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周末下午,吕美红接到中介电话,说临时出来套酒店公寓,房东急租,问她要不要去看。
来上海的第三个年头,她搬了四次家。前几次与人合租,都留下极不好的回忆。尤其第三次合租的女孩,一名看去很普通的文员,酷爱上网聊天到深夜,敲击键盘的声音像子弹穿过隔音不好的墙壁,向她密集射来。女孩还带回不同的男孩过夜,大概都是网上认识的,发出的声音比子弹更可怕。
另一个合租对象倒没什么动静,房间里挂满粉色的毛绒卡通玩具,温馨至极。吕美红第一次来看房,当场决定搬来合租。搬进来才知道,相处起来不是那么温馨,女孩只收拾自己房间,公共区域的卫生一概不理,包括厨房和洗手间,吕美红像是住家保姆,要承担打扫任务,包括收拾她和朋友聚会后的厨房——那简直是个尸横遍野的战场。如果要等女孩收拾,吕美红就只能饿肚子或叫外卖。
吕美红很少叫外卖,不健康,不卫生,还有不经济。准确说,这三者顺序应倒过来,首先因为不经济,然后不卫生,不健康。所以一个厨房对她来说很重要,小点没关系,至少得有灶具。
她实在不愿与人合租了,也厌烦了老小区里那种埋汰房间,怎么收拾也有种年深月久的邋遢。躺在弹簧松懈的床上,似乎承受着之前所有租客那些虚飘的孤独之梦的重量。
经历了几次合租,她对自己有了个交代,不是她娇气,实在是合租太考验人折磨人了,合租会损耗人的精力,影响工作,降低效率,所以尽管合租比单租要便宜几百元,但从综合成本考虑,并不合算。
她目前借住在一个远亲那儿。不白住,她要帮亲戚做家务,辅导孩子学习。那个孩子被宠坏了,很顽劣,她想赶紧搬出来。连续几个周末的下午她都在看房,却没合适的。中介让她去看的这套酒店公寓,老实说,即使房东急租,也超出了她的预算。
她同意去看房。只是去看看,不合适就算了。她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会租下一间酒店公寓。
公寓钥匙在酒店物管处,物管办公室的门关着,门上贴了张纸条,说临时有事离开一下。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子,“要么我带你先看下户型,这间公寓同层都是一样的面积户型。若户型可以,咱们再等物业回来。”
中介叩开了一间房。一个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着胳膊,斜倚着门,年轻漂亮的外乡脸庞,房里有泡面和香水味,卧室隐约地放着音乐,被子半堆,仿佛还有体温残存——不止一个人的体温,这是个引人遐想的房间。
中介小伙子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明显紧张起来,他笑着解释物业人员不在,他带客人来看下房型,“不好意思,打扰了。”白睡袍的女人表情缓和了点,“看嘛。”四川口音的她侧了下身,让他们进去。
吕美红迅速扫了眼房间,她看见左面靠墙有个带小水池的橱柜,柜面上搁了只电磁炉,可以做饭。进门处的过道两旁都嵌了柜子,应当有不小的储物空间。她匆匆扫了眼卫生间,居然有台小洗衣机。“这都是公寓标配的,”中介说,“这栋酒店式公寓设计时就结合了住家的需求。”
突然,她有些动心了。她本来只想来参观的。租金比她预算高了好几百。但她喜欢上了这里,房间的氛围与她之前租的那些小区的老房多么不同啊!那些有年头的小区老房子充满着陈味,她在里面住了三年,或者说,她住这样的房子其实已快三十年——她在老家的房子和这些房子差不多。一样充满油烟味,一样油污的排气扇,一样难看过时的家具。她当初不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家才来上海的吗?
眼前这间酒店公寓和她住过的所有房子都不同,洁净、现代,正像她理想中的生活。既然是理想,她没想过要很快实现。她还不具备实现的条件,以她目前的收入。如果她足够理智,应当礼貌地告诉中介,她回去考虑下。考虑的结果是她会找出N个理由证明这套酒店式公寓并不适合她。
可她听见自己说:“我们去看下物业来人没有。”
房东是外地人,在这幢楼投资了三套公寓。不久前刚添二胎,忙乱得根本没空对付蔡小姐的不辞而别。中介说,蔡小姐之前租了一年,又续签一年,但离约定租期还有三个多月,她不见了,欠了一个月房租和两个月水电费。
房门打开,出现在吕美红面前的是一间凌乱至极的屋子,像搬家搬到一半的现场。到处扔着东西,橱柜门半开着。洗手池旁的垃圾桶塞满外卖盒,好在天气有些冷了,但还是散发出一股异味。
中介也是蔡小姐走后第一次带客人来,大概没想到这幅画面,抱歉地说:“到时房东应会出些保洁费,这间房收拾好,同刚才看的那间一样的。”又添了句,“街对过那个小区,有个单身女房客突然走掉,房东拖了十几车垃圾,听讲房里还有只死猫。”
吕美红没说话,她站在半開的橱柜前——里面胡乱塞了许多衣物,风衣、外套,她摸了摸一件黑色大衣,缩回了手。还有一摞鞋盒,她用脚轻轻碰了下。
“这些衣服可以请保洁一起处理的,送他们也行。”中介说。
“这屋子实在太乱了,你问问房东,房租多少?你把这里拍给他看下。”吕美红说,没什么表情,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她推开窗,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在离窗不远处。这个城市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据说最早因种在法租界而得名。
中介联系了房东,把屋子照片用微信发了过去。房东回复说,如果今天能签掉合同,比之前的租金每月少一百,另外付两百的保洁费。
“这个蔡小姐是干什么的?”她问了句。
“不晓得,长得蛮漂亮,哦,好像在一个什么师范学音乐,听她提过一句。没想到屋子被弄得这样邋遢。”中介说,“我有次带客人来看房,碰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路边等出租车。”
“是吗?她男朋友?”
“哪儿晓得,她们这种……”中介笑起来,暧昧而世故,“那天落雨,他们撑着伞,没看清男人啥样。”
她租下了这间房。在房东说的条件之外,她多争取了一周的打扫时间。起租日期在一周后,她换了锁。没找保洁。两百块可以在超市买一堆东西了。她做家务的能力不差。周六晚上,她把东西从亲戚家运了来。
周日全天,她都待在屋子里。她像面对重大考古挖掘现场般按捺着激动。满屋的凌乱,盥洗盆上有堆化妆品,几支半截口红,用了一半的洗面奶、粉底液、睫毛膏。在放电磁炉的那个矮柜里,还有锅碗。
她又一次站在了挂衣物的橱柜前。鞋盒里多是春夏单鞋,在橱柜角落,还有双黑靴子。积了灰,不过皮质不错,鞋码比她的脚大一码。没关系,垫双鞋垫就成。靴筒紧窄,蔡小姐应当有双细长的腿,不像她小腿肌肉发达——上高中时,她要骑半小时的单车到学校,车子是她母亲淘汰的,骑起来费劲。
她试了下靴子,拉链有些拉不上。她用了点劲,又试了次,拉链拉上了,但绷得小腿很难受。没事,多穿穿就绷开了,她穿着靴子站了起来。这个高度一下给了她某种支撑,高于生活的海拔。她的手拂动橱里的衣服,缓慢的,一种陌生的质感,因为曾沾着其他女人的体温而有些奇異。这是些好衣服,和她的衣服不一样的衣服。
她的衣服多是网购的,她费劲地从网上寻找那些性价比尽量高点的衣服,但这种概率并不大。“一分钱一分货”是永恒真理。有一些她自认为还行的衣服,和眼前这个衣柜里的衣服一比,立时显出高下。也许在房东或其他人眼里,这是堆需要花人力处理掉的垃圾,可对她来说,它们像天降的礼物。她几乎舍不得一下看完。
她庆幸是个男中介带她来看房,如果是女中介,面对这一橱柜衣服,一定会像她一样想占为己有吧。在决定租下这间房之前,她在脑子里迅速演算过一遍。是的,一年房租是超出了预算,可遍布房子的各种物品某种程度上弥补了——重要的是,她住进了一个崭新空间里。这个空间似乎通向一个新世界,一个真正与这城市接洽的世界。若没有这些衣物的怂恿,她进入不了这空间。
橱柜里的衣服拼凑出一个女人的身形:个子比她高,应当有一米六五左右,纤瘦,但胸不小,这从几个文胸的尺寸可看出,蔡小姐对蕾丝似乎有偏好,好几件衣服以及那几个文胸都镶着蕾丝。
这是个如中介所说的漂亮女人,留长波浪鬈发——某件大衣的肩膀处粘着这么根鬈发。对了,橱柜里竟然有顶短的金色假发。衣服上有香水味,盥洗台上有小半瓶香水正是这味道。馥郁的甜香,因为蔡小姐的不辞而别又散发出幽微的神秘力量。她轻轻喷了点,香水为空气赋予了一种新的内容。她取出一件绛红系带大衣套在身上,袖子长了点,其他挺合身。她在镜前打量,她从没尝试过这个颜色,这个颜色必需要好的质地才能撑住,否则就会俗气。轻软的羊毛裹着她,配上紧绷着小腿的黑靴子,镜中女人让她有些陌生。她浑身有些燥热,还没到穿呢大衣的季节。
这属于她的意外馈赠,她查看着它们。每查看一次,像重新发现一次并欣喜一次。洗手间盥洗台上有的瓶罐已干涸,有些还能用,包括半盒摔裂的安娜苏粉饼、卸妆水之类。她一样样仔细擦拭。这些高于她生活的物品,虽以残缺方式进入她的生活,可有什么关系呢?生活的本质就是残缺,所有的完整最后都会变成残缺。还能用才是最要紧的。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时间已很晚,明天还要上班,但她又起来了,再看一眼,就一眼,她打开橱门,取出件麂皮绒的灰色的风衣。她曾想买件类似的风衣,在网上看了几圈,终于没买。要么质地差,要么价格高了。她摸了摸柔软的麂皮,就像那是只真正的可爱的麂子一样。套在身上,腰围紧了点。腰部有几条收腰的褶皱,拆掉就不紧了。她找出剪刀,边拆边有点做贼的感觉,她真的可以擅动这些衣服吗?蔡小姐万一回来了呢,也许她只是临时有事离开?她担心地问过中介,中介否认了这种可能:“这种事我们碰多了,笃定不会回来,不然手机不会停机。”
中介的回答让她安心了些。是的,从种种迹象看,蔡小姐不会回来了。房里除了凌乱的衣服物品,其他都拿走了。她为何突然离开了呢?如此匆忙,甚至来不及把这些衣物打包。也可能蔡小姐本不打算要了,买新的比打包旧的更方便。
吕美红想起中介说的,“她们这种……”哪一种呢?物质的、虚糜的、冒险的、动荡的、不安分的,这些形容词似乎还不足以概括中介的口气,他的口气里也许还包含着更讥讽的内容。
她换上了一个蔡小姐的深紫色文胸,手感丝滑,她没有这样的内衣。她的内衣都很便宜,洗几次就变形了。当然,她和她的男友李工都不在意这件事,李工自己穿得更随便,他的衣服只要尺码合适,他都觉得可以。他也不在意她穿什么,在脱去她的衣服时,很少留心她的内衣,像那只是鳞,与鱼肉味道毫无干系。
周一她穿着那件麂皮绒灰色风衣,比往常早几分钟到了公司。这份工作是她来上海后的第二份工作,公司里女性多。来报到办理入职手续时,她带了几包老家特产红薯干,包装不大好看,有点乡镇风,味道却不错。第二天上班,她提前到办公室,发现昨天送同事的红薯干被胡乱丢在一个放废纸的小筐里。办公椅下的地上还有一包。那是女主管的位置。
那几包红薯干她吃了很久,每次吃,仿佛咀嚼一种难言的味道。她还是没舍得扔。
她沉默谨慎,埋头工作。没多久,听说有人说她这样拼,是想早点被提拔,和另一个女同事水果姐(她节食,经常只吃水果)争某个位置。
有次午饭,大家围坐桌边吃工作餐,水果姐说:“吕美红,你穿衣服还真是随性。你都在哪儿买衣服啊?”似笑非笑,像顺嘴一问。
她一窘,这天她穿的是件藏青色衬衫,早上出门后才发现有点褪色,想回去换又怕迟到了。水果姐这一问,使她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可能早被同事议论过了。
这家公司女员工不少,她们议论明星、影视、婚育,还有衣服。如果谁穿了新款来,必定有一拨女同事围上来议论一番。水果姐是其中最热衷议论的,“衣服最要紧是质地好”,她常说这句,像强调一个亲自发明的真理。水果姐的衣服都不便宜,有老公做后盾。她自己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西南远郊,但到底属于上海。老公其貌不扬,从湖北乡村考出,一路读到博士,在家外资公司工作。
“没钱只好随性,不像你有老公做后盾。我还能上哪儿买,网购。”吕美红目光看住水果姐,回答说。她答得平静——似乎从很早起,她就有了这么种应激模式。当遭到挑衅、挖苦甚或侮辱时,她的情绪首先转化成平静。
“你瘦,怎么穿都行。”水果姐笑着说了句,岔开了话题。
吕美红继续低头吃饭,她亮出了她的姿态,可以了。不必较真。她厌烦这种争斗,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倾轧的办公室文化。这份工作待遇还行,她希望能稳定地干下去。
那时她还租住在老式小区,与人合租,下班回来,她躺在床上,疲惫极了。男友来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了。男友是她老乡,春节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没想会与他有什么发展,只因是老乡(同在一个地级市,她家在市里,他家在下面乡镇),又都在上海工作,留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谈了。男友是工科生,211院校读的研,毕业后来沪。毕业时和单位谈的是研发岗,不过没写进合同。三个月试用期满转正,却被分到了工程岗,单位的工程岗频繁出差。她让他去找领导说,男友很为难,说工程部缺人,出差也有补贴,反正还没结婚,趁这几年多挣点。她不再说什么,觉得還没结婚,沉甸甸的担子已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男友,叫他李工吧,公司里都这么叫他,用度俭省。他很少给她买礼物,出去吃饭总是小馆子,先看价再点菜。再后来,他们很少吃馆子,买菜自己做。一开始去超市两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买打折的,有了关系后,去超市就直奔打折区。通常晚上八点半之后去,这时的菜多有折扣。
她第一次和他约会,看他埋单时掏出的钱包都有点脱皮了,当时她心里一酸,简直想说,我来埋单吧。他的手机也是老款,屏幕摔裂了一条纹还在用着。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不节省呢?城市生活不易,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大把等在后头呢。
李工很努力。他越努力,她越觉得吃力。
他们逛过几次商场,发现除了免费空调外,这是个自取其辱的消遣。差的她看不上,好点的折后也不便宜。有次她看中了一件连衣裙,修身,有质感,她看了下价格,不可能买的,但她很想试下。她说了尺码,让营业员拿来试下。从她和男友踏进店里的时候,营业员就不怎么热情,以她阅人无数的那双利眼可能已看出,她是不可能买下这条裙子的。
“这个码子没货了,你确定要的话,我可以从其他店调。”也许这是她们应付不买只试的顾客的回复。
“我试了才能确定要不要。”她的应激模式又开启了,她平静地对营业员说。
她回来难过了很久。如果她更骄傲一点,可以说:是的,我确定要,你调吧。但骄傲是要付出代价的。和钱比起来,她宁愿不要骄傲。
她有眼光,但是没有钱。她宁愿她没眼光,真正的“随性”。可她热爱衣物,因着曾经的重度匮乏而成为同样重度的执念。当年,她的高中英语老师是位优雅女人,中年离异,真丝控,把在外面兼课的课时费都变成了真丝。每到夏天,她穿着各式各样的真丝衣裙。有次她和班上女生说,真丝比爱情重要得多。每当她心情不好时,把一摞真丝衣物拿出欣赏,心情立时好多了。吕美红当时完全理解不了。毕业十年聚会,英语老师也来了,五十多岁仍清雅,据说她已再婚,丈夫是位画家。她穿着件普蓝真丝上衣,在灯下发出优裕从容的光泽。吕美红坐她身边,被她人与衣服辉映的光震惊了。那种光泽瞬间把席上时髦的女同学们盖过。像湖水,似天空,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贪婪地盯着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美。衣人合一,互为匹配。有个流行词,“自带光环”,英语老师就是这样。
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却是光环的反义词“暗淡”。母亲在县卫生所工作,长年穿白色工作服,这为她极少买衣服提供了借口,她也不怎么给女儿买。吕美红一提要添衣,就会引来母亲喋喋不休。吕美红有限的衣服中多半是女性亲戚们淘汰的,高中时,表姐给了件暗红灯芯绒外套挺好看,只是一边肘部快磨破。吕美红剪了两块黑色圆布,用粗针脚的暗红明线缝上,旁人倒以为特意这么设计的。大概因为匮乏,她对衣服的心思绵延不绝,似乎要弥补从衣物中受到的伤害——她从没告诉母亲,中学阶段因穿得差,不仅被女生奚落,还在一次校运动会上被男生嘲笑。那次要求集体穿白衬衫黑裤子。她的白衬衫是父亲的旧衣改的,男式衬衫领;黑裤子短一截,吊在脚踝。
她不与母亲说,晓得说了也无用。她毕业后在老家上班几年,不顾家里反对,到上海找工作,就是想离了家。上海是个漂亮城市,有无数漂亮美物,虽不属于她,至少能看见——上海人说的“睇野眼”,也是好的。
从前她以为上班就好了,就能填平那些屈辱。然而发现自己太天真,上班后没什么改变,她仍黯淡。工资除去房租、日常开支,余不下什么,逢年过节还要发红包给父母。找男友后,经济也没改善。
春节前,她偶然知道有些同事发了年终奖,比如水果姐。她没有。她有点诧异。鼓足勇气再三,去问主管。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主管答:这奖金是去年春节前入职的员工才有。你是去年春节后一个月入职的,所以没有。
听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让她只能说“哦”。应激模式瘫痪中。女主管比她更平静。可回头想,怎么也不对,她在公司工作了近一年,扣掉春节后那一个月,也该有十一个月的吧?哪有因为一个月,就把另十一个月抹掉的呢?她没再去问,知道女主管一定会给出另外“合情合理”的解释。
来沪七年的女主管聪明精干,对着她,好像人是不能有质疑权的。
水果姐和女主管关系好,公司里谁都知道,两人周末常约逛街吃饭,购买力也相当——别小看这个,这是划分类与群的重要参照。她倒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在小城市,这或许是孤独。在大城市,这是自由。租了公寓后,她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回去,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面积正好和她年龄一样。空间虽小,但有着与这城市迷人的那部分完全同质的空气。
超出房租预算的部分她精打细算地计划,生活压缩到最简。
她告诉李工换了租房。“多少钱?”他问。她知道他第一句会这么问。她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到电话那头他情绪的变化。觉得贵了,当然,如果不是那些衣物以及物品,她也觉得贵。
李工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青浦那边。双人间,满屋子的烟味、臭袜子味,她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房间归整得差不多,蔡小姐留下的东西,她又在床下找出了个黑色手包,银色搭扣。夹层里有几枚硬币和一张快递寄件单,上面的字迹模糊了,大致看出收件地址是江西某地。包内还有串檀珠和一面化妆镜,一本妇保病历,写了小半本,字迹潦草,只看得出患者二十七岁——与她同龄,名字并不姓蔡。或许用的假名?最后一页的就诊时间在两个月前。
她还在搁电磁炉的柜子下发现六七只玻璃杯,每只杯子底部都贴着标签,用圆珠笔写着周姐、姐夫、大头、马莉、老K。蔡小姐的牌友?在床头和墙之间,掉了一本小台历。在一些日子上用笔画了圈。来大姨妈?排卵期?吕美红自己也曾在台历上这么画过。
那进门处的柜子,即使再想拖延这快乐,衣服也看完了。蔡小姐眼光不错,衣款都还简洁,这正符合吕美红。时髦的往往是廉价的,这是她在网购生涯中逐渐强化的美学观。
她在那件绛红大衣口袋里摸到一个小玩意儿,金属的叶子小挂件,连着半截断绳。叶子有点卷曲的造型,像被风吹过。她注视这枚叶子,像注视它背后藏着的某个秘密。她还从柜子上面找出一床空调被和四件套床品。
这一柜衣物要多少钱呢?一只文胸也许就贵过她的外套。
她在大一时,曾为买件新衣一个星期早餐吃稀饭馒头,中午和晚上吃方便面。那是她第一次拥有生活费,她毫不犹豫地把其中一部分作为置装费。她在校门口的小商业街上买了双黑色丁字皮鞋,准确说,不是皮是革。不到两个月,鞋面开裂。她去找老板,那个染着黄头发的胖女人比她更惊讶:“就这价钱,不穿两个月,你想穿两年?”她把鞋扔进垃圾桶,回学校了。大二暑假,她买了双真正的皮鞋。商店打折的坡跟黑皮鞋,皮质不错,式样老气。她买了一包玻璃碎钻,用502胶一颗颗粘上,鞋子好看多了。这双鞋她穿到毕业。
这些毕竟是小打小闹的改造。她无法把化纤面料改造成羊毛或真丝,无法把平庸的式样改造成品牌的设计感。也就是说,她不能从本质上改变衣物,以及自己的人生。那如何才能从本质上改变人生呢?她也迷惘。大学时她读《包法利夫人》,对这个女人充满同情。哪怕世人都觉得她爱慕虚荣死得活该,可她理解她,像理解某个表姐或堂妹。
而她不可能成为包法利夫人。她没有她的美貌也没她的任性。她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安全第一,这是她的信条。父母训诫多年后的塑造结果。她弟弟从训诫中走向了反面。高中就抽烟早恋,还偷同学的钱,因为想买新款手机。这几年因为去了当地亲戚开的公司帮忙,算转回些正道。
她的安全信条偶尔会迷失在当年英语老师身上重磅真丝闪动的光芒中——“你值得拥有”,拿什么拥有呢?曾经,她的初中同桌鼓动她去深圳,说给她介绍男友。同桌早年嫁去深圳,丈夫开厂,大她一轮还多。年年春节开车回家,街坊围着看那辆红色豪车。
吕美红去了趟深圳玩。同桌接待的,席上有个男人,她丈夫的生意伙伴,表情严肃,男人有条腿是假肢,出过车祸。女同桌没瞒她,说穿上裤子完全看不出,也不影响功能。说男人对她印象挺好,让她考虑下。
她没考虑,她无法想象只为了钱和一个男人生活。李工至少有壮实的身体,至少在某些时刻,能为她完整地使用,或完整地使用她。
錢可以慢慢赚,她对自己说。虽然这个慢,的确有些慢。仅凭她的收入买那些她想要的衣服,就颇为遥远。突然出现的蔡小姐的衣物,使这个慢变得更慢起来。有一天买得起时,是不是已来不及穿了?
第一阵寒潮来时,她穿上蔡小姐的黑大衣,就是那件她当初看房时,第一眼看到的黑色羊绒大衣。袖子长了些,卷了一圈上去,不影响什么。内搭是柜子里找出的橘色堆领羊毛衫,袖子上有个洞,像烟头烫的,她织补好了。她系上大衣腰带,穿上那双过分紧绷的靴子。打开房门去上班时,浑身一阵紧张。她很怕迎面碰上突然回来的蔡小姐,冷冷地盯着她问,“你是谁?你怎么穿我的衣服?”她甚至有几次做梦,梦见一通敲门声。一开门,一个漂亮女人站在门口,是蔡小姐。
她对自己说不可能的,蔡小姐还欠着房租和水电呢,不可能回来的。可她还像做贼一样,匆匆进了电梯。有次她在电梯里碰见那位看房时的四川口音女子,吕美红正想冲她笑下,她已在低头看手机,她压根儿不认识她了。
她希望同事们注意到她的衣着,又希望她们不要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午饭时,有位实习的姑娘直接表达了对她大衣的赞美,再是女主管,飞快把她从头到脚扫了眼。这一眼,她知道等同实习姑娘的赞美。
因为蔡小姐的衣物,在女同事们的眼里,她也许没那么廉价或随性了。这是她从她们的眼光中读出的。那眼光中包含了点惊讶,似是对她这个人的重新界定与认识。她甚至希望公司开展一次洗浴活动什么的,好把带蕾丝边的文胸露给她们看。但她现在只能露给男友李工看。
周日,李工结束一个工程出差回来。他和吕美红约好来她公寓一起吃晚饭。吕美红中午做好了几个菜,又找出那床四件套换上,酒红色丝质面料,吕美红躺上去,小心翼翼地放平身体,像躺在别人的床上。身体适应了那种丝滑后,她深吸了口气,这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如在月光里,在湖水中,她的皮肤贪婪地触及那丝滑。她突然坐了起来——她发现脚底干燥地摩擦着床单。
她想起蔡小姐留在洗手间的精油和磨砂盐。她去洗了澡,用精油按摩了身体,再用磨砂盐去了下脚的角质,厚厚地给脚底涂了些乳液。她重躺上去,伸腿,没有那种摩擦到床单的感觉了。皮肤与床单融为一体,她感觉到自己的清新与美好,是的,她几乎从不会把这词用到自己身上。但此刻,她觉得了,她在美好中睡着了,以致李工打她的电话才醒。窗外不知何时天已暗下。
李工带了两个卤菜来,咸且辣,有一个是他最喜欢吃的肥肠。他老家在地处湿热的江南丘陵山区,从小吃惯咸辣,还有腌腊食物。她说过几次,这习惯不好,可他改不了,她也就不说了。
卤菜味道迅速把她之前涂的精油味道盖掉,她皱了下眉,不过李工没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这间房上。
“怎么好好的想到换房?”李工问。
“早想换,和人合租太难受了。”
“房子不错,除了贵,没啥毛病。”李工努力地想要开个玩笑,不过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开玩笑的轻松。
“听说这房东在这幢楼有三套公寓。”她说。
“有钱人多了。”他搛了一筷子卤菜。
“前面这个房客留了不少东西,衣服啥的。”她想想,还是说了。
“我刚来上海,租了个七楼半的房间。前个房客竟然在房间放了各种应急备灾背包,还储存了很多水、压缩干粮、药品和工具之类,就差挖出个防空洞了。”李工并没在意她说的“衣服”。她倒是注意到他的衣服,普通黑夹克,拼了个咖色领子,衬得他肤色有点暗。
他们这次有十天没见面了,饭后他匆忙洗碗——他的匆忙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把床又整理了下,不知为何,她有点紧张。
他急促地脱光自己和她,用他惯常如公式的那几个前奏姿势。他吻她的脸、脖子,像刚才吃卤菜的急不可待。她闻到他嘴里和身上的卤大肠味。她突然有点反胃。他没洗澡就上床了,他的理论是做完再洗,省得洗两回。她反对过,有时有效,有时无效,看他当时的急切程度。
但这次,她坚定地说,你去洗洗吧。卤大肠味把她预设的某种与丝滑床品联系在一起的氛围全然破坏了。仪式感,她生活里少有可以支持仪式感的物品。比如这床床品,它的光滑是为清洁的身体和气味准备的。
“待会儿吧。”李工的呼吸声越发粗重,动作也大起来。她听见什么东西粗糙地摩擦床单的声音。是他的脚,不停在床单上划拉着。
“去洗洗吧,涂点东西。”她推开他起身从床头柜拿过瓶护手霜。
“干啥?”
“这床单新的,面料容易勾丝,都被你划毛了。”
李工没吭声。几秒后,他起身了,套上衣裤,脸色难看。她听见门打开然后被重重撞上的声音。李工走了。
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过是叫他洗洗,有错吗?不该注意下个人卫生吗?妇科炎症多麻烦,她的医保关系还在老家,看个病既麻烦又费钱。他有什么好气呢?他平时不是挺爱惜东西,为什么不能爱惜下这床床单。
她打开窗子,透透房里的味儿——那股卤大肠味。从窗口望去,灯火密集。她想到李工离开时的臉色。他是个敏感的人,起初认识他时,看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她以为他大大咧咧,后来发现不是这样。
他有次和她说,项目组派了两个女财会人员做审计,有空就在那聊购买经。两人家境都不错,聊的都是不便宜的牌子,他听得烦,和她俩说:“喏,我这从头到脚一身不到两百块,挺好。商家就是抓住顾客爱牌子的心理,价格太虚高了。”
那两个女人听了说,李工真会过日子,你太太有福了。“那以后,她俩就不怎么当我面聊购物了。”他说,像是自己成功而及时地制止了一场炫富。
吕美红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他当那两个女同事炫富,他呢,是炫穷。炫穷比炫富更糟,况且人家只是正常聊,并没炫。她们谈论的只是消费力与购买习惯范围内的事物,就像大妈们谈论买菜一样。是他敏感了,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不到两百块的衣物作为一种不虚荣的“美德”展示,使这身衣物绕过了物质的领域去向了另个领域。他把“穷”抬到了一个高度,使后面连着一个词“干净”。穷而干净,继而产生美德的自信。多可笑啊,她仿佛看到他在两个衣饰精致的女人面前炫耀他“不到两百块”的一身——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多平庸的一身,从材质到款式。这身衣服只是能穿,根本不承担审美之责。
好牌子里包含的面料、设计、做工等等都是它贵的理由,他理解不了,也不欲理解。那两个女人,以与衣饰配伍的涵养回答得体,“李工真会过日子,你太太有福了。”——他以为他战胜了她们的炫富,实际上,是她们轻易击败了他的炫穷。
她一觉出她在怜悯他,就想赶紧逃开。或许她没资格怜悯他,她的处境不比他好,某种程度,他晋职加薪的机会比她还大,可她还是怜悯他。她怜悯他的同时也顺带怜悯自己,因着她和这个她怜悯的男人有肉体关系。
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里,女主人公文佳佳说,钱没有意义。是的,钱是没意义,当老志又飞去和妻儿团聚,她守着空房时,钱是没意义。但转身穿上体面衣服出门,想买什么而不必再三算计时,钱还是有意义的,且意义重大。她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同桌介绍的男人,那个假肢的男人,当时她的拒绝真的是种明智选择?她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羞愧。
“你以为大城市那么好待?这次机会难得,你叔的朋友是单位二把手,只要进了面试基本没问题。”她母亲发来微信,说老家有个单位准备招人,稳定。
她对那个单位没兴趣,或说对老家没兴趣,其中的“稳定”也如同一件令人乏味的衣服。上海之于老家就像个超现实世界,连超市也不同——她租的这个酒店公寓旁有家超市,有不少进口商品。每周五晚上有促销,她固定周五去,挑些打折品,这家超市与公寓如此协调——散发着城市之光,精细的,优渥的。它们吸引她,召唤她,令她生出无限依恋。明亮的灯光,锃亮的货架,还有店内的顾客。有次排在她前面的是个中年女人,买了满筐商品,大概是每周一次的集中采购。她一件件取出。手指白皙,指甲泛着定期护理的光泽。盒装的蓝莓、凤梨、巧克力、奶酪、坚果,印着日文的沐浴液、洗发水、柚子醋调味汁——她之前在货架上也看到,小小一瓶,价格感人,贴着中文标签。柚子醋用来干吗的,拌沙拉?她站在女人身后。女人背影修长,真丝印花长裙,微曲短发修剪有形。女人手中拿着一把名车钥匙。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这个女人,过另一种生活,一种和一直以来她过惯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像孩子对糖的渴念。尽管看上去遥不可及——就连这间公寓,超出她预算的公寓,一年后还会不会续租都不确定。
一场秋雨后转凉,她上下班路上都围着条蓝黑格子围巾,蔡小姐留下的。成分是真丝和亚麻,质地柔软。这是蔡小姐的,还是某位男士的?杯子下面贴着的大头或老K?
吕美红人生里的男人屈指可数。在和李工前,和一个男人有过短暂的一段。某个饭局上认识的,男人说是做投资的,当时他穿了件合体的深蓝色西服,整晚她都在注意那件面料泛点微光的西服。在那件西服的推动下,发生了一些事。然后她知道他是银行业务员,主要工作是推销信用卡。有次他把她拉进了一个客户群。他在群内很活跃。越活跃,越显出他整个人像鲁莽的青春期尚未过去。
这段结束后,有次在返家火车上,当她听身边的李工和一个同事聊什么“一体化勘探开发机理”时生出钦佩。对衣服的虚荣,具体说,一件深蓝色西服令她犯了愚蠢的错误,她为此羞愧。外表朴实的李工像是命运给她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
她连朋友圈都很少看了。看得越多,越不认识朋友。她在网上看那些时尚帖子,有吸毒般的快感。她关注了不少时尚达人的微博,还花几块钱围观过一个时尚博主的微博问答——有人问怎样才能用不多的钱穿得看去高级点。博主答: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而精,买个好点的深色真皮包,冬天备条质感好的羊毛连衣裙和围巾,指甲修圆,头发理顺,该脱毛脱毛,投资瓶好香水往衣柜里定期喷点。要是买不起好的设计款,就挑款式简洁的,不要城乡杀马特全身铆钉吊坠啥的……
没多少新意的回答正好证明“显得高级点”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律。这个问题有数百人围观,为什么都想显得高级点呢?“先敬罗衣后敬人”,衣服仅仅是面料的连缀吗?仅仅只是蔽体御寒吗?不!它是符号,是标签,某种程度也是命运与道路。现实就是如此。吕美红领受过。自从她穿蔡小姐的衣服后,她能感觉到眼光落在衣服上折射后的态度。连公寓门口开便利店的阿姨也热情些,“今朝侬这件大衣蛮好看咯!”又转头和店员同事说,“现在好多人乱穿衣服的,哪像我们那时,三清四落才挺括。”
当然还有同事包括女主管,待她似乎都有了点变化。非显性的,但她能感觉出那种微妙。有次物业打电话给她,说邮递员通知邮箱满了,让她清理下。同事听到,问:“你租哪里,物业服务蛮好嘛。”
她说出公寓名字。
“不错嘛!比我租的房好多了。”同事说。她一笑,表示认可。她喜欢这间公寓,还有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法桐。她买了个不错的木质小音箱,如果在以前的租房,她是不会买这价位的音箱的,但这间公寓让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它搁在电脑旁,流出各种旋律。她又一次感到美好的降临。她想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一位设计大师说,“‘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的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当时看了好几遍,没怎么懂。忽然此刻理解了,譬如她与这间公寓以及蔡小姐留下的物件的碰撞,使她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或说对一个新我的渴望。
下班她去清理邮箱。现在谁还写信呢,水电煤她都凭户号在便利店交费。打开邮箱,果真满了。多是水电煤缴费单,几封像广告促销的信,还有几张明信片。她抱了一摞回房。明信片一张是广东寄来的,一张是来自云南一个小城,落款是潦草的一个字母“H”。一张写着“一切可好?”另一张有铁轨图案的明信片上写着“总会过去的……”收件人写着这间公寓的地址门牌,没写姓名。从日期来看,是蔡小姐租房子时寄来的。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电脑音箱传出歌声,她把明信片搁进抽屉,也许蔡小姐哪天会来呢。这两张明信片上的话,虽然短,但都真心。这能看出来。真心多难啊。她不能扔掉,得保管到她不租这公寓为止。
外头正下雨,她烧开水,泡麦片粥。在等水好时,她站在窗边看那株法桐,雨更大了,枝干在雨中晃动。她记得到上海的第一天,清早的火车站外也是下雨,她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在街上走,想找一个公交站,雨越下越大,她只好在天桥底下避雨。那时她最想的就是找个干燥的地方,属于自己的,有杯热水和食物。现在不仅有了这一些,还多了一株法桐。
李工在那次愤然走后,一直没联系。她也有点赌气,没和他联系。有天下班,接到他电话,说他妈周六到,一起吃个饭。
“我妈不愿在外吃,要么去你那儿做吧?”李工说,我妈这半年身体都不大好,我想带她做个检查。
李工没说具体哪儿不好,但语气中透出沉重。也许这是他主动打电话给她的原因。她没见过他妈,去年春节本来说去他家,她外婆当时病危,她哪儿也没去。
周六中午晚一点李工和他妈才到,她中间打电话问,李工说在地铁上,他妈不肯坐出租车,晕车。
李工的母亲瘦小,见着她十分客气。给她带了土特产,又硬塞一个信封在她手中,她推拒,李工说,收着吧,这是我们那儿的礼数。嚷着说饿,自去盛饭,像在自家——多少有些夸張的,大概想向母亲确定自己和吕美红的关系。
李工母亲吃得少,说胃不好,吃不了什么。吕美红去盛碗萝卜排骨汤递给李工母亲,老人慌慌站起接过,直说自己来。吕美红看她瘦削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
饭后李工抢着洗碗,让吕美红陪母亲到楼下转转,聊聊天。
李工母亲让她多担待儿子的脾性,“保平这孩子心好,就是和他爸一样急性子。有时牛脾气上来,你别往心里去。”又说,“你们都不容易,在这么大个地方,啥都靠自己,家里也帮不上,你们相互多照应。等有了娃,我带上几年,也算帮上一把。”
保平是李工的大名。吕美红听着“有了娃”心里茫然。昨天她母亲又在微信上劝她回去。还说,若是小李也肯一起回,说明他是真心对你,我和你爸就不再反对你们的事。之前,家里对她和李工的事是反对的。
她没和李工说,她自己都不愿意的选择,李工会愿意吗?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奋斗几年,虽说还一无所有,毕竟站住脚了。她喜欢这间公寓,还有窗外的法桐——这种树有种天生的气派,即使长在再下只角的地方也是气派的。她住的这一带,虹口区的某条路,据说算中只角。下只角呢,本地人专指闸北、南市等苏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上海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说的就是下只角的二房东们,把房子横七竖八地划分成小间,还搭建小阁楼。她去过闸北,那里也有不少法桐树,路过一个小菜场,她在门口摊档买了盒熏鱼。塞了块在嘴里,鱼还是热的,脚边是烂菜叶和泡沫餐盒。她喜欢这里。
她喜欢这座深阔的城。喜欢碰撞之后发现的那个“自己”,喜欢蔡小姐留下的那些东西,那些高于她生活的物件,有时她甚至有奇怪的感觉——当喷过蔡小姐留下的香水,搽上玫瑰气味的身体乳,穿上蔡小姐留下的外套和靴子,再用盥洗台上那些口红中的某支涂过嘴唇后,她觉得自己部分地变作了蔡小姐。
李工母亲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中期。医生建议手术,术后配合放化疗。李工骗母亲说是早期,没事,做个手术就好了。他母亲说回老家做,李工坚持在上海做,去联系了医院。床位要排到年后。
吕美红对李工像有了新认识,她原以为他会同意母亲回老家做手术。毕竟在上海做,花费更大。
李工母亲回老家前,她下班后去李工那儿看她。天又更冷了一层,头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老人直说她这么忙不用来的,又怪自己得病,“可把保平累着了。”
李工在厨房手忙脚乱地煮汤,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接下来,他母亲的这病对他和整个家庭都将是严峻考验,精神的,还有物质的。她没留下来吃晚饭,说吃过了。回去,出地铁的路边,她买了块烤红薯,回去再冲杯麦片就是晚饭了。她捧着那块热红薯,快走到公寓时,抬头,残雪挂在梧桐树枝头,街道像一幅木版画。一个女人从二楼窗口探头叫女儿,“冷煞了,添件绒线衫!”十四五岁的女儿头也不回走掉了,大概去补习,拎着补习袋,单薄的黑卫衣下是一条蓬蓬的绿纱裙。
春节回去,她走了几家亲戚,和高中同学聚了个会,多是问她啥时结婚,啥时买房,啥时生娃。这几个问题如通用货币,出现在任何场合。她含糊带过,如百无聊赖的异乡人一心等着返程。年初四,父亲和邻居因为一点小事发生口角,最后拉扯动起手,母亲冲过去,拦在父亲身前。邻居是个急脾气,母亲怕伤着父亲。而父亲又企图挡在母亲身前,最后,仨人之间的冲突变成了父母之间的拉锯战。可之后父母关系并没变得更好。她宁愿他们没有那场拉锯战。
父母和她的主要话题还是劝她回来,让她想清楚,在外头再待个十年又能怎样,还是买不起房。她想起同学在聚会上和她算的账,你和男友的收入,除掉吃喝交通,得存多久能买一套二手房?首付基本上得四成才能从银行批到贷款。四成的钱在本地可以买一套很不错的新房了!同学在银行上班,算账是专业。可她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账。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很重要,但生活本身以及在哪里生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比房子更重要。
算完账的同学接着开始聊股票基金,又说起某个女同学的离异,“她现在找的这个比她小好几岁呢!”一桌人笑起来,像“小好几岁”充满复杂意味。她有点透不过气,想起看过的小说里的一句话,大意是:当她形只影单时,她是孤独的;而当她和这些人在一起时,她孤独得甚至没有了孤独。她真是不喜欢老家聒噪的空气,还有陈旧的道德。
她想到李工,他回老家可能也不适应了吧?如果不是他母亲,估计他也急着回?他母亲的病,得花多少钱呢?这个钱某种程度也许直接影响着李工和她在上海的生活——如果他们还能继续的话。
没想到,次日晚,她收到李工的信息,说有件事和她说。他考虑了好一阵,准备回老家工作。年前已同市里的一家单位谈过了,对方同意给一个福利购集资房名额。“两房两厅,带装修,在市里的新区。上班后交了房款就能入住,我準备把我妈接来……她的病,没准拖不了多久,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李工父亲去世早,他兄妹几个是李工母亲拉扯大的。吕美红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李工并没劝她一起回老家,是等她自己做选择?或是已觉得他们不合适,正好就此散了?
她接到他的信息时,正在新区一家娱乐城和同学唱歌。她本不想去,但其中有个男同学,高中时她曾喜欢过他。每次运动会有他的长跑项目,她喊加油都把嗓子喊哑。几年没见,她见他的第一眼,觉得今晚不该来的。他完全没了过去在她眼中的光彩,普通得有些乏味。
“上海到底不一样。”他说她。很高级的赞美了。她一笑。她穿着蔡小姐那件绛红色大衣,黑靴子。这衣服使她觉得与周围的暌隔。有人给她杯子倒上啤酒,她坐在沙发靠门处,腿上搁着蔡小姐那只银色搭扣的黑包,像随时准备抬脚走。她环抱着手臂,指尖触着大衣柔软面料,好面料令人上瘾。穿过好的,就难忍受不好的了。“好”是爱情,是高潮。好与不好是这样分明。难怪那么多人用好的身体、好的年纪去换好的物。蔡小姐是这种吗?她不知道。
包厢内歌声喧嚣,不时有人把自己点的歌“优先”,她点的不知沉哪儿去了。她本也不想唱,不想说——大分贝的歌声里,说话像喊。她找了个借口先走了,趁那个男同学上洗手间时,她怕他要送她,刚才从他看她的眼神里,不是没这个可能。
来时下了点雨,现在又大了点。她在路边撑着伞等出租车,冷得有点哆嗦。这身衣服适合室内。靴子箍得腿有些发木,她跺了跺脚,想起中介那次说碰见蔡小姐和一个男人打车。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常会掠过蔡小姐,是因为穿着她的衣服吗?似乎气息令她们有了一种联结。蔡小姐成了一个多少与她有关的熟人。她既是抽象的——只有中介说的“蛮漂亮”,又是具象的,有气味和尺码。
举伞的袖口散发隐约的香水味,这是蔡小姐的气味,城市的气味,繁华与动荡的气味。她想念那间公寓和窗外的法桐,雨打在树上的声响。有若干次,她站在窗边凝视夜色中的法桐,像注视一个还没醒来便已开始怀念的梦。若不是住进了这间公寓,若蔡小姐没留下那些质地优良的锦衣,兴许她会在脚下这个地方待得更久,谁知道呢。但一切不同了。是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见过飞翔,就不能再忍受匍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飞起,但她被一种隐约的东西怂恿着,鼓动着。她一只手插进衣兜,触到一个东西,是那枚金属的叶子小挂件。她在掌心握紧它,像握紧某种凭持。
责任编辑刘洁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蔚文,女,七零后,发表小说及散文随笔数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涯》《大家》《小说月报》等刊。出版小说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见字如晤》《未有期》等十余本。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陈蔚文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