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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河洛图(上)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1 14:12:42

引子

大师端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活佛般的宁静。

近年来,开着汽车来看望大师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师已应接不暇。从东南亚的富商,到京城的商界大佬,乃至各省市的地方官员,纷纷前来拜望。有问一情一事、吉凶祸福的,也有来参悟人生玄机的。他们一个个极恭敬地来到大师面前,而后又各自开车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大师那里得到了什么。只是,这里的路修了,是东南亚富商出钱修的;这里也很快地为大师建起了一座寺院,耗费巨资。大师洞悉三命,参悟玄机,于是就有了这座玄妙寺。大师在玄妙寺做了住持。

一个人,当他声名远播的时候,他就成了一座寺。

初时,大师一天只见十人。再后,见大师一面都难了。所以,玄妙寺外建起了宾馆,许多远道而来的人住在宾馆里,他们都是等待大师指点迷津的。

有幸见到过大师的人都知道,大师是坐着的,大师是“半仙之体”。他就那么端坐在一个特制的轮椅里。可是,假如时光能倒退四十年,大师还愿意当坐着的“大师”么?

大师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二十岁的时候,大师曾是邙山脚下一个村里的电工。他的名字很普通,姓陈,叫陈麦子。那时的陈麦子是英俊的青皮后生,屁股上挎着电工包,荡荡地在村里走,很惹眼的。于是,就有很多媒家上门提亲。村里的姑娘们也是一趟趟往陈麦子家跑,借个簸箕、顶针什么的,寻机丢一媚眼,问:麦子,你家的杏儿熟了么?

陈麦子并不回话,他甚至有些腼腆。他把电工包横在胸前,拤腰立在那里,望着远处一天的火烧云。那云铺一天橘红,一匹一匹亮着,一会儿绸缎样儿,一会儿奔马样儿,展万里锦绣。这仿佛就是那未来的日子,还不知是怎样一个好呢!

陳麦子拍拍那个电工包说:灯就要亮了。

陈麦子就是在这天傍晚的时候爬上那根电线杆的。在夕阳里,他披着五彩的霞光立在高空中,看上去无比潇洒,就像是一个金人。接线的时候,有人还看见陈麦子笑了。他望着天边那五彩的云霞,咧嘴笑了。而后,也就是咽一口唾沫的工夫,只见电杆上闪了一束火花,砰的一声,他掉下来了。

当人们把他从医院拉回来的时候,命是保住了,人却成了“半个”。——他的脊椎折了,腰以下失去知觉,他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候,一村的人都跑来看他。人们一声声地哀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儿,怎么咽口唾沫的工夫,就成了“半个”人?

陈麦子不想再让人看了。在人们的目光里,陈麦子已死过一千次了。

一天夜里,陈麦子对娘说:娘,你把我背到山里去吧。

娘只是哭,娘的泪都哭干了。陈麦子就轱辘着从床上翻下来,一点一点在地上爬。娘一次次地把他重新弄回床上,他就一次次地往地上摔……娘没有办法了,娘给他跪下来,说:麦子,你真想死?

陈麦子说:要么你看着我,在众人的眼窝里淹死,在唾沫星里泡死;要么你让我一个人……活。

于是,娘狠狠心,把他背到山里去了。这一去十年。达摩九年面壁,陈麦子在山里一待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没有人知道,陈麦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没人知道,他在山里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机缘。只是,当他出山的时候,他已不再惧怕人们的目光了。

传说,陈麦子出山后,第一个给他传名的人是老邵。

老邵是市里来的干部,下乡工作队的队长。那时候老邵刚来,一家一家走走看看,这叫“走访”。当他走访到陈麦子家的时候,进门踩了一脚鸡屎。他在院里的树上蹭了蹭鞋,而后才进屋。陈麦子看了他一眼,说:你祖籍山西?老邵说:是啊,是。你怎么知道?陈麦子淡淡说:回去吧。赶快走。老邵愣了。陈麦子接着说:你祖籍山西,兄弟姊妹四人,门前有棵老槐树,开紫花。回去吧,你娘在床上躺着呢,还有三天的阳寿。赶得快了还能见上一面,慢了怕就见不上了。老邵傻了。老邵呆呆地站在那里,摇摇头,又摇摇头说:我不信这个。陈麦子两眼一闭,再不说话。老邵是个孝子,一天心神不宁,当晚就赶着回去了。等他回到老家,娘果然在床上躺着,还有一口气。立时,老邵服了。

第二个给陈麦子传名的是万海法。

万海法是煤矿工人,新婚,给陈家送喜糖来了。他穿一身新发的工作服,体体面面的,一脸笑说:婶子吃糖。娘怕伤了麦子,就说:多好。走,咱上那屋说话儿。陈麦子看了看万海法,说:你三天假?万海法说:可不,明儿就走了。陈麦子说:我看你还是多歇一天。万海法说:矿上忙。陈麦子说:忙也多歇一天。万海法说:我又不像你……陈麦子说:还是多歇一天吧。多歇一天,你还有六十年的阳寿。少歇一天,你只有一天的阳寿了。万海法说:别乱说。哥,大喜的日子,你咋说这话?陈麦子说:听哥一句话,晚走一天。万海法心里嘀咕,也馋媳妇,就晚走了一天。结果,等他回到矿上,才知道矿上头天出了大事故,一班人全去了。

第三个给陈麦子传名的是黄九香。

黄九香是黄村嫁过来的媳妇,人很泼辣,一张刀子嘴,当时是村妇联主任。她家的牛丢了,就站在村街骂,直骂了一天。陈麦子听不下去了,对娘说:你叫她来。黄九香来了,往门上一靠,说:大兄弟,你说气人不气人……陈麦子淡淡一笑说:别骂了。有惊无险。九月初九,牛就回来了,随一喜。黄九香一怔说,有这好事?我不信。陈麦子说:别再骂了。七日头上,你有一小灾。黄九香当然不信,该骂还骂,又打发人四乡去找。哪里找得到?七天头上,黄九香熬煎了一嘴热疮,出不了声了。可到了九月初九,天转凉时,家里的牛果真就回来了,竟然带一犊儿。

民间的事,是口口相传的。越传越远,越传越神。渐渐,陈麦子的名声越来越响了。传得最最神的是,陈麦子曾跟本省的一位地方官密语过。没人知道他给这位地方官点拨了些什么,但此后不到五年时间里,这位地方官果然一提再提,成了封疆大吏。

就此,陈麦子成了大师。人们都说,他开“天眼”了。

子时,夜冷风寒。

洛水静静地流着。如今,水已经很小了,细如夜色中的一道墨痕。当坡上那棵老柿树的最后一片叶子飘然落下,正是丁亥年壬子月庚子日的子时——公元2008年的元旦。

天原本是墨色的。群山笼罩在一层层流动的黑气里。黑气在弥漫中移动,聚集,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在这个有着一道道卯梁沟壑,河洛交汇,东有虎牢关西有黑石关,史称“天下锁钥”的丘陵地带,出现了梦幻般的奇异景象——

墨色的夜,突然之间,天一下子白了。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划过,夜空顿时亮如白昼。这瞬间出现的白夜现象,先是惊起了一村一村的狗吠,而后是麻雀和老鼠。麻雀惊叫着一群群从树上飞起,旋儿旋儿地打着战,斜翅里,有一只老雀在惊慌之中,竟肝胆俱裂,一头撞进了点燃的火堆里……鼠们也感到了时光的错乱,正该觅食的时候,它们却收到了昼夜颠倒的异常信号。鼠们吱吱地叫着,一只只前后衔着尾巴,成串溜进洞里,而后集体绝食。

雀鼠们哪里知道,这奇异的景观,缘自当地三百年前的一个预言。这是个耸人听闻的民间传说:

据传,在这个地处中原西部的丘陵地带,有一块风水宝地。这块风水宝地每隔三百年发动一次,发动的时间正是亥年子月子日的子时。亥年,可究竟是癸亥?丁亥?还是己亥?民间说法不一。这块风水宝地,传说中有的叫作“金龟探海”,有的说是“金蟾望月”,还有的称之为“双龙戏珠”。三百年前,此地风水发动,应在了一户姓康的人家。康家由此发迹,成就了一个财神,那是被后人贴在门上的三大财神之一。也由此成就了一座百万庄园。前世的风水师预言,三百年后,在风水发动的十日内,如能将祖先的骨殖葬于此处,家中必出大人物。

风水书记载:亥年子月子日子时,正是水之阴极、木斩龙出之时。

正是这一切,唤起了无数人的梦想与躁动。

天亮时分,附近村庄的人们发现,在黄河与洛水的交汇处,沿河两岸十多公里长的堤坝,突然变成了巨大的停车场。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停放在河堤。昨夜子時,天空中出现的奇异景象引起了轰动,人们被神奇的“白昼”现象所吸引,纷纷驱车从各地赶来。

人们看到,这里居然一下子集中了这么多穿西装的成功人士,那都是些企业界、商界、政界的大佬。各地大佬带着请来的异士,异士带着闪闪发光的罗盘,有人还带来了先人的骨殖。他们沿着邙山山脉漫长的丘陵地带,不辞辛劳地四处勘查。

那风水宝地究竟在哪儿呢?

连树上的麻雀都暗自诧异:这是怎么了?莫非,莫非?

气场乱了。

那只肝胆俱裂的老麻雀,临死前最后一个感觉是气场乱了。

子时,不知哪位大佬放了一挂鞭炮,鞭炮声加上突如其来的亮光给老麻雀那九年零一个月的阳寿画上了句号。它本来是可以活过冬天的。

这只老麻雀在扑向火光的同时,永远不会明白,是祖先的遗传信号害了它。那是一段代代相传的记忆:

丁酉年癸丑月庚申日,对麻雀来说,是个大凶的日子。从这天开始,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空中充斥着锣声,地上到处是弹弓。漫山遍野都是人,人类织成了天罗地网。它们的窝被掏了,它们的空间响彻锣声,所有的树都被弹弓盯着。它们飞呀飞,无论飞到哪里,都有火光、锣声、弹弓……气场已乱得不成样子,纵是侥幸躲过白日,夜晚却更为可怕。夜晚由千千万万的光剑组成,人类手持手电筒,那光剑斜插着直刺天空。只要被那剑光扫到,麻雀的死期也就到了。仅仅几个月时间,人类就培养出了成千上万的“弹弓王”。这些“弹弓王”身上披挂着一串串麻雀的尸体,得到了更多人的追捧。杀气布满了每一个角落,在一张张写有“喜报”的大红纸上,墨写的数字后面挂着很多炸弹一样的“0”。

它们只有往山里逃了,虽然山里也不平静。一天黎明时分,嵩山山脉下的丘陵地带,尚在难得的寂静之中。此刻并没有锣声,麻雀却一群一群从天上落下来。它们垂直落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天罗地网里飞行了多长时间,躲过了多少长了眼的弹弓。如果再加一把力,它们也许就躲到山里去了。可它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绝了。

它们一只只从天上掉下来,扑嗒,扑嗒,那声音像灰。它们静静地、软软地死在地上,睁着米黄色的雀眼,嘴角漾着豆样的血痕。

那天,一个起早拾粪的老人,把它们一只只拾进了粪筐里。据记载,一共一千七百八十八只,这也是那个时期单人单日的最大缴获。

是啊,雀们是很委屈的。它们凭什么有此一劫?虽说春不种、秋不收,可这不也是上天的安排?它们不过是大自然中万千食物链中的一环,怎么就偏偏要灭它们呢?

于是,在它们的遗传信号中,一代一代都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大凶之兆。

也许,正是祖先的遗传信号害了这只老麻雀。在麻雀一代一代的遗传信号里:凡遇气场变乱,白夜是最为可怕的,那是大凶的前兆。这只富有经验的老麻雀,死在了祖先的经验里。

自古以来,在大自然的运行中,中国传统讲的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讲的是生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反过来,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术数,也是定数,是亘古不变的。可是,万事万物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那么,什么是变数呢?

一只老麻雀,本该有十一年阳寿的,它死不瞑目啊。

子时,鼠们绝食了。

在生物的时序里,属于老鼠的时间是如此之少。它们一般只有两年的阳寿,而一天之中,属于它们的只有一个时辰,那就是子时。夜半时分,是它们最自在、最活跃的时辰。可这天子时,它们却集体绝食了。

是的,气场委实是乱了。可鼠们等什么呢?绝食又怎样?它们知道没有谁会来拯救它们,它们不过是凭着天下第一的嗅觉,期望着能从风里嗅出点什么,以发现危险的所在。

在老鼠的遗传信号里,有着更为惨烈的记忆。它们几乎一生下来就遇到了一个天敌:猫。尔后是人类无休无止的追杀。虽然猫是天敌,听见猫的叫声它们就浑身发抖,但它们的生存本领却是人类逼出来的。

有一个日子给它们打上了深重的烙印:戊戌年丁巳月丙午日。那一日,族类的惨叫声一直在它们的灵魂里回荡着。虽然它们的先辈已备受折磨,遍尝人类制造的各种毒药:什么“摇头倒”,什么“七步断肠散”,什么“毒鼠强”……虽然它们的先辈被各式各样、带有香饵的铁夹子夹住过:什么“弹簧夹”,什么“一跳夹”,什么“落地夹”……但在它们的记忆信号里,那个日子仍然是最可怕的,它叫:七杀日。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在这个听上去很稚嫩的声音里,四十八只鼠辈被活活挂在了墙壁上,它们每只被绑着一条腿,身上浇满了煤油,一个个湿淋淋的。而后那孩子喊了一声:点天灯了!于是,这四十八只被活捉的老鼠浑身冒着火光开始起舞。它们身上的热油“吱吱”响着,火苗一蹿一蹿地跳跃着,那是一朵朵燃烧的焰火。那美丽耀眼的焰火上下翻滚、跳跃不止,直至气绝。

在这场惨烈的舞蹈中,有三只老鼠咬断了绳子,它们带着一身火苗,吱吱叫着,分三路逃窜。一只冲进了麦秸垛,被引着的麦秸烧成了灰烬。另一只冲进了一户人家,蹿上了房梁,引发了一村的大火。只有第三只老鼠冲进了水沟,浑身疮疤死在洞中。它把那危险的信号传达给了它的后代,它让鼠们世世代代都记住那个可怕的声音:点天灯了!

现在,又五十年过去了。鼠们的生存环境虽然越来越恶劣,但它们仍顽强地活在各个地方。通过一代代的基因传承,它们适应了人间的各种毒药。那些所谓的“老鼠夹子”,对鼠们来说,实在是太小儿科了,连人类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使用。本来,人类几乎又一次把它们逼上了绝路:水泥的大量使用,已使它们无处打洞。在生死攸关的封杀中,鼠们又一次获得了胜利。它们经过一代代的努力,完成了从体型到尾巴的整体变异。又一支鼠类诞生了,它们由大而小,由长而短,只要有穿根电线那样大小的洞儿,它们就可以做窝儿。它们成了袖珍型老鼠。

中国古人把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时是昼夜相交、最为黑暗的时刻,也是鼠们出没的时辰。可是,在这一天的子时,天空亮如白昼。难道说,这就是那个“七杀日”将要来临的预兆吗?

仍然是子时,当最后一片树叶落在地上的时候,坡上的老柿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棵老柿树,当它站成了风景的时候,已无话可说。

是啊,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这棵老柿树一直生长在这里,如今已经成为方圆百里的树王了。

树老到了一定时候,是可以成精的。有一段时间,人们突然在它的身上挂满了红布条,还在它的旁边烧香、磕头。有人说它可以送子送福,消灾避难。它都认了。

方圆百里,就这么一棵老树,在风里站了三百年,这是它的命。曾几何时,这里是大片大片的林子,有各种各样的树。现在就剩下这一棵老树了,它很孤啊。

它能活过三百年,这里边是有秘密的。当年,曾经有一位高人路过这里。他先是有些诧异地四处看看,摇了摇头,而后望着这棵老柿树说:怪了,这是一块绝地呀。后来,当他又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禁不住拿出罗盘,认真勘验了一番,说:这的确是一块绝地。

树不说话。它沉默。看来,这个秘密也只有风知道了。

是呀,它曾经是棵歪脖树。在它还没长成时,真是自惭形秽呀。那时候它又歪又小又丑,腰上还有两个瘤子。在很长时间里,它几乎没有得到过阳光的眷顾,它的每一根枝条都是斜着长的。后来,在那些伐树的日子里,那些又高又大的树一棵棵被伐去了,整个林子一片一片地被砍光,它却活下来了。

当然,还有一些日子也是它不会忘记的。比如,它曾遭受过三次雷击,七次洪水……还有最为紧要的一次,那是辛丑年丙申月的丙申日。有人提着斧子来了,来人本是要剥它的皮的,就在这人刚要动手时,却听到了一声锣响……于是,就是这个人,过了不一会儿,竟解下裤带,把自己挂在这棵树上。有很长的时间,树一直不解,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在树上?

按照旧历经验,六十年一个轮回,它已活过陽世的五个轮回了。一年当中,有六个节气是树木的最佳生长季: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六十年中,它有六个旺相:甲子、甲辰、甲寅、乙亥、乙未、乙卯。尔后便是荣荣枯枯,枯枯荣荣。可它仍然站在这里。况且,树大自直,树老盘根,已经没人能看出它当年的模样了。连那凛冽的风,都成了它的玩伴。

三百年过去了,这里的树已放弃了恢宏,放弃了成为栋梁的可能。历史既然是由人类书写的,那么,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吉穴”究竟在哪里呢?

商贾大佬们带来的高人异士已经勘查了几天了,可那个被称为“金龟探海”的吉穴仍未找到。在漫无边际的堪舆过程中,主家与异士之间,异士与异士之间,在勘验方位和坐标认同上都出现了争执。分歧越来越大,于是,他们又求到了大师那里。

人们遍访无着,有富商求到了大师的面前。只要陈麦子点出那个吉穴,钱已出到了七位数。可是,陈麦子却一直不言不语。

这一次,央求大师的人太多了,分量也太重了。大师被雇来的人抬到两河交汇的最高处,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原野沟壑,大师依然像佛一样沉默。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穿过历史的烟云,大师真能看清人生命运的轨迹吗?

是啊,三百年前,这里出过一个财神。

那么,三百年后呢?

第一章

穿过三百年的时光,陈麦子看见了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正要啄一只挂在树梢上的柿子。那柿子红透了,鲜鲜地在枝头上挂着,就像一个女娃搽了胭脂的粉脸,让人看了心疼。那乌鸦正要啄破这张“脸儿”,一个坷垃飞过来……陈麦子笑了。

那时候,在洛河两岸层层叠叠的丘陵上,你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柿树林。每到阴历八月,柿子红了的时候,这里像是挂着一树一树的红灯笼,满山满岭的红灯笼,夕阳西下时,那一树一树金色火焰般的艳红,像是专门给走夜路的人点燃的火把,让路人不由得停下来驻足观望,心生欢喜。一直到下雪天,树叶落净的时候,那高高的树梢上还会挂几枚红透了的柿子,这些“看树佬”,是给过冬的鸟儿们留的口粮。

早先,这里的柿树,有一大半是周家的。

在河洛镇,周家原先被人称为“柿家”,后来又被称为“柿饼家”,说来,这些绰号对一个家族来说,实在是不太好听。再后,待周家富了的时候,就被体面地改称为“霜糖家”了。

周氏霜糖堪为当地一绝。当时,周家的老掌柜号称“老毒药”。这是说周家霜糖的甜味正,没有酸头。甜,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毒药了。

再早,周家并不富,只是略有些薄田,都在岭上。天旱的时候,庄稼十种九不收。于是,只好种些柿树,柿树底下套种一季庄稼。周家的柿树与别家的不同,一棵一棵都是在沟沟壑壑里采最好的酸枣枝条嫁接出来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每逢霜降时,周家一家老小在周广田(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老毒药”)的带领下去岭上摘柿子。

周广田后来被人称为“老毒药”,除了霜糖味正之外,还是有些缘由的。一是眼毒,是说这人眼尖,入木三分。二是手毒,是说他手巧,做活儿不惜力,下狠功夫。三是嘴毒,有人说他的唾沫星溅出去,可以毒死麻雀。这是说他好骂人。每天早上,他家老老小小都是被他骂起来的。不然,同样是树上结的柿子,他怎么就能比别家多挣两三倍的钱呢?

比如别家摘柿子,大多是爬到树上去摘,还有抱树摇的,摇一地“扑嗒嗒”,反正把柿子弄下来就是了。可周家不一样,周家采柿子不让上树,是一个一个摘的。周广田用长竹竿做成专门采柿子的“掐柿竿”。他把竹竿的头一节劈成一瓣一瓣的,弯成弓形,做成一个掐子,掐子上挂一布缝的小口袋,人站在高凳上,举起丈余长的掐柿竿,轻轻地一套一拧,柿子“噗吞儿”就掉进布口袋里去了,一点不伤。收获柿子的季节,周家柿园里,这里那里到处亮着一盏一盏的鳖灯,直到三星稀。在河洛镇,曾有一句民间歇后语:周家人的脖子——前长后短。那是笑话周家人的,是说他们摘柿子仰脸仰出来的毛病。

周家做柿饼的方法也与别的人家不一样。周广田做柿饼讲的是:九捂九晾,为此他还发明了一种专门给柿子旋皮儿的“轮柿车”。轮柿车也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木制的,有半人高,把柿子叉在有三个钢齿的柿车上,上边一个木制的小轮,下边一个大轮,大轮上有脚镫子,套上皮带,人坐在柿车前,两脚一蹬,哧儿一圈,皮儿就下来了。旋了皮的柿子一个个干干净净地摊在高粱秆做的大箔上,在专门搭的柿屋里风干。

尔后的三七二十一天,周广田带领全家老小就像熬鹰似的,白天把柿饼摊开来吃风,晚上堆起来捂,发汗,中间还要三翻三扣。九晾九捂之后,柿饼就出霜了。待柿饼出霜后,还要再摊,再晾,再捂,再晒。就这么一季下来,周家人的手都紫了。黑紫,像是风干的鸡爪子。一直到多年后,民间还有传言说,凡周家人,三代以后,手上还有甜味。你想,周广田有多狠?

周家霜糖是秘制的。待柿霜出齐后,周家院内的那十二口大缸就派上用场了。每每,周广田会站在院子中间,那些大缸的前边,手里拿一柿竿,严密监视家人做活儿。

那缸一字排开,洗刷干净,倒上清水,而后一人一个特制的高粱篾儿筛子,小心翼翼地把柿霜从柿饼上筛进大缸里。再后就是九澄九濾九熬。等到大锅坐火上,开始熬糖霜的时候,周广田才亲自登场。只听他骂一句:日娘,都站开!

谁都知道,周广田熬霜是绝不让人看的。当然,那火候极难掌握,熬不好就黄了,发酸了。霜糖的正色是灰白,这是要周广田本人亲自掌锅的。

周家霜糖熬出来先是软的,用特制的小竹结舀子舀出来,铺上细布,在案上的模子里制成霜糖片。再用上好的黄纸包了,打上“周氏”红印记,这就是周氏霜糖了。周氏霜糖,甜而不涩,进嘴即化,治大人烂嘴、小儿鹅口疮有奇效,是当地别的制糖人家无法相比的。

周氏家族成功的秘诀就是两个字:发狠。是对自己发狠,对自己做事情发狠。当“老毒药”穿上皮袍那一年,周氏霜糖已名扬河洛。

在河洛镇,能与周家齐名的,也只有康家了。

那时候,让“老毒药”周广田服气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康秀才。

康家三代,一次次变卖家产,一心只为供儿孙读书求学,终于功成名就,一门竟出了两个进士。在“老毒药”看来,这就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了。所以,康家老爷子只要从家里走出来,一街两行的人就只有敬仰的分儿了。

两家相比,周家不免气短。周家有钱,但缺的是字墨。

周家这些年能发起来,凭的是周家三绝。周氏霜糖为天下一绝,这就不消说了。周家的柿饼也是家喻户晓,名满南北干果行商。每年冬天,柿饼下来的时候,周家门前排着几十辆鸿车(双排独轮车),那是等着装运柿饼的。脚夫们走旱路,把一车车柿饼运到周口或洛阳,然后,这些柿饼再走水路,经京杭大运河运往南北商行。再有,周家的“柿涩”也是当地一绝。把“落果”(没长好落地的青柿)收集起来,捣碎后榨成汁,再经提纯后制成“柿涩”。那时候在河洛镇,柿涩是刷渔网、制作油纸伞的上等鞣制品。周家柿涩为紫蓝色,工艺纯正。特别是打鱼人,每到织网补网时,只认周家的柿涩。

当然,“老毒药”周广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百年后,这柿涩提取物,竟成了制造原子弹的特殊材料,是专门用来收集原子铀的。不过,这时候它已不叫“柿涩”,而是一长串的英文符号了。

周家有此三绝,焉能不富?所以,每当“老毒药”走在镇街上的时候,一般的闲人,他是不理的。他本来脖子就长,走路眼是往上看的,嘴上叼一根细杆烟袋,就像个长脚鹭鸶,那个傲啊!

可只要见了康秀才,不知怎的,他的腰就不由自主地塌下来了。“老毒药”本是不识几个字的,他也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句,见到康秀才,他会哈下腰,讪讪地问:台甫,你上火了么?

康秀才一怔,说:火?啥火?

“老毒药”说:咱家霜糖专治上火。

开初,康秀才是不屑于搭理这号生意人的。还“台甫”,装啥?可康秀才是端方之人,只是点头笑笑说:霜糖么?霜糖好。说完,扭身就走了。

“老毒药”追着屁股说:我让伙计给你送两包。让娃儿们尝尝。

那时候,康家常年举债度日,三天两头走当铺。渐渐地,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再见面时,“老毒药”仍是很巴结地说:台甫,一个镇上住着,有难处你说。

康秀才常年一挂青衫,本是从不张嘴的人。但有时候上头收“河防捐”,有时候收“人头税”,有时候是孙子进京赶考缺盘缠,有时是年关时候断了炊……大凡周转不开的时候,也就支支吾吾地张嘴了。平日里借个十两八两银子,“老毒药”答应得很痛快,还总是让人送到家里。

但借是借。还,是一定要还的。说三日还,定然会在第三日把钱还上,不会错一天半晌。偶尔,有还不上的时候,康秀才就会差人把地契押上,反正卖地也不是头一回了。

说来,周家是有算计的。“老毒药”很想跟康家联姻。当康家的钱借到一定的时候,周家就托媒人上门提亲了。周家有一孙女,聪明伶俐,模样俊俏,唤名亭兰,是“老毒药”的掌上明珠。周家这宝贝孙女偏偏和她爷爷一样,最喜好的,就是“字墨”。

不料,媒人进了康家,刚把话说完,康秀才竟一口回绝了。他一捋胡子,先是抑扬顿挫地对媒婆吟道:“凤凰栖老碧梧枝,香稻啄余鹦鹉粒。”你問问周家,既是河洛人,知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

接着,康秀才慢声细语地说:听说,那闺女还是天足?这也是点到为止,康秀才留着面子呢。

媒婆赶忙解释说:裹是裹过的。只是后来禁不住疼,自个儿放了……

康秀才一脸持重,两眼一闭,再也不说什么了。

那媒婆本就好翻嘴调舌,又碰了这么一鼻子灰,连个茶钱都没混上,自然是火上浇油。她气嘟嘟地跑到周家,连“呸”了三口,才说:气死老娘了!穷得四面漏风,连个屁都夹不住,还张口凤凰,闭口鹦鹉,啊——呸!

“老毒药”脸都黑了。他瞪着眼问:日娘,他,他放啥子屁话?

媒婆说:我一进门,那脸跟破鞋底样,嘴撇得像烂杏,先说啥子凤凰,又说柿饼,还说饸饹……你听听,这叫人话么?这是转着圈骂人哪!媒情事,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这不是看不起人么?柿饼咋了?那柿饼不也送到皇城里去了么?皇帝老儿还吃哪!

媒婆正一丈水一丈波地说着,“老毒药”突然就静下来了。他转过身来,从柜子里摸出两串钱,往桌上一丢,说:拿去吧,买双鞋。我知道了。他不愿就算了。

媒婆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想再煽煽风,看“老毒药”不高兴,也就罢了。扭过身扫了一眼桌上的钱,嘴里说:事没办成,这钱我不能要。赶明儿,赶明儿我再给寻个好人家,比他康家强一百倍的。气死那老东西!往下,那眼尖溜溜的,就细盯着桌上的钱。

“老毒药”摆摆手,说:拿去吧。

媒婆伸手抓过钱,连声道谢后,一扭身走了。

“老毒药”闷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是呀,家里有钱了,可缺的是“字墨”。这年头,不管怎么有钱,只要缺了“字墨”,总是气缺哪!

“老毒药”走上镇街的时候,就有些灰溜溜的了。

转过夏,突然有一天,媒婆又来了,一脸的褶子笑。说:成了,成了。这大鲤鱼我是吃定了!

这话没头没尾儿,说得周广田怔怔的。媒婆说:那康家要下订了。让我先趟趟路。哼,我说,早干什么去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可周广田却不答应了,他黑风着脸说:日娘,他应了,我还不应哪!让他狗日的自己来!

媒婆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走了。

谁料,没过几日,康秀才真的带着四样礼亲自登门了。而且,他进门后一揖到底,先是赔礼道歉,而后又夸周家孙女。总之,算是给足了周家面子。

可让周广田没想到的是,这门亲事竟是孙女周亭兰骂来的。

几天前,康秀才路过岭上,见周家柿园旁,高凳上坐一秀女。这姑娘裙裾悠悠地坐在靠近大树的高凳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只见小女子素净装扮,脚下一双绣鞋。眉儿细细弯弯,眼睛柔柔亮亮,更衬得脸庞雪白粉嫩。那股灵乎劲儿,康秀才脑中浮现出《诗经·小雅》的佳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康秀才为人虽端方谨严,可眼前的小女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时提亲一事。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正在此时,这女子粉唇轻启,竟然朝他笑道:秀才爷爷,康家爷爷,你见过城墙么?你见过济南府的炮台么?你见过吴家酱菜园新锔的大缸么?你见过范家铁匠铺里的牛皮风鼓么?

康秀才像是当头挨了一棒,张口结舌的,那脸竟涨成了绛紫色。

只听这女子又说:您也算饱读诗书,那我问问您:您家栽了梧桐树了么?您家有新晒的糯米么?您家备有洋人的梳妆镜么?您家放有待客的金银餐具、八仙方桌十二条凳二十四道汤盆么?大年下,您还跑到俺家借钱,您羞也不羞?

此时此刻,康秀才脸上红一片又紫一片,就像是生猪肝在滚水里汆过了,又在凉水里激。

他叹一声应道:好一个伶牙俐齿。

不料,这小女子一张嘴,又让他大吃一惊。只听小女子说:是啊,不瞒您,出门时,我刚在砺石上磨过。古人不是说:漱石者,欲利其齿。枕流者,欲洗其耳。您要不想听,就去洛河里洗洗耳朵吧。

康秀才哪里知道,这女子是周家的一个例外。周家就这么一个孙女,从小受宠。“老毒药”虽然嘴毒,却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可以说是周家唯一不受约束的人。虽是商家女,但自小什么书都看,而且在私塾里还悄悄念了几年书呢。

康秀才就这么走了。虽然没有去洗耳朵,但他是一步三叹,像被打垮了似的,走得很踉跄。

就此,康秀才在家里闷了三天。三天后,康秀才亲自登门,去周家提亲,而后正式下了聘礼。可是,谁能料想,这么一桩看上去十分美满的姻缘,却牵出了一连串的事端。

周家的孙女儿要出嫁了。

那是柿子红了的时候,周家的小孙女儿嫁给了康家的大孙子。这是一桩人人都说好的姻缘。周家女儿年方十七,是当地有名的富家女;康家虽说穷一些,但耕读传家,一门两进士。康家的大儿子早年进士及第,现已是朝廷的三品大员;康家大孙子今年又喜中红榜,是当朝的新科进士。

出嫁这天,周家倾其所有,极尽铺张。送嫁妆的队伍逶迤前行,排出了一条镇街。迎嫁的康家,因是新科进士,县太爷亲自贺喜保媒,所以县台特意派出了八个官家衙役在前头鸣锣开道;跟着是八杆龙凤大旗,八个火铳手,八个着“喜饼”篮子沿路撒柿饼的“全活人”;接着是八人抬的大花轿,跟在后边是抬食盒、送嫁妆的一众人等。

因夫婿在京城做官,新娘子是要送到京城去的。所以,新娘子只是到康家拜了各位长辈,在宗庙祠堂行了大礼,而后就直接送到洛河码头登船了。

那日,半里多长的送嫁队伍里,一直飘散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那甜意弥漫开去,叫人们生出了许多的慨叹。围观的人都知道这味道的来历,羡慕者居多。也有人撇着嘴说:哼,不就是柿饼家么。

大喜的日子,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当轿子快到码头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那顶租来的八人抬的轿子,前边的两根轿杠竟同时断了。轿夫们一个趔趄,差点栽在地上。立时,送亲的队伍都停下来了。

在前边鸣锣开道的衙役们走着走着,见后来的队伍停下来了,也只好停了锣,诧异地向后望去,问:这是怎么了?

出事之前,轿头是有感应的。好好地走着,他只觉得后脑勺一凉,只听“嗖”的一声,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就见三步之外,居然卧着一匹“黄大仙”。“大仙”的尾巴是红的,竖起来像火炬一样,两只红眼珠滴溜溜地望着他。轿头是见过些世面的,他知道这是拦轿的。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急忙改了号头,嗓音发颤地喊道:脚前一只花,看它莫踩它……他以为轿夫们都看到了,可八个轿夫,除了他,谁也没看到。且都以为是脚下有牛屎,只下意识高抬了一下脚而已。就在此时,“咔嚓”一声,轿杆折了。

壞菜!轿夫们自觉无趣,这面儿栽大了!本是喜事,竟出了这样的窝囊,主家儿定然是要责怪的。他们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咋办了。

新娘子周亭兰,满脸喜气地坐在轿里,只觉眼前有红光一闪,接着,轿子猛地往前一栽,差点把她从轿里甩出来。她极力稳住了身子,见轿子停下,就掀了盖头,悄悄把轿帘拉开一条小缝儿,细声问:怎么了?

轿头再看,“大仙”不见了。

虽心中忐忑,可大喜的日子,轿头自然不敢乱说。他只是苦着脸道:少奶奶,也不知哪个王八蛋使的坏,轿杠折了。

那缝儿又撩得稍稍大了一点儿,从这里看去,离码头还有二十多丈远……看来,像是有人使坏。霜糖家生意做得好,也的确得罪了不少人哪!

轿子里的周亭兰沉吟片刻,小声道:轿头,你过来。

轿头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先是朝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说:少奶奶,您,您……吩咐。

周亭兰细声说:周家是要脸的。

轿头连声说:小的知道。得罪,得罪了。

周兰亭叹一声,说:轿头,把轿底卸了,走“旱船”吧。

轿头先是一愣,可他立刻就明白了少奶奶的用意,感激之情溢在脸上,低声说:谢了,少奶奶,您多担待!

他侧转过身,一脚探进轿里,只听“叭、叭”两脚,轿头就把轿底给拆了。他把轿板一夹,解下腰里的带子,三下两下缠在断了的轿杠上。接着,他回过身厉声低语吩咐道:都给我听好了,走旱船步。舞起来,给我大声唱!

一时,轿夫们心领神会,一个个抖擞精神,把轿杠夹在胳肢窝里,前三后四,走起灯会上的“旱船步”来。

轿头在前大声领唱,轿夫们齐声应和:

柿子红了!

——红咧!

花喜鹊叫了!

——叫咧!

新娘子上轿了!

——笑咧!

官人是哪家?

——康家咧!

匾上写的啥?

——一门两进士咧!

联上写的啥?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咧!

这日子叫个啥?

——石榴喷火,杠上开花!

只因美人俏,杠上才开花!

——俏咧!

只因千金体,杠上才开花!

——贵咧!

快到码头的时候,轿夫们使出浑身的解数,越发舞得欢了。他们想以此弥补对新娘子的歉意。

站在轿中的周亭兰,只得随着他们前前后后、跌跌撞撞,像是在跑旱船。

这是瞒天过海呀!万幸的是,围观的人群被轿夫们舞动的花步和唱腔迷住了,竟然没有看出破绽。

当周亭兰出了轿,起身上船的时候,八个轿夫齐齐地在轿两旁跪下了。汉子们跪下来,给她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是谢罪哪。轿头说:少奶奶,您的恩典,小的们记下了。

可是,当周亭兰坐进船舱的时候,她捂着两只磨出血泡的半刀子脚,心头一紧,泪就下来了。她心想,这个兆头不好,很不好。大喜的日子,平白无故,怎地就断了轿杠?此去千里,不知远在他乡的官人……可接着,她赶忙“呸”了一口,不敢往下想了。

是啊,世事难料。

当周家霉运到来的时候,正是周亭兰进京的第三个年头。

这一年,柿园遭了大灾。这年雨水大,落果多,当柿子红了的时候,柿园里生了许多柿蒂虫。凡是又大又红的柿子,必有虫眼。一有虫眼,那柿子就烂了。风一吹,“扑嗒、扑嗒”地往地上落。满园柿子,全是落果!

“老毒药”真是心疼啊!他背着手在柿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眉头紧蹙,仰头长叹:毁了!毁了!

这句话像是谶语。他一语未了,一只乌鸦“呱儿、呱儿”叫着,刚好从他头上飞过,只听噗一声,乌鸦的一泡稀屎刚好落在他的头上。你说这个寸!他气得把烟杆都摔了,而后背着手,气恼地回家了。

周广田快走到家门口时,站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一顶灰布小轿停在了大门口。而后,他看见了他的宝贝孙女,挎着一个小包袱的兰儿,孤身一人从轿里走出来。

周广田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回来了?

周亭兰一身黑衣,一脸寡白,也还静。当着轿夫,只是叫了一声:爷爷。

周广田看了孙女一眼,淡淡地说:上屋吧。

打发了轿夫,周亭兰抬脚进了院子,只是到了这时候,她眼里的泪才扑扑嗒嗒地掉了下来。

此去一千多里,水路旱路,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子……本是要当一品夫人的……她说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像是一场梦,她和爷爷共同做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她又回到了原初。可是,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进了堂屋,一家人看着她,一个个关切地问长问短。可无论谁问什么,她都一句话也不说。

周广田摆了摆手,说:去吧,都出去。让兰儿歇会儿。

等家人都退去了,周广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爷爷把你害了。怎么……写了休书了?

是呀,那时候,爷爷和她,一门心思要嫁“字墨”。可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周亭兰眼里含着泪,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却又摇了摇头。

周广田心疼地望着孙女,一连声地骂道:驴!驴驴驴!

这时候,周亭兰突然转过身,“哇”一声,呕吐起来……

周广田一拍桌子,说:康家也太欺负人了,我找他去!

周亭兰用手帕捂着嘴,急忙阻拦说:别。爷爷,不怪人家。

周广田焦急地望着她:你说,到底咋回事?

周亭兰说:是因为……我公公。

周广田一惊:你公公?

周亭兰说:为了给我公公申冤。

周广田百思不解,说:你公公又怎么了?

周亭兰说:我公公死在了河上。

周广田怔怔地望着她,说:今年雨水大,我一园的柿子全毁了。你说河上……这,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你相公究竟犯的啥罪?

周亭蘭说:联名上书,欺君罔上。

周广田眨眨眼,仍然不解:这,这学问,这字墨,白念了?

此刻,周广田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说:那你,还不赶快给你婆家报个信儿?

周亭兰说:只怕,朝廷的快报已经到了。

周广田说:那你也该……

周亭兰哭着说:爷爷,官人临上朝前,是写了休书的。他是怕万一牵连到我才写的……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我只有把孩子生下来,才能进康家的门。爷爷,这次康家遭大难了!

周广田越听越糊涂:大难?

周亭兰含着泪说:他父子二人,全没了。

周广田看了孙女一眼,连连摇头说:天哪!这这这……到底咋回事?

周亭兰低下头,泣不成声,大哭起来。

说来,这震动朝野的一个案子,却是一笔糊涂账。

这年夏末,早朝时发生在亁清宫的事情。虽然大臣们私下里不敢妄加议论,但河南籍的新科进士康咏凡头触龙庭拼死苦谏的事,还是轰动了京城,几天之内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康咏凡的确是早朝时在龙柱上一头撞死的。说来,他也不过是为给父亲讨个谥号。他认为: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这是书本上说的,这是礼仪呀。父亲既是为国捐躯,为什么就不能给一个谥号呢?如果不能给美谥,平谥也行啊。

康咏凡的父亲康国栋,七年前中的进士,现今已是当朝的河务侍郎,三品大员。按说,他死在了黄河决口处,也算是鞠躬尽瘁,为国捐躯。怎么说,朝廷也是该给一谥号的。可事情误就误在了一个字上,那是很关键的一个字。

事发后,在漕运总督与河务总督各自给朝廷的奏报中,有了一字之差:一个说是“‘投河而死”,一个说是“‘填河而死”。况漕运总督的奏报比河务总督的奏报早到了两天……于是乎,康国栋轰轰烈烈的治河壮举,就有了畏罪自杀的意味。

这一字之差,却大有深意。在那些奏表文绉绉的句式里,埋藏着河务总督与漕运总督多年来的矛盾,也牵涉工部与户部之间朝廷官员的矛盾。说来,河务侍郎康国栋,是死在两个一品大员及其属下的矛盾缝隙里。

康国栋死得的确悲壮。当黄河秋汛到来的时候,他正带人在黄河南岸查看险情。午时,烈日炎炎,修堤的河工突然闹将起来,罢工了。一查,竟然是河工们断了口粮。也就是说,三天了,这些吃河饭的人,居然午饭没吃上一天一顿的蒸馍……

正是汛期,事关重大。河务侍郎康国栋立即上报总河,总河大人也很头疼。他知道,若是河工们真的闹起事来,黄河一旦决堤,性命攸关,那是要掉脑袋的。这时,刚好有人来报,江南的漕船到渡口了。

康国栋请求说:总河大人,上游的水马上就下来了,野狼滩危在旦夕。我看,先把漕米截下,以赈河工。

总河有点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说:这可是漕运啊。

康国栋说:大人,当务之急,是要保黄河安然无险。否则,黄河一旦决口,下游的百姓、庄稼……孰重孰轻,请大人三思。

总河大人犹豫良久,终于说:好吧,反正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这就给朝廷写八百里加急。你现在就带人去,把漕米先给我截下来。

就这样,康国栋带着河兵乘快船赶到临清的渡口,把运往京城的二十船漕米截下了。

这可是皇粮啊!当时,监管漕运的仓场侍郎站在船头上暴跳如雷,他指着康国栋的鼻子喝道:你一个副总河,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私扣漕船!你不要脑袋了?

康国栋说:范大人息怒,这也是不得已。黄河一旦决口,下游一百三十六个村庄,死的可是万千百姓。

仓场侍郎喝道:你你你……愚直!皇粮国税,是朝廷的命脉,系的是京城安危!你……你浑蛋!你是昏了头了。等着,你等着!

是夜,当一桶一桶的大米饭抬到了险堤上,河工们一片欢呼声。午夜,当上游的水下来时,一时波浪涛天。野狼滩果然出现了一个水缸粗的涌漏,眼看就要决堤了……只见康国栋把辫子咬在嘴里,身子一纵,跳进汹涌的河水中,头一个堵在了决口处。那些河兵、河工也都下饺子一般,一个个全跳了下去。

一直到黎明时分,待决口堵上时,人们才发现,康大人不见了。立时,黄河岸边一片哭声。

后来,那八百里加急奏报,总算有了回复。康熙皇帝一向重视治河,虽然对先斩后奏十分恼火,他还是应允了以漕米赈河的报奏。可是,当河务总督收到圣旨御批时,康国栋康大人已经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对此,户部的官员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康国栋是“畏罪投河”。持这种说法的人是有依据的。当康国栋带河兵截下漕船时,那仓场侍郎临下船的当儿,曾指着漕船上挂有黄旗的桅杆,咬牙切齿地说:等着吧,不出三日,你的人头就会挂在这条船的桅杆上!

有人说,康国栋听了,脸都吓白了。

工部的官员则认为,康国栋“以身填河”,是鞠躬尽瘁,精忠报国。这也是有依据的。当天夜里,波涛滔天,康国栋带两百河兵亲临野狼滩险段,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当时他就说过:若是大堤决了口,他要头一个填进去。为此,工部的同僚聯名二十多位官员上奏,请求皇上下旨表彰,赐以美谥。

本来,人死在河上,朝廷是可以给谥号的。毕竟,人已不在了。然而,让皇上恼火的是,这康咏凡上朝时,头上竟勒着孝布,长跪不起,甚有逼宫之意。况且,他还串通那么多的官员仕子联名上书。这是要干什么?究其竟不过是交争私愤,借机邀功罢了!

因此,皇上不但不准,而且大加申饬。面对早朝的官员,把康咏凡父子狠狠挖苦了一番:你以为这是明朝吗?你以为你是海瑞吗?你有海瑞的耿耿忠心吗?你有海瑞的才学吗……

年轻气盛的新科进士得知父亲死讯,已是痛不欲生,更不堪遭此当众羞辱。听着听着,他忽然就蹿将起来,大吼一声:皇上,臣子要的是“忠信”二字啊。如果皇上不相信臣子,那么,做臣子的只有一死谢罪了!说着,他竟一头撞在了龙柱上,呜呼哀哉了。

也许,康咏凡临上朝前是有预感的。他要上朝为父申冤鸣不平,自然吉凶难料。于是,临行前,他先是遣散了家中仆人。而后,给妻子写下一纸诀别:……若有意外,妻子可自寻出路,不必守节。若是妻子生下一男半女,亦可回归康家。

康国栋死得冤,康咏凡死得更冤。一门两进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从此,在清朝的官场中,康氏父子的命运,给百官心中刻下了两个血淋淋的字:愚直。

事隔多年,时过境迁,河洛镇上的轿夫头已垂垂老矣。他口齿漏风地对人讲起,当年周亭兰大婚送轿,眼前出现一道红光,有“黄大仙”临路拦轿……已是没人信了。

第二章

陈麦子听见,那吟唱声是从风里传过来的。

远远的,一顿一挫,犹如空谷鸟语:“若夫坐如尸,立如齐。礼从宜,使从俗。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

这是黎明时分,天边亮着一片鱼肚白,路上还几乎没有行人。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衫的老人,左手挎一拾粪筐,右手抄一粪叉,边吟边唱地在乡村官道上走着。他的样子很庄重,也显得有几分滑稽。既有圣人般的矜持,又像是一只呱呱叨叨的乌鸦。

就这么走着,见地上的车辙里有一汪新湿的牛粪,他笑着围着那泡牛屎转了一圈,一时老爷子童心大发,竟摇头晃脑地吟道: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地上一枝花,看它莫踩它。

老人多年来一直遵循黎明即起的古训。在他,挎着粪筐出门已成了一种象征。他只不过是想让河洛镇的人看一看,耕读人家,是个什么样子。他曾经是那么骄傲。走在镇街上,是人人都会高看一眼的。一门出了两个进士,他怎么能不骄傲呢?此时,路上没人。他把粪叉扎在地上,双手环抱,身子微微下躬,很郑重地做着迎宾的礼节,嘴里说:请。请了。而后,他面北而拜,对着朝廷的方向,很恭敬地行了大礼。

这就是康秀才了。

在河洛镇,康秀才也算是为“字墨”献身的人。早年,家中本是很殷实的。他很年轻的时候就中了秀才,尔后连年赴考,年年不中,胡子都考白了,仍不中。他发下誓言,九死不悔,倾家中所有,破产供儿孙读书!就这样,十二年之间,一子一孙,从县试到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下来,连考连中,一门出了两个进士。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一下子轰动全县。县太爷亲自坐轿来送的喜报,四乡里锣都敲烂了。贺喜的人、瞧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硬是从村外的北沟到家门口蹚出了一条小路。

报子登门的那天,康秀才一天接待了二十四乘官家的轿子。一乘一乘的轿子都在门口停着,十分壮观。府台、县台来了,连仓官、水官、驿官们都来了……他们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进门就拜。一个个很虔诚地道喜:老太爷,好福气呀!这就是那寒窗苦读之处吗?

康秀才也就一次次地领客人走进孙子苦读的草堂,一一给人介绍说:是啊,大人,这儿,是儿子读书的地方。这儿,才是孙儿读书的地方。

多么体面风光!

来贺的人太多了,康家开的是流水席。客人一拨一拨地来,一连三天,大宴宾客。这件喜事轰动了全镇。镇上的人有自觉充当喊客的,有自愿提供桌椅板凳的。卖鞭炮的李掌柜送来了两大捆爆竹;一早,镇上饭铺的胡掌柜就亲自带着厨子、家什、餐具、酒肉菜蔬主动登门了,说是要好好亮一亮胡家饭铺的手艺;张屠户差人扛来了四扇肥猪,进门就说:老爷子,让我也沾点官家的文墨气。康秀才刚提了一个“钱”字,胡掌柜就说:老太爷,你打我脸哪?咱回头说,回头再说。

这一天康秀才喝醉了。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于是,就在酒席上,当着来贺喜的官员们,他微微地晃着身子,给客人们演习二十四叩大礼。

媳妇们见他有些醉了,赶忙过来搀住他,轻声说:老爷,您……不敢再喝了。

康秀才厉声说:退下。这里有你们说话的地方吗?

儿媳们只好喏喏地退回去了。

醉了的康秀才倒是站得直直的。他对众人说:咱耕读人家,别的不说,礼仪还是很要紧的。可以说,在本镇小地方,这二十四叩大礼,会的人实在不多。

众人说:那是。那是。

就此,康秀才再一次理了理衣服、袖子,郑重其事地演习了二十四叩大礼:他前三后五,进退有序,一板一眼地先跪后站,而后又磕又拜……那动作既有舞蹈一般的洒脱,又一招一式都标准精确,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众人跟着齐声夸他家教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当康秀才一觉醒来时,才觉得头有些疼。那是他磕头磕得太认真了,他的前额在方砖地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事过三年,县太爷又来了,仍然一顶小轿,四个皂役,只是脸苦得像药。

康秀才不知深浅,又一次把县官领进了孙子苦读的草堂,夸耀般地再次把孙儿苦读的地方一一指给县官看:那旧日的家什仍摆在那儿,桌是土桌,床是绳床,凳是木凳,梁上仍悬着的一根麻绳,桌上仍放着的戒尺、锥子……康秀才又一次介绍说:大人,这就是孙儿苦读的地方啊。

县太爷说:夜夜苦读?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又说:睡绳床,卧草席?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说:辣椒就窝头,蒜瓣蘸墨汁?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拿起那把铜戒尺看了看,说:打手的戒尺?扎腿的锥子?

康秀才连声说:是呀,是呀。

可这一次,县太爷却摇摇头说:十年寒窗,不容易呀。可这书,怎么就把人读了呢?

康秀才怔怔地望着县太爷,不解其意:书把人读了?

县太爷不忍再看了,久久,叹一声说:书也害人哪。

康秀才说:怎讲?

县太爷说:最近,京城里传出了两个字,老爷子可听说过?

康秀才说:什么字?我康家只认得两个字:一个是:忠。一个是:孝。知县大人,对不?

县太爷苦苦一笑,伸出两个指头摇了摇说:愚直。

康秀才一脸恍惚。

县太爷苦笑一声,一甩袖子:老爷子,接旨吧。

康秀才迷迷瞪瞪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说:这,这是……?

县官袖子一耸,从袖筒里掏出圣旨大声念道:

查翰林院修撰康咏凡,不善抚绥,贪黩生事,假借邀功,为交争私怨,纠结异己,颇有党同伐异之习,近为哗众取宠,竟头触龙庭以死相胁,其欲酿明季之祸耶。念及尚有孝心,父状不再追究,命削去功名,其五服之内族亲俱革职,永不录用。钦此。

一时,晴天霹雳,一家老小哭成一团。老秀才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抖手接了那圣旨。

县官四下看看,不由心寒:三代人破产读书,换来的却是一门两丧。院子都荒了,实在是没什么可查抄的。便说:罢了。老爷子,我就送你一人情吧,家就不抄了。好自为之。

待县太爷走后,康秀才回屋找了把斧子,提着它晃晃地走出屋来,走到大门外,噼啪一声,把门头上“进士及第”的门匾给劈了!那门匾才挂上还不到两年,烫金大字正是县太爷的手书。家人们望着他,谁也不敢吭声。

康秀才站在门外,朝着远处那朗朗晴空望了一眼,辮子一甩,竟唱起来了。他唱的是《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唱着唱着,他突然仰天大笑三声,噗一下,喷出了满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众人慌忙把他抬到屋里床上,连声叫他。醒过来后,康秀才挣扎着撑起身子,央人出门告借了两口薄木棺材,找出康家父子二人的一些旧物,起了两个土堆,做了衣冠冢,草草走完了葬仪。

就此,老秀才任事不管,闭上堂屋门,就那么在屋里躺着。人们只听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书把人读了。

一门两丧,康秀才伤了元气了。

入冬以来,康秀才有很多时间都在堂屋门廊下坐着,那样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听他说些什么。只是有一天,当他站起来时,人们突然发现,他的腰塌了,头发和胡子全白了。

一进腊月,年味一天天重了,风也硬了。官道上不时荡起一哨一哨的黄尘,黄尘里夹裹着蒸馍的香味。风像是无把儿的扫帚,飒飒地刮着,这裹了香气的冷是透骨的。还有那杀猪的惨叫一声声地喊着老日头,更让人凄惶。人情薄呀,头年过节的时候,来贺的小轿一顶一顶排满了长街。到了今年,连狗都不上门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康家门前终于有人了。门口处蹲着三个人。一个是镇上饭铺的胡掌柜。一个是杀猪的张屠户。一个是棺材店的鲁掌柜。三人都是来要账的,可三人谁也不好意思进去。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康家的事,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可是,毕竟是出过进士的人家,这门,也不是随便就敢进的。

胡掌柜说:张屠户,你请,你先请。

张屠户说:■!我那两口大肥猪,三百斤净肉,还有一筐下水,可是你胡掌柜定下的。我跟着你就是了。

胡掌柜说:你才有多少?我还赊了鸡鸭鱼呢……这回是亏大了。鲁掌柜,要不,你先请?

鲁掌柜摇摇头说:我,按说是不该上门的……可我这小本生意,一年也做不了几桩,实在是赔不起呀。你请,还是你请。

是啊,都在一个镇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仨人谁也不好意思进去。可到年关了,这账还得要啊。于是,三人就在门口蹲着,期望着有人出来,把话捎进去。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康家遭了难,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门讨要啊。一门两进士,这是官家呀!

康家没人出来,康家人已出不得门了。于是,三个人就在门口蹲着,吸着旱烟,干等。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喝道:康家的人还没死绝呢。你们就这样堵着门子要账,像话吗?

停在街上的是一辆骡车,车上有圈席,里边坐的是刚从集市上回来的周亭兰。她让赶车的停下,从马车上跳下来,气呼呼地望着这三个人。

三人先是一怔,尔后像看见救星一般,一个个巴巴地围了上来。胡掌柜说:少奶奶,你是千金体,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说句打嘴的话,这也是没法子呀!三天的流水席,东西都是我赊的,工钱就不说了。这这……

张屠户说:少奶奶,我一年也挣不了两口肥猪的钱啊!

鲁掌柜说:我才二十串钱,要得不多呀!

周亭兰看了一眼康家,只见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叹口气说:人都有遭难的时候,你们也不必这样。跟我来吧。说着,扭身上了骡车。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赶忙跟上去了。

片刻,康家的门终于开了……康秀才拄着拐杖站在门前。老爷子大病初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康秀才换上他的蓝布长衫,拄着拐杖出门了。

康秀才在周家门前已转了三圈了。院子里四溢的香气几乎把他给淹了,人家过年杀猪宰羊的,独有他,手里拿着地契,是借钱来了。本来,他想写几副对联捎上,也算是个礼。可家里亏空太多,连买红纸的钱都没有。于是,他只有围着院子一圈一圈转,好等个熟脸出来,递个话进去。不然,他臊得慌。

日头被风刮没了,天阴得越来越重,康秀才院前院后也转到第五圈了。就在这时,后院的一扇小门开了,康秀才搭眼一看,一个女子嗔嗔地望着他。

周亭兰缓了声说:爷爷,账,我已替您还了。

康秀才硬下脸来,抬起头说:我不是来借钱的。

周亭兰说:那您?

康秀才苦笑了一声,说:康家不能就这么栽了。我来,是借一活法儿。

周亭兰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您老,还要借活法么?

康秀才羞愧地闭上两眼,片刻又睁开,说:借。

周亭兰说:那好,回去备车吧。等过了正月十五。不是接我,是接您的重孙子。

康秀才眼一亮,说:天不绝康家。我有重孙子了。那好,一言为定。

周亭兰说:要是备不起马车,就借头毛驴吧。

康秀才扭脸要走时,只听周亭兰说:等等。就见眼前一晃,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了过来。周亭兰冷冷地说:日子过成这样,就罚您老伸伸手吧。

康秀才实在不想伸这个手。可他却不能不伸手了。他知道,不是因为银子。

正月十六那天,河洛镇一街两行都站满了人,他们全都是跑出来看稀罕的。只见这位平日里只晓得读书的康秀才,破天荒地推着一独轮车,独轮车歪歪斜斜吱吱扭扭地响着,车上坐的竟然是他的孙媳妇!

只见那孙媳妇一身孝白,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亮着一张粉脸,双腿盘着,端端地在那独轮车上坐着,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康秀才那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青布长衫一半挽在腰上,走也踉跄推也踉跄,十分的难为,百丈长街,竟推出了一身的汗。

一街两行的人,全都是看热闹的。看康家老秀才那副狼狈样,一个个十分的感慨。

康秀才一大早去接孙媳妇,去时还备了四样礼,这也是破天荒的。周家本是要套车送的,周家有骡马大车,却被康秀才拒绝了。他说:重孙子是康家的。媳妇是康家的。从今往后,康家再不借人家的东西了。于是,在康家历史上,这就成了一段佳话。

康家太穷,听说有了重孙子,也只是让家人送去了一篮借来的鸡蛋和用赊来的红纸写的一个名字。那名字是康秀才一夜没合眼,五更时才起下的,就写在那张红纸上:康悔文。

家虽然败了,但规矩还是要讲的。孙媳妇虽说是老爷子亲自接回来的,可二娘三娘却堵在门前,二娘说:未出正月,大年下,一个小媳妇,戴孝进门,合适吗?三娘也跟着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晦气呀!

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却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就是要看着她出丑似的。

不料,周亭兰转过身去,把抱着的孩子交给老爷子,道个万福,说:劳烦爷爷了。然后,她打开手里的小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两个木制的牌位,一个是公公的,一个是夫君的,她把两个牌位托在手上,径直朝门里走去。

看见“牌位”,二娘、三娘面有戚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是啊,三年孝期未满,亲人的灵位在先,怎能不让进门呢?

可是,到了二门处,四娘又拦住了。四娘说:人走了,都剜心痛。可你这身份——不好进家庙吧?康氏家规,“戴罪之身”是不能进家庙的。四娘没敢说“戴罪之身”,四娘只提到了“身份”。虽然用的是商榷的语气,但态度是很明确的。

周亭兰半转身子,对老爷子说:我公公和夫君都是为国捐躯……但四娘既说到“身份”,奴家姑且把牌位安置在自己房里,也好带孩子上香。待申冤后,再请入家庙。爷爷,这样行吧?

说完,不等回话,又是径直托着“牌位”朝偏厦走去。她从从容容地走着,既不回头,也不看人的脸色。

这些话,说得老爷子潸然泪下。也说到老爷子心窝里去了。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步步踩在实处,句句占在理上。往下,自然也就没人敢再拦了。

隔天,康秀才把全家十六口人召集在堂屋,问:都来了?

婶嫂叔娘伯仲妯娌们应道:都来了。

康秀才当着众人,把所有的账目、田契、钥匙……一一放在了孙媳妇的面前,说:从今天起,这个家由亭兰来管。无論家中大情小事,我一概不问,全凭亭兰发落。

家道败落至此,自然无人接手。众人听了,都默默不语,也算是认了。

那是一个茶碗破碎的声音。

冥冥之中,“咣啷”一声,正是一个茶碗的破碎,预示了康家走出困境的开始。

天气很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这么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周亭兰再次把爷爷请了出来。头天晚上,她就告诉爷爷说:既然让我管家,我想晒晒家底。爷爷说过不再过问,只得随她安排。

周亭兰请老爷子堂屋入座,同时请来了一家老小叔伯婶娘。

八仙桌上,放着一摞子账本和借据。等家人聚齐,周亭兰从桌上拿起账本,说:今天把各位长辈请来,是有事跟大家商量。爷爷说了,咱们家人口多,用项大。虽说爷爷把账交给了我,可我年轻,只怕管不好,更怕对不住各位长辈。所以,当着爷爷的面,我想先把以往的账目给各位长辈有个交代。

众人默然。家道败落成这个样子,那账,念不念都无所谓了。

周亭兰把账目翻开,一页页念起来:四月甲寅,借东边张屠户家纹银十两;六月庚戌,二房请郎中,借西头吴家钱五串;七月戊子,为交丁役银爷爷当一皮袍;八月十五,办备节礼迎县太爷借周家纹银三十两;九月交河捐卖地五亩,还债后下余钱七串,付老崔家三年的盐钱,仍差一百零七文……

顿时,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那一笔一笔债务沉甸甸、凉冰冰。婶娘们只是连连叹气。

念着念着,周亭兰看了众人一眼,不再往下念了。她合上账本,又看看桌上的一摞子借据,说:现在,家里除了欠债之外,粮食也不多了。听爷爷说,各位婆母、婶娘、姑嫂尚许有些私房。如有的话,想让大家把这些私房和体己暂且借出来,先度了春荒。待转过年,家里磨得开了,如数偿还。老人家交代了,这各屋的私房,只是暂借,日后必还。

一提到“私房”,人们的眼一下子活了。女人们相互看着,各自心上一紧,脸上的肉一绷一绷地跳。三伯娘先就忍不住了,她摊开两手,说:没有啊,真没有啊。反正我是没有。

二伯娘也说:就是呀!大年下,孩子吃个“糖人儿”的钱都没有……

四伯娘说:哪有啥私房,要有,还等到今天?真是的。

各位姑嫂妯娌嘴里嘟哝着,仿佛有无数委屈。

其实,周亭兰并没想怎么着,她已打算回娘家借钱了。但她这么年轻就接手这么一个大家,担心叔伯婶娘们心生怨恨。所以,话必须当面说清楚。再说,爷爷说了,他要的是一个“活法”。

阳光斜斜,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一道阴影。家道败落加上日子困顿,相互之间心里都有些怨怼和郁积。老爷子在那儿坐着,又不敢埋怨什么。平日里,四伯娘没有孩子,得的份例钱是最少的。有了这么一个挑事的机会,四伯娘突然站出来说:叫我说,有没有私房,搜一搜就知道了。搜吧!打开门,一门儿一门儿地搜!

顿时,一片哑然。

片刻,也有人小声应道:搜就搜。

康秀才两眼闭着,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周亭兰本没有搜家的意思。真要这么做,她作为长房的孙媳,那开罪的就不是一门了。现在有人站出来,主动说话,这让她有些左右为难。

院子里,二伯娘见四伯娘嘴撇着,眼神儿像钩子一样往她这边瞅,立时火上心头,快步走到自家房门前,咣的一声,推开了房门,说:搜吧!

三娘见二娘把房门打开了,也走过去开了自家的屋门说:搜就搜!

四伯娘跟着开了自己的房门,说:穷得四壁透风,谁还怕搜?

这时,不满周岁的孩子突然尿了。他尿在了小叔子的手上……周亭兰慌忙从小叔子手里接过孩子,给他换了尿布,抱在怀里。而后,缓声说道:既然都这么说,我领小叔们去看一眼。都是一家人,也就算是亮亮家底吧。

周亭兰仍抱着孩子,这是表明,她是不会动手的。众目睽睽之下,她领着几个小叔子先进了二伯娘的房门。

虽说是三间格局,里外套间,可家道败落已非一日,屋里的陈设都是些过去的物件。说起来也算是书香门第,桌上、几上到处都是灰尘,连打理一下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周亭兰看了,摇摇头,迟疑着:这样的屋子,怎么搜,还需要搜么?

可是,怀里抱着的孩子却又尿了。周亭兰皱了一下眉头,低下头去,她看见孩子笑了,那笑很诡异。就在这时,只听咣啷一声,小叔子抬脚在二门的角上碰到了一个腌咸菜的瓦罐,瓦罐上盖着一个小茶碗,那茶碗碎了……小叔子弯腰看见,那废弃了的瓦罐里放着两锭银子。

当那两锭银子拿出来的时候,一院人都傻了。众人望着二伯娘,二伯娘傻傻地望着那两锭银子,好一会儿才大声说:天哪,天地良心,那不是我的!

接着是三房,三伯娘屋里拾掇得还算干净,只是梁头上吊着一匣子点心。那是她从她娘家带回来的,自然没有充公。小叔子取下点心,觉得重了些,打开一看,除了四块吃剩的酥饼,还有一锭银子。

三娘自然喊冤不止。

往下的事情,越发神了。周亭兰无论带人走进哪房哪屋,无论是怎样寒酸的去处,她怀里孩子的两眼就像是探灯,看到哪里,哪里一准就能找到银子。竟然连神龛后边、厨屋面缸里、柴房角落,也找到了散碎银子。就这么一处处归拢,一共找到了三百两之多。

谁也想不到,这个数目,正是周亭兰要到娘家去借的數目。

看到摆在桌上的银两,康秀才睁开两眼,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气得嘴哆嗦着,指着她们: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不是说没钱吗?不是说年过不去吗?你们,你们一个个存着私房,大年下让我跑出去借债?这还是诗书礼义之家吗?这个家呀,生生就败在你们手里。

伯娘叔婶及各位妯娌,一个个赌咒发誓,呼天抢地哭喊着:老天在上,那银钱真不是我的呀!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女人们又羞又气又恨,扑扑通通,倒了好几个。

这晚,康家老宅各房里传出了哭声。

那哭声是压抑着的,就像是擦了粉底的泪脸,一道一道的,波波折折的,又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咛咛嘤嘤哈哈含含,欲吐不能畅达,欲喊又不敢放声,那真是憋屈呀。

你想,那银两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各房里抄出来的,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哪。她们又羞又恼,黑天洗脚后,一个个把脏水泼在周亭兰的门前。还有人骂:扫帚星!康家就败在这丧门星手里……

周亭兰掌灯走出门来,眼里含泪在门口站了片刻,而后一手掌灯,一脚探路,缓步到爷爷的上房去了。

周亭兰轻声问:爷爷,您听见了么?

康秀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听见了。

周亭兰说:您老,是要我做个恶人?

康秀才叹了口气,说:这是对我有怨气呀。想我康家三代书香,把家读成了这个样子,其罪在我。

接着,康秀才抬头望着周亭兰,眼里有些疑惑,说:兰儿,你说实话,那银两是你从娘家借的吗?

周亭兰说:不是。

康秀才再问:真不是?

周亭兰说:真不是。我本打算去娘家借的。谁知道……爷爷,您信我吗?

康秀才说:信。

周亭兰说:我只是想晒一晒家底,绝无难为叔伯婶娘的意思。没想到会搜出这么多银两。

康秀才用手往上指了指天,说:也许是上天可怜我康家,老天爷庇佑吧。罢了!兰儿,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代我管三年。三年后,你要是想走,也可,把孙子给我留下。你若是不走,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周亭兰说:这话怎说?

康秀才说:你只要不走,你放心,我走。

周亭兰忙叫道:爷爷。

康秀才说:你想啊,我只要在这个家坐着,就会有人递小话,有人告你的状。一次两次不打紧。可日子长了,说不定哪一天,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信了。我要是信了,你这个家还怎么当?

周亭兰沉吟片刻,说:爷爷到底是读书人。

康秀才叹一声:在康家,不要再提“读书”二字。

周亭兰说:爷爷,您这么大岁数了,往哪儿走?

康秀才说:这你就不要管了。县学、府学,已请我多次,都被我推托了。吃口饭的地方么,还是有的。

周亭兰见桌上放着一个旧褡裢,一提篮旧书,忙跪下说:爷爷,您说走就走吗?

康秀才说:我是当家的,治家无方,还害了儿孙。我出去走走,寻访些故旧,只盼日后能给我康家洗去冤屈。

周亭兰说:爷爷,您坐在家里,我也就有了主心骨。您做您的学问就是了。您若这样,让我如何自处呢?

康秀才喃喃道:学问,什么学问?说着,他摆摆手:我主意已定,你不用多说了。

周亭兰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说:爷爷,您既把家交给我,不想听听我的章程吗?

康秀才摇摇头说:治家的章程不用说。做你的就是了。

周亭兰想了想,说:爷爷,您要是真想出去散散心,也行。那您得从前门走,大张旗鼓地走。别让人说,是我把您逼走的。

康秀才望着亭兰,久久,说:也好。

第二天一早,当一家老小全起来的时候,只见掌家的爷爷已穿戴停当,走出了堂屋的门。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康熙四十八年的秀才,穿着长衫,却肩一铺盖卷,挎一旧褡裢,提个盛书的小筐,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说:我告诉你们,查抄私房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们不服。想想,也有道理。家败如此,作为掌家人,我治家无方,三代人破产读书,却害了我一子一孙。我该当受罚。从今天起,我出门讨口饭吃,以当自惩。从今往后,家中诸事就交给亭兰了。

众人都跪下了,哭着说:爷爷,没人埋怨您呀。您若走了,让我们怎么做人呢?

周亭兰这时说:各位伯娘叔婶,掌家爷爷让我告诉各位,昨天充公的私房钱,算是家里暂借的。转过年来,等家里日子宽余些,连本带利全部奉还,请各位放心。

康秀才说:罢了。都起来吧。我主意已决,谁也别拦。说完,一步步走出大门,扬长而去。

第三章

那天晚上,雨是斜着泼下来的。

在黑暗中,那水汽带着嗖嗖、哗哗的响声,一荡一荡地溅在窗纸上,在窗纸上润出了斑驳的、一湿一湿的图案,就像是带哨的尖钉,或是墨做的泪珠。

在一个孩子的幼小心灵里,关于雨的记忆,就是这些了。那就像是乌云般的黑花儿,一墨一墨地在窗纸上开放,很突兀。它一下子就种在了他的心里。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溅过来的水里,是裹着一股气的。那水也像是有凭借和依仗的,当水溅上窗棂时,就化成了砰、砰的声响。是啊,那不是雨。不过,还需要过段时间,他才明白:水是有牙的。

这是康悔文自睁开眼睛之后,上的第一课。

早晨,那是一个春风裂石的早晨。母亲抱着他,站在了屋门前。那时候他才刚刚周岁,头上戴着虎头风帽,身裹红绒布做的斗篷,穿着虎头棉鞋,露着一张冻红的小脸儿,这很像是一种展览。年轻的母亲就那么站着,一向笑吟吟的母亲脸上有了肃杀之气。于是他看见了水,不,那已经不是水了。泼在屋门前的水已长出牙齿来了。也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叫冰。当水长出牙齿的时候,那就是冰。

也就是片刻,母亲的脸上又绽出了桃花。那一刻,他看到了很多人,人们从屋子里走出來,齐齐地立在堂屋门前,像是等待着什么。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女人的脸是一层一层的,就像是庙会上皮影戏里的人物。那些奶奶们、婶婶姑姑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那笑,就有十几种;那声音,也像是用斗量出来的,深深浅浅地埋着点什么;她们的声音像是碓碓舀里的石杵,带着一股辛辣的蒜味。

先是二房奶奶荷摇着身子,一摆一摆地走过来,探身捏了捏他的小下巴说:这娃福相。

三房的奶奶颧骨上紧紧地抖出一丝笑,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而后又把手伸到下边,扯了扯他的小鸡鸡,说:这娃多喜兴。看看,笑了,笑了。

二房的奶奶也跟着说:笑了。叫个啥,是叫悔文吧?

四房的奶奶眉头一挑,说:这名儿,是当家的起的吧?真格的,那啥。这娃,夜里咋没听见哭啊?

二房奶奶说:不哭好。

三房奶奶也说:不哭好。

这时候,母亲的一只手微微下移,慢慢移到了他的屁股下,捏住了他屁股上的一小块肉,先是摸了一下,像是有些于心不忍,而后又突然发力,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拧了一把。可是,谁也料想不到,他竟然又尿了。

于是,二房的奶奶说:哎,尿了。

三房的奶奶说:尿了哎。

四房的奶奶说:这孩子,尿人一身。

母亲晃着他,摇着他,抱他的手不由得重了。母亲的手上戴着一个顶针,那个顶针凉凉地顶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有点像冰做的烙铁。母亲把他紧紧地揽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把尚方宝剑,或是一个可以借重的道具。母亲把他抱出来,是要向人们宣布:我是有儿子的。

可他却尿了母亲一身。

当天夜里,关上房门,母亲解开襁褓,把他浑身上下都捏了一遍,她心里一遍一遍地、战战兢兢地说:儿呀,儿呀,你不会是个呆子吧?

也就是当晚,当母亲重又开门的时候,只见院子里站着几位奶奶。还是二奶奶开口问:悔文睡了么?

母亲说:睡了。

当奶奶们扭身回屋时,四奶奶说:这孩子多好,不哭。

夜里,母亲哭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因為她的儿子不会哭。

康悔文依稀还记得,当他到了五岁一月零九天时,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字。他指了指屁股,说:疼。

这个字使母亲泪流满面!周亭兰一把抱住他,说:我的儿呀,你终于会说话了!

当时周亭兰正激动呢,她似乎没有领会这个字的意思。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我的儿呀,天神哪,土地奶奶啊,你不是呆子。你会说话。我儿会说话了!

母亲周亭兰哪里知道,他的感觉和领悟力都是超常的。在这五年一个月零九天的时间里,他感受最深切的是一个字:疼。

这个“疼”字是笑惹下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他的笑是天生的。那几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种功能,每每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笑。那时候,康家的老老少少,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发现:这孩子在笑。这仿佛是他独有的表情,那微笑是五官拼凑在一起的结果。他的笑容,曾让母亲常年处在怀疑之中,夜不能寐。母亲曾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傻儿。

这副笑模样,也曾让奶奶们起过疑心。她们甚至认为“他”就是他母亲的“报应”。她们纷纷用针做些试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傻。

从他记事起,当他刚刚会走路时,康悔文就饱尝了“针”的滋味。二房的人用绣花针试他;三房的奶奶用留长的指甲试他;四房的奶奶更绝,把针在油灯上烧红,扎了不流血……他们欺他语迟,欺他不会说话,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她们把对母亲的仇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切都是私下里进行的。她们一次次地吓唬他说:你哭。你怎么不哭?扎你的嘴!

是的,他不哭。他笑。他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微笑。她们的眼睛像是药水里泡出来的,放射出各种各样的疑问。那恨也是一脉一脉的,就像是含着光线的毒针。于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母亲是犯了众怒了,而众怒是不能犯的。

在很多时候,他的头都是勾着的,他害怕那些眼睛。他只会笑。也只有笑。

母亲周亭兰是治家的女人,她用搜出来的银钱在镇上开了一家食宿饭店。生意慢慢红火了,她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于是,他就掉在了几个女人用仇恨做成的陷阱里,度日如年。

在很多个日子里,他的天空只有一角。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常常被单独撂在柴房里,他就那么一个人在柴房的小木坐笸里待着。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曾是他死去的父亲读书的地方。尔后,当他看见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时,他就笑。这已成了一种习惯。

不过,幼小的康悔文是有朋友的。他的朋友不是人。最早,那是一双让他恐惧的眼睛。那带嗞溜声的眼睛是红色的,就那么滴溜溜地看着他,把他吓坏了。他先是吓尿了,而后,他看见了那像旗杆一样,直搠搠的尾巴,那尾巴也是红色的。最初,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它的头很小,身子毛茸茸的,就像是一团飞来的火焰。它从窗棂处嗞溜一声跳过来,翻了一个跟头,就此卧在了父亲早年读书的案子上,身上带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有时候,它仿佛就贴在墙上,像是一幅画,朦朦胧胧的,在墙上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黄大仙的事,他多次听奶奶和母亲说过。时间长了,他也就不怕了。他很想摸一摸它,可他不敢。似乎他曾听哪位奶奶在院子里说起,“黄大仙”就是“黄公公”,会显灵报恩。那时候,康悔文还不知道什么是“报恩”,可他笑了。他们就这么互相望着,望着……康悔文不那么害怕了。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摸了一下它身上的毛,毛很软。恍恍惚惚地,他看见它的眼睛说:孩子,你冷吗?你若是冷,就靠近些,让我给你暖暖。开初,康悔文还是没敢靠得太近。不过,康悔文看见,它眼光很和善,没有伤他的意思。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盼着它来,它是他唯一的朋友。那天,他看见它是飞过来的。它飞到了墙上,先是一片蓝色,而后那蓝色里就像是幻化出了一个带羽的仙人……他看见它的影子又幻化了,黄黄的一片,又幻化成了原来的样子,毛茸茸地贴在墙上,给他摇了摇尾巴。

就在这时,柴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只听嗞溜一声,“黄公公”不见了。

自从有了“黄公公”这个朋友之后,康悔文就不那么孤单了。有“黄公公”做伴,他心里渐渐生出了暖意。可是,在九九重阳那天,他却挨了母亲的暴打。

也就是这天上午,当一家老小集中在上房祭祖的时候,突然发现供桌上摆的供品中,有一个盘子空了……立时,二奶奶沉下脸来:这是咋回事?太不像话了!

给先人上供用的桃子不见了。

三奶奶说:我看见悔文哧溜钻进来了。这孩子!

四奶奶也跟着说:就是。我也看见了。这可是祭祀先人的供品!

母亲有些诧异,说:不会吧?

就在这个时候,四伯娘在他的兜肚里搜出了三个桃核儿。他真的不知道那桃核儿是谁装在他小兜里的……当着众人,四奶奶一把把他拖将过来,把他的兜肚翻开。从他的衣兜里,掉出了三个桃核儿。

于是,几位奶奶都望着母亲,嘴里却说:小孩子不懂事,算了吧。母亲十分羞愧。盛怒之下,一把把他提溜到当院,一顿痛打。

就是在这一日,母亲才发现了他那用针扎出来的日子。这天晚上,母亲特意烧了一盆热水给他洗澡。在灯下,母亲发现了他身上的针眼。那针眼密密麻麻。母亲先是愣了一下,说你真脏啊,身上怎么这么多虱子?可她很快就发现,那不是虱子,那是一个一个的“疼”。

在母亲掉泪的时候,他又笑了。

第二天,“黄公公”又来了。“黄公公”跳进来的时候,先是给他摇了摇尾巴。仿佛,“黄公公”什么都知道。

隔天,三奶奶、四奶奶的嘴全烂了,肿得像烂桃,说话呜呜拉拉的,一个多月都没好。

这一次,康悔文又笑了。他笑得很不一般。

康悔文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替母亲分忧了。他已经知道那恨是对着母亲的,他不过是母亲的一个替身。所以,他不说。这次,就在母亲给他洗澡的时候,他说了一串话。这些话又一次使母亲泪流满面。他说:娘,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母亲愣了,母亲说,你跟谁学的?他说:我没偷,拾的。

母亲说:拾的?

康悔文指了指天空,说:从墙那边拾的。

就是这句话,母亲一下子站起来了,她手里的毛巾砰一下掉进了水盆里。母亲抱住他,一下子泪流满面,说:我的儿呀!

夜里,母亲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开始教他认字了。母亲用干树枝扎成一捆一捆的小棍棍,用那些小棍棍在地上给他摆成:天、地、人、手、口……让他学着认。

他认得很快,每当母亲凝神沉思或叹气的时候,他问:母亲,您是有什么难处么?

母亲叹一声说:有。

他说:那怎样才能让您不愁呢?

母亲说:你能多识些字,我就不愁了。

他就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把字摆出来,大声地把那些字念出来:天、地、人、手、口、大、小、上、下、左、右……

母亲听了,很难得地笑了。

正是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使他的童年生活出现了转机。

有一天,隔着三个院落,有家私塾,他听见有一群孩子在那里读书。“人之初”就是从那个院子里飘出来的……“黄公公”走后,康悔文趁人不备,偷偷溜出了院子。他很想找找那读书的声音,那声音不知怎的,很有诱惑力。

可是,他刚溜出院子,就看见了三只大狗。一只黄的,一只黑的,一只灰的。那狗半人高,就在离他两丈开外的地方卧着。他刚一跑出来,那狗忽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一只只凶巴巴的,两眼泛着荧荧的绿光,就那么盯着他,不时发出呜呜的咆哮。

他对自己说:你别怕,走过去,你走过去。你只要走过去,狗们就退了。你喊一、二、三……

可是,当他在心里喊过一、二、三之后,他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他又尿裤子了。他能感觉到尿水在裤裆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淌。他实在是吓坏了。尿水在他的裤裆里淌着,他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竖起来。裤子湿了,他也不敢回去了,就一点一点地退到了墙边,贴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有很长时间,他一直看着那狗,狗也看着他。他心里哀求说:狗,我想过去。你就让我过去吧。

黄狗的眼睛说: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黑狗的眼睛说: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灰狗的眼睛说: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狗们很警觉。狗们嗅到了他身上有一种不属于人的臊味……他就这样一次次地哀求,可狗们就是不放他。

黄狗的眼睛说:你有爹吗?

黑狗的眼睛说:你有爹吗?

灰狗的眼睛说:你有爹吗?

每当他动一动身子的时候,狗们就开始咆哮了。他很想有人走出来,把他带过去。可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他也不敢喊,他是偷偷溜出来的。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神经就要绷断了。

可是,突然之间,不知怎的,只见那三只恶狗呜呜咽咽地夹着尾巴逃走了……后来,他站在那里,等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把裤子暖干……可是,当晚,奶奶们还是告了他的状,说:悔文又尿裤子了。

当天夜里,他发烧了。母亲摸了摸他的头,久久地端详着他。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些走神儿,像是望着久远的将来。而后,她叹口气说:儿呀,你的眼神不对。你眼里有寒气。

女人的心思可以在瞬间长成一棵大树。母亲像是有了什么主意。第二天早晨,她没去河洛口的饭铺,而是召来了一班匠人,说要重修家里的门楼。

重修门楼给康家长了脸面,他们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才几年的光景,康家所欠的债基本还上了。地里、家里,还有生意……一切都井井有条。现在她又要重修门楼。门楼剥蚀得不像样子了,这曾是康家唯一的体面。

周亭兰就站在大门处看着匠人们修门楼。她这一天格外的郑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手扇着手帕,一手牵着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儿子,光鲜地在阳光下站着。

在河洛镇,有三大匠作,老蔡是其中一作的领头。听说是给康家修门楼,他亲自来了,指挥着徒弟们干活儿。他对这家的女主人十分恭敬,人家男人虽然不在了,可毕竟是做过“进士”的。他说:少奶奶,不瞒你说,这门楼是当年我师傅修的。基座还用青石吗?

周亭兰说:青石。

老蔡说:木雕还要吗?

周亭兰说:要。

老蔡说:还是青龙盘?

周亭兰说:青龙盘。

老蔡说:你放心,我得比师傅修得好。

周亭兰说:活儿要好。钱不用操心。

老蔡说:钱是你的事。活儿是我的事。

周亭兰说:我信你。蔡师傅,捎带着把上房屋也修了。那屋的房脊漏雨了。

这时候,二房奶奶跑出来说:兰哪,厢房的门也给修了吧,还有窗户。

周亭兰恭恭敬敬地说:好。

三房奶奶说:兰,我屋的床也该换了,打一椿木的吧?

周亭兰说:好。

四房的奶奶说:我屋里的柜子该漆了。

二房奶奶说:你看那门,破成啥了,要漆都漆。

周亭兰说:好,都漆。所有的門窗,全漆一遍。

三房奶奶从来没见过小媳妇说话这么顺从过,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的。二奶奶说:亏了兰儿,这家终于像个家了。

三奶奶说:可不,嘴一份儿,手一份儿。

四奶奶阴阴地说:那是。私房不都捐出来了么?——虽然当初谁都不承认有私房钱。可现在日子好过了,家里有了盈余,那搜出来的银两,又都认为是自己的了。

周亭兰也不再翻旧账。只是笑着说:账面上都记着呢。

周亭兰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从容不迫。此时此刻,她的目光里有了一种很坚定的东西。她手牵着儿子,郑重地对三位婶娘说:从明天起,我要把他带到店里去。

二奶奶说:怎么了?

三奶奶说:你不是忙吗?那么一大摊子。

四奶奶说:咋,嫌我们待他不好?你问问他……

周亭兰说:不是。我跟人说好了,想让他学学算盘。

康家店就建在洛河边上,正对着仓署衙门。前边是两层临街的铺面,后边是一个供车马停歇的大院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置好。

店铺一层是五开间的门脸,一拉溜的八仙方桌,这是客官们吃饭的地方;二楼是住宿的地方,有收拾整齐的客房。能来这里住店的,大多是一些押漕的官员和贩粮的商人。后边的院落,既能停放车马货物,也可让脚力们歇息。

院子两旁是车棚和马厩,后边有一孔一孔的窑洞。窑洞冬暖夏凉,那是大通铺。炕上铺着厚厚的麦草,这是给脚力们预备的。脚力分两种,一种是走河的纤夫,一种是推车的脚夫。

在河洛镇,来康家店的,也不光是做粮食生意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名菜是别处没有的,这就是“霜糖豆腐”。

这道名菜,是周亭兰从娘家借来的。

康家自周亭兰接手后,就用凑来的钱开了这么家店铺。虽然正对着仓署衙门,但店铺初开张时,生意并不算好。仓署收粮是季节性的,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生意好些,有时生意淡些,很愁人。本儿已扎下了,周亭兰盼着生意尽快好起来,日日红火。

那日,周亭兰回娘家去了。她对周广田说:爷爷,我想跟您老借样东西。“老毒药”看看孙女,说:你是康家的人了。周亭兰说:我知道。“老毒药”斜她一眼,说:周氏霜糖的秘方传男不传女,是不对外的。周亭兰说:我知道。“老毒药”又看了看孙女,说:你要借,就借钱吧。你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先说好,利钱还是要算的。周亭兰却说:我是康家的人了,我不借周家的钱。“老毒药”一怔:那你要借啥?周亭兰说:上次我给您说过,康家店就在码头附近,运输方便,我想把咱周氏霜糖和柿饼全包了。别人给多少钱,我也给多少钱,一分不少。另外,不管淡季旺季,赔赚都归我。您老就好好管园子,不用再操买卖的心了。“老毒药”账上精细,说:脚力呢?周亭兰说:脚力自然也归我。钱,我照付。“老毒药”想了想说:兰儿,你是说,你给家里办了事,要换点儿啥?周亭兰笑了,说:正是。爷爷,您饶我一道菜吧。

这时,“老毒药”也笑了,说:霜糖豆腐?

周亭兰说:我就要这道霜糖豆腐。

“老毒药”不以为然,说:这不过是道家常菜,自家吃的。

周亭兰说:我就要这道菜。你亲自下厨做,让我看一遍就是。

于是,“老毒药”就亲自下厨,一一给周亭兰演示了这道霜糖豆腐的做法。

自从康家店新添了这道霜糖豆腐,店里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了。一些客商就是冲着霜糖豆腐来住店的。这道霜糖豆腐初看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盘奶嫩水白的豆腐,上边是一些网状紫红泛蓝的细沫沫儿。可吃到嘴里就不一样了:它刚入口是绵的、嫩的、甜的,入口即化;但顷刻味就变了,那是麻的、辣的、爨的,忽一下七窍生烟,只觉蓝辣顶喉,一肚子的火苗乱窜;到了这时,你只要慢慢吸上一口气,立时就会觉得口、眼、鼻一片冰凉,壶玉满怀,全身通泰,打上一个大大的喷嚏,好舒服。

周亭兰开店不光靠这道霜糖豆腐,她生意也做得活。对那些脚力,她仅做了一件事,就把他们的心给拢住了。比如那些推鸿车往陈州府运柿饼的,那些柿饼在陈州上船直接运往南方。以前他们都是单趟结账,现在是来回有进项。去时推柿饼,回来推粮食。她是拿柿饼换成粮食,而后再通过河洛仓的仓爷卖出去。这一来一回,不光挣了差价,住店的脚力们就挣了双份钱。对那些吃河饭的,周亭兰只是把以往洗脚的铜盆换成南方那种半腿深的木桶,这叫“木桶泡脚”。烧上大锅热水,一人一个木桶烫着热水泡脚。木桶的热水里再滴上几滴柿子醋,能把那些船老大、那些纤夫给泡醉了。得劲哪!

那些船老大、纤夫喝上二两小酒,喜欢说些粗话,闹一闹,这时候康悔文就会倚在窑洞门旁,听他们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他慢慢就明白了,“黄公公”正是纤夫常说的仙家。可他心里清楚,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

康悔文住进了康家店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黄公公”。特别是听纤夫们讲了些神鬼故事之后,更是想念“黄公公”了。一天夜里,康悔文睡不着觉,头昏昏的,不由得念了三声“黄公公”。片刻,“嗖”的一声,“黄公公”果然出现了。它贴在墙上,像画一样,美丽极了。“黄公公”眨着眼说:恩公,有事么?康悔文说:这些日子,你怎么不见了?“黄公公”说:恩公啊,我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这里走船的男人多,阳气太旺。我道行浅,一时还藏不住身。当时,康悔文并不明白“黄公公”的话。不过,“黄公公”倒是提醒他说:恩公,你千万不要独自出门。切记。

当时,康悔文并未在意。一是年龄小,二是他也没出门的机会。母亲里外张罗生意,太忙了,顾不上他。他依旧在后院里听那些纤夫、脚夫讲些过往见闻和神鬼故事。一个脚夫说:黄大仙既报恩也记仇,谁要惹了它,它会把人的魂吸走……这就有些吓人了。不过,康悔文倒是不怕。因为,他跟“黄公公”是朋友。

一天下来,等到再晚些时候,周亭兰就出现了。她站在窑洞门口,一手牵上儿子,羽毛般地轻声说:各位爷,累了一天了,歇吧。于是,那闹声就住了。仿佛人们就是等着她出现呢,好暄一暄眼。

当地人都说,康家店的生意好,多亏了一个人,那是仓爷。

河洛倉原是明代建的官仓。到了清代,这里成了灾年的备用仓,也是“南粮北调”的中转站。河洛仓依岭而建,是一穴一穴的窑洞式廒仓。为防水淹,廒仓建在岭半腰处,地基是三合土夯筑,然后铺上白灰,再用临清大砖做地面,上加楞木,再铺松板,上有气孔,外有水道,每廒都有编号。一层一层的廒仓,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顺序排列,十分壮观。

廒仓下边,是仓署的官衙。官衙正门进去,有官厅、科房、量房、签房,四角有警钟哨楼,那是库兵们住的地方。离官衙不远,还有专用的晒场、马厩。走过晒场,就是供漕运专用的码头了。

在河洛镇,没有人不知道仓爷的。

仓爷姓颜,名守志。是河洛仓的仓书。他因有一绺眉毛是白的,早年有人叫他“颜白眉”,再后就没人敢叫了,都叫他仓爷。人们更知道仓爷袖筒里有一只袖珍仓鼠,约半寸长,脊灰肚白,不时会把头探出来,出溜又缩回去了,这是仓爷的心爱之物,叫“白公公”。

仓爷虽只是河洛仓的仓书,算不上要员,但在仓署衙门里,却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仓爷有一绰号,人称“颜神算”。仓爷的两只手能同时打十二架算盘。一账算下来,从东到西十二架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声音圆润,节奏分明,就像是一支乐队。上边凡有查询,仓爷就是活账本。

仓爷早年曾做过铺廒,他的师傅是前任仓书。师傅在世时,把一手好算一笔好写留给了他。常年,他在仓房里跟老鼠斗法,一斗斗了很多年。鼠们一听见仓爷的脚步声,就会从“气眼”逃亡,可仓爷把“气眼”设计成了翻斗状,内附鼠夹,夹得鼠们叽叽乱叫。后来鼠们改走地沟,仓爷又在地沟里设了机关。就这么斗着斗着,斗出感情来了。尔后,他就专门托人从南边买了这么一只“白公公”。

仓爷喜欢吃霜糖豆腐,连“白公公”也喜欢这一口。每天傍晚,仓爷都会到仓署斜对面的康家饭铺来,找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上二两好酒,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盘霜糖豆腐,小酌,慢慢品。另外,店家再送上一个小碟,碟里放两小片霜糖,那是专门给“白公公”的。菜齐了,少顷,“白公公”就从他的袖口里探出头来了,这时候仓爷就把一块霜糖弄成碎末,喂给“白公公”。

仓爷来这里吃酒,却从不付賬。每次来,他都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小二已得过老板娘的吩咐,每次都是老三样外加二两好酒。仓爷并无酒量,只喝二两,喝到脸微红时,他会说:哼,一窝老鼠。

说谁呢?没人知道。说了就说了,而后扬长而去。

也有人说,仓爷天天来,是看老板娘的。老板娘虽素素淡淡,但也才二十多岁,一脸春风,的确是秀色可餐。可仓爷不像那些粗人,并不缠着打情骂俏,很自重的。碰上了,老板娘会恭恭敬敬地说:仓爷来了?请。

仓爷会说:有霜糖吗?

老板娘说:给你留着呢。

仓爷说:你家的霜糖真好。

老板娘说:要带吗?

仓爷说:好东西不可贪多。品品就行。

老板娘说:仓爷是懂的。小二,快给仓爷上茶。

仓爷就说:你忙。你忙。

也有客官借酒打俏皮,拍拍摸摸的,想吃老板娘的豆腐。这时仓爷会重重地哼一声,于是就没人敢造次了。即便仓爷不在,大约是碍着仓爷的面子,众人也只是说些酒话,并不敢胡来。有人私下猜测,这女子,莫非仓爷包了?

在河洛镇,一般人是不惹仓爷的。仓署里,连仓监大人都让他三分,因为仓爷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平日收粮时,仓爷动动嘴,秤高秤低,收与不收,就凭他一句话了。

康家饭铺开初是专对漕运的,车马食宿全管。所以,无论是漕运的官员,还是贩粮食的大户,大多认得仓爷。仓爷也常介绍些客商来住店。当然,有一桩事情是别人无从知晓的,仓爷在这里悄悄入了股。

自从仓爷喜欢上了这里的霜糖豆腐,周亭兰就格外看顾他。仓爷每次来,都是她亲自下厨去做这道菜。日子长了,成了习惯,仓爷天天都来。一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仓爷迟迟没走。等老板娘闲下来时,仓爷说:老板娘,有些日子了,该结账了。

周亭兰说:仓爷能来,就是关照小店了。

仓爷说:我吃了这久,你从没收过钱,为什么?

周亭兰说:仓署的官爷,都是记账。

仓爷说:他们?哼。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官仓老鼠大如斗?

周亭兰笑了。

仓爷说:我虽养着“白公公”,可我不是。

周亭兰说:我知道仓爷的为人。

仓爷说:我吃了这么多天,该多少钱,你算算。

周亭兰说:仓爷可是要入股?

仓爷说:入股?

周亭兰说:你要是入股的话,你就是本店的股东了。等你告老时,会有一笔足够养老的钱。

仓爷眼里一湿,说:难为你还想着我告老的时候,谢了。这,我不就成吃白食的了?

周亭兰说:也不是。仓爷,你是有名的神算盘。得闲时,你能否为小儿悔文指点一二?

仓爷正因为太孤了,才养了这么一个“白公公”,他当然是喜欢孩子的,痛快道:好吧,一口换一手,公平。我答应了。

于是,周亭兰把儿子叫出来,给仓爷磕了头,就算认下了。

临走时,仓爷从袖筒里顺出一张银票,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就入上一股吧。可有一样,这入股的事……

周亭兰很灵,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仓爷说:很好。接着,仓爷又说了一句醉话:虽说我不是仓鼠,可要不沾一点荤腥儿,就没法在仓署里待了。醉了醉了……说完,站起就走,走得有些踉跄。

仓爷走后,周亭兰走到桌前拿起银票看了,竟是五百两银子的大票。

此后,仓爷再来时,就设了专座。那是店里最好的位置,可以临窗看河。每每坐在这里,仓爷都会用一个木制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霜糖豆腐。这时候,小悔文就会蹒蹒跚跚地走过来,趴在凳子上,眼睛亮亮地说:老师,我想看看您的“白公公”。

这时候,仓爷的脸像开了花一样,说:小哥,我教你的“小九九”会了吗?

小儿嘴甜,说:会了。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去四进一,七去三进一,八去二进一,九去一进一……

仓爷说:好。说完,仓爷用碟里放的小篾片铲起一些霜糖末,放在桌面上,那“白公公”就慢慢从袖筒里钻出来了。

小儿说:“白公公”,“白公公”。

仓爷说:“白公公”,小哥叫你呢。

那“白公公”就抬起前肢来,作一揖,小儿就笑了。仓爷就说:记住,下次我还要考你。

小儿说:我能跟“白公公”玩吗?

仓爷说:跟我来吧。

于是,这一老一少就走出店面,到对面的仓署衙门里去了。

这年,夏粮入仓的时候,康家店的生意十分红火,简直有些应接不暇。从码头过来的鸿车在仓署里卸了粮后,一辆接一辆地歇进院来。那些从船上下来的船夫、纤夫,一帮帮地赶过来,在店后的大窑里住下,就等着吃那道霜糖豆腐了。

当然,店里还有好几道拿手菜,都是周亭兰琢磨出来的。比如那道清蒸鲫鱼,蒸时用苇叶铺底,先在清淡盐、姜水里泡上半天,而后才上笼。上笼前,摘去内脏,鱼肚子用一竹节撑着,竹节里封有偏方做的佐料,先大火圆气,而后改小火。做这道菜,把握火候最要紧。端出来鱼眼像是活的,清香无比。

还有一道红烧鲤鱼。将鱼剖洗干净后,先煎得两面焦黄,兑入事先勾好的调料,酱汁、香醋,还有自家用糜子酿的米酒。待入了味,再撒上辣椒碎、香葱叶、芫荽段。出锅。黄河鲤鱼肥大,肉质鲜美,红烧汁浓味厚,一条鱼吃完,食客连呼过瘾。

那些监漕的押运官、领运官,喜欢清淡的,有清蒸鲫鱼,口味重一些的,红烧鲤鱼正对他们的脾胃。待他们吃好喝足,已给他们一个个安排下了二楼的客房。再送上茶水、点心、霜糖……这一切,周亭兰都一一亲自过问。

这天晚间,忙乱过后,等一切安排妥帖,周亭兰才突然发现,儿子康悔文不见了。

最初,周亭兰并不着急。她以为孩子又到仓爷那里玩去了,也许是仓爷把他留下了也说不定。可是,当她打发人去仓署问了之后,马上就有了不祥之感。仓爷回话说,那边事忙,小哥早就回来了。

可是,人呢?

周亭兰以为孩子贪玩,又差人到镇街上、码头上去找。四处找遍了,仍是不见人。一直到午夜时分,店里打烊了,收拾铺面的小二发现,一张条凳的背后,粘着一张帖子,那帖子上写着:肉票一张,借银千两,一天之内,送上花家寨,人货两讫。

周亭兰一下子慌了。这年头,道上土匪很多,各有名头,谁知道是哪一伙呢?再说了,花家寨紧贴黄河滩里的四间房,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孩子还小,别吓出什么毛病来。

周亭兰有些后悔。她想,早知这样,还不如把孩子留在家里呢。这可怎么办哪!

就在这时,仓爷来了。仓爷一进门就问:听说悔文不见了?找着了么?

周亭兰摇了摇头,默默地把那张贴子递了过去。仓爷凑到灯前看了很久,说:这花押我认得。此人断了一个指头,名号“断指乔”。凡他的帖子,后边都有一个断指摁的红印。

周亭兰惊恐地望着仓爷,说:他……会不会撕票?

仓爷说:此人干黑道时间不长,但心狠手辣。他喜欢给人送指头,如果到时不把钱送上,他就剁去肉票的一指。而后每拖后一天,再剁一指,一直到你把钱送上为止。

周亭兰听了,脸立时白了。

这时,旁边小二说:少奶奶,咱赶紧报官吧?

仓爷说:不可。若想收拾这股土匪,仓署的库兵就能把他们办了。可孩子的性命要紧,还是先把银钱预备下吧。

周亭兰愁上眉梢,喃喃说:店里的流水,满打满算只有几百两银子。他张口就要一千两,我只有回娘家去借了。

仓爷说:二更了吧?天到这般时候,怕是来不及了。这样吧,我那里放有仓署的银子,咱先暂借一下,回头还上就是。

周亭兰感激地说:仓爷,这叫我怎么谢你呢?

仓爷说:悔文是给我磕了头的,也算是门生了。我该管。明天谁去花家寨?

周亭兰说:我亲自去。孩子在他们手上,就是死也得去。

仓爷说:也好。这样吧,明日,我陪少奶奶走一趟。

第四章

隔著滚滚黄尘,陈麦子看见,那是一段废弃了的河道。

河套漫漫,沟壑纵横,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蜿蜒小路。路看上去平平的,可人一踩下去,荡荡尘尘的,全是沙土,汤一样,能把人淹了。河套四处长着一蓬一蓬的野棵子,那杂棵子里冷不腾会蹿出一只野兔来,吓你一跳。再往前走,是水冲刷出来的丘陵沟壑。

河套的边沿,是一破败的村落。

这里村名花家寨,也没见一户姓花的人家,只是这么叫。只因临河,年年发水,这里的庄稼是收一季淹一季。淹了的一季,水退之后,留下大量淤泥。这淤泥很肥,第二年就会收一季好庄稼。有收成时,一切还好;水来了,一切又都冲个精光。常常睡到半夜,连人带床都给冲走了。死人的事也不时发生。若是哪年不死人,反倒不正常了。家家户户的日子常年被水围着,没有指望,也就不着意置办什么了,过一日是一日。这里人家养的鸡,都会上树,夜里是在树上宿的。还有的人家,把家中唯一的铁锅也挂在了树上。

后来,黄河滚来滚去,这里便成了一段废河道。废河道里是一望无际的蒿草和沙土,一刮风就是漫天黄尘。什么也不长的地方,那日子只有熬了。再往西,四五里远的地方,是一条官道,通商路,入潼关。人在地里,能听见商帮骡马、鸿车的铃声。远远,还有车上猎猎的小旗。

那个最早的土匪,是从韭菜地里走出来的。

那天,黄七原本要去割韭菜的。他家里有一老娘,娘病了,没钱治,干熬着,想吃一口韭菜。于是他带一筐一铲,就到地里来了。他是个流光锤,不好好做活儿,却喜欢在河套里打兔子。他常年背一火铳,自己捣鼓些火药,后来却把自己给炸了,一条腿瘸着。他家也没有种韭菜。上地里来,也就是到人家地里割一把,不算偷。

那年月,韭菜是鲜口,平常人家,种韭菜的不多。他的鼻子很灵,就在地里找,找来找去,找到了官道的附近。这块地里有两畦韭菜,不知是谁家种的。黄七就弯下腰割了几把,可割着割着,不小心把手割破了,流了血。他有些懊丧,抓把土按住,可血还在流,捂上的土洇成了酱色。这时候,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官道上的那个人。他说:妈的。

黄七看见的这个人,穿一身青布长衫,背着一个褡裢,像是一商铺的站柜,从城里回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新的和尚脸千层底布鞋,那鞋面是黑的,白底。黄七先是看上了这双鞋,那鞋晃眼。于是,也就是一念之间,黄七就把手上的血泥糊脸上了。他三蹿两蹿到了官道边,就势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待那人走近时,他亮出了血糊糊的铲子,喝一声:站住。

那人站住了。

黄七说:还用我站起来吗?我一站起来,你就没命了。

黄七又说:老子……刚做了一个。

那人看他脸上血糊糊的,像是刚杀了人,再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就有些哆嗦。他扑通往地上一跪,说:大爷,你饶了我吧。

黄七说:饶你?也罢,老子一天只杀一个。今儿算你命大。把鞋脱了,东西放下,滚蛋吧。

那人吓坏了,不敢正看,只抬头瞟了一眼。

黄七用手篦了一下铲上的刃,说:咋着,想试试我的飞铲?

那人慢慢地解下褡裢,撂在了地上。

这时候,黄七又说:鞋,鞋脱了。

那人又蹲下来,把鞋脱了。继而,听到一声“滚”,他撒丫子就跑,腾腾腾,黄土漫起,就看不见人影了。

错午了,日头晃晃的,黄七却站不起来了。他的心揪到喉咙眼了,腿是软的,一脸的汗。他看着那个撂在地上的褡裢,那双鞋,新鞋,就像是虚脱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在官道上放着,几次想拿,就是腿软,走不成路。黄七对自己说:胆儿是撑大的。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当黄七能站起来的时候,他先是试了那鞋,穿是穿进去了,鞋后跟却提不上。他骂了一声:妈的,小了。而后,挎上褡裢,把鞋撂在筐里,一蹿一蹿地下河滩了。

等黄七回到家,娘已咽气了。她到底没吃上那口韭菜。

黄七是个孝子,他不但给娘置办了棺木,连丧宴都办了。这让一村人惊讶:一个流光锤,他哪儿来的钱?又见他趿拉着一双新鞋走来走去,样子很跩。大伙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很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瘸子!

就此,黄七的胆子越来越大。他接连做成了几个活儿,眼里有霜了,手面也大了。有一次,他回到村里,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晃了晃,那东西能把阳光反射在脸上,让人一烫。众人像虾一样四下跳开,乱哄哄地问:乖乖!这是啥?

黄七得意扬扬地对那些围上来的人说:宝器。南洋的。见过吗?老子今儿个上了花船了。

流光蛋们很羡慕地望着他,一边搔着痒一边问:花船?

黄七问:睡过女人吗?花船上的女人。

一伙人都愣愣地望着他。

黄七说:可香了。

黄七又说:没见过吧?搽的是官粉。

再后,有一天,黄七真的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了。这女人瘦瘦的,乖得像猫,只是没搽官粉。人们问他,他笑笑,说:捡的。

黄七的话太馋人了。他不过是一个瘸子。那些话在流光蛋们的心里烧起了一蓬一蓬的野火。于是,人们都服气他了,就说:七哥,我们跟着你干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黄七成了杆子头,名声越来越响了。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的名声震三县,有人叫他“亮铲黄七”,也有叫“黄瘸子”的。

黄七是三年后在花船上被官府捉住的。捕快们先是让他在县衙门前的木笼里站枷示众。而后,因身负命案,上报朝廷后判了斩监候。

在黄七站枷示众的那十日里,每天都有一女子提着篮子给他送饭。这是他从花船上带回的女人。女人已怀孕了,大着肚子站在枷前一口口地喂他吃。

最初,黄七经不住刑,尿了,裤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流,那女人来的时候,他眼看就站不住了,成一堆泥了。女人望着他,说:当家的,你是个男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是走,也要体面些。

这时候,黄七慢慢睁开眼,说:叶儿,你跟了我,不值。

女人說:我是你救下的,值。

黄七说:再走一步吧。

女人说:咱有孩子了。

女人说:张开嘴,把饭吃了,你要像个爷们儿。

女人又说:放心吧,走的时候,我会给你收尸,让你体体面面的。以后,我年年领孩子给你烧纸。

于是,黄七一点一点地站直了。

康熙五十一年,过了霜降,黄七被斩的首,女人挺着大肚子,一笨一笨地收的尸。她把黄七的尸首从刑架上卸下来,又去捡回黄七的头。先是取出香表,祭了,而后从提篮里拿出一枚穿了麻线的大针,很从容地,一针一针地把他的头给缝上了。

关于黄七,民间有许多传闻。都说,黄七这辈子值了,只是那女人不值。此后,这女子生了一个女儿。据传,这女儿后来成了唱戏的,就是名震开封城的“一品红”。

有样学样。花家寨的人日子过不成,干脆就学了黄七。那些村邻,因为“隐匿不举”,一个个挨了官府的杖刑。接下来,这里竟冒出了十几伙专劫官道商旅的杆子。他们白日里照常下地干活儿,一人戴一草帽,扛着锄,看不出谁是匪。一入夜,这里就成了强盗出没的地方。他们以口哨为号,只要一打呼哨,就有人黑风一般从各处跳了出来。后来,活儿越做越大,杆子越拉越大,花家寨就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土匪窝了。

“断指乔”开始做大活儿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民间曾有传闻,说“断指乔”就是黄七的后代,其实不是的。不过,“断指乔”倒是枕着黄七的传说长大的,因为他姥姥家是花家寨的。

“断指乔”小名千岁。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叫“千岁”。在中原的乡村,“千岁”有“祸害”之说,大约是命硬的意思吧。他三岁时,母亲就死了。也有人说是被他克死的,他从小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那年七月,骄阳当头,当姥姥背着一捆红薯秧,带他到地头的一棵梧桐树下乘凉的时候,一位算卦的瞎子刚好从这里路过。瞎子走累了,想讨一口水喝。他说,大娘,寻口水。树下有井,姥姥让千岁在井里摇上来半桶水,又把一蓝边碗递过去。千岁在木桶里舀了半碗水递给瞎子。瞎子刚要喝,姥姥说,慢。井水凉,走远路的,别把热肺喝炸了。说着,姥姥从地上捻了一点晒热的土末儿,顺着碗边丢了进去,然后说,晃晃再喝。瞎子说,谢了。

瞎子喝了两口水,突然抬起头,说:这娃几岁了?

姥姥说:七岁。

瞎子说:这娃一身罡气。倒是个做大事的。

姥姥苦笑了一下,说:一个没娘娃,能做什么大事?

瞎子说:这娃太旺。不是官,即是寇。十三是一道坎,过了,你还能享他几年福呢。

姥姥听了,也没在意,只说:是吗?

瞎子喝了水就走了。可瞎子的话却在这个七岁孩子的心里留下了深重的烙印。这个潜藏的意识一直在他心里孕育着,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芽儿,它在花家寨的熏风里泡着泡着就泡大了。

十三岁那年,乔千岁果然就做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他把当年黄七留下的一件“宝器”赢到手了。这件宝器后来证明是一件妖器,很邪的。

乔千岁赢来的这件宝器,就是那面能反光的小圆镜。它的背面是一个洋女人的画像,据说是能勾魂的。宝器最先是黄七在花船上盗来的,说是南洋货。黄七死后又倒了几个人的手,当它又出现在赌桌上的时候,乔千岁一眼就看中了。

乔千岁很小是玩弹弓的,打麻雀是百发百中。后来就开始玩刀了。在一片匪气里,他不可能不玩刀。乔千岁的刀很小,刃特别薄,这叫柳叶刀,是他用半车红薯在镇上的铁匠铺里跟人换来的,为此挨了姥姥的一顿痛骂。

在花家寨,赌场几乎算是一个“赃物交换处”。就是说,有钱时可以押钱,没钱时那些顺手抢来的东西也是可以赌的。那天,有一个叫木瓜的汉子,输了钱之后掏出了那面小圆镜子,说我就押这个吧。

可是,当他把那面小圆镜子放在桌上后,众人先是“呀”了一声,接着,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没人再押……停了一会儿,坐在赌桌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有人说:太邪。算了。

这时候,乔千岁刚好溜达到这里,他探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没人押,我押。

木瓜瞭了他一眼,说:一个毛孩子,你押什么?

乔千岁本是袖着手的,天冷,还流着清水鼻涕。他先是把那只左手从袄筒里伸出来,平平地摊放在赌桌上。而后,右手从腰里拔出了那把柳叶刀,在袄袖上篦了一下,只听“咯噔”一声,闷闷的,他把左手最长的那节中指给切掉了。

他下手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那节中指像个小人儿似的,竟活脱脱地直立起来,砰砰砰砰……在赌桌上一蹦一蹦地弹跳着,所弹之处,是红鲜鲜的血,就像是盛开的点点梅花。顿时,一屋人都像傻了一样。

乔千岁把那只切了指头的手在嘴里含了一下,而后又重新放在赌桌上,从容不迫地说:一指够么?

这还是个毛孩子呀!众人小声议论说:邪!见血了。果然见血了。

木瓜的脸色变了,他的脸很大,白了好久……片刻,像萎了的倭瓜一样,终于说:我输了。

后来木瓜脸上有些挂不住,多次给人解释说,他不是怕。屌,他會怕一个毛孩子么?他知道那东西邪行,勾人的魂,是故意输给他的。

自此,“断指乔”的绰号就喊出来了。

“断指乔”是靠着三把柳叶刀行走天下的。他原来只有一把刀,后来他把那个“宝器”押给了镇上铁匠铺的伙计,又换了两把。这就怪了,那宝器刚到铁匠铺的伙计手里,第二天伙计抡大锤时就砸掉了三个脚指头!你说邪不?可当那东西又重新回到“断指乔”手里的时候,他却安然无恙。

十七岁那年,“断指乔”独自一人做了一单大活儿。在三十里外的骆驼沟,他把往禹州贩药材的驮队给抢了。这就像是蚂蚁日大象,他居然成功了。

这也算巧了,他先是治住了那贩药材的掌柜。掌柜的正蹲在野地里拉屎,裤子褪在腿上,露着一个大白屁股。这时一把柳叶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凉凉的。掌柜的说:别乱。

可是,当掌柜的扭过头时,看见的却是一块黑布蒙住的脸,还有那刀。那刀架在脖子上,寒飕飕的。“断指乔”说:提上裤子,跟我走。掌柜的就乖乖地跟他走,边走边说:好汉,有话好说。“断指乔”问,贩的啥?掌柜的说:药材,是大黄、连翘。“断指乔”说:要钱还是要命?掌柜的说:要命。要命。

那时候,驮队正在打尖,看见掌柜的提着裤子过来了,后边跟着一人,正诧异呢,只听“日儿”一声,一把柳叶刀飞出去,正中那黑驴的眼,黑驴猛地一蹿,“訇”一声倒下了!

“断指乔”这一手已练了很多年了。他对那掌柜的说,那黑驴就是榜样。你要是想活,就别让他们过来。

掌柜的摆着手说:别过来,都别过来。

“断指乔”说:告诉他们,把褡裢留下。药材我不要你的,赶紧走。等他们走出一里地,我就放了你。

掌柜的带着哭腔说:好汉,你说话可要算话呀!

“断指乔”用刀拍拍他的脖子,说:放心。

临分手时,“断指乔”再一次拍了拍掌柜的脖子,说:谢了。这坨好肉,你好好留着吧。那掌柜的竟哭了。

“断指乔”这单活儿做得漂亮,虽然才挣了一百多两银子,但名声很响。他的胆子太大了,劫的是一个驮队。

经过这一次,“断指乔”名声大震。那面小圆镜子,他也从铁匠铺里赎回来了。人一出名,就有了追随者。“断指乔”从此就干起了结伙绑票的营生。

这块土地上,自古讲的是一个“孝”字。“断指乔”也是孝子,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会给姥姥捎上一盘用荷叶包的油煎包子。直到有一天,他吃了一次霜糖豆腐之后,就打起康家店的主意。

从花家寨往上走,是一丘陵,叫落凤台。落凤台上有一座小庙。

这庙时间长了,说不清来历,只有几间房,孤零零地建在风口上。敬的神也有些怪异,是敬黄大仙的,叫“仙爷庙”。传说,黄大仙是穷人的财神,它要是看上哪家了,会趁着夜色偷偷地往你家运银子。大约黄仙不是正神,香火不旺,就一日日凋敝了。

这地方本就有些偏僻,四处都是沟壑,如今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庙台,就成了土匪们交换“肉票”的地方了。

“肉票”康悔文就在庙台后边的地窖里关着。康悔文是半夜里从一个村子的牲口屋里弄过来的。他先是被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当眼罩被摘去之后,又是咕咚一声,他就掉下来了。洞很深,屁股很疼。

睁开眼来,康悔文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而且是一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老鼠。窖里很黑,黑得就像是脑袋里绷着的一根墨弦,那弦嘣嘣响着,眼看就要断了;又像是蠓虫,密密麻麻的蠓虫在眼前飞;还像是一团一团的黑火,那黑绿色的火苗在心里一訇一訇地烧着,烧出一股狐狸的气味。过一会儿,他饿了,很饿。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斜靠在黑乎乎的洞壁上,前心后心饿成了一张饼……就这么想着想着,他睡过去了。

可当他睁开眼时,却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张脸,这不是“黄公公”,是一张薄荷脸。

在洞穴里,他仍然记得那天傍晚的情景,他刚从仓署里走出来,突然就被人拦腰抱住了,一只手还捂着他的嘴,很快他就被人装进了一个麻袋里,放在一辆独轮车上推走了。也不知走了多远,当他昏昏沉沉地被放出来时,已是深夜了。于是,他看到了这张薄荷脸。这张脸又凶又凉,像刀片一样。这人说:小哥,你家的霜糖豆腐很好吃。这人又说:不要怕,只要你家里肯出钱,你就可以回去了。康悔文很怕,可他没有办法。望着他,倒让“断指乔”吓了一跳:你还笑?其实,他没有笑。后来,这张脸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真的把他吓出病来了。

这天,时近午时,仓爷和周亭兰骑着驴赶到了。两人在离落凤台一里远的地方被蒙上眼,而后带到了仙爷庙里。

当两人被取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时,就见一穿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罩的人在庙台上的神位上坐着,这人就是“断指乔”了。

“断指乔”手里玩着那面小圆镜子,借着烛光,他手里镜子的反光一一照在庙里扯着的一根绳子上,绳子上拴着一个个风干了的手指头。指头黑污污的,只有那指甲是亮着的。他说:看见了吗,这是吴掌柜的,这是孙掌柜的,这是马掌柜的……尔后说:叶麻儿(钱)带了吗?

周亭兰不知道什么是“叶麻儿”,她愣愣地望着那些拴在绳上的指头。

仓爷接过话头,说:带来了。人呢?

“断指乔”说:爽快。接着,他刚要说什么,突然瞄了仓爷一眼,又一眼,说:是仓爷吧?

仓爷抬起头,看了“断指乔”一眼,心里诧异,应道:是在下。

“断指乔”说:我还知道,你养了一只“白公公”。

仓爷点点头,说:不错。

“断指乔”说:既然是仓爷,失礼了。我曾经得到过你的恩惠。

仓爷迟疑了一下,说:不会吧?

“断指乔”说:那年发水,我跟姥姥出来要饭。在仓署的晒场上,你给我一块馍,还记得么?

仓爷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断指乔”说:可我还记着呢。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样吧,当年仓爷的一个馍,就值五百两银子。既是恩人来了,赎银就减半吧。

仓爷忙说:谢了。难得这位爷仁义。康家店开张不久,你多关照。

“断指乔”说:这家的霜糖豆腐不错。

仓爷说:你也喜欢这一口?

周亭兰心里焦急,说:我的孩子呢?孩子在哪里?……可话说了一半,她赶忙又改口说:要早知道这位爷喜欢霜糖豆腐,我会给你留个座儿。

“断指乔”看了看周亭兰,不动声色地说:是吗?

周亭兰说:这位爷,开店的,来的都是客。

“断指乔”说:不会私下里报官吧?

周亭兰说:这一点你放心。生意人,不会往窄处走。凡进小店的,都是神。

“断指乔”说:这里是仙爷庙,没有正神。

周亭兰马上说:不管是哪路神仙,都会以诚相待。

“断指乔”说:好。一个女流,能说出这样的话,佩服。有你这句话在,有恩人在,这银子,算是我寄存在你那里的,可好?

周亭兰说:这位爷,你随时去。只要说一声仙爷庙的,我会亲自下厨。孩子呢?

“断指乔”一摆手说:够意思。小的们,起票吧。

后来,当“肉票”起走后,喽啰们说,当家的是喜欢上这女掌柜的了吧?“断指乔”只是笑了笑,说:那口霜糖豆腐,真的好吃。

康悔文被赎回的当天,发起了高烧。

他一直迷迷糊糊的,不停地做着噩梦。在梦里,他总是看见一个蒙着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针,朝他扎来……一连换了三个大夫,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周亭兰急坏了,在他身边流着泪说:儿呀,儿呀,你快睁睁眼吧。

可康悔文却一直不睁眼。他觉得他的身子一直往下飘,就要沉到深渊里去了。真黑呀!无边的黑,在一片漆黑里,亮着一群一群的恶狗,狗眼里泛着绿荧荧的火苗,狗群眼看就要扑上来了,它们咬他的手指头……他哇哇大叫,可就是喊不出声来,就像谁捏住他的喉咙似的。

仓爷已来看过他好多次了。每次来,见他迷迷糊糊的,就劝慰周亭兰说:放心吧,会好的。

这天,仓爷又来了。仓爷问:悔文咋样?还不好么?

周亭兰摇摇头,发愁地说:一直不醒。

仓爷沉吟片刻,說:怕是中邪了,给他喊喊魂吧。

周亭兰焦急地说:药都吃了好几服了。管用么?

仓爷说:我小的时候,也吓着过,三天三夜滴水不进,后来是我母亲拿着我的一只鞋,硬把我喊回来了。

周亭兰说:那就试试吧。要是孩子还不好,那匪人,我绝饶不了他!

这天夜里,周亭兰请了个神婆,给康悔文喊魂来了。

神婆先是在屋里的四角焚烧了香表,一番愿吁后,一手提着康悔文的一只鞋,一手拿着一把勺子,伏在床前喊道:勺子磕着床帮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站在门外,满脸都是泪水,大声回道:回来啦!

神婆又拉着那只鞋来到门外,喊道:勺子磕着门槛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远远地应道:回来啦!

神婆拉着那只鞋又来到镇街上的十字路口,敲着石板路喊道:勺子磕着石板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一步一应地回道:回来啦!回来啦!

神婆的声音粗哑苍凉,而周亭兰的回应焦灼激越。她们就这样一声低一声高地喊着,一直喊到了洛河码头上。这天夜里,一个镇子都听到了那让人心悸的叫魂声。

深夜里,神婆累残了,说:老天,邪气太重,怕是喊不回来了。周亭兰的喉咙都喊哑了,仍然说:喊,接着喊。

黎明时分,周亭兰跟着神婆又喊了一次,直到把红日头喊出来。

冥冥之中,康悔文像是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唤。他的魂儿像是有一根绳儿系住了似的,在无边的黑夜里慢慢、慢慢地飘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听见神婆说:老天爷,回来了!回来了!

周亭兰心疼地看着儿子:悔文,你可醒了。

可醒来的康悔文仍是怔怔的,那神情有些呆滞。更让人不放心的是,他的眼睛像是空了,看什么都似见似不见的,很冷。你给他说什么,他就听着,也不回话。只要一听到点动静,马上就吓得浑身发抖。再请先生来看,说是虚症,只有慢慢调养了。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断指乔”独自一人来到了康家店。夜半时分,“断指乔”突然出现在康悔文的病床前,把周亭兰吓了一跳。可周亭兰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就说:要吃霜糖豆腐么?我这就去给你做。

“断指乔”说:不忙。我听说这孩子吓着了,来看看。

周亭兰气愤地说:你,你就不怕我喊人抓你吗?

“断指乔”说:怕就不来了。走上这条路,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周亭兰愤愤地说:你也是个人,就不能做一点善事吗?

“断指乔”冷冷地说:我三岁死了娘,五岁死了爹。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善从何来?这恶,是命里长出来的。

说着,“断指乔”从怀里掏出了那面小镜子:这是个宝器,可以驱邪。正当午时,你给这孩子照一照吧。

周亭兰听了他的话,怔怔的。片刻,她看了看那面小镜子,很精致的一面小镜子,迟疑着说:这,太贵重了。我能给你什么呢?

“断指乔”说:人。你给吗?

周亭兰听了,又恼又气,默声不语。

“断指乔”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看来,这善,也是分人的。那好,东西就先放在这里,改天我来拿。

临走时,“断指乔”说:你这孩子将来了不得。我绑了他,他还笑。

周亭兰愣愣地站在那里。片刻,等她拿着那面小镜子追到院里的时候,已不见人影了。

第二天的午时,周亭兰半信半疑地拿出那面小圆镜子,把悔文抱到院子里的阳光下,给他照了照。孩子果然就说话了,他说:我看见指头了。

孩子被绑了“肉票”,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周亭兰忧心如焚。可就在这个时候,康家又出事情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康家奶奶们很快就知道悔文被绑的消息了。她们先是有些担忧,继而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家产。是呀,她一个寡妇,又是掌家的,万一撕了票,孩子回不来,那家产会落到谁手里呢?况且,镇上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开店,很有些不清不白呢。

于是,几个奶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三奶奶说:头前她做了一个梦,很怪的一个梦,就请十字街的卦人算了。先生说,这一卦很不好,破财。

四奶奶说:就是,我说呢,最近眼皮老跳。怕是不好。

二奶奶说:悔文叫人绑了票,这不就是破财么?破财消灾,也对。

三奶奶说:算卦的可不是这么说的。先生说,今年是凶杀聚会,大耗。你听听,这不是一般的破财。

四奶奶说:可不。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是掌柜的,钱多钱少,咱就像是在鼓里蒙着,啥也不知道。再说了,开店的银子是大家凑的,那会儿说是入了大账,三年归还。这都几年了?都五六年了,她也不说还。这贱人有心思。

三奶奶说:是有心思。老掌柜又不在家,咱不能不防啊。

二奶奶想想,说:不会吧?家里、地里、店里不全靠她么。

四奶奶接过话頭说:嫂子,你可别这样说。靠她?万一,她要是把咱给骗了呢?你想想,这一段,自从带走了悔文,她回来过几回?

三奶奶说:就是,人心隔肚皮。有人说,她跟那仓署的官爷有染……

二奶奶一惊:真的?不会吧?

四奶奶说:这可难说。

三奶奶说:反正是路话,镇上都这么传。有的话,说得更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张嘴说,说那悔文,都、都不一定是……

二奶奶说:别说了,这话我不爱听。

四奶奶说:那就把她叫回来,试试她?

三奶奶说:试试她,看她跟咱一心不一心。

二奶奶说:咋试?

四奶奶说:那还不好说?就问她,生意这么好,入伙的钱,啥时归还?这可是她说的。

三奶奶说:我还有个法儿。他二叔不是没成亲吗?让她跟老二算了。她要是不愿,那就是不一心!

四奶奶说:这好。这好。

于是,几个老妯娌一商量,就打发人把周亭兰叫了回来。

周亭兰一进门,就觉得有些蹊跷。四奶奶正站在门口迎她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四奶奶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眉眼儿都笑着说:兰儿回来了?看把你忙的。

周亭兰说:四娘,叫我回来,有事吗?

四奶奶笑着说:去二奶奶房里吧。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待到了二奶奶的东厢房,只见二奶奶、三奶奶都在椅子上坐着,还有一把椅子,那不用说,是四奶奶的座了,留给她的是一张春凳,这很有点三堂会审的意思了。

周亭兰先是给三位长辈请了个安,尔后,她大大方方地在那张春凳上坐了下来。

众人都望着二奶奶,希望她先说,大奶奶不在了,她就是名义上的大媳妇。二奶奶说:这几天,我一直揪着心呢,悔文赎回来了?

周亭兰说:回来了。

四奶奶忍不住,问:要了多少赎银?

周亭兰不动声色地说:一千两。

四奶奶说:要这么多?柜上都支空了吧?

二奶奶说:论说,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花些钱就花些钱吧。只是,你一个女人家,在外支撑这么一大摊子,也不是长法。

四奶奶又抢着说:就是呀。这柜上的钱,也是各房伙着出的。那会儿,你不也说过,伙用三年,三年后归还……是不是?

周亭兰听了这些话,顿时就明白了。于是,她说:看来,奶奶们有些不放心,我去把账本拿来吧?

二奶奶说:不用吧。

三奶奶也说:不忙,不忙。

四奶奶接着说:慢着。你二娘有个想法,也是替你想的。先给你透一下,听听你的意思。说着,四奶奶看了二奶奶一眼,说:二嫂,你就说了吧。

二奶奶看了看四奶奶,又看了三奶奶,都在给她使眼色呢。只好说:说来,都是命。咏凡走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苦了你了。兰儿,你看咏仁咋样?一家子,也是忠厚人,要不,你就随了他吧,也有个照应。你看那事,多吓人哪。

三奶奶接过话头,说:是啊,这都是为你考虑的。街面上,有些传言,嘁嘁喳喳的,有说东有说西。时间长了,脸上也不好看。你说呢?

四奶奶一拍脑门说:吔,我怎么没想到?这多好啊,都是一家人。择个日子,就办了吧?

周亭兰听了,久久不语。过了片刻,她说:我知道,奶奶们都是好意。奶奶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悔文还小,等他长大些再说吧。

二奶奶看看三奶奶,三奶奶看看四奶奶,她们就这么相互看着。屋里的空气闷了一会儿,三奶奶说:兰儿,看来你是不愿了?

周亭兰不语。

三奶奶又说:你知道街面上的传言吗?要是那啥,康家丢不起这人。你可知道,早年,咱河洛镇有一个女人骑了木驴。你知道为啥么?一个字:贱。

周亭兰仍不语。

三奶奶说:这可都是为你好。

终于,周亭兰说:既然奶奶们有这个意思,容我想想。

四奶奶说:这就对了。兰儿是明白事理的。一家人,亲上加亲,多好。

二奶奶说:也没人逼你。就是看你家里家外的不容易,才……

三奶奶说:给你三天时间,想好了,就回个话。其实,大麦二麦,是一样的。

周亭兰虽然表面上应承了。可当天下午,周亭兰就吩咐人套车到县城里去了。

镇上离县城并不远,也就是十几里路,等到了县城,拐过十字街口,在县衙后边的文庙里,周亭兰找到了当县学先生的康秀才。

在文庙的一个侧殿里,康秀才手里举着一盏老鳖灯,正在找一卷书。他回过身来,有点诧异地说:你咋来了?

周亭兰笑着说:爷爷,我来看看您呀。

康秀才说: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周亭兰说:我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能做您老的孙媳妇吗?

康秀才笑着说:我说呢,铺子里老给我送小炒肉,是你安排的吧?我原以为是知县大人做的好事呢。说着,他摇了摇头,叹一声,说:我出来做这个县学,本心是自罚……家里怎么样?

周亭兰说:还好。爷爷,您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吗?

康秀才想了想,说:是。我是说过,这个家交你管三年。

周亭兰说:现在已经六年了。

康秀才说:那,你的意思?

周亭兰说:我来,是接您老回家的。

康秀才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了。我说过,家就交给你了。

周亭兰说:爷爷,您必须回去。几位婶娘都等着我交账呢。我呢,也想交账了。

康秀才看着周亭兰,说:怕是遇上难事了吧?

周亭兰说: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我想分家。

康秀才愣愣地望着她,喃喃说:分家?这……非得如此么?

周亭兰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您老把我接到家来的。我想,还是您送我走吧。

康秀才说:我知道,康家能撑下来,多亏有你。你还是留下吧。

周亭兰说:我说是分家。我还是康家的长孙媳妇。这家一分四份。我跟悔文,算是长门长孙,您老跟着我们就是了。所有的账目我都准备好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您一看就知道了。

康秀才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既然她们执意要分,就分吧。

当天晚上,周亭兰就把爷爷接回了家。众妯娌一看老爷子回来了,纷纷拥上前问安。那些话都是用热糖熨出来的,一个个显得十分恭顺孝敬。这时候,周亭兰先是领着老爷子看了重修的门楼,又看了西院的牲口棚,再看东院存放粮食的地方,这些都是新添置的。接着,她又把地契、账目一一放在堂屋的桌上。最后,她又搬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用钥匙打开了锁,把白花花的银子摆上桌面。

此时此刻,全家老老少少都看见了她这些年的不容易。这些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尤其是那些地契,都是曾经卖过的,是她一张一张赎回来的。一个小女子,把一个家治成这样,你还能说什么呢?

周亭兰说:爷爷在这儿坐着,当着各位的面,我把账交一下。头一条,当年各房“凑”的银子,都在账上着记着呢。现在连本带利还给各房。本钱一分不少,虽说利薄了些,但先前卖的那几十亩地全赎回来了。我给爷爷说了,除了各房的银子归各房外,家中所有的财产、地亩一分四份。爷爷、悔文算一份,二房、三房、四房各一份,如果你们愿意,现在就分了吧。

众妯娌早有分开的心,但谁也张不开这个口,一听这样的条件,倒有几分窃喜。二奶奶面善些,听了这话,倒有些不落忍,问:兰儿,你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力,你呢?

周亭兰说:我要说明,除了长门就是爷爷跟悔文的这一份,我所有的家产都不要。悔儿的赎银,也是我从娘家借的。我呢,从今往后,就带着悔文以店为家了。

四奶奶问:这是为啥?

三奶奶也紧着问:是呀,家有家规。老爷还在这儿坐着呢。

周亭兰说:家中的所有房产、地亩都归你们。你们也知道,那店面是租人家的,得按月交租,所以店面还由我来经营。悔文有病,身上还有伤。这,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也是为了教他学好,我搬出去住,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

众人默然。对悔文,她们心里都是有些短处的。可三奶奶还是气不愤,说:他二叔的事,你不是應下了吗?

四奶奶说:就是呀,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变了?

周亭兰心里是早有准备的。她知道,她们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到了这时候,她脸一沉,突然说:各位叔伯,各位婆母,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要我改嫁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二奶奶说:你说。

三奶奶也说:你说。

四奶奶说:康家是讲规矩的,你说吧。

周亭兰说:我知道,家有家法。康家也是讲孝道的。我的条件是,谁能把我公公的尸身找回来,我就与他成婚。我说话算话。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一时哑口无言,谁也张不开嘴了。

过了片刻,三奶奶又逼上来,开口说:听你这么说,如果找不回来,你就不嫁了?这可是你说的?

周亭兰说:是我说的。找不回来,我宁肯一辈子守寡!至于他二叔的事,我也想了。我另备了一百两银子,是专门给他娶亲办事用的。

此时,众人都望着康秀才,希望他发个话。康秀才拍了一下桌子,默默地说:既然你们想分,就这样吧。

第五章

黄河的鱼与洛河的鱼是不一样的。

黄河水浊,浪急,那鱼终日在浊浪里翻滚,在漩涡里淘生。每到汛期,浊浪排天,水声如虎。何况黄河几乎年年改道,朝不保夕,那鱼每每要经历几场生死搏杀才得活命。况且,鱼们每年要逆流而上,以命相抵,去跃那龙门……正是这轰轰烈烈,造就了如此这般的黄河鲤鱼。

所以,黄河里的鱼头大脊黑,大多性烈,一条条亮着黛青色的脊,跳荡腾挪中鱼尾甩着一片亮红,两鳃如金,那汪着狡黠的鱼眼犹如黑夜里的两束红箭。在黄河上打鱼的人,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大多是一条或两条,很少有大收获。黄河里的鱼性野,且狡诈多变,很难捕捉。只有六月天下暴雨的季节,骤然冷热相激,才会把它从水里一群一群地激出来,这叫翻河。翻河时,鱼上下翻腾跳跃,似万镖齐发,俗称“鲤鱼爆膘”。每到这时,河洛两岸的人就像过年一样,汉子们全都赤条条地跳到水里,哇哇叫着捉鱼去了。

洛河水清,性也温和。一荡好水从陕西洛南一路走来,经卢氏,走洛阳,过崤山,一路上两岸土质偏硬,泥沙较少,且从未改道,所以,洛河里的鱼头小脊薄,鱼色偏淡,肚脐处白嫩如雪,两只鱼眼在清水里汪亮着一片羞涩,就像是生活在母亲的怀抱里,显得温文尔雅。水润鱼性,鱼就柔和,也就顺带三分的灵性和傻气。洛河里的鱼大多是一群一群游,打鱼人若是一网下去,碰上运气好的时候,就可打上百斤之多。夏日里,到了翻河的季节,一河白亮亮的,全是漂鱼,犹如一河美女亮起肚脐,俗称“鲫鱼晒脐”。这也是河洛两岸的女人们戏水的最好时节。

但洛河的鱼却从不与黄河里的鱼来往。它们每每游到河洛交汇处,掉头就回了,带着一副清高的样子,仿佛不屑于与那粗野交会。

黄河里的鱼也从不进洛水。大约是嫌水软风淡,无浪可凭,仿佛以此为不耻。黄河里的鱼性子骄横些,毕竟,它们的命是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出来的。

那年月,每到汛期前,河洛交汇处就会聚集大批的青壮汉子,他们都是来吃河饭的。河口的旗杆上升上龙旗,吃河饭的人就会从四面八方拥来。漕运是京城的命脉,加上黄河年年决口,治河投入巨大。每每汛期来临之前,圣旨一道又一道从京城发来,严饬河官查看河道,有淤积处,作速挑浚疏通,以防殃成大祸。因此一到汛期,水官们就格外地小心。

龙旗升起,吃河饭的汉子们,在河官们的带领下,分成十人小队,一队一队领牌上工。这时候,河堤上还会升起两种旗帜:一为“号旗”,相当于队伍的编号。十丈一小旗,百丈一大旗,领工的是河兵。还有一种旗是专用于施工时发号施令,这叫“标旗”。施工到了紧要关口,若急需土方则升黄旗,需用木料则升红旗,用柳条、蒲草则升蓝旗,夜间则改为三色灯笼……急迫时,锣声四起,号子如山岳,一排一排的人墙,与那滔天浊浪抗争。

那年夏天,端午过后,河洛口的大堤上,在蚂蚁一般的河工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奇人。开初时,这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打眼的地方。在赤裸着上身的汉子群里,他只是中等偏上的个头,看上去黑黑的,没言语。人也就三十壮岁,一条辫子盘在头上,穿一件对襟的粗布汗褂,腰里扎一根毛蓝布带子,显得肩宽腰细,周正利落。若细看了,只是眉眼紧,走路轻些,别的就没什么了。

可一上工,干起活儿来,差别就出来了。同样是在河堤上运送木料,丈二的圆木,二里半的路程,别的河工两人抬一根还略显吃力,中途要歇上一会儿。他却不然,头一趟他就一人扛了一根。這倒还罢了,到了换牌子登账时,听河官说扛一根两个铜子,于是到了第二趟,他左胳肢窝夹一根,右胳肢窝夹一根,竟然一人运两根。走起来,依然健步如飞。

顿时,一河的人都看傻眼了。说这人谁呀?好神力!

就这样,一趟两趟,一天两天,力工们都看着他窃窃私语:谁呀?这谁呀?嘴里也不由小骂:这狗日的。

河上人多,眼杂,嘴也多。人们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这人姓马,叫马从龙。是前不久从外乡流落到河洛镇的。

到了第三天,人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鸟人,怎么这样呢?人家两人抬一根,他一人夹两根。一个人就挣了四个人的钱,河上的钱都叫他挣了。这且不说,中午吃饭,发的黑白两糁的馍,他一串叉四个,两根筷子就叉八个,那是杠子馍,他一顿吃八个,×!

最先看不上的是洛寺村的人。洛寺村离河洛口最近,一姓的族人多,人头旺,也就霸道。他们常年吃河饭,看这狗日的一顿吃八个杠子馍,钱也都让他鳖儿挣去了,于是一个个躁躁的,嘴里骂骂咧咧,很有些气不愤。这些人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嚷着嚷着火上来了。河堤上人多,况都是壮汉,经不住这么起哄架秧子,不知哪个愣头青先开了口:奶奶的,走,打个小舅。

倏忽间,就见河滩里刮起了一股旋风,一时群情激愤,人们黑压压地拥过来了。挑头的自然还是洛寺村人,人群里有狗叨毛架鹰撵兔打哄哄的,有看热闹递小拳骂阵的,乱嚷嚷聒噪噪一片喊打声。

立时,就见河滩里尘土飞扬,唾沫星子四溅,荡荡黄尘里一片乱麻麻的黑脊梁,一窝蜂似的扑将上去,那胳膊犹如一片棍林,斜刺里乱马绞枪像是长出了无数条铁腿……渐渐地,人就看不见了,只有一团一团的黄尘在河滩里滚来滚去!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终于有人醒过神来,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这时,有河兵跑过来,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想闹事啊?!

人们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全都住手了。河滩里顿时静下来了。往下呢,往下就不敢想了。那人呢,恐怕打死个■了。成肉酱了吧?

当管河工的千总带着护卫赶来时,人们才知道害怕,慢慢地往后退去,让出道來。黄尘慢慢散了,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那个叫马从龙的人,已经被黄尘埋了。

过了片刻,又见那土末子慢慢往上冒,冒……人们小声说:动了。他动了。

又一会儿,渐渐,一个人头从土里冒出来了。马从龙先是慢慢坐起身子,噗噗吐了两口土末子,继而,他爬起来了,还拍了拍身上的土。居然,他居然安然无恙?!

千总吃惊地望着他,说:喂,小子,你没事吧?

马从龙略略点了点头,嘴里又徐徐吐了一口气,说:不当紧。

有河兵把他架起来,说:走两步,走两步。

千总惊呆了,说:你……你真没事?

马从龙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见河滩里摆着一个夯土的石磙。他当着众人走过去,弯下腰,默默地吸一口气,“嗨”的一声,双手把那石磙举了起来!

一时,整个河滩静得吓人。人们默默地望向他。就此,再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了。

分家后,周亭兰带着儿子,悄悄地搬到镇上住了。她先是在店铺后面一孔窑洞里凑合了些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寻访能给儿子治病的人,找过几位中医先生,也请过神婆,扎针许愿、烧香上表,都不大管用。

没住多久,她就搬了。儿子看着她,那神情像是在问:刚刚住下,为什么要搬呢?

周亭兰说:儿呀,我怕伤了你的耳朵。

原来,店后面的窑洞里住的大多是走水路和旱路的纤夫和脚夫。他们卖苦力挣了些钱,可他们夜夜赌博,把好不容易挣来的散碎银子又输出去。况这些人在输了银子喝了酒之后,会闹些事端。叫骂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且一言不合,打得一塌糊涂。

周亭兰说搬就搬,她带着儿子搬到不远处的唐家胡同。这是个很干净的小院,隔墙院里还种有花草。然而,仅住下没有几日,她又搬了。

年幼的康悔文不知道,这地方的后墙离常春院太近了。常春院白天里静静的,一到晚上,夜夜笙歌,蜂浪蝶舞,成了一锅花粥。不时地,有老鸨高喊:客,花俩吧!

那日,周亭兰从店里回来,康悔文突然说:娘,给我买只兔子吧。周亭兰一愣,说:这么晚了,哪有卖兔子的?儿子说:后边院子里就有卖的。老听人喊:兔儿,兔儿的,还问要大白还是小白……周亭兰一听,脸色陡然变了,厉声道:胡说!

然后,周亭兰二话不说,立刻又要张罗搬家。她说:儿呀,我是怕伤了你的眼哪。

河滩上闹事那天,周亭兰刚好带着伙计往河滩上送蒸馍。听河工们议论河滩的奇事,她心里寻思,这不正是她要找的人嘛。于是,她立刻托人打听了马从龙住的地方。第二天傍晚,提了两匣点心,她就到马家去了。

马从龙租住在镇子西边的两间柴房里,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院中间是一个大碾盘,一棚牵牛花,棚下有一石桌,两个木凳,靠墙放着一对石锁。

周亭兰领着儿子走进院子,打个问心道:请问马先生在家吗?

马从龙在棚架下坐着,正用葛条编河工用的箩筐。他抬起头来,见是一小媳妇,有些诧异地问:您是?

周亭兰说:马先生,我是这镇上的。家里开一饭馆,每日里往河堤上送饭。河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没等周亭兰把话说完,马从龙就站起来说:掌柜的,对不起,我不收徒弟。

周亭兰笑了笑,径直走上前去,把提着的两匣点心放在了石桌上,说:马先生,我也无心让儿子跟你学武。

马从龙愣了愣,说:那是……

周亭兰说:马先生,你别误会。我领儿子来,是让他见识一下,啥样的人是高人。

马从龙淡淡地说:你过奖了,我不是啥高人,就是一吃河饭的。实在抱歉,这点心你还是提回去吧。

周亭兰说:一个镇上住着,咋说也算是邻居了。这点意思,是我看望老人家的。听说老太太有病,最近可好些了?

马从龙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谢了。我母亲只是受了些风寒,好多了。

周亭兰说:一点意思。不过……好了,我走了。说着,领着儿子出了院门。

周亭兰说走就走,把马从龙晾在了院子里。

过了两天,周亭兰又来了。仍然是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提着两匣点心。进门就笑着说:马先生,我搬过来了,就住在隔壁。咱们是邻居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来打声招呼,顺便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身子好了吧?

马从龙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住隔壁?

周亭兰说:是啊,刚搬来。

马从龙仍旧说:谢过好意。我说了,不收徒弟。

周亭兰说:我知道你不收徒弟。我是来看望老太太的。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马从龙无话说了。

从此,隔三岔五地,周亭兰就送些点心之类,自然说是看老太太的。这天,周亭兰又是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提着食盒来了。可这次刚一进院,就被马从龙拦住了。马从龙说:掌柜的,对不住。我说过多次,不收徒弟。无功不受禄,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了。

周亭兰说:我也说过了。我儿不是习武之人。我也没想让他当武状元。我是来看老太太的。我想认老太太做干娘,这总行吧?

马从龙说:掌柜的,你要我做什么事,你就明说。我娘说了,不明不白的礼,是不能收的。

周亭兰笑了,说:马先生,我会让你去杀人放火吗?只是,听说你会治一些跌打损伤,疑难杂症?

马从龙这才看了康悔文一眼,迟疑片刻,问:这孩子伤在哪里?

周亭兰说:孩子从小失怙,身弱,胆小,又被土匪绑过票,眼里有寒气。你能治吗?

马从龙一怔,说:你说是寒症?那该找大夫看。

周亭兰只说:是吓着了。眼里有寒气。

马从龙摇了摇头,说:这,我治不了。

周亭兰说:你要治不了,就没人能治了。算了,我改日再来。说着,又要牵着孩子走。

这时,马从龙眼里闪出一丝亮,他说:慢着。你怎么认定我能治?

周亭蘭说:在河滩里,上百人围住你,你能不还手。而且,还能不叫人打死。就凭这气度、功夫,我就认定你了。

马从龙仍然决绝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收徒弟。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再来了。

周亭兰说:马先生,我还要来。直到你答应为止。

马从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望着她,可望着望着,他背过身去了。

马从龙在去河滩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是些光脊梁的青皮后生,有二十来个。他们全是洛寺村的,就是那天最先出手打他的那些人。进河滩,寺口是必经之路。这些泼皮后生齐齐地在他面前跪下,一个领头的说:师傅,我们服了。从今往后,我们都愿给你当徒弟,收下我们吧。

马从龙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各位请起,我不会武功,也从不收徒弟。

可是,这些青皮后生就是不站起来,那领头的说:我们是真服了。你就教教我们吧。

这时候,其中的一个泼皮觍着脸拍着肚皮说:你要不教我们,就把我们打死算了。

马从龙闷闷地站着,片刻,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第二日,马从龙起得更早了些。可当他路过寺口时,却再一次被拦住了。拦他的仍是那些泼皮。他们横在路上,又是齐齐地跪下,说:师傅,收下我们吧。

马从龙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才好。这时候,就见一泼皮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猪刀来,先是拍了拍肚子,就势在肚皮上划了一刀,那血线一样地流下来,见马从龙不语,他就又划下去,一连划了三刀!

众人齐声说:收下我们吧。

马从龙一抱拳,扭头就走,且越走越快。他心里清楚,从今往后,这河饭是吃不成了。

马从龙回到家里,在院子里默默地吸了一袋旱烟,而后他进了里屋,往母亲的病床前一跪,说:娘,咱还是走吧。

母亲问:怎么了?

马从龙说:这里不能待了。

母亲说:你又惹事了?

马从龙说:没有。

母亲说:儿呀,都怪我,不该让你习武。这,躲到哪一天是个头儿呢?我怎么听说,你在河滩里被人打了?

马从龙说:唉,也怪我。本是想多挣几个钱,好给您治病……

母亲焦急地说:说实话,你没有还手吧?

马从龙说:娘,我谨遵母训,没有还手。

母亲说:不还手就对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还手。你要是再失手,万一伤了人……娘可怎么活呀?

往下,两人都不说话了。是呀,在河洛镇,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这是埋藏在母子心中的秘密。

片刻,马从龙默默地说:娘,您放心,我不会再给您惹事。只是……

这时,母亲从头上拔出一根银簪子,说:儿啊,你不在家的时候,那住在隔壁的饭铺女掌柜没少来看我,还专门请了先生来家给我看病、抓药。这份人情咱不能欠。拿去,把它当了吧,换成钱,置份礼。就是走,也要言语一声,谢谢人家。

马从龙迟疑了片刻,说:好吧。

这天傍晚,马从龙推开了邻居的院门,他手里提着果品和两匣点心,站在院子里说:掌柜的在家吗?

周亭兰穿一高领蓝花短衫,下身是蓝碎花的裙,人显得十分清丽。她笑盈盈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我说怎么喜鹊叫呢,是贵客临门呀。马先生,快坐。说着,快步走上前,把院中丝瓜架下的木桌木凳全擦了一遍,说:马先生,坐呀,我这就给你沏茶。

马从龙把手里提着的礼物放在桌上,说:不麻烦了。我是来告辞的。

周亭兰说:怎么,你要走?

马从龙说:是啊。我明天就走了。我来,是特意谢谢你对家母的关照。听母亲说,你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实在是叨扰太多,谢谢,对不住了。

周亭兰问:不在河上干了?

马从龙苦笑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亭兰说:听大夫说,老太太的病还要将养些日子才好。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儿去呀?

马从龙无奈地说:顺河走吧。总会有用人的地方。

周亭兰马上说:既然没有一定的去处,那就不妨等老太太病好了再走。我知道,马先生,你不过是困在这里了,日后早晚有发达的一天。我要说雇你,是辱没你了。头前,听说县上缺一捕快,我正让爷爷给打听呢。你要是乐意呢,就再缓上几日,待有了准信儿,我就告诉你。时间不长,也就是三五天。你看呢?

马从龙听了,愣愣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周亭兰又说:这边呢,我那饭铺,也需要一个挑水的。你一早一晚,给挑挑水,也算是给我帮帮忙。剩下的时间,给我儿子治治病。一个月,我给你五串钱,如何?

马从龙沉默了。他知道,一个挑水的,是挣不了这么多钱的。这钱比他做河工拿得都多。他想拒绝,但是,对这个女子,不知怎的,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

周亭兰看他不语,又说:马先生,老太太的确需要将养一段时间。你要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马从龙说:谢谢掌柜的好意。不过,你怎么就认定我能治这孩子的病呢?

周亭兰说:我就认定你了,治不好也没关系。

马从龙说:你要我治到什么程度?

周亭兰说:眼里没有寒气。说着,周亭兰立刻招呼儿子:悔儿,快来,给师傅磕头。

这时,康悔文从屋里跑过来,怔怔地望着马从龙。片刻,他扑通往地上一跪,在地上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起头来,望着马从龙,竟然说出了一句让马从龙震惊的话。

他说:我妈说,你眼里有光。

如果从出生地论起,马从龙的老家是河北沧州的。但要从根儿上说,他又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马从龙出生于武学世家,他的祖上曾是少林寺的“子孙和尚”。所谓“子孙和尚”,是家贫无依,一出生就被抱到少林寺“恩养”的孩子,才被叫作“子孙和尚”。马从龙的祖先曾在少林学艺十多年,法名“释慧根”,曾为少林寺武僧。只是后来,连年战乱,少林寺多次被毁,他的祖爷爷流落到了民间,一路逃荒到了沧州靠开教场才落下脚来,此后才有了马家的这一支人脉。

沧州是尚武之地,自古以来多慷慨悲歌之士。马从龙的爷爷马世昌,绰号“马蝎子”,自幼练的是“蝎子功”,尤其擅长“蝎子爬”,人趴在地上,蹿将出去,可达一丈多远。年轻时曾考过武举,只可惜功亏一篑,在比武的校场上摔断了腿,苦练多年的功夫也废了。此后,他的父亲马金旺改练“螳螂功”,一练三十年,当他就要成名的时候,却又折了一只膀子,成了“独臂螳螂”。马家人世代习武,原来一直练的是外功,但功夫总是只能练到八成,尔后就不行了。再往上走,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故。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马家,使马家一代一代都留下了遗憾。

马家从祖上开始,一直做着武林第一的梦,练的都是偏门绝活儿。虽说有走捷径的心思,但练得也很苦啊!从“蝎子功”到“螳螂功”,图的就是这一门的天下第一。可经过一代代的努力,到了也没能如愿。“马蝎子”临死时,曾一再感叹:命,这是命啊!

到了马从龙这一代,马家人开始改走内家功夫了。

马从龙从三岁起就开始扎马步了,他自幼练的是“易筋经”。“易筋经”练的是气,讲的是洗筋伐髓、吐纳功夫。在大约十年的时间里,马从龙都在练心、意、气,然后才是功法。父亲在后院里给他挖了六个坑,而后又准备了六个水缸。先是跳坑,每天早、午、晚让他从坑里往外跳;跳出来后再运气打水;由小到大,一年一换,让他对着水缸练气。本来,父亲是执意要把他培养成武状元的。父亲把毕生的心血都用在他身上了,也曾带他拜过很多老师。为了让他开眼界,曾借走镖的机会带他上过武当山、青城山、泰山和少林寺。

可是,父亲突然就死了。父亲死得很蹊跷。那个夏日,马从龙的父亲从北边走镖回来,到一位伯父家去喝酒,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这人跟马从龙的父亲是同门的师兄,平日里情同手足。可是,当父亲跟情同手足的伯父喝了一顿酒后,却在回家的路上掉进河里淹死了。马从龙当然不信,父亲早年跟着爷爷练过“蝎子功”,平地蹿起,可达丈余。那条河并不宽,就是掉进河里,三蹿两蹿就可以到河边上。父亲怎么会死呢?

当马从龙和父亲的徒弟们跑到师伯家讨说法的时候,一语不和,两边就打起来了。那时候马从龙初出茅庐,血气方刚,跟师伯的儿子交手时,几个回合下来,他一掌拍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师伯的儿子竟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马从龙本是无意杀人的。平时练功时,他都是对着一个大水缸练的。那水缸里的水有七成满,他只是练到了把水缸里的水推得溢出来而已。可练了这么多年的内功,他并不知道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谁知道一掌下去,竟失手把师伯的儿子给打死了。

事发当天,马从龙的母亲曾去求过师伯,求他不要报官。可师伯却说出了很绝情的话。师伯说:按江湖规矩,一命抵一命。

母亲说:马家就这一个儿子,你给留一条根吧。我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的。

师伯说:你能让我儿子复活,我就答应你。

母亲说:要抵命,我可以抵,只要你放过我的儿子。

可师伯摇了摇头,竟说:年轻时,你或许有机会,可你选错了人,跟了他。

这时候,母亲才发现,两家最近的人,其实早就结下冤仇了。师伯对母亲嫁二师弟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师伯要报仇,官府要拿人犯。就此,马从龙背着母亲连夜逃出了沧州。

他们一路东躲西藏,来到了河洛镇。

康悔文习武是从看星星开始的。

一天晚上,马从龙把他带到了黄河边上,领他上了一条靠在河湾里的船。马从龙先是对船上的人说:老大,我借你的桅杆用用。

船老大是认识他的,笑了笑说:马爷,你可别伤了我的桅杆。

马从龙说:不会。我让这孩子练练胆。

船老大提起一盏马灯,说:这好说。要亮吗?

马从龙说:不用。

接着,马从龙蹲下来,在康悔文浑身上下摸了摸,看骨头太嫩,说:孩子,跟我习武,要从练眼、练胆开始。你怕不怕?

康悔文的腿哆嗦了一下,却说:不怕。

马从龙说:不怕就好。你要是怕了,就叫我,我会把你放下来。

于是,马从龙从腰里取下一条带来的绳子,绾一活扣儿,把康悔文的两条腿套在系好的活扣儿里,而后又把那绳拴在桅缆上,就那么倒着把康悔文吊在了桅杆上,拉有一丈高的时候,马从龙把绳子系住,而后问: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康悔文被倒着吊在那里,开始有些怕,只觉心慌意乱,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说:星、星星。

马从龙说:好,你就给我数那星星,数到一千的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大约有半个时辰,康悔文突然叫道:师傅,我头晕。

马从龙说:不要慌。你腰上用力,记住,是腰上用力。而后直起脖梗往上挺,挺起身后,抱住桅杆。

于是,康悔文就一次次地起身去抱那桅杆。终于,当他抱住桅杆的时候,只见暗夜里一片黑乎乎的,四周有斑斑点点像鬼火一样的绿光,夜气一抹一抹地从脸前流过,麻酥酥的。星星在天上一釘一钉亮着,那光蓝蓝的,越看越近,顿时就有了想飞的感觉。抹一把脸,全是汗。

三天后,那根吊康悔文的绳子又升了一尺,尔后每隔三天就升一尺。这时候,那夜在康悔文眼里已有些明晰了。滔滔黄河像墨汁一样流动着,那浪一波一波地翻滚。在那黑丝绸一般的墨流里,有“扑哧、扑哧”的鱼跃声。一时,那河像是凝固了,泥泥地不动;一时,又翻动着荡荡的泥浪,一鬼一鬼地向岸边抓去。起风时,那涛声像是鬼哭;夜静时,四周的夜气又像是流动着的水。亮光一明一暗地在各处闪现,岸边草棵里的虫儿齐声鸣唱。暗夜里,天上的星星汪成了一条一条的河流,远的近的,像是水中的花儿一样开放。

可康秀才依然故我,他说: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会跟你回去。家已分了,你好自为之吧。

周亭兰说:爷爷,您是不是怪我分家?

康秀才说:既然分了,就分了吧。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过如此。

往下,周亭兰不说了,康秀才也不语,就那么闷闷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周亭兰忽然说:爷爷,不读书也行。可我不愿让我的儿子猪狗一样地活。我既生养了他,就得让他活得像个人。书,也是可以倒着念的。

就是这句话,把康秀才说愣了,他喃喃道:倒着念?书怎么倒着念?

周亭兰说:您把字背里的意思给他念出来,这不就是倒着念么?

康秀才说:这话么,倒也不错。字背有字。那,不为功名?

周亭兰说:不为功名。

康秀才问:那为什么?

周亭兰说:活人哪。

康秀才说:活人不用书。

周亭兰说:活人是不用书,但要活得好,心里就得有一盏灯。书就是点在心里的灯,它是照路的。您老人家不也说,书里有尺子,那是量人的。就是苦,也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

周亭兰又说:至少,得让您的重孙子做一个明白事理的人。

康秀才沉吟了很久,终于说:这么说,还有点道理。你让我再想想。

第六章

陈麦子看见,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踽踽地在镇街上走着。

康悔文從家里出来,阳光下,只有他的影子跟着他,一晃一晃的,样子很愁。

自从马从龙治好了康悔文的阴寒之症,周亭兰就把孩子交给了老爷子。周亭兰特意给他寻了一处僻静些的房子,让他专门教康悔文读书识字。

可康秀才回到河洛镇,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他是羞于给人谈钱的。可这一次,他对孙媳妇说:你让我回来给悔文开蒙,我答应你了。可我人老了,嘴寡,不定想吃点什么。束脩怎么算?周亭兰说:爷爷,您说笑呢?饭就让店里送,您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做什么。若用钱,就从柜上支。这还不行么?康秀才摇摇头说:不行。第一,每月一两银子,月初即支,要现钱。第二,我怎么教,是我的事,你不得干涉。周亭兰看爷爷认起真来,就说:行。我现在就让柜上给您把钱送来。康秀才说:我要零的,你且让人给我送十串钱来。

康秀才开馆第一课,是让八岁的悔文上街去买字。

他对重孙子说:从今天起,我要教你的字墨,其实是五个字: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我先要你从街上买回来。买回一个,我教你一个。若是买错了,或是买不回来,看见了么?这是戒尺,打手十下。记住了么?

康悔文愣愣地问:怎么买?

康秀才说:那就是你的事了。而后,他指了指桌上:拿上两串钱,去吧。

康悔文不明白这“字”该怎么去买。怔了片刻,想再问问,看老太爷绷着脸,也就不敢问了。

出了门,康悔文顺着镇街往前走。手里有两串钱,掂着不是,装又没地方装,于是他干脆套在了脖子上,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心想,到哪儿去买字呢?

这是康老爷子给他上的第一课。

康秀才坐在屋子里,从窗口望着他重孙子孤单单的身影。

那时的河洛镇,虽不如县城繁华,但毕竟是水旱码头,镇街亦是很热闹的。人气最旺的是十字交叉的二里长街。十字街南头是集市,挨着集市就是店铺了。一街两行都挂着招旗:头一家是给牲口看病的佑生堂,再接着是霜糖店、德昌鞋行、生泰元商铺、洪记薪炭行、范记馍店、王记铁匠铺……一家挨着一家。东西街则是各样的粮行、米市、典当铺、饭馆、剃头铺子、脚力行……一直通向码头。

集市上,店家伙计见这么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两串钱在街上走,纷纷打招呼说:哎哎,这位小哥,你买什么的?店里有糖果点心。

康悔文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饭铺的伙计拦住他说:小哥小哥,包子油饼胡辣汤,想吃什么随便点,你来尝尝?

康悔文不饿,又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一个摆地摊卖狗皮膏药的,看见他,就喊道:小哥,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来一贴?你瞧,你爹的腿疼往这儿贴,你娘的腰疼往这儿贴,来呀。

康悔文是让人绑过票的。他看那人腰里束着板带,一脸的横肉,不由得警觉起来。他离得开些,仍是往前走。一路上看见卖酒的、卖肉的、卖水果的、卖京广杂货针头线脑的、卖酱牛肉花生粒的……就是没有卖字的。他先后走完了一条南北街,再走东西街,仍然不知道哪里有卖字墨的。就这样,他左顾右盼一直走到了码头上。

码头上更热闹,远处帆樯林立,锣声不绝。近处有押宝的、玩皮影的、捏糖人的、挑担子的、扛包的、上船下船的、要饭的,吵闹声不绝。可康悔文自小孤独惯了,是个不好热闹的主儿。人们见他脖子上挂着钱,打招呼的人特别多,他们一个个叫道:小哥,小哥,你来你来,赌一赔十……可康悔文就是不往前凑。

他一直牢记着要找一个卖字的。可不逢年不过节,哪里有卖字的呢?康悔文走得有些累了,心里还愁着。太爷爷说,要他买仁义礼智信,任何一字都行。这些字母亲教过他,他认是认得,可又该如何买呢?于是,他缓步上了一座木桥,靠在桥头上发愣。

眼看到中午了,他的肚子也有些饿了。怎么办?无奈。看来,他只好回去挨戒尺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康悔文一直觉得耳边有人在小声跟他说话。虽然跟马师傅练功后,耳根子清静多了,可每当感到紧张时,还会有声音出现。这时候,他就听见耳边有声音悄悄地说:往下看,你往下看。

于是,他低下头去。只见桥下站着一群插着草标的孩子。这些孩子是从发水的地方逃难来的,一个个破衣烂衫,脸上苦苦的、寡寡的,眼神很绝望。尤其是那个女孩,嘴里慢慢嚼着一截儿草秆,眼里含着泪,不停地说:娘,饿,我饿。这时,康悔文的心一下子动了。

此时,不由自主地,就像是谁拽着他的手似的,他机械地从脖子上取下那两串钱,解开串绳,把铜钱从桥头上一把一把地撒了下去。一边撒一边还大声说:哎,一人两文,买个烧饼吃吧。

桥下就是人市了。人市不远处是牲口市。

那些插着草标的孩子突然看见桥上有铜钱扔下来,哄一下全都跑上前来。一个个又是抢又是抓的,倏忽间扑倒一大片。有人高声喊道:撒钱了!桥上撒钱了!

那两百铜钱一会儿工夫就撒完了。可是,人市、牲口市上的人全都围上来了。人越围越多,康悔文手里已经没有钱了。于是就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不会是个傻蛋吧?

还有的人吆喝说:傻蛋,撒完了,回去拿。你家有钱!

于是,顷刻之间,一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康家的小孙子,是个傻儿。他从家里偷了两百钱,竟然跑到桥头上去撒钱玩。看来,这康家又要败了。当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周亭兰的时候,她差点气晕过去。

周亭兰即刻让人把康悔文找回来,气冲冲地牵着儿子找爷爷去了。她把儿子牵到康秀才的面前,大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康悔文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跪下了。

周亭兰拿过戒尺,说:把手伸出来。

康悔文怯怯地伸出了手。

周亭兰啪、啪地照他的手上打起来。

康秀才问:这是怎么了?

周亭兰仍然气不打一处来,说:毁了,毁了。这孩子毁了。

康秀才说:怎么就毁了?你说说。

周亭兰气得哭着说:我怎么养了一傻儿?他,他跑到人市上撒钱去了。您说说!

康秀才听了,先是一愣,继而仰天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亭兰埋怨说:爷爷,您,您还笑?

康秀才却说:苍天有眼哪。成了,成了。可喜可贺,这孙儿成了。

周亭兰气呼呼地说:成什么了?这不是一傻子吗?

康秀才说:你错了。你猜我让他干什么去了?我给了他两串钱,让他去给我买一个字。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人,凡成大器者,都必须具备这五个字: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当中,仁字当先,他居然给我买回来了。

周亭兰怔怔地望着康秀才,说:您,这……

康秀才说:我之所以回来,就是听了你的一句话。你说:书是可以倒着念的。我觉得有道理。人生无常,字背有字。至于怎么教,那是我的事。我不过是试试他,可我没想到,他的悟性这么好。你去吧,我要给孩子详解这五个字。

周亭兰还是有些不放心:爷爷……

康秀才说:放心,放心去吧。这孩子有慧根,有善念,又毫发无损地回来。这孩子能成。我会用三年的时间,给他细细地批讲这五个字。

三个月后,康秀才又差悔文上街去了。

这一次,他吩咐康悔文上街去借钱。他说:孩子,你上街去给我借钱。十两不多,一文不少。记住,不准找亲戚借,不准偷人家的。去吧。

康悔文又被难住了。他从街东走到街西,从街南走到街北,一直从早上走到中午,却没有借来一文钱。

路上,他曾碰上他的老外公周广田。“老毒药”在一个卖胡辣汤的铺子里喝胡辣汤呢。周广田看见了他的重外孙,就招呼说:悔文,来,你来。外公问他:你吃饭了么?他说:吃过了。外公看他的眼一直瞄着餐桌上的几文铜钱,那是饭铺刚找给自己的。就说:去,拿去吧。买糖吃。可康悔文却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很认真地说,我不要。太爷爷是让我出来借钱的。周广田说:借钱?让你出来借钱?他老糊涂了吧?借多少?我给你。康悔文很诚实地说:他不让借亲戚的,也不让借熟人的。周广田说:这老东西,净出幺蛾子。

可是,康家店里的熟人不能借,亲戚也不能借,他该向谁去借钱呢?于是,每走一个铺子,他都会停下来,想大着胆子向铺子的掌柜借钱。可每每當他要张口的时候,脸就先红了。人家问他:小哥,你买什么?他摇摇头,扭身退出去了。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撒钱是容易的,可哪怕跟人借一文钱,也是很难很难的。

终于,康悔文大着胆子站在了一间杂货店的门前。他在门前已站了很久了,看那个卖杂货的胖女人面善些,人也活泛,总笑眯眯的,就硬着头皮走进去说:大婶。胖女人看了他一眼,说:哟,小哥,买点什么?康悔文说:我什么也不买,我想跟您借一串钱。那胖女人又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一眼看得他心慌了。康悔文刚想说自己是谁家的,却又忍住了,只说:大婶,我就借您一串钱。要不,借一文钱也行,我会还的。那胖女人的脸原本还是桃花一朵,可马上就变了,说:捣什么乱?滚,滚,滚!你是谁呀?你是官爷?康悔文很窘迫地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慌乱。他刚想解释些什么,可那胖女人根本不听他的,只说: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小小年纪,怎就不学好呢!

康悔文红着脸退出来了。他很惭愧地在街边上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

快到中午的时候,康悔文又一次来到了人市上,站在了流民群里。他从地上拾起一根草标,学着别人的样子插在了脖领子上,要自卖自身了。可是,那些逃水人家的穷孩子,看见他往跟前凑,就赶忙往旁边再挪挪,谁也不跟他站在一起。这时,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走过来,拍拍他:你卖多少钱?

康悔文就说:我卖一、一文钱。

一时,那些穷人家的孩子都笑了。一个孩子指着他说:我认得他,他前些天还在桥上撒钱呢。这是个傻子。

此刻,又有一群孩子围上来,嚷嚷说:就是他!呆子,呆子,快回去拿钱,还来撒呀。

这么一嚷嚷,围得人更多了。康悔文再也没脸在那里自卖自身了,他把那草标从脖领上拽下来,红着脸走了。

日错午了,康悔文很沮丧地回到了蒙馆里。他来到太爷爷的房里,伸出手来,一声也不吭。

康秀才看着他,问:钱借来了吗?

康悔文不吭声。

康秀才说:上次,你撒了两串钱,我没有指责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那叫给予。在这个世上,你记住,给予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而借,凭的是信誉。人无信不立,记住了吗?

康悔文说:记住了。

康秀才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条子,递给他:再去,到对面的点心铺。就说我让你去的,借一串钱回来。

于是,康悔文就再一次走出门,来到斜对面的点心铺子。他把条子递给掌柜的,说:老伯,我太爷爷说,让我来借一串钱。

那掌柜的拿过条子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从柜上拿出一串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说:小哥慢些。

康悔文脖子上挂着那串钱,慢慢地走回来。他把钱放在桌上,再一次伸出手来。

康秀才在他手上重重地打了十下,尔后说:知道你为什么借不来钱吗?因为你还小,缺的是一个“信”字。将来有一天,这个“信”字就是你的依托,你要牢牢记住。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讲这个“信”字,你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吗?

到了十二岁这一年,康悔文突然干出了一件让全镇人都吃惊的事。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连考他的太爷爷都惊叹不已。

这时候,康悔文已经长高了,人也壮了,那模样已是个结结实实的半大小伙子了。现在他身边有了三位老师:早上,马从龙教他习武。上午,他跟太爷爷康秀才学文,太爷爷给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是与历史有关的。到了下午,他才到仓署去,由仓爷教他算学。

按乡俗,到了十二岁,就该行成人礼了。到了康悔文该行成人礼的这一天,太爷爷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这天,康秀才郑重地告诉他说:悔文,你已经长大了,该行成人礼了。我现在给你五两银子,你把“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全给我买回来。孩子,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花了钱,能把这五个字买回来,就算你及格了。如果不花钱,也能把这五个字买回来,那么,你就学成了。从此,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康悔文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银子,愣了很久,说:那,我试试吧。

第一天,康秀才好像听到里屋有动静。进去一看,却见康悔文正躺在床上发呆。

太爷爷问他:笑什么?

他说:我没笑。

第二天,屋里仍没有动静。太爷爷走进去一看,康悔文仍是在床上躺着发呆。

太爷爷又一次问:你笑什么?

他仍然说:我真没笑。

只是到了吃饭时,太爷爷问他:怎么样?想好了吗?

他摇摇头,默默地说:太难了。

往下,太爷爷就不再问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康悔文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他先是来到了集市上,站在街边上候着。他在等老外公周广田。“老毒药”有个习惯,每天早上来喝歪脖家的胡辣汤。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享受,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等周广田大声咳嗽着走过来的时候,康悔文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外公。周广田见小外孙如此有礼,心头一喜,就说:走,陪我喝碗汤。

康悔文就陪他去喝胡辣汤。两人在桌旁坐下来,康悔文一次次起身端汤、拿筷,周全得体。周广田就问:孩子,你有事吗?康悔文说:外公,我想跟您老商量点事。周广田说:你说。康悔文说:我想出二两银子,买咱家的一堵墙。您看够吗?

周广田怔了。他望着外孙,说:王八羔子,你不发烧吧?康悔文笑着说:我不发烧。周广田也笑了,说:那你买墙干什么?不会是上房揭瓦吧?康悔文说:我自有用处。您看二两银子够吗?周广田仍以为是玩笑,说:这孩子,只要不上房揭瓦,你要哪堵墙就给你哪堵墙。康悔文即刻从褂子里拿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而后又从袖筒里掏出准备好的字据、笔墨,一一摊在桌上。周广田看他真的把银子拿出来了,吃惊地说:王八羔子,你当真吗?康悔文说:当真。这是字据,我已经写好了,您画个押,按个手印就行。周广田想了想说:又是康秀才出的幺蛾子吧?康悔文说:是。周廣田没有多想,就说:既如此,你可不要后悔。二两银子,你就是把墙给我扒了,再修也够了。说着,当面签字画押。

等周广田按上指印后,康悔文说:外公,墙是我的了。周广田笑着说:对对,墙是你的。不管要哪堵墙,来扒就是了,啥时想扒都行。

可是,周广田出了饭铺的门,却连连摇头,叹一声说:这孩子呀,怕是落下病根了。

天半晌时,康悔文来到了那个曾因借钱碰了一鼻子灰的杂货店。他对胖女人说:大婶,您还认识我吗?那胖女人看了看他,说:面熟。面熟。你是?康悔文说:我是这镇上康家的孙子,周广田的外孙,我叫康悔文。那胖女子拍着腿,很爽快地笑着说:知道。知道。你不就是那在桥头上撒钱的那个……她及时地咽下了“傻儿”两字,说:你想要啥,你说,我都赊给你。康悔文说:我来,是想告诉您,在咱镇上,有堵墙是甜的。您信吗?胖女人吞儿笑了,说:这孩儿,去去,我不信。

这时,康悔文拿出一串钱来,啪一声放在了桌上,说:我要是给您一串钱,您信么?

胖女人俩眼瞪得溜圆:这钱是给我的?

康悔文点点头:是,给您的。

胖女人拿起那串钱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说:真是给我的?

康悔文说:给您的,只要您信。

胖女人说:好好,我信我信。你说那墙是甜的,就算是甜的。

康悔文认真地说:那墙真是甜的。

胖女人说:甜的,甜的。说着,自己竟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笑岔了气。可她刚要拿钱时,康悔文却用手按住了那串钱。

胖女人一手拽着钱,说:怎么,你反悔了?

康悔文松了手,说:我只是想问问您,您是真信还是假信?

胖女人手抓着钱,连声说:我信我信,真信。

康悔文说:大婶,钱您已经收起来了。您放心,我不会再要回去了。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您是收了钱,才说信的,对吧?

胖女人说:这孩子,你不就是玩玩嘛。你看,你让我说,我说了。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康悔文说:可您心里,不信。是吧?

胖女人说:反正你让我说,我也说了。说白了,我没工夫跟你磨牙。对,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这世上,哪有墙是甜的?你还不如说煤是白的呢。

康悔文说:您说得有道理。可这世上,就有一堵墙是甜的。您看这样行么,您现在就跟我去,再叫上些人,去看看那堵墙。到时候,我让您亲口尝尝。如果不是甜的,我再给您一串钱。说着,康悔文又拿出了一串钱。

这时候,那胖女人大叫一声:天爷呀,你怎么傻得不透气呢?好了,你这钱我也不要了,省得挨骂!走走,我就跟你去。我倒要看看,这世上哪堵墙是甜的?

于是,那胖女人朝后面吆喝一声:他爹,给我看着店。跟着康悔文就出了店门。待两人来到了大街上,先是叫上了几个要饭的花子。可走着走着,这嘴碎的胖女人实在是忍不住了,逢人就吆喝说:你们听听,这孩子实在是傻得不透气了。他硬说有堵墙是甜的!谁信呢?你们信吗?

众人一听有这稀罕事,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墙是甜的?没听说过。有的说:瞎日白。我说屁是甜的,你也信?有的说:打赌是吧?赌什么?我跟他赌!一时,虽然都不信,但跟着看稀奇的人越来越多了。

康悔文也不跟人解释,就自管领着人往前走。这胖女人本就是个碎嘴,裤裆里夹不住半个屁。每到街口拐弯时,她都要停下来,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张扬着嚷嚷一番。这就更挑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墙是甜的?谁说的?走,看看去。就这么嚷嚷着,一会儿工夫,半条街的人都跟上来了。

康悔文领着众人来到了老外公周广田家。他领人走过周家的朱漆大门,顺着院墙绕过一个弯,把人领到了周家晾柿子的晾房前。周家是卖柿饼和霜糖起家的,晒房前是一个大院子,康悔文到了院子的西墙边。这道墙初看是垛起来的土墙,再看是赭黄色的,墙有一尺宽,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那墙的前面已拉起了一根绳子,康家店里的两个伙计在绳前站着,墙上还挂着一个纸做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凡逃荒要饭的,任人索取品尝,一文不取。凡本镇人士,尝一口,两文钱。

康悔文指着这堵墙说:大婶,您该信了吧?就这堵墙,它是甜的。

胖女人的嘴一下子张大了,她吃惊地望着那墙,惊讶地说:我的妈呀,真的呀?俩钱就俩钱,让我尝尝。

这胖女人说着,就从兜里摸出两个钱,丢在了一个瓦罐里。而后她走到墙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突然哇哇大叫:妈呀,我的妈呀!真是甜的!我服了,我服了,我俯伏在地。

一时,这里成了个集市。每个人都忍不住要进去尝一尝,尝过之后,一个个都说:甜的。没有假。果然是甜的!

听见西墙边乱哄哄的,周广田和家里人都赶过来了。周广田一看,一下子就傻眼了。这本是周家的一个秘密:周家常年做柿饼,这堵墙是从柿子上旋下的柿子皮掺了麸皮垛起来的。柿子皮本無用,但周广田是个精细人,他舍不得扔,就挂起来晒干后拌成了柿糠。因年数多了,一年又一年,堆成了一道柿糠墙。原是备着万一到了荒年,救急用的。不料,他这个外孙,竟然把周家的这个秘密给捅开了。

可周广田又实在是无话可说。这墙,他是卖过的。

这时,就见康悔文对众人说:各位叔叔伯伯、婶子大娘,我让大家来,只是为了告诉大家,这里有堵墙,它是甜的,可以吃。我还要告诉各位,这堵墙是不卖的。它可以尝,但不卖。这墙是我老外公备荒年用的。今天,我告诉大家,我老外公周广田是积德行善之人,他已经把这堵墙捐出来了。凡逃荒要饭的,可任人取食,分文不要。说着,他从袖筒里拎出了那张字据,说:空口无凭,此据为证。

人们先是乱哄哄的,但这一刻,突然就静下来了。他们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这个孩子,竟然把半个镇子的人都带来了。而且,没有人不信,你不能不信。

周广田望着他的外孙,也禁不住说:这孩儿,仁义。

这天晚上,经了那些叫花子的渲染,全镇的人都在议论小小年纪的康悔文。从此,没有人再说他傻了。

当天晚上,康悔文回到了太爷爷的住处。康秀才问:回来了?

康悔文说:回来了。

康秀才说:听说,你卖了一堵墙?

康悔文说:是。卖了一堵墙。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五两银子,放在了书桌上。

康秀才说:你挣的钱呢?

康悔文说:除了本钱,净挣了两百钱,我给那两个伙计分了,一人一百。

康秀才一怔,说:那么,你挣了什么?

康悔文说:我挣了五个字。

康秀才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孩儿呀,你长大了。

几天后,镇上又拥来一批灾民。有好事者把他们领到了这堵柿糠墙跟前,告诉他们,这墙是可以吃的。于是,就有一群一群的灾民拥到这里来。

就此,它被镇上的人称作“仁义墙”。

这一年八月,在仓署干了三十年的仓爷,肩上扛着他的行李卷,左手提着一只木箱子,右手里托着他的“白公公”,缓缓走出了仓署大门。

他是被人赶出来的。前些时,仓署结算时,为了一笔烂账,他与仓监大人发生了口角。他没有想到,这笔烂账是仓监与仓场侍郎共同做下的。他们私下里盗卖了三个仓库的粮食,却以霉变的陈化粮充数。待做账时,仓爷说:这事太大,我不做。仓监大人却毫不隐讳地说:你不做谁做?老鼠是不分大小的。可仓爷执意不做。仓爷说,我说过了,这样的假账,我不做。

于是,第二天仓监就报与侍郎大人。两人私下嘀咕了一番,突然就把仓爷管的账房钥匙给收了。而后以账目不清为名,找了个借口,就把他给打发了。

傍晚时分,仓爷缓步走进了康家店。进门后,他把箱子和铺盖卷放在墙角处,手里托着养“白公公”的笼子,走到他常坐的那张桌前,说:小二,过来。把行李给我送到客房。

店里的伙计见是仓爷,慌忙跑过来,一边擦桌子一边招呼说:哟,仓爷,怎么行李都带来了?还是老三样?

仓爷说:老三样。这时,他看小二用眼瞟了一下墙角,接着说:不要叫仓爷。从今往后,我就是庶民了。这口福,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断指乔”怔了怔,说:仓爷的手脚很干净呀。

仓爷说:也不那么干净。说实话,我平生的积蓄,确有五百两银子。只是我喜欢吃口霜糖豆腐,入了股了。不瞒好汉,我遭人暗算,正是不愿当人鼠的结果。

“断指乔”说:如此说,是我错怪了仓爷?

一个喽啰赶忙上前对“断指乔”说:乔爷,他已认出你来了,不能留活口啊。

“断指乔”说:无须多说,放行。

仓爷说:一个蒸馍,换来了如此的大恩。我却无以为报。好汉的恩典,待我来世再报吧。

康悔文说:老师,您放心,欠下的人情,我会还的。

这时,“断指乔”说:小子,口气不小啊。你记住,三千两银子。这话可是你说的?

康悔文说:是我说的。

“断指乔”说:小子,一言为定。

沿黄河故道往下走,有一地方,叫四间房。

四间房不是只有四间房子,那是隱在河套里的一个流民村落,很小的村落。

没人记得四间房的来历。这里曾是一段旧河道。黄河改道后,干涸的河道里长满茅草。茅草长得深,刮风的日子,那茅草就像是一群群披头散发的女鬼,带着凄厉哨音,很瘆人。由于茅草多的缘故,这里的土坯房,均以茅草苫顶,很凑合的。

住在四间房的人,大多来路不明:有逃荒的,有躲债的,有作奸犯科的,有杀了人的……马从龙最初就在这里躲过一些日子。早些年,牢靠些的住户,会开上一片荒地度日。也有人在黄河打鱼为生,更多的是些流民,熬到汛期去出河工。经年累月,这里就成了个小村。

如今,这里住的多是吃河饭的。汉子们十有八九在外拉纤、当船夫。他们从外面回家,乘的都是小瓜船或是木筏子。不知从何年何月始,人们从黄河边挖了条浅些的引水道过来,纤夫、船夫们来往就方便多了。渐渐地,这里就成了个民间摆渡的小渡口。

芦荡口劫后余生,仓爷决定改走水路。走水路也不敢走大码头,于是就想到了四间房。仓爷当年曾周济过一些难民,有个老阎就在四间房摆渡。芦荡口离四间房只有七里路,除了纤夫,很少有人从这里上船。从这里走,不会为外人注意。

康悔文送仓爷到四间房渡口时,看到一只摆渡的瓜船在河边停着。仓爷见一人身披蓑衣蹲在船头,心中暗喜。远远地,仓爷问一声:是老阎吗?只见那人应声站了起来。两人快走几步,待到近前,仓爷发现,这人蓑衣后露出腰刀。仓爷叹道:又错了!

那人扬声说道:不错。奉县太爷令,缉拿盗卖皇粮的重犯。

说话的人,是已当了县衙捕头的马从龙。而那平日摆渡的老阎,早已被捆了个老婆看瓜,在瓜船里趴着呢。

马从龙当上县衙捕头不到一个月,就领下了这道抓人的密令。

仓爷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旱路不保,那水路自然也难脱身。

马从龙说:仓爷,对不住了。实话说,你是插翅难逃。无论旱路、水路,各个码头,都有县衙的捕快守候。

康悔文赶上前来,惊讶地问: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马从龙说:我是本县的捕头,自然要来缉拿朝廷要犯。

康悔文说:师傅,弄错了吧?仓爷怎么成了朝廷的要犯?

马从龙说:仓署里下了加急文书,有人告他倒卖国库皇粮。仓爷,对不住了。我只是拿人,案子的事,不归我管。

仓爷叹一声:本想一走了之。看来,真是走不成了。

康悔文忙说:师傅,仓爷是被人陷害。刚才在路上,他已被土匪们劫了一次了。仓署里的人,要花三千两银子买仓爷的人头!如今,真成官匪一家了?

马从龙一怔,说:官匪一家?这话过了。还是跟我到县衙归案吧。你确有冤屈,可以对知县大人说。

仓爷说:马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你看我像个贪赃枉法的人吗?

马从龙说:仓爷,我知道你的为人。可如果我放了你,我在县衙也难待了。

仓爷抖着两手,悲愤地说:我冤哪!你可知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正是他们狼狈为奸,盗卖国库粮食。有谁知道,那么大的国库,有四个太平仓,装的都是满仓黄土啊!

马从龙一惊,说:真有此事?

仓爷说:马捕头,我知道你吃的是官饭。实话告诉你,他们这是要杀我灭口!你记住,八、十一、十三、十五都是空仓。那上边盖的是麦糠,下边是黄土。我的话若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此话撂在这里,我跟马捕头走就是。

仓爷说出实证来,马从龙不能不信。他迟疑片刻,说:等等。仓爷,我就是放你走,你也出不了县境啊。从昨天晚上起,凡进京上省的人,无论水路旱路,都要严加盘查。

仓爷长叹一声: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就是一死嘛!

马从龙手握刀把,沉思良久,犹豫再三,终于说:跟我来吧。

马从龙领二人来到一小树林,解开一匹马说:走。赶紧走。先往西,绕过大路,再往北。

仓爷愣了,说:那你呢?

马从龙苦苦一笑,说:放了你。这捕快,我也就不做了。

仓爷俯下身去,一揖到底。

第七章

陈麦子又笑了,他看见了一对石狮子。

当然,人人都会看见那对石狮子。却没人知道,那石狮子的底座上,还镌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呢。

在河南巡抚衙门的大门口,有两尊张着大口的石狮子。

表面上看,这两尊石狮十分的凶猛威武。但若细看,这两只卧狮,却与别处的石狮子不一样。它一眼大睁,一眼微合,且左边那只眼往右边瞄,右边那只眼往左边睨,这就生动了许多,端的是有些笑看天下人的意思了。

那狮子当然也看见了这两个人,那是一老一少。这一老一少正在衙门前苦苦哀求呢。

当仓爷决意要与“鼠辈”们斗一斗时,他和康悔文没有直接进京。他们走小路奔东,来到了开封府的河南巡抚衙门。仓爷知道,新上任的河南巡抚出自工部,此人姓于,原是主管治水的工部大员。朝廷派他任职河南,是为了治河所需。京杭大运河是漕运的命脉,流经河南的黄河河道,年年出事。所以,主政河南的这位巡抚大人,还兼着一省的河务总督。

倉爷在官仓几十年,朝廷的事,多少也明白些。他知道,长期以来,工部与户部的官员一向不睦。除了见解分歧,利益冲突,人与人之间,总还有性情的差别。由此,导致言语行为各异,待人接物不同,处理公务有别。年深日久,积怨日深。官官相护的年代,仓爷想,他能借用的,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可是,当康悔文和仓爷来到巡抚衙门时,连门都进不去。

仓爷当然明白,进巡抚衙门,是要花银子的。他已事先做了准备,把手头的五十两银子换成了散碎。本是想疏通门子的,可谁知道巡抚衙门深似海,一道一道的门禁,为打发那些兵丁禁军,他几乎是一步一银。可是,银子花了,连个带顶子的官都没见上。

怎么办呢?开初,仓爷本想击鼓喊冤。可是,连鼓槌都没摸着,他们就被禁军赶走了。康悔文也犯了愁,他问仓爷:这门怎么这么难进呢?仓爷说:自古以来,衙门深似海呀。康悔文说:老师,还有别的门路么?仓爷叹了口气说:先住下,再想办法。

当晚,两人在鼓楼街背面的一家小店住下。仓爷沉思良久,说:我想起来,巡抚衙门里有一姓吴的师爷,与我算是乡党。如果能见上他,或许可以把状子递上去。

康悔文问:这吴师爷他住哪里?

仓爷摇摇头说:只是听人说起,连面都没见过,哪里知道。

康悔文想了想说:老师您先歇着。我出去打听一下。

仓爷看看他,说:也好。只是你人生地不熟,要处处小心才是。早些回来,免我担心。

康悔文点头说:您放心。

此时,已是傍晚,康悔文独自一人走上了开封的街头。这里当年曾是宋朝的国都,如今仍算是繁华地界。大街上酒楼茶肆一家挨一家,卖各样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小吃的摊点更是香气扑鼻。时值八月,天已转凉,街面上有人拉着一车车的菊花在叫卖。

康悔文转着转着,又来到了巡抚衙门的大门前,他试着往门口走了两步,立时被人拦住:干什么的?

康悔文先是施了一礼,说:官爷,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一位带刀的禁卫看了他一眼:找谁?

康悔文说:找一位姓吴的师爷。

带刀的禁卫说:想见吴师爷,好大的口气。你是他什么人?可有书信?

康悔文一怔,只好说:我老师跟他是同乡。走得匆忙,忘记带了。

禁卫看他知礼,倒也算和气,说:去,一边等着吧。兴许一会儿就出来了。

康悔文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顶青呢小轿从巡抚衙门里出来了。

禁卫努了努嘴:看见了么?吴师爷坐的就是这顶轿子。

康悔文赶忙说:谢过。

然后,他就悄悄地跟着这顶轿子走。跟了两条大街,那轿子来到一条小街,停在一个院子门前。康悔文紧走几步,待要上前时,那师爷已下轿进了院子。

只听大门吱扭一声,关上了。

康悔文站在大门外,急得直搓手。片刻,他突然快步离去,在大街上找到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小摊。他拍出几文小钱买了两张纸,疾速写了几个字,揣在怀里,再一次来到了师爷的门前,用力敲起门来。

门开了,一个门子探头看了他一眼,说:找谁?

康悔文说:我要见吴师爷。

门子冷笑一声:口气不小。天晚了,老爷不见。说着,就要关门。

康悔文说:等等。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你只要给我通报一声,给你纹银二两。

那门子四下张望了一下,迟疑着接过了那张纸,一看,只见上边写着:通报一声送纹银二两。康悔文。

见只是一张薄纸。那门子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诈到老子头上来了?滚!

康悔文说:这怎么是诈呢?我的名字写在上边。只要你通报一声,三日之内,定有银子奉上,我绝不会失言。

那门子根本不听,照着那张纸上啐了一口,随手丢在了地上,说:呸!滚,快滚。再不走,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康悔文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样,你不信我,你家老爷会信的。你把这张给拿进去。

那门子怔怔的。他迟迟疑疑地又接过一张纸,只见上写着:案情重大,冤深似海,请师爷代为同乡引见巡抚大人,下欠纹银五十两。颜守志康悔文。

在门子发愣的当儿,康悔文又说:只要你家老爷见了“颜守志”三个字,他会见我的。

门子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见此人也算体面。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又怕万一真是什么故旧,落师爷的责罚,于是缓声说:等着吧。叭一声把门合上了。

吴师爷回到家,刚喘口气,净了手脸,待要吃饭,见门子拿了一张纸进来,一一报说。他听了,哼一声:颜守志?正想说不见,可转念一想,不知有哪路“神仙”隐身其后。迟疑片刻,他说:你让他进来吧。

康悔文跟着门子进了师爷家的大门。这是个两进的院子,当他来到二门时,却见这位师爷就在堂屋门前站着,手里拎着他写的那张纸。师爷见是个青年人,“哗哗”抖着手里的纸,喝道:大胆刁民!这是你写的?

康悔文说:是。

师爷说:你是何人?家住何处?就凭一张纸,也敢来见官?

康悔文说:那上边不写着的么?我姓康,名悔文。我的父亲康咏凡,祖父康国栋。河洛人氏。我的老师颜守志,跟您是同乡。因案情重大,刻不容缓,所以才求到您的门下。

师爷说:就凭这张薄纸?哼。

康悔文说:那不是一张纸,那是一个“信”字。我纸上写的,三天之内,一准兑现。

吴师爷“吞儿”笑了,说:那好,你要见巡抚大人,是吧?你说这张纸就是一个“信”字,你还说你是康国栋的孙子,对吧?

康悔文说:我就是康家的孙子。

吴师爷很不屑地抖着手里的那张纸,但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他上下打量了康悔文一番说:好吧。本师爷从不受人贿赂,更不会受你一个毛孩子的要挟。既然你说你是康家的后人,这样吧,只要你有胆量,我就给你出个主意。

吴师爷说:明日午时,是官府设粥棚赈济的日子。巡抚大人会到大相国寺去面见灾民,进香祈福。在巡抚大人进寺之前,你只要能把大相国寺那口大钟撞响,我就会引你见巡抚大人。

康悔文一愣,说:这……

吴师爷说:你不是送我一个“信”字么?我说的,也是一个“信”字。送客!

等康悔文走后,那门子追着师爷说:老爷,老爷,那、那那……

吴师爷扭身看了他一眼,说:何事?

门子说:这人,有诈。您真要帮他?

吴师爷重重地哼了一声。

在大相国寺大门的两边,一左一右,各摆着六盏佛灯。

那十二盏佛灯约有一人高,人人可随时添油。添油即添福,故此,大相国寺门前的灯油从未缺过。

大相国寺虽地处开封府闹市,却也是一座有名的古刹。北齐年间初建,天保六年改为寺院,更名建国寺。岁月更替,多年战乱,古刹多次毁于战火。后经唐睿宗更名为“大相国寺”。北宋年间,大相国寺一度成为皇家寺院,僧人众多,香火日盛。论起来,这里的天王殿、八角琉璃殿、藏经楼,加上重达万斤的“相国霜钟”都堪称镇寺之宝。

大相国寺不同于别处的寺院,平日里,这里的民间烟火气极重。寺前日日都是庙会,小贩与香客混杂,终日川流不息。扛串卖糖蘸山里红的、篮子卖烧饼的、卖糖人儿的、卖膏药的、斗鸡的、扯幡占课的、玩杂耍的、卖烧纸香表的……他们各自圈出一个个场子,高声叫卖,寺院周围一片嘈杂的市井之声。

每到金秋十月,这里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菊花观赏大会。每年都会选出“菊王”。曾有一盆墨色“菊王”,居然拍出了千两银子,一时传为佳话。到了正月十五,这里还会举办元宵灯会。到时候,寺前的街道挂满了花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虽说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后院的佛殿却也安详。据说,曾有位一品大员来到这里,问方丈道:这也是佛家净地?周遭乱哄哄的,如何修行?方丈说:施主,佛家有句偈语,你可听说?这位大学士问:何偈?方丈打一问心,说:随众。大员默然。

这日午时,大相国寺人流涌動,熙熙攘攘,官府设在寺内的粥棚即将开施……突然之间,那口重达万斤的大钟被訇然撞响了。那嗡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开封城。

施粥当日,开斋之前,这“相国霜钟”被突然撞响一事,民间曾有多个版本的传说。每个传说都活灵活现,不由人不信。

一说是,那康悔文是武林高手的徒弟,武功了得。那日,仓爷和康悔文装扮成灾民,混在吃舍饭的队伍里。当巡抚大人在身穿红袈裟的方丈和藩台、臬台等一众官员的陪同下,进到二门时,就见那扮成叫花子的康悔文两腿往下一弯,身子已蹿将出去。只听有兵士喝道:拦住他!可他的身形已像燕子一样飞起来了。他就这么一蹿,竟蹿过了一排禁军的头顶,两腿落在了钟楼的第一级台阶上。而后他身子再次跃起,斜插着绕过守在钟楼旁的一个禁军,七步之外,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康悔文的头已撞在了大钟上。与此同时,站在舍饭队伍里的仓爷突然从怀里取出状子,高高举起,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喊:冤枉啊!

二说是,有“大仙”助康悔文撞响了大钟。当时大相国寺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康悔文站在吃舍饭的队列里,根本就过不去。有人亲眼看见红光一闪,那康悔文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大仙提溜起来了。他就这么一蹿,竟蹿过了一排禁军的头顶,两腿落在了钟楼的第一级台阶上。当他忽然明白这是要去撞钟时,手里却只有一只破碗。卖糖蘸葫芦串的二狗说他亲眼看见,那只破碗脱手飞起,亮闪闪地罩在了康悔文的头上。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康悔文的头已撞在了大钟上。这哪里是什么破碗罩着,分明是大仙罩着,他才能安然无恙地撞响大钟。与此同时,站在舍饭队伍里的仓爷突然从怀里取出状子,高高举起,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喊:冤枉啊!

三说是,康家私下里买通了当值的监院和鼓头,鼓头就隐在大钟的后边,到了午时,鼓头用一木杠撞响了大钟,而后就躲起来了。还有一说是,巡抚衙门的师爷跟那告状的颜守志是同乡,当年有过私塾之谊,是他从中斡旋,才有了巡抚大人亲自问案这一说。当然,师爷也是收了银子的。

人们说,这场法事,本是巡抚大人代皇上为灾民祈福的,自然也是要上报朝廷的,没想到被两个贱民给搅和了。巡抚大人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非常恼火。但下民当众喊冤,他就不能不问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传说了。

仓爷和康悔文两人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堂上。两人跪下,只听巡抚大人说:知道大相国寺是什么地方吗?佛门净地,岂容你们撒野?来人哪,给我打!

伏在地上的仓爷直起了身子,大声说:巡抚大人,小人确有冤情!小人是河洛仓的仓书,因不愿与仓场王侍郎同流合污,私吞国粮,被奸人一路追杀。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大人明鉴。

高高在上的巡抚看了仓爷一眼,说:你空口无凭,居然敢搅扰国家法事,胆子也忒大了吧?

仓爷忙说:我有证据,铁证如山。

巡抚大人说:慢着。证据呢?

仓爷大声说:河洛仓的八号仓、十一号仓、十三号仓、十五号仓全是空仓。上面盖的是麦糠,下边全是黄土!

巡抚大惊:黄土?

仓爷说:正是。大人可派人速查。

巡抚大人迟疑了片刻,又瞥了康悔文一眼,说:你是干什么的?

康悔文头晕乎乎的,语无伦次地说:我……背老师上京告状。

巡抚大人又一惊,说:你们,还想进京?

仓爷说:若是巡抚大人官官相护……

这时,站在一旁的师爷喝道:大胆!

巡抚再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康悔文说:我是巩义河洛人,名叫康悔文。父亲康咏凡。爷爷叫康国栋。

巡抚大人怔了片刻,说:你,果真是康家后人?然后用目光逼视着仓爷:是你把他带来的?

仓爷说:是,学生背我来的。

不料,巡抚大人却说:奸人!你心机用尽。就凭这一点,即可断定,尔等绝非好人。来人哪,给我押进死牢!

两人被关进大牢,仓爷万念俱灰,连话都不想说了。

康悔文劝道:老师,该做的,咱们都做了。我想,证据已提供给他们,上头不会不过问的。

仓爷叹一声:是我把你害了呀。

康悔文安慰说:老师不用急,也许还有活路。

仓爷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康悔文说:老师,敲钟喊冤,不至于就是死罪吧?

仓爷说:难说。他们是要杀人灭口啊。贪赃枉法之事,官场古之常有。假如他们官官相护……

然而,两人做梦都想不到,第二天傍晚,竟有人来探监了。来探监的是马从龙。他是带着一个食盒进来的。食盒里装有四碟小菜,几个蒸馍,还有一份仓爷爱吃的“霜糖豆腐”。可仓爷一口也吃不下去。

康悔文看见师傅来了,先是一愣,说:师傅,您怎么追来了?

马从龙朝外看了一眼,小声说:还好吧?是大奶奶让我来的。

康悔文说:让母亲操心了。

仓爷连连作揖,說:马爷,真是对不住了。因为我,害你把差事都丢了。如今,还来这死牢里……

马从龙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拣紧要的吧。

康悔文一下子清醒了,赶忙说:师傅,您快去巡抚衙门的吴师爷那里,我欠他五十二两银子。门子二两,师爷五十两。我说三天之内送上。

马从龙点点头说:放心吧。还有要交代的么?

康悔文又说:仓爷这里有一张状子,师傅也一并转给他。

仓爷喃喃地说:这不是梦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状子,却又摇摇头说:也许,没什么用了。

于是,当日傍晚,马从龙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吴师爷家。门子见来了一位十分魁梧的汉子,目光如炬,忙恭敬地问:先生,找谁?

马从龙说:这是吴师爷家吗?

那门子说:是啊。

马从龙说:我是送银子来的。一个叫康悔文的,说欠你二两纹银,爷请收好。说着,他递上了银子。

那门子看着马爷,觉得这人虽平平常常,身上似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待接过银子,咬了一下,是真的。他呆呆地想:天,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信人?

那门子说:那条子,我……已经丢了。

马爷说:丢了就丢了吧,快引我去见你们师爷。

门子一溜烟地跑去通报了。马从龙见了师爷,奉上了五十两银子和那张状子。师爷心中讶异,大相国寺的事已让他后悔不迭,现在又有人把银子送来了。来人虽衣着素朴,却也看得出来,此人断不是一般人。再说那康公子,说到做到,也非同小可。又想那颜兄,毕竟跟他有同乡之谊。师爷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他说:你替我给康公子带句话。恕我吴某人有眼无珠,失礼了。请你务必转告他,我不是为了这五十两银子,我也是为一个“信”字。你让他,放心吧。

马从龙说:公子交代之事,我已带到。告辞。

第二天,在巡抚衙门后堂,吴师爷对巡抚大人说:于大人,当众喊冤一事,还是不可草率。且不说那康国栋跟大人有同门之谊,我刚听说,臬司的人已经知道了。也许,内务府那边,已经上报朝廷了。

巡抚大人不语。片刻,他突然问:这么说,那年轻人真是康国栋的孙子?

吴师爷说:我已让人查问过了,的确是。

巡抚大人沉默了。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而后,他开口道:当年,我与他爷爷同朝为官,我们是最好的棋友。可惜呀……

吴师爷说:大人,我看了状子,看来盗卖皇粮一案,定有隐情。否则,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搅扰皇家法事。

巡抚大人说:不管内情如何,这事都棘手……真要是办,就更棘手。此案查办下去,牵连着一众官员的乌纱和人头啊。

查与不查,巡抚大人拿不定主意。河洛仓虽在河南境内,属地由他辖制,但官仓又由户部管辖。户部主管钱粮,与各省巡抚衙门常年打着交道。一旦结下仇怨,日后的各种事端很难预料。

但前来告状的,偏偏又是康国栋的孙子。当年,康国栋与他同为进士出身,同为工部的官员,可以说有同门之谊。何况,来人在大相国寺当众喊冤,市面上已传得沸沸扬扬。内务府的密探,只怕早就上报了。

吴师爷自然洞悉巡抚的心思,他说:大人,卑职以为,事到如今,此案该查。若是查了,得罪的是户部。若是不查,得罪的可是朝廷啊。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巡抚大人思忖良久,终于下了决断。他派人叫来了臬司的徐大人,商议后,由徐大人亲带按察使司得力干员,率二百禁军押送颜守志康悔文二人,即刻动身赶往河洛仓,封仓查库。

两人从黑牢里出来,虽仍被官兵押着,但康悔文一路上都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觉得,他陪着老师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但在坐船返回时,却见仓爷一路都愁眉不展。康悔文对仓爷说:老师,您该高兴才是。

仓爷却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长长地叹气。

船到河洛镇,臬司的徐大人把仓爷叫到了船头:我再问一遍,你听好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盗卖皇粮,此话当真?

仓爷再一次保证说:句句属实。

徐大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手一挥说:走。

然而,当徐大人带兵围住河洛仓之后,不料,仓场的王侍郎也赶到了。匆匆坐轿赶来的仓场侍郎拦住众人,说:且慢。徐大人,河洛仓是归户部主管的,是国仓重地。这与你地方官没有什么干系吧?

徐大人说:我要说大有干系呢。我是奉了巡抚大人之命,查处盗卖皇粮一案,我有人证。

仓场侍郎说:那,你的证人呢?

徐大人说:带证人。

在兵勇的簇拥下,仓爷和康悔文被带到了仓场侍郎面前。仓场侍郎喝道:颜守志,果然是你。好,有种。你竟然去巡抚衙门诬告本官!徐大人,他的话你也信吗?这宵小是一只真正的仓鼠,是被本官开消的仓鼠!你尽管查去,我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听仓场侍郎如此言之凿凿,徐大人禁不住有些半信半疑。他望望仓场侍郎,又看看仓爷,底气不足地说:再说一遍,几号仓?

仓爷说:八号、十一号、十三号、十五号。

徐大人说:那好。王大人,开仓吧。

仓场侍郎说:我再问一遍,如果是诬告呢?

徐大人冷冷地说:那还用说吗?死罪!

仓场侍郎说:好。仓监,开仓!

这时,两个仓监走上前去。一人拿出一串钥匙,取出一把,各自开了锁。仓房的门开了,一股土腥气迎面扑过来。一个统领带着两个兵勇走了进去,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三个人走出来报告说:满仓粮食。

徐大人一愣,说:看仔细了?

统领说:粮扦一通到底,一个个都查了。

徐大人问:扦样呢?

统领一挥手,两个清兵把包好的扦样一卷一卷地捧出来,放在了徐大人的面前。

顿时,徐大人心里没底了。他疑惑地看了仓场侍郎一眼,径直走进了八号仓,拿起长长的粮扦,亲自试了试,连捅了两个囤,结果都是满仓小麦。

徐大人沉着脸从仓房里走出来,一脸的乌云。可他既已开了头,不能不硬着头皮查下去了。只说:再查!十一、十三、十五,通通打开!

待十一、十三、十五仓门打开后,徐大人亲自带人进仓验粮。一扦一扦地插下去,仍是满仓的粮食。

徐大人从仓房里走出来,满脸的黑气。这时,只听王侍郎质问道:怎么样啊,徐大人?

徐大人只觉七窍生烟,手一指:来人,把那诬告的宵小给我捆起来,就此正法!

不料,王侍郎说:慢,慢。我这是粮仓,不是杀人的地方。你还是把他带出去正法吧。想不到,堂堂的臬台大人,一省的按察,竟如此的鲁莽。哼!

徐大人张口结舌:你?……告辞。

王侍郎一拱手:不送。

此时此刻,再看仓爷,脸都白了。他两眼一闭,再也不说什么了。

徐大人带着兵勇押着两人刚走出仓署大门,却被两名女子拦住了,这两名女子是周亭兰和念念。周亭兰一手举着一个“冤”字,一手托着那个装有“白公公”的鼠笼。她跪下对徐大人说:大人,我的儿子是绝不会说假话的。他的老师更不会说谎。徐大人,这里边定有缘由。

徐大人也觉得此事蹊跷。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可是……

周亭兰说:如果是查不到,那只有一种可能,仓署里的人,连夜调仓了。

徐大人当然明白,如果走漏了风声,调包调仓是很有可能的。但他不可能把整个河洛仓翻一遍。国仓重地,如此多的仓房,那动静就太大了!

徐大人说:你是要我带人遍翻河洛仓么?哼,笑话!

周亭兰说:不用翻仓。一天之内,他也来不及有大动作。如有可能,肯定是就近调仓。这只白鼠是仓爷精心调教的,只要让它闻一闻扦样,它会把你领到曾经调过仓的地方。

这时候,站在一旁的统领说:此话当真?他早就对仓场侍郎的傲慢无礼不满了。

周亭兰说:绝无虚言。

徐大人瞪了统领一眼,说:我这时候如果折回去,就把我臬司的信誉押上去了,甚至把巡抚大人也押上去了。这不是胡闹吗?!

周亭兰说:大人,事到如今,如果你不查個水落石出,你臬司的信誉就能保得住吗?

徐大人沉默良久,说:把那两人给我带上来。

兵勇们把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仓爷和康悔文推到了徐大人面前,徐大人怒视着仓爷:你死到临头了。我再问你一遍: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仓爷说:句句是实。

徐大人说:那好。你告诉我,你所说的八号、十一号、十三号、十五号,都有满仓的粮食是怎么回事?

仓爷说: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连夜调仓了。

徐大人说:那又如何去查?你的这只白鼠,管用吗?

仓爷竟有些迟疑了,他说:平时,它是可以嗅出来的。只要让它闻过扦样,它一准儿能找到地方。

周亭兰说:大人,昨天夜里,镇上许多人都看见仓署里起了烟尘。

徐大人心里也觉得窝囊。他从头上取下了乌纱顶戴,说:既如此,我也豁出来了。回去。

一班人重新回到了仓署。侍郎看见人又回来了,立时脸色大变,说:徐文茂,看来,你是存心跟户部过不去了?

徐大人手托官帽,说:王大人,《诗经》里有篇《相鼠》你读过吧?秦朝的李斯说:谷仓的老鼠与茅厕的老鼠是不一样的,就看它是生活在茅厕里还是生活在谷仓里。今天,咱们就见识一下吧。

王侍郎暴跳如雷,吼道:你?与户部为敌,是绝无好下场的!

徐大人说:大人别急。把那位“白公公”请出来吧。

这时,只见那只小白鼠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先是让它闻了闻扦样,然后,把它放在了仓门前的地上。就见那“白公公”像是通人性似的,它先是一路走一路闻,到了九号仓的门前回了一下头,到了十二号仓的门前,又回了一下头,而后又在十四号仓门前停了下来。

当“白公公”又要往前跑时,王侍郎突然疾步上前,只听叽的一声惨叫,他一脚踩死了“白公公”。

王侍郎脚踩小白鼠喝道:库兵何在?国仓重地,难道成了鼠辈的天下吗?

立时,众人默然。

徐大人却叫道:说得好。

仓爷嘶声道:大人,确实调仓了。九号,十二号,十四号。还有——十六号。我以人头担保!

徐文茂大喝一声:打开!

正在这时,两个拿钥匙的仓监,一个呆若木鸡,一个竟然倒在地上,吓昏过去了。

到了此刻,徐大人才心里有数了。他喝道:把他架起来,开仓!

仓门打开了,统领带着十几个兵勇冲了进去。片刻,他大声喊着跑出来:大人,果然是满仓黄土!

再看那王侍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河洛仓“盗卖皇粮”一案,是惊动了朝廷的。

那王侍郎被押解进京后,受不住酷刑,竟一口咬出了户部的十三个官员。整个户部人人自危,再没有了过去的嚣张气焰。这一案,河南臬台徐大人是立了功的,皇上亲赐了黄马褂,并荣升为二品大员。仓爷因检举有功,本是可以留任的,但仓爷已决意不干了。“白公公”被踩死在仓场大院,他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

与此同时,康悔文因参与河洛仓一案,其祖父和父亲的冤情,也由此得以昭雪。朝廷自然不愿认错,只是在工部的奏书上批了康国栋、康咏凡“其情可宥”,免去罪责。并重新给了谥号:一为“忠节”,一为“忠烈”。

于是,康氏家族,重开祠堂。康老爷子换上了新做的蓝布长衫,带着长孙康悔文进了祠堂。祠堂里早已摆上各样供品,康悔文手捧爷爷和父亲的“牌位”,郑重地将两位先人请进了祠堂。康家老小焚香祭祀,也算是告慰了死去的先人。

康老爷子更是仰望先祖,眼含热泪,带领一众族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正是仲秋时节。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一轮明月在幽蓝的夜空犹如银盘一般。周亭兰关上店门,摆了香案,祭拜了公公和丈夫。她还特意做了一桌酒菜,一是为仓爷洗清冤情祝贺,二呢,也算是替康悔文摆的谢师酒。所以,一同请来的还有康老爷子和马从龙先生。

酒过三巡,仓爷站起来说:我颜某劫后余生,全仗各位帮衬,谢了!说来,往事已不堪回首。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罢罢罢,不说了。我要敬各位一杯。这酒,我要一个一个地敬。论辈分,我首敬康老太爷,您老学养好,一门教出了两位进士,这就不说了。您教给悔文那五个字,悔文仅用一字,就救了老夫的命。一个“信”字,就是立身之本哪!我敬老爷子一杯。

提起过去,康秀才不免内心苍凉。他颤手端起杯说:一儿一孙,虽说冤情得以昭雪,但今夕何夕呀!说着,他低眉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仓爷,请了。

仓爷接着说:往下,我就不论辈分了。这第二杯,我要敬我的学生。悔文,为老朽,你小小年纪,为师申冤,又一起经受牢狱之苦,怎一个“谢”字了得!请了。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康悔文赶忙站起来,忙说:老师,不敢。

接下来,仓爷又端起酒,说:马先生,颜某不才,连累马先生丢了饭碗。如此大恩,颜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答。请了。

马从龙赶忙站起说:仓爷,您的为人,我早听掌柜的说过,也就不必客气了。请,请。

仓爷再一次倒上酒,郑重地说:少奶奶,若不是你及时拦住徐大人,颜某已命丧黄泉。我欠少奶奶的啊!

周亭兰说:仓爷,可不敢这么说。是“白公公”救了你。唉,可怜那“白公公”……

说到“白公公”,仓爷又满斟一杯,扬手洒在了地上,含泪说:白兄,你与颜某相伴多年。可颜某不才,害你惨死……唯愿你早死早托生吧!

仓爷连饮数杯,已有些不胜酒力。话说到兴头上,敞开了心扉:李太白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惜我颜某一身本事,无处可用啊。人们都以为我与“白公公”为伴,是太孤独。其实错了。身为守仓人,老鼠本是天敌。我养一天敌,为的是了解鼠辈的习性。坦白说,我最喜欢的,还是粮食。麦子从手里流过的感觉,是天下最美妙的感觉。麦粒从仓里进进出出,哗啦啦像是在笑。麦子的干湿度,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还有豆子,豆子嘎嘣脆的响声,是真正的乐音……谁要是做粮食生意,我可保他发财。江南的稻谷一石九钱九,经江淮溯运河而上,汇集怀庆、开封二府,由三门峡过潼关可卖银一两二;河南的小麦每石一两一,经水路运往山东临沂可卖银一两五;奉天大豆海运上海,可卖银一两六;汉口的谷子,经汉水运陕西,可赚差价三钱三;安徽、江西的稻谷,经水路运往江浙一带,可赚差价六厘六;湖南、四川稻谷经长江运江苏,可赚差价七厘四!麦分三级,稻分五等,豆谷分四类……有时候,坐在仓署里,我能听到哭声。真的呀!

这时,周亭兰突然感慨道:可惜呀,可惜我一介女流,不然的话,我就带船出河了。

康悔文说:娘,我已经长大了,让我试试吧。

周亭兰说:让你试试也行,但我有两个条件。

康悔文说:啥条件?

周亭兰看着众人,说:第一,仓爷,马师傅,都要参与进来,作为人头入股。金股为七、人股为三;二是终身参与,生养死葬,永不辞身。说完,她望着仓爷和马先生。

几句酒桌上的话,其分量却极重。在中国的历史上,打这儿开始,由康氏家族首开了资本“经理人”制度。

当时,交易双方的代理人在商界被称作“相与”。而这些有一定管理决策权力的“经理人”,则被称作“相公”。多年后,康氏家族的生意越做越大,管理制度也经过不断地完善。“相公”则分为三等:“大相公”“二相公”“小相公”。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酒至微醺的仓爷听了,满眼是泪地说:这,这,少奶奶,我已无话可说。

马从龙站起来说:掌柜的,这份情,太重了。马某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周亭兰说:应该谢的是你们。我请你们留下来,也是为了我的孩子。有你们几位给他帮衬着,我方能放心。

康悔文高兴地说:那第一步,咱就是造船了?造大船。

周亭兰说:不忙。听说仓署要补仓办粮。我已跟新任的仓场侍郎大人说好了,这次运粮,由咱们来办。我还刚刚得到消息,说如今朝廷开了盐禁,允许商家用盐换粮了。你先跟船押运,走一趟试试水吧。

康秀才心里高兴,却很矜持地说:你看那月亮,真圆哪。

酒至半酣时,康悔文借个由头,拿了两个月饼,悄悄地从店里溜了出来。

八月十五的夜晚,天上是一轮满月,地上一片灰灰的银白。当他从后门来到河边,只见水面上荡着一印皱皱的水月。那月儿在水面像小船一样荡漾着,天地间一片白蒙蒙的雾岚,远处船上的灯一星一星地亮着。在河边,他看见了念念。念念在水边上坐着,手里拿着梳子,像是刚刚洗过头。那飘飘的影儿映在河面上,像是一幅水墨画。

康悔文心里,一直念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和马从龙一起从河上救回的小姑娘。

这姑娘很少说话。她闲时喜欢坐在河边,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河面。也不知为什么,康悔文怕看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

当年,她从河里被捞上来时,周亭兰之所以愿意收留她,也是被她的眼神打动的。最初,周亭兰想把她当烧火丫头用。但看她身子单薄,两眼像惊鹿似的,怕她受人欺负,就让她每日里给老爷子送饭,捎带做些浆洗的活儿。这姑娘无论做什么都是默默的,连跟着她的风都是无声的。她让康悔文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孤极了的日子。所以一有机会,康悔文就想陪她在河边上坐一坐。但也只是和她一起坐着,没有话。

时间长了,他知道了这女孩的名字,她叫念念。她本是跟她母亲一块逃难的,却被大水冲散了。

如今的念念已长成大姑娘了。隔着一段木质的河栏,康悔文小声叫道:念念,念念。

念念抬起头来,看见他,居然笑了。在康悔文的记忆里,自从河上救起念念那天起,念念很少笑过。多少年了,她眼里一直有挥之不去的忧郁,那忧郁像是种在了她的眼睛里。可她今天笑了。

康悔文说:念念,我给你带了月饼,是冰糖五仁的。

念念说:谢谢悔文哥。

康悔文把用草纸包着的月饼递了过去,说:吃吧。

念念轻轻地把一块月饼掰成两半,说:悔文哥,你也吃。

康悔文说: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接着他又说,念念,听师傅说,你非要跟师傅去牢里探监,被母亲劝住了。

念念说:悔文哥,是你和义父把我从河上救起来的。我是……

这时候,慈云寺的钟声响了。望着远处的灯火,念念默默地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康悔文不禁说:念念,你吟得太好了。我都醉了。

念念说:是雾好。雾真好。它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是吃过月亮的。

康悔文有同感,说:有一年,我也吃过月亮。真的。

念念说:是吗?

这时,不知怎的,康悔文突然有了想倾吐的欲望。他在念念眼里看到了那种很寒的东西,他现在明白了,那叫:岁月。

于是,他说:念念,你见过黄大仙么?

念念望着他,那目光在让他说下去。

康悔文说:小的时候,母亲在店里做生意,常常是我一个人在柴房里的坐笸里独坐着,总是很害怕。那时候奶娘叔婶们常说一些黄仙和鬼怪的故事,有时是吓我,有时是她们聊天。后来,就真有黄大仙进了屋子,嘴巴尖尖的,尾巴长长的,眼睛红红的。最初我吓坏了。我看着它,它看着我。看着看着,我就不那么怕了。我一个人,常常自说自话,它就听着。后来,时间长了,隐隐约约地,我老是会听见黄大仙在跟我说话。有一回,我好像还摸过它呢,毛茸茸的,真的。

念念说:那是你太孤了。我也有过。小时候生病了,一个人,看着墙发呆,就看见墙上一会儿有仙女的模样,一会儿有鬼怪的模样……

康悔文说:记得七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我睡着睡着,突然被尿憋醒了。我闭着眼从床上爬起来,还光着脚,往外走。可当我睁开眼时,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四下一摸,我竟然是在一个砖砌的坟墓里!我吓坏了,就顺着墓道摸着想出去,可摸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当我吓得浑身奓毛的时候,我大喊:“黄公公”救我!“黄公公”救我!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喊“黄公公”。可我喊了后,你猜,就听见耳边有声音说:尿。你尿。于是,我就对着那墓道尿了。尔后,那魔怔竟消失了。从此,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老是听见黄大仙在跟我说话,它叫我小哥。它说小哥,小哥,你冷么?真的……你信么?

念念说:我信。我小时候也有过。

康悔文说:那时候,母亲见我常常自言自语,吓坏了。请大夫看了,说我是阴虚之症,被什么扑上了。吃过很多药,扎过很多针,也不见好。还是跟马师傅练功后,才渐渐听不到那些声音了。不过,偶尔还会有。这事,我谁都没告诉。

念念说:悔文哥哥,我会给你保密。我小时候,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快跑,快跑……说着,念念落泪了。

夜凉如水。两人心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近和暖。

夜半时分,当慈云寺钟声响起的时候,一个黑影悄悄地潜入了康家店的后院。

从远处青龙山传来的寺院钟声,在静静的夜空里回荡着,显得悠远而苍凉。那余响回返往复,带着空山回声,由绵绵延延的轻风送来,似有吐不尽的人生憾意。店铺早已关张,四处的灯火也已熄过。送走客人,周亭兰独自回到屋里,斜靠在床边。今晚她也饮了两杯酒,头微微有点晕,热闹过后,更觉得分外孤寂。

就在这时,只听窗外有人轻轻地弹了一下窗纸,继而有一声呼哨响起。声音虽不大,却也吓了她一跳。

她说:谁?

窗外有人沉声说:一个故人。

周亭兰顿时一激灵——这是那个土匪,是“断指乔”。天哪,这可怎么办?她心里怦怦直跳,可她还是说:客官,不管你是谁,天色已晚,要吃霜糖,明天来吧。

“断指乔”说: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接待。

周亭兰说:我是说过。可……天太晚了。

“断指乔”说:你要食言吗?

周亭兰迟疑了一下,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你到前庭去吧,我马上就来。

不料,“斷指乔”却说:不必了。有句话就行,我就要你这句话。

周亭兰说:抱歉,你来得太晚了。

“断指乔”说:吃的就是这碗饭。

周亭兰说:码头上,贴的有告示……你,还是小心为妙。

“断指乔”说:你怕啥?要是怕受牵连,不如跟我走吧。

周亭兰一下子闷住了,片刻,她才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这都是命啊。

“断指乔”说:我不会勉强你。想想吧。

周亭兰不语。隔着一扇窗,周亭兰倒有些不落忍了,说:这样吧,你来一趟不容易,我给你做个豆腐吧。我把火捅开,也快。

“断指乔”低沉沉地说:不必。告诉你,你早晚是我的人!告辞。

等周亭兰开了门,只见院子里静静的,月光如水。当她返过身来,却见窗台上放着什么东西。她走过去,拿起一看,却又是一面红绸包着的镜子。

周亭兰心里一凛,这人不能不防了。

第八章

当开船的锣声响了的时候,那船老大还在岸上呢。

这还是个人吗?在一般人眼里,他个子矮小,肩膀一高一低,且一板一板走,那姿势就像是一只喝醉了酒的鸭子。看他的脸相,却很像是一块在油里炸过的黑姜。他仅穿一件大裤衩子,全身炭乌乌的,像是一条泥鳅。他的黑分明是在阳光和水汽里蒸腾出来的,黑得润,黑得滋腻。两只猿一样的长胳膊,泛着釉亮。可他嵌在杂乱眉毛下的眼神却是狡黠的,间或还带着一丝凶狠、两分霸气。他几乎就像是一个动物,水里的动物,或者是水中的精怪。在船上,他如履平地。当河水溅到他那乌黑的脊梁上时,竟发出“哧儿哧儿”的响声,很快就烟化了。

然而,要是称一称他的命,却又是贱到了底的。一个船工,按官家的规矩:水远无途,归期无定。若是命丧黄泉,雇主只需赔六两银子;有尸给银三两加领棺木一副。

这是一条旧船。船长约六丈三,中间宽九尺五,船深四尺八,是一条双桅中型运粮船。船是济南府隋家的,船上有一哨子旗,旗上写有醒目的“隋”字。这船老大却是雇的,他姓陈。因船上忌说这个“陈”音儿,于是一直被人称为“泡爷”。开船的锣声响了两遍,他还在码头上不紧不慢、一鸭一鸭地走着。

眼看锚已起出,船已离岸,搭在岸上的跳板也早已卸去,泡爷却仍是不慌不忙。到了岸边,他把烟吸完,烟杆插上腰带,就见有船工推一根长篙过来,泡爷抓住篙杆,那篙就像是风中柳枝一般,即刻弹弹地弯成了弓形。只见泡爷就那么撑杆借势一跃,猴儿般轻盈地落在了船尾。这一手绝活儿,就是让人看的。

当他在船板上站定,见众人都望着他,就拍了拍裤裆,说:屌还在。

船上的人都知道,泡爷好赌,看来是又输光了。大凡输光了的时候,他就是这个德行。于是,船工们都笑了。

这时,泡爷却黑着脸问:货主呢?

康悔文第一次登船,虽然已见过了船东派的领船,可这位船老大却还是第一次见,于是就揖手示礼道:在下康悔文。

没等他话说完,泡爷瞥他一眼,用不屑的口吻说:姓康啊,毛长齐了吗?

康悔文仍是很恭敬地说:泡爷,我年轻,第一次跟货。不周之处,还望老大多多点拨。

泡爷却说:一边待着吧。等你鸭娃儿长硬的那一天,再跟我说话。然后,他吩咐船工说:水装满了?

二船说:满了。

泡爷又问:货齐了。

二船说:齐了。

泡爷手一挥:起篷。

船工们奋力拉起了篷帆。当那大帆张起来的时候,泡爷往舵前一站,小小身量陡然像长了个儿似的,顿时有了几分神武。船往东去,一路顺水。待过了闸口,交了官凭,一进入黄河,那水流就急了。长天一阔,满眼都是黄腾腾的浊浪,涛声一阵一阵,下边有湍流涌动,泡爷手里的舵就显得吃力多了。只见他一手操舵一手从腰里拿出一葫芦来,仰脸喝了一口,尔后对一船工说:看见了吧,洛河行船,只不过压三道浪。走黄河,得压住五道浪。没有这本事,就吃不了这碗饭。

那船工说:那是。谁不知道泡爷?连河神都让你三分。

不料,泡爷的脸色即刻变了,喝道:狗日的,掌嘴!接着,他说:有一年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在船上,半夜里,突然从水里伸出一只手,问我要肉吃,给了他,还要。我一恼,就把一锅肉汤泼下去了。你猜咋着?只听“吱哇”一声,我往水里一瞅,妈的,是一根枯树枝子。

康悔文第一次出远门,自然有许多稀罕想看。他看远处大河平阔,一望无际,船来船往,白帆点点。岸边,走上水的纤夫们喊着号子,一声声高亢激越……他禁不住从舱中出来,四下里溜达。在船上转了一圈后,他站在船头,伸手一指,对站在身边的伙计说:哎,帆,你看那帆,歪了。

谁知,一语未了,惹恼了那泡爷。只见泡爷抄起手边的长篙,一篙把康家大少爷抡水里去了!

伙计和船工大惊,叫道:泡爷,这可是货主哇。

泡爷黑着脸,骂道:货主?×,货主就不说人话吗?让他喝两口黄河水,看他还敢胡吣?

康悔文本不大會水,一竿子被打进黄河,水流横冲直撞,他还真是连喝了几口黄河水。不过他到底年轻,身强力壮,一阵扑腾,倒也扒叉着露出了头。他往前扒着扒着刚扑腾有十来米远,就掉进了一个漩涡。下边水流湍急,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似的把人往里吸,越挣扎陷得越深。没来得及“呀”一声,人就没了顶。就在他惊慌失措的当儿,慌乱之间,只觉得脚下一烫,突然两条大鲤鱼从他脚下蹿将出来,接着犹如神助一般,冥冥之中借着这股蹿动之力,就像被什么托了一把似的,他一下子扑出了漩涡,再次从水里冒出头来,喘了一口气。

很多年后,康家的后人曾一次次给人们讲述,康家先人被鲤鱼搭救的奇迹。

那时,有船工担心道:泡爷,你看,可别出人命啊!

康悔文跃出水面后,在水中拼命挣扎。就在他几近绝望的当儿,只见泡爷哼了一声,从船上解下一根缆绳,顺手绾了一个绳套,一扬手甩了出去。只听“嗖”的一声,不偏不倚,刚好套在了康悔文的身上。泡爷把绳子往桅杆上一拴,大咧咧地说:狗日的,让他再喝两口。

身上有了根绳子,康悔文不那么害怕了。他在水里胡乱扑腾着,挣扎着,浪头一赶一赶地打过来,混浊的河水不停地往嘴里灌。天已入秋,水凉刺骨,康悔文觉得身上的气力已快要用尽。可渐渐,渐渐,他觉得身子有了浮力。

那船顺风顺水,行了约有一里地的光景。跟着康悔文押船的伙计再三央告泡爷,泡爷这才从二船手里拿过长篙,稳了船,使个眼色,众人忙拽着绳子,把康悔文从水里捞了出来。

待抓住船帮,康悔文已是精疲力竭。船工把他像死狗一样拽上来,往船板上一扔,不管了。康悔文就那么躺着,一声声往外呕,吐着满嘴沙泥。

这时候,伙计拿过一条热毛巾,给康悔文擦了把脸,小声说:少爷,船上忌讳多。你犯了人家的忌了。

康悔文长长地吐了口气,两眼翻白,说:我,知道了。

这会儿,泡爷大咧咧地走过来,看了看他,说:康家少爷,黄河水好喝吗?

康悔文勉强爬起身,浑身淌水坐在船板上,狼狈地说:领教了。

泡爷哼了一声,说:比你家霜糖豆腐如何?

康悔文说:别是一番滋味。

泡爷说:好。倒还有些气概。合我的脾气。说着,他从腰上抽出一个扁葫芦,丢过去,说:喝口,驱驱寒气。

康悔文接在手里,说:啥?

泡爷说:好东西。

康悔文愣了一下,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寒打战。他说声谢了,拽了木塞,猛喝一口。一股热辣,直抵肺腑。再喝一口,就有了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

当康悔文抬起头时,却见泡爷正狡黠地望着他:喝了几口?

康悔文说:三口。

泡爷突然说:一口一两银子。

康悔文怔了一下。

泡爷说:你笑啥?这是船上的规矩。

天擦黑时,船刚刚驶入蛤蟆滩附近,风向就变了。天突然下起雨来,那雨先还下得小,毛刷子一样,刺刺的,继而越下越大,大河上下,黑沉沉一片,波滚浪翻。

再往前,只见河北岸一拉溜停了有十多艘船,船上人在雨中打着灯笼,冲着来船大声吆喝:喂,是泡爷吗?泡爷过来了吗?

泡爷站在船头吆喝一声:×,咋了?

对面船上人惊喜地喊道:泡爷,真是泡爷呀!前边就是蛤蟆滩了。就等你泡爷领航哪,走不走啊?

泡爷不语。泡爷蹲在船头上,从腰里抽出烟袋,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行船的人,最怕过蛤蟆滩。之所以怕蛤蟆滩,是因为蛤蟆滩有一“嚎月石”,民间也有叫“狼哭石”的。这块巨石就立在蛤蟆滩的滩口处,这里水流湍急,行船至此,稍有不慎,就会撞上这“狼哭石”,船毁人亡。

“狼哭石”的稀奇险难,在于船过蛤蟆滩时,必须把舵对准“狼哭石”前行,船才能在水流的冲击下,刚好偏身而过。若有船老大掌舵不稳,心慌手软,稍稍偏上一线,船就会被水流冲得横过来,拦腰撞上巨石,粉身碎骨。

故而,大凡船到蛤蟆滩,只要天色一晚,都会在此歇船,等上一夜,等第二天天亮再走。可船工们都知道,泡爷可以夜闯蛤蟆滩。传说泡爷有一绝活儿,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只要他用篙尖对一对月亮,那船直得就像墨线绷出来的一样。

可是,今夜沒有月亮。

然而,老天却不等人。先是风里渐渐有了寒意,接着西北风突然就“哨”起来了。顿时,天空先是亮了一半,接着是一条银龙炸出了天庭,只听咔嚓一声,天地间便是一片汪洋。那雨像鞭子一样唰唰地抽打着,黑黑的浪头山一样扑来,一波一波地啃着船帮,像是陡然长出了牙齿一般。船开始颠簸起来,船体吱吱呀呀地响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那刚靠上的岸顿时不见了,只见波涛汹涌,一片汪洋。这时,船下的锚已经不起作用了。若是不走,那船就有相撞或被搁浅的危险。

就在这时,泡爷大喝一声:起锚!立时,两个船工疾跑过去,奋力推着绞把,把锚从水下绞上来。接着,那船一下就被抛在了浪尖上。这当儿,只听泡爷一声喊:绳来。

转眼间,船工们三下两下就把他绑在了舵把上。而后,一个个连滚带爬地进了船舱。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泡爷一个人。他赤条条地站在舵前,随着船的颠簸一会儿被抛上了天,一会儿又被卷进了浪底,那浪一山一山地从船上滚过,发出瘆人的、恶虎一般的吼声!也是怪了,浪打到泡爷身上时,就像是水遇上油一样,油永远都在水的上边。此刻,泡爷竟喊起了闯滩号子。只见他一手掌舵一手执篙,大声地吼道:

秀女八百个——爷的蛋啊!

床上见功夫——爷的蛋啊!

龙翻九十九——爷的蛋啊!

凤颠八百八——爷的蛋啊!

一瞬间,泡爷的号子得到了各船的呼应,那关于“蛋”的号头声声激越,豪气冲天!继而,由泡爷领头,靠岸的那些船只也拉开距离,一艘一艘跟上来,陆续闯滩了。

在康悔文眼里,这个夜晚是惊心动魄的。那船在急流冲击下,颠簸得像是一片树叶,忽然就栽下去了,忽儿又冒出来。那浪在船的四周飞溅着,白瘆瘆的,像是一堆堆炸开的雪。一时,天突然就黑下来了,黑得像锅底,船“吱吱”响着,就像是在一锅沸水里翻腾。突然,号子戛然而止,像噎在了喉咙里。就见泡爷立在浪里,牙帮骨紧咬着,身子已弯成了一张弓,那腰眼死顶着篙头,就像是一堆燃尽了的枯木。此时此刻,你仿佛能听见船的哭泣声。

渐渐,船离“狼哭石”越来越近。这时的船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几乎要在水流的冲击下飞起来了,它直奔“狼哭石”而去,眼看就要撞上浪中巨石了,可就这一刹那间,泡爷一篙点去,随着水下一股涡流泛起,那船像是颤抖般磨了一下,也就是一指宽的距离,“吱呀”一声,它就过了“狼哭石”——一下子冲过了蛤蟆滩。

正是在头船的带领下,后边的船也陆陆续续地跟着泡爷,一艘艘小心翼翼驶过了蛤蟆滩。这时,船灯又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也有人敢对着河撒尿了。

后半夜时,风停了,雨也住了。河道上空出现了一弯新月,云四散而去,星星像是刚刚被雨水洗过一般,一颗一颗熠熠闪着碎银般的光芒。

船驶出了蛤蟆滩,进入豫东平原时,水在高处,更显得夜平天阔水长。那汹涌的水势渐渐缓了下来,河道里亮着一股一股墨缎一般的潜流,不时有“泼刺、泼刺”的鱼声从水中响起,虫儿齐声鸣唱。

这时的泡爷,早已躺在船板上睡着了。他鼾声如雷,身边扔着一个扁扁的酒葫芦。

半月后,船到了山东的兰水城。

兰水城是鲁东南有名的水旱码头,又是通往苏杭的水上门户。这里沂河水环城而绕,像游龙摆尾一般,把个兰水城弯成了半岛的样子。远远望去,一荡好水似万顷碧波自西而来,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岸边上樯桅林立,停靠着大大小小装货、卸货的船只。有小船在大船间穿梭般摇来摇去……不时还有锣声响起,“咣、咣、咣”三声锣响,那是又有商船靠岸了。

码头上,挑担、推车的脚力你来我往,乱哄哄的,蚂蚁搬家一般。临街处,招幌飘飘,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水边的酒楼上,弹唱之声不绝,不时有油头粉面的女子探出头来向外张望,还有的竟朝船上招呼:客官,来歇歇呀!

上了岸,康悔文一踏上兰水城,就觉得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在水上漂泊了这许多日子,曾几番呕吐,现在猛一下踏上石板路,就觉得脚下稳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走过码头就是一条长街,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又见凡从酒馆、茶肆里出来的人,一声声叫道:“二哥,走好。”人人见了面都是二哥长二哥短的。康悔文先还有些诧异,继而就释然了。他曾听太爷爷讲过,在山东地界,“二哥”是一种尊称。隋末唐初时有位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好汉,排行老二,后来成了“门神”——这就是秦琼秦叔宝。《水浒传》中的好汉武松原系山东人,也行二。所以,山东人都以“二哥”为高称,传递出含了敬意的客气。于是,康悔文记住了这个称呼,此后见了同辈分的人,也跟着叫起“二哥”来。

在船上,吃的干粮一半都吐出去了。上了码头,就觉得肚子咕咕乱叫,着实是饿了。康悔文带着伙计一路吃去,先是吃了兰水城有名的“肉糊”。这是一种用肉末做成的汤羹,也叫“糁”,里边掺有八大仁:麦仁、红豆、稻米、果仁、肉末、香菜、大料等放在一锅熬。糁又为分牛肉糁、羊肉糁、鸡肉糁三种。味道鲜美,香辣可口,再配上当地有名的兰水酱玉瓜和薄如纸的兰水千层饼,一连三大碗,喝出了满头热汗,真真是痛快淋漓。

此后一路走来,又分别尝了沂河刀鱼、兰水苗蛋、光棍鸡、老回回羊肉汤、魏家的气肚蛤蟆……特别是那苗蛋,外皮儿淡绿,剥开蛋皮淌油,蛋黄红润,尝一口沙瓤的,余香满口。就这么一路吃下来,吃得肚子胀胀的,好一个饱。刚拐过一个路口,又见街头墙上钉一木牌,洗砚池街——好名字!怎的就叫洗砚池街呢?

当康悔文仰头看那“洗砚池街”几个字时,本是站得稳稳的。莫名地,像谁推了他一把似的,不小心撞在了一个姑娘的身上。这姑娘打扮得清清爽爽,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装有香表、供品,像是要去上供的样子。可那篮子却被康悔文碰翻在地上。姑娘瞪了他一眼:你,眼长头顶上了?康悔文赶忙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位小姐,我、我我……说着,赶忙跟着蹲下身子,去捡那香表。这位小姐看他還是个晓事的,就说:算了,忙你的去吧。康悔文看那块祭祀用的方肉掉在地上,弄得脏兮兮的,再一次道歉说:小姐,你看,实在是不好意思。这祭品——我赔了。说着,就要掏钱。这姑娘看他诚恳,就说:算了,谁要你赔?好好走你的路吧。康悔文说:这不好。祭祀的东西,更要洁净些才是。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钱,递给了跟在身后的伙计,说:赶快去另买一块。趁着伙计跑去买肉的工夫,康悔文问:小姐,这洗砚池街,莫非是书圣王羲之的故居?这女子说:怎么,你是从外地来的?康悔文说:是,我是从中原来的,刚下船。这女子说:哦。这里就是王羲之的故居。过去,整条街都是王家的。

康悔文听了,高兴地说: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故居,就在这条街上。这下可饱了眼福了。

待伙计回来,康悔文把肉递上,再一次道了歉。分手时,那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康悔文两眼。可康悔文的心思,已转到了书圣王羲之故居那里。

洗砚池街的王羲之故居,已成了兰水城的文庙,文庙后是书圣祠。

走进书圣祠,上了香表,站在《兰亭序》碑刻前,康悔文观赏良久:那字行云流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浑然天成。漫步后院,却见院里确有一大藕池,荷已败了。时过境迁,说这是洗砚池不知真假,水倒真是有些乌青色。想那王羲之,为了把字练好,竟洗出一池墨色。看来,做什么都不易呀。

一路走一路看,先是饱了口福,后又过了眼瘾,从书圣祠出来,康悔文更是喜欢这个地方了。

绕过一条街,竟是卖布匹的市面。只见市面上来往都是布车,卸货的、拉货的人来人往。康悔文接连进了几家店面,一个个问了,才知这里纺织品交易量极大,来自各省的布匹都有销售。南边的松江布、常熟布、无锡布,北边的乐亭布、南宫布、历城布,河南的孟县布、正阳布,湖北、湖南有麻城布、浏阳布……真让他开了眼界。

当晚在客店住下。第二日,康悔文原本要去拜访几位当地商家,他带有仓爷的书信。可刚出店门,几个船工拦住了他。

一个船工急煎煎地说:少爷,出事了。

康悔文说:出什么事了?

那船工说:船上的货,被人——扣住了。

康悔文一怔,说:货?谁扣的?凭什么?

那船工说:是,是泡爷惹下人家了。

康悔文仍是不明白,问:泡爷,泡爷怎么了?

那船工说:夜里泡爷在码头上赌钱,连酒葫芦都押上了。最后,他又押上了走这趟船的工钱。结果,人家说他出老千,把他打得半死。

康悔文一听,急了,说:人呢?

船工说:这会儿还在赌场门口绑着呢,血糊糊的。

康悔文说:快走,看看去。

谁也想不到,泡爷在水里是蛟龙,但只要一进赌场,他就成了小虫儿了。据说,连这“泡爷”的绰号,也是在赌场上得名的。

泡爷光棍儿一条,却嗜赌如命。每次走船,只要船一靠岸,他一头就扎进赌场里去了。常常一赌就是一天一夜,吃喝拉撒都在赌场里。每次出了赌场,他都会说:屌还在。

可这一次,他却过不了这一关了。是呀,屌还在,可他的腿却让人给打断了。

码头上这家赌场,是一姓崔的泼皮开的。那年月,大凡能开赌场的人,都是些“滚刀肉”,且在地方上有些势力。这姓崔的名叫崔福。为人且不说他,长处倒有一条,喜欢让人称他“二哥”。只要在兰水的地面上,尊他一声“二哥”,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走说不定还会送你盘缠。但这人忌讳也多,若是你叫他一声“大哥”,说不定大耳刮子就扇你脸上了。

不仅在兰水,全山东境内,一般跟人打招呼是不叫“大哥”的。“大哥”暗指两个人:一为单雄信。单雄信什么人?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之人也。二为武大郎。武大郎什么人,戴绿帽子的窝囊货。当然,这些话不说出口,是含在心里的。就连酒馆里“小二”的称呼,也是先从山东喊出来的。

再说这泡爷,虽嗜赌,却没有赌运。进了赌场,他一晚上没开和。开始是掷骰子,他押大,庄家开小;押小,庄家又开大。押着押着,那几两银子,不到半夜就输光了。而后又去打雀牌,他把酒一口喝光,酒壶押上,又赊了三两银子。本想先把本儿给捞回来,没承想坐下不到一个时辰,先还和了两把,往下就又是连连走背字,输了个精光。按说,到了这时候,他就该收手了。可他心犹不甘,站起身时,一扭脸儿,刚好看见在赌场里巡视的崔福。再往下,他就是“指山卖磨”了,他信口说:老大,你再赊我十两银子,我把走船的工钱押上,如何?

崔福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脚,丫杈杈的,问:哪条船?

泡爷大咧咧地说:济南府隋家。码头上一船粮食还没卸呢。

崔福说:好。给他。

泡爷说:谢了,老大。

泡爷在船上是船老大,他当“老大”当习惯了,所以他一口一个“老大”。这崔福听了就像是骂他一样,可他却笑了笑说:好好玩。

而后,崔福回到账房,吩咐说:给我看住那人。

牌打到后半夜时,泡爺的手开始抖了。他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说那大话,那船是隋家的,粮食却是康家的。于是,心气就弱了许多。出牌越来越慢,犹豫再犹豫,总想和把“清一色”什么的,可次次都不如意,不是单吊,就是缺张。终于等到停牌了,这次的确是“清一色”,但就是局不好,单吊“五饼”——而“五饼”已打出去三张了。这时候,对家起牌时不小心把牌撞翻了几张,露出一个窟窿,可这张牌又不轮他起,也许是人家故意卖的破绽,可他太想要这张牌了,有了这张牌,他就可以把“东风”打出去,吊一、四、七、九饼,有四张可赢,而且还是“一条龙”。这把牌和了,那钱就全赢回来了。于是,他把心含在嘴里,牙关紧咬,用袖子遮掩,偷偷地摸了那张牌。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被按住了:狗日的,你敢出老千!

立时,泡爷头上冒汗了。他惨笑着说:对不住,老大,摸错床了。看着白,却是人家女子。

赌场上的人笑道:常走水路吧?

泡爷掩饰说:手臭。摸一白板。

赌场的人说:人家女人你也敢摸,怕不是一回吧?

泡爷求饶说:头一回,平生头一回。各位爷,我是吃河饭的,常来常往,下不为例。请各位高抬贵手。

赌场上的人说:既然是老手,你不知道赌场上的规矩吗?

泡爷说:认栽,我认栽。

忽然,只听身后有人恭敬地叫:二爷来了!二爷,这王八蛋出老千。

只见那崔二爷走上来,拍了拍泡爷,说:浑身剔不出四两净肉,也敢出老千?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泡爷说:老大……

崔福勃然大怒:我一看你就是个戴绿帽子的货,你他妈才是老大呢!说吧,要胳膊还是要腿?

泡爷忙改口说:是我昏了头了。爷,那是我吃饭的家伙,能不能给我留着?

崔福说:要的就是你吃饭的家伙。给我打断他一条腿,扔出去绑在大门外。让人好好看看,这就是出老千的下场!

泡爷再次说:爷,河边蚊子多,给我留张脸吧!

崔福说:怎么,你还要脸?那好,跪下,叫一声二哥,就给你留着这张脸。

泡爷仍脱口说:老大……

崔福说:给脸不要脸,给我打!

于是,打手们一哄而上……泡爷不躲不藏,干脆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任人宰割了。

泡爷是五更天出的事,康悔文赶到时,已认不出他了。

他被人绑在赌场门外的一棵槐树上,脸已肿成猪头样儿,上边黑麻麻的,趴着一层花脚蚊子。虽说是秋后了,蚊子们临死前算是又会了次大餐。

康悔文走进赌场,赌场已经打烊。那些打手、做庄的伙计一个个打着哈欠正收拾桌椅,准备睡了。康悔文两手抱拳,一拱手说:各位,能不能通报一声,就说河南客商康悔文求见崔二哥。

众人怔了一下,见这人气宇不凡,是个买卖人,于是通报了楼上的崔福崔二爷。崔福披着件袍子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看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说:怎么着呀?没看我这儿打烊了吗?

康悔文再次拱拱手,说:崔二哥,在下河南康悔文,初到此地,带了一点家乡的土产,不成敬意,还望二哥笑纳。说着,他招了招手,跟在后边的伙计把两包封好的霜糖、两篓柿饼放在了一张圆桌上。

崔福听人尊他为“二哥”,还带了礼物,心里有几分高兴,可架子还端着,说:客气了。坐。

康悔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说:二哥,一到兰水地界,就觉得这是个“义”字为先的地方。所以,我是拜码头来了。还望崔二哥多多关照些。

崔福说:好说。好说。看茶。

康悔文说:二哥,我的粮船在码头上靠着,听说你还特意派人看护。兄弟我十分感谢。这样吧,已入秋了,算我给兄弟们打壶酒,驱驱寒气。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二两银子放在了桌上。

崔福笑了笑,说:爽快。不过,你把银子收起来吧。有话就说。

康悔文两手一抱拳,说:二哥,我也是刚刚听说,船上有位兄弟在赌场里犯了规矩。我代他向二哥赔罪,求二哥原谅他这一次。说着,他又拿出了五两银子。

这时候,崔福哈哈大笑。笑过了,说:兄弟,果然是河南老客,够仗义的。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康悔文说:知道。

崔福说:知道就好。我也不要你的赎银。既然进了我的赌场,赌一把如何?

康悔文再次拱拱手,说:还请二哥原谅,我祖上有规矩,是不沾赌具的。

崔福什么人?他见是一“肥羊”,岂能轻易放过,就说:那就不用赌具。我们俩赌一个意念,如何?

康悔文一怔,说:意念?

崔福说:其实很简单。待一会儿,听见锣响,那是又有船进港了。咱就赌那船的桅杆,看是双桅还是单桅?这公平吧?

康悔文迟疑着,说:二哥,非要赌吗?

崔福说:你说呢?只要进了我这个门,没有不赌的。

康悔文说:这……

崔福说:若是你赢了,人你带走,银子也带走,咱们交个朋友。以后在兰水的地面上,你就是我兄弟了。若是输了,不客气,留下这船粮食,也叫你花钱买个教训。你觉得公平么?

康悔文沉吟片刻,说:不公平。

崔福说:嗨,那你说,怎样才公平?

康悔文也豁出去了,说:既然非赌不可,一船粮食,一千多里水路,要押,就押你这个赌场吧。

崔福说:口气不小啊?也好。既然是大押,我还有个条件,猜过了单、双,再比一比功夫,如何?

康悔文说:怎么比?

崔福说:你出一人,我出一人,从这赌场里打出去,只要能走出大门,就算赢。

康悔文说:倒也公平。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崔福说:说。

康悔文说:不管输赢,我都要带走泡爷。

崔福说:一言为定。

接下去,就是等待锣声了。

康悔文坐在那里,可他心里确实没有底。虽说论武功,他已跟马师傅学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机会试试。他心想,对方虽然是潑皮,倒也讲些道理。若是输了这船粮食,他也只有打道回府了。回去虽然无法交代,但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一个人。用一船粮食,换一个人,这就不是值不值的问题了。

崔福是必赢的。所以,他很兴奋。宰一头“肥羊”,会给他带来多少快乐呀!他觉得这个赌局设得很有意思,很刺激,他已很久没这么玩过了。他高兴地搓着两手,高声喊道:换茶换茶,把我的大红袍沏上!

大约有半炷香的工夫,码头上的锣声响了,而且是响了两遍。那就是说,一前一后,有两艘船进来了……这时,崔福和康悔文同时站了起来。崔福说:你是客人,你先押。单,还是双?

康悔文说:客随主便,况且,我实在是没这个兴趣。

崔福说:怎么,反悔了?

就在这时,康悔文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二楼的走廊上立着个女子。巧的是,这女子正是在洗砚池街口相撞的姑娘。只见那女子的两个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给他示意。

他顾不得多想,就说: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就押个“双”吧。

崔福说:那我押“单”。说着,他伸出手来,两人打手结掌,“啪”一声,这局就赌定了。

而后,崔福一伸手说:请吧。

于是,二人一块走上了二楼,站在了二楼临河的窗前。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照在水面上,映出了一道道霞光。就在这时,远处冒出了帆影,那船慢慢近了。而后越来越近,两人都看得很清楚,那是单桅船。

崔福嘿嘿一笑:老弟,你输了。

康悔文什么也没说。突然间,他有些懊悔:这事太荒唐,也太莽撞。他出来是做主意的,跟人赌个什么呢?一船粮食,千辛万苦运到这里,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回去怎么交代呢!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眼往西边瞭了一下,只见一艘双桅的大船从西边开来,那船像吃了风,仿佛一眨眼的工夫,竟抢在前边进了港。

康悔文指了指,说:二哥,你看西边。

崔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嗨,嗨嗨。奇了怪了,看来,今儿我真是遇上对手了。

康悔文说:算了。我说不赌,你非要赌。到此为止吧!

崔福说:慢,这才一局嘛,还有第二局呢。请,这边走。

下了楼,两人刚一坐定,那崔福就高声说:来呀。

只一声,只见十个一身精短打扮的保镖分两排站在了两边,一个个看上去恶煞煞的。崔福伸手一指:我说过了,你只要一对一打出去,你就赢定了。

康悔文说:你不是说一个吗?

到了这会儿,崔福的泼皮相露出来了。他说:我说的是,你出一人,我出一人,这叫一对一。大街上有的是人,你也可以叫人嘛。

这时,康悔文才明白,他上当了。看来,他是输定了。康悔文愣了片刻,慢慢地站起身来。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个头戴草帽,肩上搭着破褡裢的人走了进来。进门后,他取下草帽,在脸前扇了两下,说:少东家,还是我来吧。

康悔文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来人。他的师傅马从龙,竟然出现在面前。

康悔文刚要说什么,只听马从龙沉声说:少东家,你,坐着。

后边这三个字,马从龙是一字一字说出的,分量很重。

那崔福一愣,虎着脸说:你又是哪块地里的葱?

马从龙两手一抱,说:我是跟少东家一块来的。在下马从龙。初到兰水地界,还望多关照。

崔福说:马,马什么?好,人物。你够人物。你戴一破草帽,就敢来踢我的场子?

马从龙说:不敢。我是来接少东家的。

崔福说:我倒要看看,你走得出去么!

马从龙说:试试吧。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齐来?

崔福说:你们,你们这些河南老客,怎么个个嘴大?说着,他使个眼色:那就陪他玩玩吧。

于是,那些护场子的保镖摩拳擦掌,一个个摆开架势,把马从龙围在了中间。

赌场里先还乱哄哄的,一片喊“打”声。继而,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马从龙是怎样走出去的,几乎没有人看清马从龙怎样动的手,就见那草帽还在头上戴着,褡裢也在肩上,可他却走出去了。快走到门前时,他又回过头来,说:要不要再走一趟?

只见,那冲上来围住他的十个人,有七人躺在地上,三人蹲在地上“哎哟”不止……

大凡赌场开到这份儿上,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今天,崔福算是见到“真人”了。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人像傻了一般。他嘴张得像个小庙,只剩下哼哼了。那笑就像是贴脸上碎成了八瓣儿的金叶子,黄汗珠子顺脸淌。

康悔文也愣住了。自学武以来,他从未见马师傅跟人交过手。也只是在今天,他才真正见识了师傅已臻化境的武功。

赌场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片刻,只听楼梯上一阵碎步响,从上面走下一位年轻的女子。这女子正是康悔文在街头见过的,也是暗中给他示意的那位。她虽个子不高,倒还秀气。她站在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嗔着一张粉脸,拍着巴掌说:好,太好了!平日里一个个横行霸道,不听说不听劝的。这倒好,让人教训教训,也好让你们知道,天外有天。

接着,这女子对着崔福说:哥,你要还是个汉子,就说句汉子该说的话。

那崔福这会儿才像是活泛过来,硬撑着说:输就输了,我认。妹子,你就别再说风凉话了。

不料,这女子说:我在楼上听得明明白白,人家赢得磊磊落落。那你还坐着干什么?把钥匙交给人家,卷铺盖,走人!

那崔福一时张口结舌,那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终于说:这面儿,我算栽到家门口了。两位好汉,这赌场是你的了。我交钥匙。说着,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放在了面前的条几上。

就在这时,康悔文说:慢。二哥,这位妹子,我康氏有家训,是不准开赌场的。我也就是陪二哥玩玩。你说过,从此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崔福暗自松了口气,却说:事已至此,我不能丢了“义气”二字,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这赌场是你的了。

康悔文说:万万不可。我说过了,这是祖训,我不能违背。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烦二哥就近给我租一门面。再来时,就有落脚的地方了。做生意的,以后劳烦二哥的事情多着呢。

那女子听了,叹道:哥,人家康公子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还不谢恩?

崔福从未如此狼狈过,他站起身来,双手一拱:康公子、马师傅,今天中午,我在小角楼摆酒,给两位接风洗尘,也算是给两位赔罪了。这赌场嘛,我先替你们管着。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康老弟说句话,随时可收回去。

待两人出了赌场,康悔文长出了一口气,悄声问:师傅,您怎么来了?

马从龙说:掌柜的有些不放心,我是赶另一船跟来的。

康悔文感慨地说:师傅,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可就丢大人了。

马从龙看了一眼绑在树上的泡爷,皱着眉头说:这船老大,也太过分了。

康悔文正惦着泡爷,听师傅一说,他赶紧过去把泡爷从树上解下来,背上就往保生堂跑。

第二天晚上,天黑之后,赌场老板崔福的妹妹,那个名叫崔红的女子,披一件红色的丝绵斗篷,手里提着几包点心,走进了三江客栈。三江客栈的掌柜忙不迭迎上去,赔着小心说:小姐,您怎么來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还劳您跑?请请。

崔红往楼上看了一眼,说:有位姓康的河南客商,是不是住在这里?

掌柜的忙说:是,是。就住在楼上东厢房。您……

崔红也不答话,径直上楼去了。她来到东厢房门前,轻轻地拍了两下门。门开了,康悔文一怔,说:崔小姐,我还没登门致谢呢,你怎么来了?

崔红微微一笑,说:哪里话,是我该谢谢康公子。康公子大仁大义,我和我哥都不会忘记。

康悔文给崔红让了座,说:不,不,我知道,是崔小姐暗中帮了大忙。要不,那船粮食……

崔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康悔文摇了摇头。

崔红说:明明是个坑,逼你往下跳,你却笑了。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是凡人。

康悔文说:我笑了吗?那会儿,我倒真是担着心呢。

崔红说:是呀。那会儿,我正替你急呢,你却笑了。其实,我哥是给你下了一个套儿。

康悔文说:是吗?我也想到了。不过,泡爷是我船上的,我救人心切,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崔红说:那船老大好些了吗?

康悔文说:已让保生堂的大夫给看过。骨头是接上了,用竹板固定着,只是得将养些日子。

崔红说:噢,那就好。

康悔文心有不解,问:崔小姐,那单和双……

崔红说:不瞒你说,信号是我放出去的,两只鸽子。

康悔文吃惊地说:噢,明白了。可赌注这么大,你就不怕……

崔红说:开赌场,名声太坏,我早就不想做了,也劝过我哥多次。可他不听我的。不过,说实话,我就是有心想帮你,也不会让自家输得这么惨。我要的是一个平局。可没想到,天外有天。

康悔文忙说:还是要谢谢小姐。我们外地客,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若不是小姐帮助,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实在是感谢不尽。

崔红说:也许是天意吧,康公子有这样的气度,真是让人……哦,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会认输吗?

康悔文摇摇头。

崔红说: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们兄妹二人。这赌场的本钱,是当初父母留给我的嫁妆。在外,是我哥说了算;在内,是我说了算。赌场生意,风险大,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名声也不好。我一直想,碰上个合适的机会,就……明说了吧,我跟我哥,有个约定,要是我碰上了合适的人,这赌场,就、就还是我的嫁妆。

康悔文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连声说:这,这……

崔红是个晓事的人。她看康悔文言语有些迟疑,即刻改口说:康公子,你别多心。我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做正当生意的,我看中的是你的为人。所以,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要租的店面,已经给你找妥当了。

康悔文说:那太好了。多谢多谢。

崔红说:另外,我还要告诉你,在兰水,你若是运粮食来,回去,可运些布匹。这样一来一回,赚头就大了。

康悔文很感兴趣,说:噢,是吧?

崔红说:不瞒你说,我父母早年是做布匹生意的。只是有一年在水上碰上了盗匪,一船货被歹人抢走,父亲也被土匪害了……不说这些了。

康悔文说:噢,原来你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昨天我看了布市,这里的市面不小啊。

崔红说:是啊,这里的布匹市场很大。往南,有松江布、常熟布、无锡布;往北,有乐亭布、南宫布……松江布质地优良,无锡布着色最好,常熟布结实耐用。另外,西边的棉花如果运到这里,赚头更大。

康悔文说:崔小姐,听你这么一说,你也有心做布匹生意?

崔红说:我一个小女子,出不得门的。只是给公子提个醒儿。

康悔文说:小姐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凡布匹生意,我负责运,这边就由二哥代理,利润五五分成。你看如何?

崔红说:此话当真?

康悔文说:绝无虚言。

崔红说:好。我就知道你仁义。接着,她想了想,突然说:康公子,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我么?

康悔文说:小姐请讲,只要是我能办的。

崔红说:你住的这间客房,我想劳烦你调换一下。

康悔文怔了一下,说:这……

崔红说:有一位熟客,常来常往,住惯了这间房子。

康悔文一口答应:这好说,我马上就搬。

崔红说:谢过。我这就让掌柜的上来给你调房。

之后,崔红告辞。康悔文虽然有些不解,没有多想,也就在新换的房间睡下了。

早上起来,康悔文见客店掌柜的神色慌张,问他出什么事了,掌柜的说,昨天半夜,有间客房进了一伙歹人,好在房里没人,要不然,就出大事了。康悔文听了,心里明白,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感念那位名叫崔红的姑娘。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刘升盈张烁

【作者简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平原客》《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颍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电视剧。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国。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佩甫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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