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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曾经是一个艇长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1 16:17:44

张海冬高考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广东的中山大学,一个是南京的海军指挥学院。

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想当艇长。

他是广东中山人,距离孙中山故居的翠亨只有三公里。父亲是中山比较早的那批房地产开发商,后来去了广州,再后来又到了湖北和湖南发展,成为十几亿资产的老板。在中山这座华侨遍地的城市,张海冬父亲不算最有钱的,但因为经营了一家精武门武术馆而闻名。他父亲的太极拳打得不错,在中山提起他父亲很有响动。张海冬从小就喜欢习武,在他家乡能看到香港和澳门的电视。他很讨厌电视男主持人的油头粉面和娘娘腔,尽管很多人说他的话也是鸟语。他从小就崇尚英雄,喜欢看霍元甲的电影,后来就是黄飞鸿、叶问。他决意去海军指挥学院,出来当一名艇长,驾驭着战舰在沧海中驰骋。他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知道后没有阻拦,母亲却哭得像个泪人,跪下求儿子改变主意。因为母亲希望张海冬能接父亲公司的班,社会上传闻张海冬父亲外边有几个女人,甚至有人说看到过一个私生子。母亲不敢跟张海冬父亲对质,在家里张海冬父亲就是一座山,无人能撼动。母亲只有让张海冬接了班,才能放下心。张海冬对母亲的举动无动于衷,不论母亲怎么说都执意要去。母亲最后无奈地问儿子,你为什么非要去到舰艇上?你不知道你要有三长两短,你母亲我还能不能活下去。张海冬就是那句话,我就是想驾驶一艘舰艇,在海上驰骋。母亲最后逼急了说,这儿离海那么近,我让你父亲给你买一条船,你怎么驾驶都不拦着。张海冬火了,大声吼叫着,那是舰艇吗?我说的是舰艇,中国海军的舰艇,舰艇上要飘扬着中国的国旗。母亲很奇怪,儿子是她从小看着长起来,怎么就有了这些想法?临去南京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在中山喜来登酒店摆了三桌,都是精武门的人。席间,父亲带着弟子们还打了一趟太极拳。父亲对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现在军人不好当,也不是乱世,出不了什么英雄。

当晚,母亲陪着他睡觉,张海冬很别扭,但看着母亲眼泪巴巴的又不好拒绝。其实,他早就想离开这里,他觉得是男人就不该过着这么舒舒服服的日子。他有次跟着父亲吃了一次早茶,四个人竟然花了两千多块钱。他们在那儿聊天,都是挣钱和女人。他悄悄地离开,然后跑到外边的一个水坝上,那边就是烈士墓地,靠山临海。他发现很多孩子从水坝上下来。这时,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满山青竹染得红彤彤的。孩子们的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一种幸福和骄傲。使张海冬不快的是有的孩子戴着红领巾,有的孩子却没有戴。没有红领巾的孩子像失去了什么,显得胸前光秃秃的。他突然拦住一个没戴红领巾的孩子,不客气地问道,你为什么没戴红领巾?孩子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愧疚的表情。张海冬说,你们是瞻仰烈士来的,红领巾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孩子没等他把话说完顶了一句,你是我什么人就管我?然后,用力推开他,朝着远去的队伍跑去。

张海冬在南京海军指挥学院的四年,父親和母亲几次要来都被他拒绝了,最后甚至说了狠话,你们要是来,我就撞死在古城墙。后来,母亲不解地打电话问,儿子,你为什么这么绝情呢?张海冬说,我告诉我的同学,我父母都是乡下的农民,是最苦的那种。你们来了我还怎么面对他们?而且你们来了肯定要炫富。父亲也不高兴,说,那你也不至于编故事编得那么悲惨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张海冬回答,我就想要一个没有你们的生活。父亲心酸,说,我就不明白,你是中了什么邪气,别人都巴不得是我的儿子?张海冬张了张嘴,想说,你不是有你的儿子吗?可话到了嘴头咽下去了,他不能这么伤父亲的心。张海冬在南京的四年,几乎就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学习和生活。他只去了秦淮河和夫子庙一次,那次是陪着同学们硬着头皮去的。同学们在那儿嘻嘻哈哈说着过去秦淮河的八艳,说着过去的风流韵事。张海冬装着听不见,在那儿看着人来人往的游客。他倒是去了很多趟雨花台,在那儿往往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他心里很有一点儿隐痛,那就是他在上高中的时候曾经随着学校组织去了武汉,参观中山舰。有一个女解说员给他们讲述在抗日战争时,中山舰如何面对着六架敌机的狂轰滥炸誓死抵抗,血染大江的情景。他看见女解说员含着眼泪,他突然喜欢上了她,觉得浑身的热血在沸腾。在下舰的时候,他专门跑去找那个女解说员,拦住人家磕磕巴巴地说,你说得真好。那个女解说员笑吟吟地看着他然后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我说的时候,只有你看着我。张海冬觉得那一次算是醍醐灌顶,脑洞大开了。后来,他跟一个要好的同学说起这件事,同学哼哼地说,你是爱上那个女人了,别跟我说你的英雄梦。张海冬从此不再理会这个同学,他觉得没人能懂他的心思。后来这个同学不满地对他说,我说了什么,你就这么不搭理我!

学校的食堂条件有限,只能吃饱,谈不上吃好。班上的同学闹着让张海冬请客,打打牙祭。尽管张海冬守口如瓶,可上到第三年,张海冬是有钱人的儿子就路人皆知。转天是星期天,班上十几个人都留着肚子,没吃早饭,早早把张海冬叫起来,吵吵嚷嚷地要和他一起出去玩儿。张海冬先是领着大家到了中山陵,说我是来自中山,中山陵纪念堂记载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历程,大家必须得看吧。可大家一旦走下那高高的台阶,思绪就飞到美味飘香的饭店了,不时地互递眼神儿,都憋着中午好好大吃一顿。谁知,张海冬又把大家领到灵古寺。大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但客随主便,还是耐心在寺里的前院后院一通溜达。好不容易出了灵古寺,张海冬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大家一定饿了,咱们去吃饭,我请大家吃斋菜。大家不知道什么是斋菜,实在是饿绿眼了,都盼着赶快坐在饭桌上,一饱口福。进了灵古寺旁边的一家斋菜饭店,服务员送上菜单,大家翻开菜单立马心花怒放,菜单上全是“红烧大虾”“葱烧海螺”“清蒸鲈鱼”“溜虾仁”“炒干贝”,价格十分便宜。同学们一张嘴要了最喜欢吃的海参和鲍鱼。大家都暗暗想,这回可是狠狠宰了张海冬一刀。菜端上桌来,色形俱佳,香气扑鼻,看着就令人有食欲。大家假模假样地客气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夹了一块海参,放到嘴里一尝,竟然是豆腐。张海冬慢条斯理开了腔,说这斋菜就是和尚吃的菜,绝对是全素。我看大家最近都有些上火,吃些素的好败败火。再说,吃斋菜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价格便宜,以后大家什么时候想吃,我还会带大家来的。吃完一结账,这斋菜果然便宜,一大桌子菜才花了张海冬三百多块钱。大家一走出饭店,不知谁吆喝了一声,一行人开始一边笑骂着,一边满大街追打张海冬,说你这么有钱,是留着娶老婆吧?回到了指挥学院,这件事立时轰动全班,大家还自编了一句歇后语:张海冬请客——抠门。

张海冬毕业后已经是深秋了,他去了一次南京的清凉山,那里一片金黄。他就一个人从这边走到那边,踩着咯吱吱的落叶。这四年,他没有回过一次中山。其实,他很想回去跟母亲待几天,可以开车去澳门的黑沙滩玩两天。他喜欢住在威斯汀酒店,独自看海,看潮起潮落。可他知道,自己这么一回去就会意志消沉,他的苦修行就解禁了,然后过去那些享受就蔓延出来。那个酒店,一晚上就是两千多澳币。他和父母亲在那儿住过两天,听母亲无意中说花了五万元人民币。按规定先要去舰艇实习。上舰前一天的晚上是周末,他拿出白天军需官送来的一套海军军官服装。那是一套崭新藏青色呢子冬常服,一顶当年在三军中只有海军才有的大檐帽。台灯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军装领子上缀上鲜红的领章,把红帽徽钉到了大檐帽的正中。他没有拿过针,从小就是靠保姆伺候的。他的手有些哆嗦,没缝几下就扎到了手指,鲜血涌出来,他吮了吮,觉得血是甜的。终于缝好了,他感到领章和帽徽红得是那么鲜艳和耀眼。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索性脱下便装,第一次穿上军官服,左看看,右看看,那领章和帽徽把整个房间都映照得红彤彤的。真合身呀,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在他刚满二十二岁稚嫩的脸上荡漾着一种勃勃朝气。他推开房间门,信步走向码头,在飒飒的秋风中长久伫立着。月光下静静的军港,港口两旁闪闪的航标,还有通往港外那条波涛起伏的航道。这时从小学就追求他的一个女同学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他的驻地,想和他聊天。

女同学叫烟子,她穿一条黑色的长裙,像是修道多年的圣徒。她头发长长的,用一条白绾一把系住,弄得黑白相间,透着宗教感,如一个欧洲皇族的后裔。她脸上有一种古希腊女神的美,雕塑般的,让每个男人都想去抚摩。张海冬已经换了一身便装,和烟子走进基地附近的一个酒吧,路上烟子牵着张海冬的手,张海冬觉得烟子的手滑腻腻的,想摆脱可又如同鱼儿被钓鱼高手巧妙地捉住。张海冬是请假出来的,领导问他一句,你必须要跟她出去?张海冬有些羞涩,尴尬地点了点头。领导笑了,说,今天是休假日,注意早回来。两个人悄然走进酒吧,里面以红色和橙黄色为主调,黑色铁架支撑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鲜艳。酒吧的屋顶在临街那边倾斜着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间有了层次感。在走进酒吧的一瞬间,张海冬犹豫了,是烟子拽了他一下。张海冬在南京的四年,就没有走进过这类场所。他在中山上高中的时候,班上很多男同学都去过,在那喝酒打牌。他上的那所中学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的集中地,虽然嘴上不比什么,可暗地里都在看谁最风光。张海冬是不比的,他知道在班上他就是中下游,父亲的资产看起来显赫,可一比就属于落伍的。但班上的成绩,张海冬最好,没有下过第二。烟子也是佼佼者,特别是数学更是在全校都名列前茅。烟子的父亲是广州的一家烟草公司的老总,很少回中山。烟子的名字就是因为她父亲的职务这么叫起来的。班主任喜欢抽烟,那天问烟子,你给我拿一盒最贵的烟,我尝尝。三天后,烟子给了班主任三条烟,是红河道。班主任事后惊讶地说,好家伙呀,两千六百元一条,三条就是不到八千块呀。事情传出来,烟子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烟子把张海冬领进一个低矮的沙发座,就像领着个盲人一样。烟子要了两杯酒精度偏低的鸡尾酒和两份鸡蛋火腿三明治,找个角落坐下。张海冬看着周围欢男乐女们在浓烈的脂粉气里宣泄着浮躁的情感,仿佛进到迷宫,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唯有星星点点的顶棚灯光把厅里的轮廓勾勒出来。他很不适应,后悔不该跟烟子莽莽撞撞地跑到这种地方。酒吧的服务小姐都戴着牛头马面的面具,显得光怪陆离。烟子问张海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张海冬摇摇头,烟子哧哧笑着,今天不是万圣节吗?张海冬纳闷地问,万圣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烟子凑近了他说,你这人总是痴痴呆呆的,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张海冬在朦胧中欣赏着烟子那张纯洁的脸,她是从来不化妆的,甚至连口红都不抹。张海冬极为喜欢她这点,他认为女人的美丽是天然而成,后天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张海冬觉得自己在这儿太不谐调,想站起来就走,被烟子拽住。他曾经听父亲说过一句话,做什么都不要被女人所惑,男人要做大事的。张海冬问,你从中山跑过来干什么呀?烟子说,找你呀。张海冬说,那么远跑过来找我做什么?烟子说,我喜欢你啊,尤其你穿军服的样子。张海冬说,我也喜欢军装。烟子说,班上的同学就你一个人当兵了,我喜欢当兵的。张海冬朝后挪了挪,因为烟子的香水味虽然很淡,但闻到了就觉得头晕。他的手机号码夹里,删除了不少人,但一直悄悄地留着烟子的号码,偶尔会在微信里互动一下。

烟子用脚钩住张海冬,张海冬觉出烟子的脚是赤裸的。张海冬想抽开,可是烟子的脚如一条蛇缠住。张海冬说,你别来捣乱,我可要当艇长了。烟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我就喜欢你当艇长,多威风啊。张海冬问,你大学毕业后干什么呢?烟子嘴唇薄薄地透着红润,小口抿着酒,显得很优雅,张海冬迷恋她这种模仿美国影星费雯丽的姿态。当时在班里,很多男同学都喜欢她,就是这种女明星的范儿。那时,烟子说喜欢哪部电影,班上的男同学就去追看,然后在一起跟烟子撩拨。张海冬起初也这样,很快就退出来。烟子问过他,你怎么躲着我呀?张海冬说,别人都喜欢做的事情,我一定是不跟着的。张海冬考进南京海军指挥学院在当时是一个新闻,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问,为什么要当兵呢?只有烟子喜形于色地对他喊着,你当兵就是我喜欢的,是一个有种的男人。酒吧的空气有些混浊,张海东感到呼吸不畅,就跟烟子说,顶多一刻钟,我们就走。说完,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呢?烟子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眼睛,說,什么也不想干,就天天在外面漂着,在美国旧金山两年,又去了加拿大的温哥华两年。张海冬知道烟子的父亲后来辞职了,在珠海经营了一家工程电缆公司,如今已经风生水起。

张海冬纳闷地问,你不是喜欢学医吗?你母亲是妇产科专家,我就是你母亲接生的。烟子说,我就是再等一等。张海冬好奇地问,你等什么呀?烟子嫣然一笑,等和你结婚呀!张海冬险些蹦起来,说,你别瞎说。烟子说,女人的使命是找一个好先生,你就是。张海冬脸色通红,连忙摆着手,说,我是军人,找我你会受罪的。烟子瞬间攥住张海冬的手,说,我就是想找一个军人,你不是我还不找呢。张海冬说,你神经了吧?烟子说,我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我就是喜欢你是个男人。你身上有肌肉,你的眼睛能发亮,你说话能够算数,你能在风险中不畏惧。你要是当了艇长敢闯浪,你能像大鸟一样飞。我不要你这样的男人我要谁呀?你让我要公子哥吗?要肚子上有一堆赘肉的?要惦记着我家产的贪婪鬼?要男不男女不女的娘娘腔吗?张海冬不以为然,说,军人不见得都有肌肉,你看我就没有。烟子喊了起来,我说的不是健美男人,我说的肌肉是心理上的,是有棱有角的。张海冬说,那你周边有的是,你回去到珠海看看都是海军,我还没上舰艇实习呢,人家都已经在海上经历过十几级风浪了,何必跑这么远找我呢。烟子瞪着眼睛,你神经呀,我就是奔着你来的。张海冬看着烟子心一动,他的心动不是为了烟子那番话,而是突然看到烟子低头时露出来的那如大理石般的脖子,以及脖子下面隐约鼓起的白色山峦。他没有与同龄女性的身体接触过,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因此被周围同学嘲笑。在南京海军指挥学院,他从来不说这个。后来,一个喜欢他的女同学忽然亲吻了他一下,他竟然戳在那儿瞠目结舌。那个女同学被惊呆了,问他,你是不是第一次接吻呀?他木呆呆地点了点头,那个女同学欢呼跳跃地走了。这事传出去,他在他周围的男人中成为一个罕见的动物。他不是回避女人,而是想用意志磨砺自己。后来,学院医护室的一个老大姐对他说,你是不是看看心理医生,或者你以前有没有过生殖器的伤害?

这次烟子让他动心了,就是在一瞬间。张海冬迟疑地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跟首长请假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在熄灯号吹响以前我必须回去。张海冬走出喧嚣的酒吧,烟子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路过一个街口,看见一群戴着鬼面具的人冲过来,张海冬注视着他们,挺直了身子。烟子依偎着他,这群人呼啸而过,唱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转天,他刚上艇报到,机电长就找到他说,咱们艇上要选两名兼职潜水员,以后舰艇要是遇上什么情况,兼职潜水员负责下水去排除情况,你要是愿意就准备参加体检。张海冬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家就在海边上,我从小就喜欢潜水,不用潜水服都能潜下好几米。机电长听罢笑了,说,这活儿可危险,有时咱们的螺旋桨被海底渔网缠住了,全得靠潜水员下水解决呢,有可能会牺牲。以前舰上也挑选过潜水员,很多人觉得潜水员太危险了,不愿意去,有的人参加体检的前一天不睡觉,第二天再想办法让自己激动起来,血压就会高,体检就能不合格。张海冬对机电长拍着胸脯表示,你就放心吧,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愿意当潜水员,我才不会想方设法让体检不合格呢。

晚上,张海冬早早就睡了,可睡不着,脑子里始终是烟子胸前那高耸的白色山峦。他觉得自己是受诱惑了,或者说是渴望受到诱惑。在南京海军指挥学院的最后那年,那个喜欢他的女同学跑来给他洗被子。看见他被子上有遗精,就问,你这是在画地图吗?张海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女同学咯咯笑着,然后拿走被子到公用洗衣机去洗。他是想拦,嘴上喊着那东西是我洗的,不是你洗的。女同学晃动着脑后的辫子不理会他,在晾被子的时候,他看见女同学把遗精的地方扣着,他听见她叨叨着,怎么就洗不干净呢?离开学院的时候,女同学给他发了微信,说,我等你吧,因为我找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懂得羞涩。天快亮了,张海冬才合上眼睛睡了一会儿。第二天到基地医院体检也是顺利通过,到防救大队进行一个月的潜水学习。首先是半个多月的理论学习,包括呼吸器的使用和潜水卫生知识。海水中下潜十米身体相当于承受一个大气压,下潜二十米要承受两个大气压。这叫轻潜水,背两个气瓶,可供水下四十五分钟的呼吸,这里面还包括五分钟紧急用气。教练问他,我看你怎么不紧张呢?张海冬笑笑,我喜欢挑战。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担心了,问,你能不能不下海呀?张海冬一口回绝,不可能。父亲说,你可是我唯一继承人,我只想让你当三年的艇长,你就回家接公司的班。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张海冬说,我不感兴趣。父亲呵斥道,当初同意你到海军,那就是让你小子磨炼磨炼意志。你别当真,就想在海军怎么样了。张海冬倔强地说,我就想怎么样了!父亲忽然问,是不是前些日子烟子找过你?张海冬一怔,问,您怎么知道的?父亲不耐烦地说,你跟她是不是谈对象了?张海冬支吾着,没有啊,什么也没有说。父亲直截了当,问,你们上床了吗?张海冬生气地说,您看我是那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吗?父亲叹口气,本来我挺喜欢这丫头的,可是她父亲要跟我做生意,在我的楼盘接工程电缆。我觉得价格过高,拒绝了,他又跑来,说咱都是亲家了,你还这么计较。你还看不明白吗,他让烟子找你,烟子就肩负了她父亲的使命。有意思吗?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我绝对不会让你和烟子有感情瓜葛。张海冬说,烟子什么也没有跟我说,你别牵扯她。父亲哼了哼,你以为呢?什么也不说比什么都说还可怕!你不要理睬她了,我跟她父亲没有生意可谈,我就讨厌商场这套玩心计的做法。

他放下电话,又给烟子打电话,烟子正在澳门一座小教堂跟前遛弯儿。烟子说话的语气风轻云淡,这很安静,对面就是大海。你要是能潜水过来,我会亲吻你的。张海冬想问一下她父亲的事,可实在说不出口。

该实习了,所有学员乘船到了海面。

海面上风起云涌,浪头接着浪头。业务长说,大家下海实践吧,看看你们有没有胆量。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站出来。张海冬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告奋勇要求下水,他偷眼看到周围人在窃喜。潜水长帮他在背上挂了气瓶,紧紧系上了腰带,在两腿中间套上保护索,戴上橡胶的脚蹼,脸上罩着一副特制的大水镜,盖住了眼、鼻和大半个脸,嘴里咬住呼吸器。张海冬抬头看到蓝蓝的天空,陡地有些胆怯。这是他第二次感到恐惧。第一次是上高中的时候去揭阳,看父亲盖的五十六层高楼封顶。父亲带着他站在最高处,脚下就是两块木板子在风中晃动。父亲站在那儿泰然自若,谈笑风生,他站在旁边腿在打战。必须要下海了,张海冬想喊一嗓子,我不下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恐怖鲨鱼,觉得自己的肢体被鲨鱼吞掉太血淋淋了。他回头看到潜水长那双渴望的眼睛,无奈背对着海面,只得一个后仰翻身钻入了水中。张海冬平稳了一下呼吸,慢慢潜到海底。随着深度的不断增加,眼前的景色也是不断变换。深蓝色的海水中出现了游动的鱼儿、摇曳的海草、斑斓的珊瑚,还有在海底匆匆划过的螃蟹。他沉醉在海底无边的美景中,不知不觉越游越远。这时,他感到身上的安全索动了几下,这是海面上的潜水长在拉动安全索,用事先约定的暗号向他发问,海底是否安全?张海冬也拉动绳索,用暗号回答安全。他越游越远,手里也没闲着,不停地把海螺、扇贝捞起来往网兜里使劲儿地装。一只骄横的螃蟹从眼前晃动着大螯爬过,他追过去,发现身上系的保护索已经到头了,想也没想就回手摘下保护索游了过去。失去了保护索的羁绊,他更是觉得如鱼得水了,足足在水下待了十多分钟,抓了两大网兜扇贝、海螺。一直等到氧气瓶的氧气即将耗光,他才恋恋不舍地浮出水面。在上升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晃动着烟子的那张脸,一直跟着他。他有些惊讶,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然后是那个女同学,她是扬州人,他居然能看见扬州的瘦西湖,女同学在那儿冲着他招手。张海冬緊张了,这些幻觉都说明他有些脱氧。他冲出水面的时候,胸内积存的一股气顿时喷射出来。他父亲的房地产公司有一个海鲜餐馆,很是气派。大厅里摆着二十多个高级的玻璃钢水柜,里面游动的都是海里的宝贝。他小时候就站在那儿幻想过,有朝一日要到海里亲自把它们打捞出来。有一次,他对父亲和母亲发誓,旁边还有一桌子香港客人。大家都笑了,没一个相信。后来,他上到高中,曾经询问过餐馆的老板,这些海底的宝贝是怎么打捞上来的?老板悄悄告诉他,公司有两艘渔船,需要开到距离海岸很远的地方,有潜水员下到深海去打捞。前年,有个潜水员就被鲨鱼活活吃了。你父亲给了三十万元赔偿费,家属感动得热泪盈眶。

张海冬回到艇上,在战友的帮助下摘下氧气瓶、腰带、脚蹼和潜水镜,一抬头就看见潜水长五官变形的脸。他狠狠地瞪着张海冬,周围的战友们也是一个个神情紧张,没等他回过神,潜水长已经劈头盖脸地骂上了,你小子怎么搞的?亏你还是军人,懂不懂什么是服从纪律听指挥呀?为什么擅自摘掉保护索?为什么不按规定出水?我们上面的人以为你遇到意外了,已经准备下水营救了。你给大家找了多少麻烦,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出了问题,我们对上级怎么交代?你说呀!潜水长大声咆哮着,手臂挥舞着,鼻子几乎碰到了他的脸。话说完了,潜水长又不满地说,你父亲给基地首长打电话,说你要出了问题,你母亲就会立刻自杀,你们一家人就得有两条人命。你说,我承受得住吗!晚上,炊事班做好了香喷喷的海螺和扇贝大螃蟹,张海冬看见潜水长没有动一下筷子。他没有想到父亲会直接打电话给基地的首长,想象不到父亲是怎么得到的电话号码,或许打过不少次吧。晚上回到宿舍,他打电话给父亲,说你凭什么打电话给我的首长,你让我在这儿怎么做人?父亲笑了笑,回答道,很简单,我不想让你在那儿出事,你完了,我公司也就完了。张海冬悻悻地说,你不是还有儿子吗?为什么非要指着我呢?父亲恼火了,谁说我还有儿子?张海冬问,你没有吗?父亲吭哧了一会儿,不要听别人胡说。张海冬没有完,继续逼问,你怎么知道我首长的电话号码?父亲说,你首长是梅州来的,梅州有我的房地产。张海冬冷笑着,那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你不用知道什么,反正你给我好好活着。

一个礼拜以后的一天,天还没有完全亮,太阳正费劲地顶出云层。张海冬奉命回到艇上待命,正赶上他们接受紧急任务,在海上抢救海难中遇难的人员。舰艇在第一时间赶到出事的海面,看到到处漂着遇难尸体的断肢残骸。张海冬和另一个潜水员下水,所见都是一个个在鬼怪片里见到的场面。他把这些血淋淋的尸体举过头顶,送到艇上救护人员的手里。尸体上的血如雨般地泻到他的身上,后来,他几乎吃不下一口饭,胃一直在痉挛。凑巧,转天舰艇上的早餐是白花花的豆腐脑,他看见了就狂吐不止。那天晚上,他在学院的那个女同学给他打来电话,说了半天的话,都是她在上海思南公馆喝咖啡,怎么想起那次接吻。张海冬的情绪很糟,觉得自己跟她喝咖啡的话题格格不入。女同学忽然说,现在正交了一个男朋友,在上海的证交所。她有些恍惚,觉得这个男人哪都不错,就是有些娘,她忍受不了。张海冬问,怎么娘了?女同学笑着说,总跟我翘兰花指,身上满是香水味,袜子是粉红色的。张海冬挂断了电话,不论那女同学再怎么打都不接。

他没敢告诉父母,又是给烟子打了电话。他是想倾诉,他要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会憋囚死的。他放下电话没四个小时,烟子打来电话,说她就在基地附近的一家五星级宾馆,让张海冬一定要来。张海冬说,我是在部队,不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烟子问,那你想干什么?张海冬一时找不到话。烟子又说,你妈妈让我给你带来些东西。张海冬不高兴了,你怎么联系到我妈妈了?烟子恼怒地说,是你妈妈求到我,别以为你是香饽饽。你要不来我就走了,朋友约我到南非去玩儿,机票都买好了。张海冬问,男朋友吗?问完了又后悔,觉得太小气。烟子说,除了你,我不稀罕男人。张海冬的心又是怦然一动。他找到艇长请假,很痛快,从艇长的话语中他分明感到父亲强大的辐射作用。他走进酒店的大楼,没看见烟子。打电话,烟子说,不是告诉你房间号了吗?张海冬走进电梯,见到四面都是镜子,映照着他那挺拔的身体,那身深蓝色的军服。走出电梯,在漂亮的回廊上走着,能看见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边是朦胧的海,海面上还有薄雾。他那次出海抢救,就是因为这大雾导致两艘船只碰撞。在一个拐弯儿的地方,有一个沙发椅,他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壶自己倒了一杯,是地道的美式咖啡。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这种奢侈的环境,从小就跟着父母出没,都是有车跟着,有人随着。他曾经跟父亲吃过一次饭,只是为了应酬市里一家银行的行长,那个行长带着女儿。那顿饭花费了两万多块钱。行长的女儿始终注视着他,那脸上明显是美容过的,娇柔得如一朵白莲花。父亲没问过他什么,只是说,那女孩是个花钱的高手,绝对不能进我们家的门。

他走到房门前,见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摘下来,按响门铃。烟子打开门,很妩媚地看他一眼,闪开身子。张海冬走进去,他看见烟子穿了一身乳白色的衣裙,房间里静悄悄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怎么样练习射击的书。他与烟子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烟子喜欢涉猎的东西很多,都是稀奇古怪的。比如手枪射击,比如军舰知识,比如骑马。在高中的时候,班上很多男孩子追求她,烟子不屑,看都不看。于是有人就陷害她,给她造谣,说她怀过孕,甚至说她在法国巴黎故意找当地男人在床上寻欢作乐。是张海冬站出来,批驳道,班里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多得很,有钱了就什么都做吗?烟子去过巴黎,你们不是也有人去澳门赌博吗?还都不是小数字。说她怀孕,那请问对象是谁呀?于是有人说,对象就是他,怀的是他张海冬的孩子。高考前的一天,烟子挺着大肚子蹒跚地走进课堂,令所有的同学吓了一跳。课堂上鸦雀无声,烟子坐下来的时候,用手托着肚子,那姿势活脱儿一个孕妇。老师问,怎么回事?烟子说,我怀了张海冬的孩子。老师走过来一把将她肚子前的枕头抽出来,厉声道,不许这么胡闹!

宾馆房间布置得太漂亮了,地上铺着绿色的地毯,如草地。满墙挂的都是形形色色的画,其中一幅是骏马奔腾。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床,一张硕大的床,一个长长的枕头,床的中间塌下一个长方形状的坑儿,那橘红色的床单皱巴巴的。

两个人聊天,张海冬把海上抢救遇难者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他曾抱起一个女孩子的尸体,看到那惨白的肉和凌乱的头发,以及被鲨鱼吃掉的半拉乳房。他看见烟子在发抖,于是过去轻轻地抱住她。烟子使劲儿推搡着他,好像他就是那女孩子的尸体。烟子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张海冬说,都是我经历的。烟子说,经常有男人给我编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惊险。张海冬站起来,我是一个军人,我对我说的话做的事是负责任的。烟子看了他一会儿说要洗澡,就从她的提包里拿出一身雪青色的休闲式的裙子換上,裸出光滑的后背,前胸被勾勒得十分丰满,绷出的曲线令他心驰神往。烟子跑进卫生间,张海冬逐渐清醒过来,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山峰上滑下来,落到了平地上。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来,而且这么热衷。他知道自己蓄满的一池碧水就要被打开缺口流出来。他看到烟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像是一只桃子被水吮得很饱满。张海冬说,我要走了。烟子逼到他跟前说,你要学会释放感情,不能总这么憋囚的,你是个男人。张海冬笑了,装傻地问,怎么释放呀?烟子问,你有没有和女孩子做过爱?张海冬说,没做过又怎么样?烟子说,没做过说明你没成熟,你还不完美。张海冬慌乱了,问,你是有备而来?烟子笑了,说,一个军人不应该是缺憾的,我给你补充上。

房间的灯被烟子弄暗了,她悄悄脱掉了休闲裙,幽暗中隐约着一道白影,紧贴在张海冬的身上。张海冬咬牙抗拒着,屏住呼吸。烟子投入地吻着张海冬,张海冬的身体有了剧烈反应。天和地靠着大海终于衔接上了。大堤被一只蚂蚁顽强地爬出一个洞,水拼命地从洞里冲出,没多久,大堤就冲垮了。某一天的黄昏,夕阳还没落山,月亮已显露在云端,于是,太阳与月亮在浩瀚的天空上同辉。张海冬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软了下来,连烟子都有了感觉。张海冬的脸很苍白,烟子触摸到湿漉漉的东西。张海冬觉得很惭愧,他喃喃着解释,我不知道会这样。烟子笑了,你还那么童贞。两个人躺在那儿,张海冬一直纠结,怎么就会败下来,完全不能控制。烟子就这么看着他,一直在哧哧地笑。张海冬问,你跟过几个男人?烟子说,有意思吗,你也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张海冬说,我就是想问。烟子说,有的记着,有的就忘了。张海冬内心在痛,不知道什么原因。烟子说,我说实话,我知道你在懊悔跟我对吗?张海冬抽冷子问,你父亲的生意怎么样?烟子穿着衣服,很慢,很像是一幅油画,我父亲生意跟你我有关系吗?张海冬在昏暗中找着自己的衣服,问,你跟我是准备结婚呀还是寻求一种慰藉?烟子骂了一句街,很难听,然后说,我就是要跟你结婚呀,你以为我跟你玩一玩吗?张海冬很快就走了,尽管烟子说再等一等,会让他挺拔起来。

转年的春天,花在到处绽开。

半年的实习结束,基地的首长告诉他,正式上艇报到,做实习艇长。上了艇,艇长找他谈话,说,你要当艇长,先得在航海班带班,那是艇长的中枢部门。还有,可能下个礼拜咱们艇就远航了。张海冬问去哪,艇长反复叮嘱说,到海上你就知道了,但远航的事情不要告诉你父亲。张海冬不解,问,这跟我父亲有什么联系呀?艇长皱了皱眉头,你父亲给基地低价盖宿舍楼,总是为你说这个说那个的。他知道你远航,就等于我又多一个婆婆。

张海冬在学院的航海技术考试成绩是出类拔萃的,他与烟子一样,从小就酷爱航海知识,他甚至找父亲要了三万元,做了一个航空母舰的模型。他擅长看罗经和各种海图,精通标绘舰艇航行方向,计算舰艇转向角度,用比例尺量航程,做计划航线,根据船的速度来计算到达每个转向点的时间。在航海班,他渴望学得操舵技术,这是书本上无法掌握的。每到舰艇驶出近海,他都跟在操舵手旁边仔细观看,然后跑到甲板上,看着北斗星,通过星星测定舰艇的位置,练习在夜间看罗盘,看定位仪,测潮汐和水深。终于有一天艇长找到他,低声说,准备吧,三个小时后就要出海远航了。张海冬询问,咱们到底去哪儿呀?艇长诧异地问他,去哪儿重要吗?张海冬说,我想知道我能出去有多远?艇长一边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先去青岛,再去上海。艇长关上舱门,张海冬拿出笔记本电脑,演绎着从青岛到上海的航线图,他看到了在黄海中心那段风浪区,据说海浪能高达十几级。他的心在颤,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其实惧怕晕船。有次,父亲带着他去香港,从香港到澳门需要坐快艇。那天风浪很大,所有的船只都停开了,父亲执意要从香港去澳门。在风浪中,张海冬一直在发抖。他觉得人失重了,始终在摇晃,没有了根基。可他看到父亲站在船头纹丝不动,就像钉子钉在了甲板上。他想吐,刚想到要吐,就一张嘴喷出来。父亲连看都不看,让手下人递过一个玻璃盒子。在澳门,父亲对他说,你这么晕船,还总想着当海军,不得吐死你呀。张海冬那股子倔强上来了,说,吐死我也要當海军。

晚上,艇上召开了全体动员大会,然后各个部门的每名官兵都按照艇上的要求做好出航前的准备。准备工作要求艇上注意防风,注意各个岗位的纪律,实行灯火管制,所有的舷窗都要放下并拧紧挡光板。全舰都不能露出一点儿灯光,只留下左红右绿的舷灯和航行灯。艇长允许他带着手机,说,你不能打,也不能接,就是给你一个寄托。因为你要一打开通信系统,就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张海冬摇头,说,我跟别人一样。艇长凑近他,你能跟别人一样吗?艇上的人大都是普通家庭,每年全家就是两三万的收入,你多少?在小灶吃饭,你哪回都点最贵的。前天那次麻酱拌海参,你要了两份。你看看别人都吃什么?张海冬一愣,半晌没说话。艇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说你的意思不是非要跟别人一样,是你从小就娇生惯养,你说你吃过最大的一次苦是什么?张海冬想了想说,高二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姥爷家,在广东的揭阳一个渔村。没有澡盆,就是喷头,水是凉的。艇长笑了,说,那算苦吗?张海冬埋下头。艇长说,我不是非让你受苦,是你不经风浪,怎么能看见彩虹呢!

春天的风很硬,拍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

舰艇终于出港远航了,随着艇长的一声声清晰口令,“一缆解掉”,“二缆解掉”,“三缆解掉”,“四缆解掉”,“车倒一,右满舵”,“回舵”,舰艇徐徐驶离了码头,船头对准港口,向大海驶去。港口两边的灯塔和大吊臂们纷纷离舰艇远去。信号兵站在指挥台上,用旗语和港口信号台紧张地联系着,水兵们穿着整洁的水兵服,在各层甲板上列队向军港致意。张海冬有些兴奋,那种自豪的感觉油然而起。离开码头后,航海班开始轮班作业。艇长没有安排张海冬当班。他跑到航海室,帮着看海图、标航线,观摩人家如何规避渔船。晚上,船航行到了山东半岛最外端的成山头。风浪极大,舰艇在海上像是一匹烈马上下颠簸,海浪像一座座小山轮番扑过来,有时会一下将艇首淹没。张海冬站在驾驶室里,随着船剧烈的颠簸上下起伏,脸色发黄。他想吐,就这么强忍着。艇长拎过来一个塑料袋,说,你回舱吧,先都吐出来。张海冬说,我想驾驶。艇长说,为什么?张海冬说,以后我当艇长了,不能驾驶船是要让大家笑话的。艇长纳闷地问,你一个富商的孩子,怎么喜欢做这个?张海冬不太高兴,但没说什么。艇长对操舵手不情愿地说,给他。张海冬稳稳把着舵,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驾驶室外,此时,广袤的海面一团的漆黑,没有一丝的光。张海冬脑子里都是空白,只有窗前那黑漆漆的世界。他忽然想起在海军指挥学院的时候放暑假,他和烟子曾经在天津一座有名的跑马场骑马玩儿。那里跑马的价格很昂贵,跑英国贵族马一个小时就是五千多块钱。他和烟子整整跑了多半天,他喜欢骑马那种感觉,他完全是奥运会比赛骑手的穿戴,英俊和飘逸。烟子的骑术比他好,她能俯下身,几乎贴在马背上。每次超过他时,烟子都兴奋地喊着,我骑的就是你!张海冬不是很乐意她这么比喻,可烟子从马上利落地跳下来时,就这么幽默地说,女人骑马是找驾驭男人的感觉。

烟子利落地打开酒柜,从里面取出一瓶金晃晃的洋酒,说,还喝吗?张海冬摆摆手,不喝了。烟子说,我喝。她慢慢喝着,坐在床上,把鞋踢走,露着光滑的脚。他看到那脚上戴着个脚链儿,是蓝色的,把那双脚衬托得更加娇贵。张海冬觉得自己很奇怪,就在舰艇和富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里来回走,扮演着性格不同的角色。他又想起艇长说的那句话,你能和别人一样吗?他对烟子说,你得做点什么了,不能总这么晃。烟子笑了,说,你跟我父亲的口吻越来越一样了。男人是创造生活的,女人就是享受生活的。天就这么暗下来,窗上泻进银色的月光,铺好了一切。烟子解开张海冬上衣的扣子,随后就把床头的灯关上。张海冬惊诧地喊着,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你就上床吗?过程是不是太快了?烟子满不在乎地甩着满头的乌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什么都简单了,包括做这种事情。你就是我的艇长,我就是你驾驭的舰艇。放你的鱼雷吧,射远点,能射中目标,我会尽情呼喊的。说着她在笑,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跳荡。她自然地脱掉上衣,月光也变得不含羞了,张海冬只觉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接着,她像是水库决口,那满当当的水流向原野,流向高山,流向大海。窗外的月光把烟子装饰得如一条银鱼,两颗挺拔的乳房,如两轮明月照耀着,使张海冬一阵阵地炫目。烟子对张海冬说,过两年咱们就结婚吧。张海冬穿着衣服,烟子不满地说,你倒是个军人穿衣服还挺快的。张海冬说,等我当上艇长吧。烟子慵懒地穿着衣服,问,为什么,艇长就对你这么重要吗?张海冬说,是。烟子说,行啊,那我就等你,我对婚姻不那么迫切,主要是我父亲。这句话提醒了张海冬,他问,你父亲和我父亲的生意怎么样了?烟子在镜子跟前梳头说,跟咱俩有关系吗?张海冬说,当然有啊,你我都是家长的一张牌。烟子回过身走过来问,我想要的是自由,我心灵上和肉体上的。张海冬抱住了烟子,感觉也像是抱住了自己,说,你找个事干吧,做到自己能赚钱,不要你父亲的。烟子在张海冬怀抱里痉挛,喃喃着,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张海冬说,你必须要自己赚钱,你不能这么漂着。烟子说,你将来可以支撑我。张海冬说,我不会,你要想自由,就先学会自己赚钱。张海冬看着手表归队的时间就要到了,站起来朝外走。烟子在后面说,张海冬,我要是自己挣不到钱呢,你就不要我了吗?

张海冬回头看着烟子,点了点头。

烟子瞬间崩溃了,骂着,你他妈的是王八蛋!

在上海实习结束后,张海冬正式当上七一七艇长。实习时曾教训过他的艇长把他叫到家里吃饭,艇长的夫人在厨房里外忙碌着。不多时,几盘小菜摆放到了桌上,香气弥漫开来。肉丝炒蒜薹、白菜心拌海米、炒花生米、拌海蜇和韭菜炒鸡蛋。两人围坐在一起,艇长从柜子里拿出珍藏多年的衡水老白干,亲手给张海冬倒满酒,深情地说,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一个富家的儿子大学毕业自愿跑到海军当艇长,这還是闻所未闻呀。我家祖祖辈辈种地,我爹当初拿到一张一百元的票子能激动得直哭。男人,就应该这样。你家钱再多,也是你父亲的。你要有迎着风浪敢闯的勇气,能驾驭一艘舰艇在海上奔驰也是你的福分呀。为我们之间永远的战友情、兄弟情干杯!两个人就这么把酒一饮而尽。张海冬从小就是喝洋酒长大的,实在喝不惯这么烈性的酒,就觉得浑身火爆爆的。他对艇长说,我从您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在刚刚过去的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您教会了我坚强,从您的身上,我学会了正直、宽厚和坦荡,看到了什么叫真金不怕火炼。在您的身上,我不仅学到了一个军人应当担负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应当怎么做一个坦坦荡荡的男人。两个军人聊到了半夜,互相传递一种倾诉,一种欢娱,一种交流,一种潜在的心灵释放。

那晚,他们都醉了,最后就是艇长一直在对张海冬喊。事后,张海冬记不得艇长跟他喊什么,艇长喊得热泪盈眶,喊得脸红脖子粗的。但他记得艇长跟他总说一句话,你一定要比我强,现在的艇长必须要有文化,我不如你。

七一七艇是一艘作战支援艇,常年担负海上的战备勤务保障任务。全艇共有二十五人,有机电长、机帆班长、航海班长等。半个月后的一天,张海冬第一次单独率艇出海,基地组织封锁水道演习,对靶艇实行导弹实射攻击。七一七艇的任务是牵引靶艇并对靶艇进行监控,中队为了任务的顺利完成,特别派老艇长来艇上为张海冬保驾。吃完早饭,张海冬特意观察了一下天气。风不算大,海港里微微有一些浪花卷起。“当当当”,一阵清脆的备航铃声划破了军港清晨的宁静。张海冬戴上手套,穿上皮大衣,换上棉军帽,从舰长室里走出来,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指挥台。昨晚一夜没有睡好,他站在指挥台上就觉得自己在变大。父亲昨天给他打来电话问,你明天上了指挥台就喊两嗓子,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我有时遇到难过去的坎儿了就大声喊,喊痛快了就气顺了。他问老艇长,您看今天的气象会怎么样?老艇长向港外张望着回答,海冬呀,我看今天是凶多吉少啊,你看,港外都翻起白浪花了。张海冬低头看看手表坚定地说,咱还是按时起航,这次演习能否圆满成功,关键在咱这儿了。老艇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你,我就一个甩手大掌柜的,别惦记着我。张海冬不好意思地对老艇长说,我能喊两嗓子吗?老艇长笑了,能啊,给你壮壮胆。张海冬站在那儿,船身随着风浪在摇摆着,他有些恶心。他就喊起来,大海,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喊了两嗓子,忽然眼圈湿润了。老艇长忽然变脸,厉声道,你是被吓哭了吗?张海冬摇头。老艇长怒吼着,那你为什么会哭,马上就要起航了,你还是一个艇长吗?老艇长喊着握紧拳头用力擂着他的脑袋,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力量。其实张海冬眼圈红了,是他忽然想起昨天母亲的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看看,说你有必要这么折磨自己吗,这也是在折磨着她老人家。张海冬挤出所有杂念,没有再犹豫,拿起话筒,下达了一连串的口令:信号兵请示我艇出港;后甲板固定好拖靶牵绳;各战位按照大风浪中航行要求,做好一切准备。随着口令的下达,接着各个班长向他报告情况,口令一个个传到了指挥台上。张海冬又拿起了话筒,他看见一排海浪打了过来,他的身子在摇晃,老艇长用手撑到了他的后腰上。他站稳了,果断下达了第一道口令:一缆解掉,三缆解掉,四缆解掉,车进一。舰上的马达启动了,由于一、三、四缆已经解掉了,在马达和二缆的强力拉力下,船尾先慢慢移开了码头。然后,他下达第二道命令:左舵,车倒一。航海兵重复着他的一道道命令,舵左,车倒一。船体也渐渐离开了码头。停车,车倒一,二缆解掉。这时,缆绳全部解掉了,舰艇也就顺利地离开了码头,拖带着靶艇,向着大海深处驶去。海水颜色是黑的,张海冬一下子仿佛进入了夜色。张海冬带着信号和观通人员下到了驾驶室。在驾驶室内几个班长都跟他的年龄差不多。航海班的陈班长是山东人,虎着脸,操着一口浓重的胶东话说,艇长,你看这倒霉天,刮起来不得倒下一大片呀。

到了中午十一点左右,张海冬感觉船身开始晃动得很厉害了,看来海上起风了。他回头对几个班长说,赶快回住舱,抓紧时间休息,看来今天有你们好瞧的。到了中午十二点,舰艇已经赶到了指定位置,布靶完毕,按计划在外海待命。炊事班送来了开水和面包,不少官兵已经开始晕船了,有的出现了呕吐。送来的午饭大部分人员都没有吃,害怕下午会更加晕船。张海冬没有命令大家必须吃,他知道这时候要逼着吃,到时候也会倒出来。下午两点多钟,西北风越刮越大,船在浪间一头一头地拱着,上下剧烈颠簸,抛下的锚已经根本定不住了。他果断下令开车。于是启动马达,依靠发动机的力量顶着风在海面上游弋。到了三点多钟的时候,风云陡然变色,风浪达到顶点。惊涛骇浪拍打着船身,船体使劲儿地摇晃着,幅度增到四十度。舰艇钻进了风暴中心,犹如一片树叶被大浪抛上抛下。在浪底的时候,周围似乎已经竖起了由海浪组成的水墙,头顶上是一片湛蓝的天空,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驾驶室里已经颠簸得站不住了,几个战士躺在地上,两眼盯着仪表数据。张海冬也抱着用来发布命令的车钟,坚持站着观察海情。只有航海兵小周,他不晕船,绷着严肃的脸目视着前方,两只手死死地把着舵。在这个危急的时刻,张海冬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必须要让船头顶着风行驶,全力以赴向前冲,否则船就有被风打翻的危险。他自己知道这个时刻,每一个命令都关乎着全艇战友的生命安全。他恍惚间,看见老艇长就在那儿稳稳坐着,一言不发。

大约在下午三点半,高炮阵地对海攻击开始了。随着一声声沉闷的轰响,一共是五个水柱在靶子周围升起,有三枚弹直接命中。这时候,张海冬把正躺在床上已经吐得脸色发青的报务兵叫了起来,让他马上给基地发报,海上气象变化,我艇请示返航。半小时后,基地才回电,命令你艇找靶返航。当时的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五点钟了,天色阴暗着也越来越黑了。虽然找靶返航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可张海冬还是命令打开雷达。在雷达搜索范围内,什么也没搜到,靶艇早已被大风吹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几个班长都围在他身边,紧张地问,艇长,我们怎么办?张海冬心想,海上风浪这么大,怎么找得到靶呢?当务之急是要保住舰艇和人员的安全。他用目光寻找老艇长,老艇长像是一座钟在那儿,根本不理会他。于是,张海冬果断下令,立即返航。五点四十分左右,七一七舰艇开始顶着风从西北方向着港口驶去。天已经彻底黑了,茫茫的大海上,大浪一波一波地向舰艇扑来,有时都把整个艇盖过来了。呼啸的海水拍打着驾驶室,虽然水密门已经关闭,可海水还是通过缝隙冲到了驾驶室里。雷达不停地扫描,前挡风玻璃上全是海水。只有当海水流下的时候,张海冬才能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海面。他隐约发现老艇长就在身后,只是说了一句,扛过去了你就能赢。大家也顾不上晕船不晕船,只能集中全部力量想方设法脱险。

突然,航海兵小周大喊一声,艇长,不好,前舱盖被浪冲开了!张海冬赶忙前去查看,发现由于前舱盖螺丝没有拧紧,被海浪撕开了一个口子,海水已经灌进了下面的帆缆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海水灌满了帆缆舱,舰艇很快就会下沉。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帆缆班长赵林,问,你去?赵班长刚要出发,老艇长二话没说,马上抄起一根绳子,拴在腰间,拉开驾驶室门冲了出去。透过玻璃,只见他匍匐在甲板上,顺着钢缆向艇首爬去。爬到舱盖处,他从兜里掏出扳手开始紧舱盖螺丝。一个大浪猛地打来,盖到了老艇长的身上。驾驶室里一阵惊呼,张海冬也是心头一紧,第一个念头就是,老艇长完了。他懊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拦住老艇长。可当大浪过去,艇首再从海里昂然钻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犹如一只巨大的壁虎牢牢地趴在舱盖上,正是老艇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继续拧着螺丝。等他紧好螺丝回到驾驶室,衣衫尽湿,瑟瑟发抖。张海冬激动地把皮大衣披在他身上,腾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赵班长流着泪水喊着,应该是我去呀,您怎么抢先了!

航行了兩个多小时以后,操舵兵突然喊了一声,艇长,看,灯光。张海冬举起了高倍望远镜,果然视野里出现了一盏航标灯的灯光,他知道那是港口东角灯塔的灯光。他尽力平定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用雷达矫正着航线,很快就找到了港口。港口里,风浪小多了。与汹涌的海浪搏斗了一天,他看到军港的一刹那,就有了孩子回到母亲怀抱的感觉。到了港口,他让信号兵发信号,我艇请求进港。信号台马上回复,同意你艇进港。你们辛苦了。当信号兵告诉同意进港,问候辛苦了的时候,张海冬的眼眶潮湿了,艇上的水兵们也是激动得不行。老艇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耳边说,不许哭!看出你还是一个富贵哥,在这儿丢人现眼!

舰艇终于靠到码头,张海冬一眼就看到基地司令员在一群参谋的簇拥下,站在码头稍显昏暗的路灯下。司令员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站姿,一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距离比较远,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等他走近一看,见司令员脸色铁青,神色十分吓人。张海冬刚刚敬过军礼,手还没有放下来,司令员已经劈头盖脸地喝问道,你小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执行找靶返航的命令?张海冬赶忙把海上的气象情况,还有当时危急的情形向司令员做了汇报。司令员脸色没有缓和,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不配当艇长,还是回家当你的公司总经理吧。张海冬不服气,小声叨叨着,我能把舰艇和二十五名官兵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多不容易啊,再怎么处分我也问心无愧。司令员说,这要真的打仗怎么办?你没完成任务就会贻误战机。老艇长从后面走过来,说,海冬是个很出色的艇长,有错是我的。司令员用手戳着老艇长,七一七的艇长不是你,是张海冬!

张海冬就当了一个礼拜的艇长,然后到基地航保部当参谋。一年以后,张海冬的父亲在广东揭阳遭遇车祸,抢救过来了,但身体状况明显就不行了。基地首长跟张海冬说,你转业回到你父亲身边,他更需要你。张海冬执意地问,我才当了一个礼拜的艇长就让我去了基地当参谋,这是您的主意,还是我父亲的?基地首长说,是我们的意见,你不适合做艇长。张海冬问,我哪点不适合?基地首长笑了笑,说,你想听真心的话吗?张海冬点了点头。基地首长说,做个合格的艇长,必须要彻底地完成任务。你出海就放弃了找靶,这在实战中是绝对不允许的。张海冬不服,说,那天风浪那么大,我要是找到了靶再返航,舰艇就会有危险。基地首长说,跟你一起出海的还有三艘艇,他们也跟你一样遇到海浪,但都找回了靶返航,只有你没有做到。张海冬愣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觉得心里像是无数把钢刀插进去在使劲儿搅和。基地首长说,把一个舰艇交给你我们还不放心,打起仗来可能就会在你这儿翻船。张海冬像是一尊木雕,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又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张海冬觉得寒气逼人。在宿舍里,他忍痛脱下那套海军军官的服装。那是一套崭新藏青色呢子冬常服,一顶当年只有在三军中海军才有的大檐帽。在台灯下,张海冬把鲜红的领章和帽徽卸下来,他拿剪子的手有些哆嗦,觉得那领章和五星红得那么耀眼。夜已经很深了,张海冬索性又穿戴好,只是没有了红领章和红五星。他推开宿舍的门,走到楼下的院子里,在飒飒的春风中伫立着。他看着月光下静静的军港,港口两旁闪闪的航标,还有通往港外那条波涛起伏的航道。在他眼里,那天刚到基地的晚上,景色都那么好看。月亮是圆的,星星是亮的,花草是香的,鸟儿在歌唱。记得他走出基地大院的时候,警卫面对着年轻军官,第一次向他敬礼,那脸色带着微笑,而他给警卫还礼,神色是庄重的。

烟子给他打来电话,说,后天下午开车到基地去接他。一年来,烟子很少跟他联系,张海冬还是听母亲说,烟子找到了工作,在珠海开了一家跨境的电商平台,做得还算不错。张海冬跟母亲说,谁给她投的资?母亲说,不知道,这个重要吗?张海冬回答,很重要。后来还是烟子告诉他,是她贷款干起来的。上个月,烟子告诉他,她的电商平台已经做到了南非和埃及。张海冬一直在装着箱子,里边都是他的书,原本想扔掉一些,可翻起来都是关于舰艇知识的。在南京指挥学院的女同学突然找到他,两个人在海边走着。女同学穿着紫色的花格上衣,下身是浅绿色的裤子,显得异常清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头发凌乱地飘在额前。张海冬原來以为她是来送自己,她在海军的后勤负责通讯联络,距离他这儿也不远。没有想到,女同学告诉他,她的男朋友得了严重的肾炎,需要换肾,急着需要四十几万。张海冬带着她朝港口的一家银行走去。女同学一直在叨叨,我有钱了一定会还你。张海冬边走边问,你和我这儿距离这么近,都很少来往,这次需要救命的钱,为什么要找到我?女同学停住脚,嗫嚅着,我借了几个同学都没有成,想你是有钱人的儿子,就直接过来了。张海冬转脸问,我要是不借呢?女同学几乎要哭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你会借给我的。张海冬说,那我就是不借呢?女同学说,如果你不拿钱,我就把自己的肾换给他。我问医院了,我的肾跟他还算匹配。张海冬大步朝前走着,在那家银行给女同学转了四十五万。其实,这笔钱是母亲给他留的,这几年就一直没有花。女同学见到自己的存折里有了钱,看了半天才咂咂嘴,你真是有钱,现在谁手里能有这么多钱呢。这四十五万对你这个富家子弟无所谓,对我就是一辈子的命。张海冬很悲哀,他不能把真相告诉女同学,他这四十五万的来历,自从艇长跟他说完吃小灶的事,他每次吃的都是最便宜的菜。他真想说,我是有钱人的儿子,可我不是肯为自己花一分钱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风有些柔和,在海面上掠起了薄薄的浪花。在银行对面有一个大型的超市,超市的下层是一家咖啡厅。女同学说什么也要拉着张海冬到了这里,说,怎么也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张海冬觉得命运真是捉弄人,烟子跟他去酒吧,女同学请他到咖啡厅,都认为他就应该到这地方来。女同学坐在沙发上显得很不适应,东张西望。张海冬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到这种地方来了?女同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自从他的肾坏了,我就没有去过什么餐厅和咖啡厅。张海冬要了两杯卡布基诺,女同学猛丁儿走过来,亲吻了他一下,然后又快速回到了座位。张海冬有些蒙,他觉得脸颊上烫烫的,像是被烙铁烙了。女同学说,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算是我送给你的。说完,她想笑,可泪水凝固在眼角上。女同学说,你不会催着我还钱吧?我估计需要很长时间,但我不赖账的。张海冬没有说话。女同学说,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没有再追你?张海冬说,你觉得我是个富家子弟,你家庭不富裕,不想担当求富贵这个名声。女同学摇头,张海冬说,那就是怕我花心,对你不专心。女同学说,都不是。你是拿钱喂大的,我是玉米粥喂大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跟你一辈子,我的自尊心会痛苦的。张海冬觉得很奇怪,就说,你不跟我过,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能过一辈子,就因为我是拿钱喂大的吗?两个人走出咖啡厅,发现外边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女同学递给张海冬一把雨伞,张海冬很吃惊,问,没有看见你带来呀?女同学笑了笑,我听见有雨声,上卫生间时在超市给你买了一把。张海冬那把是黑色的,女同学那把是红色的。女同学对张海冬悄悄地说,你是有钱人真好,救了我男朋友一命。张海冬内心酸酸的,他特别腻歪听这句话,可他总是能听到这句话。两把雨伞在雨中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了。张海冬撑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在路上走着,他看见一对情侣在墙根下接吻,全然不顾那淋下来的雨点。他其实是喜欢这个女同学的,几次纠结,他都觉得应该放弃烟子。可没有想到女同学与他渐行渐远,今晚听到她这个解释,让张海冬很失落。他觉得自己这个富家子弟就这么让人疏远了,心里不由得作痛。

经过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清早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张海冬被海边水鸟清脆的叫声惊醒,看见太阳映在玻璃窗上有了红晕。从今天起,人去床空。张海冬寻找着能给房间留下自己的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不想惊动战友,给烟子打电话,让她把车停在基地门口的那片小树林里。他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到门卫,不禁愕然了,看见战友们整齐地排列着,老艇长站在最前面。张海冬的喉咙发热,他听见老艇长喊着敬礼,所有的人朝他敬注目礼。张海冬就在这支队伍面前走过,他两只手都拉着行李箱,不能回礼。他听见老艇长大喊了一嗓子,起航。他看见老艇长那充满血丝的眼睛,不能再直视,他强忍着快速走过。也许是故意安排的,或许就是巧合,军港码头的那艘舰艇响起汽笛声。张海冬回头看了看,汽笛声惊起了一片海鸟在上空盘旋,发出嘎嘎的声音。

烟子开车四个多小时,张海冬没有说一句话,烟子也没有问他一句话。在一个加油站加完了油,张海冬对烟子只说了一句,下面的路程我来开。

春天的中山已经生机盎然,张海冬当了总经理。

父亲在病榻上努力坐了起来,颈椎的修复很困难,他的脑袋不能抬起来,在一道道的绳绳索索中被吊起来。张海冬看见父亲这样很难过,他攥住父亲的手。父亲对他率直地说,别抱怨司令员,是我不让你当艇长的,太危险了。张海冬生气地喊着,你知道吗,当艇长我就出了一次海!父亲说,那就够了,那次你就差点儿没命了。张海冬说,你答应我三年的!父亲说,我出车祸能让公司空着职位吗?你知道你的身价是多少吗?十几个亿,你一定要挑得起!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当艇长吗?就是想磨炼你。公司就是一艘巨大的舰艇,你还是艇长。

张海冬走进富丽堂皇的公司大楼,有人按电梯,直到十八层。他坐在总经理的位子上。他看到桌上摆着那个舰艇的模型。他用笔在上面雕刻出七一七的字样,眼睛就湿润了。烟子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在法国巴黎的老佛爷店挑服装,有一件婚纱是粉红色的,样子很是别致。张海冬和烟子的婚礼还有一个月就举行了,烟子已经在巴黎大街小巷的服装店转悠了半个月。张海冬没有说话,烟子在那头笑着说,你怎么不问多少钱呢?张海冬漫不经心地说,问了有什么用。烟子不屑地说,是我掏的,又不是你。

三年过后,张海冬的房地产公司越做越大,做到了海南的三亚。那天,他率领着几个副总乘船去三亚附近的一个岛屿,准备在那里建立一个度假村,投资一个亿。乘的船不小,吨位也不低,因为岛上所有物资都要靠这条船运送。张海冬突然接到了女同学的电话,话筒那边始终在哭泣。张海冬看见天上的云在变黑,像是一座座山在移动。女同学说,我男朋友刚才去世了,我还是谢谢你让他陪伴了我三年。张海冬的心被撞击了一下,说,不要谢我,是你陪着他跑完了最后一刻。女同学说,那四十五万你要容我一下,对不起。张海冬本来要说不要还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是问,你现在能上舰出海吗?女同学说,很久没有了。张海冬说,有機会上舰吧,替我在舰艇上多待待。张海冬视察完了,在返回三亚港的时候,风起云涌,天色突变,船只连着尝试了三次都无法靠近码头。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很有可能再靠不上去就会船翻人亡。父亲打来电话说,你别以为不告诉我就不知道,快弃船吧,我已经派两架直升机过去接你们。张海冬说,我曾经是艇长,我不会弃船,如果那样是我的耻辱。父亲大声地呵斥,你现在不是了,你要是出了事,公司就彻底完蛋了。张海冬说,我说了我不会弃船,船就是我的生命。

这时,张海冬大步走进驾驶室,对船长说,让我来试一试。船长胆怯地说,张总,这个玩笑可开不得,船上有四十多条人命呢。张海冬说,你给我让位子,在旁边看着。船长说,这是命根子,绝对不能给你。张海冬的随从也跟过来,对他说,张总,这事可不是好玩的。张海冬发火了,说,你们给我滚开,我当过艇长不知道吗?船长小声地说,你当艇长就出过一次海,这次很危险的。张海冬的脸被抽了一下,他抢过船长手里的麦克风,定定神,开始下达命令。第一个命令就让船上的人大吃一惊。他沉着部署,本次船靠码头,不需带缆,各缆绳收回。船长咕哝了一句,靠岸不带缆,怎么靠呀?这时,驾驶室还有船上、岸上几百双眼睛都在望着张海冬,几百双耳朵都在等着他的第二个命令。很快,一系列清晰、准确的命令下达了。“准备左锚。”离码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时候,张海冬下令“抛左锚”。随着绞盘铁链的咔咔响动声,左锚被“咣”的一声抛下去了。紧接着他发出“两车进一”“左舵满”的口令。在发动机、海风和锚链巨大合力的拉动下,庞大的船身听话地慢慢向码头靠过去,直到稳稳地贴在了码头边。随着张海冬最后一个命令“停车”,驾驶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被张海冬精湛的技艺所折服。他走出驾驶室的门,来到甲板,几乎每个水手都在朝他热烈鼓掌。

他大声地说,没什么,我曾经是海军的艇长。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治邦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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