许滔什么都好,他对自己相当满意。美中不足,眼珠子老转。
照理说,眼珠爱转说明心思活,心思活不能一棍子给打成坏事。眼球撒欢地滴溜溜转,跟摇奖机里的号码球似的,昭示着贪嗔痴,也暗含了戒定慧。当年小学的学期评语,班主任如是写:多动、调皮,但聪明伶俐。多半跟那一对眼珠有关。许滔只晓得里头的欲扬先抑,殊不知每个小孩的手册上净是好话,只有在他这里,班主任费了点儿春秋笔法。也无所谓,常听人讲,小时候越是混账捣蛋,将来越可能成器,就是得琢。
读书时代,人人都要抓书来看,许滔视线摸摸索索的,总爱打滑,有点像水过鸭背,一下就开溜到别人露在外头吃到袜筒里的秋裤、老师脑勺睡塌了的发梢尖子上。那些书页的字符,变不成意思,茫茫然不得要领,所以不管文科理科,对许滔来说都很致命。及至考试,不作弊也像作弊,心想还不如直接作弊,倒能落得个名副其实。许滔自幼就对功课非常灰心,他的成绩确实看着很让人气馁。好在这点分数,想在这个省级贫困县里混出个眉目,也够。
老爷子就是人民教师,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县高中教语文,高级教师职称退的休,拢共教出了三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超过重点线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成绩搁到永安县,够他一辈子走路带风,奔七十了,脊梁骨照样挺得直。每年春节,天下桃李咸聚许滔家中,给敬爱的许老师拜年。许滔独独受不得这份热闹,不是锁在房间里,就是出门行大运。
他这块璞玉没能琢好,只念了个大专。
老爷子说:“也没不好,尽力就好。”许滔知道老爷子的遗憾,他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许滔,高级教师的时间都“高级”给了别家的小孩。
许滔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高中军训。那些同样青涩的教官,热衷于让青涩的同学站军姿。夹紧屁股瓣子,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站如松,不许动,谁动就挨体罚。许滔把自己站成一棵树,他不知在哪里听过这么一句,一棵树,站成永恒,之类的。他觉得很酸、很腐,酸腐成永恒,少男少女们还都爱听,他自己从不好这口,因此白以为得了老成的好。许滔把身子认认真真地顺过一遍,挺括的,站得很酸,也很永恒,像一棵柠檬树。
这位来自东北的教官,喜欢游走在队伍当中,故意讲些冷而陈年的段子。一只老鼠,打了半辈子光棍,心中愁苦难耐,一日,一只蝙蝠终于答应以身相许,老鼠欢喜异常,别家的鼠辈笑它将就,这鼠却道,你们懂个屁,人家好歹是空姐。不知为何,大伙的笑点都比往常来得低,轻易就给揪了出来,沦为小教官扬威的工具。许滔没笑,是天生不爱笑,可依然被教官点了出来。不等许滔纳闷,教官甩来一句:“让你眼球子瞎溜达!”这是许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眼珠看似细微的一点侧转、倾斜、滑动,在他人看来,就跟台球桌开球一样。
教官倒也仗义,让许滔亲点一位姑娘出列。许滔估摸要做男上女下俯卧撑,他不介意同学们届时酸酸地揶揄自己一下子。一等上相的那位女同学,许滔的余光早把人家洞察得很彻底,他对她不是很有把握,于是,不无得意地选了一位二等上相的,也已洞察完毕,过程非常严谨。教官最后吩咐该女生掐秒表,监督许滔绕着操场来两圈蛙跳,超时,或者动作不到位,就再追加一圈。许滔的眼神难得如此呆滞,死死锁在自己解放鞋的塑胶鞋头上。他拢共跳了五圈半,还剩的那半圈,是叫中暑给耽误了,最后在校医室里踏踏实实歇了半日。那位二等上相的女同学,全程在床畔照料许滔。许滔心里很暖,晕晕的暖。
这位女生姓丁名丽,她后来住进了许滔家里.成了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丁丽至今都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她很喜欢这份颇有戏剧性的缘分。
拍婚纱照的时候,两人特地坐火车跑到北海的银滩。摄影师说,新郎靠过来一点,对。侧过来一点,很好。蹲下一点,多了,好。笑得再宽一点,非常棒。眼睛看着新娘,哎,眼睛麻烦盯紧我们美丽的新娘。相机迟迟不见亮起闪光灯,摄影师这时从目镜里探出半张脸,说:“新郎,先生,许先生,麻烦您对新娘行注目礼,別在意我们工作人员。”稍许,再探出头来,又说:“许先生,您仔细回忆一下,您第一次碰见您爱人时,那是怎样惊喜又爱怜的目光。正是那种感觉。”许滔聚精会神,憋住不笑,摄影师无意中戳中了不爱笑的许滔的笑点。这回那边终于说:“对喽,放松,别动,很好!”咔嚓,许滔分明瞥到左侧的眼角划过一簇转瞬即逝的白光。
许滔不是很喜欢拍摄婚纱照,觉得摄影师像在逗儿子,或者宠物。丁丽也不是很喜欢,因为许滔的眼神总是闪闪烁烁畏畏缩缩,不够自然,看起来不够虔诚。好在不够虔诚是因为不够自然,这个因果关系很重要。老婆理解的,毕竟一辈子都没怎么登过像样的台面。
赶在还不需要考试的年代,许滔进了永安县计生局。困在他胸口好几年的那股气,到这个点上,终于舒了出来。如今过年,他也偶尔现身,跟老爷子的学生们打个招呼,再把他们买来的水果洗净,搁果盘里,笑着递到桌上,让他们自己消化掉一些。
许滔确实滋润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滔不是没有闯头的人,或许是缺了一些门道。如今也奔四的岁数了,不少曾经一起上岗的同事都任了科员,剩他还在原地踏步。去问领导,领导拍拍许滔的后背,说:“老人还没退呢,再等等。”
许滔一直在等。他的眼珠子倒是很等不得的样子,耐不住了,就容易出来坏事。
当年永安县卫生计生系统的一茬新人咸聚会议室一角,许滔早有防范,让自己凝视那面殷红的旗帜,十趾挠鞋,暗白发咒,这一趟哪儿都不准跑,谁跑谁孙子。他想像将来教训自己儿子一样,训诫着此刻自己的眼珠子。然则,近乎宿命,一声峻厉的喝令蹚过密密麻麻或光或暗的头顶,追到许滔的小耳垂下:“我说许滔同志,耍什么名堂?现在是个什么局面,请你搞清楚!”原来许滔用力过猛,把眼珠子挤成了斗鸡眼。
被当庭来这么一声吼,眼珠子彻底乱了套,窗棂、领袖像、领导夹克衫翻领上的米粒儿、那些或光或暗的头颅、齐头高的右拳,通通都收纳进了自己的眼球。他很无辜,也很生着自己的气。到最后,再一个不小心,日光光心慌慌的许滔同志,把宣誓人的名字高喊成了领誓人易奕的名字。本就快绷不住的众人,就跟许滔的眼珠子一样,彻底乱了套,高低错落激流涌动地笑作一团。
许滔从头顶到锁骨,悉与旗帜一色。为此,许滔比同期培训的同事延了半年入党。他自己觉得很冤,但怎么说呢,也该。
老爷子身体还硬朗那几年,总骂许滔:“眼睛是拿来看路的,人一辈子只有一条道,你别总想着还能挑。往前看,端详仔细了,小心别给绊着。”许滔嘴上不服,说:“你这是经验之谈,大环境换了,你的道理早过了保鲜期。”
平日上街,要是捉到许滔的眼睛偷偷赖着人家姑娘不放,丁丽就会命令许滔给她做蛙跳。不跳,她就闹,就撒泼,就质问:“话都不作数了,那还处什么劲?”许滔不堪其扰,跳便是了,把自己当作一只池塘的蛙。有邻居撞见,就说健身呢,生命在于运动。邻居刚好空着身手,也跟着他跳,说还真是,别说啊,来劲,有效果。许滔一边跳眼珠子一边转心里一边想,这眼球还真就跟号码球似的,一转一念,一念成了佛,一念人了魔。想来他是着了魔道。来世投胎,索性做条金鱼,俩眼珠子赛脑袋大,一动不动,名正言顺了,肚白朝天了都干瞪着。
许滔非常纳闷,眼睛不拿来瞅、瞪、盯、瞟、瞥、赏、眺、仰、瞻,用作装饰还是透气?脚憋久了会得脚气,眼被逼着老实巴交的,也会犯眼气。眼气约等于傻气、怨气加怒气,所以许滔的眼屎量大,是上了火了。这么着,于是乎,许滔现在看谁都不是那么满意,同事都觉得他目露凶光。除了易奕。
有空,易奕喜欢到许滔的办公室聊天。聊聊昨夜的料理,说说天子脚下的楼价,谈谈家隔壁墙那头的争端。易奕的嘴是一张好嘴,红扑扑的,总是润着,把许滔看得嘴唇干巴巴。而且人家易奕经得起看,也受得住许滔的看,说话间身子总扭来扭去,什么侧面都给照顾到了。许滔觉得他们的谈话简直是天作之合。
易奕总是笑,到许滔的办公室,咯咯咯,像一只小雀儿,弄得许滔也嘎嘎嘎,像一只老鸦。也不单去许滔这一间,到了其他楼层,许滔还能听到那咯咯咯,远了,有些哑,像一只下蛋的母鸡,许滔就有点高兴不起来。照说干这一行,不能总是笑,笑多了容易丢失权威,但易奕不需要权威,她只需要笑。书记老张会上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要保护好易奕同志的笑。易奕一笑,很多上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正如其他人脸一严肃,很多底下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许滔起先在局里的科技股,所谓科技,无非跟医疗器械有些交集。县城新人的生殖健康,产妇孕检,都归许滔管辖,许滔觉得永安县年轻人的夫妻生活和新生婴儿的健康状况,都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讲都是一大要员。在公共场合行走,许滔会按着当年军训的要求迈腿摆臂,比学生时代要来得规矩。不乏误以为他是军转干部的,也好,至少对自己的脊椎骨好。
许滔得不定期开展优生优育讲座,放些生理健康的影像资料。来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其他兄弟单位张罗来的老脸孔。有回一位男同志把许滔招到跟前,指着投影墙上那对坦然相见的男女问:“领导,又是这两人,这是孤证,跟上头反映一下,换一换?”到后来,许滔刚拍完现场照,底下就稀稀拉拉开始走人,留下一地瓜子壳等着许滔清扫,许滔就很是哭笑不得。
许滔后来跟局长反映了相关情况,局长嘴角一翘,不住点头说:“小许的工作积极性很高嘛,不错。”许滔的眼睛自然而然就欢快地转了起来。
没过多久,许滔被调到了流动人口股,改坐窗口,主要业务是发放流动人口证。高峰时候,窗前挤满闹哄哄的急着外出闯世界的永安人。那以后,报纸一个版面的内容,许滔没办法一顺气给看全了。
计生局下有办公室、规统股、财务股、法监股、科技股、宣传股、流动人口股,加上临时工,不到十五人。除了办公室,一人一股,一照镜,股长股员全在了里头。
办公室,天底下的办公室差不多都一样,主要是上传下达,起草一些文件,改一改、誊一誊月度季度年度总结。易奕是办公室雷打不动的一员,到今年,正式出任股长。
规划统计股,先负责填写报表,再负责分析报表,每月到妇产科抄录一下信息,定期下乡抽查情况。有规定,男女性别比应在一〇八到一一〇之间,这是科学,也是红线。永安县人比较听话,或者说,识大体,这么多年狠抓落实,成效卓著,大伙基本都能按着科学的精神指导、安排自己的生育。与其他县份一比较,永安县常被市里点名表扬,不意外。
法制监督股,主打罚款,也有明文规定,超生一孩,罚父母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一到三倍,两孩,三到五倍,依此类推,讲的也是科学。若是公职人员,有一除一,父母皆是,双开除,国策昭昭,不论情面。若有不认账的,或想浑水摸鱼的,也好办,剪一撮头发吐一口唾沫拿去化验,到底是叔伯还是亲爹,局面立马就清晰了。永安县的深山里,住着不少瑶家人和苗家人,县城里,也住着不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少数民族,按规章可以生俩,所以,法监股还得审批二孩证。
宣传股,图文并茂办板报,人口日的时候,搞一搞征文投稿,乡下墙头刷标语,也需要提供文案内容,所以宣传股的同志得长那么一点艺术细胞,这艺术细胞不能过分,到底是公事公办,驰骋开了,适得其反。什么都爱拿到会上说的老张在会上说过,咱们身为计生干部,重要的不是想象力,而是执行力。
一个单位,散作满天星,聚是一团火。当年每次计生突击行动,召来各镇村干,集中开会,洞察内情,村干分过片,与乡镇计生站的工作人员结过对子,汇报核实了,下乡去,软硬兼施,都得一脸严肃不能马虎。中央“七不准”下发以后,庄稼都不让毁了,更不能搞株连,收费也必须规范起來。计生局彻底改为服务型部门,所有人都得学习再学习,调整再调整,如今下乡落户,除了收取一些陈年旧账,主要是慰问加帮扶,许滔依然冲锋在前。
单位有的人说,工作不好做了啊。也有的人说,工作这下轻松了。许滔不着一词,因为他观察到局长对说工作不好做的人说,工作明明更简单才对,又对说工作轻松了的人说,有的是硬骨头。领导毕竟是领导,辩证法学得好。许滔不说话,轮不到他说话,可他还是总晃着眼睛,大家就觉得这人一脑门的主意,还把着口,好不了。
一个人心思活,起码是把人生给撑阔了,考虑周到了。但日常中,大伙似乎并不是很待见活得太开阔的人。都在走窄门,你能耐什么呀?别人私底下说起许滔,不讲正名,爱喊“那贼眉鼠眼的”。可这恰恰是许滔第二桩觉得冤枉的事,因为他的心思一点也不活络,他是一脚踩离合,一脚蹬油门,空转。如果组织允许,他甘愿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埋头一路干到退休,干到领导掏心掏肺地劝他返聘,来个三进三退也在所不辞。他的眼珠子转得勤,不过是对周遭的色相无可救药地着迷。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多看那么几眼,视网膜成像,再由视觉神经传送给大脑皮层,一个激灵,便可自己偷着乐,或者偷偷叹息,还能见微知著,寡淡的日子于是鲜活起来,危机四伏也能安然无恙。毕竟,将来有的是时候瞑目,有的是时候定格。
许滔多了很多叹息。
永安县外出务工人员多,不论远近,各乡镇都得来计生局一趟。未婚的相对简单,对一对资料,一个钢印敲下去完事。若是已婚已育,就烦琐了,男女双方,一孩二孩,时间地点人物背景,放环情况结扎情况,都得核实清楚。工本费,一律十九元,算少了自己垫上。这都不要紧,最劳神是找零,且得说服人家村里人眼睁睁把这笔不薄的费用交足到自己手里。客气不了,稍微彬彬有礼,人家就恨不得骑到你头上闹开花。
一地的人口,就像一池子水,有流出自然也有流入。永安县山高路远,主打农事,远时适合前来落草,眼下合适逃来避世。在外头超生了的,都爱跑到永安县落脚。都是这么个路线,其他县市兄弟单位的举报电话于是常打过来,报出某某人在某厂某车间做某工种,或在某饭店打荷或刷碗,许滔都得配合前去捉拿,名曰,区域协作。
到新岗位刚满半年,许滔瘦了十斤还害了痔疮,入夜躺床上,都得侧着睡。老婆摸来摸去,说:“怎么清汤寡水的,累着了吧?”许滔不发话。丁丽静了片刻,再问:“工作上的事?”许滔躺平了,说:“没,我舒坦得很。”丁丽靠过去,说你这人向来嘴硬,其实你一点都不舒坦,你以为自己不去搭理那不舒坦,一切就都相安无事,但它还在,你得给它熨平了。许滔来了气,声音高起来:“那你来指导指导,我要怎么个熨法?起义?离职?在咱这儿,从来只有被开除,见过自己改行的?舆论,舆论能把你给呛死。”许滔还是头一次,主动透露出这些。轮到丁丽不发话了。
只要还上一天班,许滔就觉得自己还热爱着自己的工作。他现在有大把机会看到他未曾见过的人,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态,情态、心态、状态、样态、语态、动态、静态。生活的苦辣酸甜或淡如白水,都在了这些林林总总的态里。一腿的泥,一牙的菜,一溜指甲的黑,一脸的蒙,一身的狐臭汗臭头臭脚臭,一张嘴,上火了,吃蒜了,没刷牙,什么味儿都很齐全。见惯了闻多了,许滔就觉得自己知人世。知人世,才懂感恩,才有所求而又无所谓。
所以许滔一听到别人讲他心虚就很来气,讲他心虚还不是因为他的眼珠子跳得快像个贼,敢问哪个做贼的不心虚?别人欣赏不了,或是蓄意刁难,专挑了负面信息来妖言惑众,许滔还不能跟人当面急眼,朝九晚五,都得装作波澜不惊,怎么写意怎么过,否则真就确凿了莫须有的心虚。许滔私底下自然很憋屈,内热外毒,攻窜上炎,有眼角就多长了针眼。哪里都瘦,就眼睛一天到晚胖着,轻轻眨一下,神经勾连的大半个肉身都跟着疼一下。那段日子,许滔特地搜来一本白话文版《史记》,精读《越王勾践世家》篇,越翻越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老爷子到弥留之际,仍不忘对许滔做最后一番建言献策:“到大地方去吧。我现在弄明白了,你不适合待在这里,你的眼睛太活,你人也活,不是不好,就是活着活着,水土不服了,苦的只能是自己。”许滔絆回去:“什么才叫大地方?桂林还是广州,北京还是纽约?”已经蔫蔫耷耷的老爷子,说了最后一趟硬气话:“大伙眼珠都转得活的地方,就是大地方!”没过多久,老爷子就去了天上。那里才是最大的地方。天下桃李最后一次聚到许滔家里,许滔这回都客客气气的,非常主人翁。
许滔现在抽空,参了一点禅,人生如海,得往大浪里抛下一锭锚,稳妥稳妥。他后来在网上团购了一个蒲团和一只香炉,没事经常放着熏香,在蒲团上打瞌睡。自觉稳妥了些的许滔,常对人讲另两句没那么泛滥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话很对我的路子。”这对路子的话,多少有点牢骚的意思,颇替自己的眼珠子鸣不平,也说明了他还不够净空,眼里到底碍了些业障,恐怕还得在修行上,稳稳地努努劲儿。
同单位的易奕,眼下独身,离过婚,有个女儿,才刚懂事。家中热水器打不着,电视机下雪花,刚租来的《还珠格格》放碟机里不出人像,厨房里溜进了耗子、壁虎、蟑螂,易奕都会拜托许滔下班后过来帮帮手,该撬的撬,该装的装,该捉的捉。许滔做功课向来犯晕,动手能力倒是一流。每到这时,易奕的眼里估计流出了一吨重的绝望和两吨重绝望中的希望,把许滔压得唯唯诺诺,很有些喘不上气。
历来,县城都有提前下班的传统,许滔不急着回家,把住摩托,载了易奕到她家去问诊。许滔只要一刹车,就感觉有两团柔软的物事顶着自己后背一下,好像带出不少的静电,身子跟着麻一下。于是许滔经常加油,然后刹车,于是被电。后座上的易奕不爱说话,倒是浸在风中嘻嘻地笑,或者许滔以为是在嘻嘻地笑。原来他们不说话,也很美好。后视镜摆在两侧,人就在身后,可这一车程,许滔愣是不敢瞎张望,余光就像昙花的瓣儿,光天化日的,拢得格外结实。
在许滔忙活的时候,易奕会端来茶水,是别人送的罗汉沉香。她不时凑到跟前,夸一夸许滔,再给茶杯里添上一点滚水。这时许滔的嘴巴,非常渴,而且突然还不怕了烫,再冒烟的茶,他都能迅速给它喝见底。等许滔忙活完,易奕就劝他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做了拿手的糖醋鸡翅尖,还有一瓶茅台,应该假不了。许滔理当推辞,说谢了,最主要是他的脑袋里猛然闪出了丁丽那张二等上相的脸庞,脸庞很阴郁。可许滔到底还是坐了下来,因为人家易奕说得够坦诚的。她说,孩子今晚放外婆家,咱俩可以好好说说掏心话。
还没发言,许滔心里就乱乱的,坐下来,屁股也感觉乱乱的,乱乱地烧着,坐得一点也不踏实。他听任易奕给他舀饭,替他夹菜,到最后,他终于把心一横,暗地冲自己放蛮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索性撒开了,弄一回。他把椅子往易奕那边挪去大半,身子压过去,是准备热火朝天地谈上一谈。这下子,他的耳朵倒听清了易奕说的话。
单位那撮人,个个看着人五人六,到底什么个货色,没人比我拎得清。你不比他们,也别听他们瞎造谣,天要收的。这女人啊,到底是难的,尤其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说能怎么办?许滔,咱俩平时走得近一些,对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对我,就能避开很多不必要的,嗯,不必要的打扰。你理解的吧?单位里,我就信你的人品。
许滔弄清楚了,脸蛋憋得紫红,亮亮的,脊背跟着塌下来一节半。易奕很热心地说:“不能喝酒吧?咱少来点,这是体内缺一种解酒的酶,不能多喝的,误了身体。我就说你不能喝吧,平时老张总给你灌酒,你也是,得立场坚定了,别听他们瞎摆弄。还有,待会儿回去可不能骑车了。”许滔趁势,又把椅子搬回原位,一迭声地说:“对对,是的是的,大酒伤身,不骑不骑,我明天再来取。”想想,又说,“对我,你怎么合适怎么来吧。咱嘛,都身正不怕影子斜。”
直到回去的时候,许滔才发现自己的口腔里净是烫破的皮,嚼一嚼,像肠衣。
如今再怎么晚归,丁丽也不会特地给许滔难看。自从有了孩子,她的心思都在下一代。儿子小许,从小拿不准东西,看电视得凑到屏幕前,许滔暗想不妙,赶紧带到医院,一查,说是先天近视。许滔脚跟子飘了一下,眼前也花屏了一下。夫妻俩都不近视,当初婚检产检孕检一项不落通通达标,而且许滔是按着最严要求让老婆怀上的孩子,胎教遵照的是北欧的教材,连出生都是挑准了生辰剖出来的。丁丽发话了,说我娘在世的时候,老说自己打小看不清东西,可能隔代遗传了吧。许滔不说話,他敢怨谁?只能怨自己。这就好比精心打造的一件瓷器,还是碰出了点儿瑕疵,瑕疵就是天意,是要让人认命。
每次注意到儿子眼前那脚手架一样的眼镜,许滔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一者是愧对,二者是遗憾,就好像一栋楼,当初没落成就给人家剪了彩,犯了盲目乐观的错。直到现在,这种不是滋味的滋味,许滔还是没能彻底戒掉。
当然了,再有瑕疵,当爹的也还是爱得一塌糊涂。还没戒奶,许滔就报了很多早教班,敢情按着神童来伺候,恨不得一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英音,刚会走路就能弹下《马太受难曲》。易奕是过来人,就劝,养孩子就跟治感冒一样,打针吃药,七天能好;不吃药,干耗着,也一周利索。
前些日子,儿子从幼儿园里学回一串顺口溜,张嘴闭嘴都是这一段。滚,滚,滚铁环,百色出发去河池。滚,滚,滚铁环,经过柳州到桂林。滚,滚,滚铁环,桂林南下是梧州。滚,滚,滚铁环,梧州往西是贵港。滚,滚,滚铁环,一路这么埋头走,来到首府南宁城。许滔很不满意,去幼儿园跟老师反映,说从小就应该让孩子们胸怀世界,别老局限在自己的小地盘里,还滚铁环,什么年代了,谁还玩这破玩意儿?老师担不起责任,不教就是了,可儿子的嘴上,还在时不时地滚着铁环,滚得极溜。许滔只能对儿子没了脾气。
今年的妇女节,单位工会发福利,不分男女,共贺“三八”,每人可要三张电影票。电影分两部,一部爱国影片,一部爱情影片。许滔是工会副主席,给自己多存了两张。他后来跟丁丽去看了那部爱国电影,看完都觉得很有力量,精神很饱满,大片来的。另一部,周三下午场,许滔挑了人少的,单独约了易奕。自从那次私底下说开以后,许滔就磊落了起来,彼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有种君子成人之美的豪迈。
当时许滔和易奕有意来得晚一些,进影厅时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可许滔还是依稀察觉到,那个坐在自己右前方位置的女人,很像是自家婆娘。屏幕亮得有些刺眼,声音也吵,到底不及先前的主旋律来得好。许滔一直盯着自己的右前方,那女人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看头型,是个男的。对于电影,许滔不是很看得进去。右前方的那对男女,不时撇头、低语,彼此挨得很近很近,几乎黏在一起,像是交流剧情里的爱恨情仇,也像在互相试探什么。试探什么呢?
许滔纠结了。不应该啊,但真有那个万一呢?还是说,丁丽就是另一个易奕,也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蓝颜知己?她配吗,怎么就不配?真要是她,要不要拼命,就这么豁出去?不然呢,各自安好?那儿子怎么办,成了拖油瓶,或者一张苦情牌?
电影结束以后,灯光逐渐把整个电影院照亮,亮透了。易奕先站了起来,许滔没来得及把她给拉住。她红着眼眶,显然,此前她看得非常投入,也许这是一部非常动人的苦情片,许滔不是不可以再来看一遍,他的抽屉里还有不少其他日期的电影票。
现在,许滔不得不看清了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注意到了许滔和易奕。这位跟许滔同床共枕了九年的女人,此刻同样红着眼眶,她突然高声叫道:“许滔!”因为哭过的关系,她的鼻音很浓,但声音依然尖锐。许滔当时就从椅面上弹了起来,也叫:“丁丽!丁丽丁丽丁丽!”
许滔和丁丽随后在电影院里,扯开嗓门猛吵了一架,易奕劝不住这头,那个男人也劝不住那边。他们互相质问,那人是谁啊?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脸为什么不及时汇报大白天不去上班你还想怎么狡辩你这个王八蛋。许滔实在气不过,跨栏一样,从自己的座位上一路跳过去。他最后朝那个男人的鼻梁上,弯了一拳,把人家的眼镜给打飞出两半。因为力总是相互作用的,许滔打得自己也眼冒金星的。
除了当事四人,还有一位清场打扫的大爷,后来还来了两位影院的工作人员。但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许滔发觉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他的眼睛告诉他,某些东西,肯定扭捏了一下子,就是从昨天的电影院里扭捏出去的。
易奕不再来串门了,她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倒是其他同事爱往许滔这里攒,喝他的杂牌茶叶,跟他没话找话,硬聊。你们到底想找些什么?许滔这么想,却没这么说。易奕的家,那以后,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上好的商品房。日子一下就好过起来了?许滔这么想,也没这么说。许滔有种自己赢了一宿,天亮输了的感觉。
他的眼珠子先还是骨碌碌转,这回是要躲开别人的注视,他的目光被迫着,在方形的办公室里蹿上跳下。到后头,他的眼珠开始变懒,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待在某处角落,任人观察、挑逗、解读,直到百无聊赖,放弃了。许滔的眼神变得孤僻,暗淡下去。
这年的年终总结会上,经匿名投票,许滔被评为了优秀。开天辟地头一回。老张公布结果的时候,毫无心理建设的许滔的眼睛,登时就活了过来。他不知该看向何处,一切都太突然。无路可去的眼睛,最终选择了紧紧闭合,挤得天应穴和睛明穴隐隐作痛。激扬的掌声,在眼前一片斑驳陆离的黑色块里,经久不息。
那天许滔走在道旁,发现小学的操场上,正上着体育课的孩子在滚铁环。许滔站在围栏外看,他不知道现在学校里还保留着这项活动。他小时候就很喜欢玩铁环,老爷子后来给他做了一个。那以后,许滔帮限不得赶紧把作业对付过去,然后约上小伙伴们到空地上撒欢地跑。
许滔在想,这些健康活泼的小孩里,有四分之三强是他给办的独生子女证,四分之三里的四分之三是在他的指导下顺利诞生的,而又有四分之一,因为他的工作,险些没能诞生。
一位小男孩注意到了许滔,在人群里停下来,冲他汗烘烘地笑。许滔心尖忽地一紧,脱口而出:“往前看,朝前走,小心别绊着!”
男孩被推推搡搡着,笑得更放肆了。
那以后,许滔和丁丽还是从一个家门出,一个家门进,平平安安。他们照例会一起逛街、散步,必要时互相交流几句,一眼就知道是老夫老妻,风平浪静的一对老夫老妻。
许滔的眼睛偶尔还会东张西望,很人之常情地东张西望。丁丽自然不会吭气了,许滔也没再做过蛙跳。他向来维持得很好的身材,现在给胀出了一点肚腩。也到时候了。
第二年年初,许滔的鼻头上赫然架起一副眼镜,玳瑁框的,很衬他的脸色。再过一年,大家就都看熟了戴眼镜的许滔。那回酒桌上,大伙都喝了很多酒,许滔也喝,跟着说了很多浑话。已经喝猛了的老张猛地冒出一句:“咱许滔本来就戴着眼镜吧?爷儿俩都是四眼仔,出息的。”
过完年,许滔办了离职手续。很突然。许滔一家都搬走了。传闻里说,他们去了省府南宁城。
责任编辑刘洁
【作者简介】梁豪,1992年生,现居北京。北师大文学硕士。小说见《人民文学》《山花》《天涯》《江南》《芙蓉》《西湖》《青年文学》《雨花》《作品》《青年作家》《广西文学》《野草》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另有诗歌、评论文章见《诗刊》《小说评论》《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梁豪 期刊:《小说月报》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