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八,杨春生带着老婆女儿回来已是晚上八点。乡下的夜漆黑一团,老妈还没睡,先是搂着两个孙女抹了一番眼泪,然后蹒跚着去端焐在锅里的饭菜。疲惫不堪的杨春生没有一点儿食欲,把大包小包从车上提下来,进房间时险些趴扑一跤。低头看时,发现房里的水泥地面一块块凸起来了,全是手指粗的裂缝。杨春生吃惊不小,蹲下掰开一块水泥,下面全是盘根错节的竹鞭——原来是屋后面的竹子作怪,它们大概是看到这间房里没住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下潜伏进来,只等春天的到来了。杨春生用脚踢了踢竹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跟往年一样,杨老太知道两个儿子回来过年,老早就在自己房里铺了一张床。杨春生让大女儿跟奶奶睡,小女儿跟他们夫妇睡。老幺一家不用管,这几年回来都是去镇上开房。但今年情况有了变化,老屋除了堂屋就东西两间房,已成人的大女儿不愿跟奶奶睡了,小女儿更是一百个不愿。做不通女儿的工作,吃过晚饭,杨春生让老婆带两个女儿睡,自己到老妈房间睡。
老妈临时搭的小木床榫头早已松散,还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红砖撑着。杨春生一坐上去,床就歪叽一声,几块红砖哗啦啦垮了,他只好打了手电去外面重新弄来几块红砖。杨春生睡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屋顶,想起此刻正在从北京赶回来过年的老幺一家,禁不住又叹了口气,他心里却有一个念头,像浮在水缸里的葫芦,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趁老幺这次回来,一定要把这事儿落实了。杨春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这样想着,心里下定决心,听到鸡叫才慢慢睡着。
大年三十,平时在自家过年的大哥一家也来了,所以年夜饭甚是热闹。虽然准备了两桌,但由于家里只有一张八仙桌,杨春生只好把一扇旧门板用两条板凳擱起来,一大家几十口人虽然吃了顿团年饭,但那场面简直就像在民工棚里吃大锅饭。杨春生心里极不是滋味。三杯白酒下肚,他终于把在心中憋了很久的一句话说了:“大家都听着啊,明年的团年饭我保证不这样吃了,清明回来我就做新屋!”
一桌子饭菜热气腾腾,大家吃喝着说笑着,根本没人接杨春生的话茬,他的话被桌上几个火锅的热气和大家的说笑声淹没了,就连自己的老婆也好像没听到——或许她听到了,但这个话题她不知听杨春生说过多少遍了,在她看来,只当是老公又放了一次屁。
而这回,杨春生是说得非常坚定的,他之所以在团年饭桌上说,是因为老幺两口子在饭桌上,故意说给他们听,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谁知他们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像也不曾听见。
杨春生记得,前年国庆节,他跟老幺都回来了。话题扯到老屋,杨春生说:“老幺啊,这屋实在住不得了,我想重新做一做。”弟媳马上接口道:“哥的想法好啊,我举双手赞成,做的话我们出一半钱。”杨春生当时愣了一下,但只是几秒钟,回过神来后连连说:“好啊好啊,我们兄弟合伙做,让老妈再住几年好屋,现在这老屋太丢人了。”老幺还是没吭声,他从小就是那种说话要慢几拍,也不轻易表态的人。弟媳又说:“老家山清水秀,空气好,做个像样的屋,我们退休了都来养老。”“我正是这样想的呢。”杨春生听了弟媳的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他没想到,在北京四环五环都有房子的弟媳竟有在婆家做屋养老的想法,老婆要是像她多好啊。
杨春生的老婆却一直反对在老家做屋,她理由有三:大女儿马上要去美国做交流生,虽说不要自费生那么多钱,但一年开销至少也要二十万;小女儿还在读初中,以后用钱是个未知数;第三个理由是她现在已经不适湖南水土,退休后不可能回去了。杨春生知道,老婆反对他做屋最大的因素是对婆家——他的这个乡下老家没有半点感情。虽说同是湖南人,老婆从小在县城长大,一点儿都不喜欢乡下。她嫌乡下脏,更看不起那些婆婆妈妈,别说跟她们玩,每次回来,话都不愿跟她们多讲一句。
“退休了还是回乡下好,你看人家美国,有钱人都往乡下跑,我们有这现成的条件,总不能白白丢掉吧?”自从过了四十岁,杨春生就有了在老家做屋的想法。是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作怪,还是田园情结驱使?也许两者兼备。他经常给老婆洗脑,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她同意在老家做屋。但老婆就是不进油盐,说多了她会激动起来,朝杨春生吼:“做做做!做什么鬼?那屁地方蚊子起堆,鸡屎遍地,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狗,到底好在哪里?”“你看到的是现状,如果屋做好了,装上空调,牵上网线,种上花草,鸡鸭归笼,不就跟别墅一样,哪会像你说的?”杨春生总是这样向老婆描述着理想中的新家。“就算你做了屋,到时回来还有几个朋友?你跟他们有共同语言?总不能天天跟他们谈鸡说鸭,打牌买码吧?”老婆每一次都会这样说杨春生。
面对老婆无数反对的理由,杨春生长叹之后却并不灰心。他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那就是不急,慢慢来,做老婆的工作只能文火炖猪头,反正离退休还有十多年。杨春生摸透了老婆的脾气,在很多重大事情的决定上,如果持不同意见,只要你固执,她也会放点让,毕竟是几十年夫妻,彼此太了解了。
那天晚上,当杨春生把弟媳想合伙做屋的想法告诉老婆时,她的眼睛立刻睁得像铜铃。“那你让老幺做好了!”“为什么?”杨春生问。“要是跟他们住在一起不害死我啊?天天深更半夜不睡,上午十一二点不起,衣不洗饭不做,到时我来伺候他们?再说,合伙做的话,到时屋的产权怎么定?我们百年之后,屋是归他儿子还是归我们女儿?”几句话把杨春生噎在那儿了。老婆说得也有理啊,抛开前面的话不说,合伙做的话,今后屋的产权问题是得考虑呀,我们这一代不争,谁能保证下一代不争?做两层的话,谁住楼上谁住楼下?共用一个厨房的话,谁先做饭?总不能在一口锅里吃吧。看来这合伙做屋的事行不通呢。“好啦好啦,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老幺说的。”在杨春生看来,老幺肯定不会有在老家做屋的想法了,他在北京有两套房,老婆又是大城市的,怎么会到偏僻的乡下做屋?除非是鬼打癫了。也许只有自己才一直有做屋的情结吧。
可以说,十年前,也就是杨老太八十寿诞的时候,杨春生就动了做屋的念头。那天,尽管门口摆满了小车,宾客盈门,但杨家的那份喜庆热闹,给人的感觉就是像一个老妇脸上突然涂满了脂粉。
那时候,耳朵垸只要是有点能力的人家都大兴土木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正在发生巨变,先是所有的泥巴路实现了硬化,再就是网络开通到户。在东莞深圳的第一代打工者告老归来,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做屋。一时间,各种广式浙式欧式房子如雨后春笋,耳朵垸简直成了别墅区。杨春生的左右邻居把屋做起来后,他的老屋一夜间就低到了尘埃里。
这十年,杨春生每回一次老家,看到一年比一年陈旧下去的老屋,总会动做屋的念头,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可是每一次说起做屋,反对的不止老婆,还有老妈。杨春生知道,老婆的工作遲早会做通,老妈却是横阻在他面前的一块顽石。
杨老太反对儿子做屋的理由也有三个。一是喻瞎子算过,老屋拆不得。
杨春生兄妹五人,他排老四。他和弟弟老幺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北京,都混得人模人样。哥哥顶父亲的职吃上国家粮,虽然后来下岗,做点小生意,比不上两个弟弟,但他两个儿子争气,研究生毕业后都进了央企。杨春生的两个姐姐也嫁得好,儿子女儿个个出人头地。五兄妹十个小孩最不会读书的也是上的“211”大学。垸里无人不说,杨家屋场风水好,出了一屋人才。虽然话中透出嫉妒,但在杨老太听来,每一句都让她舒坦。也基于此,杨老太在垸里的形象日益高大,老年人称她“诰命夫人”。垸里的喻瞎子最喜欢到杨家坐,为讨得杨老太的喜欢,天天在她面前吹口水,说他三十年前就算过,杨家屋场风水方圆十里无人比,今后还要出大官,老屋不能动。只有杨春生知道,喻瞎子这样做是想拉杨家做个伴,因为耳朵垸只剩杨春生和他家两个老屋了。
杨老太反对儿子做屋的第二个理由是,她都八十了,今天不晓得明天的事,哪天眼睛一闭走了,做个空屋搁在这里只能养老鼠,等到儿子退休回来,再好的房子也旧了。
杨老太的第三个理由是,如今做屋没有半年做不起,要是做的话,这半年她住哪里?住到别人家,死在别人家怎么办?老太太指的别人家包括两个女儿家。耳朵垸的乡俗,老人只能死在自己儿子家,万一死在外面也不能抬进自家屋里,对后人不利。所以,自七十五岁后,杨老太就连女儿家也不住了。
为了实现做屋的宏伟计划,杨春生首先必须逾越老妈这一关,而要逾越老妈这一关,必须先封住喻瞎子的嘴巴。
喻瞎子大字不识几个,不明不白瞎眼后就变得神神道道,自吹有了先知先觉的功能,其实这是他失去劳动能力后骗吃喝的伎俩。村里没有几个人信他的装神弄鬼,喻瞎子只能在婆婆姥姥中间混。杨家对喻瞎子来说是一块肥肉,也是他天天必去的地方。杨老太乐得喻瞎子天天来跟她说话,每次都会拿出西湖龙井来招待。喝了好茶的喻瞎子嘴巴更像抹了蜜,说出来的全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这些恭维话。杨家屋场好风水、老屋不能拆的告诫就像神谕让杨老太铭记在心。
最近几年,杨春生每次回来,都不忘带一条两百多块的芙蓉王给喻瞎子。这样做一是感谢他每天来陪老妈说话,二是想以此慢慢来封喻瞎子的嘴。
正月初六,杨春生就要回深圳上班了,为了彻底堵住喻瞎子的口,初五的晚上,杨春生特意去给喻瞎子拜年,一进门,杨春生就把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拍在喻瞎子手里,喻瞎子高兴得不行,又是喊老婆端椅子,又是喊泡茶。东南西北扯了一阵,杨春生回到正题上。“半仙啊,你是我家老友了,如果我要做屋,你可要帮我好好算算。”“那当然,那当然!”喻瞎子听到杨春生称他半仙,更是受宠若惊,立马坐得笔直。杨春生说:“我可是说真的,清明就做,你能现在就帮我算算吗?”“没问题,没问题。”喻瞎子当即装模作样掐着指头算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翻了翻那只有白珠子的瞎眼说:“春生啊,不是我老喻吹牛皮,你只要照我说的来,新屋的风水会比老屋更好。”“一定照半仙的,屋做好后再给你一个大红包!”杨春生要的就是喻瞎子这句话,他也知道喻瞎子会如此说。他的欲望并不大,也许就是几包烟。
从此以后,喻瞎子再也不在杨老太面前说老屋不能拆的话了。
但杨老太还是犹豫不决,她反对做屋的最后那个理由似乎力量更加强大。她怕死在别人家,而实际上呢,她的身体看不出一点儿问题,而老屋却是破败不堪了。
白蚁已侵蚀到了顶梁,屋顶不时有木屑往下掉,瓦下的那层油毛毡里,往年是老鼠嬉戏的地方,晚上睡在床上可听到轰隆隆来回像跑马一样的声音,而现在,由于那层油毛毡脱落,老鼠都无处栖身了。
屋是非做不可了。
二
杨家五十年前迁到耳朵垸,先后做过三次屋,现在的老屋是杨春生九十年代初做的。
耳朵垸有句俗话:做屋造田,彻夜不眠。作为世世代代扯牛尾巴的种田佬,一辈子的追求,莫过于做个好屋。但在耳朵垸,由于祖先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难民,能住上土砖瓦屋的人家,在杨春生童年的记忆里都不曾有。耳朵垸是围湖圈出来的,说得直白点就是,土地都是原来的洞庭湖,哪怕挖地三尺,也碰不到一块硬物。垸里最好的屋是队里的仓库,土砖墙、燕子瓦。
杨春生听老妈讲,杨家刚搬到这里时,屋是用芦苇扎成的人字棚,大姐二姐就在那个棚里出生。这种小窝棚现在只在冬季砍伐芦苇时还能看到,是苇工临时避风挡雨的地方。到六十年代,杨家才真正有了自己的茅屋。
在杨春生童年的记忆里,那时垸里家家户户都是清一色的茅屋。墙全是芦秆上面绞上稻草,一束一束密密挨成。屋的主架是比大碗粗不了多少的树木(新垸树木稀缺)。主架形成后,用牛屎混合稀泥糊在苇墙上,干结后就成了一面墙。屋上盖的全是稻草。这样的茅屋冬天湿冷,夏天闷热,唯一的优点是有安全保障,即使碰上几十年一遇的风暴,倒下也不会伤人。
茅屋上的稻草顶多只能用一年,每到秋天就得请人用新稻草修补,称之“盖屋”。盖屋这活儿不是人人都会,不会盖屋的人漏雨,会盖屋的人也是一门手艺,尊称“茅匠”,专盖茅屋的匠人。
耳朵垸盖屋手艺最好的是汤满爹,杨家一年一度盖屋的活儿都请他。虽称为匠人,茅匠却不同于木匠、石匠,是不用给工钱的。小时候,杨春生最盼望的就是家里盖屋,盖屋就可以吃到好的。盖屋要杀鸡,再小气的人家也得杀。盖屋的活儿累,茅草丛里尽是“屋毛虫”,腐烂的稻草气味熏鼻,灰尘迷眼,半天下来就是一个黑人。盖屋不杀鸡,落雨顶簸箕,这是耳朵垸人说的,意思是告诫当家人盖屋时千万别小气,若是小气不杀鸡给茅匠吃,得罪了茅匠,他们不高兴了,随便使点手脚,落雨天你就得准备簸箕接漏。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严泽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