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娃娃在菜筐里,车拉走了。”阿芳在电话里喊。
“摘的菜心,哪有娃娃菜?”家长的旧自行车上捎着妻子,正经过一个路口。摊贩们挡在路上,闹哄哄地叫卖。他们只能下来,推着车子走。
“是把娃娃当菜拉走了。”阿芳哭了起来。
“娃娃菜就娃娃菜,不要紧,包装的时候就分出来了。”摊贩的叫卖声嘈杂,家长还是没有听清阿芳的话。
妻子说:“那边有烤鸭,买两只回去给大家解馋吧。”
家长从内衣兜里摸出钱给妻子。妻子穿过马路,去了。
“不是菜,是娃娃,我的娃娃!”阿芳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哭。
“娃娃?娃娃咋了?”
“娃娃在菜筐里睡觉,当菜给拉走了……”
“啊!啥时候?”
“娃娃闹肚子,我去买药,回来不见了。”
“你几点走的?”
“不到五点。”
“早收工了,你能磨蹭死吗?”家长骂了一句,又问:“你在哪里?”
“我,我刚到地边。”
“那你向包装厂走,我这就给吴厂长打电话。”家长对阿芳说。
吴厂长可能忙,没接电话。家长又给张经理打电话。他和张经理是老乡,相熟。张经理问:“啥时候拉走的?”“就是晚上这段时间。”挂上电话,家长顾不得等妻子,调头骑上车子去包装厂。
张经理跑进厂房,大声问:“下午拉来的菜里,见没见一个睡觉的娃娃?”包装的工人停下手,不解地望着张经理。“我说,你们挑拣菜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菜筐里有个睡觉的娃娃?”张经理尽量拿稳语调,用普通话说。“没见。”“没有。”工人们摇头。“谁家的娃娃?”有人问。张经理一摆手:“快,停下包装,把所有的筐子打开找。”
工人们找罢身边的菜筐,又向码在地中间的三大垛菜筐跑去。个个矮床头柜般大小方正的菜筐,整整垒起,仿佛楼房。这是三辆大车刚刚拉进来的,等待精细包好后,将装上冷链车,一路飞奔向两千多公里以外的香港。工人们一筐筐打开寻找。有人喊:“快找,谁找见是谁的。”“哼,想得美,人家有爹有妈的。”“有爹妈,咋还放在菜筐里了?怕是不想要了。”“肯定是哪個大脑子干的,精明人谁这样带娃娃呢。”“这娃娃,睡得也太实了吧。”“说不定大人把娃娃放在菜筐里,给唱摇篮曲,唱着唱着大人也睡着了。”“看仔细些,一定要看仔细些,一筐也不能放过。”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先前平静的包装厂顿时乱了。
妻子提着烤鸭出来,看不见家长的影子,站在路口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打电话,不接。她以为他修自行车去了,找了两个修车摊,没有。再打电话,还是不接。“老东西,急啥嘛,也不等等我。”她埋怨了一句,自个儿往回走。过了这个路口,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路旁有几棵老得不想结果子的果树。果树的后面,有一个土墙的小院子,院里有栋非常陈旧的房,房顶上的黑瓦间长着蒿草,一处房角有一些塌,看起来像危房,里面倒也有电、有水,那便是他们临时的家。
在这间只有一把钥匙的家里,住着来自云南、贵州、四川、河南共四个省的二十多口人。有八对夫妻,还有老人和娃娃。这是被主人废弃的旧院子和旧房子,房子内外的墙皮松松垮垮,掉得一片一片的。房里有个套间,套间没有门,敞着。前年家长来这里种港菜的时候,骑着车子找了好几圈,才找到这个能挡风雨的住处。为安顿打工的人,菜地的老板派人把房间量了,买来十张高低床,镶牙似的顺着小套间的墙根紧紧挤了四张,套间的地就只剩下一人宽了。又在外间挤了六张,用砖头支稳。每家打来花布围帘,把床围起来,就是各自的小家了。每家的床下搁着锅碗、脸盆、拖鞋之类,满满当当。有的夫妻俩挤在下铺,上铺放着箱子、衣服之类。有的带着老人和娃娃,上下铺都住了人,东西实在没处搁了,只能挤着放在别人的上铺。
家长姓郭,两口子都五十多岁了,经常在外打工。他为人正派、实在,工友们都非常信任,无论到哪里打工,工友们都爱推举他当家长。大伙天天“家长、家长”喊惯了,倒忘了他的姓名。眼下,几个省的人,男女老少,南腔北调,住在一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主持公道的家长还真不行。家长也有言在先,既然大家住在了一起,不管是哪个省的,不管是谁,都要坦诚相待,相互帮助,有事说到面子上,不能为小事闹别扭,不能顺手拿别人的东西。当然,杂八五姓的人住在一起,难免发生刘家的娃娃打了张家的杯子,你坐了他的板凳这样的事,都是打工来的,可不能为这些小事吵架,更不能打架。谁要是忍不住打架的话,打得轻了,伤和气,打得重了,一年的工就白打了不说,弄不好还会坐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实在划不来。家长说了一大堆家规,提早给每个人打了预防针。大家都说,会相互体谅的。话是这么说,几个省的人,难免有些小摩擦,家长只能出面说和。不过,他这个家长,可与平常的家长不同,只照料大家和睦相处,从不过问别人的经济账。
阿芳来得迟,老板嫌她带个娃娃、拖累,不要。阿芳抹着眼泪说,男人在工地上干活,胳膊受伤了,她得挣钱给他买药。老板见她可怜兮兮,勉强答应了。别的地方没住处,老板让她去找家长。那天傍晚,大伙刚收工回家,听阿芳说,是老板让她来的,家长就指着家里,为难地说:“你看,挤得满满的,不是不要你,实在是没地方塞了。”阿芳疲惫地坐在房台上,解开背带,娃娃就爬进门,和家里那两个娃娃玩去了。阿芳的家在山里,她背着娃娃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乡镇,然后坐汽车、转火车、下火车、换汽车,摇摇晃晃赶了几天的路,终于来到宁夏,眼下,又渴又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住处。大家看看家长,又看看阿芳,谁都不愿意再向家里加人,可又不忍心劝她走,都是打工的人,谁不知道出门的难处呢。
天已黑了,大家收拾准备做饭。家长的妻子倒了一杯水,端给阿芳:“这边有啥亲戚吗?”阿芳摇头。“有熟人吗?”阿芳还是摇摇头。“那你咋跑到这里来了?”“听说这边有种菜的活儿,我就来了。”家长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他在屋后找了一块很破的门板,拾了几块旧砖头,把门板支在靠门的地上,只能这样将就了。之后,又叫人帮忙买来花布,算是给阿芳和娃娃围了个家。阿芳只有一米五的个头,很瘦。娃娃七个月上断了奶,身体弱,这块破门板凑合够娘儿俩睡了。出门打工的人,生活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劳动,吃饭,睡觉,一天接一天的。要想睡懒觉、上街、打牌这些消闲,只能等下雨天,那时候男人们还可以坐在一起,喝点小酒,说说笑话。平常的日子,就是跟着太阳的脚步,劳动,吃饭,睡觉。可拖儿带女的人,不是想简单就能简单的。有时候,谁家的娃娃半夜一哭,就会把全家的人都吵醒。就像昨天夜里,阿芳的娃娃隔一阵,哭一回,闹得大家都没睡踏实。
阿芳的娃娃才九个月大,不知是没洗手吃了馒头,还是趁阿芳没注意,吃了地上的什么脏东西,半夜闹肚子,难受得直哭。云南的小刘媳妇把自家娃娃的药找出来,阿芳给娃娃喂上。过了一些时间,娃娃又哭起来。四川的小胡媳妇找出娃娃的药给阿芳,喂了也没见效。河南的老左老婆,教阿芳给娃娃捏脊。贵州的小郑媳妇,找来上次吃剩的药给阿芳。天热,家长的血压控制得不好,他捏着昏沉沉的头说:“要是这药吃了还不好,就得去医院,不敢耽搁了。”不知是折腾困了,还是经过捏脊、吃药,娃娃的肚子不疼了,后半夜,总算安静下来。
凌晨四点半,各自床头的手机闹钟一起响了,鸟叫的,唱歌的,有的还用可爱的童声喊“懒虫起床、懒虫起床”。这才睡了多大一会儿呀,真不愿意起来。唉,得赶早下地。一年的收成,基本就是这几个月的拼命劳动,要过好日子,就不能偷懒。
大家穿好衣服,掀开各自的花布帘,去院里洗脸。家长问阿芳:“要不要去医院给娃娃看一下。”阿芳说:“可能好了吧。”出门打工,干一天就有一天的收获,谁都不想误工。阿芳同往常一样,背上娃娃与大家一起出发了。四川的小胡和贵州的小郑两口子,也背上各自的娃娃,他们的娃娃,一个三岁,一个四岁,到了地里,大人摘菜,两个娃娃蹲在地边玩,倒也省心。阿芳的娃娃小,只学会爬,有时那两个娃娃帮忙照顾,多数时间都在阿芳的背上。
他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三轮车,先后到路口的摊上吃了早点,再从早点摊上带些馒头、花卷、包子、泡面、开水等一天的吃喝,就向港菜地赶去。
住处离港菜地二十多里。他们候鸟一样,从四月份来摘菜,到十一月份入冬结束,早出晚归,天天这样。
阿芳背着娃娃,和另外几个“家人”挤着坐在河南老左的三轮车上。有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晚上回家时喊腰疼,早晨出门时也呻吟着腰疼,好像一夜就白歇缓了。清晨,大路上的车和行人少,老左的三轮车拉着他们,全速向菜地飞奔。
这片黄河水浇灌的平原地带,有人承包下专门种植港菜,每年要种四茬直接供给香港的蔬菜。来这里种菜的人,多数都是外地人。
天刚刚亮,一大片一大片平展展的菜地里,节水微灌的小喷头,喷出亮晶晶的水花,温柔地洒在嫩生生的“菜心”上,如月子中的母亲,用丰盈的乳汁给怀中的婴儿洗脸。摘菜的人们,从各自的住处奔向一片片被水过分宠爱的田地。转眼的工夫,地里就撒满了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地边就码起了一摞摞纯白的菜筐。每一家的菜筐跟前,另有一个黄色的菜筐,这个筐里,放着各自的二维码。收菜的人称过每一家的菜后,只用手机扫一下黄色菜筐里的二维码,摘菜人当天的工钱就到各自的账户上了。
阿芳是贵州人,习惯背着娃娃干活。同别的人那样,她把摘下的菜放在另一只胳膊上,整齐地摆成两排,等胳膊放不下了,就从筐子里拿起一把小刀,将胳膊上的菜竖直,将根部削得一律整齐,一层一层搁进筐里,一筐一筐码在地头,用湿布单罩住阳光。然后,再拿一个空筐子进地,接着摘。
娃娃一直睡在阿芳的背上。上午歇工的时候,她把娃娃叫醒,抱在怀里,哄着喂了半个包子,喝了一些水。今天,别的人在前面的那片地里,阿芳、四川的小胡和贵州的小郑两口子,在昨天摘剩的地里摘着。阿芳摘菜的这块地靠近一条乡道,乡道与地间的斜坡上,长着三排碗口大的杨树。早晨,树荫在路上。中午,树荫在树中。下午树荫到菜地了,树荫里的菜也摘过了。眼下,小郑他们摘完了这边的菜,移到那边去了。两个孩子也跟着移到了那边,他们光着脚丫,一会儿在地边捉蚂蚁,一会儿挖土,一会儿又凑在一起,用小黑手抓着吃泡面。往常,那两个小家伙还能帮阿芳哄娃娃。今天,娃娃没精神,放下就哭,阿芳只得背着。天太热,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颈,她的脊背与娃娃贴在一起,黏糊糊的,背上的皮肤叫汗水蜇得隐隐作痛。
分散在地里摘菜的人们,只顾自己的菜筐,并不太在意别人。劳动累了坐下歇缓,仅依个人的情况。就是夫妻俩,为了多摘菜,也是谁渴了谁喝,谁饿了谁吃,并不像别的地方歇工,要歇大家一起歇,要干一起干。
晚上没休息好,阿芳摘菜的手比平日慢。她吃了几朵又嫩又甜的菜心,将盛满的一筐抱出去,码在之前摘满的筐子上。太热了,得把娃娃叫醒喝水,她把背带解开,发现娃娃又拉肚子,就把昨晚上别人给的药给娃娃喂上,接着摘菜。
阿芳的指头有些发麻,手上的劲越来越小,无论她怎么摘,就是摘不出地头。她望了望离得渐远的那些“家人”,不由得一阵心慌。
晚上先到家的人,围在院里聊天。家长的妻子提着烤鸭回来,小胡笑着问:“嫂子,给咱们买好吃的了,怪不得回来得这么迟。”“我家掌柜的没回来吗?”“没呢。”“哎呀,他是不是还在路口等我。”家长的妻子把烤鸭袋子挂在窗框上,又给家长打电话。
“我回来了,你不要等我,快回来。”她说。家长说:“阿芳把娃娃放在菜筐里,和菜一起拉走了,我现在正往包装厂跑,你叫老左来包装厂拿钥匙。”“老天,那我们都过去帮着找吧。”她惊叫着说。“厂里有工人,你们不要过来。”家长说。“出啥事了?”听她语气不对,大家问。她着急地说:“哎呀,了不得了,咋能把娃娃放在菜筐里,这个阿芳啊。”老左说:“咋弄的,晚上回家的时候,我还特意喊了阿芳,不见她的面,我还以为娃娃有病,她送去看病了。”“我家掌柜的到包装厂去了,你去那里给咱们取钥匙。”家长的妻子说。老左站起来,拍了拍酸疼的腿,骑上三轮车走了。别的人也都为阿芳的娃娃着急。家长的妻子吆喝大家在房拐角的水管上洗了手,解开袋子,拿出烤鸭分了一圈,一只大的就分完了。她把另一只烤鸭放好,坐在房台上歇缓,用拳头捶打着酸痛的膝盖。每天摘十四五个小时菜,浑身的肌肉和关节僵硬、酸痛。
家长原想与以前在别处打工时那样,大家晚上回来了轮换着做饭,还省事些。只是,家里住着几个省的人,有的人喜欢辣,有的人喜欢咸,有的人喜欢酸,口味不同。加上家境不一样,有的人想吃好点,有的人能凑合就凑合,搅和不到一口锅里。所以,大家晚上回来,就拿出各自的锅碗,接上几个电炉子,放在房台上,各做各的飯。今晚家长半路去了包装厂,没人开门。还好,家长的妻子买了烤鸭给大家分了两口,要不然,都饿得等不了了。
老左从别人手中买来的这辆旧三轮车,很少出毛病,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耍赖,坏了。老左在电话里对家长吼:“破三轮坏在路上了。”家长着急阿芳的娃娃,没理老左。
“娃娃找见了吗?”阿芳着急,不停地给家长打电话。
“包装厂正在找,你不要急,我快到了。你也快往那边走。”天黑了,路有些看不清,家长顾不了那么多,使劲蹬着自行车。
“我的娃娃啊……”阿芳的身子摇晃着,走不稳。手机的电也没了,自动关机。
下午,娃娃还是没精神,阿芳走到地边,从包里取出碗和保温杯,用开水泡了几片馒头,给娃娃喂。没吃几口,娃娃小脑袋一歪,吐了,然后靠在妈妈的胳膊上睡着了。看来,得去买药。她想把娃娃抱过去,让小刘媳妇帮忙看一会儿,又怕打扰人家。正在犹豫,恰好路上有一辆农用车经过,她就把睡着的娃娃放进菜筐,拾起一片遮阳布罩在上面,忙过去拦住农用车,到镇上给娃娃买药。农用车把阿芳捎到街口,她到药店买了药,就赶紧往回返。
阿芳边走边等去菜地方向的车。两辆轿车,没拦住。一辆农用车,拉得很满。有一个男人骑摩托车过来,阿芳站在路中间招手,那个男人停了一下,阿芳心里害怕,又让开,骑摩托车的男人过去了。阿芳有些后悔,心里着急娃娃,脚怎么也快不了。后来碰上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捎了阿芳一程,把她放在路口。快到菜地了,前面有辆车拉着一棵树过来,宽阔的树冠长长地拖在地上,占满了路面。阿芳躲在路边,眼看拉树的车就要过去了,不料车轮拐进坑里,车身猛然一斜,树的头横甩过来,瞬间将阿芳扫下沟去。
阿芳翻了几个滚,落在沟底。沟并不深,还是把阿芳摔蒙了。好一阵,阿芳才抚开脸上的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沟里。她挣扎着爬起来,看见自己的脚面被树枝划出了几道血痕。这才想起了拉树的车,还有那棵仿佛很愤怒的树。她摸摸衣兜,兜里有个小瓶,记起来了,这是给娃娃买的药。她牵着草,爬上沟来。
路上没人,也没车。
她一个人往菜地跑。
天黑了。
收工了。
阿芳跑到地头,菜筐被车拉走了,看不见娃娃的影子。她边哭边给家长打电话,好半天才说清娃娃在菜筐里的事。
她拼命向包装厂跑。跑几步,就忍不住给家长打电话。打着打着,手机的电耗光了。
包装厂离这片菜地八里路。沿途没有人家,只有菜地、地间的小路,有些较宽的路两边,长着直溜溜的杨树,树下是水渠。阿芳顺着包装厂的方向跑了一阵,就黑得看不清路了。她咒骂着自己,要不是为了疼惜钱,买上药后,在镇上叫个出租车把她送到菜地,哪会有这种事。可是,想到家里的男人,他天天要吃药,要吃饭。她挣了钱,就得寄回去。从五月份来这里,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她白天背着娃娃摘菜,饿了就着地里的菜心,吃馒头和包子,便是一顿饭。每天晚上回家,顺手拿几朵菜心,打个鸡蛋,下点挂面,变不了什么花样。家里别的人偶尔买些肉或水果,总会给她的娃娃一点。娃娃正学会爬,吃饭的时候,一会儿爬到四川人跟前,四川人喂上一口麻辣饭,辣得娃娃直咳嗽。一会儿又爬到河南人跟前,河南人喂上一口酸汤饭,酸得娃娃皱眉头,惹得大家忍不住笑。那两个大点的娃娃,每到吃饭的时候,大人就打开手机上的动画片,把手机搁在房台上,他俩趴在房台前,脚也不挪,边吃饭边看动画片。
家长赶到包装厂,工人们正在一筐一筐寻找,顾不及码起的菜筐摆得到处都是。
“细心找,一定要细心找啊。”家长着急地喊。
“糊涂虫,咋能把娃娃放在菜筐里嘛。”张经理见家长来了,忍不住骂起来。家长说:“娃娃病了,她去买药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唉,这就把人给害苦了。”
“说不定,那个放娃娃的菜筐压根没拉过来,而是运到香港去了。”有人喊了一声。
“呀,只顾着这边了。”张经理忙给吴厂长打电话。
吴厂长在外出差,听张经理说了,气得骂了几句,叮嘱张经理给运菜的师傅打电话。
张经理站在大门口,给收菜员和拉运的师傅一个一个挨着打电话。连打了七八个,叫他们赶紧查找,是谁拉了阿芳摘的菜。他们对着收菜的单子一一查看,有两个师傅分别在下午和傍晚拉过。下午的那批菜,刚刚起飞。傍晚的,在赶往离飞机厂近的那个包装点。香港正在举办一项国际比赛,为保证菜的绝对新鲜,从蔬菜基地摘的菜,当天就得运达。
“她说大约五点出去的,那就应该是晚上收走的。偏巧,我们今天没在一块地里。”家长说。
“你再问她,一定要问清楚,可不能这样瞎找了。”
“她的手机可能没电了,电话打不通呀。”家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可能是血压升高了,他摸出药,向嘴里丢了一粒,走到水管跟前,喝了几口水。
“活见鬼。”张经理骂着,给晚上拉菜的王师傅打电话:“快下高速公路了吗?如果没有,在就近的出口下高速。”“刚下高速,前面发生了事故,堵在路上了。”“那你快在菜筐里找,有人把娃娃放在菜筐里了。”“满满一车菜,咋找?”“一筐一筐打开找,没处搁就往路外边扔!”“这是啥馊主意,这么干,不是要踢我的饭碗吗?我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吧。”“我夹在路中间,前后左右都是车,一步都挪不动。”“王师傅,不管咋说,你快想办法,一筐一筐找,别落下一筐。让小李去喊别的司机,叫他们都下来帮忙找。”
小李是收菜员,也是副驾驶,心眼儿活,不听他们说完,就跳下车,先报警,向警察说明了情况,然后,跑去喊别的车上的人。堵在路上的人,听说摘菜的女人把娃娃装在菜筐里了,都下车赶过来帮忙。王师傅立即把大家组织起来,接菜筐的接菜筐,寻找的寻找。
三轮车坏在路上的河南老左,见家长不理他,又给云南的小刘打电话,让小刘在镇上叫个车,去家长跟前拿钥匙,自己则推着破三轮车吃力地往回走。
小刘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家长手里取回了钥匙,大家拿出各自的家當,匆匆忙忙做晚饭。
包装厂的菜筐找遍了,没有娃娃。工人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接着包装菜。
赶往飞机场的那车菜,全找过了,没有。大家又帮忙把菜装回车上,才离开。
娃娃哪里去了?被人捡去了?爬出菜筐,爬到菜地的某个地方睡着了?还好,那块地边没有水渠。
难道,那个女人没记清楚,放娃娃的菜筐下午就已经运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下午的那一批菜也起飞了,那可是冷链运输啊。想到这里,张经理额头的汗珠哗啦啦滚下来,眼睛里简直像进了辣椒水。
“不管啥时候,只要娃娃在筐里,包装的时候肯定会发现。”家长说。“万一就有两三筐没有进行精细包装,万一娃娃就在没有包装的筐里怎么办?”张经理跑过去,在水管跟前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世上的事,总不会那么巧吧。”“还真难说。”家长看了看表,着急地说:“这个阿芳,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赶过来呢?是不是迷路了?”“总不会是丢了娃娃,一时想不开,出啥事了吧?”听到张经理这话,家长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他扶住墙,站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快把摩托车给我,我去找她。”张经理说:“得给吴厂长汇报,让他联系香港那边。要是真在飞机上的话,事就大了。”“总不会就那么巧吧。”家长不信。“有些事,说巧吧,它偏就那么巧,要不然,咋叫个巧呢。”张经理跺着脚说。
家长骑上摩托车,边走边喊阿芳。到了白天摘菜的地方,他围着菜地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娃娃,也没有找到阿芳。他又顺着另一条路骑过来,还是不见阿芳。菜地间,是运菜的小路,她到底走了哪一条?难道她真迷了路,朝别的地方走了吗?
真是怪事,娃娃找不见了,大人也丢了。人家老板本来不要你,你说啥也要干。大家都嫌你拉个娃娃,麻烦,不想和你一起住。我这个人心软,见都是打工的,不容易,硬是把你安顿在了家里,这可好,给我惹下这不着调的祸呀。我出门打工这些年,也没闹出你这么大的动静来。你说我这是咋了我,上辈子欠了谁的,和你们一帮子不沾亲、不带故的搅在一个窝里,今天你有芝麻事,明天他有西瓜事,你说,我操的这是哪门子的心呀我。
家长喊几声阿芳,骂几句。看来,靠他一个人找到天亮,也不一定找到。
家长的腿有些发抖,是饿了。他停下车,摘了几朵菜心,咀嚼着,给妻子打电话。妻子问娃娃找到没有,他骂了一通说:“你给家里的男人说,叫他们都过来帮着找阿芳。”
家中,有的人才端上碗,有的刚做好饭,有的还正在做饭。
“家长叫你们男人先吃,吃了帮着找阿芳去。”家长的妻子说。“不是找娃娃吗?咋又找阿芳呢?”小胡问。“娃娃没找着,阿芳也不见了,可能迷路了,不知在哪条路上乱转呢。”“唉,晚上没睡好,白天又摘菜,加上娃娃有病,她也是累傻了。”小刘的媳妇说。老左说:“我都成个乏驴了,实在不想动弹。”“还是去吧,去的人多了,分头找,好早点把她找回来。”家长的妻子做主,把各家锅里做熟的饭先盛给男人,让他们快点吃。
男人们吃过饭,给家长带了一点吃的,就去找阿芳。家长和张经理说好,大家借来包装工人的电动车和摩托车,骑上分头找阿芳。
阿芳朝着包装厂的方向跑。天黑,看不清路,远处亮灯的地方,是那边吧。她嗓子干得喘不过气来,摸到喷水的地方,蹲下喝了几口水,站起来,竟然发现四处都有亮灯的地方,在哪边呢?刚才喝水,转向了。她擦了擦汗,接着跑。眼前出现了一道宽大的渠,水声哗哗的。这又是哪儿?记不得有没有来过这里。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只能调头,向另一处亮灯的地方跑。跑来跑去,前面没路了,看来不是这条路呀。转身,滑进了菜地。她跪在地上,夜空的星星与眼里的泪珠一起陨落。饮饱水的菜地蛋糕似的,蓬松、软滑,有一股吸力,紧紧地吸住了她,似乎要把她吸进去。她很害怕,挣扎起来,没劲跑了,只能一步一步走,嘴里不停地念叨:娃他爸,我把咱们的娃娃丢了,我本想买了药,马上就赶回来的……都怪我舍不得花钱搭车,我只想着把钱攒下,给你寄回去啊。
到处都是菜地,微灌的喷头,喷着沙沙的水声。
阿芳摸黑从这片菜地走出来,又到了那片菜地。她不知道在哪里,只记得自己的老家在几千里之外的大山间,记得门外有一条窄窄的路,记得自家的小屋和亲人。黑暗中,孤零零的她,梦游一般,迷失在宁夏平原上。夜幕把平原和天空缝成了巨大的口袋,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难道她的娃娃藏在口袋的某个角落?她的双手游泳似的,想使劲刨开夜色。可是,夜黑得越来越不见底了。
终于,她看到了移动的车灯,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家人”。
她声音嘶哑地答应着,向他们跑去。
“我的娃娃,找见了吗?”她问来找她的“家人”。
“包装厂在东面,你跑到西面找啥啊,快上车。”小刘把阿芳拽上车。
“娃娃找到了吗?”
“我也不知道,到包装厂再说。”小刘不想告诉阿芳实情。
吴厂长和张经理焦急地等着飞机降落。终于得到香港的消息,飞机上全部是精心包装好的菜。
家长叮嘱小刘先把阿芳送回家,安顿家里的女人,劝阿芳吃点饭。他又带着几个男人去了菜地,在阿芳摘菜的那块地周围来来回回仔细找了好几遍。
夜很深了,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家。
家里的灯关了。
大家拉严各自的布帘,有的打呼噜,有的说梦话,他们都太累了。阿芳缩在破门板床上,怀里抱着娃娃的小枕头,嘴里咬着被角,不让她的抽泣声打扰家里人的睡眠。
天黑那会儿,镇卫生院的值班医生,在微信的朋友圈中发了一张照片和消息:有人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小孩,约八九个月大。孩子腹泻、脱水,正在给予补液治疗,请家属速与卫生院联系。后面附了联系的电话。
卫生院的人迅速转发了照片和消息。随即,这则消息又转发到了当地很多人的朋友圈。只是,阿芳和家长他们,不在当地人的朋友圈,暂时还没有看到这条消息。
责任编辑刘洁
【作者简介】董永红,女,70后,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朔方》《雨花》《黄河文学》《安徽文学》《文学港》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一百余万字。出版長篇小说《产房》《凤雨有路》和短篇小说集《等你长了头发》三部。获梁斌小说奖、宁夏回族自治区第九届文学艺术奖三等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董永红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