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告诉我,那是一条真实的鲤鱼,大得吓死人。黄河决口后,它搁浅在城北一片沼泽里。发现它时,已是遍体鳞伤,只在鳃边含一团泥浆,它不仅顽强地活着,身上剩下的鱼鳞依然金光闪闪……
那片沼泽就在母亲的村子附近。母亲说,很多年后,还有人在那里捡到过一片碗口大的鱼鳞……
那条鱼曾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受也最感动的记忆。
——谨以此作献给那条不死的鱼!
——作者题记
第一章
天空蓝得澄澈,只几片白云浮在半空,像几缕悬挂的白绫。
无风。
无雨。
奇怪的是,河水却在一天天暴涨,满眼浊浪翻滚,奔腾咆哮。
河水挟裹着树木、杂物,还有人畜尸体,汹涌而来,一条宽阔的大河变得拥挤不堪。
明显,这是客水下来了。
就是说,上游某个地方,或者很多地方都在下暴雨。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只是这次上游的雨下得有点大,持续时间也长。已经十几天了。河水已经涨到临界线。
还是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往年客水来时,也曾多次逼近临界线,紧张几天,并没有出事。人得過日子,天天呕着心,谁受得了?久了,就疲了。就算陪绑杀场,每次说砍头,每次又不砍,陪半年,也会打瞌睡。何况,前年刚加固大堤。自然是朝廷出钱,百姓出力。大家都还记得,当时来了很多官员,骑马的,坐轿的,都跟着随护,威风凛凛。那些随护不知刚吃了什么东西,都忙着剔牙。剔着牙看人干活,不时吆喝几声。
成千上万人蚂蚁样在河堤上滚动几个月,大堤修补齐了。用一排石桩标出临界线。大伙都懂,临界线就是水标,洪水过了水标就有危险。但水标一向留有余地,洪水超过二三尺,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他们还记得,那天是个完工的日子,所以才来了那么多大小官员。正要放鞭炮庆祝时,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疯女人,瘦得像麻秆,至多三十多岁,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浑身都是泥巴,两个奶子摇得像拨浪鼓。女人在众人惊愕中跑上大堤,一阵傻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又蹦又跳。
大伙正盯着看热闹,突见一个武官打马冲来,直奔那个女人,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大喝一声,挥刀砍去,女人竟被腰斩!齐齐被砍成两截。武官跳下马,飞起两脚,两截尸体骨碌碌滚下河去。
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众人大骇。
但接着山呼海啸般跺脚喝彩:
“好哇!”
“好快的刀!”
…………
事后听说,那武官是嫌那女人晦气,才杀她祭河的。历来的规矩,修筑大堤,女人是不能出现的,何况是个疯女人。所以只能杀。
百十条船都停靠在岸边码头,用缆索牢牢系在桩上。没人能开船打鱼,水太大了。
渔民们或蹲或站在自家船头,或聚在别家船上,三五一堆,很少说话,吸着烟袋往河里看。
河水吵得厉害。
一头牛冲过来了!一时露出肚皮,一时露一只角,从眼前翻滚而下。
一棵大树斜着顺过来,速度不如那头牛快,浮浮沉沉,悠悠地,也过去了。
一头大黑猪从上游过来了,居然没死!隐约能听到号叫,断断续续的,疲惫而绝望。突然被一块门板撞了一下,然后就不见影了。
一个小孩的尸体冲下来了!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在浊浪中冒一下头就不见了。紧接着不远处,又下来一个大人,显见是个男人,好像还活着,两手无力地拨着水浪,不时冒头往前搜寻。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爹。也许是。想救落水的孩子,一直坚持着。但看来没指望了。爷儿俩一前一后,从眼前过去了。
大伙看着,心里揪了一下。
还是没人说话。
都蹲在船头,直直地望着水面。
这些天,每天都能看到十几个人的尸体。如果在平时,他们肯定下河去捞,捞出来埋在堤外的废地上。可现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好的水性也不行,只能看着那些尸体或活人被冲走,冲向几百里外的大海。
但也会有一些尸体离开河心,被冲到岸边。这些天,他们已经从岸边捞出二十多人的尸体,有男有女,全是赤裸的。翻卷的洪水剥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衣裳。
大河两岸的人穿衣裳本就简单。冬天穿光筒子棉袄棉裤,春秋天单衣单裤,都极肥大宽松,不论男女都无内裤。男人撒尿不用解裤带,把一条裤腿往上一撸,掏出来就尿。因此,男人总有一条裤腿是皱皱巴巴的。一般都是右腿皱巴。如果是左边裤腿皱巴,十有八九是左撇子。天太热时就更简单,男人光着脊梁,就穿一条大裤衩子。有时结过婚的女人也光着上身,两个奶子晃来晃去,小孩子要吃奶了,脚尖一跷,伸手就逮住一个。晚上睡觉,全都赤裸身子,一丝不挂。有人说,大河两岸的人不穿内裤,是因为贫穷,省一件是一件。有人说是为下河方便,洗澡、抓鱼、拉网、救人,衣裳一甩一蹬,赤条条就蹿下河了。大河里的水永远势大力沉,身上多一根布条就多一分牵绊和危险。不论男女,光身子下河没人笑话。有道是: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还有人说,不穿内裤是为诱发情欲,方便交媾,所以船家孩子都一群群的。后来有人考证,说上面那些说法全是屁话。根本原因是,那个年代压根儿就没有内裤一说。连皇后娘娘也不穿内裤的,别看花团锦簇,都是光腚套裙子,内里没啥。
这时,有人在船头蹲得腿麻了,扶着船帮站起身,却突然大叫起来:“女人!一个女人!”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抬起下巴,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上游方向正有一具尸体摇摇晃晃,沿河岸漂过来。看不清脸,只隐约看到散乱的头发,又黑又长,光着的身体一沉一浮的,闪着白色。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粗壮的汉子已呼地蹿入河中,奋臂向尸体游去。
“老八,小心!”
“老八,不要命啦!”
…………
老八从来都是第一个下河救人。
一阵喊叫惊呼中,又有两个渔民跳下河,往老八方向追去。
老八游到女人身边,从侧后一把抓住她胳膊,卻发现她还牵着一只山羊。绳子一头拴在手腕上,又死死攥在手里;绳子另一头紧紧缠绕在山羊脖子上。老八试着把绳子从她手上拿开,却发现她五指攥成疙瘩,情况紧急,只好作罢。正好另两个渔民赶到,三人一齐动手,把女子和她的山羊一块弄到岸上。
所有渔民都跳下船,围了上来,瞪眼咧嘴,低头看躺在草地上的女子。
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赤裸着惨白的身子,两个乳房像笋娃,硬硬的。下体的毛发还挂着细碎的水珠。那只山羊已经死了,放在她身旁,一根绳子仍然牵着。
有人摇头叹息,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
老八伏下身,试图解开她手里的绳子。他怕伤了她的手指,就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小心轻轻掰开。可是刚刚掰开,女子五指又合拢了,更紧地攥住绳子。老八吃一惊,众人也都吃惊,纷纷叫起来:“她还活着!活着呢!”
老八顾不上她疼痛了,抓住绳子猛地几下扯开,单膝跪地,抱起女子,让她头朝下吐水。几个人过来嘭嘭拍打她后背,还有人拍她屁股。老八横他一眼,那人立刻停手了。不一时,从女子嘴巴和鼻孔里流出几缕黄水和一些沙子,但并不多。老八又喊又叫,姑娘你醒醒!姑娘你醒醒!帮忙的人也是又喊又拍打,还是没用。女子的头软软地垂着,头发披了一地,毫无动静。老八把她翻过身,揽在怀里,伸出手指从她嘴里抠,又抠出一些水和沙子。之后又掐人中,好一阵,再试试鼻息,一丝气也没有。众人帮着,翻来覆去拍打喊叫掐人中,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到底没能救活。
老八叹口气,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正要起身,突然从人丛中伸出一只手,在女子胸前摸了一把,又迅速缩回去。
老八喝一声:“你摸!”
那人讪讪道:“我就是……想试试她身子……还热乎不。”
老八瞪他一眼:“我看你邪行!”
这时,从船上下来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分开众人,拎一张草席盖住女子身体,斜着眼说:“别吵吵了!都圣人似的,早知救不活,还在这里摸弄半天,看上看下。我看你们全都邪行!要是个男人,早扛走埋了。甭瞪眼!我说得不对?”
一个男人说:“你要是脱光了躺这里,就不会有人摸弄!”引起一阵哄笑。女人作势要打他,男人赶紧跑走了。
几个人用草席卷上溺死的姑娘,又拎起她的山羊,一块埋在堤外的废地上。随后,其他人翻过大堤回船上去了。
老八一个人沿堤外一条小路往西走。这条小路是他和几个儿子踩出来的。前头有一片杂树林,林子里有三间草房,那是他的家。
渔民们家都安在船上,大人孩子吃住都在一起。
老八是个例外。
一般渔家都有六七个孩子,虽说住在船上有点挤,但还勉强住得下。老八就不同了。他居然有二十一个孩子。其中十三个男孩,八个女孩。实在住不下,就只好在堤外建了三间草房,让老婆带小一点儿的孩子们住在那里。平日,他只带几个大的儿子跟他在船上打鱼。
三间草房是老八偷偷搭建的。因为上千里大河下游,堤外五里以内都是官地,不许住人家,更不能有村庄。凡是既有的村庄人家,一律拆除搬迁,不容商量。这是朝廷律令。据说还是乾隆皇帝一次南巡过黄河时定下的。乾隆之所以颁布这条律令,是因为黄河屡次决口,五里之内不住人家,是万一决口时,让洪水有个缓冲带,让百姓有机会逃生。另一个原因是,五里之内划为官地,平时加固堤防时便于取土。修筑大堤,用土量大得难以想象。如果是私家土地,会有很多麻烦,误事。大堤有险情时,分秒必争,取土加固,一刻也不能耽误的。
这条大河官家叫黄河,外地人也这么叫。当地人知道的。不过他们很少这么叫,平日叫大河,或者只叫河。上河打鱼,上河洗澡,上河救人,很亲切,就像说家旁一条河沟。人们把去河里做事叫“上河”,不叫“下河”,是因为黄河在头顶上。黄河下游,有“石水六斗泥”之说。由于泥沙淤塞,下游河床年年升高,高出外头地面几丈,再加上数丈深的河水,一条大河浩浩荡荡横空而过,只能用更高的长堤锁住它。锁不住的时候就溃堤,每次溃堤都如天河倒悬,造成巨大灾难。但洪水过后,幸存的人又开始重建家园。爱恨都是这条大河,人们终于舍不得离开。
堤外的官地很辽阔,也很不平坦,因为经常取土修堤,到处坑坑洼洼。四野长满杂树野草,栖息着很多小兽和鸟类。官地外边的人家时常在这里放牧、打猎、割草,很少有人进来建房安家。大家都很自觉。主要还不是出于对律令的敬畏,而是距大河太近了,的确危险。离河几里地,都能听到大河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呼呼喘气。
这片官地不大有人管。上头委托地方管,层层委托,一直到保甲长。保甲长也不会来巡视,就派手下家丁之类不定期查看。这些家丁就好对付了。家丁隔些日子到老八草屋来一趟,也并不凶神恶煞催着老八拆屋。如果老八不在,和老八的女人打个招呼,转身就走。老八傍晚从河里回来,听说家丁来过,次日就拎一条鲤鱼送他家去,这次就算过去了。隔些日子,家丁想吃鱼了,就再来一趟。老八就再送一条鲤鱼过去。
说起来不过一条鲤鱼,对渔民来说不值什么。
其实礼很重。重也得送。不然女人和孩子们就没这个窝了。
黄河鲤鱼是当地最名贵的鱼,并不容易打到。婚丧嫁娶,不论席上还是祭祀供品,一定是用鲤鱼。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鲤鱼,一般渔民百姓说不清,但王先生知道。
王先生也是个打鱼的,孤身一人。早年教过私塾。后来世风日下,读书人少了,只好弄条小船打鱼为生。大伙仍称他王先生。王先生脾气有点怪,对人爱理不理的。每晚在船上摇头晃脑背古书,或者对月吟唱诗词,或者自言自语讲《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打渔杀家》。“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一时没头没脑地涕泪双流。谁也不知道王先生伤的哪门子心。
大伙就悄悄到他船上听,围一圈人,也不打扰他。他知道他们来了,却视若无物,仍然自言自语。他讲故事只是讲给自己听的。讲到好笑处,大伙会笑,或冷不丁喊一声好。王先生就训斥说,嚷什么!一个个大字不识,乱笑。好笑吗?众人也不生气,还是笑。有人喊,王先生,赶明儿请你吃大鲤鱼!王先生说,欺我捕不到鲤鱼吗?我会捕到的。那人说,你捕不到的,你船太小,去不了河中心。鲤鱼不到岸边来,你在岸边只能捞点小鱼小虾。王先生说,知道鲤鱼为何不到岸边来吗?众人互相瞅瞅,这还真不知道,于是都摇头。王先生说,全是蠢人!你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皇宫吗?众人又摇头。王先生说,皇宫里天子上殿,只走中间那条道。那叫王道。一众文武大臣只能走两边旁道。这大河也是一样,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里说的鱼就是鲤鱼。大河中心就是王道,而鲤鱼是鱼中之王,所以不会走岸边。自古有鱼化龙、鲤鱼跳龙门之说,说的都是黄河鲤鱼。鲤鱼体形美健,尾鳍金光闪闪,前有两对须子,虎虎有王者之气。古人说,过而为龙,唯鲤或然,就是这意思。众人就“噢”了一声,好像明白了。王先生说,你们“噢”个屁,关于鲤鱼的传说还多着呢,比如传书,比如富余,比如多子。自古以来,世人凡以鱼寄情的都是指鲤鱼。别的鱼虽然也有进入诗文的,但多是作为美味被赞美,比如“桃花流水鳜鱼肥”,比如“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比如“扬州鲜笋趁鲥鱼”……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唯有鲤鱼进入礼仪,赋予精神。你们懂吗?众人又摇头。王先生说,你们懂什么?只知道吃,还要请我吃鲤鱼,我有那么馋吗?
但数日后,王先生还是驾着小船去了河中心,大概是想捕一条鲤鱼。他说过他会捕到的。不料小船刚到河心就被浪打翻了。王先生不會水,掉到河里乱扑腾。等到大伙发现捞上来时,王先生已经死了,鼻孔里都是沙子。
有渔民说,别看王先生说得一套套的,其实还是想吃鲤鱼。鲤鱼是那么好捕的吗?咱们每年春天开河时,都会上供拜河拜鱼王,从不见他磕头。我看是鲤鱼王生他气呢,只是可惜了一肚子墨水。
老辈人说,大河里有一条巨鲤,是鲤鱼之王,大河里所有鲤鱼都是它的子孙。有说一条鲤鱼之王能活百年,有说能活千年。死了,会有新的鱼王出现。但极少有人能见到它。据说只有老八的爷爷见过,而且是两次。但也只看到它深色的脊背,像一条倒扣的小船。当时,那条巨鲤在河心正往下游去,快如飞舟。数日后又看到它从下游过来,逆水而上,往上游去了。似乎是在巡河。能两次见到鱼王,肯定是一件大吉祥的事。但老八爷爷以下几辈人,并没有科举入仕、飞黄腾达之类。倒是从此以后子孙众多,人丁格外兴旺。都说是鱼王赐子。老八和父亲两辈人,都是兄弟姐妹十几个。老八成人后,前妻为他生了三男二女,后来难产死了。老八再娶一女,每年都会生一胎,其中竟有六对是双胞胎。除去病死、难产夭折,合起来还有二十一个孩子。大伙常开他玩笑,说老八厉害,快赶上鱼王撒子了。
这二十一个孩子是老八的骄傲,也是他的负担,一条船养这么多家小,日子过得清苦。老八戒了酒,又戒了烟。这两样都不易戒,特别是渔民。可老八硬是戒了,可见他的窘迫。别人打两网鱼,他得打三网、四网。每天傍晚翻过大堤走回草屋的时候,老八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经年累月,他总是很累。
老八回到家,老婆正在门口唤鸡。这女人又怀孕了,挺个大肚子也不肯闲着。看光景又是双胞胎。她养了一群鸡,有几十只。倒不需要专门喂食,就是早晨赶到林子里吃虫子吃草籽。这群鸡白天一般不会走太远,就在草屋周围百十步之内活动,下蛋也在林子里。老八女人每天要去林子里捡鸡蛋,每次都能捡半篮子。那是她一天最高兴的时候。除了把鸡蛋卖了补贴家用,她舍不得给孩子们吃,自己就更舍不得。只在每次生孩子时吃一个鸡蛋。就吃一个鸡蛋。女人生完孩子吃鸡蛋,主要还不是补身子,而是求孕的意思,寓意会继续生下去。所以女人生完孩子,不论多少,鸡蛋总要吃的。老八女人知道家穷,舍不得多吃,一枚蛋足够。但她舍得给老八吃。老八每天从船上回来,晚饭总会有两个鸡蛋。有时老八也舍不得吃,就想拿给最小的孩子,女人会严厉制止,绝不允许孩子接受。时间一长,孩子们都习惯了:大大每天要吃两个鸡蛋。
这群鸡是女人的宝贝。每晚唤回来时都要清点。野地里有獾、兔、土狼、野狗、黄鼠狼和蛇等,每当鸡群被它们袭击时,会咯啦啦乱叫炸群,女人听到了就立即冲出屋子,摸个棍子赶过去驱赶保护:“啾啾啾啾!……”大声而急切。就是这样,每隔些日子还是会少一只鸡。这让她心疼不已。春天的一个傍晚,女人清点时发现一次少了两只鸡,一公一母。母鸡是一只芦花鸡,才两岁多,特别能下蛋,有时一天能下两枚蛋。公鸡是一只大红公鸡,脊背上有一片黑羽毛,足有七八斤重,特别凶猛。虽然还有几只公鸡,但都不是它的对手。斗架时展开翅膀一跳两尺高,双腿利爪和尖利的喙直扑对方,要不了几个回合就斗得对手落荒而逃。毫无疑问,它是这群鸡的首领。有一次,鸡群又被袭击,女人听到惊叫急忙赶去,发现别的鸡已四散奔逃,只有这只大红公鸡在和两只狐狸对峙。大红公鸡稳稳站住,脖子伸出后,一圈羽毛奓起来,做俯冲状,突然腾空跃起,闪电般扑向一只大狐狸。大狐狸也同时跃起,却被大红公鸡抢先在脸上啄了一下,同时双腿猛蹬,利爪抓过去,大狐狸躲闪不及,瞬间倒地,尖叫一声,打个滚跑了。另一只小点的狐狸也赶紧逃走了。大红公鸡追了十几步才停下,拍打一阵翅膀,威风凛凛地昂起头,长长地叫了一声:“喔!”女人看到这一幕,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赶忙跑过去,抱起大红公鸡,看它受伤没有,却发现它两腿爪子上还挂着狐狸的细毛,而嘴上除了细毛还有一点儿血迹。女人忙用衣袖为它抹去血迹,所幸鸡嘴上并没有伤。显然是狐狸被它啄出了血。那一天,就是这一只大红公鸡和芦花鸡忽然不见了。女人真是心疼死了,赶忙抄起棍子去林子里找,找遍林子也没有找到。老八回来听说后也是心疼,提个马灯又去找,还是没有找到。第二天,老八没去打鱼,夫妻俩和孩子们分头去找,找遍草屋周围二三里的地方,终是没有找到。老八断定,两只鸡肯定是被凶猛的动物吃掉了。女人为此哭了一场。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却突然回来了,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这可把一家人乐坏了。女人抱起公鸡又抱母鸡,哭着说,乖乖你们去哪了乖乖你们没死啊乖乖你们还认得家呀!哭着说着放下它们,又去抱一群小鸡,一只一只捧起来放到衣襟里,又哭又笑。孩子们也在一旁又蹦又跳捉小鸡,老八事后说,肯定是芦花母鸡想孵小鸡了,天天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下蛋,攒够一窝了就隐藏在那里开始孵化。这事当然瞒不过大红公鸡,它是鸡王哎。它想到芦花母鸡孵化小鸡很辛苦,要昼夜不停卧在鸡蛋上,不仅孤单,还有危险,所以就去和它做伴了,不仅能保护芦花母鸡,还能为它找吃的。这一个多月,不但把小鸡都孵出来,还养得能到处跑了,才领回家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别以为只是人有灵性,这河里的鱼、地上的鸡,万物都有灵性呢!一家人感慨不已。
平时,女人傍晚把鸡往家里赶,唤几声就回来了。今天却太奇怪。好像受到什么惊扰,所有公鸡母鸡都飞到树上去了。但似乎又不对,过去被黄鼠狼之类惊扰时,它们还会四处飞逃,一直惊叫不止。
今天却安静得很。
没有一只鸡叫唤,全都蔫头耷脑的。连平时威风凛凛的那只大红公鸡也没有了精气神。它就蹲在一枝树杈上,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
老八往树上看了一阵,也很纳闷。见女人还在唤鸡,想让它们下来,就说算了,让它们待在树上吧。老八仍没想到,一场滔天大祸即将来临。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都不安稳。老八一直觉得胸闷,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上半夜,女人根本没睡着,还开门出去两趟,提着马灯往树上照,隐约能看到鸡还在树上,才渐渐安下心来。孩子们在屋里横躺竖卧。家里没那么多床,都睡在地铺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乱七八糟。今夜只大儿子大船没回来,他平时也都睡在船上的,替父亲看船。大船已长成一个精壮的后生,能替父亲做很多事了。
黎明前,老八夫妻迷迷糊糊刚要睡去,黑夜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
老八猛然惊醒,诈尸般坐起,突觉一股阴风扑面,就听木门咔嚓一声扑倒在地。
老八暴喝一声:“谁!”
开始,他以为有人撞门。但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是大河又一次崩堤!洪水山一样压过来,瞬间碾过草屋,呼啸而去。
一家人几乎全在睡梦中就被洪水卷走了,像卷走一窝蚂蚁。
史载,这一年是清咸丰五年六月十八日。
傍晚,螃蟹走到一个村头时,有点走不动了。他得找个地方睡一夜。转头看到不远处两个麦秸垛,心里一喜。就是它了。麦秸垛是他时常借宿的地方。他喜欢。说不定还能看一出好戏。
麦秸垛常常栖息着乡村的浪漫。螃蟹就碰到过好多次男女偷情。大多是姑娘小伙子,也有中年男女,甚至还碰到过老年人。他藏在麦秸垛里偷窥,开始时不懂,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一时搂搂抱抱,一时亲嘴,一时压在麦草上,哼哼唧唧,欢快得很。见得多了,螃蟹渐渐明白了,也是耳热心跳。那一刻,他会想起杨八姐。但他更多的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看着看着,又觉得好玩好笑。如果是明月夜,他会突然从麦秸垛里伸出一条腿。如果是漆黑的夜,他会突然学驴叫什么的。每一次都吓得对方狼狈逃窜。有一次,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吓得心脏病发作,跑出没几步就跌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看到跑在前头的女人,至多四十多岁,听到老男人咕咚摔倒,只回头张望一眼,提着裤子,转脸逃走了。那一次,螃蟹学的是村长的声音。
他并不认识这个村的村长,但他在这个村要过多次饭,经常听村长在大喇叭里讲话,声音有点尖细:“社员大伙们!……”螃蟹就把双手卷成筒,也来了一句:“社员大伙们!……”没想到把一个老头吓死了。螃蟹并没有逃走。他知道接下来三天,老头家人会出殡,招待前来吊丧的亲朋,会摆席。这就有他吃的了。
果然,一连三天,螃蟹都去帮忙,刷盘洗碗,拉桌扛凳,提水烧火,忙得团团转。当地风俗,逢婚丧嫁娶,有乞丐上门讨吃帮忙,是不能拒绝的。这也是一份善心。村里人当然不知道老头是被螃蟹吓死的。老头家人也不知道。甚至没弄清他怎么会死在麦秸垛前。村里不少人认识螃蟹,叫人口甜,又勤快,就由他忙前忙后,跟着帮办们吃了三天席。虽说因为贫穷,席面也薄,没什么肉,但起码可以吃顿饱饭。事实上,螃蟹在外讨饭多年,从不像别人那样,只会上门乞讨。他经常打听哪村有红白喜事,只要打听到了,一定会凑上去帮忙混吃。实在没办法了,他才会上门要吃的。
那天后晌,老头安葬完毕,所有人都走了,只剩螃蟹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野上。他趴到坟前,给老头磕了一个头,说老头对不住了,不过你也真是太不正经,又胆小……哎,你家办的席真差!一片肉也没吃到。算了,我得走了。
有人远远看到他在坟前磕头,回村还给人说这孩子仁义。
后来,螃蟹有半年多没有去那个村庄讨饭。
螃蟹围着两个麦秸垛转了一圈。小麦秸垛还原封未动,大麦秸垛朝阳的方向被人掏了一个凹口,凹口处散乱着铺了一层麦秸,有人在上头滚压过。螃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次老头被螃蟹吓死在麦秸垛前,其实也有人会猜到的,只是没人说破。因为凡能猜到的,都是去过的。
麦秸垛后头是一条大路,不知通向哪里。他知道这里距鱼王庄不远了,至多几十里路。他有点想老扁叔了。每次想得厉害了,就掏出怀里那张证明信看看。那是一张贫农身份证明信,是老扁叔让人给开的。就是靠着它,螃蟹走过无数地方,坐过轮船,扒过火车,即使被抓被收容,只要掏出证明就会放了他。这个天下是穷人的天下。
可他暂时还不想回鱼王庄。回鱼王庄吃什么呢?再说,现在是冬天,季节不到,冰天雪地,又不能栽树。
螃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从大麦秸垛凹口处,继续往里掏。掏出一个洞,刚好容得下身体。又滑出来撒了一泡尿,转身钻进洞里,双腿在洞口扑腾一阵,用脚从周围扒拉掉一些麦秸,虚虚地掩住洞口,然后趴倒身子,让自己尽量舒服一点儿。他喜欢趴着睡,这也是经常在麦秸垛里睡觉得到的经验。有一次睡麦秸垛,不知怎么回事,半夜里麦秸垛塌了,一下把他压在下面,没一点儿空间。当时他是面朝上睡的,胸口被麦秸垛压住,透不过气来,眼看就要被闷死。螃蟹当然不想死。他情急之下,向麦秸缝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扭动转身,一点点拧转,由面朝上变成面朝下。有脊背扛着上面塌下的麦秸垛,胸口压力顿时减轻,虽然仍呼吸困难,毕竟能喘气了。后来,螃蟹终于一点点拱了出来。从此,他每次再睡麦秸垛,都会趴下睡,睡前會在头下位置扒出一个小洞,便于喘气。
麦秸垛里真是暖和,浑身都在解冻,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窝里弥漫着麦秸发酵的气息,有点酒味。不大会儿,他就醉醺醺地睡沉了。
大约从后半夜开始,下雪了。
沿老黄河残堤刮来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打在草垛上,一部分落到麦秸缝隙里,大部分又滚落下去。草垛像镶了一圈又一圈银边。草垛旁边的小沟渐渐存满了白色的雪,只是后头的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还来不及停留,如鞭的长风便凶狠地抽过来,被打落到别处去了。
之后,雪粒变成雪花,漫天飘舞。
风似乎也停了。
整个世界静如荒漠,远处的村庄一派死寂,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
大地好像凝固了。真冷。
螃蟹却睡得热气腾腾。他舒舒服服侧转身,忽然醒过来,往头上撸了一把,一撸一把汗。×你王孙!这比龙床还暖和。
外头有动静!
天到啥时候了?不知道。麦秸垛没有窗户。外头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沉。白天走了几十里路,又和人打了一架,实在太累了。螃蟹很少和人打架的,这么多年只有挨揍的份儿。老扁叔嘱咐过,别在外头惹事,有人欺负时就忍着,忍不住了就走开,咱们是去讨饭的,求人家。再说,真要打起来,没人帮着会吃亏。螃蟹也一直这么做的,没少受气,也没少挨打。多是一些少年欺负他。他忍着。他没把那些小屁孩放在眼里。但如果是大人欺负他,螃蟹就一定反抗。别人打他一巴掌,他会撂对方一砖头,反正摸到什么是什么。有一次,他甚至抢到一把镰刀,追着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大人狂砍。那家伙吓得转身就逃。昨天和人打架,也是对方挑衅。那是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外号叫长腿。是五岔口的人。三年前,长腿就结伙欺负过他。当时螃蟹没理他。这次又碰上了。长腿和他偶然在一条乡间小路碰上,螃蟹一眼就认出他了,懒得理他,就侧过身子让他先走。这本是礼让,不想长腿认为螃蟹怕他,经过身旁时,用膀子一扛,把螃蟹扛到路边小沟里,弄得一身泥水,然后吹着口哨走了,头也不回。螃蟹从沟里爬起身,冲过去猛地弯腰抱住他一双大长腿,将对方摔倒在地。大长腿没想到螃蟹敢袭击自己,翻身爬起来说,小要饭的你敢摔我!螃蟹也不吭气,一头又撞上去,把长腿撞个四蹄朝天,接着一个饿虎扑食,摁住长腿就是几拳头。长腿不甘示弱,伸手抱住螃蟹脑袋,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在一起。长腿身长体瘦,个头占便宜。螃蟹比他矮半个头,可螃蟹敦实,虽说时常半饥不饱,但他长年奔波,四肢有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口鼻都流出血来,谁也不肯住手。打架的地方在野外,又没个拉架的。两人就不停手,一直打到筋疲力竭,呼呼喘着气,瘫坐在地上不能动。两人用目光对峙了一阵,还是长腿避开目光先离开了。临走时他冲螃蟹恨恨地说,咱们没完!螃蟹眼皮眨了一下,没说话。显然,长腿心里很受伤。螃蟹却没当回事。以前挨揍都不当回事,这次还揍了对方,应当是一次胜利。
外头真的有动静!
车轱辘咯噔咯噔响,人喊马嘶,脚步杂沓。过队伍吗?螃蟹打个哈欠,想接着睡。昨天打那一架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天兵天将下凡,和老子有啥关系。刚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间过队伍一定很神秘,说不定能看到大炮。有一次扒火车,就在火车上看到了大炮,用厚厚的帆布盖着。他刚掀开看了一眼,就被一个战士揪住了。好在他有贫农证,被一个年长的解放军训一顿,就把他放了,临走时还送了他两个白馒头。这次过队伍会有大炮吗?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劲拱,拱得麦秸垛乱颤,却拱不出来。挨黑拱进来时,没这么费劲呀,咋就拱不动呢?肯定哪里不对头。他趴下来摸摸脑门,这才记起拱错了方向。头晚拱进麦秸垛是头朝里脚在外,洞口在屁股那边。现在要拱出去,就得调转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可是在麦秸垛里是无法转身的,窄窄的一个洞,没那么大空间。昨晚咋不调整好方向就睡了呢?还是太累,睡得匆忙了。现在只能往后出溜着退出去。可退出去似乎又太简单了一点儿。就是说,拱了半天白拱了。×你王孙,老子就这么个拱法——一直朝前,拱个通道出去!不信麦秸垛有地球大。杨八姐说地球是圆的。我不信。怎么会是圆的呢?我从七岁出来要饭,去的地方多啦,没看出哪里是圆的。杨八姐笑了,咯咯的,说你懂个屁!地球当然是圆的。好好好,你说圆的就是圆的,咋个圆法?像你的奶子那么圆吗?八姐,你的奶子可真圆,一走路还直动弹……话没说完,杨八姐就掴来一巴掌,再胡说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手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笑,还脸红,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扬起来。我知道你没真生气,你真生气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见过。八姐你知道吗?我也想摸你的脸,就摸一下也行啊。我已经三年没摸你脸了。三年前,我只有十二岁,还是老扁叔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不想摸你的脸,哪里都不想摸。你老让我摸,拿起我的手,摸你的脸,摸你的耳朵,摸你的奶子。摸到你奶子的时候,吓我一跳,像被烫了一下。正要拿开,被你两只手按住了,死死按在你胸口上,还仰起头眯着眼哼哼了一阵子。那时候我不懂你怎么了,是很舒服还是很难受,好像是又舒服又难受。后来你松开我的手,流泪了。再后来你又瞪着眼叮嘱我,螃蟹你可不能对外人说,打死也别说,你要说出去就再不理你了!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你一下又拧住我耳朵,说保证不说!我说保证不说!你猛一使劲,说打死不说!我哎哟一声说打死不说!你放开我耳朵,又轻轻胡噜一下我的头,说这才是好孩子,以后我还让你摸,还会教你识字。我说识字就算了,我已经认识几百个字,差不多就够了。我说八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人说的。后来,我遵守了咱们的约定,从来没给人说过。有一次,一个外号叫破裤子的家伙,带了几个男人把我捉进一个小黑屋,七手八脚倒吊在梁上,说螃蟹问啥你老实回答就放你下来。那几个男人你都认识的,他们时常去你的茶馆骚扰你。我不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就憋红了脸说你们快问,我知道的一定说。他们就问我是不是和你睡过一张床上,是不是你搂住我睡的,是不是见过你光身子,是不是吃过你奶子,是不是……反正什么下流话都问了。我当时就知道坏了,落到这几个家伙手里,没有好果子吃。如果照实回答,就违背了我的诺言;如果不老实回答,就一定会挨揍。我想了想还是挨揍吧,反正不是第一回挨揍,我还是挺耐揍的。他们问完了要我回答,我说放下来我就回答,这么倒吊着太难受,好像一身血都聚到脑袋上了,涨得头疼。他们说你回答了才放你下来。我一再哀求放我下来,他们哈哈大笑,就是不放。我就骂他们了,说×你王孙!占不到八姐便宜,折腾我一个要饭的,丢人不?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就扇了我一个耳光,一耳光就打出血来,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头上血太多了。然后又逼着我说。我说×你王孙,打死我都不会说的,你们打吧!我是贫农,你們敢打贫农,上级会法办你们!他们都笑起来,说老子还是雇农呢,不说还打!接着又扇我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噼啪噼啪,又重又响亮,鼻孔里血就往下流了,边打边问,血流了一地。我索性啥也不说了,想憋住一口气,让血少流一点儿,我靠要饭生活,身上攒点血容易吗?破裤子看我死不开口,就很恼怒,一拳打我脸上,一阵剧疼。我大叫起来,一张嘴掉出一颗门牙,喷出一口血。我真是恨死这几个王八蛋了,竟然打掉我一颗牙!就又哭又骂,双脚乱蹬。他们有点害怕了,一个人说破裤子别打了,快把他放下来吧,别弄出人命来。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还要打,被另外的人拉住了,然后七手八脚地放下我来,又抬着扔到村外一条干河沟里,之后撒丫子全跑了。我躺在那里半天动弹不了,一双腿又疼又麻,嘴里血沫子直涌。我勉强抬起手,摸摸牙齿,一颗门牙真的没有了。那个王八蛋破裤子,我早晚要报复他,我没那么好惹的。八姐,你说我够意思吧,为了你的名誉,我遭了这么大的罪。后来见到你,我都没告诉你。还是你发现我少了一颗门牙,问我怎么回事,我才说是破裤子他们干的。当时你心疼得要命,那天晚上又让我上了你的床,抓住我的手在你身上到处摸,还摸到了以前没让摸的地方,湿漉漉的,好像有很多水。那会儿我浑身都在发烫,想干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想使劲也不知道怎么使劲。这时,你又把我拉到你身上,让我吃你奶子。我咬住奶头哭了。我不记得我吃过奶,从小没有吃过,我见过别的孩子吃奶,特别馋,特别羡慕人家。现在终于吃住了,准确地说是咬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吃奶的,也许不对,因为我没有吃到奶水,却把你咬疼了。我能感觉到你哆嗦得厉害,你抽风一样全身都在抖动,可你没有推开我。这时我又觉得不是吃奶这么简单了,前头没有吃上奶水,下头却动起来了,感觉像一根棒子。你肯定感觉到了,你先是愣了一下,由那根棒子乱戳,却突然叫了一声,闪电般把两只手伸下去,一手抓住棒子,一手捂住自己,说这不行不行!然后一扭身把我摔下了床,接着就呜呜哭起来。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切不都是你让我做的吗?你到底啥意思?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晚我重又爬上床,坐在床头不敢躺下,我怕惹你伤心,到底还是让你伤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错在哪里了。终于,你停止了哭泣,坐起身,披上衣裳,伸手把我轻轻揽住,在黑暗中悄悄说,螃蟹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们不能做那事,真的不能,你还是个孩子,要是那样就是我在犯罪。一切都是我不好,太难熬了。也许……过几年……过几年吧,等你长大了,我教你怎么做。八姐,那天晚上,我真的一切都不明白,不明白你做的事,也不明白你说的话。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十五岁,长年龄了,长个头了,也长见识了。我什么都懂了,不仅在很多麦秸垛长了见识,还偷看过男人女人睡觉。×他王孙,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事说半天说不明白,一看就全懂了。八姐,现在不用你教了,我懂得怎么做了。今晚在麦秸垛,我就先拱你的地球,拱你圆圆的白地球,感觉差不多,也是热乎乎的、软乎乎的,也是一颤一颤的。
螃蟹来了精神。这回他已经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只是有点晨勃,晨勃让他更加冲动。他像一条发情的小公狗,疯狂地在里头撞来撞去,麦秸垛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忘记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麦草软柔柔的,头脸触碰之处,都有一种麻酥的感觉,一种发泄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杨八姐温暖的怀抱里。八姐,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你还不知道,那年离开你以后,我回了一趟鱼王庄。鱼王庄还是那么荒凉,村里还是一些老人、病人和更小的孩子。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一直守着他们,守着大片大片的沙荒地和头年栽种的小树苗,还有那个疯掉的女人草儿。那是他老婆,已经疯了很多年。老扁叔全都守着。一条狗、一只猫,甚至一只老鼠,他都守着,因为它们是活物。鱼王庄珍视一切活着的东西。
看起来,老扁叔很累,又黑又瘦,他的大扁脑袋显得更扁了,像脖子上安了个蒲扇。只两只小眼还是那么亮,烁烁地闪着光。那天,老扁叔见我回来了,高兴得像个爹,像亲爹,一把将我举起来,就冲人喊快来看呀,螃蟹回来了!这小子长高了!后来就陆续围上来一些老人和孩子,大伙都围着我又说又笑又夸,问我在外头咋样,能不能要到吃的,外头有没有人欺负我。其实,鱼王庄外出的每一个人回来,老扁叔和大伙都是这样高兴。别看他带着大伙栽树时像个恶霸,村里人回来时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到年底都回来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或者两个、三个,他的脸就特别难看。他知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更不会嫌弃鱼王庄太穷不回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是因为怕穷不回来的,别的都是因为饿死在外头,或者出了意外事故再也回不来了。只要有一个人不回来,老扁叔就会亲自或者派人外出去打听寻找。他曾亲自从河南、江西、新疆等地背回来十二具尸骨,然后埋在村外的沙丘上。
那次回到鱼王庄,我只住了十多天,就又走了。那次,老扁叔郑重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做他的联络员。他知道我胆大机灵,跑的地方多,就说螃蟹,叔给你派个差。我说派啥差,你可不能把我留下,我喜欢在外头跑。老扁叔就笑了,说你以为我会留你在村里照顾那些老人呀,不是。有我和你梅子姑姑就够了。我知道你喜欢在外头跑,又机灵又胆大。你也不小了,十二岁了,应当担点事。当年罗成十二岁就挂帅印了呢。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留心打听咱们鱼王庄在外讨饭、谋生的人,碰上了就问问情况,没啥事呢,就不要和我联系。如果有遇到大麻烦的,就赶紧给家里来封信。有紧急事情,就到邮电局发电报。说着掏出十块钱,说你拿着,就用这个钱写信打电报。我激动坏了,这么大的事,老扁叔居然交给我,他这是当大人使唤我呢。我没要他的钱,我说老扁叔你小瞧我了,这点花费好解决,我不缺钱。老扁叔说你可不能偷人家錢。我说老扁叔你想哪儿去了,咱鱼王庄的人能干这事吗?后来,我就走了。那趟出来时,我是抖着肩膀出来的。我成了老扁叔的联络员!八姐,这三年没回来见你,真想你了。可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多忙啊。这三年几乎跑遍全国,南到海南岛,北到黑龙江,东到大海边,西到大戈壁,凡是鱼王庄人可能到的地方,我都去过。打听到鱼王庄的人,我就去看看他们,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几个人,都很难。能活着就行。这是咱们鱼王庄的信条,这话是老扁叔说的。老扁叔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在外头再难,都得活着。活着回来!可是有的人却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了。我到哪里,都用信或者电报和老扁叔保持着联系。我救过七次鱼王庄人,每次都很惊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生生死死,咱也见得多了。八姐,你要是有兴趣,等见到你慢慢说。我这会儿最想做的事,还是拱你的圆圆的地球!
拱啊拱啊!
麦秸垛一直在摇晃。
外头的队伍看不到头,老牛车、马拉车、手推车,人们挑着条筐、绳子,扛着铁锨,一直往前走,很少有人说话。这是一支民工队伍,看样子是去挖河的。
一簇人在麦秸垛前站住了。
夜色朦胧中,他们发现这个巨大的麦秸垛在动弹,在摇晃,紧一阵慢一阵。
这太奇怪了。甚至有点恐怖。
站在前头的是五岔口民兵营营长姜冬生。他是这支民工队伍的头儿,右腿有点瘸。在朝鲜打过几年仗,胆子很大。他并不相信有鬼。先是怀疑地震,可是不对,另一个麦秸垛怎么不晃呢?脚下也没动静,站得稳稳的。于是断定麦秸垛里有一头野猪在拱,就从身后取下枪。这是一支三八大盖。这支枪是他在朝鲜打仗时用的,他用这支枪打死过美国人、英国人、土耳其人,打死很多,立下大功,得到过英雄勋章。复员时,部队把这支枪奖励给他了,可以带回家。这是他的荣誉,走到哪里都背在身上。睡觉时就放在床头,没事时就坐在门口擦枪。
麦秸垛又一阵猛烈摇晃,几个人惊叫起来:“快看,要倒了!”说着就散开了。
姜冬生把枪抓在手里,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指向麦秸垛,只要野猪一露头,就开枪射击。民兵营营长枪法准,在黄河滩上打死过野猪、狐狸,也打死过野兔之类。他估计,这头猪起码有两百斤,不然不能把这么大麦秸垛拱成这样。他对身后的民工说,闪开!这下有肉吃啦,拉到工地上给大伙解馋!有人舔舔嘴唇,说半年没吃肉了。
七八双眼睛直直盯着麦秸垛。
这时,姜冬生的心情是放松的、愉快的。他已经十几天没放枪了,连手指头都馋。他要在民工面前,近距离展示一下自己的枪法,不仅快,而且准。他知道野猪是很凶猛的,一枪不中,不仅会逃掉,弄不好还会伤人。他必须在野猪拱出头的一刹那搂动扳机,一枪毙命。
突然,随着麦秸垛一阵剧烈摇晃,一个黑影从里头蹿出来。姜冬生在搂动扳机前的瞬间,猛然发现不像野猪,但食指已压了下去,电光石火之间,他把枪口抬了一下:“砰!”一颗子弹射出去,打在距螃蟹脑袋二指近的地方。螃蟹吓得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了,头上身上全是麦草。
前头正在行进的民工队伍骤然听到枪响,全停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没人喊停,大伙呆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姜冬生几步冲上前,一脚踩住他头,厉声喝问:“什么鸟人!”
螃蟹忙答:“我,是我!螃蟹!”他吓尿了,裤裆里又湿又热。
姜冬生放开脚,弯腰问:“你是螃蟹?”
螃蟹翻过身,转脸朝上:“是是,我是螃蟹!你是……姜营长?”
姜冬生打开手电照住他,真是螃蟹!头上正热气直冒,便恼怒地踢了他一脚:“小王八羔子!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差点打死你!”他认识螃蟹,很多村庄的人都认识螃蟹,他是吃千家饭长大的。
螃蟹惊魂未定,也很气恼,翻身坐起来:“你犯枪瘾了咋的?我是螃蟹,不是野猪!”
姜冬生生气道:“我宁愿你是頭野猪!打死了还能给我民工改善伙食。刚才幸亏老子反应快,不然打死你。老子还得做检讨,弄不好会把我的枪收回去!”
螃蟹嘟囔道:“我的命还不如你的枪重要?”
姜冬生说:“还敢和我顶嘴?捆起来!”
立刻上来几个民兵,按倒螃蟹就捆,眨眼间捆得像个粽子一样。一股北风扫来,螃蟹打个寒战,一身汗水都凉下来,裤裆里冷冰冰的。“你们操啥蛋!”他使劲挣扎着,什么也看不清。营长的手电仍照在他脸上。螃蟹眯缝着眼,吃力地抬起头:“我不偷不抢,拿我开啥心?”
姜冬生笑了,说:“开心!我看你才是穷开心,半夜三更拱麦秸垛,有力气没处使对吧?几年不见,长成个儿了。这么着吧,跟我去挖大河,说不定能当个治河英雄呢!OK?”营长在朝鲜时,学过几句英语,抓俘虏用的。回来后时不时蹦出一句,大家就很佩服。他最常说的一句英语是:“Donotmove,liedown!”就是:“不许动,趴下!”他揍人时总叫人趴下,用皮带抽。事后,挨揍的人说,今儿又让营长用英语揍了一顿。
“我可不当英雄!”螃蟹被捆得双手反剪,就摇了一下肩膀,“我不是你们五岔口的人,你不能抓我的差!”
“嗬!你倒有理?”营长慢慢从腰里抽出皮带,“你不是俺们村上的人,为啥总来俺村要饭?”
“我是借饭!俺鱼王庄给开了证明的,不信你看,证明信在我怀里,我是贫农!”
营长知道他怀里有一张盖有红印的证明信。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次拿他开心,他总要一本正经掏出来,证明信已经皱巴破旧得不成样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贫农。你来借饭,俺们借你干活,这才公道。对吧,儿子!”
螃蟹是公共儿子,就像公共厕所一样,只要高兴,谁都可以这么叫他。
“我不去!”
营长说:“不去不行,这事由不得你!”
两个民兵拉起螃蟹就走:“老老实实跟着,不然营长揍你!”
营长抽出皮带在空中甩了一下:“唰!”
一股冷风在脸上闪过去,像一柄冰凉的剑。
螃蟹脑袋缩了一下。他知道营长真会用皮带抽他。他见过他揍人。也是用皮带抽。他腰上的皮带也是从朝鲜带来的。
就在这时,从前头队伍里跑过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外号叫长腿的少年。头天刚和螃蟹打过一架。刚才在前头听说螃蟹被捉住了,赶紧跑过来。他还记着仇,大声对营长说:“营长,你狠狠揍他!昨天他和我打架的,偷袭我,把我摔倒在地,弄了一身泥,还打了我很多拳头。”
营长看着螃蟹,又看看长腿:“你是说螃蟹揍了你?”
长腿犹豫了一下,如果承认被螃蟹揍了,这么大个子有点丢人,但他还是“嗯”了一声。他希望营长为他报仇。
不料,营长瞪着他说:“要是螃蟹揍了你,就说明你一定该揍!是你欺负人家的吧?”
长腿不吱声了,局促地看了营长一眼,又低下头。
营长暴喝一声:“滚!”同时扬起皮带。
长腿吓得赶紧逃走了。
螃蟹看到这一幕,一直没说话。他有点想跟营长去挖河了。反正也逃不脱。
营长收起皮带,走近螃蟹,挤挤眼说:“儿子,跟我走,有你的亏吃吗?挖大河累是累点,可饭也白吃。公家补助洋面,三天能吃一顿白发馍呢!”他真想让螃蟹吃几顿饱饭。小时候,他也要过饭,知道要饭的滋味。平时有乞丐上门要饭,他都会给。有时一碗饭刚端到门前,乞丐上门了,他就拿过乞丐的脏碗,把自己的一碗饭兜底倒进去。他心眼儿不错,就是爱揍人。他有英雄癖。
螃蟹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
营长让他拉一辆装满柴草木板棍子的胶轮平板车,足有几百斤,是到工地上为民工架工棚用的。肩上的绳子勒得骨头茬吱吱响。这时天已亮了。营长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帮忙,只随着走。一边走一边教导说,不学会干活哪行?总不能当一辈子乞丐。你们鱼王庄那个老扁也是个浑蛋,骑匹瘦马,像个将军似的,我呸!有这样的将军吗?一村子人撒出去要饭,全像大爷似的,不祸害人吗?三个月前,我见到你们老扁时还说过他,他说俺鱼王庄不是穷嘛,净是沙滩,根本种不了庄稼。我说你们穷,别的村庄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在老黄河沿上。老扁说你们好歹还能收些粮食,俺们的人就是借点饭吃,以后会还你们,别那么小气。我说老扁你太无耻了,明明是要饭,偏偏说借饭,还开在介绍信上。你们借饭有还的时候吗?老扁说你放心,一辈子还不上两辈子还,两辈子还不上三辈子还,祖祖辈辈都记着。我说你这就是耍赖皮的话,没个指望。老扁说咋没指望,朱元璋曾经是乞丐,后来还当皇上呢。你听听,螃蟹,你们这个老扁当的什么狗屁村长!
营长姜冬生对老扁一肚子意见,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完全忘了螃蟹是个孩子,根本不会理会他说什么。事实上,螃蟹一声不吭,心里却在笑话他:你和老扁叔较量,早着呢。他暗中一直在想的是怎么逃走。先前在麦秸垛前,营长对长腿的训斥让他一时冲动,想跟营长去挖河,可现在一旦拉上平板车,才知道这活不是那么好干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上套,像一头没经过调教的驴驹子。他真不甘心。他准备伺机逃跑。对于脱逃,螃蟹有足够的经验。这么几年,他曾好几次身处险境、绝境,最终都逃了出来。这次被营长抓差,根本就不算什么。
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乞丐更好的职业了。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全要得来。现在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全是要来的。只里头那个护胸是偷来的。他戴了一副护胸,空荡荡吊在胸前,实际上就是一件半截紧身小褂子,是杨八姐的。这样的护胸,杨八姐足有七八件。杨八姐穿衣本就讲究,对于护胸好像又特别讲究,每一件都会绣不同的花样,牡丹、芍药、桃花、干枝梅、柳枝儿、野草、蝴蝶什么的,绣什么像什么。螃蟹见她戴过,也见她绣过,绣起花来神态专注,两只手上下翻飞,一根线穿来穿去。螃蟹都看得呆了。有一次说,八姐,这小衣服又不穿外头,没人看到,干吗这么精细?八姐笑笑,说我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就图个自己舒服,自个儿美。螃蟹真是服了。八姐是个从外美到里的女人,连心也是美的。他崇拜八姐,喜欢八姐,连她身上的物件也喜欢。他偷拿了八姐一件护胸挂在脖子上,就能闻到八姐的气息,感受到八姐的温暖,心里就会热乎乎的。
他永远忘不了四年前早春那个夜晚。他要了一天的饭,跑了三个村庄,几乎跑断腿,也没要到几口吃的。晚上来到三岔口一个茶棚下睡着了。这里稍微能避点风寒。以前,他远远见到过这个茶棚,看到有个女人在这里卖大碗茶,有些来往的路人在这里歇歇脚,喝一碗茶。客人并不多,很长时间才会有一个,螃蟹看到过几次,但都没走近过。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去的地方。渴了找个水沟或坑塘,捧上水喝几口就解决了。夜晚茶棚就没人了,只一個用砖泥垒的土台子,土台子周围有几个树桩木墩。螃蟹慢慢靠近,茶棚下的确没有人。茶棚后头是一个低矮的篱笆院墙,从院墙上可以看到三间草房,就是那个卖茶女人住的地方。螃蟹蜷缩在茶台下的洞洞里,又冷又饿,但还是渐渐睡着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困意袭来时,什么也挡不住。天又下起小雨,雨水打在棚子上,发出嘭嘭啪啪的声响,冷硬而单调。夜风并不大,气温却一直在下降。螃蟹睡梦中一直在哆嗦,喉咙里哼哼唧唧,像在梦呓,又像在呻吟。半夜里,院门突然悄悄打开了,一个黑影快步走过来,用手电在草棚里照了一下,发现了正拱在茶台洞里发抖呻吟的螃蟹。黑影稍微有点吃惊,但还是毫不犹豫急步上前,弯腰从洞里扯出螃蟹,踉踉跄跄拉他进了院子又进了屋。杨八姐反身又关好院门屋门,一句话没问,就脱下他已经被打湿的棉袄棉裤,把他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被窝。螃蟹晕晕乎乎,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杨八姐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滚烫的身体为他取暖。螃蟹像在梦中,拱在杨八姐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从此,这个茶棚成了他的圣地,杨八姐成了他的亲人。后来,他曾多次回忆,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杨八姐,自己也许会被冻死。
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杨八姐不仅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也是个厉害的女人。有男人趁喝茶时碰一下她的奶子,或摸一下她的屁股,她会甩手一巴掌,又快又重。或者端起一碗开水泼过去。夜间有男人敲门,杨八姐会在屋里说:“滚!”如果那人不识趣,继续敲门,杨八姐会打着手电,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突然打开门说:“想进来呀?进来吧!”那人赶忙在黑暗中跑走了。那些男人只是想占她便宜,可不想闹出人命。她不给那些男人任何机会。但在夜间睡觉时,螃蟹不止一次听到杨八姐偷偷哭泣。她曾告诉螃蟹,她丈夫在监狱里,但没说犯了什么事。她在这里卖茶,其实不想赚什么钱,只是为了方便路人的,也给自己解个闷,有人说说话,不然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会疯掉的。
一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女人单独住在荒郊野外,危险还是经常会发生。周围村庄的男人都在议论她,都在等待第一个能睡她的人出现。但几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得手。那个叫破裤子的男人最想成为第一个吃天鹅肉的人。为此,他曾无数次去骚扰。一天夜里,他终于敲开了杨八姐的门,杨八姐握着一把菜刀请他进屋,威风凛凛的样子。他没有逃跑,警惕着进了屋。可他进屋的一刹那,还是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惊慌,她大概没想到他真敢进屋,或者没想好进屋后怎么办,真要用菜刀砍杀一个男人,她大概还没这个胆量。就在杨八姐犹豫的当口,破裤子突然转身,抓住她拿刀的手,一把夺了过去,扔出门外。杨八姐猝不及防,已被破裤子拦腰抱起,紧走几步扔在床上,然后扑了上去。不料杨八姐一个翻滚,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朝着破裤子一阵乱刺。破裤子手上、胳膊上、大腿上连中数刀。如果说先前她手持菜刀时还有些胆怯和惊慌,现在则完全没了犹豫,一刀刀扎下去时毫不手软。破裤子连连躲闪着跳下床,夺门而逃。他发现这个女人疯了,再不逃真会要他的命。螃蟹后来发现,杨八姐的床上藏了四五把匕首,分布在床上的每个角落。就是说你把她按在床的任何地方,她都能抽出一把刀子来。
破裤子被刺了七八刀,血流了很多,好在没有致命伤,当夜逃回家,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后来,他告诉别人说,他差点就得手了。别人不信,说你这个泼皮无赖,也就吹吹牛罢了。破裤子是个光棍,平时净干些下三烂的事。破裤子看别人不信,当即掀起衣服让人看他伤疤,说这都是那个女人用刀扎的。众人就嘲笑他,说你到底还是没得手,还差点丢了命。破裤子恨恨地说,我会得手的!那次螃蟹被破裤子几个人吊打,就在这件事之后。破裤子不甘心,一直在寻找机会。
杨八姐为了生活,会常年养一头猪,从小猪养起,大约养一年半,长到两百斤左右时卖掉,再买一头小猪重新养。养猪就得割猪草,她没有别的东西喂它。同时,她还养了两只羊,一公一母,至少每年生一窝小羊,一窝能生两三只,生下来就卖给供销社,叫卖寒羊。尽快卖掉是为让母羊恢复健康,好怀下一窝。杨八姐的猪是圈养的,是为了攒膘,一大早割来猪草喂。两只青山羊是放养的,有时候八姐跟着看护,有时茶棚来客人了,就由两只羊自己吃草,反正院前院后有不少草地,它们也认得家,傍晚会自己回来。但有一段时间,母羊在生完两只小羊后,不仅不再怀孕了,还瘟头瘟脑的,时常有惊恐之状。开始时,杨八姐以为母羊生病了,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名堂,忽然有一天,一个放羊的老头告诉杨八姐,说你的羊让破裤子祸害了,光我看见就有七八次。杨八姐开始没听懂,说老人家他咋祸害我家的羊啦?老头看着杨八姐,脸憋得发涨,还是没说出来,一跺脚说畜生啊!转脸走了。杨八姐就犯了疑。之后一连几天都把两只羊放出去,自己躲在沟坎后偷偷观察。那天午后,果然破裤子来了,观察一下周围没什么人,就直奔两只羊走去,一手抓住母羊,一手解下裤子……杨八姐离得不太远,看得清清楚楚,她手持一把镰刀,大喊一声畜生!就跃出沟坎奔了过去。破裤子听到了,回头看是杨八姐手持一把镰刀正飞奔而来,吓得放下母羊,提着裤子就跑。杨八姐追了半里地,终是没有追上。杨八姐累得喘吁吁,重新走回,抱住母羊就哭起来。
后来,杨八姐把两只羊都送给那个放羊的老头了。不是她嫌弃母羊,而是觉得自己保护不了它们。对那个王八蛋防不胜防啊。再说,把羊牵回家里,看到它们就会难过。她知道破裤子是冲她来的,在自己身上无法得逞,就拿她的羊当了替代品。她同样知道,打她主意的不止破裤子一个人。他们像黑夜里的一群狼,已把她团团包围,眼睛里闪着绿光,随时会扑上来把自己撕碎。
其实,杨八姐最初来这里时,对这些陌生的男人曾经很有好感。当时,这三间草房不知什么人废弃的,只是房顶破了,有几处漏雨,屋墙也有几个破洞,到处漏风。她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她已无处可去。天正好下着雨,她把随身行李打开,躲在一个角落里住了几个晚上,也弄清了哪里漏雨。白天,她割来一些干草,围着屋子打转,想着怎么上到房顶把漏雨处修补一下。但没有梯子没法上房,而且她也不会修补,心里就很着急,盼着能有人帮助。没想到还真来了人。这天下午,突然过来六七个男人,扛着梯子,担着麦草、石灰,拎着铁锨一应工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分头忙开了。和泥苫草,竖梯上房。至于这个女人是谁,从哪里来,为啥要住这里,全都没有人问。事实上,古黄河两岸荒僻空旷,历来是落难、避难、逃难人落脚之地,他们见得多了。说不定这些人或这些人的祖辈也是这么来的。所以,他们不打听,也不好奇,只要看见需要帮助的人,就一定出手相助。这几个男人中,就有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他当时比谁都干得欢实,只是时不时偷看杨八姐一眼。这中间,又有几个过路的男人也停下脚步,走过来帮忙。而且看起来,他们之间并不熟悉,显然是周围不同村庄的人。到天黑前,这帮素不相识的男人,不仅帮杨八姐修好了房顶、补好了墙洞,还帮她重新粉刷了屋内墙壁,新砌了一个灶台。第二天,他们又来了,拉来很多树枝杂木,帮她围了一个篱笆院子,然后一口热水没喝就走了。那时,杨八姐真是感激涕零。这也是她后来开茶棚方便路人的一个直接动因。她想回报那些陌生人。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这么多好心的男人。她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心存善意,她同样知道在这些心存善意的男人中,有几个同时也存了非分之想。她是个女人,能从他们的表现和眼神中看得出来。那时,她并没有什么反感,一个男人对一个年轻女人有隐秘的想法,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当她在后来的日子里,一个人独处荒野、寂寞难熬的时候,也会想要一个男人有力的怀抱,哪怕那是个陌生的男人。那时,她的内心会更加宽容。但她终于还是拒绝了所有的男人。她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欲望是会传染的。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他们会排成一溜长队在门外等候,包括那些原本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那会是什么景象、什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事实证明,那些男人无尽的纠缠是多么可怕。破裤子居然对她的羊下手,更让她没有想到。于是更坚定了要守住自己的信念。杨八姐并不是为那个在监狱的男人才守住自己的。她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他守住什么,更不知道他的未来。她只是怕自己遇到更大的伤害,害怕无法预知的生活。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她不想变得更糟。
但清苦和寂寞的日子毕竟太难熬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螃蟹的出现,让杨八姐的生活有了些许活气。
那天夜晚也是长夜难熬,辗转无法入睡,听到外头断断续续的呻吟,才大着胆子开门救下他的。没想到收留了一个精灵古怪。
她太喜欢他了。
她相信这是命中的缘分。
螃蟹知恩图报。
有一段日子,每隔几天,螃蟹就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他都会背来半褡裢吃的,有烂窝头、红芋干、菜团子,还有粮食,什么都有。他把这些要饭吃剩的东西背回来,是让她喂猪。能帮她一点儿也是好的。这对杨八姐的猪来说,几乎就是过年,平日它吃的全是草。一日,螃蟹把背来的剩饭倒进猪槽,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无意间一回头,见杨八姐赶开正在大吃大嚼的那头花猪,弯腰从槽里拣出几块烂窝头,用毛巾包起来,匆匆跑进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这么好一个人儿,竟然和猪争食,还不如我呢。从此以后,螃蟹再背来剩饭剩菜,就不往猪槽倒了。屋门前挂一只空篮子,是平时杨八姐割猪草用的。他取下来,把背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倒进去。他知道杨八姐会去挑拣。可他装作不知道,心里却有点自豪。他觉得自己在养着杨八姐。
他本来可以有点积蓄。把要来的百家饭吃剩了,每天存起来晒干再卖给一户人家养猪,就能得到一点儿钱,或一毛,或两毛。久而久之,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事实上,他也卖过。乞丐都是这么做的。庄户人家都乐意买乞丐的东西,便宜。一位要饭的老太太,积蓄十年,居然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外人以为她发了横财,其实不是。螃蟹认识那个老太太,有点邪恶,她去哪个村庄要饭时,就不许别的乞丐进村,只要看见了就骂,什么脏话都骂。你如果不走,她会跟着你,一路跟一路骂,让你要不成饭。即使要成了,她也会呸呸往你碗里乱吐。别的乞丐只好走开。
在乞丐行里,螃蟹朋友很多,其中不少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们都有家,日积月累攒一笔钱,回家过日子去了。螃蟹没打算攒钱。老家鱼王庄没任何亲人,无牵无挂。隔些日子回去一趟,也是因为想念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了。看过他们,然后就住鱼王庙里,那座庙离庄子还有几里远。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庙的。后来,娘跑了,爹死了,他成了孤儿。他不愿意再看庙。庙里太冷清,又没人供着,他就跑出来要饭了。一旦跑出那座庙,他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美妙。
螃蟹是个快乐的小乞丐。他活得无忧无虑。
当然,要饭得厚着脸皮。可脸皮值几个钱?肚皮才最当紧。上门讨饭,甜甜地喊点什么,见人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小爷!又捞回来啦。老扁叔说得对呢,人得活着,人得想开!那次外出讨饭前开全村大会,男女老少一两千人集合起来,老扁事先用扫帚蘸着石灰水,在墙上刷了几个大字:“誓师大会!”
有识字的一念,会场一片笑声,说村长你真会操蛋,要饭也能开誓师大会啊?会计捅捅老扁,说村长这不合适,太猖狂了。这让王县长知道,你会挨批评的。改一改吧。老扁说咋改?会计说,我看不如改成“异地谋生动员会”。老扁说还不是要饭!别遮遮掩掩了,要饭就是要饭,没啥丢人的!在鱼王庄,咱得给大伙说明白。现在不是时兴誓师大会吗?还是叫誓师大会,多气派!这叫壮行、壮胆、壮精神!鱼王庄再穷,心气不能泄了!对不?王县长不是常夸咱们有志气吗?至于到外地,过会儿开介绍信再另说。会计吃惊道:“还要开介绍信啊?”老扁说:“当然要开。还要以党支部的名义开!”老扁是村长兼支部书记,因他从二十来岁就当村长,所以大伙平时还是习惯喊他村长。他也轻易不用支部书记或者党支部的名义干什么事,一旦要用时就一定是特别重大的事情。
老扁两个肩膀夹个扁头,挥挥手让大伙静下来。这时已经有人开始哭了。出外逃荒要饭,村长再怎么日弄,也是个伤心的事。老扁当然知道大伙的感受,但他不想让大伙哭哭啼啼离开鱼王庄。他想站在高处给大伙讲话,做一些动员。可是左右看看,没有可站的东西。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两米多高的沙丘,于是吃驚道:“这里咋多出个沙丘?昨天还没有呢!”这里风沙太大,沙丘时常滚动聚散,一夜之间进村堵门的事经常发生。老扁当然知道,一村人都知道。老扁只是吃惊刚才没注意到。老扁爬上沙丘,稳稳地站住了,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视一遍会场,挥了一下手,大声说:“别像出老殡似的,哭啥哭!我脚下的沙丘告诉咱们,鱼王庄不治住风沙,就永无出头之日!治住风沙就得栽树!想栽树人就得活着!活着就得出去要饭!到这地步,没啥丢人的!衣食足而知荣辱,脸皮不如肚皮当紧!人都有背时的时候,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朱元璋也要过饭,后来都成了大气候!我就不信咱鱼王庄的日头老黑着!这会儿谁给咱一个菜窝头,就记他一份情。以后,咱们还种果树呢,等鱼王庄的果树长起来,咱还他一筐鲜苹果!挨村送,挨门送。开完这个会,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动的都出去!能打工挣点钱的就挣点钱,不能挣钱的就要饭!只要不犯大法,干啥都行。以前大伙出去,村里支持不力,这次,我要动用大红印了!大伙不要怕在外头遇到麻烦,党支部给开个证明信揣上!”
老扁讲得理直气壮,还给开证明信,大伙心里好受一点儿了。特别一些年轻人都盼着出去,不想在鱼王庄等死,就有点摩拳擦掌的样子。
老扁看见了,虎起脸说:“大伙记住了!不管你外出干啥,也不管你走多远,到腊月里都一定赶回来,赶回鱼王庄栽树!大年初一开始,栽一春天树,而后再出去。这是咱鱼王庄的律令,谁都不能违反!否则,我扒了你的房子,从鱼王庄除名!有人会嘀咕,除名就除名,鱼王庄穷得两个蛋碰得叮当响,没啥留恋的,到外地落脚更好。浑蛋!告诉你,鱼王庄的人只许村里除名,不能擅自脱离!凡擅自脱离不归的,视为叛逃!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把你缉拿归案!鱼王庄立村百年,都是四面八方自愿聚来的,自从我管事,只许进人,不许出人,这也是鱼王庄的律令!大伙记住了吗?”
会场上立即响应:“记住啦!记住啦!”
近两千人的回应如雷滚动。
老扁笑了,说这有点誓师大会的意思了。他知道鱼王庄人虽然穷,但同命相怜,心还是齐的。
这时,会计已搬来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面铺好纸墨,打开印盒。
老扁跳下沙丘,说:“开证明信吧!”
会计说:“村长,这信咋写?”
老扁沉吟片刻,边走边口述:“兹证明我村社员某某某,是贫农成分……忠厚老实……热爱国家……反对苏修和美帝……因生活困难,出外打工或借饭。请沿途乡村……城镇……车站码头……给予方便为盼。鱼王庄党支部。”
满会场千把号人都在静听,听着听着哄笑起来。有人正在流泪,也都破涕为笑了。要饭成了借饭,还反对苏修、美帝,冠冕堂皇开个信,老扁真会日弄人。但他们还是很感激老扁。不管遇多大事,这个家伙总会有办法。
会计正写着,忽然撂笔停下来,抬头说:“村长,这么写行吗?都写成忠厚老实什么的,问题不大,都写成贫农怕不妥。”说着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人群里坐着几个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听到这话都低下头。鱼王庄向来贫穷,本没有这号人的。这几个地主富农家庭都是之前逃来的。逃到这里被老扁收留了。他们都曾告诉老扁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老扁警告他们,家庭成分的事,只我知道就行了,想在鱼王庄待着,就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这么些年,他们和鱼王庄人一样,全都破衣烂衫,面黄肌瘦。老扁向他们扫了一眼,突然冲会计发火:“你啰唆个屌!我刚才说了,都写成贫农!”
几个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听到这话都慢慢抬起头来,面露尴尬和感激的表情。
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
连梅子都鼓掌了。
要说地主家庭,鱼王庄真正够格的就是梅子的家,而且称得上大地主。梅子的爹梅三洞不仅曾拥有一两万亩土地,几十个长工,还是一代名医,城里开着大药房,赚钱无数。只是没等到土改,梅三洞就死了,梅家的土地早已归鱼王庄。所以,梅家并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严格讲只能说曾是财主。梅子是梅三洞的女儿,一向高冷,不大和人打交道,凡事独来独往。她不曾在家产万贯时飞扬跋扈,也从未在家道败落后自卑自贱。梅子穿戴也和人不同,一向收拾得有点洋气,一身青布裤褂,剪裁得体,上衣有点紧,勾勒出胸脯两座丘。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有点凹,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她很少对什么事表示态度。在一些公共场合,她几乎就是个哑巴。当老扁让会计把所有人都寫成贫农时,她却鼓掌了。当时螃蟹就在她旁边,一边鼓掌,一边说梅子姑姑,大家为啥鼓掌?那时螃蟹还小,并不懂得鼓掌的含义,更不懂地主富农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看到大伙都鼓掌,也就跟着鼓掌。梅子没有回答他,却摸了一下他的头。
但这时,一个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反对!”
全场的掌声都陆续停下了。大伙立刻把目光投向他。
此人叫泥鳅,之前曾长期跟着梅子的爷爷梅云游干事,后来在鱼王庄为集体放羊。他和老扁历来不睦。老扁做任何事,他几乎都要反对,动不动就说:“我反对!”或者说:“我要告你!”
老扁直视着他:“你反对啥?”
泥鳅说:“我反对你把所有人都写成贫农!”
老扁环视一遍会场:“他们哪个不是贫农?人都饿成这样了,瘦得皮包骨,家里没一粒粮食,还不是贫农吗?”
泥鳅说:“我是说成分!那几户逃来的人家,全是地主富农成分!”
老扁说:“放屁!他们就是逃难的人家。鱼王庄哪一家不是逃难来的?逃难来的都是地主富农吗?”
泥鳅说:“你别乱扯,我没说别人,就说那几家!”
老扁说:“你有凭据吗?”
泥鳅说:“你应当去调查!”
老扁说:“老子没那工夫!我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现在就是贫农!”
泥鳅说:“我要去王县长那里告你!你这是胡作非为!”
老扁说:“去吧去吧!告不赢我弄死你!”
老扁看会计还愣在那里,大声说:“别理他!你只管开信,出了问题我负责!”看来,他并没有把泥鳅放在眼里。
几户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拥到会计那里领证明信。
这时,就有许多人互相招呼:“牛四叔,你啥时走?让我家花花跟你出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手里正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抗战,咱们还是结伙走吧!”二十几个小伙子呼啦围上一个外表清瘦却十分精神的后生。
抗战说:“晚上到我家来,咱们商量商量去哪儿!”
“好嘞!”大伙一阵雀跃,仿佛是出征。
这时,一个叫鲁明的后生看了他们一眼。抗战就喊了一声:“鲁明!和俺们一块走吧?”鲁明摇摇头,转身走了。抗战摸摸头,自语道:“这家伙就是爱单干!”
那边,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躲在一旁嘀咕,手拉着手,一个叫秋月,一个叫小菊。秋月是个丰满的圆脸姑娘,个头也高。小菊就瘦小一些,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她拉着秋月的手说:“月姐,咱们还是结伴走吧,也好有个照应。”她们从八九岁就经常结伴外出要饭。秋月说:“昨天抗战碰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外出呢。”小菊一怔:“抗战是不是想和你那个……就是喜欢你?你咋说?”就有点急。秋月笑道:“你急啥?我又没答应他。他说可能要带一群男孩子一块走。多不方便,连撒尿都得避着他们。他要是单独带我出去,说不定我会答应。”小菊笑说:“你脸皮真厚,跟着他撒尿就不要避着啦?”秋月也捂嘴笑起来,说:“我会让他转过身去。”小菊说:“你以为他会听你的?抗战犟着呢!”秋月说:“反正,我不会跟他走。抗战就是喜欢当头儿,一大帮男孩子一块出去,我看他们干不了好事。”小菊吃惊道:“你认为他们出去会干坏事?”秋月撇了一下嘴:“难说。在家有老扁叔管着,外出就是脱缰的野马。”小菊试探着说:“今年,咱们……还是一块出去?”秋月点点头:“当然。我带着你。”小菊笑了,说:“太好了。月姐,不知为啥,小时候外出,啥都不怕。今年出去,心里老有点慌慌的,想三想四。”秋月说:“怕啥?往年没有证明信都不怕,今年有了证明信带身上,就更不怕了。”小菊吞吞吐吐说:“我是说,以前……咱们是小女孩,没人注意。不知怎么搞的,今年就大半年时间,身体呼呼长,连奶子都长大了,怪吓人的。现在,咱们都……成大姑娘了……会不会碰上坏人……”秋月往自己胸前看了看,又看看小菊,小菊胸前没自己大,却也明显鼓凸出来,就沉吟了一下,说:“咱们走前用布条把胸前勒紧,不让人看出来。”小菊点点头:“嗯。”秋月说:“身上再藏一把小刀子什么的。”小菊紧张起来:“藏刀子……干什么?”秋月说:“傻瓜!你不是怕碰上坏人吗?碰上了就亮刀子!”小菊开始发抖:“我家没有……小刀子,只有一把菜刀,还断了半截。”秋月说:“纳鞋底的锥子有吧?一把锥子也行!”小菊差点哭出来:“月姐……我害怕。”秋月一想到说不定要和人拼刀子,也有点害怕,脸色就收紧了,想想又说:“要不,咱们和冉爷爷结伴吧。冉爷爷也要出去的。”小菊说:“那怎么行?冉爷爷是个瞎子,咱们带上他,会很麻烦的。”秋月说:“冉爷爷一只右眼还能看到一点儿,只是有点模糊,走路没问题。况且,冉爷爷胆子大,打过日本人的。”小菊想了想,点点头:“好!今晚咱们去冉爷爷家,问他愿不愿意跟咱们一块走。”
两人正说着,螃蟹扬着证明信从人缝里钻出来,高兴得又蹦又跳。秋月喊道:“螃蟹!拿到信啦?跟我们走吧?”
螃蟹说:“我才不跟你们走!你们是女人,我是男人!”
秋月说:“螃蟹,你懂个屁!你知道啥是女人,啥是男人?”
螃蟹说:“你当我不懂啊?蹲着尿的是女人,站着尿的是男人!”说着跑走了。
秋月和小菊都哈哈大笑起来。
梅子没有去领证明信,正弯腰低头在会场捡拾东西。一两千人开会,每次散会,都会弄得狼藉一片。有小孩的衣服、鞋子、自造的玩具、小孩拉的屎,还有垫屁股的废纸、砖头块。每次开完会,大家一哄散了,梅子都会收拾半天。把垃圾清除,把遗落有用的东西归拢一堆,过会儿就有人来找。今天遗落地上的居然还有几只大人的鞋子,都是单只,明显是开会时脱一只鞋垫屁股的,散会时忙着去会计那里取证明信,起身就跑,连鞋子都忘了。没人让梅子收拾会场,但她每次都会收拾。她不能容忍脏乱。村子再穷,也不能脏乱。尤其夏天,狗羊鸡粪,孩子大小便,都会招来苍蝇,会传染疾病。梅子一直担负著村里老人孩子的护理工作,对卫生格外看重。整个鱼王庄就是因为梅子而变得干干净净。梅子也不向老扁提什么建议,她极少和他说话,见面也是冷个脸。她就是每天早起,拿一把扫帚一把锨,再拎个粪筐,在村里转悠清扫。老扁看见了,咂咂嘴,如果没有别的事,也回家拿个家伙,在村里到处打扫。两人碰上了,梅子低着头走开,老扁想说点什么都没有机会。他知道梅子瞧不起他,知道梅子为什么事瞧不起他。已经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她对自己的冷淡和鄙视。他不怪她,自己做的事连自己都瞧不起,他愿意一辈子背负那个罪责。
梅子正打扫收拾会场,螃蟹跑过来,向她扬扬手里的证明信,说:“梅子姑姑,你也去开个证明信吧!”
梅子摇摇头,说:“螃蟹,你哪天出去?走前到我家来一趟。”
螃蟹说:“梅子姑姑,有啥事吗?你尽管支使我!”
梅子说:“你来就知道了。”
三天后,螃蟹要走了。他没忘了去梅子姑姑家。他喜欢梅子姑姑,又有点怕她。连泥鳅、老扁叔都怕她。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怕她。是因为她从来不笑吗?螃蟹不懂大人的事。可他敬佩梅子姑姑,她总在默默做事。他以为梅子姑姑要他帮着做什么事。那一年他只有九岁,九岁的螃蟹已经很乖巧了。他没想到,梅子姑姑并没有让他做任何事,却送了他一双新鞋和一个结实的布褡裢。褡裢可以搭在肩上,前后各有两个口袋。口袋上还用红线绣了“鱼王庄”三个字。一双鞋子穿在脚上正好。螃蟹高兴地走了一圈,说梅子姑姑,你又没量我的脚,咋就正好呢?梅子说不用量,我看一眼就行了。
螃蟹背着褡裢走了。他把那双新鞋放在褡裢里,舍不得穿,赤着脚走了。
梅子一直送到村口,看着螃蟹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荒滩上,眼睛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又起风了,刹那间黄尘蔽日,飞沙走石。
她真的无从猜测,今夜这个孩子会睡在哪里,会不会被沙尘埋上。
第二章
那场毁灭性的大河决堤过后,这一带所有的村庄一夜之间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到处是无边的沼泽和烂泥滩,仿佛大地重回洪荒时期。野苇、蒲子、水草长得簇簇丛丛,在水洼里半浸半露,发散出浓稠的草腥味。
这里已无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在野苇、蒲草间掠来掠去,喳喳欢叫。密密的草丛中,鸟蛋一窝一窝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一荡一荡的,自由地滑翔交尾,战栗着幸福。一只巫婆样的老蛤蟆,从水里伸出头,鬼鬼祟祟向外窥探,突然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呱——”两只交尾的蜻蜓吓得赶忙飞走了,而身体还连在一起。老蛤蟆阴沉地瞪着它们飞去的身影,有些愤然,一转头又叫了两声:“呱呱——”似在召唤它的同类一起鼓噪。很快,蛙声四起,此起彼伏,疾风一样蔓延开去,整个沼泽顿时成了蛙的世界。
一条水蛇悄悄游出苇丛,看准老蛤蟆,突然箭一般射出去,一口咬住,老蛤蟆挣扎着试图逃脱,水蛇甩头咬得更紧,眨眼间拖入水底去了。
“呱——!”不远处,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树上,一只乌鸦看到了,不屑地叫了一声:“呱——!”尽量显出清高和某种对杀戮的鄙视。这不祥的叫声使沼泽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就在这时,一只凶猛的鹰从半空俯冲下来,噗一声大响,乌鸦一阵徒劳地抖动后,被那只灰色的鹰腾空带走了。
土狼、野狐、狸猫、獾、蛇、鼠、野狗、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荡去,互相追杀,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沙丘上相遇,然后是一场生死大战。
日头依然懒懒地照着。潮湿。昏暗。
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霾一样在这里弥漫。雾气中浮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这道彩虹并不明亮,却一直悬了很多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很远,深藏在无边的雾气中,扑朔迷离,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傍晚,亿万只蚊虻从芦苇草丛中飞出,铺天盖地,一疙瘩一团团,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胆敢此时进来,立刻就会落荒而逃。
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时间和空间的割据。
沼泽、沙滩,成了生命的赌场。
夜幕四合。
风来了(主角终于登场了),似乎带着上帝的旨意,从天外来。气势汹汹,排山倒海,恣肆践踏着芦苇、蒲草、泥淖。鸟儿们缩在草窠里呻吟。蛤蟆深藏入洞。四脚兽们伏地颤抖。雄鹰不再威风,狂风中像一只翻毛鸡,牢牢抓住枝丫,惊恐地瞪着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虫被一片片打落地上、水中……
唰——唰——唰——!
噗——噗——噗——!
大量的水汽无影无踪被风带走。这才是最可怕的。
阴森。恐怖。
一瞬间,沼泽变成地狱,生命成为儿戏。
不知过了多少年,洪水过后残存的一洼洼水沼,越来越小,越来越少,越来越浅。一座座沙丘、一片片沙滩从沼泽中凸显出来。很多植物不见了,曾经的片片绿色变成无边的黄沙。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动物不见了。有的干渴而死,有的逃往别处。留下的都是动物和植物的残骸。
这片广袤的地区几乎成了生命的禁区。
天地交汇,如一张浑天大簸箕,泼下满地黄沙。
无边无际,犹如瀚海。
日头照在上头,沙滩像有无数反光镜,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座沙丘。
一道道沙浪。
天沙滚滚,尘土飞扬。
一座沙丘上蹲一条高大壮实的汉子,像蹲着一头熊。他身下的这座沙丘是最大的,这里最大的沙丘永远属于他,没人敢和他争。他也并没有和人争,最大的沙丘天然就属于他了。汉子肩上搭一根粗壮的缰绳。缰绳盘折起来,如一条盘着的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顶端,不动不摇,仿佛铸在那里,随着一阵风掠过,不时有细纱从肩头流下。两只眼珠偶尔转动时,才知是个活物。他专注地盯着前面很远的地方。蹲在这座山包样的大沙丘上,能看到最远处有没有来人。
沙滩上看不到一个人。和他干一样营生的人都距他很远。
各有各的地盘。
汉子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他的每一天都是这么度过的。
终于,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独轮车。是叫车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种车架子宽,轮子大,推车人两膀的力量主要用在驾车把上,技巧也在驾车把上。只要架住了不歪倒,推车不用太使劲,只管架住车把往前走,车子便发出啾啾的叫声。装载越重,叫声越响:“啾啾啾啾!”
叫车子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蹲在沙丘上的壮汉知道活儿来了。可他仍蹲在原地不动,很沉着地看着远处的男人。那人推着叫车子越来越近。这时,车子还在硬土路上,是个高岗。看起来,车子载货很重,那人推得也快。要下高岗了,车子更快地往下滚动,男人架着车把,身子便往后仰:“啾啾啾啾啾啾!”像赶一群小鸟。
车子一路冲下岗,一头栽进沙窝里,不动了。
汉子放下车把,抬手抹一把汗,左右附近寻找,又往前看,忽见远处一座大沙丘上蹲着那头熊一样的壮汉。于是举起双手卷成筒,大声呼唤:“喂……伙计……”又使劲招手。
熊一样的壮汉当然看见他了。他知道对方会叫他。他就是专干这个的。这叫拉旱纤。和河边拉纤不同。河边拉纤是拉船,这里是拉车。一样叫纤夫。
沙滩无路。即便踩出一条路径,一场风沙就把路掩埋了。到处是沙窝,几尺深的沙窝。沙窝地又有沙丘,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而且不断随风移动,随时改变大小形状。车子拉过去,留一道深深的辙印,但不久弥合平复。
有辙。但永远没有路。
上百年都是如此。
便有人来此谋生。见天背个缰绳,蹲在沙滩上等车子。这一带曾是南北交通必经之地,想绕也绕不过去。只是因为年景太差,才路断人稀。但还是会有人经过。纤夫帮人拉过沙窝去,不论轻重,按趟计价。
沙滩里零零星星还有几个纤夫。但多在一些沙丘背阴处,或倚在一棵枯树下等待。他们不敢和壮汉抢生意。这家伙个头太大了,人们天然畏惧大的东西。只能等他先拿到生意,拉车走了,再出来拿下一单生意。壮汉不怕晒,一身油光,乌黑发亮。他蹲在大沙丘上,过路人容易发现他,他也容易发现过路人。
壮汉其实是个温和的人,只是平日不说话。他没人说话。只在揽到活儿时,回答过路人几个字:“中!”“不沉。”“你甭慌!”
过路人常惊慌。因为沙滩里有蟊贼打劫。或一个,或三五成群。藏在沙滩深处的沙丘后头。甚至伪装成纤夫。单等客商经过,冷不防蹿出去,一棍把人打昏。也有打死的。抢了东西就逃。
壮汉拉纤时就多次遇到过蟊贼,客商吓得丢下车子就想跑。逢这时,壮汉就说:“你甭慌!”他有一个槐木棍,疙疙瘩瘩。丢下缰绳,提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个,三棍打倒三个。他不会武艺,只凭一身蛮力。他力气太大,打翻一个人就像打翻一捆草:“噗!”
就那么一下,那人就倒了。如果不小心被对方围上,扭住,他也不慌,丢下木棍,用双手抓住对方,一抓一扔,像扔兔子。再扑上来,再扔,一个一个扔出去,能扔十几步远。如是三番,蟊贼被扔晕了,一头一脸全是沙,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着瞧!”几个人艰难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对吓得发呆的客商说:“没事了,走吧。”摸起缰绳,又背到肩上。几百斤重的车子,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动。沙窝里拉车,死沉。硬路上百斤,沙窝里千斤。吃这碗饭不易。也赚钱。如果遇上一个商队,十辆八辆车结伴来,日升就一辆车一辆车地拉,拉过沙滩会赚一笔大钱。当然,也会累个半死。一辆一辆车,几乎是他背过沙滩的。
日升生意好,因为他有信誉。别的纤夫只管拉车,不管安全。蟊贼太厉害了。蟊贼多是远处村庄的穷人,穷极了就做贼,为一两个窝头,能要人一条命。纤夫多认得他们,甚至是同一村的,就不敢得罪。常常蟊贼一出来,纤夫先跑了,客商也只好跑了。逃命当紧,货就丟了。但日升不同。不仅管拉纤,而且保平安。蟊贼虽然多是亡命之徒,但都惧怕日升。这家伙力大无比,六亲不认。只要敢有人劫道,他绝不答应,更不会丢下客商不管。常走这条道的客商,专爱找日升拉纤。他们并不知道日升的名字,江湖上只称“黑骡子”。说只要“黑骡子”在,这条道就不会出事。通常,日升都有空闲,一天过不了几辆车子。某一天会突然忙起来,不仅有车子要拉,还有富家公子小姐什么的要护送,日升提个槐木棍跟在一旁,威风凛凛。来来往往很多趟,就累坏了。不知内情的客商随便叫个纤夫拉车,说不定半路上就被抢了。熟客就专门等“黑骡子”。如果东西贵点,这一天日升又特别忙,客商宁肯回头下店,等上一天两天。
车过黄河滩,如过鬼门关。闹着玩的?一不小心,货没了,命也没了。
却让日升成了金刚。
日升从沙丘上站起来,顺手抄起槐木棍,缰绳在肩上盘着,一摇一摆地走下沙丘,朝远处客商走去。
是个生客。贩红枣的。
客商捧出一捧大红枣:“尝尝?”
日升闷闷地回:“不吃!”这是他的规矩,从来不吃不拿客商的一点儿东西。弯腰把缰绳铁钩挂在车身前头横轴上,转身上肩:“起!”客商架起车把,上路了:“沙沙沙沙沙!”
是一辆叫车子,在沙窝里却不叫了。只有沙沙的声音。车轮在沙窝里切开一道深深的沟槽。两人的腿都陷进沙子里,像蹚水:“沙沙沙沙!”
除了喘息,并无人语。
两个瘦瘦的饿鬼样的纤夫,对肩倚在一棵枯树上。两个人的眼里流着冷漠又妒忌的光,看着车子从面前缓缓过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滩去了。
头上飞过一只雀鹰,叫了一声:“啵!”也入滩去了。
黄昏时分,日升从沙滩深处返回。左手提绳,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脸上几道血痕。他用手掌抹一把,继续走。有些踉跄。血还在流。弯腰抓一把细沙,往伤口处胡噜一阵,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像跋山涉水。
看来,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七八里外的那个村庄,已经模糊一片。
又起风了。
日升拐个弯,朝那个村庄走去。
那是鱼王庄。
这段路,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只碰到一些鸟雀归巢,叫得急切切让人心疼。
风越刮越大,到处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沙尘。所幸,日升距村口不到二里地了。
突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连喊:“闪开!闪开!”
日升连忙躲开,马车差点撞到他身上。日升喝一声:“能啊!”
赶车的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猛勒马缰,两匹马咴咴乱叫,前蹄腾空而起。少年一伸头:“日升叔,没碰到你吧?”
日升黑着脸没吭声,绕过马车走了。
马车又飞驰着扑入黑夜,往远处奔去。
少年加一鞭:“啪!”空旷的河滩里,尽可以放马奔驰。他喜欢马,也喜欢这么赶车,何况情况紧急。看得出,少年驭马的技术十分了得,对这一带的道路环境也很熟悉。马车奔驰约三里地,少年把缰绳一拉,车速稍微慢了下来,拐入另一条道。两匹马小跑一阵,少年加一鞭,又让马车飞驰起来。
车篷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破衣烂衫,两眼死盯着前方的黑暗,不时唉声叹气。马车已经跑得很快了,他仍嫌慢。但不敢说。只小心转头向另一个男人说:“梅先生,真是麻烦您……这么晚了。”
梅先生扶扶礼帽,又赶紧搂住怀里的药箱,淡淡地笑笑,说:“你抓牢了,别摔下去。”
这是一段戈壁样的路。
马车在沙石上奔跑,颠得有些坐不住,屁股不断撞击车厢。梅先生伸头对坐在车辕上赶车的少年说:“老扁,稳一点儿。”
被称为老扁的少年说:“好!”却依然跃马扬鞭,车速一点儿也没减。他知道车厢里汉子急,女人难产,生了一天一夜还没生出来,血流一地,已经奄奄一息。
二更天时,马车摸黑进了一个村庄,在两间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先生跳下车,跟着男子直奔屋里。老扁提个药箱紧跟后头,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屋里围了几个男女,女人躺在床上,油灯下死了一般,脸白得像一张纸。显然是失血过多。梅先生伸手拉开破被单,更浓的腥臭味扩散开来。老扁赶紧捏住鼻子,梅先生却无事一样。那女人肚皮放亮,鼓得很大,大腿根杂着毛丛,一片血肉模糊。老扁看到了,一阵恶心。他想不到一个生孩子的女人会如此肮脏丑陋,会遭这么大的罪。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想呕吐,仍会心悸。他一生对女人没有兴趣,大约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也是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渐渐不恨自己的母亲了。母亲也是这样把自己生出来的吧。一个人来到世上,太不容易了。
梅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女人肚皮上,静静地停了一会儿,又为女人把脉。为女人把脉时,吩咐说:“快烧些热水!”一个女人说:“有烧好的热水!”说着赶忙盛水去了。
梅先生眯起眼细细把着脉,突然睁眼说:“不咋!”一屋人都松一口气。
梅先生给人看病,最爱说的话就是“不咋”。他从来不吓唬病人,总是尽力安抚。
一个女人已端来半盆热腾腾的水,梅先生脱去长袍,卷卷袖口,仔细洗手又洗胳膊。怎么,他要用手掏吗?
老扁打开药箱,转脸出了屋门。这太惨!他不敢看。
不大会儿,屋里传出一阵女人的惨叫,惨得无法听。很快又传出婴儿的啼哭,只是弱得像小猫的叫声。但老扁听到了。老扁哭了。他觉得是自己被掏出来了。
女人和孩子都得救了。
女人的丈夫和几个男女邻居,跪在门外地上,送梅先生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梅先生很快打起了瞌睡。
这次,是梅先生到鱼王庄为人看病时,被孕妇家人辗转找到的。他平日并不住在鱼王庄。家在县城,却很多时候奔波在为人治病的路上。
老扁把马车赶得很平稳,不再奔跑。他知道梅先生总会利用出诊回来的路上打盹休息。因为说不定家里已有求医的人在等他,也说不定还会连夜再次出诊。一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在这片无边的荒滩上,梅先生是唯一的医生。
老扁不老。只是頭是扁的。大伙都叫他老扁,他并不反感这个名字。还有人叫大狗、二狗呢。
老扁是个弃儿。
是梅先生一次出诊时,半路上捡到的。当时路边一个沙丘上围了三条野狗,正在打架。其中一条黑色的野狗不断攻击另外两只花狗。两只花狗一直想冲过来,黑狗便突然扑过去,一阵狂吠撕咬,然后又返回原地,看守沙丘上一个什么东西。看来,它是在保护着什么。
梅先生赶着马车慢慢靠近,终于看清沙丘上是个婴儿,身上还有血迹,一丝不挂躺在那里,居然一声不哭,只睁着两只小眼睛,好像知道会有人来救他。梅先生赶忙跳下马车,用鞭子赶开那两只花狗,那只护着婴儿的黑狗却站立不动,只警惕地看着梅先生。梅先生没有用鞭子赶它,而是弯下腰对它说,你很了不起,很仁义。如果不是你,这孩子就没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碰上了,就是和这孩子有缘,我要把他抱走,我要养着他,我会把他养活养大。你看行吗?黑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往后退了两步。梅先生慢慢走过去,弯腰抱起婴儿,随即揣进怀里,向黑狗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跑了一段路,梅先生回头看,那条黑狗还在路中间站着,远远看着马车,似乎不放心,又有点不舍的样子。
梅先生是大财主梅云游唯一的儿子,叫梅三洞。其时,梅三洞不过二十多岁,正在法国留学期间,攻读医学博士学位。这次短暂回国,是回来实习的。他本来也可以在欧洲实习,实习结束就可以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了,但他决定还是回国实习,因为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中国的。国人生病太多,寿命太短,他想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何况,他从小学的本是中医,去欧洲留学,只是想让自己有更大的济世本领。
他半路上捡个野孩子,却不敢带回家。家里不缺钱,却没人能带。他还没成亲,母亲又死得早,父亲四处浪荡,从小连自己都没带过,是决计不会收留这个弃儿的。爷爷奶奶把自己从小带大,已经老迈,不能再塞给他们一个负担。
梅三洞赶着马车回城时,忽然想到几天前曾给南关城门外一个中年男子看过病,看起来夫妇都很和善,女人怀里还奶着个孩子,也不避他,奶水喷溅,差点呛了孩子。也许他们能收留这个弃儿。他很快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答应给他们一百大洋。夫妻俩很爽快答应下来。这一百大洋太有吸引力,男人干三年苦力也挣不了这笔钱。何况,他们知道这是城里南北大药房的梅家公子。当时,他们认定这个孩子是梅大夫的私生子,不敢带回家才送人的。但梅三洞说,我是寄养,不是送人。每年让人送一百大洋来,希望你们好生把他养着。过几年,我会把他接走。
没想到,直到八年后,梅三洞才来接这个孩子。梅三洞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孩子也不怯场,说我叫老扁。梅三洞哈哈大笑,说你怎么叫老扁呢。老扁说小时候睡太多了,把腦袋睡扁了,邻居都这么叫我。梅三洞拉过老扁,这才发现他脑袋确实是扁的,显见这孩子小时候缺少照顾。夫妇俩很尴尬。梅三洞很生气,但他没有说什么,带上老扁就走了。心里却在想,给他们那么多钱,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
梅家除了有七千亩土地,在凤城还开了一个很大的南北大药房。铺面很多,几乎占了半条街。批发生意遍及苏鲁豫皖边界几十个县。甚至西安、洛阳、商丘、徐州、济南,也有人来,批发药材。梅家其实是先有药材店,后有土地的。梅家药材店就是在梅三洞的爹梅云游手上做大的。梅云游本来叫梅云儒,是父亲给起的名字。他长大后又给自己取了个号:云游。他喜欢云游四方,喜欢冒险。梅家药材店已有一百多年,到梅云游是第四代。以前店面很小,生意主要在凤城本县范围内。虽然一向信誉很好,生意却一直没有做大。梅家药材店有几家固定的供应商,但因为这个药材店需求量有限,供应商也就有些轻慢,发货不及时,甚至以次充好的事,也是时有发生。梅家药材店就一直求着人家,生意也越做越难。店里主要精力就放在推销药品上。梅云游的父亲、爷爷辈掌店时,个个都操碎了心。到梅云游接手的时候,药材店已到难以为继、面临倒闭的危局。梅云游接手半个月,就立即做出一个重大改变,把药材店改名为南北大药房。以前店里只有一个采办,其实更多的任务是和药材商拉关系,轮番到几个供应商家里死缠烂磨,送礼求情,央求人家及时发货,发些上等药材。梅云游却断然断绝了和他们的关系,一下子雇了二十多个采办,培训之后,直接去全国各地药材市场采购药材,后来又逐步扩大到五十人、八十多人外出采购,并且都带上银票,还有的直接带上银子。除了去各地药材市场选购上等药材,还让他们去药农、山民家里直接订购,价格比别人高出二到三成。有些上好药材甚至可以翻倍,不惜成本,采办可以按药材品质自主给价。结果几个月的时间,就把梅家几辈子积蓄的钱都花光,还借了不少钱。梅云游的爹大发雷霆,捡一根棍子追打梅云游,骂他是个败家子。梅云游索性带着采办也外出了。凤城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梅家这个百年老店要毁了。但三个月之后,梅云游回来了,带了一个车队,载的全是上等药材,还披红戴花,亲自捧了一支千年老参。车队一进城,梅云游就让伙计放鞭炮,一直放到药材店大门外。全城不知多少人都跑来看热闹。那支千年老参,从进城就一直在托盘上用红布盖着,只露一缕长长的根茎。大家只觉神秘,却没人见到参。只是到了店门外,他才掀开一角,也只是惊鸿一瞥,引得众人一片惊呼,就立即收回店里去了。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支参是九两七钱。他认为,这支老参已是精灵,让更多人当热闹看,是对它的亵渎。收起来,保留它的神秘,也是出于商业目的。人们会把它当成一个美丽故事,口口相传,四处扩散,这会把梅家药材店的知名度和档次无限放大。这样的店还需要花费唇舌去推销药材吗?之后,每隔数日,就会有一个采办押送药材,从天南海北回来。每次回来人,他都亲自迎到城门外,一路鞭炮接回店里,弄得凤城连续数月惊惊乍乍,药材店的名气却如雷滚动,传遍周边十几个县,接着如波浪一样再往外传,以至一年不到,四省交界几十个县,都来他这里进药材了。梅家的药材不只多、真、全,而且价格合理,信誉依然。不用说,梅云游赚回的钱比之以往,以百倍增长。梅云游的爹惊得大张嘴巴,再不过问药材店的事。他没想到,儿子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后来,中原各大城市也来凤城进货。有人劝梅云游把店开到西安、洛阳、徐州、济南这些大城市去,梅云游也的确去转了一圈。但他回来后,还是决定把店留在凤城。他说道理很简单,这些大城市藏龙卧虎,藏污纳垢,有权有势的人太多,白道黑道红道花道,完全搞不清,有人讹上你,根本无力反抗。那里到处是坑,一步不慎,就会栽里头。而凤城只是个小县城,不过几千人,几乎所有人都是熟人,知根知底。凭梅家几代人的声誉为人,没人敢欺负他。即使有点小麻烦,也好排解,知道秧子在哪儿根在哪儿。梅云游有雄心把家族生意做大,却又不会内心膨胀,这是他的精明之处。大城市人想买药材,请到凤城来,也可以派伙计去送货,但绝不把店开到那些大城市去。他不想去那些地方攀高结贵,要那些表面的风光。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享受日常。比如吃,比如喝,比如玩,比如嫖。但他绝不抽大烟,也绝不赌博,这两样东西是会败家的。他不想做一个没钱的人。而且他认为抽和赌都太低俗,吃喝玩嫖才是雅事。
果然,药材店一切走上正轨后,梅云游就去云游了。他可不想像老爹一样,一天到晚死守在店里。守店是伙计的事,进货是采办的事,钱物进出是管账先生的事,保护家财和店铺是护院的事。
自己只负责谋划。
为了进一步笼络人心,不让凤城人嫉妒他的生意财产,也让自己外出更安心,他不是增加更多的护院,而是请了两个大夫坐堂行医。其中一位姓范的大夫是用重金从济南府请来的。此人曾是御医,后来因为老母病重,被皇上恩准回家侍母。在他精心医治照料下,重病的老母亲又活两年多。梅云游找到他时,其母去世刚好满三年。范先生父亲早年过世,自己没有妻妾,已经了无牵挂。他看梅云游诚心,自己也想换个环境,就随他来到凤城。加上当地一位大夫,两人一块坐堂行医,当然以范先生为主。梅云游嘱咐他们,坐堂行医不必收钱,穷富都是义诊。至于用药,凡病人自诉买不起药的,一律免费。这事很快传开,凤城人皆夸梅云游是个大善人。每天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梅云游终于上路了。身边只带一个叫小毛的随护。
这时,他唯一的儿子梅三洞已经三岁。妻子在生梅三洞时难产死了,家里一直劝他赶快再娶一室,他却一直拖着。儿子平日跟着爷爷奶奶,家里还有两个女佣帮着。梅云游平日不太关注儿子,儿子也不和他亲近。
梅云游带着随从小毛,到处游山玩水,看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味,也阅尽人间春色,其中有妓女,也有良家女子,反正他有得是钱。如此潇洒度日,就更不愿再讨妻室了。这中间,他当然也没忘了他的生意,留心各地奇花异草、名贵药材,但凡发现,就立即购买了,往家里发货,或直接让小毛送回家。有时,他也会在各地见见他派出的采办,交流一些信息,做一些指导。当然,他也时常回凤城,或一两个月,或三五个月。老爹对梅云游又有了疑惑,成天不见影儿,从不守住药材店,这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可他又不得不承认,眼见药材店生意越来越大,大得让他害怕。但他又实在不能接受儿子的生活方式。
一次,梅云游刚回凤城,老爹就发了火:“你就不能在家安安稳稳住几天吗?守住店铺能憋死你?”
梅云游说:“我不是在做生意吗?老在家待着怎么做生意?”
老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啥?吃喝嫖赌,什么做生意!”
梅云游说:“错了。我是吃喝玩嫖,不抽不赌,也没耽误做生意呀。您都看到了,生意已经这么大,您老人家还不满意?”
老爹说:“我就是嫌你生意做得太大!”
梅云游说:“爹,还有怕生意做大的?”
老爹说:“树大招风!你懂不懂?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
梅云游笑说:“爹,您尽管放心睡觉,就凭咱家名声,没人敢跟咱们过不去。这样,您不是怕钱多吗?我正打算捐一笔钱给教会,请他们办个洋学堂,让穷人的孩子免费入学。我在北京、天津看到过教会办的学堂,还学洋文呢,叽里咕噜听着特别好玩。”
老爹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你是说办洋学堂?还学洋文?那些洋鬼子尽欺负人,你没听说?不行!”
梅云游说:“爹,洋人欺负中国人,我在外头听说的、见到的比您多。可是咱不懂洋文,连洋人骂咱都听不懂。让中国孩子学了洋文,只要听洋人骂中国人了,立马就给他骂回去,用洋文骂他!”
老爹一脸错愕,说:“敢情学洋文是为了和洋人骂架的?”
梅云游笑道:“当然不是。我去过很多地方,听人家谈论国家大事,我没兴趣参与,但也听出这里头名堂很多。让孩子们懂点洋文,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处!”
老爹似乎有点犹豫了,就问:“办个学堂,盖房子,桌椅板凳,请先生,可得不少钱呢!”他又心疼钱了。
梅云游笑道:“咱不就是要花钱嘛!我还打算捐一笔钱给县衙,让他们修桥修路。您看凤城到处坑坑洼洼,一下雨满地积水,人车都无法过了。”当年黄河决口,大半房屋都被冲垮,侥幸存下来的,至今能在一丈多高的墙上看到水渍。整个凤城道路也毁了。仅把路桥修好,也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
老爹张大嘴巴:“你这么撒钱,手也太大了!县衙那些当官的,哪个不贪?钱到他们手上,能用到正道上?”
梅云游笑道:“爹,您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其实,梅云游明知县衙多贪官。交他们一笔钱,路桥总会修的,从中贪污一些也是预料中的事。这么做,就是让他们得些好处,却又不露行迹。小地方官员好打发。但如果梅家药材店真的遇到麻烦,他们就会以官府的名义进行保护。
两笔钱捐出后不到一年,县城不仅修好了路桥,教会学堂也办起来了。凤城天主堂有一个英国神甫,两个法国修女,义务教授学生洋文。国学老师在县城就可聘到。两百多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用花钱都有学上了。果然,这两笔钱花出去,官府民间齐声喝彩,梅家声望如日中天。
四省交界处本有很多股土匪,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绑票索钱。以梅家之巨富,当属首要目标。多路土匪也确实动过这个心思,却迟迟无人下手。并不是因为梅家有什么势力,不敢动手,实在是因为梅家善名太大,从官府到平民百姓,有口皆碑。盗亦有道,稍明事理的土匪都不会干这傻事,让所有人都骂你不仁不义。
但土匪中又不乏颟顸之人。
就在教会学堂开张不久,一个绰号“枣木棍”的土匪头子,派人给南北大药房送来一封信,索要五千两银子,如果不给,就会绑架梅云游的儿子梅三洞,然后撕票。当时梅云游正好还没外出,看到这封信后,一点儿也没惊慌。他把这封讹诈信交给账房先生,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收拾行李去了。他又想女人了,准备外出。
临行前,梅云游的爹拦着家门不让他走,说:“你也太不把你儿子当回事了,人家要绑票,你倒出去玩!”
梅云游说:“您让我去和‘枣木棍打架吗?那样,您连儿子、孙子都会失去。”
老爹说:“我没说让你去和土匪打架,可你总得想点办法吧!”
梅云游说:“爹,我已经想了办法,保证不会有事。”
老爹趕忙问:“啥办法?让账房付钱?”
梅云游指指外头:“我已经安排好,您去外头看看。”
老爹疑惑出门,只见药材店外人山人海,好像都在咒骂土匪“枣木棍”。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成立义勇队,保护梅家。老爹越发糊涂,大伙怎么知道这事的?抬头间,看到一面墙那里挤了很多人,都在翘首看什么,忙也挤过去,却见几个县衙捕快正守着一张布告。老爹仔细看看,却是土匪“枣木棍”的讹诈信,被人用大字抄出来贴在墙上的。凤城百姓正是看到这封讹诈信,才越聚越多的。
梅云游不是付不起这笔钱,但他不能开这个先例。一旦开了口子,别的土匪也会效仿而来,那就真的成灾难了。他没有力量和土匪硬抗,又不想报官,就想了这么个主意,让账房先生把讹诈信抄出去告示百姓,一定会激起众怒。县衙官府因为暗中得过梅家好处,大概也会闻风而至。他料定,“枣木棍”必定会派人暗中前来凤城打探消息,看梅家是个什么态度。
一切正如梅云游所料。
“枣木棍”的探子看到這个场面,真的吓坏了,赶忙出城报告“枣木棍”,如此这般一说,“枣木棍”也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梅云游会来这一手。“枣木棍”并不是一个大的土匪帮派,手下不过几十号人。他原本就是单身一人,靠一条枣木棍起家的,也曾在黄河滩里混过,后来慢慢发展了几十个人,在各路土匪中没什么地位,平日里只在乡下干些抢夺偷盗的勾当,连大财主家也不敢去的。大财主家都有精壮护院,有炮楼,有火铳、土炮,有的还有洋枪,根本近身不得。有一次贸然攻打一家大财主,被人一炮轰死五个人。“枣木棍”也中了炮,侥幸逃得一命,却浑身上下被打进几十粒铁砂,请土大夫拔了几天才拔干净,弄得一身子血洞。“枣木棍”所以对凤城梅家动了念头,也是打听到梅云游并不设防,无枪无炮,只有几个护院巡逻。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动静。连同官府百姓都惊动了,本想放个闷屁,却弄成了串子雷。这事闹的!
“枣木棍”没想到,更不称心的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傍晚,一个外号“一剑飘飘”的人骑一匹白马,找到“枣木棍”驻地。“一剑飘飘”在江湖上很有盛名。他出生富家,自幼学习武功,尤长剑术,一心想当一名侠客,做行侠仗义之事。他的第一件惊世之举,就是一剑把他爹杀了。家里有户佃农,因为欠债太多,无法偿还。佃农老婆三十五六岁,颇有些姿色,他爹就把人家老婆叫来睡了,又把佃农十六岁的女儿抢到家里,要收为第五房小妾。婚礼当天,“一剑飘飘”当着众亲朋的面,一剑刺入老爹咽喉,血溅七步,当场毙命。这件事大得穷人激赏。但毕竟犯了弑父之罪,官府要拿他问罪。“一剑飘飘”从此走入江湖,独来独往,来去无踪,专干行侠仗义之事,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对“枣木棍”一类土匪,他非常鄙视,单是他们用的家伙就让他瞧不起,什么菜刀、棍子、鬼头铡,一看就是些不入流的鸡鸣狗盗之徒。如他当侠客,只能佩剑,没听说哪个侠客拎一把菜刀的。这次闻听“枣木棍”要绑架凤城梅家,就骑马仗剑找上门来。“枣木棍”听说“一剑飘飘”来访,吃了一惊。他也只是江湖上听说,从未见过此人,慌忙出来迎接,拱手赔笑,说:“不知大侠光临,有失远迎!”“一剑飘飘”也不搭话,一脚将他踹倒,拔剑指住他咽喉,训斥道:“梅家悬壶济世,修桥铺路,捐立学堂,全是善举。你却去讹诈绑票,单是有这念头,就该杀你!”“枣木棍”赶忙磕头求饶。手下虽有几十个人,却没人敢动,都知“一剑飘飘”武功了得,下手又黑又快,连自己亲爹都敢杀,和他动手不是找死吗?“一剑飘飘”说:“念你到底没有实施绑架,今天饶你一命,往下再敢动这念头,绝不饶你!”说完一脚踢翻“枣木棍”,转身上马而去。“枣木棍”一头大汗,爬起身,望着“一剑飘飘”远去的背影,浑身还在哆嗦。
“枣木棍”的窝囊还不止于此。
芒砀山上有个大土匪,上千人占山为王,为首的土匪头子自封为“草木皇帝”,忽然有一天,派人给“枣木棍”下了一道“圣旨”,“圣旨”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枣木棍我日你娘,什么玩意儿!凤城梅家是你动的吗?呸!老子还没动呢,你倒先打主意。就凭你那几个鸟人?哪天我割了你鸡巴!王八蛋,气死我了,哼哼!钦此!”
“枣木棍”跪着听完“圣旨”,脑袋里嗡嗡响,又委屈又害怕,我干什么了?这些大爷至于吗?
梅云游把家里安顿好,还是外出了。
老爹很生气,但知道管不住他。说他是个浪荡子,可他把生意打理得这么大,又能不费吹灰之力,保住家中平安。但他显然又不是什么好鸟,不要妻室,不管儿子,吃喝玩乐,美景美食美酒美女,才是他最喜爱的。老爹阻挡不住,只好由他,还能怎么办?
数年之内,梅云游已玩遍国内各地。
这一次,他玩性大发,索性去了外国。
梅云游带着随从小毛,又在天津重金请了一个精通多国语言的翻译,先到俄罗斯,又到法、意、德、奥、英等十几个国家,然后又去了非洲。这一趟,历时将近一年,几次死里逃生,差点就回不来。对外国的食品和酒水,他很不喜欢,但出去了没办法,只能凑合吃喝。外国的美景倒是让他大呼过瘾,美不胜收。什么圣彼得堡、克里姆林宫、巴黎卢浮宫、罗马角斗场、英吉利海峡……全让他着迷。在非洲,最让他着迷的则是非洲动物和大沙漠,动物群体的迁移和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壮观得让人绝望。在欧洲期间,有过两次车祸,有过三次因为女人遭遇敲诈和打斗。幸亏小毛舍命保护,才脱离险境。但真正的危险却发生在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
本来,他准备得相当仔细,雇了一支十几匹骆驼的驼队,带上充足的干粮和水,一路行进。无边的沙漠让梅云游如梦如幻,彻底陶醉了。连绵起伏的沙丘、沙海在太阳下闪着粼粼的光,像遍地都是金子、银子、珠宝。他快活得像个孩子,时常跳下骆驼,一会儿把自己埋进沙丘,一会儿又从沙丘上滚落而下,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沙子。十几匹骆驼由三个黑人牵着跟在后头,打头的汉子叫金。金看他快乐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翻译告诉他,撒哈拉沙漠很大很大,要节省体力。他本来说要穿越沙漠的,但金摇头说,这不可能。几千里路,这十几匹骆驼带的干粮和水远远不够用。梅云游只好放弃穿越沙漠的打算,但他决定还是尽量走得远一点儿。他想看看沙漠腹地是什么样子。
这天晚上,一行人安营扎寨。
梅云游和随从小毛、翻译三人睡一顶小帐篷里。这是他们从欧洲一路带来的。金和他的另两个伙伴靠在骆驼旁露天宿营。本来进沙漠前,梅云游也让金准备一顶帐篷的,可他们不要,还觉得很奇怪,并且嘲笑他们旅行还带一个小屋子。
他们已在沙漠里走了五六天,估计深入沙漠有三百多里了。翻译劝说梅云游,不要再往前走了,越往前走越会有危险。他的确有点害怕。他无法理解这个药材商人怎么对玩有这么大兴趣。虽说自己得到一笔丰厚的佣金,可他还是有点后悔。原以为这家伙不过是到国外寻欢作乐,看看山水,玩玩女人,是件很轻松的事。没想到这个药材商人往死里玩。他可不想出点什么事,死在沙漠里。沙漠里有什么好玩?这就是死亡之海,当地人也不敢轻易进来的。何况这三个拉骆驼的黑人那么强壮,根本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梅云游和他的随护带了很多金银钱财,几个黑人是知道的,万一动了心思,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打死了往沙漠里一丢,神鬼不知。
这天夜里刚睡到二更多天时,突然起了沙尘暴。这沙尘暴太厉害了,本来满天星光灿烂,骤然黑云突至,像一堵半天高的长城压过来,接着风沙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帐篷剧烈摇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三人都被惊醒了。梅云游忙起身钻出帐篷,呼喊三个黑人到帐篷里躲避一下。此时天黑得像锅底一样,根本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骆驼。随护小毛和翻译也跟了出来。三人摸索着找到三个黑人,拉他们快进帐篷,三个人都执意不肯。他们正忙着收拢骆驼。十几匹骆驼似乎也被这么大的沙尘暴吓住了,一阵阵恐惧地低叫。翻译和小毛把梅云游重新拖回帐篷,说别叫他们了,他们要照看骆驼,不会进来的。这十几匹骆驼是他们的命根子。梅云游只好作罢。此时,沙尘如疾风骤雨,把帐篷打得东倒西歪,嘭嘭大响,随时都可能把帐篷刮走或压垮。小毛拎一把锨又赶紧跑出去,踉踉跄跄加固帐篷。梅云游不放心,也随后跟出来帮忙。翻译又气又惊。这么大的沙尘暴,他当然从未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感觉像世界末日一样。可是气归气,还是保命当紧。犹豫一下,也随后跟出来帮着固定帐篷。三个人东倒西歪忙了好一阵,总算把帐篷稳住了。正要进去时,梅云游还是不放心三个黑人向导,就对着黑暗中大声喊:“金!你们怎么样?要不还是到帐篷来吧!”可是连喊几遍,都没人回答,看又看不见骆驼和人的影子。梅云游忙摸过去,原也不过相距二三十步,凭感觉也找得到。这时小毛和翻译也跟了过来。可是那里空空如也,既不见人,也不见骆驼。三人连忙大声呼叫,除了风沙的呼啸声,没有任何回音。这下三个人全慌了,互相牵着手在附近边找边喊,还是没人回应。小毛担心迷路,急忙拉着梅云游往回走,还好很快找到帐篷。三人一进帐篷,翻译就冲梅云游大喊:“为什么到这个鬼地方来?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梅云游和小毛都没有吭气。
小毛心想,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真没意思。
梅云游根本就没把翻译的话听进去,他在想三个黑人和驼队去了哪里。难道他们是偷偷离开了吗?应当不会啊,想离开尽可以选个好天气,没人能阻挡住的。一路上感觉领头的黑人金是个厚道人,况且给了他们一大笔酬金,他们不会不辞而别,抛下他们不管的。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被沙尘暴驱散了!第一次喊他们时,就发现十几匹骆驼躁动惊慌,肯定是骆驼炸群跑散了,几个黑人去追赶骆驼,然后全都失踪了。
现在,他更担心三个黑人兄弟的安危。
这么大的沙尘暴,一定会迷路,万一力竭摔倒,会被沙尘埋住的。自己贪玩,死在这里也是活该,连累别人死在这里就是造孽了。
但梅云游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三个黑人兄弟的小村在沙漠边上,对沙漠是熟悉的,应该知道该怎么对付沙尘暴。也许,等沙尘暴过去,他们还能找回来?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原地等待。
梅云游厘清自己的思路,心里稍微轻松一些。抬头感觉小毛和翻译两个黑影,都站在面前,就说刚才都累坏了,赶紧躺下歇会儿吧。
小毛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怪担心的。
翻译气冲冲说,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小毛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
翻译气恼道,他们才是自私!这么大沙尘暴,撂下咱们跑了,连干粮和水都带走了!咱们吃什么?喝什么?这里已是沙漠深处,又不知东西南北,没吃的没喝的,走不出沙漠,等死吧!
梅云游和小毛都没吭气。
翻译说得没错,如果黑人三兄弟不回来找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停了一阵,梅云游说,一定是骆驼惊得跑散了,他们找到骆驼会回来的。他们很老实的,不会抛下咱们不管。
翻译说,闯进这么大沙尘暴里,他们能不能活还难说呢!
梅云游安慰说,他们在沙漠边生活,对沙尘暴是熟悉的,应当知道怎么对付。咱们每人随身都还有点水和吃的,省着点用。等明天沙尘暴一过,说不定他们就会来找咱们的。
梅云游从来就是个乐天派。他真的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他真的相信三个黑人兄弟会回来。
翻译没有再说什么,咕咚躺倒在地上,又把身上的水囊食囊往怀里拉了拉,却大睁眼无法入睡。沙尘暴一阵紧似一阵,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帐篷外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叫人心惊胆战。不知不觉,泪水流了下来。他不像那个药材商人那么乐观。他认定那三个黑人不会找回来了。摆在眼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个鬼地方。
小毛也没睡。他摸到梅云游的那根拐杖,这根拐杖还是进沙漠前,小毛为他准备的一根棍子,为的是帮助主人在沙漠里走路。此时,帐篷顶上噼啪噼啪响个不停,小毛怕落下的沙子把帐篷压垮,不时举起那根棍子,这里捅捅,那里投投,好让沙子流下去。翻译虽然心烦意乱,却没有制止他。他知道这么做是必须的。总得有人干这活。
梅云游倒头就睡着了。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倒头就能睡着。累了一天,不睡干啥呢?即便这么大的沙尘暴,即便面临未知的风险,该睡也得睡。想那么多有用吗?
梅云游不仅很快进入梦乡,而且做起了美梦。他梦到自己和一个当地姑娘在做爱。
事实上,一到非洲,他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姑娘。她们挺拔的身材,结实丰满的体型,特别是黑得发亮而又细腻的皮肤,当然还有那两排雪白的牙齿,都是如此惊艳!她们简直就是天外飞来的魔女,降落在这片大陆上。在梅云游看来,在他接触过的女人中,没有比黑人姑娘更美的姑娘了,也没有什么女人更能燃烧他的激情。在到达沙漠之前的三个多月里,他们骑着马或骆驼,去过非洲不少城镇,见到过许多漂亮姑娘。每到一处,梅云游都会单独外出。小毛就很担心。这里大多都是黑人,也有少数白人,从来看不到黄种人。在这里,黑人是没有地位的,虽然人多,但显然少数白人才是主人。白人总是趾高气扬,黑人碰到了会赶忙躲开让道,实在躲不开要弯腰低头,等白人走过去才敢走动。小毛还有几次看到白人用手杖抽打黑人,打得很重,像打牲口一样。小毛就很气愤,这里怎么会这样?梅云游也是自己的主人,可他把自己当成小兄弟,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更不要说打骂。小毛唯一对梅云游不满的是他太喜欢女人,到哪里都要找女人,招来太多麻烦。在非洲这地方,他们三个的出现,常引起围观,像看稀有动物一样。黑人的目光纯粹是好奇,他们的目光是温和的。而白人的目光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敌意,好像外人闯入他们的领地。后来,翻译告诉小毛和梅云游,白人就是这里的占领者,黑人只是他们的臣民和奴隶。任何外人来到这里,他们都很警惕。好在梅云游摆的谱很大,每到一地,除了拜访当地部落酋长,送上礼物,比如一块丝绸、一包茶叶,还租用豪华马车,骑骏马、大骆驼,住最好的店。有白人打听他们从哪里来、干什么的,梅云游就让翻译告诉他们,从东方古国中国来,做丝绸、茶叶、瓷器生意的。先是到欧洲,然后到这边考察来了。这么摆谱,花钱阔绰,还带着翻译,一看还真像做大生意的。那些白人将信将疑。对于这个古国,不少白人还是知道的。这些白人大都是从欧洲来的,而欧洲人对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之类并不陌生,但凡有身份的家庭,都会有几件中国瓷器。女人会用中国的丝绸做衣服围巾,男人会用中国的茶叶招待客人。那是高贵的象征。如果说连中国都不知道,或者家里没有一两件中国的东西,那是很丢人的。但他们对那个东方神秘的国家,实在知道得很少。只大约知道,那个据说曾经是世界上最强盛富裕的国家被欧洲人打败了,衰落了。这几个来自中国的商人,居然还能跑到非洲来做生意,总是让人有点生疑。他们还有这个心勁吗?但尽管有些疑惑,那些白人也没敢贸然欺负、刁难。毕竟白人面子上还是讲绅士风度的。梅云游在和白人打交道时,总是板着面孔,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倒也不全是在装,他确实不喜欢他们。他在北京、天津各地,曾听到太多关于欧洲人如何欺负中国的事。看到非洲的景象,让他知道他们欺负的不仅是中国。看到他们那种傲慢的嘴脸,梅云游自然不会有好脸色。但梅云游又清楚,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他们不惹自己,自己也别惹人家。他不会主动挑衅。他有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是去找姑娘。他有时带上翻译和小毛,但更喜欢单独外出。从国内出发后,他一路上让翻译教了一些简单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是有关女人的。梅云游有惊人的记忆力,加上是个风月老手,用眼神和动作,加上几句蹩脚的外语,差不多每次都能得手,回来时心满意足。在小毛和翻译面前,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两个人时常嘲笑他,他也毫不在意。梅云游一次回来,炫耀说他找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个雏儿。翻译说你就是个畜生。梅云游点点头,说我觉得也是。
这场沙尘暴直到第三天上午才停下来。
现在三个人面临严峻的选择:一是原地不动,等待三个黑人向导找回来;二是拔寨起营,按原路返回去。
翻译要么低头沉默,要么就是抱怨,且言辞激烈,斥责梅云游不该把他们都带上绝路,说姓梅的你不仅是个畜生,还是个灾星,自己把自己玩死,还拉上两个垫背的。
梅云游倒也不生气,笑着劝慰道,现在说这些没用,咱们得定下来下一步怎么办。
这件事的确要尽快定下来。
但要定下来并不那么简单。
如果原地等待黑人三兄弟,就是拿生命赌博。首要的问题是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其次是即使还活着,在沙尘暴中走散,还能不能找回原地?如果他们回不来,等上三五天,身上的干粮和水即使节省用,也会用光,就真正是死路一条了。
不能等。
那么,拔寨起营往回走怎么样?三百多里沙漠,来时主要骑在骆驼上,回去要靠步行,吃得消吗?最大的问题是不知方位。在沙漠里没有任何地标,很容易迷路。如果迷了路也是死路一条。
三人讨论的结果是发生了分歧。
梅云游主张等下去。他还是相信黑人三兄弟的沙漠经验。他相信他们还活着,而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找回来。这里有顶帐篷,而且是搭在一座沙丘上的,在沙漠里算很高的地标了,几里外就能看到。小毛当然听梅云游的。他说掌柜的,我听你的,你说留下就留下。
翻译却认为还是往回走。依靠别人不如自救,身上的干粮和水省着用,还能凑合几天。至于方位,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就是了,不信走不出去。
两人争得很激烈,还是意见相反。
翻译恼火了,起身说你们不走,我走!别恨我无情,你们留下只是等死,很愚蠢的。然后把干粮和水往肩上一挎,转身出帐篷,大步走了。
梅云游追到门外,抬头看着大太阳,火辣辣的。茫茫沙漠一望无际,翻译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也是折腾得厉害。因为实在无法判断,走和留下,哪一条是生路。
翻译走得很坚决,一路头也不回,只是不断抬头看天,看太阳,努力回忆来时的方向。一开始,他心急如焚,走得很快,这和进沙漠时的悠然完全不同。但走出几里路以后,渐渐感到吃力了。脚下是软软的沙窝沙丘沙滩,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更主要的是,越往前走,越感到心慌意乱。他开始怀疑方向了。他已不能确定方向是对的。但他还在坚持,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心里像燃了一团火。这团火也同时消耗着他的精力和体力。他一边走一边在盘算,方向完全对头已不可能,找到来时的路更不可能,来时的脚印都已被沙尘暴掩埋。沿着已有偏差的方向走下去会怎样呢?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这样盲目走下去会完全迷失方向,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大概走到十多里路时,翻译不敢走了。
他站在一座沙丘上,四野环顾。此时太阳已落下去,暮色正悄然四合。到处是死一样的寂静,除了一座座沙丘,看不到任何活物,连一只鸟儿也看不到。绝望让他浑身发抖。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助和渺小,就像这沙漠里一粒沙子。这时,他已經意识到,一个人这么走下去,是无法走出沙漠的。少吃无喝,单是体力也跟不上。他已经后悔不该离开他们。也许,那个该死的药材商人说得对,那三个黑人会找回来,骑着骆驼把他们轻松带出沙漠。
那么,再重新返回去?
他看看四周,已是黑蒙蒙的。毕竟已走出这么远,摸黑走回去能找到他们吗?看来,只好在这沙丘上睡一晚再说了。
他并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一个人睡在渺无人迹的沙漠里,仅孤独感就让他无比恐惧了。
翻译哭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叫声:“翻译大哥!翻译大哥!……”
翻译一激动,是小毛!
翻译连忙大声应答:“是小毛吗?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大会儿,果然是小毛跑来了,跑得喘吁吁。
翻译冲下沙丘,一把抱住小毛,哭得呜呜的,说小毛兄弟,你怎么来啦?
原来翻译走后,梅云游和小毛都不放心。小毛主动说我去跟他一段路,看他怎么样,如果不行就把他带回来。于是小毛就远远跟随着,翻译也从未回过头,一路并没有察觉。直到翻译在一座沙丘停下徘徊,小毛知道他已迷路,才连忙现身赶来。
当晚半夜里,两人重又回到帐篷。幸亏梅云游用一件衣服做了一个火把,站在沙丘上用拐棍高高举着。这个火把在空旷的沙漠里,七八里都能看到,不然两人根本找不回来。
之后,三个人只能原地等待,所有的希望都在三个黑人兄弟身上了。
每人身上携带的水和肉干并不多。平日每天早上出发时,每人领取大约两天用的水和肉干带在身上,以防万一。这是在沙漠里行走的规矩。身上剩下的水和肉干,按平时用量,还可食用一天。显然,后面要节省用了。尽量不吃不喝,实在饿极渴极,才能用一点儿。梅云游懂得,一个人不吃不喝,至多能维持六七天生命。用这一天的水、食,维持十天八天还是有可能的。但愿黑人兄弟能尽快找回来。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
在最初的三天,三个人几乎都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就是躺在帐篷里节省体力,只小毛偶尔出来向四野打量一番。他多么希望三个黑人能赶着驼队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但每天都是空等。
三个人的焦虑一天天加剧。
特别是翻译,头一二天经常流泪,时不时抱怨几句。后来不知身上严重缺水还是什么原因,泪也流不出了,只是一脸憔悴,两眼红肿。显然,他没睡好。
倒是梅云游每天大睡,虽然三天不吃不喝,还是精神很好。第四天早晨醒来,说今天吃点东西吧。于是每人拿出各自的肉干和水囊,吃了几块肉干,喝了一小口水。嘴里顿觉清爽许多。前三天,他们其实都喝了自己的尿,只是没吃东西,现在尿没有了,嘴里还有一股尿味。这是没办法的事。
三天、五天过去了,没有任何黑人兄弟的影子。
死亡正一天天逼近。
梅云游心里也觉得没指望了。但他没说。如果说出来,小毛和翻译会一下崩溃。他倒不害怕死,这一生已死而无憾,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们两个。所以,翻译怎么抱怨诅咒,他都不会恼火。人家拿命陪你走向死亡,你还能说什么?小毛倒还显得平静,他甚至不吃东西,只每天用水湿湿嘴唇。梅云游还在心里感叹,到底年轻,能扛。他一直都喜欢这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小毛原是梅云游的爹收留的一个流浪儿,他说自己有家,但出来多年,四处流浪,不记得家在哪里了,肯定在几千里之外。那年他十四岁。梅云游的爹就让他在药房里提茶倒水,干些杂活。这孩子勤快话少。稍大一些,就跟着值更守夜。梅云游在欧洲时,曾帮他找过一个女人,开过一次洋荤。也给翻译找过一个,但翻译不要,很清高的样子。他说我不能对不起老婆,一脸鄙视的神情。梅云游没觉难堪,说我没有老婆,老婆死了。翻译说你不再续弦,就是为了寻花问柳方便吧?梅云游说看你说的,我有老婆也一样会找女人。翻译翻个白眼,倒无话可说了。
眼下的局面明摆着,已没有任何希望。
翻译也不说什么了,不哭不闹,就是睡觉。他希望在沉睡中死去,也许这是命中注定。
梅云游还没放弃。
每天夜晚,他都会在帐篷外的大沙丘上烧一件衣服。那晚用火光为小毛和翻译引路,让他受到启发。万一三个黑人兄弟夜晚回来,看到火光就很容易找到。烧完衣服,他会看一会儿夜空。沙漠的夜空真是美极了。这几天没有月亮,但更显得星光灿烂,满天繁星密得像粥,天空格外高远空旷深邃。没有风的夜晚,空气特别纯净,让你舍不得喘气,唯恐污了它。星空下的沙漠如大海平静的水面,幽深而神秘;而一座座沙丘则如群山叠影,变幻莫测。梅云游突然发现,在他见过的所有风景中,星光下的撒哈拉大沙漠,是没有风景的风景,才是最美的,也是最适合死亡和埋葬的地方。走不出去又如何,死在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七日夜间,梅云游站在沙丘上,朝着星光下的大沙漠庄重地拱拱手,说撒哈拉,咱们有缘,你就像一个神秘美丽的女人,躺在你怀里死去,是福气啊!
这一晚,他睡得特別香甜。
但第八日早上醒来时,一转脸却让他惊得跳起来:“啊!啊啊!”
他发现翻译和小毛都死了。
他首先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两个人都躺在那里,脖子周围全是血迹。忙跳过来弯腰查看,两人都是被杀死的,喉管都被人割开了,伤口很深,一刀毙命!他在无比惊骇的瞬间,闪出一连串疑问:夜间来人了!什么人?是那三个黑人?还是另外的强盗?为了抢劫?可为啥把自己留下?为啥没有一点儿动静?自己睡得再死,也会惊醒的,杀死两个人可没那么容易。不要说翻译了,就小毛这血气方刚的身体,没有几个人是扳不倒他的。何况两个人都是被准确割了喉管,而他们身上的衣服却没有半点凌乱,怎么看也不像被人杀死的。除非他们和自己一样睡得太死,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被人割了喉咙。可他们杀人的目的是什么呢?这里不会有仇人,只能是谋财害命。梅云游检查了一遍两人的行囊,什么东西也没少,甚至没有翻动的痕迹。这说明,夜里根本没有外人进入帐篷。
梅云游下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了自杀。两人已彻底绝望,自杀是有可能的。但似乎又不像。小毛并没有那么悲观,即使明知已没有希望走出沙漠,他也并没有悲悲切切,言行举止一切正常,好像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不会因绝望而自杀。翻译倒是有可能,他一直十分悲观,眼睛里都是绝望。但凭梅云游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有自杀的勇气,即使有了必死的准备,也只会选择躺在那里,让生命慢慢消失,没有痛苦地死去。
梅云游继续仔细查看,两人都被割了喉管,应当有一把刀子。这时,他已经有了预感,这个预感让他的心都在颤抖。果然,掰开小毛紧握的右手,发现一把匕首,匕首已深深插进沙子里,他手里只攥住一个把。现在,梅云游大体明白了。是小毛趁翻译睡着时,先把他杀了,并且在确信翻译死亡后,把他的尸体摆放好,然后又自杀身亡。因为疼痛,就握住那把匕首深深地扎进沙土里。可是小毛为什么这么干?他和翻译并无明显的矛盾,更说不上仇恨,何以会动了杀心?并且杀了翻译,还杀了自己?梅云游只剩下一种解释,就是他想把两人的水和肉干都省下来,留给主人。怪不得这么多天,小毛几乎不吃东西不喝水了。原来这小子早就存了此心!
梅云游呆坐一阵,有一点儿感动,但更多的是生气。你小子犯浑啊!纵然留下你们的肉干和水,我也撑不了几天的。要死咱们一块死,何必挨此一刀!特别是翻译,太无辜,太对不起人家了!
梅云游呆呆地守了他们大半天,终于还是把两具尸体背出帐篷,就近挖出两个沙坑,把他们掩埋了。埋完他们,梅云游歇了一阵子,在两人旁边又挖一个坑,留给自己。他想哪天不行了,就往里一躺。
梅云游回到帐篷,把两人的肉干和水找出来看了看,由自己一个人食用,的确还能撑几天。他叹口气,再次走出帐篷,往远处瞭望,仍是天高云淡,渺无人迹。
现在就剩他一个人,顿时感到了孤独。
孤独好像比死还难受。
但既然还有吃的喝的,就再活几天,不然就辜负了小毛,他们就白死了。自己万一能活着出去,起码还能给翻译的家人一些补偿。
他仍然坚持每天夜间烧一件衣服。小毛和翻译都留下一些替换衣服,加上自己的衣物,还能烧几天。梅云游坚持到第十二天,弹尽粮绝,终于不行了。这天下午,他坐在帐篷外的沙丘上,虚弱地看着远方,他想辨别一下家乡的方向。这一刻,他有点想家了。可他再也回不去了,眼里流出一点儿泪水。抬头擦了一下,拿开手时,却突然惊得跳了起来,以致差点摔倒。前方大约一里多的地方,突然出现两匹骆驼!是黑人三兄弟找回来啦?他惊喜地往前迎了几步,却发现两匹骆驼后面又出现大群骆驼,起码有六七十匹。这群骆驼没有停,奔跑着往远处去,很快又消失了。现在,他明白了,这只是一群野骆驼!
梅云游彻底绝望了。此时已经一无所有。他已烧光了所有的衣服,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烧光了,只剩下一具枯瘦的裸体。吃的喝的也光了,头一天就舔光了最后一滴水,吃下最后一块肉干。他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坚持下去,如果想坚持还有办法,就是扒出小毛和翻译的尸体,一天割一小块肉,怎么还能撑一些日子。当他想到这一层时,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很难做的事。在大饥荒年代,人吃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甚至父子相食,母女相食,邻里相食。梅云游没吃过人肉,但他小时体弱,父亲给他吃过“紫河车”,就是女人的胎盘,家里药材店不缺这个,是烘干过的,好像并无异味。梅云游很想试一试,他已拿着那把小圆头锨,站到了掩埋翻译和小毛的地方。
可他犹豫好久,终于放弃了。
不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责备。此时此刻,在这个大沙漠里谈良心是件很可笑的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梅云游不会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束缚。
他最后之所以放弃,是因为突然觉得恶心。他们已死去多日,那东西一定不好吃。而且还得生吃,说不定已经腐烂了。我梅云游一生钟情美食,临了不能败了胃口,别死得那么下贱。
就这样吧,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了百了。
那天夜晚,梅云游赤条条挪到帐篷外,用火镰打着火,把帐篷烧了。这是唯一能烧的东西了。这最后一把火,不再是为了召唤三个黑人兄弟,而是当成自己葬礼上的烟花。在这个黑沉沉的大漠之夜,这朵烟花腾空而起,壮观而绚丽。梅云游躺进事先为自己挖好的沙坑,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一只胳膊枕到头下,侧身看着熊熊燃烧的帐篷,虽然已无比虚弱,心里还是美极了。帐篷是用油布做的,能燃烧很长时间。死也能庆贺一番,这真不错。又想到三个黑人兄弟,如果他们在就好了,还可以跳跳舞。黑人兄弟跳的舞那么热烈奔放,他们好像干什么都要跳舞,不论生死,不论悲喜,都喜欢用舞蹈来表达。舞蹈在咚咚的鼓声和毕毕剥剥的篝火的火光中,那么撼人心魄。在那样的场景中死去,才叫美妙呢。
梅云游闭上眼睛,却看到黑人兄弟金正向他走来。
金真的来了!
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那夜沙尘暴太大了。一般情况下,有沙尘暴来临时,骆驼会有预感,会跪倒地上准备躲避风沙。但那夜的沙尘暴却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先是一匹骆驼被惊得跑了,然后十几匹骆驼炸了群,在风沙弥漫中狂奔而去。三个黑人兄弟赶忙追赶,驼群跑散了,他们也跑散了。幸亏黑人同样善于奔跑,不知过了多久,金终于抓到一匹骆驼,正好是一匹叫“高峰”的单峰骆驼。驼队是由三个黑人兄弟家的骆驼凑起来的,这匹叫“高峰”的骆驼恰好是金的,已经十二岁,正是壮年,曾经跟随金多次进入沙漠深处,即使金迷路了,它也能把金带回家。当时,沙尘暴正在凶猛之际,金趴在“高峰”身上,双手抱住驼峰,眼睛也睁不开,更是无法辨别方向,任由“高峰”带着他走。“高峰”是顺风而行的,跨着大步,一路小跑,速度很快。它似乎想摆脱风沙,风沙却紧追不舍。第三天中午沙尘暴停息时,金忽然看到一片野海枣树,顿时明白过来。这里距家只有一百多里了。这是一片独一无二的海枣林,金曾多次经过这里。这次进沙漠也曾经过的。金牵着骆驼走进海枣林,让它补充一些食物。自己却在担心着那三个黄皮肤的人。其实他一路上都在担心。他知道他们被抛弃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条。可他又觉得这是沙尘暴造成的,和自己无关。那两个黑人兄弟不也生死不明吗?即使现在回去也是无能为力,靠自己一人一驼是救不了他们的。这匹叫“高峰”的骆驼原是当脚力,供梅云游一路骑乘的,水和食物在另外的骆驼身上。就是说,没有食物和水,就是找到他们也没用。那么就只能回家。
又经过一天多的跋涉,金终于回家了。第二天,另一个黑人也回家了,带回三匹骆驼。还有一个黑人兄弟和九匹骆驼没有回来。
金的妻子知道他们遇上了沙尘暴。人和骆驼回不来的事时常发生。
她并没有多问什么。
金一直沉默不语。
他的内心一直受着煎熬。
到第七天时,他忽然对妻子说:“他们也许还活着。”
妻子一惊:“你说谁还活着?”
金说:“就是那几个黄皮肤的人。”
妻子大叫一声:“你就是一头猪!那还等什么?”
当天下午,金和妻子就上路了,总共带上五匹骆驼,和足够的水及食物。
有金和骆驼“高峰”带路,他们在五天后找到了那一带。本来大方向没错,只在到达附近时出现一点儿偏差,往右偏了七八里路。那天晚上,夫妻俩正要露营时,突然发现左前方一片火光,正是梅云游烧掉的帐篷。
那最后一把火,梅云游把自己救了。
从非洲回来后,梅云游稍事休整,很快去了天津。老爹已经知道儿子一行在非洲的遭遇,小毛的死让他非常心疼,把儿子大骂一顿。儿子去天津处理翻译的后事,又让他十分担心。人家死了人,老爹也心疼,可他又担心儿子会被翻译的家人刁难,除了安危,说不定对方还会在赔偿上狮子大开口。但二十多天后,梅云游安全回来了。老爹松一口气,问他赔了多少钱,梅云游没告诉他,只说爹您别管了,我都处理好了。老爹猜想,数目肯定不会少,由他去吧。人家是一条命,多少钱也换不来的。他只希望儿子往后收敛一点儿。
梅云游果然很长时间没再外出,见天在药房里。很长时间不在家,药房生意还算正常,只是势头弱了,主要表现在外头需求依然旺盛,但药材供量不足。原因是采办们有些消极怠工。梅云游说,大伙待遇不低啊!不论年龄大小、资历长短,都是一样年薪,我公平对待每一个采办,咋就消极了呢?账房说问题就出在年薪上。干多干少一个样,谁还多干?外出采办,能不去就不去,收购药材,差不多就行了。因为不去现场检验,人家发货难免就会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梅云游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数日后,他把所有采办都召集来,说大伙辛苦了。南北大药房能办到今天这个规模,就靠咱們货源充足,品质上乘,童叟无欺。为了保证今后货源更加充足,从今往后,每位采办的年薪不再一律相同,而是按照采购药材的数量、品种、品质计算,数量越多,品种越全,品质越好,进价越低,年薪就越高。如能采购到珍稀药材,另行有赏。店里会有一套完整的验证计算方法。如果进的药材缺斤短两、以次充好,或者和供货方暗中勾结,弄虚作假,坑害本店,发现一次,扣发全年薪酬,发现两次,立即开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今天开始实行新规!梅云游这么一宣布,大伙愣了一下神,立刻欢呼起来,只有少数几个能力差、暗中做过手脚的采办脸色很不好看,但也跟着鼓起掌来。他们只能鼓掌,因为谁也不想失去这个美差。南北大药房的采办和职员收入高,是尽人皆知的,多少人求之不得,今后只能按掌柜的新规要求尽力做好。
果然,几个月后,大药房的生意又红火起来。
一日,梅云游去晒药场察看,忽然发现儿子梅三洞在这里,正和工人一起翻弄药材,忙得一头汗水,就走上去说三洞你怎么在这里,三洞头也不抬,说我喜欢。一旁的工人有些尴尬,忙说我们不让少爷干的,可他一有空就来,说是喜欢这些药味。梅云游并未生气,笑笑说喜欢就好,转一圈就走了。三洞从来没喊过他一声爹,父子俩太生疏了。梅云游似乎也并不在意。
这时的梅三洞已经十二岁了。
以前,家里有私塾先生教他,后来就一直在教会学堂上学。经过几年的发展,教会学堂已经很有模样,学堂又聘请了一些外籍老师,英语、法语、葡萄牙语都有,还教授西方文学、数学、物理、几何、天文、地理等,完全是一个现代学校了。梅三洞聪明灵慧,继承了梅云游的基因,学什么都灵光。除了在校学习好,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爱好,就是对中药和医学的兴趣,简直可以用着迷来形容。放学后只要有空,就会和店员、工人混在一起摆弄药材。他能叫出所有药材的名字,也知道这些药材的功用。这还要归功于坐堂行医的那位范先生。
范先生看到三洞小小年纪就对药材感兴趣,并时常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为病人把脉治病,心中暗暗称奇,这个曾经的御医相信,一个人能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首先要看天分,然后再看勤奋。人的天分在哪里,常常表现在对某一事物的浓厚兴趣上。三洞也许是医药方面的天才?他决定试一试,就从自己保存的医书中,首先找出《汤头歌诀》让三洞背诵。三洞接过书只翻了翻,立刻就喜欢上了。之后不出三天,居然都会背诵了。这让范先生大吃一惊。要知道这部《汤头歌诀》虽为中医入门之书,却有三百多处方,文字繁杂枯燥生僻佶屈聱牙,在还不懂内容的情况下背诵牢记,如果没有天分和对医药的痴迷,决然做不到。后来,范先生又找出自己珍藏的各类医药书,如《本草纲目》《医典》《温热论》等给他看。特别又拿出医药四大经典《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百草经》,逐一讓他阅读,三洞无不痴迷如斯。在几年的时间里,不仅很多篇章皆能倒背如流,而且随着范先生的讲解,能逐步领悟其中奥妙。范先生万分欣喜。他无妻无子,终生绝学正愁无人继承,不想在这里找到传人,真乃天意!
梅三洞的爷爷看到孙子如此用心医药,又听范先生说这孩子如何有天赋,也是欣慰异常。这一切,梅云游几乎全然无知。他在儿子身上太不用心,就连儿子已长成一个少年,于他也是一件诧然的事。
范先生在教授梅三洞大量医药理论的同时,亦不断让他学习医术。为人看病时,总让他在一旁观察,并让他参与其中。比如把脉,那完全是靠感觉,只靠讲解是说不清的,必须上手。梅三洞悟性极高,很快掌握了脉象的细微差别,以及不同脉象所反映的不同疾病。范先生第一次试着让他开方,梅三洞的方子居然全对。这个方子有二十几味中药,范先生看了一遍,只把其中一味药由三钱改成二钱,其余一点儿未动。范先生从不当面夸他,心里却暗暗称奇,断定这小子日后必成一代名医。三洞的爷爷听说后,更是庆幸孙子能有这么大出息。当初为孙子起名三洞,本也取自道教经典:洞真、洞玄、洞神。言通幽达妙之意。而中医药博大精深,正合三洞之意。
梅三洞十二岁就能为人治病开方,一时传为神童。
他背后站着一位御医,没人怀疑这小子的真才实学。
梅三洞十七岁时,去了法国。
是教会学堂一位法语女老师建议他去的。这位三十多岁的法国女教师叫玛丽娅,她看三洞学业突出,不仅会说法语、英语、葡萄牙语,而且精通中医,就告诉他应当去欧洲学习西医。她告诉梅三洞西医的诸多长处,说你既然有志治病救人,就应当多学一些医术。西医和中医可以互补。梅三洞动心了,回来一说,范先生也支持他去。范先生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过去在宫中也时常看到一些洋人出没,他们那些洋玩意儿比如钟表之类,曾让他惊叹不已。他知道三洞早晚会离开自己,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让他出去开开眼界,应当是一件好事。爷爷有点不舍。但梅云游很支持。他去过欧洲,知道那是个繁华的地方,即便学不到什么医术,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那位漂亮的女教师玛丽娅亲自带着梅三洞去了法国。经过她的大力推荐,梅三洞半年后顺利考入巴黎医科大学。
玛丽娅也留在巴黎,再没有回来。
她在给凤城教会学校的来信中说,她打算照顾梅三洞在巴黎完成学业。
消息传到梅家,爷爷就担心了,说这外国女子啥意思?不会把三洞带坏吧?
这时候,梅云游早已在黄河故道两岸买下七千多亩荒滩。
这是他又一疯狂的举动。
从撒哈拉大沙漠死里逃生,让他对沙漠有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恐惧,敬畏,还有迷恋。那里有天堂一样的美丽,又有地狱般的恐怖。小毛和翻译永远留在那里,又让他心神不定,总觉这事还没完。
回来后,梅云游的性情有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外出旅游,除了打理生意,就时常在店里闷坐,还时常走神。他平生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大世面,经历过无数事,可是一闭眼,脑子里闪现的还是撒哈拉沙漠的日日夜夜。那是他最无法忘记的一段经历。他知道自己仍然没有走出沙漠。
一次,梅云游独自骑马出城散心,想到黄河故道去看看。他知道那里已经没有黄河。黄河走了,只留下东西上千里荒滩。凤城距故道一百多里,骑马半下午就到了。当他牵着马爬上黄河残坝观察时,突然怦然心动!眼前无边无际的沙滩和沙丘,其规模虽然无法和撒哈拉大沙漠相比,却也足够浩大和壮阔。
他几乎立刻就决定了,要买下大片荒滩。
那一刻,他脑子里其实是混乱的,并没有想明白买这些毫无用处的荒滩干什么,但他就是想买。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比当年花重金买下那棵千年老参还要冲动得多。
后来,他很快就买下七千多亩荒滩。他的行事风格一向是果断的。
老爹知道了他买沙滩的事,气得吐血。他早知道儿子无法控制。这个家成也是他,败也是他。梅云游让范先生为爹调理,并劝他说,爹您别生气。生意做得再大,有地才有根基。您看城里那些富户,哪家在乡下没地?您看那些做官的,不论县官、府官还是京官,不管多显赫,总要在家乡置买几顷地,心里才踏实。老爹说想买地也应当买些好地,你看你买的啥?听说全是沙滩废地,不是白糟蹋钱吗?梅云游说,这些沙滩便宜,我会把这些地改造成良田,一本万利。您老人家放心!
梅云游也是话赶在这里,顺嘴一说,说出来才猛然醒悟。是啊,这些沙滩地不是可以改造吗?
其实,买这七千亩沙滩地,梅云游没花多少钱,因为这一带既无人烟,更无村庄。他只是找到县衙,送上一笔钱,县衙派人和他一起跑马圈地,然后由县衙出具一份地契,这事就成了。事实上,说是七千亩地,也是粗估,圈下的地足可翻倍。
只是梅云游在跑马圈地的时候,没想到竟然在荒滩深处发现了人迹!
那天,几个人正骑马前行,突然发现远处一个几乎裸体的女人,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手拿一根棍子,正弯腰在一片沙滩上扒拉什么。因为头发太长了,她不断直起腰把头发甩到身后,然后弯下腰继续扒拉。看得出,女人很瘦,肋骨的轮廓都能看出来。她上半身一丝不挂,两个奶子像布袋一样吊着,下半身只吊一块布片,风一刮便露出尖削的屁股。女人皮肤呈棕黑色,像被日头晒干的腌肉束。
梅云游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在这渺无人迹的荒原上会有一个活人,而且是个女人。
她在干什么?
梅云游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那女人似乎听到了,疑惑地直起腰往侧看,突然发现一队人马正向她靠近,显然是被骇到了,慌忙中退后几步,然后举起棍子,冲梅云游他们挥舞着一阵狂叫:“呀——咿——!”叫声像一头母兽,尖厉而恐怖。
正在这时,突然从旁边的沙丘后又跳出一个赤裸的男人,也是手拿一根棍子,这个男人同样黑瘦,同样头发很长。他显然是被女人的尖叫声唤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的瞬间,他明白了。可他没有向梅云游一行示威,而是冲过来抓住女人一只胳膊,转身逃走了。他们奔跑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几乎转眼间就不见影了。
这是野人吗?
怎么会!
在这种地方,他们怎么生存?
梅云游下马走到刚才女人待过的地方,想看看她扒出了什么。有半个铁锅,已锈得不成样子,几件衣裳碎片,还有一个土车轱辘,几根朽木。
梅云游又是吃了一惊。就是说,在这片沙滩下,埋着一个曾经的人家,甚至是一个村庄!
梅云游心里一阵悸动。他是该想到的。
他缓缓抬起头,向两个野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忽然意识到,这片广袤的沙滩并不贫瘠,这里曾经有过湮灭的辉煌。这里曾有稠密的村庄和人家,是那场洪水把它们全埋在了地下。但生命是如此顽强。不管现在多么荒凉,仍有自己的同类在这里艰难生存。
数日后,梅云游一个人骑马,重又来到故道。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他一个人来,就是怕像几天前一样,人太多会吓到他们。
梅云游凭记忆,大体找到那天的方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迹。也没找到那天看到的半个铁锅、车轱辘之类。就是说,他们又来过这里,把东西取走了。
他們会有一个居所吗?
这引起梅云游更大的好奇心。
这时天色已晚。梅云游决定在沙滩上过一夜,天明继续寻找。早上动身时,他给马带了草料和饮用水,也给自己准备了吃的喝的。他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他有过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生存经验,现在睡在这片荒漠里,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又是满天星斗。
又是万籁俱寂。
梅云游斜躺在一座沙丘上,仿佛又回到撒哈拉。撒哈拉的生死经历已成为他生命中最深的记忆。所不同的是,撒哈拉是人家的,而这片荒滩,起码有一小部分属于自己。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药材商人。此时此刻,他只属于这片星空,这片荒漠。
第二天一大早,梅云游就上路了,沿着那天两个野人跑去的方向追踪过去,一直向荒漠深处。
梅云游仅仅走了十多里路,突然发现荒漠中出现一片低矮的建筑,就像一座村庄。这让他毛骨悚然!在这个东西上千里的无人区,怎么会出现一座村庄?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就像看见了地狱一样。但擦擦眼再看,没错,就是一座村庄!梅云游牵着马慢慢靠近,渐渐看得更加清晰。那是一片庵棚一样的建筑,十分简陋和杂乱,更像是一个原始部落。但从密密麻麻的庵棚看,这里起码应能容得下一二百人住宿。那天发现的一男一女应当也是住在这里的。
接着,梅云游有了更大的发现,远远看到村头出现走动的人影,开始是两三个,后来聚集了十几个,大多是女人,也有几个老人。差不多都是裸体或半裸体。几乎每个女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小孩,每个小孩都抱着一个或饱满或干瘪的乳房,像一群受惊的鼹鼠,都在盯着他看。
显然,他的出现惊动了他们。
男人们呢?
全都外出去沙滩扒拉东西去了?
这么说,这里住着的并不是什么野人。
而是一个拾荒人聚居的村落,虽然过于简陋和寒酸。
看样子,他们早就住在这里了,只是没有人知道。
但显然,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
他们不仅活在荒漠里,找到生存之道,而且还生出这么多孩子。生命在这里有着无比的韧性,就像沼泽中的芦苇蓬蓬勃勃。
看样子,他们并没有临时观念,而是一群志同道合者,打算在这里永久生活下去。他们把这片外人眼里的生命禁区,看成了一块安身立命的福宝之地!
梅云游呆呆地望着那些女人和孩子,瞬间热泪盈眶!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沙滩上!
他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在这一刹那崩塌了。
第三章
太阳日复一日升起,像灼热的火球悬在荒原上。几棵草芽从沙砾间喘息着,艰难地钻出来。一阵狂风(又是狂风)过后,草芽被埋上了。沙砾间裸出一个碾盘,一堆残砖烂瓦,一簇白骨,一绺女人的柔软的长发……
忽然,远处出现一头健壮的黑色公牛,两只粗壮的角像焊在头顶的两把利剑,闪闪发光,威风凛凛。大黑牛一阵狂奔,又一阵小跑,渐渐近了。这头公牛实在太雄健了,身高体壮,足有三千斤。乌黑的毛色油光发亮。它在一片沙滩上站住了,定定地看往远方,眼睛有些空茫。那是一种很孤独的眼神。之后,大黑牛又转动身体,往四下观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
在这片渺无人迹的荒原上,怎么会出现这么大一头公牛?显然,它不会是野牛。因为这片东部荒原是黄河决口造成的。这里不像西部地区,那里有山区,有森林,有草原,有沙漠,有真正的野牛群。这里却只有这么一头孤零零的大黑牛。事实上,它在这里已经游荡几年了。这头大黑牛自己记得,它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家牛。这个大户人家曾有众多牛马。这头大黑牛既是驾车犁田的好手,又是一头种牛,很得主人喜爱。但那场滔天洪水过后,一切都被毁了。村庄、主人、牛马同伴,一瞬间都没了踪影,只有它在洪水中漂荡了几天几夜,终于幸存下来。从此它成了一头没有主人的野牛。在这片荒原上,它是名副其實的王者,虽然也有许多的飞禽走兽,但没有谁能威胁到它。连土狼也不敢靠近。它可以到处觅食,到处游荡,可以撒蹄狂奔,可以打着喷鼻向所有动物示威。它的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会对着太阳,对着荒原大地,对着星月昂头吼叫:“哞——!”它的叫声像沉雷一样,低沉而强劲,可以传出很远很远。当大黑牛发出它强劲的叫声时,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会侧耳倾听。它们知道,那头大黑牛又在发威了。其实,大黑牛是孤独的、烦躁的。它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熟悉的村庄、田野,熟悉的牛马伙伴都不见了,只剩它自己在荒原上晃荡。它想念它的牛马伙伴们。它们大多数时候是友好的,大家一同吃草,一同下地耕种。但有时也会打架,特别是牛和马会打架。马在打架时很可笑,是转过屁股用后腿踢,力量很大,踢在身上会很疼。牛则主要用角顶,低头冲过去,顶在马身上能顶断肋骨。每次和马打架,这头大黑牛一定会冲在前头,它的庞大身躯和尖利的双角,没有任何一匹马敢和它正面冲突。一次,一匹调皮的小红马欺负一头母牛,转身跳起,踢在母牛脸上,牛负痛一声惨叫。一旁吃草的大黑牛看到了,冲过去用头顶向小红马,小红马一下被顶翻在地,连忙打个滚逃走了。大黑牛没有追赶,它并没有太用力,只是小小教训它一下。但多数时候,牛马还是相安无事。毕竟,它们都属于同一个主人,主人是不允许它们之间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它不能让它们受伤。主人是个富有却吝啬的老头。他很会算计,除了让大黑牛给自己家的母牛配种,也允许大黑牛和其他人家的母牛配种,只是配种一次,他要收人家三十斤粮食。村里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可他毫不在意。他说我卖的可是牛精!老实说,大黑牛也不太喜欢这个主人,不喜欢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过于干瘦。它实在想不通,家里有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吃得胖大健壮一点儿呢?他不仅对别人小气,对自己也小气,对自己一家人也小气。他从来不允许一家人吃饱饭,只让吃六七成饱。只要听到谁打嗝儿,下顿饭就不让吃了。弄得一家人都很瘦。大黑牛就不喜欢。大黑牛喜欢健壮的东西。
但现在,大黑牛怀念他们了,怀念那些牲畜伙伴,怀念那些快活配种的日子,怀念那种拉犁耕田的生活,也怀念那个干瘦的主人。毕竟,主人并没有亏待过自己。主人很怪,一家人很瘦,却把牛马喂得膘肥体壮。
现在自由了,可自由只是无所事事。每当看到一大片土地荒在这里,它都会痛心不已。它很想套上犁子,把整个荒原都翻过来,撒上种子,让大地长满庄稼。就像看到母牛就想配种一样,看到荒地,它就想耕翻。它相信自己的力气。当初在主人家,别的犁耙都是双马、双牛一套,大黑牛从来都是自己拉一套犁耙,一点儿不觉得吃力。它相信只要有一套上好的犁具,它自己就能把整个荒原耕翻一遍。
年复一年,大黑牛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寻找。
荒原上,到处都是它的蹄印。
风沙吹过,蹄印消失了。
但过不几天,蹄印又出现了,杂乱无序。
它总是很烦躁。是精力无处发泄的烦躁。
它希望出现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原先的主人。
是个人就行。
因为它知道,人类都是一个德行,在看到荒原时的直接冲动一定是犁田播种!而人和牛在犁田播种时,自古以来都是最佳搭档,这是大黑牛血液遗传中最深刻的记忆。
可是,人呢?
不会都死绝了吧?
秋月和小菊终于说服冉爷爷一块外出讨饭了。
冉爷爷本来要一个人外出的。
他已经七十多岁,身上有旧伤,好像有弹壳在腰里藏着,时常隐隐作痛,走几步就气喘。他还左眼失明,右眼仅有一点儿视力,只能看到前面三四步远的地方。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外出,不愿拖累别人。按他这个年龄和身体,可以留在村里。上级每年都会拨一点儿救济粮,老扁从不分配,全部扣在手上,给村里老弱病残和孩子专用。凡能动的都赶出去要饭。冉爷爷当然在照顾之列。老扁也一再说,老冉哥你走不动,眼又看不见,就别外出了。可是冉爷爷还是坚持每年都外出。老扁知道,老冉不会说啥好听的话,但他是为减轻自己压力才外出的。村里那点救济粮加上野菜,也只能勉强维持留下的人活着。
老冉脾气有点怪,平日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就是老扁和他说话,也是爱搭不理的。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当年和日本斗时,他也是不声不响。他并没有参加过游击队,可他却有几次在游击队最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
一天凌晨,游击队和日伪军发生一次遭遇战,就在离鱼王庄几里远的沙滩上。游击队只有十几个人,日伪军却有六七十人。那时,老扁就已经是村长了。枪声响起时,老扁知道坏了,因为从枪声就能听出来,日伪军比游击队员多几倍。那些天,日伪军正到处围剿、搜捕游击队,游击队东躲西藏,在整个黄河滩上无处可藏。老扁索性让人暗中送信,让十几个游击队员趁夜潜进鱼王庄藏了起来。鱼王庄附近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城堡,还是当年梅云游修建的,被日本人抢占做了据点。可以说,鱼王庄就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这是一步险棋。日本人没想到游击队会藏在眼前。
第三天黎明前,游击队休息得差不多了,决定撤走,毕竟这里距日军据点太近,万一走漏了风声,就没有回旋余地。没想到,游击队刚走出三里多路,突然碰上一队日伪军。这支日伪军正是驻守城堡的队伍。这些天,他们一直昼夜在黄河滩里转悠搜寻游击队,一无所获,正打算回据点休息,恰好撞上游击队,立刻包围上来,双方打成一团。游击队人少枪破,很快被压制在几座沙丘后头,眼看要陷入绝境。
村长老扁听到枪声后,立刻从墙洞里拿出一把短枪揣进怀里,飞奔出村子,朝枪响处奔去。这把枪是游击队送他的,还从未放过一枪。他一人一枪,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可他必须得去,即使暴露身份也得去。他不能等着游击队被日本人干掉。
正在老扁奔跑的时候,突然发现前头有个人影,也在飞快向枪响处奔去。那人跑得比老扁还快。老扁有点纳闷,这是谁呢?看他跑步的姿势,有点像老冉。老冉平常走路,都是右胳膊甩来甩去,左胳膊几乎不动,往前一拱一拱的。没错,肯定是老冉!这几天游击队潜藏在鱼王庄,光在老冉家就藏了四个人。他家有个地窨子。
老冉也是听到枪声赶来的。因为住在村头,反应比老扁还快。
老冉跑到交火地附近,看清情况后,悄悄绕到日伪军后头,瞅准日军人多的地方,一连扔出去两颗手榴弹,炸翻十几个人。日伪军突然遭袭,慌忙转头射击,但射击很盲目,因为没看到人。游击队就趁这个短暂的机会,转眼间消失了。
老扁喘吁吁赶到时,枪声已经停了下来。
他伏在一座沙丘后头窥探,游击队不见了,老冉也不见了。
他相信老冉会没事,他是鱼王庄的飞毛腿。他只是纳闷,老冉的手榴弹哪儿来的?
事后,老扁问他,老冉也不说,只从墙缝里又掏出两颗手榴弹,说:“送你两颗。”
老扁吃一惊:“你哪儿来这么多手榴弹?还都是日式!”
老冉说:“还能哪里来?”然后指了指炮楼的方向。
老扁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是从……咱们鱼王庄当皇协军的那些人手里要来的?”
老冉点点头,有些得意的样子。
老扁忽然發火:“胡闹!给你说老冉,以后再不要为这点小便宜去烦他们,你会坏了我的大事!”
老冉也火了,一挥拳头吼道:“你有屁的大事!让他们和你一样当汉奸?”
老扁反而平静下来,眯眼看着老冉说:“我像汉奸吗?”
老冉愣了一下,狠狠吐出一个字:“像!”
老扁点点头:“这就对了。”然后转身走向门外。
老冉却呆了。他没想到老扁会这么爽快承认,这么没有廉耻!
老扁做过的许多事,太叫人生气。比如他主动报名当伪村长,三天两头提只野兔去据点,和日本小队长龟田喝酒。比如他从村里选派十几个青壮年去据点里当皇协军。日军兵力不够,急需中国人为他们卖命。老扁选去这么多人,大得龟田欢心。老扁干的最无耻的一件事,还是把他的新婚妻子送给日本小队长龟田糟蹋,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弄成了疯子。这还算个男人吗?就连泥鳅那种人都骂老扁是王八蛋。平时,日本人到村里找女人,老扁也从不阻止。
可他又把游击队藏在鱼王庄,游击队居然这么信任他!
老冉真是不明白,这家伙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日军小队长龟田和游击队打了一场遭遇战,死了三个日本兵,伤了八九个,皇协军也伤了三个。虽然很恼火,但他并没有怀疑游击队和鱼王庄有什么瓜葛。他们不可能是藏在鱼王庄的。虽然他也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和屁话差不多。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怎么会是最安全的地方呢?游击队绝不敢藏在鱼王庄。他只怀疑游击队是趁据点空虚来偷袭的,正好被他们撞上了。他没有怀疑鱼王庄。
在龟田眼里,鱼王庄完全是一个归化之地,这里全是顺民。村长老扁就是个典型代表。这个村长很好玩,头扁扁的,两只小眼珠骨碌碌乱转,像抹了太多润滑油。他不仅选派了十几个青壮年当皇协军,还允许日本人在庄子里随便找女人。有日本人进村时,男人会躲开,女人就更不反抗。整个过程很安静。她们既无喜悦,也无愤怒,一句话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自己拉开裤子躺下。这当然有些无趣。但总比强奸时弄得惊天动地好得多。日本人完事后,还可以放心地躺下休息一会儿。让女人烧一碗米汤端上来。米是日本人带来的。他们知道鱼王庄不产粮食,全是以要饭为生。每次来时,都会带上一两斤米和几颗糖,作为礼物。在日本人看来,这差不多像是会情人了。女人烧出的米汤是寡淡的,碗里总共也没几粒米,但热腾腾的。当日本人接过热腾腾的米汤碗时,甚至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离家太远太久了。有的日本士兵会突然哭起来,哭得哇哇的。
每次日本人进村找女人,老扁都知道。他的确从来没出面阻止过,只佯装不知。有时碰上了,还会木木地点点头。
对他的表情,龟田表示理解。
他不能要求老扁欢天喜地。
龟田知道,在中国别的地方,日本人强奸妇女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日本人强奸时,反抗是徒劳的,否则就是先奸后杀。如果丈夫或父亲反抗,就杀掉丈夫和父亲;如果一村人反抗,会毫不犹豫杀掉一村人。尽管如此,那些中国人还是会选择反抗。于是丈夫或父亲甚至一村人就被杀光了。
其实老扁并非熟视无睹,更不是麻木不仁。每一次碰到日本人进村,他回到家都会抽自己耳光,恨自己无能为力。他当然想过带领大伙反抗,可他还是强压愤怒,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那会让鱼王庄毁灭。他也曾私下一个一个对村里女人说,躲出去不要回来。开始时,女人们躲了一阵子,村里几乎看不到四十岁以下的女人。但家里有老人、孩子,在外放心不下,还是偷偷回来。何况,日本人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总不能永远不回来。再说,她们还要回来栽树。于是就形成了后来的局面。
鱼王庄选择了忍受。
这是一个屈辱的选择。老扁会时常在夜间拿出那把短枪,压上子弹,心里默默地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一梭子弹打出去!
龟田很庆幸自己的治下有这样一个村子。
龟田知道,忍受不是忠诚。忍受是武力胁迫下的无奈选择。
对这一点,龟田心里很清楚。
龟田没参军前,曾是一名小学老师,因为校长多次猥亵诱奸女学生,被他暴打一顿,然后辞职当了一个渔民。他的家在北海道一个很大的湖边,周围全是森林。当一个普通百姓很适合他,日子过得散淡而自在。空闲时,他喜欢在森林里转悠,采点蘑菇什么的。他喜欢森林里各种树木,也喜欢森林里各种小鸟和动物。他从不毁坏树木,也从不打猎。
那时候,龟田是个正直的人。
那时,他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把校长打得鼻青脸肿,以至校长每次碰到他,都会绕开走。
但当兵来到中国后,一切都变了。
环境真的能改变人。
凡是日本军队到过的地方,他看到的都是暴力和血腥,杀人放火是日常,强奸女人居然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连起码的廉耻都没有了。那已经是一场又一场兽性的表演。刚开始看到这种场景时,他还觉得日本军队真是丢人。那时他认为,蒙羞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整个日本军队。
但看得多了,就变得麻木了。
他的上级不断告诉他们,这是“圣战”,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日本人是怀抱着大慈悲心的,是为了拯救他们摆脱西方列强。可是这些中国人迂腐而固执,完全不理解日本人的善意。别看这个国家现在破破烂烂,却曾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在这个世界上领先了几千年。虽然现在衰落了,可它的臣民在骨子里仍是破落贵族的心态,你从中国人的步态就能看出来,走路慢慢腾腾,不慌不忙,好像没什么事让他们着急。他们自以为比谁都高贵,根本就瞧不起西方人,更瞧不起日本人,认为一个小小的岛国只是蛮夷之地,只会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那么,当劝说不能让他们明白时,就要用暴力征服他们,用各种方法摧毁他们的虚荣、尊严和早已不存在的什么高贵。这叫大善大恶,大恶大善。这个道理还是当年中国人教给我们的。现在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上级还告诉他们,日军打下南京,连士兵加平民,杀了几十万,血流成河,这叫屠城。为什么在南京杀那么多人,强奸那么多女人?因为南京是他们的首都,就是为了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意志和尊严。
龟田听得目瞪口呆:“哦,哦。”
那时他想,征战杀伐,亡国灭种,大概都是这样的。
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既然是大势所趋,你就只能随波逐流。
但龟田到底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野心。他依然怀念他的渔民生活,怀念他的湖,怀念他的森林。他只求自己能活着回家。对上级讲的那些征服中国的道理,老实说,他不是很懂。但从一个普通百姓最朴素的认知,他心里是虚的。他觉得这有点说不通。侵入人家国家,占领人家土地,夺取人家矿山、森林以及所有能运回日本的资源,杀死那么多平民,强奸人家女人,还怨人家迂腐固执想不明白。这些行为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就不搭界。
如果是中国军队占领日本,也做同样的事,将心比心,日本人会做何感想?日本人会想得通吗?
那是奇耻大辱!
但老扁和村民忍了。
老扁和草儿成亲那天,当他提出让老扁把新婚妻子的初夜让给他时,老扁居然也忍了!
那天,老扁提着两只野兔来炮楼,并没有告诉龟田说自己要成亲了。成亲这事,村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不想张扬。这没啥好张扬的。
但不知怎么,龟田还是知道了。
两人刚喝了两杯酒,龟田就说:“老扁,听说你要成亲了?”
老扁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龟田笑笑:“这不重要。听说你未婚妻很美,应当还是处女吧?”
老扁的腮帮子动了一下,说:“我不在意那些,只知道她是个苦命人,两个人有个照应。”
龟田微微一笑:“既然你不在意,那就……送給我如何?”
老扁吃了一惊,眯起眼睛,说:“你啥意思?”
龟田哈哈大笑:“老扁,装糊涂是吧?就一夜!”
老扁猛一下站起身,身体有点发抖,脸涨得发紫,双手握拳。可他盯了龟田一眼,又慢慢坐下了。
老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为啥?”
龟田说:“这是一次交换。”
老扁说:“交换?”
龟田说:“上级又在催问鱼王庄能出多少木材。”
老扁一惊:“你咋说?”
龟田说:“我回答上级,这里都是些杂木,不成材的,砍了只能当柴烧。当然,我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的。比如说,如果把这片荒滩上的树全砍光了,送到煤矿上,还是有用的。比如做支架。”
老扁鄙视着他:“所以,你又加价了。”
龟田又是一阵大笑,说:“没关系,你可以不同意。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不会强迫你的。你看,我的士兵进村,从没有强迫过任何女人。我本人就从来没进村找过女人。咱们和睦相处,上级已经把这里当成日中亲善模范区,大力宣传推广。来,不说这事了,咱们继续喝酒,祝你新婚快乐!”
当时,龟田的确是半开玩笑提这要求的。
他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羞辱。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欺负人,很卑鄙的。
如果在当兵前,甚至在当兵之初,他断然不会有这念头。
但现在不同了。对杀人强奸,他已经司空见惯。何况,他现在已是中尉小队长。由士兵而中尉,真的很不同。虽然官不大,却操有生杀大权。当你手中有点权力的时候,就总想摆弄摆弄它。权力就像男人卵子里的精虫,蠢蠢欲动,有时很难控制。他现在有点理解当年自己任职的小学的校长了。他是校长,就有了很多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把女生抱在怀里到处乱摸。就像现在他和他的士兵,可以任意进村找女人。他之所以从未去过,只是因为灵魂里还残存着一点儿什么。每次想进村时,总会想起自己曾经痛打校长的一幕,那件事曾为他赢得很多赞誉。但对他的士兵,他不能过分约束。他们都是年轻人。不然会影响士气。他的责任是带好队伍,保持士气。自己时常也有冲动,很多次看到士兵心满意足归来,就会心旌摇荡,很想也进村去发泄一通。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已经走出炮楼,走到鱼王庄村口,却终于停下脚步。这个村庄太安静了,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这个黑黝黝的村庄像一个巨大的坟场,这里的人全像行尸走肉。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羞耻感都去哪里了?这让他难以琢磨,又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显然,夜色加重了这种感觉。夜幕总会把一些事情复杂化,让人心神不宁。
那晚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
龟田抬头朝遥远的星空看了一眼,反身又回去了。
他觉得他看到了北海道。
北海道也有同一片星空。
然后,龟田对着黑黝黝的鱼王庄,用手做了一件事。他感到心里安定多了。之后,龟田走回炮楼,就像完成了一次星光下的散步。
当他回来时,他的士兵以为他只是去散步了。
他认为自己已经很理性、很文明、很克制了。
但他没想到,当老扁告诉他成亲的消息时,自己会脱口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
尽管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仍然是侮辱人的,并且明显是在胁迫。他心里当然希望能成真。老扁的新婚妻子应当还是个处女。这对他是个极大的诱惑。他记得当年那个被他打过的校长曾向自己炫耀,他起码玩过十几个处女。
他猜老扁不会同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老扁同意了。因为在老扁看来,这玩笑和命令没什么区别,是必须执行的。一头是草儿,一头是几十万棵树木,怎么选择?老扁一头大汗。当他终于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时,他觉得自己和龟田一样无耻。
老扁在又一次确认龟田会信守自己的承诺后,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说:“傍晚,我会让人送她来。”但走两步又转回身,阴沉着脸说:“龟田,如果我的林子保不住,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然后下炮楼走了。
龟田居高临下站在炮楼上,看到老扁离开城堡。他的身体摇晃得厉害。龟田知道他并没有喝多少酒。
老扁惊人的忍受力让他吃惊。
老扁回到鱼王庄,第一件事就是满村吼叫:“我要拜堂成亲喽!请大伙去我家做个见证!”
这在鱼王庄的确是个稀罕事。
他本来不打算张扬成亲的,可现在,他决定要张扬一下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鱼王庄都是流浪拾荒人口,来来去去,男女结合皆是凑合搭伴,所谓露水夫妻。老夫少妻,老妻少夫,也是常见。常常今天是夫妻,隔些日离开就是路人了。也有两人结合后,过些天性格不合,日子不顺,就很快分手,但并未离开鱼王庄,不久又和邻家男人或女人重组搭伴。同在鱼王庄生活,大家见面也不尴尬,照样有事互相帮忙。甚至有男女除了相对固定的伴,还有另外的相好,双方明知,却并不在意,生下孩子是谁的,也无人计较。
村长老扁正式拜堂成亲,让大伙有点诧异,又分外惊喜。鱼王庄已经好久没有值得高兴的事了。这种男女结合的方式,对他们来说,有点生疏了。这说明老扁对那女子看得很重。
他们都见过那一对父女,老人已经七十多岁,病得很厉害。女儿叫草儿,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十分俊俏。这对父女并无血缘关系,是十多年前在讨饭时认识的。那时草儿还小,老人看她可怜,就带上她并收为养女。父女感情很深,一年四季到处漂泊乞讨,居无定所。老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偶然听说荒滩深处有个村庄叫鱼王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就动了心思。父女二人搀扶着在荒滩里找了十几天,也没找到鱼王庄,举目所至,渺无人烟。这时,带的食物早吃完了。正在绝望时,正巧被外出归来的老扁发现。当时,老扁骑一匹瘦马,远远看到这对父女,忙策马赶来。老扁问清缘由,当即带着草儿,把老人扶到马上驮到鱼王庄。不料,第三天夜间,老人就去世了。老人去世前,已把草儿托付老扁,希望他能娶了她。草儿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不能再一个人去流浪乞讨。如果有个家,自己死也瞑目了。
草儿大哭一场。
老扁喊来几个人帮忙,埋葬了老人。
这些都不过十几天前的事。
事后,老扁问过草儿,是否愿意嫁给他。他怕草儿嫌他年纪大。
草儿使劲点点头。她太乐意了。
她觉得自己命真好,小时候碰上义父收养自己。义父死了,又碰上这位大哥。人虽然丑了点,年纪比自己大很多,但看起来心眼儿不错,还是个村长,嫁给他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她哪里知道,一场从天而降的灾祸正等着她。
当天,老扁几乎喊来鱼王庄所有在家的男女老少,见证了他和草儿拜堂。
那天,大伙先是纳闷,老扁一向对女人没兴趣,也从未提起过娶媳妇的事,怎么突然要成亲?老扁似乎太过激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拜堂之后,大聲向众人说:“请大伙记住了,草儿从今往后就是我妻子了!不管遇到天大的事,这一辈子都是我妻子!我永远不会再找别的女人!”
这话让大伙感动,都鼓起掌来,连连喊好!
草儿更是激动得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只见老扁往人群里扫视一遍,发现了泥鳅。泥鳅也在鼓掌喊好,只是眼睛并未看向老扁,而是直直地盯着草儿看。草儿真是太漂亮了,虽然穿着破烂,还是无法掩饰她的天然之美。因为缺乏营养,清瘦的瓜子脸略显苍白,此时因为激动而泛出红润。高挑的个头亭亭玉立,胸前鼓凸着,能想到那一对乳房一定是饱满的。泥鳅心里痒痒的,心想我整天在荒滩上转悠,咋没让我碰上呢?
正在他贪婪盯着草儿的时候,老扁突然冲他喊:“泥鳅,派你个差,你去把草儿送到炮楼去!”
所有人都愣了,好像没听清他说的话。
泥鳅还没回过神,转脸道:“你说啥?”
老扁一字一顿说:“你把草儿送到炮楼去,交给龟田!”
众人都是不解的眼神。
草儿更是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老扁。
泥鳅疑惑道:“为啥?”
老扁不耐烦地说:“别问那么多,让你送你就送!”
众人互相瞅瞅,开始窃窃私语:
“老扁啥意思?”
“把草儿送给龟田当礼物吗?”
“老扁疯了吧?”
“草儿还不委屈死!”
“别是老扁有啥事被龟田拿住了吧?”
“那也不能这么干啊!他有啥权力这么干!”
“我早看他不是好东西,不把咱们鱼王庄的女人当人,任凭日本人糟蹋。”
…………
老扁听不清,但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脸涨得像猪肝。可他还是大喊一声:“泥鳅!你磨蹭个鬼?赶快去!”
泥鳅颤抖着声音:“老扁,你真要把草儿……送给日本人?”
这时,草儿已明白了,一时泪流满面,突然转身,砰一声闷响,一头撞到墙上,栽倒在地。
这一下撞得太重了。
草儿是往死里撞的。
众人一片惊呼,忙跑过去救助。
草儿已昏迷过去,额头上流出很多血来。
这是老扁用泥巴糊的草屋,四角用几根木头撑着。草儿就是撞在一根立木上的。
有女人跑进屋里,急忙从灶底抓一把草木灰出来,按在草儿额头上,连声呼唤:“草儿!草儿!”
老扁也是吃了一惊。可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又大声呵斥泥鳅:“泥鳅!快去!”他知道这会儿不能有任何犹豫和动摇。
此刻,他面目狰狞,就像一个红眼魔鬼。
泥鳅一声不响走过来,站在老扁对面,和他对视了许久,突然一拳打过去。老扁踉跄着退后几步,又重新站住了,鼻子里却喷出血来。老扁抹了一把,狠狠看了泥鳅一眼,一脸残忍的表情,却没有冲过去还手。
泥鳅跺脚怒吼:“你到底为啥这么做!”
老扁用手一指野外,声嘶力竭:“为了鱼王庄三十万棵树木!还不明白吗?”
所有人都向野外看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朦胧中能看到大片浓重的阴影。他们知道那是他们的树林子。
是的,荒滩上有三十万棵树木,还是老扁一棵棵数过告诉大伙的。那时,老扁多骄傲啊!几十年来,为了栽活这三十万棵树木,鱼王庄人流血流汗,在饥寒交迫中挖坑、栽树、浇水。一年又一年,因为栽树,直接累死饿死的不下数百人。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这是鱼王庄存在的全部理由,也是鱼王庄全部的希望。
泥鳅把目光从野外收回来,似乎猜到鬼子又要砍樹,老扁就是这件事被龟田拿住了。但他还是追问一句:“在你心里,这些树木……真的比人还重要吗?”
老扁血红了眼:“是的!树木比人重要!鱼王庄可以放弃所有一切,就是不能放弃树木!”
泥鳅咬牙切齿:“你以为大伙会感激你吗?会给你树碑立传?”
老扁也咬牙切齿:“树碑立传?笑话!那是想恶心我!”
泥鳅大吼一声:“你该千刀万剐!”
老扁说:“从今天起,我夜里睡觉不关门,永远不关门!我这条命不值啥,你们可以随时来取!”
泥鳅摇摇头,他知道老扁的嘴又臭又硬,自己永远说不过老扁,更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老扁已经不可理喻。于是转身分开人群,抱起仍在昏迷的草儿,怒冲冲扛在肩上,大步出村向东。那是炮楼的方向。
几百人目送他们远去,消失在暮色中。
这一幕将永远留在鱼王庄人的记忆中。
这时,一个女人走到老扁面前,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这个女人就是梅子。当年,正是她的爷爷梅云游带领鱼王庄人栽下第一棵树。她当然珍爱这片林子,可她不能容忍老扁为了保住林子而把新婚妻子送给日本人当礼物。他没有这个权力决定这个女人的命运!
现场没人说话,一片死寂。
接着,所有人都哭了。
只有老扁例外。
梅子吐他脸上的唾沫,他没有擦,只转身离开,朝相反的方向走出村子,走向村外的树林子。他的身影有点孤单。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回头看。
这一刻,他的心肠比铁还硬。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老扁的心一直比铁石还硬,也一直被人诅咒。
但奇怪的是,鱼王庄人又一直在服从他。
他没有食言,一直是大敞门睡觉的,连冬天也是。那时,他蜷缩在一床又烂又破的薄被里,像一条狗一样冻得瑟瑟发抖,间或发出一串呻吟。有时半夜突然被冻醒,他会听听外头有没有脚步声,甚至希望有个人影拿把刀进来,把自己杀了。他不会反抗。那对自己是一种解脱。但一直没有人来杀他。于是天亮后,他又精神抖擞出门去了。
当一个人连任何尊严都不要的时候,这个人一定是可怕的。
他一定怀有一个可怕的目的。
但在龟田看来,老扁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和他的村民屈从日本人,只有一个可笑的目的,就是不要毁了他们的树林子。
在龟田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要求。
他本可以随口答应的。
但既然他们把树木看得这么重,甚至比尊严比生命还重要,就要好好利用一下了。
于是,他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
龟田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他只是利用本属于鱼王庄的东西,换取更多鱼王庄的东西。
他觉得他在和一群蠢人打交道。
他们所看重的所谓树林子几乎什么也不是。不要说和北海道家乡的森林相比,就是和中国其他地方的森林、树林相比,也根本不值什么。
鱼王庄人总说他们的树林子如何如何,那也叫树林子吗?只是从远处看有点像,走进去简直惨不忍睹。
鱼王庄周围的大片荒滩上,的确有不少树木,但分布面积太大,到处稀稀拉拉,有的相隔几十米,有的相隔一里多路,甚至有的几十亩荒滩上只有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那树却有几十年了,才只有胳膊粗细,它几乎从来就没有长过,倒是树身上长了很多疙瘩瘤,一看而知是个侏儒样的老树,形状古怪可笑。这样的树木还有很多。
当然,也有一些真正的大树,最大的已经两人合抱粗,就像城堡前的几十棵槐树,每一棵都十分茂盛,主干如虬龙盘绕,苍劲有力,枝叶下的浓荫可以坐几十个人乘凉。
但这样粗大的树木太少了。
在整个荒沙滩上,几十万棵树木,不仅稀稀拉拉,高矮不齐,而且品种混杂,几乎什么树种都有。可见他们当初栽种这些树木时,就是弄到什么树苗就栽什么树,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
龟田很瞧不上这些树木,心想,这有什么值得爱惜的?
他的确不知道,为栽活这些树木,鱼王庄人曾付出怎样的代价。
冉爷爷带上秋月和小菊上路了。
上路不久,就出现了分歧。冉爷爷想在乡下讨饭,或者去山区。那些地方虽也贫穷,而且要跑很远的路,但乡下人和山民对讨饭人比较友善,不会用鄙视的目光看你,更不会数落你斥责你。他们会尽其可能,自己吃什么,就会给你什么,一个窝头,一个菜团,一碗青菜汤,或一碗糊糊。他们会搬个板凳让你坐下,和你拉家常,问你家在哪里,年景咋样,家里遭了啥灾,出来多少天了。就像来了一个远路的亲戚。如果是在山区,还可以到山上摘些野果充饥。总之,冉爷爷希望去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他怕见到更多的人。四處乞讨,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冉爷爷脾气倔强,自尊心强。他上门讨饭,从来不喊不叫,就是挎个要饭篮子,拄个要饭棍,往人家院门口一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常常是这家的狗先发现他,凶凶地叫起来,才惊动主人。主人看是个讨饭的老人,急忙赶开自家的狗,回屋拿些吃的送他。这时,冉爷爷才会向对方点点头,然后走开。如果这户人家看见他站在院门口,却装作没看见,冉爷爷会转脸就走。好在乡下和山区,这种情况极少。冉爷爷过度的自尊,让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郁闷中。可他从来不说,每年还是出来讨饭,因为他得活着,活着才能栽树。对于村长老扁,冉爷爷是很鄙视的,但对他几十年领着大伙栽树,又是倾力支持的。尽管他知道,到他这个年龄,活不了几年了,不定哪天就会倒下,自己根本享受不到以后的好日子,但这根本不重要。鱼王庄人一辈辈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栽树是唯一的事情,一切都是为了栽树,栽树才能治住风沙。对鱼王庄人来说,这个信念已深入骨髓。
秋月和小菊主张去城市讨饭。
冉爷爷咂咂嘴,说城里人太多。
两个姑娘笑起来,说冉爷爷,人多的地方才好讨饭呀。
冉爷爷说,还是人少的地方好。乡下、山区,都是好地方。
两个姑娘不解,说乡下山区人烟稀少,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要跑很远的路,时间都耗在路上了。还是去城市吧。
冉爷爷喃喃道,城里的饭不好要。
冉爷爷并不是没去过城市。上门讨饭,城市人大多都会给你吃的,而且城市的饭食要比乡下好,甚至还会给你一点儿钱。但有的城里人在给你东西之前,会用眼睛斜着看你,会对你批评教育一通,比如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这些要饭的就是丢政府的人。比如说你不会是“地富反坏右”吧,出来逃避斗争的?我要是给你东西吃,就是帮助坏分子了!还有的警惕性更高,会喊来街道戴红袖箍的治安人员,进行更仔细的盘问,登记籍贯、姓名、家庭成分、婚姻状况、几个子女,以及近亲属姓名、职业、婚否等相关情况。
村长老扁就是听说村民们的这些遭遇后,才断然决定开介绍信的。
冉爷爷去过城里讨饭,有点受不了。一次羞辱就会让他记一辈子。
但秋月和小菊就不同,她们从七八岁就开始出来要饭了,很少去乡下山区,多是在城市里。她们觉得在城市里很好要饭,那些爷爷奶奶阿姨很同情,往街边上一坐,就会不断有人丢钱给她们,还有的会买来几个大发馍送她们。再大一点儿,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更好要饭了,不仅老人会格外关照,还叮嘱她们要小心坏人。这时,会有不少年轻男子更关心她们。他们常常用色眯眯的眼光打量她们的身体,偶尔会贴近了爱抚一下她们的头,在她们的小屁股小乳房上捏一把,然后丢下一点儿钱匆匆走开。待他们慌慌张张走开后,秋月和小菊便对视一眼,然后牵手大笑着跑开。她们觉得这些男人很可笑,摸一把捏一下,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她们会躲在墙角,往自己胸前屁股上摸一摸,捏一捏,然后问对方有啥感觉?没。你呢?也没。于是两人又大笑起来。她们没觉得这是个多么大的事,身上没少一点儿肉。她们还是喜欢在城市晃荡要饭要钱。她们甚至还看过好多次电影。这是最让她们迷恋城市的地方。工作人员看她们脏兮兮的,低着头在人群里挤,以为是想逃票混进去,就抓住了往外推,说出去出去!可她们拿出了电影票。工作人员反复检看,没有问题,只好放她们进去。
当然,大多数时候,她们还是逃票,多是在露天电影院。这种电影院多用围墙挡着,墙上有好多洞,可以踩住洞爬过墙去。城里的孩子也逃票,秋月和小菊就是跟他们学的。
她们看过不少电影,《铁道游击队》《战火中的青春》《狼牙山五壮士》《一江春水向东流》《永不消失的电波》《上甘岭》,等等。经常会看得热血沸腾。一次出了电影院,秋月很庄重地对小菊说:“我想去革命!”小菊脸直发烫,说:“我也想革命!”两人并肩走了好一阵,秋月叹口气,说:“就是不知道去哪里革命。”小菊说:“现在好像不革命了。电影上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为这事,她们激动了好多天,又讨论了好多天。到底因为不知道怎么革命而作罢。
那晚,她们睡在一个桥洞下。她们已在这里睡了十几天了。可是刚躺下,就被四五个少年拎起来打了一顿。他们说你们看电影逃票,我们一直跟着你们的!
秋月认出一个小男孩,说我看到你们也是逃票的!
小菊吓得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但还是被另一个男孩一脚踹倒在地上。
秋月拼命和他们厮打。可是根本打不过他们,对方都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而且是一群。很快,秋月也被他们打倒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骑自行车路过,看到这场面,忙跳下自行车赶来拉架,并且扶起秋月和小菊。
但几个少年根本不听,反而怪罪中年男人多管闲事,一直追着秋月和小菊打。秋月一直没哭,就是和他们对打。小菊却不断哭叫求饶,还是不能让他们停手。
中年男人发怒了。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为首的那个少年,甩手就是一巴掌:“啪!”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少年一下跌倒地上。
当天晚上,老和尚主动到冉爷爷住的房间看望叙话。冉爷爷就有点感动,心想这个和尚心眼儿真是不错,没有看不起人。三说两说,就主动说起鱼王庄怎么成为乞丐村,说起鱼王庄上百年栽树的事。当然也说到村长老扁,说到当年老扁为了保住树林子,任由日本人进村欺负女人,还把自己新婚妻子送给日本人糟蹋,那个可怜的女人从此疯掉。说到动情处,冉爷爷老泪纵横。老和尚一直在静静地听,从不打断。
冉爷爷也是在心里憋屈了很多年,心里话从不与外人道。他一直认为这是鱼王庄的丑事,鱼王庄人为了那片树林子活得像狗一样。但老扁坚持几十年,领着大伙栽树护林,又让他觉得是个了不起的事。在老扁身上,有多少光芒,就有多少丑恶;有多少丑恶,就有多少光芒。他无法对村长老扁有一个准确的评价。当他憎恶他的时候,又想到他的好处和不易;当想到他的好处和不易的时候,又想到他的丑恶。老和尚是世外之人,对凡尘定有高见。他向老和尚倾诉,既是一种宣泄,又希望老和尚给他一个答案。他已经被煎熬了几十年。
但老和尚却让他失望了。
老和尚起身告辞时,只双手合十,说了一句:“善哉善哉。夜深了,施主早点歇息吧。”
冉爷爷两眼本就模糊,看他走出房间时,就像一个鬼影。心想这老和尚只会说善哉善哉,也是个没见识的,真后悔给他说了那么多。
此后十多天,冉爷爷三个人白天分头外出乞讨,晚上回来就住在这座破庙里。冉爷爷依然抑郁,也不再搭理老和尚,晚上倒头就睡。毕竟这把年纪,白天跑一天够累的。但睡又睡不着,只迷迷糊糊的,不时听到隔壁两个姑娘说说笑笑。心里就感慨,她们到底年轻,没心没肺,这么离乡背井,低三下四,以乞讨度日,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但听到她们的笑声,心里又是踏实的。这趟出来,本就是为她们做伴的,只要没事就好。秋月和小菊的说笑声,常常又成了催眠曲,冉爷爷竟慢慢进入梦乡。
这天中午,小菊和冉爷爷正转过一条巷子,忽然发现前头一群人正在围观什么。小菊喜欢看热闹,就快步走过去,却很快跑回来,惊喜道:“冉爷爷,你猜我看到谁啦?”
冉爷爷说:“是秋月吗?”
小菊摇摇头,大声说:“是武二哥!”
冉爷爷不相信似的:“你说是咱们鱼王庄的武二?”
小菊高兴地说:“就是就是!”
冉爷爷也高兴起来:“走,咱们去看看!”他没想到,在这么遥远的古城,会碰上一个同村的人。
其实,冉爷爷平时并不喜欢武二。因为武二脾气暴躁,在村里动不动就和人打架。据说,外出要饭也常和人打架斗殴,证据是身上、脸上、额头上刀伤累累。每次回鱼王庄,大伙就取笑他,让他讲和人打架的事,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只是武二从来不说外头的事,大概羞于出口。但有一件事,大伙是佩服的:武二每年外出讨饭,都会带上三五个人,有时甚至七八个,而且多是瞎子、瘸子、寡妇。都说武二虽然莽撞,做事却仁义。但也有人说,武二没那么好,每次都带几个女人,老少通吃,在外头快活得很。
不管怎么说,能在异乡碰上同村的人,冉爷爷还是真的高兴。小菊扶着冉爷爷踉踉跄跄赶到时,围观的人正大声喝彩:
“好!”
“再来一刀!”
…………
小菊和冉爷爷听到了,有点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挤进去看,只见武二正在一家饭店门口,手拿一把刀子,往脸上比画,已经划出几道口子,鲜血直流。饭店里人已经送出一小篮杂面馍,看上去也有十几个,还有围观的人丢了一些钱在地上。可是武二还是不肯罢手。在众人一阵起哄之后,武二抱拳大声吆喝道:“我武二还有一招狠的!你们想不想看?”
众人大叫:“想看!”
“快表演吧!”
武二也不客气,大声说:“想看就丢钱!”
有些人就开始向场内丢钱。
武二在场子中间看了一圈,有些不满意,说:“老少爷们儿,我武二是拿命换钱啊,能不能再给点?”
于是又有一些钱丢进来。
武二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弯腰把钱逐一捡起收好。然后走到场子中间,把手中刀子向周围亮了亮,果然寒光闪闪,突然举起,躬身往大腿上扎了下去!
周围一阵惊呼声,有女人吓得捂住脸。
武二并没有立即拔出刀子,而是松开手,用手指拨了几下,那刀子便在大腿上一阵弹动摇摆,血便从刀口渗出来。他是以此向众人展示,刀是真刀,血是鲜血。
小菊吓得哭起来,紧紧抱住冉爷爷一只胳膊,再不敢看。
冉爷爷一言不发,看着场内的武二,嘴唇一直在哆嗦。
众人渐渐散去。
武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取出一把草木灰,这才拔出刀子,把草木灰按在刀口上,用一根布带把伤口扎上,转身拎起篮子,要走时,却余光发现两个人仍站在那里没走,先还没太在意,可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猛转身定睛细看,一时高兴得大叫起来:“冉爷爷!小菊!”一瘸一拐跑来。
小菊冲上前,一下抱住他的胳膊,哭道:“武二哥哥!”
当天,武二带冉爷爷和小菊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桥下,在桥洞里看到了鱼王庄另外的人。除了武二,还有两个瞎子,一个哑巴,一个瘸子,三个女人。大家相见,都亲热得不行,问了一些彼此的情况。
武二高兴道:“可惜今天没见到秋月妹妹。”
小菊说:“武二哥哥,想见秋月容易,我明天就带她过来!”
武二就拿出篮子里的杂面馍分给大伙,也给冉爷爷和小菊一人拿了一个,说:“都快吃吧!今天收获很大,还挣了不少钱。”
冉爷爷没有吃,他心里还在难过,吃不下去,接过来又放到篮子里。
武二说:“冉爷爷,你咋不吃?这个饭店我是头一趟去,人家看我玩刀子,很大方,一下就給了这么多!”
冉爷爷问:“每次都这么容易?”
武二摸摸头:“哪能?有时我往身上捅几刀子,人家也不理不睬的,刀子就白捅了。”
冉爷爷摸摸他身上脸上一道道伤疤:“这些,都是你自己用刀子划的?”
武二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瞎子、瘸子和女人,说:“这么多人要吃饭,要活着,我不这么干不行。”
小菊说:“你们可以上门讨要呀。”
武二说:“你看我们这些人,瞎的瞎,瘸的瘸,上门不容易。我倒是能上门,可是张不开口,五大三粗一个男人讨饭,要不到还会挨骂。”
冉爷爷说:“你回鱼王庄时,大伙都说你在外头整天打架斗殴,才落得一身刀疤,你咋不辩白呢?”
武二摸头笑笑:“辩白啥?还不如说我打架斗殴呢。我现在这么讨吃的,说好听是表演花刀,说难听就是讹人家。”
冉爷爷叹口气,没再说啥。他知道乞丐历来有两种:一种是文乞丐,就是可怜巴巴上门乞讨。另一种是武乞丐,像武二这样,到店铺前、集市、住户家门前,用刀子自残,一刀子下去,要么划脸上,要么扎在身上,鲜血直流,或者拿块砖头往脑袋上拍,拍碎砖头,拍出血来,对方不忍心,只好拿吃的或拿钱打发走。当然,也有武乞丐是假的,耍花刀并不真的往脸上或身上用刀,而是备有红药水或鸡血之类,趁人不注意抹在脸上身上,但也容易被人识破。武二就从不弄虚作假,全是真枪真刀。
冉爷爷带小菊告辞时,想给武二叮嘱一下,可是张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能说啥呢?
第三天晚上,武二腿上的伤还没好,就找到冉爷爷他们住的破庙,还带来一把散碎钱,大約有七八块。冉爷爷坚辞不要,说二子你不容易,带那么多人。我们爷儿仨能顾上自己,你不用担心。
秋月看到武二身上脸上的伤,也哭了,说武二哥哥,你别这么自残了,长了会吃不消的。你要是觉得上门乞讨张不开口,不如去打工吧,也能挣一份钱。
武二说我也试过,都是国营、集体单位,哪进得去?没有私人雇工的地方。没事!我身体好得很,七八天放一回血,就当献血了。你们信不信?我还真的献过一回血。有一天,我正在一家医院门口耍花刀,忽然一群人抬着一个人往医院里跑,大呼小叫地让大伙闪开路。也不知那人咋受了伤,反正血头血脸的,就从我面前过去了。可是不大会儿,就有人跑出来大喊:“刚才伤的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可是医院没血浆了,哪位行行好,快进来献血救命!我求求大伙了!”说着扑通跪下了。我一听,二话没说,就跑进去了,一检查,我的血型正好符合。我对护士说你多抽点,我身体好!一家伙抽了多少?说是六百CC。抽完血我就出来了,有点晕,就在墙根坐了一阵子,才慢慢走回桥洞里。
秋月惊呼:“天爷!他们真是不把你当外人了。事后也没人奖赏你?”
武二说:“咱又不图那个,救命当紧。”
老和尚在一旁听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事传得很广,听说公家到处找你呢。”
武二忙摆手:“和尚,你可别把我出卖了!要是找到我,就不能耍花刀了。”
这时,哑巴正在院子里打扫。十聋九哑,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庙里突然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到处是刀伤的疤痕,让他心里生疑,就不时探头朝屋里看。
武二看到了,对老和尚说:“你这个伙计爱打听事呢,可别让他说出去!”
老和尚笑笑,起身离去。
之后,日子如常。冉爷爷三人依然每天外出乞讨。
但忽然有一天,秋月出事了!
这趟冉爷爷三人结伴出来,其实已不能结伴上门,毕竟都是大人了。一路走来,都是各要各的,然后在哪里会合。到了古城也是这样。但秋月担心古城街巷复杂,怕冉爷爷眼神不好,走迷了路,就让小菊和冉爷爷做伴,牵着一根要饭棍走街串巷,倒也博得不少同情,没觉得要饭有多难。每天晚上回到庙里,秋月和小菊还会交流一下,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就笑一阵子。
可是这天傍晚,秋月却迟迟没有回来。
小菊和冉爷爷等到半夜,秋月还是没有回来。
两人就有点慌了。
老和尚闻讯过来,也是非常着急,陪着冉爷爷和小菊来到庙门外张望等候。
可巧这几天哑巴也生病回家了,不在庙里,不然可以让他出去找一找。
小菊急得哭了,要去外头寻找。冉爷爷不让她去,深更半夜的,他不能再放小菊出去。
冉爷爷头皮一阵紧似一阵,他有个不好的预感,秋月一定是出大事了,不然不会平白无故不回来。
老和尚陪着一直等了一夜,秋月还是没有回来。
天才蒙蒙亮,冉爷爷和小菊就分头外出寻找了。小菊按冉爷爷的吩咐,先去找到武二,告诉他秋月失踪的消息。武二立刻带人四处寻找。
老和尚也赶忙去找哑巴,哑巴却不在家。问他邻居,邻居说这两天哑巴家一直锁着门,没见他人影。
老和尚就有点纳闷,哑巴一直拉肚子,原说回家休息几天的,却不在家,能去哪里?莫不是在医院?有那么严重吗?但他顾不上去寻找哑巴,急忙去找了几个常来寺庙里的香客,大体说了一下秋月失踪的情况和年龄长相,让他们帮忙外出寻找。然后又匆匆赶回庙里,他怕万一秋月回来进不了庙门。
之后两天三夜,不仅冉爷爷、小菊和武二等人在寻找,香客们也发动越来越多的人参加寻找。老和尚还去派出所报了案。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稍感安慰的是,据派出所的警察说,这几天古城没有因交通事故死人,也没有发生凶杀案,城中河道也无溺死人员。
就是说,秋月应当还没有生命危险。
但秋月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天,派出所立案了。
第五天,几个警察来到庙里,详细了解冉爷爷三个人的情况,并分别和老和尚、冉爷爷、小菊三人谈话,做了笔录。他们甚至把哑巴也找来了。
原来哑巴没有住院,而是去了城郊姐姐家。病中会思念亲人,又想有人照顾,也在情理之中。警察找到他时,哑巴已回到家中。
警察已经意识到,秋月一定出了意外。
按照冉爷爷和小菊的说法,他们首先排除了秋月独自回老家的可能。她不会招呼不打就回鱼王庄的。
那么,她会去哪里?会不会被什么人扣留在什么地方?毕竟秋月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警察初步判断,这个案子应和情色有关。其中和情有关又不太可能。刚来古城不久,秋月又是个乞丐,不大可能和人发生恋情。但有人看上她的美色年少,又是外来乞丐,动了色心欺负她是完全可能的。古城人口稠密,什么人都有,从这方面入手,或许会有头绪。
派出所向市公安局汇报后,市局立即通知各派出所,调查监控各自辖区地痞流氓动向。
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发现任何线索。
冉爷爷和小菊度日如年,坚持每天外出寻找。尽管他们知道已不可能在街上找到秋月了,但还是希望能利用讨饭的机会打听到一些有关线索。
小菊一天哭几次,既担心又害怕,常常浑身哆嗦。她感到这座古城突然变得面目狰狞,随时能把一个活人吞噬而无声无息。
的确,古城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失踪一个女孩而改变什么。
冉爷爷心里更急。不仅急,而且懊恼无比,直后悔不该带孩子们到城里来。万一秋月被害,回去怎么向老扁交代,怎么向鱼王庄交代!
武二一刻也没有停。他不仅让带来的人也外出寻找,还发动古城很多乞丐去找。武二因是耍花刀的,又知他带了一些老弱残疾出来讨饭,古城乞丐早就传开了,说武二不但有种,还仁义,因此都敬服他。秋月的事一传开,在古城乞丐中一呼百应,大家结伙成群,提着要饭棍,大街小巷到处找,咋咋呼呼,愤怒无比,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平日乞讨,受了不少窝囊气,这时候都借机爆发了,好像古城人都欠了他们一条命。为此发生了不少争吵打骂,有几个商店还在夜间被砸了。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古城人原本没觉得是多大事,不就是失踪一个女孩吗?说不定跟人偷偷跑了呢。古城曾是几朝帝都,家国兴衰,生死存亡,稀奇古怪,见得太多了,一向遇事冷静乃至冷漠。现在突然被几百个叫花子搅得有点烦,火气也上来了。
公安机关不敢大意,连忙会同各居委会,一面安抚市民,让大家少安毋躁,不要和乞丐一般见识,更不能发生群体斗殴事件;一面加紧破案。他们知道只有案子破了,才能让古城平静下来。
武二倒是出奇的冷静,他并没有伙同乞丐到处吆喝咋呼,无事生非。而是一边在大街小巷无声无息地溜达,一边动脑筋,分析各种可能,试图找到这件事的入口。
有時,他会蹲在街口久久不动,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街上行人居多,也有一部分骑着老旧的自行车,还有三轮、马车等。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眼前过去,就想这些人有谁会知道秋月在哪里吗?
这天,武二又蹲在另一个街口,对面是一家小医院。因为他无端想到,秋月会不会被人囚禁起来,挨了打受了伤,会不会逃出来,到医院来包扎?
这当然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但这时,他看到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在破庙里打扫卫生的哑巴。
武二几乎天天去破庙,和冉爷爷交流分析情况,老和尚每次都参加,却没见到哑巴。
武二问,哑巴呢?
老和尚说,我把哑巴辞了。
冉爷爷说,为啥?
老和尚说,哑巴本来拉肚子生病,我让他回家休息几天,到医院看一看。没想到第四天回来时,脸上有几道抓痕。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去医院看病,出门后在马路上和人发生争执。那人碰了他,却不讲理,两人就打了起来,那人被他打倒在马路上,自己也被抓伤了。我很生气,庙里出去的人,怎么能打人呢,就把他辞了。
当时,冉爷爷和武二都没在意。
但现在,武二突然觉得这家伙有点可疑。
他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灵光一现。
他实在太没有头绪了。你总得怀疑个什么人,何况哑巴是认识秋月的。
武二决定跟踪哑巴。
虽然武二和哑巴见面不多,但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武二很快穿过马路,悄悄尾随在哑巴身后。
哑巴一只胳膊被绷带缠着,挂在脖子上。看来,他受的是外伤,还比较重。
这家伙又和人打架了?
武二和他保持在几十步的距离,把破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半个脸。
事实证明是必要的。
哑巴不时往周围看,有时还转头往后看,似乎怕人跟踪。
武二对他的疑心更重了。
这家伙是怕人报复,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
哑巴走得很快。转过两条马路,拐进一条小巷里,又往里走了两百多步,在一个小院门前站住了。他左右看看,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迅速反身关上。
武二低头走过哑巴门前,偷偷往院墙打量。院墙只一人多高,能看到院内是三间瓦房。院子里还有两间西厢房,有个烟囱竖在外头,看来是厨房。
武二没敢太停,匆匆走过去,在一百多步远的地方,停在一处水泥电线杆后头,旁边有个垃圾箱。他装作翻拣垃圾的样子,心里在飞速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很快,他决定返回去。
武二拎着一只捡来的破纸箱,重新来到哑巴门前。
小巷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只在远处有两个老头坐在门前低头下棋。
武二悄悄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往院里看。大门是榆木做的两扇对开门,有些年岁了,即使关紧,还是有半指宽的缝隙。
院子里很干净,地面铺着一层青砖,院子角落放两盆花木,另有一棵石榴树。各样杂物摆放有序。看来,哑巴的确是爱干净的。
堂屋门也是两扇门,一扇掩着,一扇开着,隐约能看到当门有一张八仙桌。不像在隐藏什么。
没有任何动静。
也看不到哑巴的身影。他受了伤,也许正躺在里间床上休息。
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武二稍稍有些失望,转身离开,来到巷口,一时又陷入迷茫。
巷口街对面有卖茶水的。武二出来一整天几乎没吃没喝,加上心里焦躁,觉得又饥又渴。他身上带着刀子的,只要拿出来在哪个店门前耍几下花刀,就能要到吃的喝的。但他这会儿没有心情,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还是放不下哑巴,就走过去在茶摊旁买了一碗茶水,坐在一条长凳上,咕咚咕咚一气喝光。
賣茶水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看上去很和善。武二就向她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讨饭的女孩,就把秋月的年龄、长相、身高、衣着描绘了一番。没想到卖茶的女人说,以前见过的,那姑娘常在这一带转悠。她还给过那个姑娘钱,只是这些天不见了。
武二心里怦怦直跳。总算打听到一点儿影子了。
老女人问武二,那姑娘是你啥人?
武二说是我妹妹,失踪好多天了,正到处找她。
老女人吃惊道,有这种事!你得赶紧找她,你妹妹俊俏呢!你就不该放她一个人出来讨饭,万一出了事就不是小事!
武二愈发心焦,忙点头说是咧是咧,都怪我这个哥哥。
老女人摇摇头,说可怜啊。说着又端过一碗茶水放武二面前,说这位小哥,你再喝碗茶吧,不收你钱。
武二说谢谢大娘,端起碗正要喝,却无意间发现哑巴正从巷口走出来,急忙又放下碗,把脸侧转了,用眼睛斜着盯住哑巴。
哑巴出了巷口,往右一拐,沿大街一侧快步走去。
此时,天已傍晚,路上行人也多起来,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
武二心里一动,顾不上和老女人告别,猛起身追了上去。
哑巴沿大街一直走,却是朝城外的方向。这让武二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更增添了他的疑惑,就在哑巴身后几十米的地方紧紧跟着。好在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哑巴即便回头,也不容易认出他。
如此走了近两个小时,两人已相跟着出了城,拐到一条土路上。路上只偶尔有人经过。虽说天已黑下来,武二却不敢靠近,仍然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却又怕跟丢了,一直弯腰轻走,两眼死死盯住哑巴的身影。他不知道哑巴这么晚出城干什么,要去哪里,会不会和失踪的秋月有关系。猛然想起老和尚好像说过,哑巴在城郊有个姐姐,生病时曾去姐姐家住过。他是去姐姐家吗?
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明白。就算和秋月无关也是值得的,起码可以排除对哑巴的怀疑。
前头出现一个村庄,暮色中朦朦胧胧的。
很快有了狗叫声。
哑巴似乎走累了,在村口歇息了一会儿,并转头看着来路的方向。
武二赶忙躲在一棵树后。
哑巴似乎很警惕。一路上不时回头看,到村口了,还是回头观望。显然,他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哑巴稍停之后,继续往前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直接进村,而是绕着村子边缘走。难道这个村子还不是目的地?
武二紧跟不舍,一身都是虚汗。
但他并没有觉得,只是全神贯注跟紧哑巴。
现在,他可以跟得更紧一些了。因为有村边的树木、草垛、院墙做掩护。
哑巴终于在村子最南端一个孤零零的农家院落前停下脚步。
他仍然没忘了往周围观望一遍,然后轻轻推开院门,闪身进去了。
随后,大门又立即关闭。
武二隐身在二十多米外的一个草垛后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看来,这里也许就是哑巴姐姐家了,不然不会这么熟络。
武二猜想,如果这里就是哑巴姐姐家,就可以断定这里头一定有鬼,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哑巴鬼鬼祟祟,他在害怕什么呢?
武二决定蹲守。
这时,武二的肚子咕咕响了一阵。他赶忙捂住肚子,怕再有声音发出。他知道饿一天,又走了一晚上,必须弄点什么吃的了。如果去村里讨要吃的,应能讨到的,可他不敢,怕暴露目标。这时,他忽然感到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借着星光往周围看看,好像是一片菜地,就蹲下身,心想拔几棵青菜也能充饥的。他伸手摸住刚才踩滑的东西,好像是个大萝卜,心里一喜,抓住了使劲一拔,放到眼前看看,果然是个大萝卜!武二忙用双手撸巴几下,又往身上擦了擦,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只是在咀嚼的时候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武二也是累了,倚在草垛上,一边啃萝卜,一边歇息,耳朵听着动静,眼睛看着周围。回想刚才绕村行走,好像全是菜地,这让他怀疑这里全是古城郊区的菜农。
菜农算不上城里人,但和古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生产的蔬菜供应着这座城市,时常有进城的机会,也时常和城里人打交道,甚至有的成了朋友和亲戚。
哑巴的姐姐嫁到郊区来,算是下嫁。看来哑巴家在古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哑巴四十多岁了,还是独身。这家伙会不会熬急了,暗中盯上秋月,把她劫持或骗到郊区姐姐家藏了起来?
武二想起哑巴的外伤,会不会是被秋月反抗时抓破或打破的?如果真是这样,可见秋月反抗的激烈。但愿秋月还没有被祸害。
但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想逃脱魔掌太难了。
武二猛地站起身,悄悄往小院走近。
他一想到秋月身处险境,一点儿也不敢耽搁了,争取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但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哑巴一声惨烈的号叫,接着是一个女孩子愤怒的斥骂:“王八蛋!你们一家人全都该死!”
好像是秋月的声音!
武二立即踹门而入。黑暗中只见秋月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挥舞着追赶。哑巴抱着头在院子里团团转,躲避着秋月的攻击。
武二冲上去,一脚踢倒哑巴,又转身抱住秋月,大叫道:“秋月妹妹,我是你武二哥,快住手!”
秋月仍在挣扎,边骂边喊:“我要杀了他们全家!”
武二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是一把菜刀,咣当扔到地上,说秋月妹妹,他们把你怎么了?
几乎在武二冲进院子的同时,另有两个便衣也冲进院子,大声喝道:“别动!都别动!我们是警察!”
原来,公安人员也早已盯上了哑巴,今晚一直尾随在武二身后。武二只顾盯紧哑巴,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
很快,哑巴和秋月都被戴上手铐。
两个公安人员内外搜查一遍,很快发现屋内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两具尸体,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脑袋全都血肉模糊。屋子内外,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武二惊得张大了嘴巴,说:“秋月妹妹,他们……都是你杀的?”
秋月是被反手铐上扔在地上的,整个身子扭曲变形。此时,秋月衣衫破碎,头发凌乱。直到这时,她好像才发现武二的存在,于是对着武二大声哭叫道:“二哥……你去杀了哑巴!……他们强奸了我……呜呜……”
第四章
大黑牛在荒原上远远看到一个人出现时,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哞地叫了一声,立即狂奔而去!
大黑牛四蹄生风,尘烟滚滚。
一头牛居然能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
那个人稳稳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心生感叹,并且立刻心生欢喜。好大一头牛!
很多飞禽走兽看到,都被惊呆了,这头傻牛又在发疯了。它们无数次看到过它在荒原上狂奔,看到过它在沼泽泥塘里打滚,看到过它用粗壮的牛角一头撞断一棵枯树。甚至看到过,它用硕大的脑袋顶着一个几百斤重的石磙,在沙滩上来回滚动。它把石磙顶上一座沙丘,石磙滚落下来,它重又把它顶上去,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口吐白沫,喘吁吁,才缓缓离开。但过不了几天,大黑牛又回来了,再次把石磙顶上顶下。
它有太多过剩的精力,却无处可用,只能把这个石磙当成玩物。
这会儿,它又去干什么?
不似平日漫无目标的狂奔,更像冲着一个明确的物体。
冲着大黑牛狂奔的方向,飞禽走兽们终于看到了,远处的沙丘上,居然站着一个人!是一个人!
这对它们来说,同样是很吃惊的,因为它们在这个荒原上,和大黑牛一样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它们还曾为此而骄傲,为此瞧不起人类。在这种险恶的自然条件下,人类是无法生存的,只有飞禽走兽、飞蚊鱼虫才可以绝处求生,无处不在。
但现在,人来了。
他是自从黄河决口后,来到这片荒原上的第一个人!
这家伙是个什么角色?
是不小心误闯进来的?
还是人类的使者?
莫非人类要重回这片土地了吗?
老实说,它们是不欢迎的。
短短几年时间里,生活在这片荒原上的万千生物,鹰鸦燕雀,狐獾狼狗,蛇鼠鱼虫……都已经有了各自的领地,虽然有争斗,有残杀,有险恶的风沙肆虐,但仍然可以生存,而且很多时候是自由快乐的。
但人来就不一样了。
人类是要占领一切的。
他们一定会做这片荒原的主人。
他们总是要改变什么。
比如把大片的荒滩耕翻出来,撒上种子,让它变成庄稼地。然后用鸟枪,用纸人,用铜锣驱赶威吓鸟兽,不让它们靠近。鸟类和鼠蛇要是想吃点粮食,得偷偷摸摸的,人类会说你是偷,是糟蹋粮食。
这很荒唐。
人吃粮食不也拉屎吗?
怎么鸟类鼠蛇吃了粮食就是糟蹋?
人类不受欢迎!
现在,它们知道那头傻牛去干什么了。它一定是驱赶那个被称作人的东西去了。
荒原不要任何主人。
他站立的那座沙丘,正是大黑牛经常把石磙顶上顶下的大沙丘,沙丘旁不远处,围着一个山头,是一片浩大的水域和沼泽地,里头长满了蒲草和芦苇,那是大黑牛时常来喝水的地方,时常在泥水中打滚玩耍的地方。
那是大黑牛的领地。
它不会容忍任何人占领它的地盘。
如果它用坚硬的双角挑起那个人,足能把他扔向半空。
很多鸟兽鼓噪着赶来,这下有热闹好看了。
大黑牛中途没有停歇,二里多的距离转眼间就跑到了。
没错,是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独臂汉子!
这个人少一只左胳膊,并未影响他的凛凛威风。
这是一个健壮得令它吃惊的漢子。古铜色的皮肤,鼓凸的肌肉,头发和胡须都蓬松着,一张方圆脸上,两眼炯炯有神。他看着大黑牛的目光是吃惊的、欢喜的,也是居高临下的。
大黑牛在距他几十步的沙丘下收势站住了。
大黑牛这时才意识到,他脚下站着的这座大沙丘,正是自己推顶石磙的那座沙丘,再熟悉不过。
那一瞬间,它有点恼怒。因为他占领了它的地盘。
但很快,它发现了一件更让它吃惊的事。
那个几百斤重的石磙居然在沙丘上,在那个人身旁稳稳地立住了。
这是它从来没做成的事。
它从来都是只能把石磙顶上沙丘,可是刚一松开脑袋,石磙就会立刻滚落下来,一次也没能让它停留过。
它当然记得,几天前离开时,石磙刚从沙丘上滚落下来,还差点滚到近旁的沼泽里。对于把石磙推上沙丘并让它停在上头,大黑牛早已绝望了,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只能顶上滚下。可现在,石磙就立在那个人的身边。他比自己力气还要大吗?况且他只有一只胳膊!
这个石磙是大黑牛发现的。
一次狂风过后,石磙从沙滩里露出半截身子。大黑牛把它用蹄子刨出来时,几乎热泪盈眶。它太熟悉这个东西了,主人家就有两个石磙,都在打谷场上,它时常拉着它碾轧收割来的庄稼,有麦子、大豆、谷子、高粱,当金灿灿、红彤彤的籽粒从穗头脱落时,大黑牛和主人一样高兴。那是丰收的喜悦。不要以为牛马不懂,其实它们什么都懂。
大黑牛不知道这个石磙是不是主人家的,是不是它曾经拉过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能在这遍地黄沙里重新发现一个石磙,就足够它激动了。于是它把石磙推来推去。别的小鸟小兽们以为大黑牛只是无聊,只是精力无处发泄,才把石磙顶来顶去。它们根本不懂得大黑牛摆弄石磙是在找回记忆,重温和怀念过去的日子。
现在,大黑牛和那条汉子终于面对面了。
一个站在沙丘上。
一个站在沙丘下。
彼此都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
双方都是威风凛凛。
但双方的神态并无敌意。而是充满惊奇、喜悦和欣赏。
就像两个英雄陌路相逢。
突然,汉子一阵大笑,一屁股坐在石磙上,石磙就像他屁股下的一个绣墩。他指着大黑牛大声说,哈哈,伙计你太壮了,我喜欢!
大黑牛说,我也喜欢你!你比我以前的主人壮多了,我喜欢强壮的东西。
汉子说,这荒原上就你一头牛吗?
大黑牛说,就我一头牛。我以前有伙伴的,光主人家就有十几匹骡马和七八头牛,那场洪水过后,它们和主人都不见了。你呢?怎么也是一个人?
汉子说,和你一样,我本来有二十一个孩子,还有老婆,都在黄河决堤时失踪了。我找了他们好多年,希望能有几个活下来,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
大黑牛摇摇头,他们都是你的骨肉,这太惨了,可是你好像并不怎么悲伤?
汉子说,我悲伤的时候你没看到。过后想想,这么大的灾难,不是我一家。你看这片荒原,原先村庄稠密,人烟兴旺,千家万户,如今都在哪里?都被洪水吞噬,被黄沙埋上了。这是一个劫,逃不掉的。
大黑牛说,我和你都是幸运的。
汉子说,既然活着,就得活下去。对吧?
大黑牛问,你打算在荒原上待下去?
汉子说,对!我不打算走了。我想在这里等着,看看能不能有个儿子活下来找我。有一个也好啊。
大黑牛转头看看荒原,说那就等吧。不过,咱们应当干点什么,不能天天这么晃荡。我早就烦了。闲着不是个好事情。
汉子眼睛一亮,说是啊,应当干点什么,不然老想那些难受的事。可是,能干啥呢?
大黑牛的提议得到响应,就很高兴,说咱们耕地!
汉子疑惑道,耕地?
大黑牛显得胸有成竹,说对,咱们耕地!你看这大片荒原,原先都是上好的良田,五谷飘香,现在都荒了,被黄沙埋住了,咱们可以把荒地重新耕翻,种上庄稼五谷,会吸引更多人来这里垦荒,要不了多少年,这里会重新有人烟,有村庄。如果你有亲人活着,他们就会找来。
汉子吃惊道,大黑牛,你真了不起,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个雄心,佩服佩服!
大黑牛有点羞涩地摇摇头,说牛和人类都是一个毛病,看到荒地就想耕翻开垦,在这件事上,自古以来,牛和人一直是最佳搭档,很容易就想到一块了。你不想开垦荒地吗?
汉子摇摇头,我的确没想到过这事。我没有种过地,我以前是个渔民,在黄河里打鱼,祖祖辈辈都是。
大黑牛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但它很快就说,你不要再想打鱼的事了,黄河决口后就改道走了。我去看过,老河道里只有一洼一洼死水,很浅,我在热天时去洗过澡,打几个滚就成了泥漿,根本就没鱼了。
汉子点点头,说知道,我也去看过。
大黑牛说死了那条心吧,以后咱们就合伙开垦这片荒原,咋样?
汉子说我不会弄地,很麻烦吗?
大黑牛说一点儿都不麻烦,你不会我会呀,我教你!先把荒地犁起来,耙碎了,再撒上种子。中间要是勤快一点儿,再拔拔草啥的,就等收获吧。你想一想都觉得神奇,有一天,这片荒原重新变成良田,满眼都是庄稼,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图景,笑都要笑醒呢!
汉子真的被大黑牛感染了,说中!咱就这么干。
大黑牛高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新主人了!
汉子连忙摆手,说别别!我不能当你的主人,往后你还是师傅呢。咱们是伙计、搭档!
大黑牛很诚恳地说,我是真心的。这么多年,我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是想等待人的出现,寻找一个新的主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人要健壮一点儿。你不知道,我原先的主人太瘦了,他其实一直对我不错,可我对他有意见。家里放着那么多粮食,就是不肯吃饱饭,不仅他瘦,一家人都瘦,倒是把牛马都养得膘肥体壮。这人也是想不开。所以呀,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认准了你是我的新主人!你这块头多健壮,快赶上我了。咱们以后干活归干活,一定得吃饱饭。哎,我在荒原上这几年,可以吃草,你来这荒原上咋活的?
汉子笑了,说这还不简单,到处有水洼、沼泽,里头有鱼虾,有青蛙水蛇,很容易就能抓到。再说岸上还有野兔啥的,抓到也不难。草荡里还有鸟蛋,全是美味!
大黑牛说,这我就放心了。哎呀扯远了,还是那句话,你就做我的新主人。没个主人,我心里不踏实。这几年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是心慌。
但独臂汉子很肯定地大声说,这几年,你没有主人,不是也活下来啦?你很了不起!再说了,我没当过主人,不知道主人怎么当,我以前只是个渔夫。大黑牛,我不会当你的主人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一块搭伙开荒。就这么说定了!
大黑牛惊诧之余,抽抽鼻孔,有点惶恐,又有点感动。
因为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没有主人,即使已经独立在荒原上活了几年,仍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是可以独立的。几千年下来,耕牛不都是有主人的吗?它们在主人的管理下,耕耙驮运,任劳任怨。当它们病了老了,不能再干活时,会被主人宰杀。那时它们都会流下悲伤的泪水,但没有任何一头牛反抗。反抗有用吗?历来都是这个结局,主人有这个权力。
但现在,这个独臂汉子不愿做主人,只愿做兄弟。
大黑牛感动了。
尽管心里还是有些惶然,但还是感动了。
大黑牛抬头试探着问,你真的要和我做兄弟?
独臂汉子起身走下沙丘,拍拍它的浑厚的肩膀,又指指天,说兄弟,我说过的话,苍天可以做证!
突然,大黑牛撒开四蹄,昂首向着荒原一声大叫:“哞——!”
浑厚洪亮的叫声如雷滚滚,震动四野八荒。
到处都在回响:“哞——!”
“哞——!”
“哞——!”
…………
整个荒原都在抖动。
在远处围观的鸟兽们吃惊不小,大黑牛简直是疯了!
这家伙就是个傻子!
居然死乞白赖求人当它的主人。
居然相信那人的鬼话。
什么兄弟?全是骗人的把戏。它竟然激动成那个样子。这家伙太叫人失望了。它们原本指望它赶走那个残疾人呢。这下好,他们要联手开垦这片荒原了。
这家伙天生就是个贱命,不干活浑身难受,只有肩上套上绳套才舒坦。
鸟兽们用各种语言对大黑牛叽叽喳喳辱骂一通后,纷纷离开了。
大黑牛没有任何还击,还冲它们咧嘴直笑,笑得又憨又蠢。
一只乌鸦实在气不过,飞到大黑牛上面的空中,盘旋一圈,一个俯冲,对准大黑牛的脑袋拉了一泡屎才飞走。
独臂汉子哈哈大笑,说大黑牛,你人缘不错啊!
大黑牛笑笑,它们和我开玩笑呢。忽然想起什么,说兄弟,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
独臂汉子忙说,当年,我兄弟姐妹多,我排行第八,都叫我老八,你也叫我老八吧。
大黑牛说,就叫你老八哥吧。看来,你们家族曾经人丁兴旺啊,可惜你那么多孩子都死了。
老八叹口气,不说这些伤心事了。
大黑牛说,你不知道吧,我也有过很多子女呢,比你还多!
老八吃一惊,说真的?
大黑牛抖一下肩膀,说当初我在主人家,不仅耕田耙地,还是一头种牛,十里八村的人家都找我去给牛配种,一年总有几十次,多年下来,你说我有多少后代?
老八笑起来,说咱们真是有缘啊。
大黑牛咧开嘴,瓮声瓮气说,这几年,我都快憋疯了。咱们以后还得想办法配种。
老八不解道,配种?
大黑牛说,你还不明白吗?咱们都有强壮的身体,应该想办法多生些后代,这荒原上才有生气呀。
独臂汉子哈哈大笑,说黑牛兄弟,没想到你能想那么长远,好,就听你的!
大黑牛看着汉子空荡荡的左臂,有点担心道,老八哥,你怎么会丢一只胳膊?天生的吗?
老八说,还不是那场洪水,太凶猛了。我那么好的水性,居然毫无办法,不大会儿就呛得晕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一夜,也许两天两夜,醒过来时,才发现左臂没有了,不知撞了什么东西,竟然齐崭崭把左臂切走了。我是被一排冲倒的大树挡住的,不然早就死了。
大黑牛哦了一声,说我担心你还能不能上得去。
老八没听懂,说上得去?啥意思?
大黑牛突然腾空,扬起两条前腿,做了一个和母牛交配的姿势,说就是这个……做那事,懂了?
老八大笑起来,说没关系的,人类和你们牲畜不一样,你们少一条腿就做不了,人不是这样的,不碍不碍。
大黑牛好奇道,你们人类不是这样?那怎么做?
老八摇摇头,说这个不能告诉你。这是人类的秘密。
大黑牛憨憨地笑了,说你们人类到底心眼儿多,啥事都会留一手。
老八大笑了,说放心吧黑牛兄弟,我不会耍你的。咱们现在走吧。
大黑牛说去哪儿。
老八说,咱们先要走出荒原,去有人烟的村镇打工干活,挣些钱买来犁耙耕具,才能回来开荒啊!
大黑牛高兴道,好嘞老八哥!快爬我背上,我驮着你!
差不多半年后,老八和大黑牛重新回到这片荒原上。
这一次,几乎可以用浩浩荡荡来形容。
这应当算得上一支队伍了。
队伍里不仅增加了一个女人、三头母牛,还拉着三挂形似雪橇的拖车,第一辆拖车上放着犁耙农具、粮食种子和各种生产生活用品。
第二辆拖车上,坐著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几岁,皮肤白净,只是有点瘦弱,两只眼睛很大,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充满好奇和兴奋。
老八随在拖车旁,说枣儿,你看啥呢?
枣儿说,这荒原这么空荡,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
老八说,你不会是后悔了吧?
枣儿说,我才不会后悔。没有人才好呢,省得有人骂我是不会下蛋的鸡。
老八笑道,放心吧,跟着我,会让你生一个又一个,生一大群孩子。
枣儿白了他一眼,说你吹牛吧!
老八说不信你等着瞧。我最大的本领就是让女人生孩子!
老八和枣儿是在一个叫界首镇的地方认识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镇子。枣儿是个寡妇,准确地说是个弃妇。奇怪得很,她曾四次嫁人,都是因为不能生孩子被男人休掉的,常被人指指点点,说她空长一副好模样,只是一块沙碱地,播下种子不长庄稼。枣儿又是个要强的人,心里憋着一股气,却无处说。她想不明白,自己咋就不能生孩子。老八带着大黑牛来镇子上打工挣钱,拉脚犁地,什么活儿都干,一天也不肯闲着。镇上人都知道老八带大黑牛打工,是为了挣钱买犁耙种子去荒原开荒。这个独臂男人在镇子上很快赢得好名声。
一天,枣儿在井台打水,一桶水太满了,往上提时却提不动,憋得脸通红,又不敢松手,就僵在井台上摇摇欲坠。这期间,来来往往好几个男人,都看到了,可是没一个人过来帮她,都怕沾上晦气。枣儿噙着两眼泪,她想真不如死了。正想着往井里跳,恰在这时,老八赶着大黑牛拉一车砖从旁经过,看到井台上的女人有危险,赶忙停车跑过来一把抓住井绳,让枣儿松手,自己用一只手往上提,提一节用脚踩住井绳,接着再提,轻轻松松就把一桶水提上井台。
当时枣儿就感动了。
她曾多次见过这个独臂男人和他的大黑牛,也听说过他要去荒原开荒的事,心里早就佩服得不行,只是没有说过话。
当天晚上,枣儿找到老八和大黑牛临时住处,说你真的要去荒原开荒?
老八指指大黑牛,说俺们兄弟俩一定会回到荒原。俺们就是从荒原里出来的。
枣儿哧一下笑了,说你这个人咋和一头牛称兄道弟?
老八说,这个你不懂,大黑牛是我最好的兄弟。
枣儿说,它就是一头畜生呀。
老八生气了,说你这个女人咋回事?这么多废话!
枣儿笑起来,说好好,你这人还怪有脾气。
大黑牛听得懂枣儿的话,可它没有发声。它不太喜欢这个女人,不仅饶舌,而且太瘦。
枣儿问老八,你们啥时候去荒原?
老八说,你问这干啥?
枣儿说,我也想去荒原看看,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老八说,荒原上没有人烟,没啥看头。你会受不了的。
枣儿说,我就是要去没人的地方,才能耳根子清净。人太坏了。
老八说,有人欺负你了?
枣儿就哭了,向老八说了自己的遭遇。她也是太没人诉说了。
老八见不得女人哭,就说你回家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自此,枣儿三天两头往老八住处跑,也不说去不去荒原的事,只是帮老八打扫、洗刷、做饭、缝补、喂大黑牛。她在用行动告诉老八,她跟定这个男人了。
镇子上议论纷纷,说枣儿肯定是熬急了,这女人也是水性杨花。说她咋下功夫也没用,男人讨老婆总要传宗接代,枣儿不能生孩子,要不多久,老八就会把她蹬了。还有人当街调笑她:“喂,枣儿,怀上没有?看你这肚子还是薄薄的,不像有崽呀。”引得一群人大笑。
正好又是老八经过,他拉开人群,大声说你们这么欺负一个女人有意思吗?从今天起,枣儿就是我的女人了!你们信不信,我能让枣儿生一群孩子!说着上前问正在抹泪的枣儿,说:“枣儿,你同意给我当老婆不?”
棗儿含着泪使劲点点头。
老八用他仅有的一只胳膊,拦腰把枣儿抱起,横着夹到胳肢窝里,像夹着一捆草,大踏步走了。
现在,枣儿坐在去荒原的拖车上,心里高兴极了。
她不仅再不用被镇子上人笑话,还在离开镇子头天夜里,就领教了老八的厉害。这家伙太壮了,壮得像他的大黑牛。两人都是久渴逢雨,几乎一夜未停歇。枣儿像个面团被老八揉得变了形,叫得那个惨,惊得四邻起床察看,还以为枣儿正在被老八凌迟。
枣儿不管不顾。要离开界首镇了,她要用她的畅快的叫声,向镇上所有人示威。
大黑牛拉着第一辆拖车,走在前头,一直笑眯眯的。
它知道,后头跟着三头母牛。
这三头母牛都很年轻。
梅云游向着那片破烂的棚子和破烂的人群跪下时,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腿的骨头都酥了。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些贫贱而顽强的生命击倒了。
他觉得自己是在向什么致敬!
哦,是向卑贱致敬!
向这些真正称得上高贵的生命致敬!
他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突然觉得高贵不是财富,不是地位,不是无忧无虑优雅地生活,那活得太舒服太轻松太容易了。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这才是真正生命的高贵!
这一跪,让梅云游灵魂出窍,脱胎换骨!
过去,他从吃喝玩嫖中得到过无数快乐。
但此时,他心里充满对自己的厌恶。他觉得自己比他们矮了半截。衣食无忧地活着,算不得本领;饥寒交迫地活着,才真正了不起。
他想乞求他们,允许自己和他们在一起。
他要和他们一起干点什么!
可是干什么呢?
在这片荒原上又能干什么?
反正不能让这破破烂烂的人群,仅仅靠拾荒为生。这样的日子太过艰难。要帮着他们改变,开拓一种新的生活,从而能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而且要生活得好一些!
要永远生活下去,就必须改造沙滩。
改造沙滩就要防风固沙。
防风固沙就只能植树造林。
天哪,这得多久?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也许要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但只要坚持,总归会实现的吧?
梅云游被自己瑰丽的想象激动了!眼前甚至幻化出几十年上百年后,这里已是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
那将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梅云游一生干过很多天马行空的事,他确信,唯有这一次的突发奇想才是最有意义的!
此时此刻,梅云游心中汹涌的是无以名状的憧憬。
那将是以往任何快乐都无法比拟的大快乐、大欢喜呀!
梅云游被一股浩然之气笼罩了,突然一跃而起,丢下他的马,几乎连滚带爬大叫着向那些破破烂烂的男女奔去:“哇哇哇哇哇!哈哈哈哈!”
他急切地想告诉他们自己的宏伟计划!
他为自己瞬间能勾勒出这么宏大的计划而激动不已。梅云游呀梅云游,你终于把你的机灵归置到正经地方了,你咋这么聪明呢?你是天才啊!
他的马也是一愣,随后就跟着跑去。它不知道它的主人怎么突然疯了。
梅云游的突然出现和怪诞举动,把庵棚前的人全部吓坏了,纷纷掉头就跑。
梅云游大叫着冲到庵棚区,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他环顾四周,发现每一个庵棚前都堆满杂物,都还带着泥土,显然是从沙滩里挖出来的。枯骨、头发、生了锈的铁锅、散架的犁耙、扁担、朽烂的条筐,还有个巨大的石碾子。
就是不见一个活人。
只一条瘦瘦的黑狗围着他叫,显得很英勇的样子。
梅云游意识到自己吓到那些人了。
于是他大声喊叫:“出来吧!我不是坏人,我想帮助你们!我想和你们共同干一件大事,千秋万代……”
但突然,嘭的一声,一根木棒呼啸着重重地击在他头上。大棒断成几截。
梅云游一头栽倒地上。
梅云游醒过来时,已是深夜。
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身边却多了一堆篝火,篝火边围着一群男人。他们也几乎赤裸着身体,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还有人手里拿着木棒,好像随时准备向他发起攻击。
梅云游知道自己侵犯了他们的领地。
他动了动,双手撑地爬起身,又坐到地上。
头还在疼。
他记得自己挨了一棍。这一棍打得不轻。
他不知道是谁打的,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剽悍的女人?
他不想查问。
他知道这一棍反倒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因为他们欠了他一棍。打斷的木棍还在他身边,梅云游捡起一截,凑着火光看了看,又把玩了一下,笑道:“幸亏这棍子朽了,也是从地下扒出来的吧?”
没人理他。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他身上。
这时,又陆续围上来一些女人。她们站得稍远一点儿。夜深了,她们怀里的孩子大概都睡了,就跑出来看稀罕。也许是因为荒漠的夜有点冷,也许是在陌生人面前怕羞,她们尽可能穿上能穿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她们实在没什么好衣服,仍是破破烂烂,五花八门,有的衣服还是用苇叶、草绳之类编织的。但总算遮住了身体。
梅云游被一群男女围着,并且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那么直瞪瞪地看着你,说不定一句话说错,就会遭到群殴。
梅云游有点尴尬了。
他一时不知道下一句话该怎么说。
他摸了一下头,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
却摸到头上缠着一块布。大概是那一棍打破了头,流出不少血,是谁在他昏迷时用布给包上了。
这么说,他们并没有打算弄死他。这让梅云游稍稍宽心。
就在这时,他发现,火光映照下,一个十七八岁有点斜眼的姑娘,一直从人缝里偷偷瞅他。
是偷偷瞅他。
这和别人直瞪瞪地看他不同。
闪烁的火光照得那姑娘脸上有点斑驳,有点好奇,有点惊恐,似乎还有点期待。
当梅云游摸到头上的布块且有点困惑时,姑娘却抿嘴一笑,转身跑走了。
梅云游瞬间猜到了什么。
但他没心思多想。他知道得赶快打破僵持的场面,就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咳了一阵。不知是因为受凉了,还是被一棍打出的后遗症。
一群人互相望了望,好像在说,这个人刚才说“谢谢”!
梅云游看到了,知道气氛在缓和,就朝大伙拱拱手,说:“对不起,我冒冒失失闯到你们这里来,惊扰了大伙,我向你们赔罪了!”说罢又低下头鞠了一躬。
还是没人说话。
但他们又互相看了看,似乎在交流,说这个人在给咱们鞠躬。被打了一棍还鞠躬,真有意思。
篝火发出毕剥的响声,几点火花跳出来,又瞬间熄灭了。
紧接着,梅云游向大伙做了自我介绍,报上姓名,来自何处,当然也介绍了他的南北大药房,自己有很多很多钱,还买了七千多亩荒滩地,实际上有一万几千亩。他说,我敬佩你们!真的,能在这种地方谋生,真的了不起!我几十年锦衣玉食,挥霍无度,可是看到你们能在这种地方活着,还生了那么多孩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活得像个畜生,你们才活得是人样。
可是突然有人暴喝:“放屁!你说反了吧?”
人群一阵哄笑。
梅云游倒没有吃惊,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活得花天酒地,倒像畜生,人家活得衣不蔽体,反倒更像是人样?怎么说也是屁话。
可他就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没办法解释清楚。
梅云游等他们笑完了,又拱拱手,请大伙听我说完,我来这里不是嘲笑你们的,真的是向你们表达敬意。另外,更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们共同干一件大事。我手上有一万几千亩荒滩,其实买不买都一样,整个荒滩都是无主的土地。我想倾家荡产,和你们一起改造这片荒滩。要压住风沙,就只能栽树,等树木长起来了,荒滩就能变成良田,你们就能永远在这里活下去,祖祖辈辈活下去!你们眼下靠拾荒生活,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卖不了几个钱。你们应当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买下这大片荒滩的时候,还不明白要干什么,是稀里糊涂买下的,看到你们,看到你们的庵棚,看到你们的孩子,我才突然明白要干啥了。是你们启发了我。我和你们一起干!我有钱,你们有人,我会买很多树苗。我还会建一个很大的苗圃,再向四乡购买树苗,可以源源不断供应树苗。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样子,在这片荒滩上栽树很难成活,就算能栽活树木,让树木成林,把沙滩改造好,也要很多年,也许要几十年,也许要上百年,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干。这可是百年大计呀!
梅云游说得急切,有些语无伦次,可他动了真情。
众人依然木木地站着,好久没人说话。
但这时,又有一个人突然喊道:“梅先生!你是吃饱了撑的吧?”
大伙又笑起来:“嘎嘎嘎嘎!哈哈哈哈!”
这次笑声比上一次还要响亮。
显然,他们被梅云游的话弄晕了。
这怎么可能!
梅云游说,我真的不骗你们。我会倾尽全力做这件事!也许,我这一辈,你们这一辈,都做不到。但只要一辈辈干下去,就一定会成功!到那时候,这无边无际的沙滩,会变成无边无际的森林,到处都绿油油的,树木一棵连着一棵,树间的空地上可以种上庄稼,可以放牧牛羊,孩子们在林子里玩耍,到处追赶小鸟、兔子,那才是真正的好日子!咋样?咱们一起干吧!
还是没人说话。
只是不再有人嘲笑他。
但没人相信他的话。
这太突然了。
一个富得流油的家伙,突然闯进他们的领地,说要给他们一个天堂,而且要和他们一块吃苦,倾家荡产干这件事。这人要么脑袋坏了,要么是个疯子。
夜已经很深。
不少人在打哈欠,有的已经陆陆续续回庵棚睡觉去了。
他们不想再听这个人扯淡。
篝火已渐渐熄灭,但还有一堆余火,发出殷红的光。
篝火边还剩几个老人,他们都翻着眼皮看他。
这是一些饱经沧桑、阅事无数的老人。
他们还是无法相信他的话。
但他们确认这个人无害。
也许,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在和家人或什么人赌气,想把家业败光,来这里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这时,一个长胡子老人终于说话了,说梅先生你回去吧。你的好意,俺们领了。可这事做不得。这件事做起来真的会让你倾家荡产。谁的家业都不是容易置来的。你家的善名,我听说过,不容易,做过无数好事、善事。可你刚才说的这件事太大,要几辈人才能做成,你就是倾家荡产,也未必干得成。还是算了。如果是因为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了,赌气做这件事,就更不能干。你会后悔的……你消消气就好了。
梅云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人家,你们放心,我既不是脑袋坏了,也不是和谁赌气,我就是想干这件事!反正,我这会儿说啥你们也不信,过几日我还来,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好了,打扰你们这么长时间,眼看也快天亮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长胡子老人说,要不,你去……我庵子里睡一会儿?
梅云游捡一根柴棒拨拨火堆,笑道,你看,这有不少余火呢,靠着这堆火不冷,我眯一会儿,天一亮就走。
几个老人互相看着,都起身散去了。
几个老人刚走,那个斜眼姑娘又出现了。她从一个庵棚里探出头,往梅云游这里看一眼,又慌慌张张缩了回去。
梅云游心想,这姑娘一直没睡呢。但他实在也累了,没有精力再去招惹她,就把身子往火堆旁又靠了靠,抬头看见他的马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不时向他探望,好像随时准备上路。梅云游有些感动,起身走过去,抚抚马背,说伙计,往后咱们就搭伴来回了。我知道你喜欢奔跑,不想总被拴在厩里,来回两百多里,你就撒开蹄子跑吧!
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打个喷鼻,又倒腾一下四蹄,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一匹青骢马,只有四岁,正是最好的年龄,是梅云游花重金买下的。也是缘分,那日去骡马市场闲逛,正见几个马贩子赶几十匹马来到,引得许多人围观。梅云游也走过去,动了买一匹坐骑的心思。但看了一遍,虽个个都好,却看不出差别,一时不知选哪匹。正在这时,却见赶马的头人骑一匹青骢马过来,看着梅云游说掌柜的,挑花眼了吧?要不,我帮你挑一匹,保你满意。梅云游也不吭气,围着头人坐骑转了一圈,说:“我就买你骑的这一匹!”
头人哈哈大笑,说:“果然好眼力!不过,我这匹马是不卖的。”
梅云游却认准了这匹马,不仅雄健威风,而且身材修长,浑身毛色发亮,一看就是一匹宝驹,就说:“你开个价。”
头人摇摇头:“我真的不卖。”
梅云游坚持,说:“你开个价。”
这时已围上许多人,大家都认识梅云游,也都帮着说话:
“卖了吧!”
“不就一匹马吗?”
“这是一匹良马呢。看得出,一天跑几百里没问题!”
“有伯乐才有千里马,既然梅先生识得好马,也算这匹马有福气了!”
大家七嘴八舌好一阵,头人终于松口,叹口气说:“不瞒你说,贩马三十年,这是我在蒙古草原上发现的第一匹千里驹。真舍不得卖。”
梅云游说:“你开个价。我不会亏待它。”
众人就起哄:“卖了卖了!”
头人竟开出十匹马的价格。
众人目瞪口呆:“这也太贵了吧!”
“天价啊!”
“伙计,你还是去当土匪吧!”
但梅云游没有还价,上前拍拍马的肩头,说:“成交。”
头人跳下马,吃惊道:“你还真买?”
梅云游抑住内心的激动,说:“可不。”
头人一把抱住梅云游,说:“掌柜的,你是识家,和这马有缘,它天生就是你的。这样,我减半价,你带走!”
众人都鼓起掌来,一片喊好声。
梅云游笑道:“不必。这马值这个钱。以后,你要是想它了,随时来,咱们交个朋友!请问尊姓大名?”
头人说:“行里都叫我龙老三。”
梅云游说:“在下梅云游,就在凤城开一家药材店,便时可到小店叙茶。”
自此,青骢马就成了梅云游的坐骑。这马好动,跑起来快如疾风,一日不出来奔跑几十里,就会烦躁不安。往来凤城和黄河滩,是它最乐意的事。
十天之后,梅云游果然重回荒原。
這一次,他带了一个车队,马车上不仅有米面,还有很多锅碗瓢盆。上次来,他看这些拾荒人日子太过清苦,就先带了些吃的和基本生活用品,先让他们有个温饱。
上次离开时,几个老人送他。梅云游说这么多人住在这里,已经是个村庄,应当有个名字。长胡子老人说,俺们村庄有名,叫鱼王庄,已经五六十年了。又往远处一指,那边有个鱼王庙呢。
当时,梅云游也是吃一惊,这村庄居然有几十年了,真是没想到。还有个和荒漠不搭界的名字:鱼王庄。这里和鱼王有什么关系?还有个鱼王庙?也许是盼水的意思吧。但当时急着走,就没有细问。
现在,他重回鱼王庄,引起巨大的轰动,一村两百多口人全出来了。看到他带来的米面和炊具,许多人做梦一样。这个人没说假话,说到做到。他真的想在这里干一件大事。但也有人怀疑,梅先生只是一时动了善念,接济一下大伙,真要按他说的做,真会倾家荡产,说不定把命都要搭上。往下的事多着呢,比如树苗哪里来?有了树苗怎么栽活?栽活树苗必须有水,光是水就成问题。除了鱼王庙周围有一片水荡,整个荒原几乎看不到一洼水了。而鱼王庙水荡里的水是不能动用的,因为那里头有他们的神灵。他们平日吃水,就靠一口手挖的土井。这口土井很浅,时常断水,有时几天几夜都是干涸的,他们就忍着,等井里蓄了水再打来吃用。就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人去鱼王庙周围水荡里取水。那片水是鱼王庄的圣水,鱼王庙是他们的圣地。那是鱼王庄人几十年赖以生存的精神源泉,容不得一点点损坏。
但鱼王庄人显然低估了梅云游的决心。
不久,梅云游又派人运来大批砖瓦木料,带来大批工匠,并让鱼王庄人参与搬砖和泥,做些粗活,一样照开工钱。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半年之后,在离鱼王庄不远的地方,在荒漠一个高台上,一座城堡已经初见规模。这让鱼王庄人莫名惊诧!
看来,这位梅先生真要在这里落户了。
梅云游对这座庄园很满意,俨然一座欧洲城堡的气派。那次去欧洲旅行,他就喜欢上了欧洲城堡。在德国时,偶然发现一座城堡,喜欢至极,当时就让翻译从远处为他画了几张图纸,他不甚满意,又动手修改。但他和翻译到底不懂建筑,只能画个大概。不过以他的聪明,已算画得很不错,起码外部轮廓有了,至于内部结构就一无所知了。当时,他也只是喜欢,并没有明确日后回国要建什么城堡。那次撒哈拉沙漠遇险,幸亏黑人金之外的另一个黑人,赶着三匹骆驼逃了出来,几张图纸恰好就在其中一匹骆驼上。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只是在建造施工时遇到了大麻烦,因为所有工匠都没有见过欧洲城堡,不知道怎么建造。这难不倒梅云游。他又一次去了天津,他知道天津是个大码头,藏龙卧虎,什么人都有。果然不久,他就打听到一位建筑师。这位建筑师本来去欧洲学西点面包制作技术的,却迷上了欧洲建筑,于是改行在欧洲学习建筑技术多年,回国后却无用武之地,非常苦闷。梅云游找到他时,这位建筑师和他彻夜长谈,从古埃及建筑、古希腊建筑,一直说到哥特式风格、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他仿佛遇到了知音,兴奋异常,一直滔滔不绝。梅云游听得没头没脑,云里雾里,既佩服又头大,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天亮时,梅云游搓搓手,又撸了一把脸,说先生我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我就是想建一座城堡式建筑,不知道你能否帮我?建筑师说,那还不简单?你想建个什么样的城堡?梅云游就拿出当初他和翻译画的图纸,说就照这个建!建筑师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笑起来,说一看就是外行人画的,不过还是能认出这是德国的一座城堡!
梅云游忙点头:“是的是的,这是在德国画的!”
建筑师夸赞道:“梅先生还真是有眼光,你知道这座城堡的名字吗?”
梅云游摇摇头:“不知道,当时看了就是觉得好,像是幻觉一样的。”
建筑师哎呀一声叫,说:“梅先生你是个了不得的人,虽然是外行,却有艺术天赋,能感受到这座城堡特有的气质!”
梅云游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瞎说说。”
建筑师说:“这可不是瞎说。我告诉你,这座城堡的名字叫新天鹅城堡,是德国两座最著名的城堡中的一座,最具童話色彩,亦梦亦幻,有欧洲城堡皇冠的美誉,是路德维希二世的杰作。知道路德维希二世吗?”
梅云游茫然摇摇头。
建筑师说:“这个人是维特尔斯巴赫王朝的巴伐利亚国王。绰号童话国王、天鹅国王、疯王路德维希。这个人是艺术疯子,好好的国王不做,整日沉浸在艺术幻想中。他不仅兴建了包括这座天鹅城堡在内的数座城堡,还资助兴建了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专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瓦格纳也是一位很有争议的天才音乐大师。路德维希二世一天到晚沉浸于个人幻想中,引起皇室不满,后来以有精神病为由被废黜,数日后外出散步时,神秘落湖而死。”
梅云游摇头叹息,说:“太可惜了。”
建筑师却笑了。他之前已听梅云游向他介绍过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就说:“梅先生,我看你和路德维希二世有相通之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到处吃喝玩嫖,去欧洲旅行,去撒哈拉冒险,回来在荒漠上建欧洲城堡,购买万亩沙滩种树,想一出是一出,周围人是不是也说你有精神病?”
梅云游笑道:“不少人都说,我脑袋坏了。”
建筑师说:“所有天才的艺术家都有精神病,都是疯子。你不是艺术家,可你是世间的疯子,信马由缰,为所欲为。一个药材商人净干些不靠谱的事,算得上天下顽主了。不过你放心吧,你的城堡就由我来建,我一块钱都不会要你的!”
梅云游笑道:“看来,你也是个疯子!”
建筑师愕然:“我疯吗?”
梅云游笑道:“疯子都不认为自己是疯子,可你也够疯的。其一,中国的美食那么丰富多彩,你偏去欧洲学做西点面包,这是一疯;其二,本来是学厨师的,却迷上了毫不搭界的建筑,这是二疯;其三,中国的建筑艺术博大精深,你却喜欢欧洲建筑,完全不顾学成归来,在中国会失业,这是三疯;其四,为我建一座城堡,居然不收钱,这是四疯……”
建筑师突然站起来,高声喊道:“我不收钱,是因为你帮我圆了梦想,让我学有所用,让我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艺术天才!”
梅云游也站起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老弟,让我们一起疯一次!”
二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建筑师跟梅云游来到凤城,只住一夜,第二天就去了百里之外的荒漠。看到城堡的选址,建筑师赞道,你选了个最好的地方!欧洲城堡大多选择在高处,或者空旷的地方,你选在荒漠里,到处空空荡荡,正好可以突显它的高大威严。我喜欢这里!
有这位建筑师牵头,工期大大加快,最多时招募了八百多劳工。大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主体工程。远远看去,一座异域风情的城堡拔地而起,在荒原上威风八面。消息传开,凤城和周围城乡许多人进入荒漠参观,纷纷称奇。
几乎所有人都说梅云游疯了。
这家伙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吗?在荒漠建这么个劳什子,就是个怪物,没有人能够理解。还听说他要把整个荒漠改造成树林子,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但梅云游并不理会这些,他有自己的行动计划。
早在城堡开工的同时,他已在荒漠边缘界首镇一带,租了三百多亩良田,一半用来种庄稼,让鱼王庄人有饭吃,另一半用来收集种子培育各种树苗,为来年春天开始栽树做准备。
这一切,花去了梅家的巨额资金。
而能支撑他的,只有他的南北大药房。
他知道,要继续他的计划,必须继续扩大药材生意。于是他打破之前定规,派出多路人马,相继在周围徐州、济南、洛阳、西安等大城市都开了药材分店,并断然实行股份制,让各药材店掌柜、店员、采购等人,都有自己的股份。短短几个月,梅家药材生意在整个中原及周边全面铺开。梅云游相信,财源会滚滚而来。其实,他的股份制还是从欧洲学来的。他去欧洲旅行,除了吃喝玩嫖,还顺带考察了几家西方企业,第一次听说了股份制,这让他大受启发,有活大家干,有险大家担,有财大家发,人人尽心尽力。他不必像过去那么操心药材店,可以专心荒原的事了。
梅云游一家一家去動员说服。
一天一夜,没人愿去。
梅云游第二趟挨家上门动员,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没用。
长胡子老人看不下去了,跟着梅云游第三趟去动员,好歹把鱼王庄人都召集起来,说梅先生这是为咱们子孙后代着想。这冰天雪地,人家图啥呀?梅先生家有万贯,楼堂瓦舍,陪着咱们受罪,你们咋就不通人性呢?
大伙袖着手,一言不发,都冷得瑟瑟发抖,不停倒腾两只脚,好像地上很烫。
梅云游大声问:“还是没人愿意干吗?”
突然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举手问:“有肉吃吗?”
有人笑出来:“嘿嘿!”
长胡子老人呵斥:“泥鳅,你那天吃油嘴了吧!”梅云游婚礼那天,他排了两次队,领了两块肉。
梅云游说:“没肉吃,但有饭吃。”
泥鳅又问:“能吃饱吗?”
梅云游说:“干得多就能吃饱!”
泥鳅走出来,说:“我干!”
梅云游说:“好!有出息。还有谁干?”
还是没人吭气。
其实,他们长年累月,也就是一天吃一顿饭,永远处在饥饿状态,加之风吹日晒,所以都黑瘦黑瘦的。他们从秋天就开始储备食物,到了冬天,鱼王庄人是很少出门的。天太冷了,一天吃一顿饭不至于被饿死,但出门干活会被冻死。冬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静卧,像冬眠一样,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长胡子老人无奈地摇摇头,又叹气,转身对梅云游说:“梅先生,我看还是算了……”
梅云游说:“不!这毛病得治,沉疴得用重药!”
长胡子老人疑惑道:“用啥重药?”
梅云游转身一挥手,大喊一声:“点火!”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壮汉,蹿进鱼王庄到处放火,火借风势,几乎眨巴眼工夫,鱼王庄所有的庵棚房屋都起火了,顿时烈焰腾腾,一座座庵棚很快都塌了下去。
鱼王庄人好像一时都被惊呆了,开始站立不动,脚下像被焊住一样。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女人一声尖厉的号叫:“我的孩子!”拔腿就往火场里冲。紧接着都醒悟过来,纷纷喊叫着往火场里冲:
“我的孩子还在屋里!”
“俺娘还躺在床上!”
“俺爹瘫了……”
现场一片混乱。
但放火的一群壮汉,很快拦住发疯的人们:“不要进村!会烧死你们的!”
梅云游大喝一声:“都别动!你们的老人、孩子一个都不会被烧死!”
大伙呆呆地站住了。
果然,在火光冲天的鱼王庄一侧,烟火缭绕中隐现一群老人、孩子。正被十几个壮汉照料着,有几个幼小的婴儿被揣在怀里。
很多鱼王庄人冲过去查看老人孩子,一片哭叫声。
长胡子老人看看被毁灭的庄子,气得浑身发抖,转脸冲梅云游跺脚呵斥:“姓梅的,你太过分了!”
这时,鱼王庄很多男人迅速围拢过来,一步步逼近梅云游。极度的愤怒已让他们说不出话,他们要打死这个王八蛋!
十几个壮汉一下把梅云游围在中间保护起来。鱼王庄人很快认出,这些人正是修建城堡的雇工。梅云游不知用什么法子收买了这些人充当打手。
终于有人喊:“打死他!”
“他毁了俺们的庄子!”
“你就是个王八蛋!”
…………
梅云游拨开围着他的雇工,大步迎上去,厉声说:“对,我就是个王八蛋!我就是要烧得你们无家可归!”
梅云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把大伙镇住了。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的家都烧了吗?”梅云游厉声追问。
大家呆着,面面相觑。
“这叫破釜沉舟!只有烧了你们的家,你们没地方冬眠,才会跟着我去收购树苗,才能春节开始栽树治沙!”
搞出这么大动静,原来还是为了栽树!
长胡子老人生气地说:“梅先生,你可以和大伙说明白嘛,干吗非要放火呢?这可是大伙几十年的家呀!”
梅云游说:“我挨家挨户登门造访,苦口婆心,劝了你们三天,除了泥鳅一个孩子,你们没有任何人愿意干!”说完指向鱼王庄众人。“你们这些人,只知像狗熊一样冬眠,睡出一身贱骨头、软骨头!”
一个人高声道:“你第一次来,不是说敬佩俺们的吗?原来是骗人的!”
众人呼应说:“你就是个骗子!”
“他烧了咱们的家,咱去烧了他的城堡!”
“还是先把他打死吧!打呀!”
一阵狂呼喊叫,大伙已拥上来。但被十几个壮汉挡在前头,很容易被推倒一片。
他们太瘦弱,太没力气了。
梅云游制止了身边的壮汉,走前一步说:“是!我说过我敬佩你们,现在仍然敬佩你们!因为你们在如此穷困的环境里生存、繁衍,在大漠中建立了自己的村庄。可是你们就打算永远这么贫困下去,让自己的孩子一辈辈在饥寒交迫中生活得狗都不如吗?看看你们都瘦弱成什么了,一阵风就能吹倒!”
众人互相看看,全都面黄肌瘦。
梅云游突然高声问:“你们冷吗?”
没人应答。屁话!这还用问吗?全都冻得浑身哆嗦。
“冷吗?”梅云游又一次厉声追问。
有人犹犹豫豫吐出一个字:“冷……”
梅云游大声说:“因为你们闲!”
众人抱着膀子缩头缩脑。
梅云游又问:“饿吗?”
众人抬头望着他,怎么,又要发馒头吗?
有人嗫嚅:“饿……”
梅云游说:“饿?知道为什么饿吗?因为你们懒!俗话说,冻的是闲人,饿的是懒人!我今天烧了你们的家——这也叫家吗?是狗窝!就是要烧掉你们身上的死皮懒肉,露出你们的钢筋铁骨!”
鱼王庄人终于安静下来,有人挺了挺身子。
梅云游接着说:“这大冷的天,哈气成冰,我也想待在屋里生着炉火喝酒。那多舒服!我在凤城的家可比你们的狗窝强多了。可我这辈子就是个不肯安分的人,想一出是一出,游山玩水,吃喝玩嫖,去过欧洲,去过非洲,还玩过很多外国女人。我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里还差点丢了命。你们看到了,前些日子,我在城堡附近筑了两座坟,那里头埋的就是我两个兄弟的牌位,他们为了救我,死在非洲大沙漠里了。我要把他们的魂唤回来,看着我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就是把荒漠变成绿洲!别以为我只是个浪荡子,只会吃喝玩嫖,我还会做生意,梅家南北大药房就是在我手上发起来的!我一辈子不赌不抽,否则会败家的。现在,我要赌一把了,用我全部的家业赌一把!我要和七月在鱼王庄生一群孩子,我死了让我的孩子和你们的孩子接着干,就是在沙漠上栽树!什么?我疯了?对,我现在就是个疯子!所以你们别给我闹别扭,老老实实跟我去收购树苗,凡能走动的都得去!至于老人和婴儿,我已安排好,让他们就吃住在城堡里,既饿不着也冻不着。至于你们,别指望我无偿供你们吃喝,老子不是慈善家!现在,我再问一句,你们去不去?”
众人互相观望着,稀稀拉拉说:“去就去吧,反正家也没了……”
有人问:“俺们回来住哪里?”
梅云游生气道:“还没去就想着回来?”
一个多月后,当鱼王庄人从荒漠边境回来时,突然发现鱼王庄在废墟上又出现了。这里重建了木板房,每个家庭都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虽然仍然简陋,却比他们原来的家好多了。
建筑师曾问梅云游:“既然你有这个财力,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房子建得好一点儿呢?”
梅云游摇摇头:“这就行了,凑合住吧。我不是慈善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能让他们太舒服了。我当年就是太舒服了。”
但这一年的栽树是失败的。
鱼王庙有一片浩大的水荡,但那里的水不能取。梅云游已经听了鱼王庙的故事,他也觉得太神奇,那片水真的不能动。那就只能打土井。
梅云游虽然叫人打了很多土井,每一棵都是浇水栽植,可是千辛万苦栽上的上万棵树苗,最后却只活了七棵,都在城堡周围。
风沙太大了。
所有的辛苦劳累都白费了。
看着满荒滩枯死的树苗,鱼王庄许多人都哭了。
梅云游却又蹦又跳,哈哈大笑:“你们只看到死的,不是还活了七棵吗?这说明荒滩上是能栽树的!”
鱼王庄人转头看着这个和大伙一样又黑又瘦蓬头垢面的家伙,突然也哈哈大笑起来。许多人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梅云游抬起抛向空中。
就在他们笑成一团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你们看!”
所有人都停止笑闹,转头看去,正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转眼间在城堡前停了下来。
大家很快看清了,赶车的居然是一位大约十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奇怪,头扁扁的,两只眼睛很小。他率先跳下马车,两眼骨碌碌看着眼前这座雄伟的城堡,看着这群破衣烂衫的人,又很快发现几棵长着绿叶的小树,一时露出惊喜之色。
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一位身着长衫的青年,三十岁上下,一个是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青年先跳下马车,又转身把小女孩抱下来。扁头少年很快上前,牵住小女孩的手。青年人对眼前的一切似乎也有些吃惊。他在仔细巡视一遍后,把目光投向前头破衣烂衫的一群人身上,似乎在搜寻什么人。但他们几乎没什么区别。
前头这群人也一直打量这几位不速之客。
忽然,梅云游慢慢走了出来,迟疑着走到青年面前,露出惊喜的表情,嘴唇哆嗦了一阵:“三洞……是你?……你……回来啦?”
梅三洞盯着他破烂的衣裳,黑瘦如刀的脸:“你是谁?”
梅云游结巴起来:“我我……是是……你爹呀!”
梅三洞又仔细看看,终于认出来:“哦。”
梅云游尴尬地笑了:“这才一年多,我变化这么大吗?”梅云游变化真的很大。如果不是自己走出來,他和那些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梅三洞回国实习后,一年半前又去了法国,最后完成博士论文。现在学成归来,的确没想到梅云游会发生这么大变化。其实在回国实习期间,爷儿俩也很少碰面,一是因为他们素来关系淡漠,二来各忙各的事,只偶尔在家中碰上,也几乎从不说话。捡拾老扁的事,他就从来没说过,连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临回法国前,他原本打算把他领回家,安排到药材店当一名药童,学些药材知识,日后为自己做帮手。可老扁对医药没有兴趣,他说我想学习驭马,日后为先生赶马车了。梅三洞就通过一个熟人,把他送到一个马车店去了。没想到仅仅一年多时间,十岁的老扁竟能熟练驾驶马车了,连马车店掌柜都觉不可思议,说这小子有驭马之才,连最烈的马都敢骑。梅三洞自然高兴。可他最不高兴的是爷爷、奶奶突然去世,爹居然没写信告诉他,好像忘了爷爷奶奶还有个孙子。这让梅三洞非常生气。他在凤城已听范先生大略讲述,说你爹一直在荒漠里建一个什么城堡,还要在荒漠里栽树,大药房的事很少过问了。梅三洞在爷爷奶奶的坟上祭拜后,决定到荒漠里看看。他实在不明白爹在干什么。
现在,他看到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乞丐,一个疯子。
梅三洞吃惊了,却并没有太吃惊。
梅三洞知道任何想不到的事情,爹都能干得出来。
梅云游看着儿子,表情很不自然,指指周围的一切,讪笑着说:“我……建了个城堡。我喜欢……城堡,这是德国的……路德维希……天鹅城堡,建筑师改了一下,还挺美的。”
梅三洞看着这座足有十多丈高的城堡,没说话。他在心里承认,真的壮观,特别是矗立在这片荒原上。
梅云游又指指那群破破烂烂的鱼王庄人:“我想……和他们一块栽树……这是第一年,只活了七棵……少了点……”梅云游用巴结的目光看着儿子。他知道做这些事,是一次真正的败家,以前的吃喝玩嫖都不算什么,那花不了几个钱。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儿子。而在过去,他从未想过这些,只是为所欲为。现在,当儿子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归来,并且冷冷地站在面前时,他有些心虚,似乎才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这么干下去,会一个子儿也剩不下的。
他等着儿子冲他大发脾气。
儿子有太多理由,冲他发脾气。
但奇怪的是,儿子并没有发脾气。
梅三洞只用喉咙发出一点儿声音:“哦。”
梅三洞又看看城堡。这座城堡太突兀了,他怎么想起来的,会在中国的一片荒漠上建一座德国城堡?他久久地望着,还是一言不发。
梅云游喃喃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梅三洞摇摇头。他对参观这座城堡毫无兴趣。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城堡也许是一个隐喻或象征,是这个疯子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不管这个疯子有意还是无意,都说明他收心了。他的心不再到处漂泊,而是像这座城堡一样牢牢固定在这片荒原上了。听说,他在这里娶了一个乞丐样的女孩,他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爷爷奶奶在世时,曾无数次劝他再娶一房,他理也不理。现在他却娶了一个乞丐样的女孩。
最重要的是,他要栽树!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这个风沙弥漫的荒原变成绿洲,不是单凭一己之力能完成的,更不是一代两代人能完成的。但看来,他要把余生都砸进去,把梅家的钱都砸进去了。梅家败落已是早晚的事。
梅三洞并没有心疼。
梅家大药房的钱都是他自己挣的,他有权决定怎么花。
梅三洞没有任何疼惜财产或继承财产的想法。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在心里是赞赏他做这件事的,甚至还有些激动。世上做大事的人,都有一个天马行空的脑袋。他这趟来,本来是为爷爷奶奶的事责怪他的,可现在他看着这个形同乞丐的爹,很想说,爹,你很了不起!
可他说不出口。
从小到大,父子如同路人,梅三洞已经习惯了。他甚至觉得这就是父子正常的状态。
这时,梅三洞看到一棵栽活的小树,就慢慢走过去,心里是惊喜的。看得出,这是一棵小槐树,树身只有大拇指粗,枝丫细细的,上头已长成一排排嫩嫩的树叶。他刚想弯腰摸一摸,突然听到梅云游一声断喝:“别碰它!”梅三洞吓一跳,赶紧停住已伸出的手,重新站起来。
梅云游似乎意识到刚才一声断喝太猛了,就搓了搓手,弯腰向儿子赔笑:“它……太小了。”
梅三洞点点头:“它很漂亮。”
这是他来到之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还是夸小树的。
梅三洞重新回到马车旁,对少年说:“咱们回。”
少年答应了一声,把小女孩扶上马车。梅三洞也随即跳上去。
梅云游仿佛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的存在,忙跑过来说:“等一下!这两个孩子是……”
少年抢先回答:“我叫老扁,很多……年前,梅先生在一座沙丘上赶开野狗救了我……”
一直在一旁傻看的鱼王庄人,此时哄地笑起来。有人喊:“这小子人小鬼大,很多年前?有一百年不?”
这时,泥鳅指着老扁的脑袋,大声说:“老扁,你真丑!”
老扁并不示弱,大声说:“你是谁?报上名来!”又惹得众人大笑。
泥鳅说:“我叫泥鳅!怎么,想打架吗?”
老扁说:“好,我记住你了!”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们没想到,此后会是几十年的对头。
梅云游赶忙呵斥泥鳅:“滚蛋!”但他没有再追问三洞,啥时候捡了这个孩子。自己的事不也没告诉过儿子吗?他只是把目光转向小女孩,又看看三洞。
梅三洞说:“这是我女儿,叫梅子。”
梅云游吃惊了,儿子成亲了?在法国?还有了这么大的孩子。这是自己的孙女啊!他心里一热,有了想抱一抱的冲动,就张开手看了看三洞。
梅三洞点点头。
梅云游上前从马车上抱起梅子,抱得紧紧的。
梅子倒也胆大,并且不嫌他脏,说:“你是谁呀?”
梅云游有些激动:“我是……你爷爷呀!”
梅子看向三洞,似乎在求证。
梅三洞又点点头。
梅子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爷爷,你没有干净的衣服吗?”
梅云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发现孩子的眼睛澄澈透明,漂亮极了,就是有点蓝,不是很明显,但还是和中國人的黑眼珠有明显区别,就一下全明白了。他没有再问儿子什么,却小心地把梅子重新放到马车上,说:“老扁,路上慢一点儿!”
马车走远了,梅云游还站在那里看,痴痴地。
那小子赶马车有点野,不大会儿就消失了。
鱼王庄人围上来:“梅先生,那个穿长袍的年轻人,是谁呀?”
“他怎么像个大爷!”
“你怎么在他面前像个老仆人?”
梅云游喃喃道:“你们不懂。那是我儿子……孙女……”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却发现梅先生已是泪流满面。
梅云游连忙用双手在脸上胡噜一下,擦去泪水,不好意思道:“风吹的,风吹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一向淡漠亲情的他,今天看到儿子,特别是看到孙女,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温情和脆弱。
是自己老了吗?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刘升盈饶霁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赵本夫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