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香港中环轮渡码头出来,唐娜来到湾仔轩尼诗道十七号,爱德华八世社会服务大厦,香港善导会的干事接待了她。唐娜瞄一眼这里——香港警察和社区福利人员组成的关怀、辅导矫治中心。她撇了一下嘴,不就是内地的社会治安管理办。
墙上贴着介绍:“协助违法和刑满释放人员重新回归社会,该机构从1959年建立起,对香港刑满释放人员、涉嫌触犯法纪人士和违法青少年给予关爱,使他们增强生活信心,成为遵纪守法的公民。”
唐娜抬眼望了望她来的方向,港岛最南端,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赤柱。据说名字来源于一株巨大的木棉树。当年还是小渔村时,岛上巨大的木棉树每逢花开,木棉花朵朵,红云般团艳枝头,远看如一根赤红的木柱,赤柱因此得名。
如今的赤柱已成远近闻名的海滨度假地。可谁知道,那座岛上还有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白砖砌成的古堡式建筑,隐藏在树丛中,唐娜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什么官邸,直到看到墙上醒目的四个大字:香港监狱,她才揉揉疲惫的腿,果真到了。
旁边那扇小铁门开了,狱警仔细检查了唐娜所有证件,那个威严的智能机器人警察让她把身上所有物品交出来,手机、口红、化妆镜……给杰克带的几件换洗衣服,也被送进另一个房间,在智能检测機里检测化学成分。她伸开双手,像拥抱谁又像投降似的,站在一个金属平台上,让机器人警察检查她身上是否带有违禁品。
机器人的手臂是一台扫描仪,发出的红光在唐娜身上闪过,只一霎,报警器嘟嘟响起来。
什么东西都掏光了,怎么还叫?狱警如临大敌般问唐娜:“还有什么东西?”报警器刺目的红光闪在唐娜脸上,忽然有种羞辱感惹恼了她:“什么东西都掏出来了,内衣内裤要不要检查!”
狱警脸上,一副见惯撒泼打滚波澜不惊的平静状:“裤子口袋还有东西,掏出来。”
唐娜生气地猛一掏裤子口袋,里面的衬布被翻了出来。
吧嗒,一枚亮闪闪的铜扣子滚到地上。狱警面带笑容捡起铜扣,他把这枚从唐娜衣服上掉落、沉在口袋底的铜扣放在桌上,报警器不响了。四周顿时安静。狱警依然平静:“这是进入监狱的例行检查。”
“无异常记录。”机器人向狱警说道。狱警随即在电子屏上输入一道指令,第二道铁门在唐娜面前打开。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大步走进去。断不能让这些香港警察小瞧自己。其实心里烦躁极了,越发恨起杰克来,要不是为了看你,我能来这种地方?
唐娜看到杰克摇摇欲倒的身体走过来时,开始还有点同情,但只一霎,同情很快被湮没了。杰克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满是未加修饰的颓废样。唐娜脸上显出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
监狱里不让刮胡子吗?一年没见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以前帅得像男明星,这人也真是奇怪,说变就变了。杰克却什么都没察觉,隔着探监的透明玻璃扑了过来,娜娜、娜娜地喊。唐娜的目光没有对准杰克的喊声,越过他的肩头,她看了看两旁的犯人和狱警,看他们有没有朝自己这边望。
杰克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自己哭起来。唐娜心动了一下,但顿时,那股淡淡的厌恶感又漫上来,这么大一个男人,哭起来总是吓人和丢丑的。
“娜娜,你看什么哪?”杰克问道。
“哦……没看什么。”唐娜赶紧也哭了一下,想止住杰克唠唠叨叨的问话。她看到杰克哭得鼻涕都下来了,自己再不哭实在不像话。
只剩五分钟了。
探监时间苛刻得像有只手卡着脖子,分分秒秒都在计算。能够探监已是万幸。若不是梁伽泽在香港的关系,唐娜根本不知道杰克被关在哪里,更无法探监。
梁伽泽说,去吧,去看一眼,做个了断,你心里就净了。
还是梁伽泽说得对,眼前再看杰克,唐娜心里原本残留的一丝牵挂,一阵风似的吹灭了。且不说杰克的落魄,单说男人身上的气魄,十个杰克也比不过梁伽泽。
唐娜心里定下来:“杰克,我给你买了几身新衣服,够穿好长时间,还给你买了日常用品。你在里面,好好保重自己,安心改造。”顿了一下,她说:“梁伽泽已经给我买好移民船票,下星期就走。现在移民太空的船票越来越紧俏,你出来后,抓紧时间移民,如果有缘,咱们在那边再见。”
唐娜虽是笑吟吟的,但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齿上,放不下来。
杰克的脸上顿时呆住:“娜娜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了?真的要和那个香港男人走?”
唐娜道:“杰克,其实你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你不肯面对。希望你再遇见一个更好的女孩。”
“刘红亮,探监时间到了!”狱警对杰克喊了一声。
杰克慌了,隔着玻璃抓不到唐娜的手,可他还是徒劳地抓着,想将玻璃一把握在手里:“娜娜,没有人来看我,奶奶年纪大了来不了,我爸我妈都不来,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杰克被狱警带走了,唐娜迅速擦干眼泪。杰克,何必骗自己呢?走出监狱大门,海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她的头发里、裙子里,哪里都是,轻飘飘拍着翅膀。唐娜理了理头发,转身走了。
二
一辆汽车驶过,在唐娜脸上掀起一阵烟雾。还好她戴着最新款的电子滤毒器,可仍有一丝刺鼻气味钻进来,她轻叹一口气,污染真的越来越严重了。手机立刻报警,测出的二氧化氮浓度超标。
灰色雾霾厚厚笼罩着天空,全球气温不断升高,各国人出行,脸上都戴着雾霾口罩或电子滤毒器,仿佛“二战”时期的防毒面具。往日那么多名胜度假地,如今没有一棵树,河水泛着白沫,成了高高的垃圾堆。大量动物、植物已经灭绝。
现在是2080年,地球资源已经用尽。自从几年前欧洲太空宇航局宣布,他们从宇航员带回的月球岩石化学指纹中,检测出含有水和氧气,太空总署随即宣布,将在月球建设月球村,利用月球岩石当建材,5D打印居住舱,喝陨石坑融化冰层里的水,吃月球土壤种出的蔬菜。
该署负责人在欧洲行星科学会议的新闻里说:“我希望在月球建立的移民区,将是开放给全人类使用的基地。我们已探明,在月球极区的陨石坑内有冰层,冰层中储存着足够一部分地球人生活的水资源。月球岩石中含有金属,可以建造房屋和制作生活用具。当然,只是一部分地球人。”
唐娜被呛得咳嗽了一下,她想起那位负责人说的话,只是一部分地球人。这是一个只有富人才有资格争抢的资源。国内很多富人正在变卖房产,抛售股票,只为了买一张价格高昂的移民太空船票——船票里附带一个月球居住舱位。
新闻里天天播報着科学家的预测,一颗直径为966公里的小行星克斯,可以从华盛顿延伸到芝加哥,它的体积几乎占据整个小行星带体积的三分之一。小行星克斯运行得离地球越来越近,如果它一旦撞击地球,造成的影响将会是希克苏鲁伯陨石坑那次撞击的100倍。那次撞击曾造成地球70%的生物灭绝,其中包括恐龙。撞击还会导致地球各地喷发出熔岩物质,撞击到海洋时,会引发海啸,大量海水流进地壳、地核,高温岩浆会变成巨大水蒸气,引发地核爆炸。
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人惊恐地想早日逃离地球。
唐娜原想着,从内地到香港,暂时躲避一下,至少环境会好些,谁知道这里也被污染得严重。成千上万辆汽车的尾气,让不少人患上肺炎。头痛、胸闷、整日咳嗽。香港空气污染来源主要是汽车,西部海域有货柜码头,又有远洋船航线,船在航行时排放的废气废物,加剧了香港的空气和海洋污染。空气中铅的含量在快速增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混在空气中,呼吸进人体,人体的血铅含量越来越高。
冬季时,珠江三角洲一带的发电厂和施工建筑污染物,被季风吹到香港西面,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气味。新闻里每天在播报,海洋污染物超标,江河携带入海的石油烃、砷、重金属和其他污染物成千上万吨。专家在新闻里大声呼喊,重金属集中在海洋生物的肾、肝脏、性腺、鳃中,在市民经常食用的生蚝里,铜元素和镉元素分别超标740倍和90倍!
香港这座人口密度极大的城市,每平方公里生活着近万人,格子间里人挤人,马路上、轮渡上,人潮如海,任何疾病的传播速度都如飓风般迅猛。
还是梁伽泽说得对,要赶快离开这个随时可能被撞击、污染严重的地球。
临走前,唐娜想再最后看一看她待了两年的地方。
繁华的香港九龙尖沙咀弥敦道是各路品牌必争之地,光怪陆离的巨大广告牌左右蹿出,在头顶织成大网,遮住路人视线。重庆大厦是一座安于浮世的孤岛,本地人默契避开,只有背包客趋之若鹜。更多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裔的人群在这座大厦里开店铺、饭馆、外币兑换店、旅店或者避难。
唐娜走到重庆大厦下面,停了下来。她想起杰克经常请她来这里吃饭。因为这里的饭便宜。
这里是一个联合国,走进来谁都是外国人,却又是“本地人”。大厦里灯火通明,甚至明亮得有些刻意,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咖喱味和特殊的香水味。她和杰克穿梭在印度歌曲、最新款的当地服饰、手机、小电器和染发剂中,走到他们常去的那家印度餐厅,点了咖喱烩羊肉和蒜蓉烤饼。
杰克把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重庆大厦?”唐娜摇头。“20世纪,这里是很好的公寓,很多明星住在这里,香港最好的夜总会就在地库。但后来它变成鱼龙混杂的地方,有很多赌档和商贩,臭名远扬。我爸告诉我,绝不能来这里,可他越阻拦,我越想来。”
“你可真够拧巴。”唐娜说道。
“也不是,还有一点,因为一部老电影。20世纪90年代,有一部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看过吗?我在电影博物馆里,有一次无意看见它,惊讶极了,这也叫电影?瞬间把我迷住了。电影里那个神秘的金发女郎,是一个叫林青霞的女演员饰演的,你可能不知道她,但她在当时很红。电影里,她高傲、来去匆匆,永远在奔走,而金城武饰演的警察223永远在不停地追逐。金发女郎走累了,在重庆大厦睡着了,警察223守护了她一夜,在清晨离开。”
“你不应该取名杰克,应该叫‘警察223,那么老的电影我可没看过。”唐娜笑杰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副表情。
他问道:“电影里,警察223过生日那天,收到了金发女郎的祝福,你会在我过生日时祝福我吗?”
唐娜咬着一口烤饼差点噎住,这种问题,她还从没想过。
“你看城市里生活的这些人,像玻璃缸里的鱼,每天擦肩而过,但每个人都在心里垒一堵墙,拒人千里之外。本来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打破这堵墙,但没人这么做。就像电影里演的,人和人擦肩而过,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不像我们乡下,谁和谁都是认识的。”
杰克眼睛里的光,在餐厅的灯光里闪烁了一下。像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车辆驶过,哗啦哗啦溅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一层层晕开,车子走远了,浪花还在星点抖颤。
唐娜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有了恍惚感。但仅仅一瞬间,恍惚感消失了。她不喜欢杰克的想象和不切实际。
从餐厅回来,她打了水在宿舍泡脚,用香港客人梁伽泽给她的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满满泡了一盆。地板上漫了一摊水,踮着脚走路。灯下的水盆里,露出长长一截葱白似的腿,她弯腰把水淋洒在腿上,花瓣也敷在腿上,低头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缕花香。她把一只脚轻搁在盆沿上,用毛巾擦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起自己来。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像是自己在看,倒像是另一个人在看,深深叹息着,觉得白白可惜了自己。
“今天那个香港客人给我香精油时说,我这么细白的手脚,在咖啡吧里干活可惜了。”唐娜说道。
“那应该干什么?”杰克问。
“还没想好,终究不能在这里端咖啡一辈子。”
“等我赚够钱咱们结婚。”
唐娜没回答,连杰克热烘烘的眼神,也没看一下。
把名字改一百遍,也改不掉那一身土味。唐娜在心里撇了一下嘴。从刘红亮到杰克,改个英文名人就变洋气了?每次看见刘红亮穿着那件从陕西老家带来的灰塌塌的衬衣,唐娜就想把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扔了,香港满大街的人,谁穿这种衣服?
她想起刘红亮常把他奶奶的话挂在嘴边:
“我奶奶说,香港好啊,女孩都漂亮。”
“我奶奶还说,香港好,不用种地。”
“香港不吃肉夹馍,吃汉堡。”
“你奶奶怎么知道这些?”唐娜问杰克。
“我奶奶说电视里演的。”杰克振振有词。
唐娜没见过杰克的奶奶,但对那个在大山里待了一辈子,最远只去过县城的山民老太太来说,香港真是一个能引起她无限美好想象的地方。
杰克的父母早已离婚,母亲再嫁,有了新家。剩下一个父亲,怎么也拦不住老太太对孙子的疼爱,杰克奶奶把存着养老钱的秦农银行卡塞到杰克手里:“去交中介费,去香港,村里年轻小子都出去了,那地方好啊,奶奶一辈子没去过,你去吧!”
奶奶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一件宝贝从怀里掏出来:“这是你祖奶奶给我的陪嫁玉镯,大清朝传下来的蓝田玉,是块好玉,又润又透亮。”杰克摸摸玉镯,像一只温润沁凉的石环,却比石头光洁细腻。
奶奶说:“把这个给我孙媳妇,你妈我都没给她,奶奶的心在你身上。”
杰克到了香港,很快适应起来。别人出来打工都闹情绪想回去,杰克不想,他是带着奶奶眼巴巴的期盼出来的。
他做向导,拉着唐娜四处走,走到一处,手一指:维多利亚海港。再一处,再一指:铜锣湾。每到一处,用手机拍一张照片。
“你怎么比女人还爱照相?”唐娜问。
“不是我,是发给我奶奶。”杰克边拍,边对着手机语音:“奶奶,铜锣湾什么都有卖的,我给你买了条香港老太太围的天后围巾,用4D打印机发给你,你在村口接收站取。”
杰克事无巨细地向奶奶汇报香港的情况:
“香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我工作的酒店很大,有四百多米高,楼顶还有停直升机的停机坪。”
“我现在天天吃奶酪汉堡,已经不想吃了,想吃肉夹馍。”
在维多利亚港呼啸的海风中,杰克对唐娜讲解香港,便有奶奶之风了:
“海边多好,房子多漂亮!”
“芬妮主管人真好,哪里像个主管,像个淑女,到底是英国留学回来的。”
“那她回来干吗,英国不是更好?”唐娜反驳道。
“因为香港发展好啊。”
“发展好怎么还有那么多人移民?”
“移民是移民,发展自己是另一回事。”
“不都是为了多赚钱。”
“不是的。”
“怎么不是?你不也是为了多赚錢?”
杰克被问得麻烦,摆摆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唐娜一点也不服气,杰克这段极具感情的叙述,在她的表述中,却是这样的:
“那天我正在咖啡吧上班,一个香港客人给了我一盒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杰克一看见就发疯了,他死活要把东西还给那人,还说我们不收小费。搞得那个客人一头雾水,说东西不是给他的,也不是小费,是给我的心意。神经病杰克一听火气更大了,把客人的餐盘直接收走,要把客人往外撵。客人立刻向主管芬妮投诉,害得我被芬妮骂!长点心多好,可他偏偏不长心。昨天那个客人又来了,神经病杰克一看见客人,就把我往操作间拉,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破镯子,非要说是清朝的玉镯,灰扑扑的,样子又差,谁知道是不是哪个地摊上淘来的?庙街上这种东西多得很,都不值钱。他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是他奶奶给他的,要给未来的孙媳妇,笑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结婚?我早就觉出不对头,他看见客人给我东西就发疯,每次都要抢过去,他是在眼红我!他为了和我套近乎,说我像那个什么电影……《重庆森林》里的金发女郎,那个电影我在网上查了,那个女人是个逃犯,他把我当成什么,当女贼?把我当傻瓜吗?”
三
酒吧里东一丛,西一丛,锦绣热闹,早已坐满衣着光鲜的客人。厅堂宽大,长长回廊里,一路摆着各国名酒,轩尼诗XO梨形的水晶瓶在酒柜里闪闪发光。杰克正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洋酒,他沮丧地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擦拭瓶身。
左手边一排软垫沙发,右边是驻唱歌手在轻轻唱着一首法语歌。沙发下的地毯,黑绒地撒满了醉红的海棠花叶,落地一只海洋蓝琉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雏菊。桌子上摆着一杯加冰白兰地,两旁的灯光从头顶斜射下来,照在酒杯里,金光闪烁。一位中年客人向杰克招招手:“杰克,再来一杯。”
他的身体在沙发里往前倾了倾,身材魁梧,动作却优雅。甚至把手插进口袋,也显出一种风度。光洁的额头和修饰整齐的鬓角带出自信,又有尊重、体谅人的印象。他把喝不完的酒寄存在吧台几次后,就一定从杰克这里买一瓶酒带走,有时是人头马,有时是法国红酒,说是带给家人或请朋友喝。杰克从不在他面前推销酒,每次他买酒,杰克都有些不好意思,真心劝道:“黎先生,这里酒很贵的,划不来。”
黎先生却微微一笑:“这很正常。来酒吧就是消费的,否则你的提成从哪里来?从内地来打工,仅凭薪水,你在香港是生活不下去的。赚钱多了,你回家乡脸上也光彩。”
杰克感激地点点头,对于这位认识两年的老顾客,这份体谅比朋友更体贴。杰克灰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只要看到黎先生,他的心情就好起来。黎先生不是那种有钱的土佬,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绅士的优雅和修养,杰克想,不知道黎先生从事什么工作,他心里对黎先生渐渐钦佩,甚至崇拜起来。
一次,杰克禁不住好奇,问黎先生究竟是干什么工作,黎先生手指一指窗外的月亮:“在月球上。”
“月球上?”
“月球宇宙空间站。”
“在空间站干什么?”
“研究生物基因。”
“生物……基因?”
“如果将一种生物DNA中的某个遗传密码,连接到另一种生物的DNA链上,将DNA重组,就能按照人类的愿望,设计出新的遗传物质,并创造出新的生物类型。”
杰克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发呆。
黎先生笑笑:“简单来说,我就是用新的基因组合,为人类移民月球后,创造出新的生物。”
杰克惊醒般:“原来你是在月球工作的科学家!”
黎先生斟满自己的酒,又给杰克倒了一杯:“我在月球等着你。”
杰克欣喜又茫然地碰了酒杯,一口火辣的白兰地落肚,他心里叹了声,鬼知道我哪里有钱买移民月球的船票啊,哎,再干一杯!
从酒吧出来,黎耀辉走在霓虹灯的夜路上。十二月的香港,天已寒冷,码头的电子钟敲响了十下。为了躲避寒冷的海风,他缩紧脖子,快步走进宝莱酒店的玻璃大门,不过动作仍不够迅速,一股寒风跟着他刮进了门。
大厅里一阵煮咖啡的味道。可此时,借着咖啡的热气,胃里的酒气被一烘,他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大厅里新悬挂的宣传画正对着他,画上用硕大的字体印着“移民月球”。画中间是一张男人的脸,留着浓密的灰白胡子,面部线条粗犷而威严,一双鹰眼,透过画面,紧盯着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黎耀辉走进电梯,闭上眼睛,他按下38层。来来回回坐了多少次,不用看按钮,他也知道它在哪里。他只想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宁静。他今年45岁,在月球空间站已工作13年,一直勤勤恳恳,可就像这部电梯,走得很慢,每上一层楼,电梯都会发出嗡嗡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的楼层。
过了很久,叮咚一声,38层到了,黎耀辉睁开眼睛,电梯门上那幅宣传画正凝视着他。无论走到哪里,画面中的目光总是跟着他——月球宇宙空间站站长,核心工程师,黎耀辉的上司霍振刚。
回到房间,空间处理接收器里传来新建月球5号居住舱生物检测任务,黎耀辉迅速在键盘上敲击演算,输入一大串测试公式和数据,大脑高速运转。直到把最后一个测试数据敲完,发出报告后,他揉揉发痛的眼睛,已经深夜两点。
他走进浴室洗脸,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让他吓了一跳,仿佛一瞬间长出的胡子。皮肤在香皂和剃须刀片间摩擦,像此时的冬天,冰冷而粗糙。
窗外起风了,海风把尘土和夜晚的流浪汉吹到高楼角落里,流浪汉一动不动,蜷缩着。街上也贴着宣传画,一角被撕破了,海风吹着,一下翘起,一下贴在墙上,在流浪汉的头顶来回拍打,露出“移民月球”几个大字。
房间里,接收器忽然嘀嘀响起来,又有喋喋不休的指令发过来,黎耀辉烦透了,走过去啪地关了接收器。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只要嘀嘀声响起,就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
他更不想听到霍振刚的声音——在那枚接收器之外,只有他的声音最刺耳:“黎耀辉,做科学研究,你的资历还太浅。”空间站的几个科学家都在暗中较量,爭夺站长的位置,霍振刚的话对他打击不小。
黎耀辉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在酒吧买的烈酒,没有加冰,倒在杯子里,烧灼的味道火辣辣划过喉咙,他头皮一麻,又狠狠灌了一口。
他的脸上立刻绯红起来,眼角流出泪水。这酒像硝酸,喝下去时,好像后脑勺儿挨了一闷棍。他又看到站长霍振刚那浓密的灰白胡子,鹰一样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手里一松,酒杯掉落在地毯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四
黎耀辉再次从月球空间站返回地球时,已是半年之后。他只有在休假时才回香港。杰克从酒吧吧台里看见他时,手里正在调一杯鸡尾酒,喷火林宝坚尼,蓝色火焰冒出很高的火花,杰克用火花热情地和黎先生打了一个招呼。
杰克正准备给黎耀辉倒吧台里存的酒,黎耀辉摆摆手,“不,这次点杯新鲜的,给我也来一杯喷火林宝坚尼。”
杰克给黎耀辉做了一杯喷火林宝坚尼。他点燃一杯白兰地,再将两种酒倒入鸡尾酒杯,杯子高高举起,一条蓝色火焰从空中流下,瞬间光芒四溢,像蓝色的银河流淌。
黎耀辉在火焰中鼓起掌来,炫目的流光引得邻桌客人也纷纷叫好,杰克脸上很有面子。
“杰克,你真是调得一手好酒,这么好的手艺,家里人知道吗?”黎耀辉问。
杰克腼腆一笑:“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奶奶不知道。”
“奶奶?你家里还有奶奶?老人一定高寿,你回家看过她吗?”
“没有。哎,已经两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黎耀辉的话问到杰克的伤心处,他调酒的手抖了一下。
这一抖落到了黎耀辉眼睛里。
黎耀辉安慰道:“出来打工确实不容易,离家这么久,奶奶会想你的,该回家看看。”
“奶奶说,她在家做农家乐挺好,逛完兵马俑的游客都去我家吃饭。奶奶说她也想出来逛逛,说等我攒够钱,让我带她来香港逛逛。”
“挺好,是该带奶奶来趟香港。农家乐,你们家离兵马俑很近吗?就是那个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的墓。”
“不远,我家在山里,到兵马俑走不了多远,很多背包客进山都住我家。那不是秦始皇的墓,是陪葬俑坑,秦始皇的陵墓还没有开挖。”
“太可惜了,那就进不去了。”黎耀辉皱皱眉头。
“也不是,”杰克望望四周,小声说道,“外人当然进不去,只有我们村里人知道怎么进去。”
“怎样进去?”
“是我们村里的一条小路,有一个秘密入口。”
“你也进去过吧?”
杰克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回答。黎耀辉喝干了杯里的酒,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黎先生又来了,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杰克。
杰克一愣:“这是什么,黎先生?”
黎耀辉没有答杰克的话,而是说出了银行卡密码:“里面是五十万元,带你奶奶来香港逛逛。”
杰克急忙推回银行卡:“不,不,这怎么行,钱我不能要。”
黎耀辉看着杰克的眼睛说:“钱你尽管拿去,还要拿得心安理得。因为,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带一些秦始皇陵墓的土壤,再拍些影像回来。”
黎耀辉的话让杰克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犯法的!”
黎耀辉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杰克小声点:“这不是犯法,仅仅是进去走一圈,就像你平时在村里玩耍一样,带一点陵墓里的土,这不是倒卖文物,土遍地都是,又不是宝藏,不值钱,没人会发现。”
杰克把银行卡塞回黎耀辉手里:“不行,不是倒卖文物也不行,那个墓我很少进去,其实也根本进不去,我只是在以前留下的盗墓洞口往里看过而已。”
“那就更没事了,以前就被盗过,与你无关,你只是路过,捡点土罢了。我绝不会让你白帮我的忙。”黎耀辉把银行卡放回杰克面前,“这些钱只是让你带奶奶来香港游玩的钱,东西拿来后,我会给你两张移民月球的船票,这不仅仅是船票,每张船票都带有一个月球居住舱位,你到月球后,就有地方住了。现在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
一听到“移民月球”几个字,杰克心里猛然一震。现在有能耐的人,都在卖房子、卖资产,想尽办法买一张移民月球的船票。杰克抬头望望窗外铁灰色的天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天天困死在这个资源乏尽的地球。杰克不敢想自己的未来,这是一个富人和上层社会人群才有资格争抢的资源。
黎耀辉推了杰克一把:“你不是一直想移民月球吗?带你最重要的人——奶奶一起去吧。”
杰克心动了一下:“黎先生,你要那些土和影像有什么用?”
黎耀辉在地毯上慢慢走着,他手中端着的白兰地酒杯在灯光下闪烁发光。他结实的肩膀,棱角分明的脸庞,近在眼前,却又如此遥远。
他的谋略和儒雅,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会被打败的:“杰克,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移民月球后,那些埋藏地下千年的陵墓怎么办?它们怎么移民?秦始皇陵迟迟不开挖,那是因为科学技术还达不到。可那些陵墓里将留下多少遗憾。如果把它们的基因带到月球,通过生物重组技术,在月球上重建一座秦始皇陵不好吗?陵墓中含有的DNA,也许可以克隆出几千年前的秦朝人。”
对这些问题,杰克觉得惊奇,却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那么,秦始皇陵就能保存下来了?”
黎耀辉转头对他举起了酒杯:“这就要看你了。”
“我?”
“我会在你的体内植入一块芯片,放心,这是一种对身体完全无害的电子芯片,只要像打针一样把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植入手掌就行。欧美国家现在已有许多人植入了电子芯片,他们出门都不用带身份证、钥匙。坐飞机、开车,只需把手靠近电子感应器就行。芯片里自带摄像机、红外线感应器,你进入陵墓后,芯片会自动记录陵墓的影像和信息,你只要四处走走就行。这种最新研发的芯片,还有自带的屏蔽功能,你坐飞机过安检时,只要开启屏蔽功能,就不会被感应到。记住,那些珍贵的土壤不能用打印机打印,必须亲自带回来。”
黎耀辉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六十多年前,有一位去世的科学家霍金,在挪威的斯塔尔慕斯科学节上曾预言,2050年人类将开始移民月球,不是观光,而是永久居住。霍金说,如果人类不向宇宙空间移民,气候变化、资源用尽和人口过剩会使人类灭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另外,巨大的小行星随时可能和地球发生碰撞,毁灭地球上的生命。这不是科幻小说,而是霍金用物理学和科学数据做出的判定。现在已经是2080年,霍金的预言一一实现。地球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已有不少人移民月球。你要留在地球上等死吗?带你的奶奶一起移民月球吧。”
黎耀辉把银行卡插进杰克的上衣口袋,对杰克点头一笑,离开了酒吧。杰克头脑发木,久久回不过神来,他看见黎先生的身影走出酒吧,像一只海鳗消失在大海。
五
黎耀辉走在昏暗的街上,他将大衣裹紧。出了酒吧,冷风和脏空气扑面而来。刚喝下去的酒,此刻在身体里反上劲来,嘴里冲出一个酒嗝,这东西一口比一口难喝了。但这也正是他沉溺于它的原因。
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靠白兰地才能睡去。每天早晨醒来,眼皮都张不开,口渴得像着了火,头痛欲裂。如果不是每晚的这杯酒,他无法止住内心的挣扎。空间处理接收器只要一响,他就像听到警笛般,跳到它面前,接收任务。
他机械而厌烦地应对那些任务、报告、煞有介事地记录、起草条陈,长得没完没了。对于那些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谁也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只是引起越来越复杂、纠缠的争论。所谓的科学学术讨论,在定义上吹毛求疵,漫无边际扯到题外,常常一场会下来,根本问题依然无解,随即却是几个人用看不懂的结论写出论文,争着发表再向上级报告。还有那个刺耳的声音,空间站站长霍振刚对他的否定,像一记重拳,狠狠击在他的心上。
他必须做出新的成绩,开发一项属于自己的研发项目,才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击败那些竞争对手。重建秦始皇陵,是他构想多年的计划,只有用这个从未有人做出的计划,才能接近他心中站长的位置。
被他们压了这么多年,这口气终究要出来。先用杰克带回的土壤做实验,自己的专业技术没问题,只差一个机会。
黎耀辉的眼前出現一幅浩瀚的图景,一座巨大的秦始皇陵在月球上耸立,皇陵之下,千军万马如同复活,无数身披铠甲的骑兵俑、跪射俑、将军俑在月球的地宫中整齐排列,手持弓弩,足蹬短靴,战马双耳竖立,闻风而动,仿佛随时在等待他的召唤。
杰克回到员工宿舍,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窗玻璃上。雨水从玻璃上倾下,屋里太黑,他却不想开灯。自己十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黑屋子里等家人回来。母亲是再也回不来了,嫁人时她把所有的衣服被子都带走了。父亲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去村口赌钱,赌输了,回来摔盘子砸碗,他吓得大哭。父亲上来就是两巴掌:“哭,哭!再哭把你扔到街上!”他又惊又吓,顿时止住哭声,蜷缩在角落里祈祷奶奶赶快回来。奶奶一进屋,就抱住了他,不准父亲再打他。杰克紧紧搂住奶奶,世界上只有这个怀抱是安全的,温暖的。
小时候没有玩具,奶奶刚卖完一车火晶柿子说:“红亮别闹,奶奶给你买个好玩的。”奶奶脸上的汗也没擦,走到商店,买回一个会动的变形金刚。他高兴地等着,看见奶奶进门就抢了过去,变形金刚变成汽车变成坦克,他笑着叫唤着,一下午的快乐抵得上一生。
杰克忽然哭起来,在遥远的香港,这间狭小灰暗的员工宿舍里,他想起千里之外乡下的奶奶,整整两年没见到她了。每天下班回来,劳累和痛苦都无人诉说,他想立刻见到奶奶,带她和唐娜离开这里,移民月球。一想到唐娜,杰克皱紧了眉头,丧气地跌回现实。她会和自己走吗?
唐娜此刻正在咖啡吧,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她被风刮得心烦。一下雨,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干吗呢?一个人傻呆呆坐着,等时间过去吗?她对着咖啡机上的不锈钢反光板看自己,这么漂亮的脸蛋,再这么傻等就等老了。
她听到一阵特有的急促脚步声从走廊那端传来,她抓住女同事的手说:“小琳,说我不在,说我今天没来上班啊!”随即躲进操作间。她听到小琳在外面敷衍了杰克,能想象杰克叹息的样子,可她实在不愿看杰克那双透着傻气的眼睛,连他的急切也令人反感,“娜娜、娜娜”那样叫着,像一个穷疯了的人抱住一根稻草,稻草也会窒息。
小琳在外面招手:“打发走了,出来吧。”唐娜的心落地,长舒一口气,从窒息中透出一口舒畅。她眼睛望着窗外,等梁伽泽的车来接她。梁伽泽走路总是不紧不慢,他还会跳舞,跳起华尔兹最好看。他带她去舞会,去西餐厅,洁白整齐的圆桌旁,站着穿礼服的侍者,华尔兹的旋律和英式牛排的香气环绕着他们,梁伽泽说,你是我最美丽的舞伴,唐娜的心就跳跃起来。
杰克懊恼地往回走,他想着冰冷的唐娜,血液仿佛冻僵一般。可他必须跨出新的一步,因为他还活着,他还有奶奶,剩下的路还要走。但他不知道怎样跨出新的一步。眼前的路就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蜿蜒向他奔来,他等着,等着,眼看临近,却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雨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他摸到上衣口袋里那张银行卡,黎先生给他的。他握住了这张卡,无望中握住了一缕希望一样。他决定试一试。
六
杰克跟随黎先生来到月球空间站,让他把电子芯片植入自己的手掌。
宇宙中天黑得很早,其实天一直是黑的。从茫茫太空遥望地球,如同在地球上遥望月亮——地球是那么渺小,像一个白地蓝花的青花瓷盘挂在空中。
杰克乘坐的太空船降落了,走出舱门,他才发现太空船仅凭一束光线驱动飞行。造型小巧的船身闪着银色的金属光,穿过一片光感区,船身上反射出色彩斑斓的虹影。
一架舷梯展现在杰克和黎先生脚下,两人走下来,却看见船舱里的机器人从高高的太空船上直接落地。杰克惊讶地望着,黎先生淡然地说:“他们用不着舷梯。每个机器人,在最初设计时,已经安装了引力调节器,他们可以根据高度、远近任意调节重力,从高处落下,落地时速度会变成零。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从太空漫步到地球。”
杰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克先生,请您不必担心,我们自身携带的引力调节器,可以帮助我们应对任何特殊情况。”机器人转过身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没有和你说话啊。”仿佛心里的秘密被人看穿一样,杰克不安地问机器人。
“您惊讶的表情已经通过生物电波传输给我,我的体内安装有人脸识别和表情研判系统,通过研判,将您的生物电波送入我的存储器分析,系统会反馈结果。”机器人说。
“请问您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机器人又执着地问了一句。
“满意,满意。”杰克赶紧跟上黎先生,离开了这个既智能又可怕的机器人。
杰克走进空间站,一阵海浪向他袭来。他下意识地伸手阻挡,却空无一物,只有一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横在眼前。太真切了,仿佛就要扑过来,却实际相隔数万公里。电子屏前聚集了一群人,因为彼此穿着太空服,杰克看不清他们的身份,头盔里透出各种肤色的脸。
黎先生把杰克带到一间休息室,让他在里面等候,随即关上门出去了。杰克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看见黎先生走到一位花白胡子的男人跟前,向他汇报着什么。这个男人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杰克猛然想起来,这个人就是移民月球宣传画上的那個人,大街小巷贴的都是他。
男人好像没什么耐心听完,快速示意,指示黎先生参加会议。通过翻译器,杰克听到一个外国专家模样的人说:“月球移民基地会比纽约现代得多。纽约只是一个二维平面城市,而移民基地是一座宏伟的多层立体城市。每一层都分布精确设计的街道,有多个人工智能社区和商业中心,整座城市的地上、地下系统和居住舱即将建设完成。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城市是一台巨大的精密机器,协调高效地运转。”
专家随即转向电子屏幕,脸上的神色难看起来,眉头紧蹙:“海啸越来越严重了。日本大地震引发的巨大海啸导致南极冰架崩塌,海啸波穿过太平洋,抵达南极洲。崩塌的浮冰面积相当于两个纽约曼哈顿岛。南极大陆海岸线在急剧变化,整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不断缩小面积。地球海水在引力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被滔天巨浪吞没。地球各地的裂缝越来越多,最初出现的几道在不断扩展,颜色也由黑色变成透着火光的暗红色,像几千公里的地狱之门。”
电子屏显出另一幅场景,到处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挖掘机遮住了天空,一只只钢铁巨掌凌空劈下,城市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无数大人和孩子在哭喊奔走。
“我们将有计划地逐步毁灭一些城市,以保存越来越稀少的资源。”专家说道,“也许地球将再一次回归它最初形成时的寂静。这次将比上一次更长。不要从道德角度谈论这个问题,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黎先生忽然从门外走进来,杰克呆呆立在那里,心里惊恐又难受,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黎先生,他的一只手还无力地搭在门上。
“你都听到了?这只是局部地区的情况,有的地方比这更糟。”黎先生说道。
“地球……真的会消失吗?”杰克问。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地球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人类没有好好爱惜他。”黎先生手腕上的传感器灯亮了,他按灭了灯说:“走吧,植入芯片的时间到了。”
门突然打开了,那个花白胡子的男人霍振刚走进来。刚才黎耀辉已经把自己的方案向霍振刚汇报,他并不觉得黎耀辉能做成功,或者做出什么新实验。在几位科学家里,黎耀辉的资历最浅,他折腾的这些事情,在自己看来就是小儿科。他甚至连黎耀辉的报告都没有听完。他进来看到一脸傻气的杰克,更加失望,这就是黎耀辉吹嘘的秦始皇陵探寻者,让他们瞎折腾去吧。他摇摇头走了。
杰克看到霍振刚的眼神,他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黎先生。霍振刚的不信任全都落在了黎耀辉眼里,可他越不相信自己,自己越要做出些成绩。黎耀辉的倔强和工作多年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他拍拍杰克的肩膀,安慰着杰克,也安慰着自己:“好好完成这次任务,抓紧时间移民月球,我们会成功的。”
智能机器人医生接待了杰克。她的蓝色瞳孔,闪烁着光亮,里面是两架自动摄像机。她拥有迷人的上半身,金色长发,身材姣好,微笑时的洁白牙齿和红润嘴唇有种天然的亲切感。黎先生说,她的设计原型来源于一位法国电影明星。
杰克放松下来,伸出手掌,让凉丝丝的消毒液在手背上游走,他看到女医生把一针麻醉剂注入自己体内,她微笑的样子真好看,杰克对未来的恐惧已消失大半。麻醉剂一丝一丝流进血液,杰克全身软绵绵舒适起来,竟发出一声轻哼,他有些难为情,想让身体坐起来,却半分力气也没有。恍惚中,闻到一股咖啡香,是黎先生还是女医生冲的咖啡,他已分不清,视线模糊,只有浓郁的咖啡香气飘荡。是谁端着咖啡杯在轻轻走动,他仿佛看见那柔和的、雨水般的咖啡光泽。
杰克在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家。青翠大山里,一条蜿蜒小路,小路尽头,是一座农家小院。院子里是孩子们嬉闹的叫喊声,夕阳淡黄色的光芒里,奶奶坐在院子中间,电炉上水壶的水开得正欢。
杰克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想,母亲离开他时他大概十岁,或许十一岁。
母亲是一个体格高大健美的女人,她很少说话,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至于父亲,记忆已经很淡薄,只记得他是一个瘦瘦黑黑的人,终日坐在门墩上抽闷烟,生气时会冲他吼几声。
母亲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怀里抱着别人家的小孩。他问:“妈妈,你抱的是谁?”
母亲说:“我抱的是我儿子。”
“你儿子?那我是谁?”杰克问。
母亲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低头亲亲怀里的小孩说:“他是我现在的儿子。”
杰克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孩,那双陌生的眼睛和母亲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他大喊一声,惊醒过来。
手背上一阵疼痛,一支注射器正插入手中,一枚电子芯片被植入他的左手。一股鲜血流出,杰克疼得满头是汗。不知是疼痛还是刚才的梦境,杰克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他回头看见女医生抽出针管,把注射器扔进垃圾桶。她转动的不是双腿,而是一只在医疗台移动的轮子。她不是美女,是一个设计精良、节约材料、人工智能的机器人。
走出医疗室,杰克的脑袋蒙蒙的,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寻找黎先生。黎先生正坐在大厅里,听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做讲座。杰克走到后排,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
台上的男人很斯文,透过太空服也能看到他的头发纹丝不乱,气色和精神都很好,语音带着绵软的港台腔。与温文尔雅的气质相对,是他在谈到人工智能时的犀利:“现在实体世界的数字化,已创造出无限商机。无人驾驶技术已在地球广泛使用多年,未来,无人驾驶不再仅仅局限于驾驶汽车、飞机,而会被各种智能飞行器、潜艇、空天母舰使用。未来几年,失业率上升是无法避免的。在未来五到十年,40%的人会失去工作。美国有一本杂志《纽约客》,论述每一种工作的失业率,最先失业的工作,包括服务人员、销售、流水线工人。”
杰克头皮一麻,服务人员,自己不就是服务人员。现在酒吧里引进了大量自动机器,清洗酒具由机器完成,采购世界各地的名酒在网上直购,厨房工人和采购人员早已解聘。前几天,驻唱歌手也不需要了,5D全息投影技术可以真实显现任何歌星,客人只需点单,就可以和世界各国歌星互动演唱。只剩他和几个调酒师,零零落落,夜晚下班后像无家的孤魂野鬼。
演讲者的声音又传来:“未来的人类将分为两种,优质进化人和非进化人。优质进化人的体内会植入最新的科技信息和特效药,改变一部分基因,成为新一代的人类,他们的后代也将具有新的基因。”
演讲结束,台下发出一阵掌声。杰克有些冷,他有些听不懂,茫然地走到太空舱前,看着窗外苍茫的宇宙,轻轻叹出一口气,该走了。
七
返回地球后,杰克请了假,坐飞机回陕西老家先看了奶奶。他把银行卡交给奶奶:“奶奶,卡收好,里面的钱你想买啥就买啥。”
奶奶一把拉住孙子的手,老泪纵横:“奶奶啥也不要,就要我娃好!”
杰克抹去满脸的汗和泪,狠下一口气:“奶奶你等着,等我办成事来接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你干啥去?”奶奶伸着脖子喊。
“去办要紧的事——”杰克已经走远了。
七十二岁的奶奶把拐杖在地上乱戳。
杰克急匆匆赶往皇陵,他要尽快拿到土壤。黎先生要得急,只有拿到影像资料和土壤,才会把价格越来越高昂的移民船票给他。
杰克走到山林葱郁的骊山脚下,还是这座熟悉的山峰,从小到大,多少次攀爬玩耍,山林里穿梭。此时看见,心里却多出一份沉重和不安,那未知的前途和生活,像这座大山,压在眼前。
秦始皇陵苍翠地横卧在峰峦叠嶂中,与骊山融为一体。骊山像一匹奔腾的黑马,骊,古意为黑色骏马。北边是弯曲流转的渭水河,似一条银蛇闪闪发光。杰克沿着密林中一条隐蔽的小路,走进一个盗洞口,洞口遮掩着树木,与整个山林融为一体,外人根本无法找到。
杰克顺着狭窄的洞口往里走,手电照着黑洞洞的坑墙,黎先生给的氧气探测器亮着绿灯,表明可以继续前行。盗墓贼挖的坑道很难走,低矮望不见头,有重重的压迫感。每走一段,就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土块拦路,坑道变得更黑更窄,头和肩膀撞在墙上,像被撞歪的皮球,迅速弹回来。脸贴着墙走路,人像被禁锢着,任何人进去都无法逃脱,无数的秘密和陪葬品也被禁锢在这座地下宫殿。
猛然听见一阵水声,循着水声,杰克看见另一条坑道。以前进来那一次,他从未走过这么深,眼前是一条新路,他试探着摸索进去。水声越来越响,却不见水源。水聲将他引到一块圆石旁,他趴下身子倾听,声音就是从圆石下发出的。地下仿佛有一个出水口,水从出口流出,顺着坑道流淌,杰克也跟着走,水声渐渐起了变化,好像一个出口被打开,变得宽缓,河水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这条地下暗河是一张隐形的引导图,水流时隐时现,坑道时断时连,神秘却又似有迹可寻,一明一暗,仿佛生死轮回。
杰克想起小时候课本里学的《史记》描写的秦始皇陵,骊山边住的小孩都会背:“穿三泉,下铜而致椁……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杰克抬起胳膊,把手掌里的电子芯片对准了前方。这座地下宫殿展现在他眼前。
残损的陶俑和散落的碎片,不知是在诉说这里曾被人偷盗的败落,还是依然顽强地警告着擅入者。它像一座古战场,蔓延着硝烟过后的荒凉和零落。一堆废墟里,杰克忽然发现一块灰白的陶俑从土里露出来。他小心翼翼扒开土层,取出陶俑,发现原来是一只陶俑的断手。秦陵中遍布陪葬陶俑,这只断手一定是盗墓贼盗走陶俑时,走得太匆忙,不小心摔坏留下的。又或许是他们盗了更重要的宝物,顾不上这只陶俑了。断手保留了俑人的袖子和手部,手呈空心握拳状,想必当初烧制时,手里是握着金属或木质的兵器。杰克擦了擦陶俑上的土,将电子芯片对准它,记录下它的形态,并拍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残手和它身后千年的历史。
在村子里,很早就流传着关于这座巨大的地下宫殿的传说,据说当年丞相李斯向秦始皇汇报,七十二万人修筑秦陵,已经挖得很深了,好像到了地底一般。秦始皇听完,下令“再旁行三百丈乃至”。
如此浩大的地宫,杰克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是哪里,他觉得自己像一棵草芥,站在巨大陵墓中一个小小的偏角。望着长长的坑道和未知的前方,杰克心如荒草,震撼而迷茫。
他想起村里还传说,骊山与秦陵之间有一条暗道,每逢阴天下雨,暗道里就过“阴兵”,人欢马闹,声如滚雷。他越想越害怕,赶忙捡了一些土,又在坑道和周围走了一圈,让电子芯片记录影像、温度、湿度等相关信息后,沿原路返回,匆匆跑出了陵墓。
八
杰克坐在香港机场海关拘留室的长椅上,他的手搁在膝头,看着工作人员忙碌地走来走去,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口。工作人员让他在一大摞材料上签字,并扣留了他的通行证、身份证、工作证。他看到让他签字的年轻小伙子整洁的脸庞,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刮胡子。
他此时很想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即使像平生第一次刮胡子时,他试着把上唇淡黑的茸毛刮掉却不慎割破皮肤,粉刺流出血来,到最后也没理成个样子,也没关系。他此刻只想洗个热水澡,洗掉全身的土末、汗臭和疲惫。这番渴望终未实现,他依然孤零零地坐着。他觉得自己从这时起便开始老了。
其实他很早就觉得自己老了,从那个海关安检员用检测仪器在他身上扫射,让他脱掉衣服和鞋子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老羊,无力挣扎,顺从地在他们面前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安检员面无表情地喝道,还有鞋子。鞋也脱掉了,他的双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战栗。皮肤上的汗毛倒竖,像猛然碰到冰冷的水。
很小的时候,他就惧怕黑暗和陌生的环境、人群。他总是天黑时睁着眼睛,床上空空的,他整晚不敢睡去,害怕漫长的黑夜,更害怕家里人不要他或随时走近一个陌生的人。矛盾和惊恐的情绪像滚烫的虫子焦灼着他的心。
此刻,这种情绪再次从心底升起。安检员戴着手套的大手,重重拍打在他身上。杰克努力调整姿势让自己平稳,但这具身体像一截枯木,空虚、无力地承受每一下拍打而有点微微摇晃。肩膀、胳膊、腋下、腰腹、双腿,安检员细细搜查着,两人不对视,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知情,一个在急于找到证据,另一个急于解脱这种搜查罪犯般的尴尬。
尊严像阳光下的一条咸鱼,晒干了水分,紧紧收缩着。听着安检员的命令:转过身,站到那台检测机上,双手举高。杰克精疲力竭,举着双手站着,直到听到安检员用对讲机讲着一连串粤语,随即两名高大的警察赶来。他们迅速将杰克控制住,带往安检办公室。身后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旅客七嘴八舌地议论:“抓住了一个毒贩!”“是冰毒吗?”“看着不像,可能是一个走私犯!”
在两个高大的警察面前,杰克这一次脱得更干净了。他的贴身内衣里,搜出一小袋裹得紧紧的土壤。
杰克也担心过,怕被安检搜到。电视里,倒卖文物的贩子把文物装进旅行箱,过安检时箱子打开露了馅。杰克长了心,他在秦陵只捡了一小撮土,包成小金橘般一小袋,藏在内裤里。没有人会翻开内裤检查,他的计划让自己心里很踏实。临过安检前,杰克开启了芯片的屏蔽功能,这样会万无一失。
当杰克被戴上手铐,由几名警察押送,往警车上走时,他始终不明白,站上那台检测机,自己的秘密为什么会被发现。高大警察看着杰克急坏了的样子,轻松一笑:“你知道超导射线吗?”
杰克摇摇头。
“这种射线类似以前的X光。但它是一种透视极强的新型光波粒子射线,能透视所有物体,”警察慢悠悠说道:“你开启芯片的屏蔽功能根本沒有用,超导射线一扫,就看清了它在你体内的位置。其实你连衣服也不用脱,我们已经知道你藏的那一小袋土。脱衣检查,只是例行手续,拿到实证。”
杰克的眼睛里升起一阵雾气。他注视着机场大厅外浓密而布满灰尘的天空,灰尘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暗色的云,从头顶压下来。他想把尘土满面而又发胀的脑袋浸入海水,让海水清洗、冷却自己,但大海离自己那么遥远。他再次隐没在尘土之中。走过人群时,他从人们议论、闪躲的眼神里看到自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得他险些捂住脸夺路而逃。手铐将他拉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警车沉重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车轮摩擦地面时发出令人烦躁的啪啪声也停下来。沿途几个小时的车程,都是不认识的路线,直到杰克走进一道大铁门,看到一排穿着囚服的人整齐地在操场上走路,他们按教导员的指令,笔直走出一条直线。一排人看到新囚犯,有的偷瞄,有的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被教导员严厉喝住了。
一个个子不高的犯人死死盯着杰克,带刀疤的光头上闪着寒光,一双深黑的眼仁豹子般凶悍,杰克被这一眼盯得浑身一抖。此刻,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到监狱,成为一名囚犯了。
杰克觉得处罚太重,自己只带了一小袋土,竟被关进监狱。交罚金不就行了?自己多加几次班,钱总能凑齐。审查他的警官说:“这可不是交罚金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手掌里的电子芯片,存储的所有秦始皇陵影像和信息都将被清除,以防止你偷偷发往月球——你的罪名可不轻。并且,这些信息将作为你的罪证,在上庭审判时用。”
很快,警车将杰克押往一座生物研究所,让专业工程师取出他的芯片信息。路上经过一片白房子,树木掩映,一座座临海的私家花园安静雅致,这是香港有名的别墅区,各个门牌上写着主人的姓氏。杰克刚到香港时就听说过这里,早想来看看,没想到今天竟是在警车上看到。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缩回来。手铐硌疼了他。他猛然想起,自己已是一个上无片瓦遮身的人了。
九
走进研究所,接待杰克的是一个智能机器人,他把杰克引向一间实验室,押送杰克的两名警察紧紧跟随。一排实验室里,立方体的透明玻璃間里坐着不同的犯人,他们正接受机器人的审问。
研究所的机器人智能化程度很高,总有犯人想糊弄他们,但都被追问了回来,不得不像面对人类时那样老实回答。他们在监控器下录音对话,或做测谎测试,采集血样。谈话画面和结果传送到总控室,一位姓欧阳的博士通过目标辨识、DNA检测和综合研判得出结论。
杰克跟随机器人走进一间实验室,机器人像忠实的管家一样,逐一询问杰克的信息、工作经历以及在秦陵里的情况。当杰克说到秦陵的壮观和历史时,机器人自言自语道:“希望下辈子我能去看看这个地方。”杰克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但又想怎么可能呢,机器人怎么会有这种感受。
问完问题,杰克被机器人带到欧阳博士的实验室。抬眼一看,面前是一位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人。平稳和老练,在欧阳博士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展开。那件白色大褂,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沼泽里发出一阵阵化学药水的气味,杰克有些头晕。
杰克的审问报告刚从电脑里传过来,刚才为杰克做审问的机器人敲门进来了,他平静地站在门口,双手垂立,杰克看到他十个苍白而修长的机器手指。
“欧阳博士,你们好,我来向你们告别,我马上要进入重生了。”机器人说道。欧阳博士点点头,伸出手握了一下机器人光滑无痕的手指。
机器人转身出去了,杰克忍不住问:“重生是什么?”
“就是销毁自己。”欧阳博士平静地说。
“他要去销毁自己,要去死亡?”杰克心里一惊,他猛然想起机器人说的那句“下辈子”和那声轻轻的叹息。
“是的。他会被切断电源,在几分钟内被化为原子,回到机器人制造的开端,重新作为DNA的原料,这就是他说的重生。”
“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虽然只是一个机器人,杰克心里仍忍不住痛了一下。
“那只是你看他年轻。超过十年的机器人就过了强壮期,会自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这是在他们设计之初就写入的程序。”
杰克通过监视器看到机器人走进一间屋子,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伸出右手,对着监视器挥了挥那只苍白的机械手臂。杰克看到了那只光滑无痕的手。
一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关闭了。
欧阳博士在电脑上输入指令,并按下一个红色按钮。铁门里发出嗡嗡的响声,门上一串指示灯连续闪了几次,最终变为绿色。
杰克感到一种恐惧蔓延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皮肤的汗液里。短短几分钟,他像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把你的手掌伸出来。”欧阳博士说道。没等杰克反应过来,欧阳博士已经把芯片读取器插进了他的手里。手上一阵剧痛,从手背蔓延至手臂。芯片里的各种数据潮水般涌向欧阳博士的电脑,影像、资料、照片……杰克能看清楚自己来时走的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他从电脑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单薄、无力,永远像在找寻着什么,却永远找寻不到。
他心中那个痛苦的黑洞迸裂了,有种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撕扯,直到他的身体清空,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想起刚刚消亡的那个机器人,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博士,你把我也当成一个机器人吗?”杰克痛苦地问。他手上的手铐一直没打开,此时正深深陷入皮肉里。
“不,你是人类。人类被创造出来,是地球上最先进的物种,已经抵达其他物种的金字塔塔顶了。但这种高级物种发展到最后,是分等级的。总有一些具有高智商和优质资源的人,成为金字塔塔尖的人。”博士说道。
“那么我是什么?”
“你比机器人强一些。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不具备情感。但如果有一天研发出拥有情感的智能机器人,也许有很大一群人类会被替代。”
欧阳博士取出了芯片读取器,杰克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他觉得整个人的魂魄都被吸走了。
十
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这双手交付给警察。手铐咔咔作响,跟随手的摆动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杰克被两名警察拉扯着,塞进警车,像一袋面粉或罐头,被摆布、挤来翻去。警笛声轰然响起,刺耳的鸣叫和警灯闪光划破街道和天空。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双手,不再闻到人的味道,只有车里固定犯人的铁栏杆发出的铁腥味。
栏杆上沾满汗气,一定有无数犯人的手、脸和身体蹭在上面,无数陌生的气味里,杰克辨认不出自己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自己的脸庞,却怎么也想不起,脑海中却浮现出黎先生的面容,黎先生拿着两张船票,问他,杰克,东西拿到了吗?快移民月球啊!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紧急的事,他要带着奶奶一起离开。奶奶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攥着,她正喊着红亮,红亮,把拐杖在地上乱戳。唐娜的脸浮现在杰克眼前,她对他嫣然一笑,杰克伸手去抓唐娜的手,却被唐娜一把推开了,杰克,我要走了。
杰克觉得从头到脚,全身像一块冰,在慢慢凝固。他再也无法忍受胸腔里冰冷的嚓嚓声和全身血液在冲破血管时的撞击,他渴望逃走,逃出这恼人的冰冷和孤独。警车开到了监狱,他被警察押下车,跌跌撞撞走着,每一步都像捶打在坟墓上。他铁了心,把自己的心脏紧紧压住,不让它在胸中翻腾。他的眼中没有掉一滴泪。
但当他跨入监狱大门的那一刻,铁门里训练的犯人像一排排枯木站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大坑,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那是腐朽的让人窒息的昏厥。一阵惊恐,他猛然拔腿往外跑,用力冲撞警察,甩开警察的手,手铐哗哗响着,更深地箍进手腕里,皮肤紫涨,几乎要箍出血来。就在要靠近大门时,他被一名警察一脚绊倒在地,脸和牙齿重重磕在地上,一把枪顶在了他的头上。
警察大声警告着,可他依然在用那双青紫的赤脚狠狠拍打着地面,鞋子飞出几米远,只有赤脚挥舞着,仿佛在抵抗着自己的命运,又好像是为了能再多活一阵而做最后的挣扎。
他回忆起这双脚,去年在他工作的酒吧里跳舞,几个打工仔,在客人走光后,他们打开音响和灯光,整夜地跳舞,打发自己的孤寂。他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边喝边跳,直跳到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也不觉得累。此刻,这双脚正惶恐地在地面拍打着,再不复从前的充沛精力。
更多的警察围上来,将杰克扑倒在地。鲜血和磕碎的牙齿掉落地上,为了不引起其他犯人的暴动,警笛声拉响,训练的犯人被紧急集合到一处,由十几名警察严密看守。杰克被四五个身材高大的警察从地上拖起来。犯人们并不知道,是什么人跌倒了,又像麻袋一样被拖走了。
杰克被关进隔离室,他被戴上脚镣,扔在墙角。铁门咣地锁上了,他的两只脚在脚镣里张开,像瘫了一样。嘴里的血和伤口刚被处理过,纱布一圈圈缠在脸上。他把纱布拉下一个小口,让自己呼吸进一口气。一束头顶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抬头望望,光是从高墙上的一扇小窗里射进来的。他对着这束光,跪了下去。就像对着小时候家里供奉的神像。
杰克安静地跪着,来自心灵深处一颗巨大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他没有发觉,依然默默跪著,仿佛在祈祷,那心里的声音大得吓人。
他努力站了起来。踮起脚尖,用力扒住窗户,抬起头,往窗外看。天空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像一面墙,向人身上压下来。他注视着尘土,像一道厚厚的山影,弥漫在空中。他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远处是一片大海,一只海鸟将裹满油污的身体浸入海水,可怎么能洗净呢,海面上漂浮着一层油和垃圾。它再也飞不起来了。不停拍打着翅膀,翅膀依然粘连在一起。它在岸边缓慢走着,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油污的尾巴。
顺着海岸线,杰克看到了那片白房子。别墅区里的一男一女戴着电子滤毒口罩,拉着行李箱往外走。他们卖掉了别墅。男人正在和一个房产商人签合同,那人递给男人两张移民船票。杰克认识那张淡蓝色的船票,他在黎先生的手里见过。
白房子里人去楼空。只有阳台上一株秋海棠留下了,叶片在风里扑棱棱飞着。风越来越大,海浪翻滚,海上下起了雨。杰克在墙角坐下,他靠在墙上,把戴着脚镣的双脚展开,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整个下午,他都在休息,站起,他在观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周子湘,满族,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28届少数民族文学班学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优人才计划”。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民族文学》等。获第九届茅台杯《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入围首届《小说选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奖。中短篇小说集《慢船去香港》入选“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周子湘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