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见明月,
一月见春山。
春山藏千山,
千山归一山。
——髡名
第一章四月杪
一
我小学五年级时,看了一部关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纪录片。贵妇人华丽的服饰,陪葬的黑红漆器,绢帛上的扶桑十日图,都让我确信,地下的颜色要远比地上更绚烂。有个动人的细节是,云纹漆鼎中盛着一片2173年前的藕,粉嫩如新,但当摄影机转动起来时,有人稍稍挪了一下鼎,藕就在瞬息之间化成了一汪水。
旧世界的漆棺、女尸、帛画、汉简、神秘纹饰、古怪的书法,都让我着迷。这一切不可思议,怅怅然,又引我想入非非。比照而言,生活的日常,又是多么的灰扑扑。
高中毕业前,我已读了三遍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二分之一的《史记》,写了大半本说愁道恨的旧诗词。17岁的初秋,提了口箱子,乘车从市中心穿了半座城,驶过九眼桥,进大学就读历史系。
宋词上说,“东南形胜”。这所大学所在的位置,即是成都的东南角。校门正对锦江,右手有一座望江楼、一口薛涛井,竹林环抱,僻静而多幽趣。左手,则是白塔寺街,塔已不存,只剩了个地名。
1983年,4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作为大四学生,结束了在茂陵博物馆的实习,搭火车返回成都。傍晚的西安站,风是暖和的,我把铺盖卷放在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坐了上去。没有买到硬座票,硬卧本来就没想,能登车已算好。每年暑假,我都会搭载木材、青稞、黑山羊的解放牌去做田野调查,阿坝州、凉山州、大渡河……屁股颠得生疼,还高兴得很。在铺盖卷上坐十几个小时,相当舒服了。
火车启动时,明代城墙在窗外慢慢退远。成群的燕子,绕着箭楼的檐角在盘旋,天很快就黑了。
我这还是头一回在北方生活,待了两个月。
我2月份出川时,成都已满眼翠绿。穿过秦岭隧道,一望皆是漠漠黄土了。西安北边,有著名的汉五陵: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论震古烁今,推武帝第一,茂陵自然是最气派的。但在寒气逼人的早春,它也未见出雄峻,和陪葬的卫青墓、霍去病墓等,像十来个干馒头摆在宽阔的陵园内。
松柏脚下,还积着没融化的雪。茂陵博物馆的一个小旮旯儿,摆了我的一张床。每天早上,我会冲到晨风中跑步两千米。风中有微小的沙砾,偶尔飘雪花。
霍去病的墓碑前,有个穿中山装的老人在打太极拳,是退休返聘的老馆员,大家尊称他谭公。我跑过时,冲他招招手。他微微一笑,又似乎人境两忘。
我出生在成都少城的一家产院。时值灾荒年,体弱、多病,爷爷婆婆尽量弄了鱼肉喂我吃。念小学后,又坚持跑步,逐渐强了些。还有就是我很能吃粗粮。那时的口粮供应,白米、粗粮各半。粗粮即红苕、玉米,很多人难以下咽,我当药吃,习惯了,反而嫌米饭太淡,细而无嚼劲。除了跑步,也打乒乓球。篮球、足球,浅尝辄止。我很难在一个群体中参与协调行动。跑步是最简单的,而打乒乓球只需捉对厮杀,也不复杂。不过,我原来打乒乓球比较谨慎,自信心差,主要是削球。久削则技高,同学们骂我是怪球,不好接招。高一时,班上转来个借读生,是业校乒乓球队的主力,他常抄我的作业,也教会了我大力扣杀。他还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很难忘:
“不光用手打,要用全身发力,一扣就有千钧之力了。”
半年后,我已很少找到对手了。
但,我也说不上多么喜欢打乒乓球。只是感谢它让我成了个健康人,身子虽还是颀瘦,四肢却是较为灵敏、有力的。有力得稍稍过分时,就嫌乒乓球桌中间的网子,阻挡了力气痛快地倾泻出去,憋得慌。
二
大学的新六舍,是我们进校才建好的,共六层,四、五、六层住了全校的女生,下边则是同年级、不同系的男同学,历史系在第三层。长长的走道中,依次是哲学、中文、历史、数学。
三层和四层之间,无任何阻拦,只有夏天才会贴出一张纸,上有娟娟楷书:“天热,男同学止步。”
我们寝室有八个人,排年龄我是第七,被称为老七。偶尔,女生的内衣会飘到我们的窗台上。老鲁就把它们折叠好,正正衣冠,梳梳头发,捧了,轻手轻脚送回楼上。以为会有啥故事,然而没有,依旧河清海晏的。
但老鲁回来,总不忘告诉我,“老七,我替你留意了。太漂亮的,人家看不上你;太一般的,你看不上人家。”
“为啥只提漂亮呢?”
“好吧,换句话说。太聪明的,看不上你;太木了的,你看不上她。”
“……”妈的,说得这么绝。
有个初夏夜,我在二教102室上晚自习,读一本夜郎史研究论文集。那个学期,正在上蒙默老师的西南民族史选修课,很喜欢。尤其是族源传说、民族迁徙,犹如古歌、史诗,颇为之着迷。我很例外地,记了半本读书笔记。
教室是安静的,但到10点以后,开始出现捂着嘴的呵欠声,咳嗽。有人出去上厕所,闲走,抽根烟。我也走到了教室外的平台上。很多人靠着石砌栏杆在说话,像剧院的中场休息。我就再往外走,下边有个灯光篮球场,环了水泥的阶梯看台。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锦竹牌香烟。没有灯光,蟋蟀在草丛中叫。上边靠右的看台上,也坐了个抽烟的人,穿白衬衣,是个女生。
天上开始飘小雨。我抽完烟,起身離开,她把我叫住了。
“喂,你不是个书呆子吧,同学?”声音略沙,但不沧桑,听起来年龄跟我差不多。
“我……”我不晓得咋回答。
“你是不是很内向啊?”
“我……”
“你在读什么书呢?好像很专注。”
我如实、简略地说了说。
“这就会让你着迷吗?为什么?”
“……”
“多想一想。”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和蔼。
“可能,就像是解谜语,越难越放不下……我也说不清。”
她默然了一会儿,不予评论。我觉得无趣,再次转身要走时,她说话了。
“我本来打算学数学,考虑到哲学是解决宇宙根本问题的,而数学是游戏,我从小到大,解数学题就跟玩游戏一样的轻松,我就念了哲学系。很后悔。”
“遇到难题了?”
“是难题就好了。再难的题,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得出唯一正确的答案。可你看那帮搞哲学的,高等数学吃零蛋,还号称百家争鸣,实在是狗屁不通。”
“狗屁不通?太过分了吧。”
“是客气了。所有学问,只要缺乏数学般的、精确的标准,就是闹闹嚷嚷的游戏,而且是低级的游戏。”
“庄子也不懂数学吧?可他很伟大。”
“你谈什么庄子。庄子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他不是数学家,可懂得数学的思维。极限原理,听说过吗?”
我从脑子里搜到一个人名。“萨特,了不起的哲学家,是吧?可他也不懂数学。”
“萨特死了,才不久。”
我一片茫然。
“可你并不难过?”
“抱歉,我只听说过萨特,从没读过他一本书。”
“太肤浅了。他不懂数学,可他懂文学,写了很多小说,用来阐释他的哲学,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我突然涌起一股恶意。“这种小说,我不屑读。用来阐释哲学的小说,只能是二流的,跟科普文章差不多。”
“你!”
从她气得发抖的声音里,我感觉终于出了一口气。
“哈哈哈!”我笑了几声,扔了烟头,车转身。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她厉声道,也扔了烟头,再一脚踩上,蹭了几蹭。
我颇为不乐,随口编了个名字。“贾发财。”
“好名字啊,寄托着你家祖辈的愿望。”她说着,把手伸出去,仿佛要接住什么小东西。“我叫叶雨天。”
“无穷的雨点子,就像无穷的数字……适合你。”
“知道我数学为啥那么好?”
“……”我当然不知道。
“我爸爸是一家报纸的美编,工作是画插图、刊头、题花,连署名权都没有。可他认定自己是画家,而且相当不平凡。星期天,他要么骑车到郊外去写生,要么窝在阁楼上从早画到晚。画了很多,花鸟、山水、工笔、写意、大泼墨,斗方小品、丈二巨幅,堆了半屋子……不过,没人买。出画册、办画展,也没有他的份儿。好在他有份工资,妈妈是军医,外科一把刀,不然,全家早都饿死了。”
“你……怎么评价他的画?”
“我相信爸爸有天赋,不,他就是个天才。”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来。“可我相信有什么用,就连我妈妈也不信。”
“时间會给出一个证明吧?”我用半是宽慰半是商量的语气说。
“被时间遗忘的人,要比记住的人,多无数、无数。不然,二十四史都要挤爆了。对不对?”
我有点犹豫地点点头。
“所以,我爸爸鼓励我做个数学家,是庸才还是天才,无须等待,不证自明。可是……我自作聪明,辜负了我爸爸。”说着,她声音变得有一点儿严厉。“你怎么想的呢?贾发财。”
我支吾着咕哝了两句,自己也不明白说了啥。
她很失望地冲我挥挥手。“你走吧。”
我松口气,立刻走掉了。
她是否漂亮呢?没看清。是否聪明?这是肯定的。
后来在校园里,我很久没再看见她,看见了可能也认不出。
三
那些年,本校学生只有三千多,树木比人还要多上几十倍,时常见树不见人。湖边、邮局门外、工会大院里,各有几块菜畦,春天油菜花,夏天丝瓜花、黄瓜花,秋天收茄子和番茄。南墙内,还有两座砖窑,烧窑、开窑,一派古风。南墙外,则是沟渠纵横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倘不放坝坝电影,不办舞会,诗人也不来做讲座,真有一日当一年的静。
《神秘的大佛》放映后,学校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开始有人谈武术,暑假旅游,就去乐山、峨眉访高人。《少林寺》出来就更热闹了,九眼桥那边的星桥电影院,放通宵场都搞不赢,学生潮水般拥了去,看了又看。中文系男生就拿麻袋装了沙子、泥巴或者豆子、糠皮,吊在门框上,半夜还在练击拳、飞腿,并发出猛禽般长啸!老鲁睡不着,心烦,就起床走过去,抓住沙袋,一发力,撕开条口子。沙子流到地上,堆成了圆锥体。沙袋主人大怒,刚想骂,又忍了回去。
老鲁身高1米62,但是十分敦实,肩上、臂上肌肉鼓起来,是很吓人的。他是湖南怀化人,从前做过石匠,在湘西、川东浪荡过七年,已结婚,等毕业就要孩子。我们那几届学生,年龄差距在八九岁很常见,应届高中毕业的没几个。老鲁只争朝夕,除了苦读,还加入了十驾史学社、锦江文学社、锦江话剧社。又去校网球队报了名,教练摇头,但耐不住老鲁苦求,答应让他试一试,刚跑动了几步,他就啪地摔倒了!教练说,你很有气力,但不是这个料。老鲁问,为什么?教练笑而不谈,说,去举重队吧,那儿更合适。他就去了校举重队,却又被拒绝了,理由是:你肌肉虽多,却是死肌肉。老鲁不懂,要问一个明白。
举重教练是从省体工队退役的,曾获得过76公斤级别全国第三名,他就捡了根青竹竿在手上,弯成一个圈,一放,嗖的风声一响,又弹成了一条线。他说老鲁,你的肌肉是石头、钢钎,硬度好,但缺的是竹子的弹性。死了心吧。
老鲁只好悻悻而回。室友们听了转述,有的若有所悟,有的却骂那教练瞎诈唬,欠打!
说到“打”,大家都看了眼老王。
老王本名王大卫,二十五六岁,高个子,国字脸,头发三七分,颇有书卷气。他填写的籍贯是广东,而父母是印尼归国的华侨,他小时候独自在香港生活过几年,还有个女朋友,据说相当漂亮,正在武大念图书馆专业。他普通话说得不错,性格则像老成都,有空就去望江楼下泡茶铺,很结交了些吃茶的,掺茶的,卖香烟、瓜子的,掏耳朵的,还有讨口、行骗的,记了好几本笔记。我每天晨跑一次,他早晚要跑两次。我喜读野史,他也读野史,但还搜求稗官巷谈。我比较独善其身,他是要兼济天下,这一点,又颇像理想中的山东人。
食堂吃饭排长队,他常站在一边,把插队的男生一个个硬拉出来。有个男生偏不服,一拳打去,他也一拳相迎,拳打拳!那男生“妈呀”一声,几乎就要瘫倒了。
我们纷纷夸老王了不起,问他咋不参加学校武术队,老王说,“我略会点西洋拳,武术完全是外行。”原来两者不是一回事。那区别在哪儿呢?“武术是中国的传统,西洋拳嘛……呵呵,就是西洋拳。”
老鲁问他,“是不是跟香港人学的?”
老王歪了下嘴角,笑笑。“跟香港人能够学什么?”
老鲁和我就动了个坏念头,跑去跟举重队教练透露,老王说搞举重的人,个个都是死肌肉。是不是活肌肉,打一架才晓得。
那教练听了,十分冒火。他三十出头,也还年轻,血气未泯,就叫我们去约老王,打一架论肌肉。老鲁看着我,我说,老王最照顾别人的自尊心,从不跟门外汉动手。教练明知是激将,却受不得激将,就挑下午5点,老王在田径道上跑步时,把他拦住了。
老王结实得像一棵杨树,教练魁梧得像一座铁塔。
百十号学生立刻围成了一个圈,吆喝着:友好切磋,点到为止!越打越亲热!
老王晓得自己被室友算计了,倒也不辩解,大方道,“我们就算给同学们解闷吧。”
圈子很自然地移到了足球场中心,露出一块青中泛黄的草坪。正是初冬,适合厮杀,熬炼气力。
教练一拳头打向老王的胸口。老王噗地朝后倒下去,这一倒,其实是避让,还在草尖上滑了几步远。但他立刻跳起来,几乎是飞到了教练的身后,连出两拳,一拳打臀部,一拳打大腿。教练一软,竟跪了下去。
老王停了两秒,跑过去双手扶起教练。教练大叫一声,把老王横抱了起来,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了下来。围观者掌声雷动。此后两人成了朋友,差不多是刎颈之交了……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我就请教老王,他打败教练凭的是什么?老王说,没打败,是平手。我说好吧,那你咋把他打得跪下的?老王说,力气大,动作快。
我就请老王教我西洋拳。老王说,你乒乓球打得好好的嘛,乒乓球是国球。我说,因为是国球,高手太多了,我只能算个三脚猫。老王点点头,以示理解,但又摇头,诚恳道,我那点本事不够教。倒是有个好朋友,带徒弟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不会教。
我赶紧问那个人是谁。“我去程门立雪嘛。”
老王哈哈笑。“他倒的確是姓程,不过,你就是跪雪也白跪。他谁也不收。”
四
临近期末考试,气温又冷了许多,偶尔有雨夹雪飘落,天空灰蒙蒙。这也是学生最焦躁的日子,只盼早点熬过去,轻松过春节。但,又想时间再慢点,临考前把笔记复习得烂熟。活像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价愿天寒。
食堂的气氛也是压抑的,大家都穿了臃肿的棉衣,人群仿佛扩充了一倍,拥挤得像是火车站。插队的人更多了,老王依然一个个拉,动作不慌不忙,两手像是无数的手。
突然,“啪”,清脆一响,老王脸上挨了一耳光。我们都听到了,食堂里一下子安静了。
打人者是个精悍的男生,穿了件军大衣,他出手之后敏捷地后退着,并把大衣脱下来,扔到一边,露出蓝色运动装,胸前印着:武术队。
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但发际线高,略微显秃,而鼻子又尖,这使他看起来犹如鹰隼,英俊、冷冽。还有个漂亮的下巴,长着淡淡的青胡子。
要在平日,早有人喝彩、吆喝了,唯恐打得不闹热。但这会儿一片哑巴。队伍自动环绕了过来,不急于买饭;买到了饭的,则边吃边等着,有滋味,有耐心。老鲁小声跟我说,“是武术队的副队长,拿过两届冠军。肯定是来挑事的。”“你咋晓得呢?”“他们天文物理系在一食堂,这儿是二食堂,饭票都不同。”“妈的,是个狠家伙。”
老王抹了下挨耳光的脸,说,“你下手也太狠了嘛。”
副队长笑道,“你嘲讽武术是花架子,只是想让你尝一尝,疼不疼?”
“我啥时嘲讽过?”
“你还说,西洋拳才是真功夫,打得武术落花流水。”
“我没说过。”
“说了就不要赖。”副队长朝边上看了看。
替他抱军大衣的胖子就张开嘴,露出两颗大门牙,直吼,“我亲耳听见他说的!狂得很!”这人姓鲍,三十来岁,是北郊天回镇人,电大生,写过很多诗,常窜到本校各系蹭课,跟人称兄道弟的,我们叫他鲍叔牙,私下称他鲍门牙。
老王叹口气。“好吧,我错了,你把我打疼了。”他转身就走。
“不,”副队长否决了他,“刚才我是不宣而战,不算。也给你道个歉。现在我们来比画几下,也算给同学们解闷吧。”说着,双臂一张,摆了个架势。
终于,沉默的人群喧哗了起来。那是个经典的架势,我们都在《少林寺》里看得烂熟了。
老王说了个“好”。他本已转身,这个“好”声还没落地,突然就是一拳!副队长朝后飞出去,跌翻了。
我就站在旁边,却根本没反应过来,实在太快了。又以为副队长是故意的,然而,他不是。
老王一手握拳,一手指着副队长,喊着,“一、二、三……”
副队长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爬起来。鲍门牙呜呜地哭了,把大衣一把扔在他身上。
老王数完了十,去窗口买了一小盆烩面,又加了份蒜苗回锅肉。
我没有为老王鼓掌。心里是该为他高兴的,却又说不出来的灰心。
过了几天,我又去打乒乓球了。乒乓球,轻而又薄,再怎么扣杀,它也不会破。运气好,它飞出去,又飞回来,在桌上“哚”地一跳,十分好看。
老王也不提拳脚上的事。他依然故我,没课就泡茶铺、图书馆、博物馆,还把皇城坝、后子门、少城里的几十条小街小巷,都逛得可以如数家珍了。一拳打翻副队长的事,似乎就算过去了,然而不是的。当他从中文系门口经过时,打沙袋的健儿们,会把猛禽般的长啸,变为黄鹂般的轻声鸣啭,并目送他远去。老王脑后长眼,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惬意的。
而老鲁已在话剧《抓壮丁》的彩排中,扮演了一回潘驼背,被定为B角,以备不时之需。室友们为他抱屈,他却说,过了回戏瘾,够了。他又在锦江文学社的杂志上,发表了回忆石匠生涯的小说《伤口》。室友们读了,叹息一回,说不比《伤痕》差,可惜晚写了两三年。
第二章鹤鸣
五
大三的春天,大学生运动会的选拔赛正在筹备中。室友们都鼓励老王参加拳击。
老王摇头,说没有兴趣。但我们说得多了,他改了口,答应考虑考虑。
过了几天,他从箱底翻出一双旧的红色拳击手套,挂在蚊帐钩上,很让人惊骇,仿佛挂了一双血肿的大手。
他比从前提前了半小时起床,摘下拳击手套,拉门而去。
老鲁忍不住,跟踪了一个早晨,回来告诉我们,老王在文史楼后边的杏子林中,时而蹦跳,时而飞快地滑动步子,猛一拳打在树干上!比打副队长还狠十倍,真是“芳华鲜美,落英缤纷”啊。老鲁又没忍住,热烈鼓掌。老王就把食指在嘴上一竖,嘱他,“不足为外人道也。”老鲁点头如捣蒜,一回寝室就啥都跟我们说了。
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在家跟父母吃了晚饭,坐公交车返校。
我家在明蜀藩王府故址北边的后子门,是一座机关的家属院。百来户人家。每家做父亲的,早上穿了中山装,提个人造革黑包包,捏个果酱瓶做的茶杯,去隔壁机关里上班。傍晚,再提着包包和茶杯走回来,包里多了份《参考消息》,白天没看够,晚饭后再看。顾家的男人,顺路还买把打折的菠菜、莴笋,提在手上,一甩一甩的,脸上有舒展的笑。我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他不买菜。他左手有时会提一把黑伞,手表则一直戴在右腕,走路时略微走神,可能在思考午休时没下完的残棋。我们一家都吃食堂,父亲吃机关食堂,我吃学校食堂,母亲在物资公司做会计,吃公司食堂,比我小9岁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在公司隔壁念小学,跟着她一起吃。
我高二时,父亲调到金沙江畔、紧靠云南的渡口市工作,说是干部轮换,为期两年,结果现在也没有回来。
全家人难得聚拢了吃顿饭。吃饭,也是安静的,多是咀嚼声、碗筷的碰撞声。我童年被寄养在别处,与家人少有合适的话说。两个弟弟长得并不像,近似南瓜和丝瓜的区别,但都爱唱、爱跳、爱打架,属于手不停、脚不住的捣蛋鬼。不过,有我在,他俩都难得吭一声,只偷偷翻眼皮瞟下我。对他俩,我没打过,没骂过,感觉很无趣。父亲调走后,母亲星期天就带弟弟们回外婆家吃饭。外婆儿孙成堆,开饭要摆两桌,热闹得很。而我怕热闹,能不去就不去。家也难得回一趟,寒暑假除了做田野调查,多半时间也住校,吃食堂,读闲书。
这一次,是父亲回成都出差,我回家吃了顿团圆饭。父亲别无多话,送了我两个渡口的大石榴,送了弟弟俩一人一本《鲁滨孙漂流记》、少儿版《西游记》。他俩似乎都想跟我换,但没敢说。
我在九眼桥下了公交车,天已飘雨,幸喜不大,就顶了雨疾走回寝室。
学校今晚停电,寝室空空的,又黑又冷,室友不晓得跑哪儿耍去了。我放了石榴,摸到半根蜡烛点燃,泡了杯茉莉花茶,就着一点儿烛光,读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读到“‘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潘逍遥诗也”,门嘎吱一响。我没理会,继续把那段文字念了两遍,心静了下来。继而听到了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一抬头,老王站在桌前,定定地看我。
他身上有酒气,眼睛在蜡烛的弱光里,一片茫然。这是从未有过的。
“老王?”
“老七。”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看不清,举起蜡烛凑近去,他左边颧骨上一大块瘀青。“打架了?”
“被打了。”
“好狠……拳头,铁棍子?”
“是脚。”
“脚?”
“光脚板。”
“输赢如何?”
“哪有输赢,我挨了一脚,躺了十分钟才爬起来。”
“他是谁?就是你说的可以教我的人?”
“是他。”
“做什么的?”
“人民公园鹤鸣茶社的幺师。”
“一个掺茶的,咋这么厉害啊?”
“年轻时候,做过四川军阀杨森的保镖。”
“我要去拜他为师。他姓程是不是?”
“他要收徒,我早就拜了。死了心,打你的国球吧。”
老王看见石榴,也不问来历,掰开了,大把抠了丢进嘴里去,用力地咀嚼。石榴是渡口特产,暴热、干旱的河谷天气,使之壮若牛头,且甘甜多汁。老王吃了几口,又抓一把放在烛光下看看,石榴米像半透明的红宝石,晶晶闪耀,也冷冽又赤热。他叹了口气,默然爬上上铺,平躺了下来。
“他为啥要打你呢?”
“是我恳求他打的,如果我能挡得住三下,就去参加拳击赛。结果,他一脚就把我踢醒了。”说罢,老王放下了蚊帐。
我忽然想起啥,赶紧追问一句:“他操的武术还是西洋拳啊?”
老王没吭声,睡了。
六
这事就算过去了。除了我,没人晓得老王为啥弃赛,还把拳击手套收回了箱底。他一句也不解释。
过段时间,我发现他迷上了川菜。不是吃,是烹调。周末他去骡马市的荣乐园打工,先是洗碗、洗菜,后来是做墩子,刀工渐熟,还试着上了几回灶。于是很得意,回来跟我们吹,他最拿手的是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水煮鱼泡泡。我问他学来做啥呢,他说,女朋友去年已考取公派留学,正在纽大读硕,他过两年也是要去的,有了这门手艺,可去川菜馆打下手,吃饭不成问题。我说,你家也还算殷实吧,何愁这几个碎银子?他叹口气,反问道,毕业就已三十了,饭钱还不能自己挣,很可悲是不是?
我深以为然。其時,我也悄悄在高考补习班讲课了。地址在八里庄的地质学院内,每周四节课,每节课两元钱,而青年工人的月工资才29块8毛钱。虽路途遥远,要转两趟公交车,但已颇感滋润了。头个月领了钱,我请老王、老鲁在三洞桥的带江草堂吃了顿邹鲢鱼,是仔鲢红烧的。还筛了十大碗散装冻啤酒。
这儿已近西郊,再走几步,就是漠漠田畴了。一里外,隆起一座草木蓊郁的大土堆,是前蜀皇帝王建的墓,墓园内有个文管所。
老鲁说,“我志气不大,今后能把老婆接来,安家成都,在这墓下做个管理员,知足了。论力气,我是有的,抱石像,扛石碑,都不是问题。”
老王笑道,“力能扛碑,这志气还不大!除了项羽,就是赑屃,还有你。”
老鲁呵呵一笑,干了一碗酒。老王夹了半条仔鲢,仔细嚼了,徐徐吞下,感叹道,“成都也算南国古都,人文胜地,论作家,巴金最为著名,读他的小说,却找不到这种好吃的味道。《家》的故事,放在哪座城市都可以。”
“李劼人就不同,他的《死水微澜》就胜于《家》,茶铺、酒馆、烟馆五毒俱全,黑帮、戏子、婊子都是地道的成都味。”我说。
“可惜李劼人只写到了晚清,民国几十年就还是个空白。”老王说。
“你来写。”老鲁朝着老王,端起酒碗。
“好嘛,我想写本《茶铺:成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不是小说……我不会乱编。”老王哈哈笑。
“你都要去美国了,说起耍啊。”老鲁说。
“肤浅……”老王指着老鲁笑而摇头。
我们三只碗一碰。老鲁冲我说,“老七你免谈志向。20岁,也是挣钱的人了,去银行开个存折,耍个女朋友吧。”我本想自嘲两句,却没找到合适的俏皮话,只好诚恳地点头。
吃好出来,老王去荣乐园打工,老鲁去王建墓摸底。我无聊,闲逛着,从同仁路穿过窄巷子,经过长顺街,不觉走到了祠堂街。祠堂街得名,是从前有过一座年羹尧的生祠。生祠故址的对面,就是人民公园了。
买五分钱门票,进公园,跨过石拱桥,一条梧桐林荫道。道左有片湖水,临湖是座小岛,鹤鸣茶社就在小岛上。
一件已放下的事,这会儿又浮了上来。
七
这家茶社,我5岁就随爷爷来喝茶了。
10岁前,我寄养在红照壁街的爷爷、婆婆家,距人民公园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经南灯巷、忠孝巷、陕西街,跨过半边桥,就到公园的后门了。
半边桥下,是绕进公园又绕出来的金河水。清朝时候,桥上砌有一道墙,把大城和少城隔离开了。少城是城中城,乃满蒙八旗驻兵之地,长官即成都将军,等级略似今天的军区司令员。至今公交车线路上有一站,叫作将军衙门,即其办公的旧址。
明蜀藩王府位于大城的腹心,曾巍巍然如紫禁城。张献忠入蜀,把藩王府烧成了一副骨架。清朝将就骨架,建了一座贡院,民间称之为皇城。环绕皇城的两条小河,叫御河和金河。
皇城大门往南一里外,耸立了一堵巨大的红照壁。爷爷、婆婆的家,就在红照壁街的一个大杂院。院子里有两口井,水黑油油的,用竹竿提一桶水上来,则无色透亮,宛如一只空桶。
人民公园的前身为少城公园,是末代成都将军玉昆用菜园子改建的,很有年岁了。爷爷是省建二公司的玻璃匠,长期在外盖楼房,回家探亲时,总爱带了我去鹤鸣茶社喝碗茶。
茶社有一二百张矮桌竹椅,柳树环绕,紫藤当头。隔湖望过去,是一座逶迤小山。沿山脊线登到顶,可俯瞰半个城区,参差十万人家,皆是青砖瓦屋。倘在傍晚,瓦缝中炊烟飘出来,淡入暗蓝的天空。
茶是三级茉莉花茶,简称三花,5分钱一碗。盖碗分茶盖、茶碗和茶船。茶船是黄铜的,幺师挥手一撒,桌上宛如开了朵朵黄花。茶壶也是黄铜的,一股水箭遥遥射入,茶叶在碗底旋转着,一滴也不溅出来。爷爷拿盖子擀擀茶水,再舀一盖递给我。我就在他手上,把这一盖茶喝了。爷爷喝道,“慢点儿,看烫!”我喝得傻乎乎笑。茉莉花的香气,压过了茶味,闻着比喝下去还要安逸些。
有些茶碗摔碎过,又被铜钉钉好了,留下裂痕和钉子,别有错杂的趣味。
还有一个耍小把戏的人,我一直还记得。他三十几岁,头发很光生,白皙的脸,眉目也秀气,布鞋,扎了绑腿的灯笼裤,提只竹篮,依次走到每位茶客跟前,先鞠个躬,啪!腿一提,笔直,高过头顶。再从篮里摸出根小竹棍,拿牙咬稳了,棍上站只空酒瓶,下巴一扬!酒瓶翻了个个儿,又站在棍子上。随后,收好家什,再鞠个躬。爷爷就摸出两分硬币递过去,他收了,客气一笑。
如若茶客不赏钱,他就很有耐心地从头演一回,甚或再一回,直到对方掏口袋。
我问爷爷,“他是谁啊?”爷爷摸摸刮得精光的下巴,茫然道,“搞不醒豁。”
每次去,他都在。
今天我去,才走到茶社门口,就一眼看见他刚把腿提了起来。
腿却没提直,离头顶还差了一小截。他该有50岁了吧。
八
他见老了。但樣子比从前更为突出了,黑色灯笼裤换成了金黄色;鬓角白了,皱纹多了,动作迟缓了。酒瓶站在竹棍上已有点哆嗦,时不时得用手扶扶稳。这是个不该耍把戏的年龄了,却又还在耍把戏。每个老茶客,已把他看作了茶社的一部分,茶老板、茶博士、幺师换了好几轮,他还在。偶尔没见他,客人就问:“他病了哇?”“他咋个会病呢!”“肯定是去朋友家喝喜酒了嘛。”果不其然,最多小半天,他又提着篮子出现了。
我点了碗一毛钱的花茶,拖把竹椅坐下来,仔细把每个幺师都琢磨了一遍。没一个像是能一脚踢翻老王的高人。
倒是有个结实、利索的汉子,但看年龄不到四十,不应该做过军阀的保镖。还有一个干瘦老者,颇带凶相,他掺茶时,我手指蘸了点水往他脸上一弹!他立刻手忙脚乱,开水溅了一桌,大骂:“你搞×些啥子?”我连声道歉,继而自嘲地笑笑。
等耍小把戏的过来了,我就请他喝碗茶,歇口气,摆会儿龙门阵。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拖把竹椅坐下来,但说不喝茶。
我说要向他打听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把老王描述的那位老年幺师转述了一番。
他点点头,表情甚为肯定。“我晓得这个人,姓程,是个狠货啊。”
这让我完全没想到,来得也太容易了。
我试探着问他,是大家都晓得呢,还是只有他晓得?
“只有我晓得。民国二十几年,我就在少城公园耍把戏了。杨森来鹤鸣吃过几回茶,他都是站在背后的。我提脚表演给杨森看,心头一慌,就栽了下去。他伸二拇指一抬,就把我又抬直了。”
我笑道,伸指一抬,就算厉害了?
他哼了哼。“他起码站了半丈远,手一伸,就到我下巴了。你说得松活,你来试下嘛!”
我说那好吧,我信了。可咋个只有你晓得?你一说,人人皆知啊。
他更不高兴了。“我耍点小把戏,能在鹤鸣混四十年的饭,靠啥子?嘴巴紧。”
我又笑了,嘴巴紧?你全都跟我说了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是哦,啥子都说了,反正,他走了。”
我吃了一惊。他死了?
“走了,就是走了,你不要多想。”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前阵子,有个大学生来找他耍,开始还是说说笑笑的,后来不晓得为啥,他扬起一脚,把小伙子踢了个八丈远!这就不得了,茶铺头的新闻,比马路新闻还要热闹一百倍,这一脚把他踢神了。记者来采访他,年轻人要拜师,过去的仇家恨不得咬他一块肉……咋个办?走。”
我摇头不信。这幺师少说也有七十岁,还能躲到深山老林去?
“老弟,你也太年轻了……”他指了下湖面。“藏一滴水,就放它到水里。藏一个人,就放他在万人中……然而,可惜了。”
可惜啥呢?
“他是入得传的人。我要是有心,又有力,就该给他写本书。不是本纪、世家、列传,是别传。”
我呵呵笑,没想到他还懂得这么多。
“幼承庭训,《史记》是自小读过几遍的。你倒像个大学生,是修哪一科的呢?”
我有点心虚,不敢说历史,怕露怯,就随口答,哲学。
“哲学好,道可道,非常道……”说着,他慢慢起了身。
我赶紧递上5毛钱。
他收钱入篮子,又摸出了两毛钱找给我。“我今天废话太多了,啰哩八唆,也没给你耍把戏,下次再补起。”
九
我和老王单独在一起时,问他晓得不,程姓的老年幺师已走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早就想走了,只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没有听明白。既然是早就想走了,那为啥没有走?
“人造出‘迟疑‘犹豫这些词,就因为人总是迟疑不决、难以割舍的。一个人活了99岁,要死了,衰朽得像堆垃圾了,可还是舍不得死……为什么?生有所恋啊。”
我依然摇头。幺师的走,毕竟不是去死吧。
老王看着我,像看一个白痴。“一条鱼,离开游了一生的水域,这跟死有啥区别呢。你还不懂,老七。这件事,我们再不要提起了,放下吧。”为加重语气,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确没有再提了。但,放下,这还很难说。
十
茂陵实习期间,我给老王、老鲁写过几封信。老鲁在王建墓文管所实习,私心毕业就在此工作。老王已考取了公派留美,秋后就要去哥大读硕,跟女朋友在纽约重聚、结婚。他实习选择了文庙前街的四中教高一历史,周边的饭馆、茶铺一间挨一间,且是地道的成都味,今后够他回忆半辈子。
我的信,老王的回复总是三言两语。
老鲁则闲,信写得比我还要勤。他问我,还记得鲍门牙不?鲍门牙通过广泛旁听,拜了两位老教授为恩师,已然是入室弟子,且已被推荐到师专去兼职,教文化通论了。还有那位武术队副队长,大名夏晓冬,他倒是正经八百的天文物理系高才生,已撂了武术,去体育学院拜师学习西洋拳,据说,进展很神速。
我对鲍门牙没兴趣。但西洋拳,又勾起了一番心事。我告诉他,这儿有一位退休返聘的谭公,每天清晨在陵园中打太极拳,丝毫不惧寒冷、风沙,想必也是位高人。
老鲁就说,那你赶紧拜师啊,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无须写情书,时间多的是。
我深以为然。
博物馆实习,比我想象的简单,但也更琐细。主要是给馆里的老师们打下手,配合清查库存文物,重新登记,编号归类,摘编相关历史资料,抄写若干卡片。而有的时候,则是搬砖,譬如院墙加固、修补缺口,或者砌个花台,等等。而花还没开,春寒未退,倒已有“一”字雁阵、“人”字雁阵,飞越秦岭北上,划过陵园的天空,款款往西伯利亚而去了。
陵园外有个小集市,我喜欢吃路边火炉现烤的大馍。炉子是汽油桶糊了黄泥改造的,一口铁锅一个馍,馍跟锅一般大,看看硬如铜盔,咬一口,绵柔、耐嚼,还有回甜。成都平原的阴天多,面粉就缺这一点儿味道。中午,我切了半斤饃,提到面馆,叫了一碗羊肉汤,就着门口小桌,吃了起来。稍后,对面又坐下个老者,正是谭公。
门外两棵大杨树,已长出些嫩叶,颇有绿意了。
谭公吃的也是馍和汤,不过,是羊肉泡馍。他掰馍的动作仔细而利索,掰碎的馍均匀如豆,让我很是佩服。我吃过一回,把馍掰成几块就扔进碗里,不好吃,把汤也糟蹋了。
“你不像个成都人,急性子。”谭公笑眯眯说我,“成都人一碗盖碗茶从早喝到黑,喝急了,岂不把肚子胀爆了。”
我说谭公,您对成都很熟啊。
“咱们念的同一所大学啊,校友嘛。”
我乐了,径直就把话引到了太极拳。我说,您拳打得可真好。
“何以见得好?”
慢而不滞,行云流水。我脑子里飞快地组词。
谭公呵呵笑了,抹了抹下巴。“谢谢,太极拳的确是好看。”
实战呢?我问。
“不好说。我在成都念书时,爱生病,没钱去华西坝看西医,就在九眼桥那边,水井街的中药铺子捡药吃。老中医说,药济得一时,济不了一世。就传了我这套拳,叮嘱要常练。我听话,拳是没一天断过。六十好几岁了,吃、睡都还不错,血压从来不偏高。至于能不能实战嘛,这倒是没想过。”
哦,我点了点头。他似乎看出我有一点儿失望。
“小伙子,电影看多了。拳打脚踢、舞枪弄棒,我不喜欢。逞强斗狠,更是有害了。譬如汉武帝,刘彻小儿,一辈子打仗,一辈子修陵。江山皇皇,而老百姓饭都吃不饱。茂陵集天下珍宝于一坑,却不知已被盗了好多回,匪来盗,兵来也盗,而今已是半个空城计……唉,说岔了,别听老头子啰唆。”
我默然无语。半晌,才把话接上,问谭公,可还喜欢成都么?
“喜欢啊,”谭公又乐了,“那时候我身子养好了,常去吃小馆子,坐茶铺,从望江楼到鹤鸣茶社,所有的茶铺我都泡过,赖汤圆、龙抄手、钟水饺、麻婆豆腐……我吃了该有几十样。读了《死水微澜》,还去沙河堡的菱窠拜访过李劼人先生呢。”
我也乐了,忙问,他老人家跟您说了什么呢?
“说的啥我也是忘了,只记得他说,年輕人胃口好,放开吃,莫辜负了这一城美食啊。李先生十二分书卷气,却没一分书呆子气,哈哈哈。”
我自然也笑了。又问,除了吃,您还喜欢什么呢?
“喜欢听饭馆、茶铺里三教九流的人摆玄龙门阵。成都人啊,真能吹壳子。”
我心思一动,又转了回来。试着问,可知道杨森有个姓程的保镖?
谭公并不迟疑,当即点头。“这个人,我知道。有一年少城公园摆擂台,打金章,他是总裁判。有个得银章的老兄不服气,被他拎起来,一把就扔到了湖中央。”
嚯!那您一定见过他动拳脚吧?
他却摇摇头。“不惜流血博取名誉的活动,我从不去看热闹。比古罗马的斗兽场还荒唐。我是听说的。”
我又默然无语了。谭公心细、体贴,怕我尴尬,又主动说起他听来的逸闻。“姓程的保镖算是顶尖角色了,可还有两个人,他是服气的。一个是他的杨长官,一个是大慈寺的和尚,叫问海。”
问海,我心头莫名震了一下。是他的师父吗?
谭公又摇头。“不是。听说,那保镖的师父,是个韩国人,他学到的本事,今天就叫作跆拳道。问海禅师的道行,该是另一种路数吧。”
我呆呆地望着谭公,还想问些啥。谭公起身说,“该走了。”
馍吃完了,汤喝干了,馆子空空的,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我们往陵园而去。午后还有些阳光,但一点儿也没暖意。4月的风刮地而来,扬起一阵一阵沙尘。尘影渺渺,蓦然涌上岑参的诗: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第三章禅门问海
十一
我结束茂陵的实习,回到成都,分散各处实习的室友也陆续归了窝。
说到收获,有的说很多啊,有的说,也没什么。我呢,自忖是有收获的,但又说不出是啥,就闭了嘴不说。老鲁也不说,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老王则问我,不谈收获,谈感受,茂陵可比马王堆大了何止几百倍。老七这辈子铁了心研究古人吧?
我茫然摇头。“马王堆再小,是个梦;茂陵再大,也是一堆土。一辈子的事,我想不清,只想过两天买辆凤凰牌自行车,去把高考补习班的课续完,多挣几个钱,暑假出门玩,走远些。”老鲁大笑,“你以为你还有暑假啊!”
“五一”期间,我翻出已定稿的毕业论文《论李昪》,工整誊抄一遍,还写了份实习报告。过了节,去文史楼一齐提交了,周身有说不出的轻。轻如一把谷草。从黑洞洞的楼道走出来,阳光射得人眼睛发花,就踱到湖边,在毛主席塑像前摸到把长椅,躺下来,睡了个死沉沉的觉。
老王不在四中上课了,但每天还是泡茶铺,做笔记。老鲁也依旧去王建墓,赖在那儿,做不拿工资的帮手。我跟补习班通了电话,答复说,代课老师已上手,高考在即,临阵换将不得行。我怨不得人家。
晚上我跟老鲁、老王说,看你们每天忙碌,我好嫉妒,觉得自己闲得慌,没出息。
“耍女朋友啊!说了好多回。可惜我没有资格了。老王也还有机会,在美国,人是说变就变的。”老鲁说。
“肤浅。”老王笑。
“我想写一部别传。”我说。
“给谁写?就写我和老王吧,我们的故事够写两本书。别学司马迁,净写些死人。”老鲁说。
“我不写死人,但至少要写老年人,七十岁以上的。”
“哦,已确定传主了,谁?”
“大慈寺问海禅师。”
老鲁、老王面面相觑。
“你晓得这位禅师吧?”我问老鲁。
“晓不得。大慈寺在哪儿?”
老王也说,他知道大慈寺,但从来没去过。
“你看,这有什么值得写的呢?”老鲁笑了。
“这就更值得写了。”我说,似乎是赌气,“《史记》里的多数人,是司马迁写了才被记住的。我不写《论李昪》,你晓得李昪是哪个?”
“是李煜的爷爷,南唐的开国之君,小时候是弃儿……”老鲁说。
“算了,是你看了我的草稿才晓得的。”
老鲁大笑。我说,“我明天就着手去打听,大海捞针,也要把他找出来。”
“问海,果然有禅意。”老鲁说,看了眼老王。
老王说,“河有河伯,海有海神,问,总会是有回应的。何必明天呢,今晚就可以去隔壁问柱哥。”
十二
柱哥全名梁玉柱,人瘦,双目炯炯,生于1954年,世代成都人,祖宅城守东大街49号,是座栽花、养鱼的私家小院落。他念大学前,做过细木匠,会拉琴,还写有若干诗歌和小说,是个才子。也颇有名士、游侠气,常骑一辆老牌自行车,时而大校门进来,时而左侧门出去,行踪比较飘忽。虽然在宿舍有床位,但他在校外,还有另一个江湖。他的空床上,除了被子,还放了两摞旧书、一把二胡。
我住家的后子门家属院,位于城中心偏北。柱哥住家的城守东大街则偏东。顺东而行,是老东门大桥;而略朝东北走,就到了大慈寺。柱哥每提“大慈寺”,必念“太慈寺”,地道老成都口音,也很符合于古法。泰山,古书上写为大山,念“太山”。太者,大中之大也。东汉的《张迁碑》《石门颂》,凡有“太守”,均写为“大守”。论学问,柱哥比我好,也更像个修历史的人。我早想跟他多讨教,可惜他常不在。
然而今晚运气好,他在。我进门时,他正在泡脚,读小册子,笑骂,“锤子哦,乱写。”是某老师关于刘文彩庄园的专著。
听我问问海禅师,他好奇,反问我:“是个高僧?”
我如实把由来说了一番,他着实点点头。“倒还值得寻访……不过,很难。大慈寺好多年都不做寺庙了,只是个空壳,还俗的和尚恐怕都该抱孙孙了。”
我说柱哥真会说笑啊……因为难,所以才请你帮忙嘛。
他略想了想。“我有个小学同学,家住镗钯街,楼上睡觉,楼下开茶铺,一台老虎灶,两把铜壶,七张小桌,二十八把竹椅子,过得很滋润。他即便不晓得,他爸可能也晓得。”
我却很不解,镗钯街位于大慈寺以南,中间隔了起码六条街,有啥子关系呢?
“老七有所不知。大慈寺曾是天下最大的庙子,唐玄宗题的匾,唐宋兩代,占地有千多亩,房屋八千九百间,跟故宫差不多大小。镗钯街,就是和尚当年练武的地方,镗钯、禅杖、铜锤、月牙铲、斧头、飞镖、刀、剑都存放在这儿。既是嘴巴念佛,又有霹雳手段,可见吃素的和尚,不是吃素的啊。”说到得意处,他补充了两声,“嘿、嘿。”
那,今天的大慈寺,又咋个那么小?
“物换星移,白衣苍狗……所以才会有历史系,培养我们做笨活路,专门来搞研究嘛。”他把脚提起来,仔细擦干净。“我尽快去打听,过两天就回话。”
我看着柱哥,佩服、感激之至。
但,情况起了点变化。柱哥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说,他的《张之洞对近代四川教育之影响》很不错,再搜集些材料,充实完善,可推荐到学报上发表。柱哥淡泊,却不愿拂老师好意,就在新南门买了长途汽车票,赶往雅安的省档案馆去了。临行对我说,“老七,我七八天就回来,反正你也不忙嘛。”
我苦笑道,我是闲得忙,可否告知那位同学和茶铺的名字,我自己去拜访?
柱哥爽快,写了一行字:曹德旺,曹记茶铺。“报我的名字就行了,德旺是个老实人。”
十三
我去九眼桥搭乘公交车。桥头有个刚形成的二手货市场,旧的衣服、家具、收音机、自行车等,堆了一路。我看一架永久牌自行车还可以,随口问多钱,卖主说,60元。我没理,径直走。卖主在背后喊:“你说个价钱嘛。”我脚下不停,随口又说,30元。“你拿走!”
这车是二八圈的,加重型,六成新,没铃铛,没锁,护履板上还溅满了泥浆,比崭新、铮亮的凤凰牌差远了。我从没想过要有这么一辆车!但它只要30元啊。我付了钱,骑上就走。
虽然笨重,又不好看,但结实、稳当。蹬了一程,逐渐就有了相当的信赖。
镗钯街是条小街,却有三四家茶铺,都没招牌。我草草扫一眼,即找对了哪家是曹记,店堂布置,跟柱哥说的一模一样。快倒中午了,阳光落在门口,亮晃晃的。影子里坐了个大妈,太阳穴贴了块膏药,正在吃一大碗面,桌上还摆了碟拌了红油的泡萝卜。我就问德旺,她说不在,去蒙顶山收茶了。又问德旺的父亲,她说也去了,两爷子一起出的门。我叹口气,她说年纪轻轻的,有啥子气好叹?我就道出柱哥,说明了来意。她变得客气许多,拿筷子敲敲碗边,说,“稀客、稀客。我是德旺的妈,给你煮碗面吃嘛!”
我赶紧道谢、推辞,说改天再来拜访德旺和伯父。
“德旺哪晓得这些事。他爸是结巴,就是晓得也说不清。我是要上庙子的人,不过去的是文殊院。隔壁开旅馆的大爷,倒是可以问一下,他也信佛,小时候在大慈寺皈依的。”
我又忙不迭地道谢。
大爷的旅馆很小,几间一楼一底的旧铺板房打通而已,也没个像样的院子。但门口站了棵巍巍的泡桐,树叶阔绰,阳光徜徉于上,碧绿透亮,相当夺目。大爷瘦得像把砍柴刀,正坐在树下研究一只破鸟笼。他嘴里还咬着一管熄了火的黄铜叶子烟杆,桌上放了碗盖碗茶。
“你找对人了。”他说。
我说全靠曹伯母引荐。他说,“说引荐,就文绉绉了。你伯母信佛,我也信佛,和尚是侍候佛的人,这就是佛缘。对不对嘛!”我说,对、对、对。他说,“说一个对,就够了。说两个,就不诚。说三个,就假了。对不对嘛!”我咋敢说不对,当即点头如捣蒜,说,对。他又说,“难得你啊,年轻人有一片佛心……不过,烧香拜佛,也未必非得要进哪家的庙门。大慈寺的和尚不见了,宝光寺、报国寺的还在嘛,对不对?”我心头紧了下,迟疑着没回答。好在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要见问海禅师嘛,说难也不难,亏了你找我,找对了。”
我赶紧看了眼曹伯母,感激地一笑。又问,听说问海禅师的武功造诣相当高,是不是真的?
大爷沉了脸,不高兴。“我看一个和尚,是看他经念得通不通,话说得在不在点子上。武功?就从没留心过。你《少林寺》看多了。”
我想分辩下,但没敢分辩,就默然不语。
大爷见我似有所愧,就撇开《少林寺》,接着说问海。“大慈寺的和尚散了后,问海有个徒弟还了俗,回松江老家务农,把他老人家也接了去。住了几年,到底住不惯,又回来了。”
我说,是徒弟对他不好吗?
“咋不好,好得很,像个尽心竭力的孝子。我有五个儿子,就没一个有孝心,都盼我早点死,好分祖宗的房产……丧德!”他把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泡痰,拿脚蹭了好几蹭。
我不敢接话。他重复了一遍,“问海住不惯,又回来了。”
我松口气,问大爷,那是吃得不够好?
“啥子话!松江是鱼米之乡,好吃好喝的,自古就不缺。”
那又为啥啊,出家人也思念故土吗?
“故土谈不上,出家人不问俗家事。”
我问啥都不对,索性不问了。
“他是想喝一碗盖碗茶啊……”大爷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儿不信,但不敢说,只是赶紧问,在哪儿可以找到禅师呢?
大爷且不回答。他把烟杆在桌沿边哚哚地敲,敲落烟锅巴,又端起盖碗茶,一手托碗,一手拈盖,擀了几擀,嘘口气,十分惬意。茶水黄亮亮的,漾着泡开的干茉莉。
我耐心地等。
“……糠市街……号。”
我没听清门牌号,也可能太急切,听清了也觉得没听清,赶忙掏出钢笔,伸出左手,凑上一步,想把它写在手掌心。好多号呢,大爷?
“啪——”的一声,盖碗落在地上,砸成了几块。茶水从街沿溅到马路上,浓厚的茉莉香味腾起来,又撩人,又含怨。破鸟笼散了架,竹签子撒一地。
大爷指着我,手指头哆嗦。“你看你,你看你!”
我也在哆嗦,手脚无措。突然,曹伯母大吼,“干啥子!”
两个小街娃正要对我的永久牌下手。可怜它,还连把锁都没有呢。我也吼了声,“滚!”冲了过去。
街娃被吓跑了。等我回过身来,大爷已进了旅馆。泡桐下,只有一泼残茶的痕迹。曹伯母嘴里念念叨叨着,把碎瓷片扫进了撮箕。
糠市街紧挨在大慈寺南边,一共有四条,南糠市街、北糠市街、东糠市街、西糠市街,临街铺板房成片,院落一个连一个,我不敢冒失去找,罢了。
十四
晚上我谈起这件事,老鲁说:“知难而退吧。留个悬念,今后写成演义,敷衍出若干故事来,比三顾茅庐还好看。”
我点点头。“有道理。”
老王则说,“所谓有道理,也最没道理。老鲁的道理,不是你的道理。先要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写别传,写小说,还是拜师呢?”
我也颇以为然。老王做事,从来是思路清晰,要做一事,必见成果。然而,如他所说,他的道理,却未必是我的道理吧。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想要。太贪了,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敢说出口。
十五
吃过早饭,老鲁赶去王建墓上班,老王去茶铺做调查,我则把自行车推到了工会大院外的修车铺。修车匠问了车价,笑道,“同学,你买了贼货了。”我吓了一跳,咋办呢?“咋办?凉拌。”他幸灾乐祸说了句俏皮话,吹着口哨,替我加了崭新的锁、铃铛,还拿毛茸茸的大手在座墩上一拍,着实赞道:“好车。丑是丑点,经得用。农民赶场,用它载300斤肥猪都压不垮。才30元!”
我忐忑地骑过了九眼桥,心情才慢慢转好了。
九眼桥始建于明朝天启年间,下边压了九个洞,上面是个很高的弓背,从前的学生考这所大学,天不亮坐黄包车过桥,专门有人等在桥头,嚷着,“考上!考上!犒赏!”猛地把车子推上去,考生赶紧把赏钱塞过来。
而今,弓背只过汽车了,行人、自行车则走两边加设的辅道。
昨夜下过雨,锦江的水涨了起来,盛满河床,颇像是流动的湖泊。桥洞边有人撒网,有人甩白竿,不时有大鱼出水,鳞光闪闪。教五代史的老师说,前蜀皇帝王建曾在这儿检阅过舰队,春风十里,千船竞发……可惜也只能想想了。
过了九眼桥,又过了东门大桥,我骑进老城区,折而向北,径直朝大慈寺而去。
上一次来大慈寺,还是刚念初一的10月。为了备战,给解放军造子弹,全民都发动起来收集废钢铁。我和几个男生推着两轮的平板车,合法逃課,嘻嘻哈哈,四处闲逛。穿过热闹的盐市口、春熙路,转了几转,突然就到了个僻静的地方,时近正午,静而又静,连蝉子都哑巴了。木头房子紧挨在马路两边,泡桐是浓密的,日光也很强烈,影子却短到了没有,活像午夜森森。我们都有点发怵,谁也不再吱声。再走,又发现几条小街,射线般汇聚到一座巍巍山门前,形成一大块空坝。
山门是紧闭的,墙上有鲜红的标语,空坝晒得发烫,偏偏释放着寒意。
“日怪,”有个男生怯怯说,“这是哪儿哦?”
“大慈寺。”班长见过点世面。
“咋不见和尚呢?”
“早就撵起跑了。”
“为啥子?”
还没人回答,突然就被一阵嘹亮的小号声冲断了。
隔着空坝,我们看见对面树荫下,一位高个子青年举着小号,旁若无人地吹奏着。吹的是《闪闪的红星》主题曲,英武、骄傲,非常不平凡。
一只黑公鸡踱过来,立在他脚跟前,也抻长了脖子听。
吹完了,他退到更深的树荫里,不见了。黑公鸡脖子一梗,喔、喔、喔——叫了起来!我们面面相觑,揉揉眼睛,好像是眼花了。“日怪。”起初那个男生又在咕哝了,但没人接他的话。
自那以后,我偶尔想起大慈寺,就像想起荒凉的海滩。
今天再来,时间已过九年了。
十六
大慈寺的山门依旧紧闭着。
和尚散了已多年,寺庙移作了他用,里边的人进出,都从后门走。后门朝北,门外是东风路。院墙西边是纱帽街,东边和尚街。南边,即紧闭的山门外,是北糠市街。
北糠市街和山门之间,那一块空坝子还在。
但空坝子已不空,成了闹腾腾的菜市场。
这里挤满了卖菜、卖肉、杀鸡宰鹅的农民。提着篮子的主妇、保姆络绎不绝,一旦停下脚讨价还价,立刻就堵成了一堆,后边人就喊:“走嘛,走嘛,走嘛!”我冒冒失失把车推进来,衣领一圈都急湿了。我预想是从山门定方位,从北糠市街开始,一户户篦个遍,定要把问海禅师找出来。可进退两难,实在是失算了。
勉强走了百十步,眼前一座字库塔,两层砖砌,已破旧,半边被嵌在了民房中。塔下,有个剐黄鳝的汉子,两根指头去盆里夹起根黄鳝,甩成个弧形,在盆沿边啪地一磕,朝钉子上一钉,小刀子自颈往下一拉,一泡黑血就叹息般淌了出来。啪!啪!啪!他飞快地甩着,就像在显自家的手段,滑腻的水沫溅在我裤子上,还有一滴血差点射中我的眼。我本能地推着车往后退,突然听到几声哦、哦、哦……我心口咚咚跳,以为碾到了小娃娃。
还好,是一只鹅带了两只小鹅在啃青菜叶。
刚松了口气,鹅贩子一把揪住车龙头,说小鹅的脚被碾瘸了,要赔。
我问赔多少,他说10块钱。我说你太狠了嘛,1斤鹅肉还卖不到1块钱。他说那你赔30元,把小鹅牵回家。我说小鹅我不要,赔1块钱还是可以的。他满脸络腮胡子,拳大如碗,冲地上吐了一泡痰,说,“呸!”
这时候,我们已被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了,有个老太婆尖叫,“想不通就打一架嘛,莫耽误大家的时间。”
鹅贩子冷笑看我,意思是,你说呢?我心一横,打就打,把车一提,想把它架起来。
这时候,剐黄鳝的汉子看不惯了,说,小鹅的脚脚,本就是瘸的,你不要欺负老实人。
鹅贩子大怒,骂,“管你×事。”一脚踩翻水盆,黄鳝满地乱窜。汉子也火了,握着小刀子就要捅过去……
一颗红色小球飞过来,正打在鹅贩子额头上!他哼都没哼,直挺挺,仰天就倒了,发出沉闷而利索的一响。
整个市场突然安静了两秒钟,又突然大闹了起来,纷纷嚷着:“咋个了?”“咋个了?”
扶起鹅贩子,他已晕死了,脸上满是血红的汁浆,却不是血,是砸烂的番茄。可,番茄咋会有这么大的力?大家想不通,又纷纷嚷着日怪、日怪、日怪啊。
没人站出来承认是他干的。
我算是高个子,站在那儿把四周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到一点儿异样。
十七
好容易从菜市场脱了身,我钻进糠市街十字口的一家小茶铺。四五张茶桌,多半摆在了铺子外。街沿上,街沿下,也都是卖菜、卖肉的,还有现做包子、馒头、酸辣粉的,有人买了站着吃,吃得鼻涕、口水一齐流。还有卖鸡蛋的,蛋都埋在两箩筐米糠中,谁要买自己伸手掏,好像永远掏不完。
马路被挤成了一条缝,阳光陡然大热,人人脸上都油汪汪。我连喝了两碗茶,赔个小心,递了根锦竹烟给茶老板,请教他,刚才番茄打翻鹅贩子的事,好稀奇,可能是啥子人干的呢?
老板是年轻小胖子,戴了副圆框眼镜,衬衣口袋别了两支钢笔,手抱一本繁体竖排的小说,要读不读,表情颇为冷淡。“不稀奇。人打堆堆的地方,飞番茄、飞鸡蛋、飞子弹,都算平常。”
我知难而进,再赔小心,又问,附近是否住了个问海老禅师?
“啥子问海?我只晓得海眼,就在大慈寺普贤菩萨的宝座下,从海眼可以通到东海的龙王殿……你信不信嘛!”他吐了口烟,眼睛望到一边去,若有所思。
我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个姑娘在买鸡蛋。
姑娘的年龄,该是个大三的学生,但不像在念书,胖胖的,高个子,一排刘海儿遮住了大额头,皮肤黑里透红,厚嘴唇,衬衣印满了大朵的牡丹花,是北方乡下的丫头。她伸手在米糠中掏蛋时,眼珠发亮,嘴角漾着憨笑。再细看,却又不是笑,是鼻子略翘,嘴角微弯,天生的,即便嗔怒,也是带点儿笑意的。
我忽然骂自己很无聊,就把目光移开了。
“看打烂!”一声暴吼,把我一震。
是鸡蛋贩子在喝胖姑娘。她没竹篮、袋子、网兜,右手抓满了蔬菜,十几个鸡蛋只好摆在左手心,摞了三四层,成了颤巍巍的鸡蛋塔。
“要出事。”我说。“瓜女子有瓜福,出不了事的。”茶老板难得笑了笑。胖姑娘很是满足地抿了抿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左手摊着鸡蛋,走了。
我覺得有趣,又很是好奇,不觉就跟了过去。
一个农民骑了加重自行车,挂了两只沉甸甸的潲水桶,喝醉了似的,冲进小街里,边叫“得罪、得罪”,边闪避着人群。千闪、万闪,一闪失灵,迎头就朝胖姑娘撞上去……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她往路边一推!
这时候,肩上被人连拍了两下:“车不要了哦?”赶紧转身,是茶老板。猛地想起姑娘手上的鸡蛋,再转回去,潲水桶“呼”地擦身而过,胖姑娘已没影子了。
我再次给茶老板递上一根烟,诚恳道,胖姑娘被我害惨了。
他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一下。
我说,她肯定是个小保姆,咋个跟主人家解释呢?
“解释啥子?”
那些鸡蛋啊,我说,十几个鸡蛋都打烂了。
“我从不管闲事,”他哼了哼,“你也少管。”
我说,晓得她住哪儿吗?我去跟她主人家解释……我可以替她赔。
“赔?你有好多钱,你连饭钱都还是爹妈给的吧?”
我气得想把兼课挣的钱掏出来,一把扔在他脸上。但他丝毫不惧,冷冰冰看着我。正僵着,有客人拍掌要加水,他提了茶壶就过去了。
我推车过了十字街口,人流渐少。骑上去,折向西糠市街,再从南纱帽街穿到城守东大街,这就离柱哥的家很近了。他说隔壁有家馆子叫香风味,青笋肉丁的价钱跟学生食堂一个样,两毛五,但味道更巴适。很顺利就找到了,点了一份,清炒的,空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又点一份加了豆瓣、酱油的,慢慢下饭吃。笋丁、肉丁切得很周正,厘米见方,笋丁脆脆的,肉丁有弹性,口感极为舒服。那为啥才跟食堂一个价?因为,笋多肉少。但小锅炒,火大,油旺,几铲子就上了盘子,有着食堂绝无的生鲜味。
我自从挣了点儿小钱,吃喝上对自己慷慨了许多。荤菜敢吃双份,6块4毛钱买一套《静静的顿河》,也只犹豫了两分钟。每天去喝一碗8分钱的茶,更不成问题,可惜我没老王的兴致。
吃好了,抹抹嘴出来,腆着肚子,似乎醉了饭,有轻度惬意的晕眩。我决计再去糠市街走一趟。找不到问海禅师,能见到胖姑娘也是好的。她胖乎乎的一只空手,很无辜地,老在我眼前浮出来。
十八
时间已在正午偏后,糠市街忽然变了个脸,九年前的静又回来了。小贩们躲进树荫打瞌睡,鸡、鸭、蝉子都闭了嘴。街面空空的,阒寂无人……然而,还是有一个人,扛着竹梯,踽踽独行。
阳光直直落下来,人和竹梯的阴影几乎等于无,人走得轻飘飘,竹梯显得很轻盈。我脚下用力一蹬,车子跟了上去。
居然是那个胖姑娘。
“喂!”我叫了声。没应答。又喊,“喂!”依然没应答。我就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梯子。“小妹!”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带了点笑意。“俺?”不惊不诧,淡淡的,口音土得很纯正。
“把梯子搁上车龙头。”
“为啥?”
“可以轻松一点儿嘛。”
她很听话地点点头,依言而行,把梯子的一端交给我,提着另一端,依旧轻飘飘地走。我觉得自己也有了点轻飘飘,才发现,是梯子在拉着车子走。好惭愧。
“小妹……”我说。
“俺?”
“让你受累了……”
“啥累?”
“我本想帮你一把的……”
“俺晓得。”
“晓得啥?”
“你帮了俺一把。”
“主人家骂你了吗?我可以替你赔。”
“赔啥?”
“那些鸡蛋啊。”
又不应声了。
“我不是坏人……”
“俺晓得。”答得很利索。
我笑笑,换了个话题。“扛梯子做啥呢?”
“上树。”
说话间,已到了十字街口,她朝右一弯,进了东糠市街。再走半箭路,又朝左一拐,钻入一油坊和一小面馆之间的小巷。我盯了下门牌号,默念两篇,记牢了。
所谓小巷,实在不是巷,是三尺宽、两丈长的鸡肠子。我赶紧跳下车,推着跟她走。
进去是个小小院落,三户人家,一棵老榆树拔地而起,高高耸过屋檐。两户关着门窗,窗下靠着几双鞋子、凳子。一家开着门,街沿的阴影里,放了一把马架子,斜躺了个老大爷,搭着白床单,左手捏了书在看。很老了,脸上寿斑点点,皱纹密如木刻。头发倒不稀疏,但已雪白。眉毛也是白的,唯有双眼还乌黑、亮灼灼,让人骇异。见我们进来,他笑一笑,咳了两声。马架子在阴影里,他挥了挥左手,阳光在五指间闪闪、跳跳。
“二祖爷爷。”胖姑娘唤了声。
二祖爷爷又咳了咳,微笑着。
胖姑娘把梯子靠着老榆树,进屋去取了样东西,摊在手心。我凑过去一看,两只幼鸟,像是喜鹊。“你想干吗?”“放回巢里啊,昨晚刮风吹落的……死了一只了。”
我仰头望了望,好高啊,树巅冲上去,伸进了蓝天里,一窠鸟窝夹在树梢,遥不可及……我脑子一大,手心都湿了。
胖姑娘脱了带襻扣的布鞋,捧着幼鸟,踩竹梯上去了。“疯了哇!”我吼起来。她不应声,踩一脚,竹梯轻微一晃,嘎吱响一下。我看了眼二祖爷爷,他眼神淡淡的,目送着姑娘。
我赶紧扶稳了竹梯,一仰脖子,正冲着她滚圆的屁股,这让我有点难为情。梯子的顶,搭在树干的分丫口,上边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
胖姑娘不犹豫,光脚寻找着小枝,一手托鸟,一手抓树,继续向上攀。
树,猛烈地摇晃着,好像要把她甩出去!我脸煞白,低了头不敢看。
梯子又嘎吱响了几响,她下來了。“你咋的哪?”她问。
我想扇她一耳光。咽下口唾沫,我说,“我想喝口水。”
她进了屋,我跟进去。是厨房,光线很暗淡,一柱阳光从亮瓦穿下来,落在灶头的筲箕上。筲箕铺了鸡蛋,滢滢透明,还有点婴儿红,默数一下,十一个。
她出了屋,我跟出去。看看二祖爷爷,他看看我。马架子边上,立了个独凳,凳上放了一碗青花瓷的盖碗茶。
胖姑娘又放上了一碗,还用茶盖擀了擀。茉莉花味腾了起来,香气四溢。
我突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完了,看他们的表情,正像在看一个疯子。
“二祖爷爷就是问海禅师吧?”但我忍住了,没有这么问。我说,老人家您贵姓?
老人挥挥手,咕哝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清。胖姑娘埋下头,凑在他耳根。
“俺二祖爷爷说,出家前姓赵,眼下在家,也姓赵。”
“那,你也姓赵了?”
“嗯哪,俺赵家沟人人都姓赵。”
“你妈妈也姓赵?不会吧。”
“俺娘惹你了!”她眼珠子一瞪。
我赶紧讨好地笑了笑。“赵家沟在哪儿呢?”
“赵家沟在小夹马营,滑县。”
“滑县?哪儿的滑县啊,从没听说过。”
“安阳。”
“河南安阳,在豫北,我晓得,盘庚迁都说的就是那儿,古称殷墟嘛。”
“俺莫学问,你说的是个啥,听不懂。”
“我就说,安阳是个好地方。”
“安阳俺还莫去过。赵家沟离滑县几十里,滑县离安阳几百里,远得很。”
“远?那咋又来了成都呢?几千里路呢。”
胖姑娘还没回答,一只马蜂飞过来,从我们中间飞过去,嗡嗡声有如螺旋桨,诡异而可怖。
马蜂在二祖爷爷的头上,盘绕不去。他张开左手的五指,轻轻挥赶着。马蜂不怕他,反复在他的指缝间穿过去,穿出来,寻找着落脚点,以求一蜇。
我看得火起,悄悄捡起他的书,盯准了,猛地朝马蜂打过去!这一击,就像打乒乓球,用足全身之力地扣杀。
马蜂落在青苔上,抽搐着,渐渐不动了。
胖姑娘瞪着我,脸都气红了。黑里透红,红从黑里烧出来,是满腔的愤懑。
但她啥也没有说,低下身,把马蜂捧起来,轻轻给它吹气,还念念有词,咕哝些什么,我也听不懂。
马蜂挣扎了几下,居然站稳了,翅膀一扇,腾了起来。它丢下一串嗡嗡声,越过屋檐,沿着榆树干,有力地向上飞去了。
我指着胖姑娘,想骂句狠话,又觉得不忍,改成了:“妇人之仁!”
“俺就是妇人。”
“它要蜇死了喜鹊呢?”
“那又能咋样?俺只管得了地上的事。天上的,菩萨管。”
我看了眼二祖爷爷,他眯了眼,睡着了。差点被我扇破的书,是线装的《华阳国志》。
十九
我坐下来喝了口热茶,胖姑娘又替我把水续上。我问她,“你买了好多个鸡蛋?”她说,“十三个,吃了俩。”“番茄呢?”“俩。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呢?”
她瞪着我,似乎在想什么,越想越好笑,就捂住了嘴巴,哧哧地笑。还不行,就走到树下,靠着树子,低了头忍住了。
我跟过去,又问,非常诚恳,“你是不是会武功?”
她静了下来,淡淡看着我。“俺又莫学问……武功啥?”
“你装蒜。”
“装啥呢,赵家沟人人都吃蒜。”
我猛地一拳打过去。算好了,不能打脸,也不能打胸部,只能照着肩膀打。她如果没装蒜,真被我打伤了,我送她去医院。
“嘭”的一响,我已摔在了地上。那一拳,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胖姑娘哎呀了声,蹲在我边上。“不疼吧,大哥?”她把我拉起来。
“你用的什么招?”
“招啥?哥是滑的,看青苔可多了。”
“滑的?”我推开她,又是一拳。这一拳并不多想,径直打脸。
“嘭!”我又倒了。而且更狼狈,摔下去,还滚了一转,半边腿和屁股都疼麻了。
她又赶过来扶我。我闭上眼,使足劲,用全身的力下沉。但她伸手在腋下抬了抬,就把我抬了起来。
我不甘心,在她胳膊上捏了一把,哪是胖肉,全是肌肉。
她把我丢开,退半步,气哼哼看着我。似乎在寻思,是不是该扇我一耳光?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我不坏,是被摔晕了。”
她依然瞪着我。
“我胆小。”我又说。
“俺……”她说不出话来。
二祖爷爷呼噜呼噜咳了一阵,吐出两个字。我终于听清了:“蠢蛋。”
“蠢蛋,”她重复了两声,指着外边,“你走。”
第四章砖窑槐花开
二十
骑车回学校,寝室空无一人。我身子很困,腦子却又新鲜。倒头睡了,睡不着,起身枯坐一会儿,琢磨着去洗个澡。
洗澡是件麻烦事。澡堂里永远雾气弥漫,光身子乱作一团,又一团,你只要在莲蓬头下多冲两秒钟,立刻被人搡到一边去,好多脑袋一起伸过来。宿舍楼每层有两间淋浴室,然而是冷水。一小撮怕麻烦又耐不得脏的家伙,会在那儿受施洗,并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声。妈的×,太冷了!只有老鲁不叫,他不怕冷。老王也不叫,他有意志。我去号叫过一回,肥皂泡没冲干净就跑了。
柱哥发现了一个洗澡的好地方,南墙内的砖窑,利用烧砖的余热,水充足且烫得很过瘾。跟烧砖的工人一起洗,他们汗味、体味重,热水从头冲到脚,一汪汪,从黑到清,流出门外,汇入林中的水沟。柱哥说,要体会到珂勒惠支黑白版画的力量,就该去砖窑洗个澡。
我端了个盆子,就朝砖窑走去。这是头一回,路还不很熟,隐约记得柱哥说,要从二食堂后边穿过去。
下午四五点,食堂静得像史前的遗迹。几个捡饭皮的农村小娃,每人抱个盆子,坐在墙根水泥地上玩过家家。两只红鼻大老鼠,旁若无人在阴沟石板上踱步。我转到背后,经过柴火堆、煤堆,一个养猪场,一畦豆棚,就穿入了树林。树木参差,品种不一,杨树、朴树、梧桐、罗汉松,以及灌木女贞、乔木女贞……很是混杂,但都一起释放着嫩叶的气味,其中略为闷人的,是槐花的香味。
槐树有上百棵之多,棵棵均有合抱粗,树皮苍古遒劲,而花却粉嫩、芬芳,我带点怜惜地吸口气,再呼出来,莫名感喟了一声,唉。
林中空地上,出窑的新砖,临时砌成了几堵矮墙。墙那边,就是冒青烟的两座窑,几间工棚。其中一间工棚搭着很大的门帘,估计就是浴室了。还没几个人进出,我心头一喜,不觉就加快了脚步。这时候,听到有“砰、砰”之声传来。不响亮,但沉闷、结实,非常有力量。
是有人在打沙袋。
红色沙袋从古槐上吊下来,像一根巨大的香肠。打沙袋的人,戴着黑色拳击手套,只穿了条短裤,光身子,肌肉虬结。他飞快地移动着步伐,落叶、落花在脚跟下卷起小旋风,嗖嗖响。每一拳出去,沙袋似乎都没动,但槐树被震荡,千枝万叶都在发抖!我认出,这正是被老王打翻的武术队副队长,夏晓冬。
还有一个女生在旁观,双手揣在裤兜里,脸蛋极白,没一点儿表情。衣服是大翻领军装,松松垮垮的军裤,没军帽,没领章。脚上一双灯芯绒布鞋。
我看了一小会儿,默然而去。
“喂,”夏晓冬把我喊住了,他大口呼吸着,但并不气喘,也不粗野,“同学,请给你大哥传个口信吧,我跟他还有一场友谊赛。”
我哼了声。“他跟你有什么友谊呢?你打输了,卧薪尝胆要雪耻,说友谊,也太有风度了,何必嘛。”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是老王,不是我大哥。”
他看了下女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大意为:不可理喻。
女生冷冷的,没表示。
“你当初挑战老王,是听说老王侮辱了中国武术。你现在打的是西洋拳,这又算什么?”我说。
“师夷长技以制夷。”他耸耸肩。
“西洋拳是夷技,可老王并不是夷人啊。”
“……”
“你是条硬汉子,那就硬到底,再练两年,用武术把老王打趴下。”
我以为他无话可说了,然而,他笑了。他用两只拳击手套相互碰了碰,又爱怜地吻了下。“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同学。你大哥说得对,武术就是花架子。”
“那,你就该找武术家挑战啊,说什么制夷呢。”
“我是有这个计划的……不过,我要先在栽倒的地方站起来。”他又看了女生一眼,像在求得她赞许,“对吧?”
女生没吭声,但笑了笑。
“这是你女朋友?”我说。
“不敢高攀,”他说,“只是刚好能听懂她的话。”
他的谦卑虽有点夸张,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就又细细看了看女生。
女生终于说话了,几分不耐烦。“装什么蒜,又不是没见过。”
我从声音里听出她是谁了,不由得打了两个哈哈。“还在为哲学憔悴吗?叶雨天同学。”
“是哲学在为人憔悴……人总是那么蠢。”
“你变了,哲学又很神圣了?然而,你不是痛恨哲学没有标准吗?”
“我没有变。是今天的人把标准弄乱了,值得痛恨的是愚人。”
“在你们的哲学史中,愚人、愚公不就等于哲人吗?”
“不是我的哲学史,是幼稚的童话……你听得太多了。”她瞪着我,冷冷的眼珠子冒出了火,“蠢蛋。”
我想起二祖爷爷也这么骂过我,不由得大叹一口气,转身又要走。
“回来!贾发财。”
我愣了片刻,嘿嘿笑了。
“你笑起来真丑。”
“对不起,我不叫贾发财,骗你的。”
“够了!”夏晓冬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沙袋猛烈一击,老槐树悚然震颤着,几乎就要断裂了,“文科生说话,没一个通逻辑的。”
“好吧,你们两个通逻辑的多聊聊,我洗澡去了,今天一身臭汗。”
“帮我把话转给你大哥。”
“他不会跟你打的。”
“他怕了?”
“他不屑。”
“你嘴挺硬的。”叶雨天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手上多了根香烟,“名字只是个符号,这个符号就很适合你。洗澡去吧,贾发财。”
二十一
我洗完澡出来,叶雨天还靠着古槐树在抽烟。好像刚才的对话,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天已经擦黑了。
沙袋也还吊在那儿,像停下来的钟摆。
“他呢?”我指着沙袋问。
“我让他走了。”
你咋不走?我没敢问。
“我问你个事,要如实回答。”
我点点头。
“你是怎么想到要写小说的?”
“我?没有写过小说啊。”
“你不是寫过《伤口》吗?回忆石匠生涯的。”
“不是我写的,是老鲁。”
“就是你。这会让你难为情?”
“我21岁还差三个月,咋可能做过石匠呢,笑话。”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起奇怪的笑。
我莫名害怕,也只好假笑了一下。
她把烟头扔了,拿脚蹭了蹭,又抱住沙袋拖了拖。“你来试一下,好不好?”声音慈祥得像个老奶奶。
我没法拒绝,就放了盆子,搓搓手,一拳打过去。
她咯咯笑,手一松,沙袋挟着钢铁般的重量荡过来,正撞在我脸上。
我嘭地就倒了!四脚朝天,半天挣扎不起来。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拿布鞋压住我下巴,左右晃了晃。“没嫖过妓,就没法写妓院?没杀过人,就写不了杀手?说你蠢,还不服气呢。”摇摇头,丢下我走了。
二十二
我闷闷地吃了晚饭,又靠在床头打了个盹儿,寝室才有人打着呵欠回来了。到8点多,除了老王,都在了,我就把遇见夏晓冬的事说了。
老鲁想也不想就说,“老王不会应战的。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留美,跟女朋友团聚上,两天一封信,写满了正面写背面。还抓紧时间学烹饪,泡茶铺,为今后的博士论文收集材料。哪有工夫去打架。”
我说,不是打架,是比武。
“算了吧,比武不打架,比嘴巴劲啊?”
说的也是。但人家把挑战书贴到门上了,还能算了吗?
“那也无所谓啊。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老王就是这种有大志的人。何况,”老鲁挤了下眼睛,笑道,“真要打,估计老王要吃大亏的。”
其他室友也很赞同老鲁的话,还补充,听说夏晓冬这一两年专心学拳,学业都荒废了,考试几门挂科,毕业也可能要推迟。不过,这也很可能是他故意的。老王心思在留学,而夏晓冬心思在留级,就是为了参加下一届大学生运动会,夺西洋拳金牌。他除了跟成都体院的老师学,假期还去哈尔滨、上海的俱乐部拜过名师,其中一位是奥地利教练,培养过世界级选手,其中一个徒弟成了好莱坞明星,叫施什么格。教练说,夏晓冬的资质比施什么格还要好,念天文物理从开始就错了。夏晓冬则说,“我以无限为有限。”这是剽窃李小龙的话,倒是唬得外国佬直呼他哲学家。
总而言之,室友们的结论是,老王要再赢夏晓冬,悬。不说拳,论力量,可能就要差他一大截。中文系有人趁他上厕所,偷他的沙袋,哪里抱得动!里边灌的不是沙子,是铁砂。
我不觉抹了下脸,难怪那么痛……妈的×。
我是很想再看老王痛打一顿夏晓冬。不为比武,不为打架,是教训他。那小子太狂了。但,听了他们的分析,深觉有理,只好叹口气,暗暗替老王认输了。
到熄灯时,老王仍然没回来。老鲁说了句日怪。我也觉得有点儿怪,但也没觉得有啥子。睡了。
后半夜,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呛得人差点呕吐。
是从老王的床上发出的。他躺着的姿势直挺挺的,俗称挺尸,嘴巴、头发、身子,都像在酒精中浸泡了很久,酒味中还有腐烂气。我小心凑过去,吓了一跳!他双眼圆睁,正瞪着我。
他上次挨了程老保镖一脚,还保持着自嘲。这一回,是彻底地跨了。
咋回事?我问。
他闭了下眼睛,示意我,睡吧。
我心中有事,这一觉却睡得极沉。醒过来,寝室已经空空了。老王也没了影子,被子没叠,乱得像一张揉过的烂报纸。这是从未有过的。
食堂过了早餐时间,我去小馆子喝了碗豆浆,买了三根油条,吃了一根,另两根包了提走。沿着文史楼前边的大路,拐入经济系边上的林荫小道,有一扇小门,凭校徽,可免票进入望江楼公园。
我在望江楼下的茶铺找到了老王。他面前放着一碗盖碗茶,还有一本笔记本,但没有打开。酒气已没了,表情是平静的,似乎在沉思。
他给我也要了一碗茶。我让他赶紧把油条吃了。“空肚子喝茶,人想吐,又吐不出,难受得要死。”
“你体验过?”
“高中时候给女同学写情书,被她嘲笑了一顿,就赌气去鹤鸣茶社泡了一上午。”
“呵呵,还没恋爱,先尝了失恋的滋味。也好,从此对女人免疫了是不是?”
我自嘲地笑笑,起身溜达一下。望江楼在清代时,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楼下有个大码头,叫作玉女津。千百年间,出蜀的船只都从这儿启程。旅程渺渺,临行了,就要在楼下摆几桌酒席,话话别。酒足饭饱,迎风洒几滴泪,方才解缆揖别。我们来上学时,码头已然废了,但江中还有一条小渡船,船头尖尖的,覆了竹篷,靠一根铁链系住上游的铁桩,钟摆一样在两岸之间晃,来回一次两分钱。我们在渡船上留影,老王说,比《边城》的渡船强多了,可惜少了一个女孩子。
而今渡船也没有了,只剩了一汪水。对岸是纺织厂,工休时间,戴了白帽的女工们在江滩上闲坐,远望去,像落了千朵雪花。我问老王,这景象如何?他说,一朵,是触手可摸的,千万朵,就只是梦。我说,梦有梦的好。老王说,我没说梦不好,但我只要那一个。
而今,连这对话也远了,再过两三个月,各自东西。
老王吃完了油条,却一字没提昨晚酒醉的事。
我不讨无趣,也不多问,只径直把夏晓冬说的话转述了。他听完,脸色阴沉着,不吭气。
我又说,如果是我,就懒得接他的招。他还没长醒,毛头小子,迷着打架斗殴。你去办你的大事吧。
他的眼睛渐渐放出光来,冷冽刺人。“错,这就是大事。”
“……”我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麻烦你转告他,我同意。越快越好,我拳头都发痒了,今天就可以。当然,他也可以准备一两天,后天吧。”说着,他把两只手拧紧,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
日怪。我心头暗暗说。完全不像是老王。
二十三
我去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打到王建墓,跟老鲁说了。他也觉得怪。不过,他到底比我年长些,弯弯也转得比我快。他说,老王是非常之人,既然应了招,必有九成的胜算——很可能,还有压箱底的本事没有拿出来,哈哈。
但愿如此吧。
下午两点多,我去了砖窑,夏晓冬不在,红色沙袋倒是吊在古槐树下。
又去他的宿舍找,仍不见人。有个家伙正在乐呵呵拆电视机,元件堆了一桌子,抽空告诉我,理科大楼的顶上,安了一架天文望远镜,夏晓冬去做义务看守,已经一年多了。
理科大楼是苏式老建筑,体积庞大,造型封闭,矗立于湖边毛主席塑像的背后。我这是头一回走进去,立刻感觉到刺骨的静。静中,有噗、噗声传下来,均匀、结实,且又轻盈,十分好听。我每登上一层,声音就更清晰些。
登上顶层,眼前一条很长的通道。
通道黑乎乎的,两边是无数关闭的、虚掩的门和窗,零星的光线穿过门窗投进来,在黑暗中闪烁着,旋转着,宛如想象中的外太空。
尽头,有个人在跳绳。他跳得极为轻快,看不见脚尖沾地,绳子成了影子,人成了一团飘浮的幽魂。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走近他。
他一下子停下来。双脚还在原地小跑着,但呼吸很是顺畅。
“副队长。”我很正式地称呼了一声。
“我早就不是了,也退出了武术队。我姓夏,请叫我夏同学,或者叫晓冬。”
“夏晓冬。”
“好吧。听说你大哥叫王大卫。”
“我叫他老王……他不是我大哥。”
“好吧。老王叫你来……”
“老王请我来,说他答应你。时间后天,地点你来定。”
夏晓冬嘘了一口气。他停下脚步,把绳子收起来,叠整齐,搭在窗台上。又摘了脖子上的白毛巾,揩了两把汗。
“你愿意花两分钟,听听我的故事吗?”他说。
我说好啊,五分钟也可以,愿闻其详。
“泉州,你还没去过吧,泉州有个南少林……我就是泉州人。”他看着窗外,脸上漾着一汪白光。“我爸爸是業余体校的武术教练,我从小自然就是习武的。家里养了只猕猴,爸爸带我一起观察它,练猴拳。还带我去动物园,观察鹰,练鹰爪拳。每年参加少儿武术赛,市里、省里的奖牌拿了一大把。如果运气好,我也能在《少林寺》里演个反派的狠角色。信不信?”
我诚恳点头,说,信。
他笑了笑。“我没这个运气。可我成绩又特别好,上了初中,一直都是物理科代表。不怕你笑话,半个泉州城里,我也有过神童的名声,能文能武嘛。我爸爸那辈人,信的就是数理化。我是个孝子,就来这儿念了天文物理系。我爸爸说,这是手艺活儿,天上、地上的手艺都学到了,今后再不济,开个修理铺,修不完的收音机、电视机……哈哈,他是个好爸爸。你爸爸呢?”
我说,我爸从不跟我谈这些。
“那谈啥?”
啥都不谈。我其实没吭声,这么说,没人会相信。
他一笑,把这个问题放过了。“我念了天文物理,又进了武术队,才发现自己爱的,还是挥拳踢腿的事。最喜欢的,是找对手比武。武术队的队友,都被我比下去了,队长也晓得,我敬他是学长,不抢他的位子,而其实,我才是第一。后来,我把成都的高校,包括体院的武术系,都比试了一遍,没输过。即便输了,过几天也能赢回来。于是就琢磨,要参加大学生运动会,拿武术的金牌。”
他顿了顿。我耐心地等着。
“你大哥一拳把我打醒了。”
我没有纠正他。
“我这才想明白,从前的比赛,不过是表演,像京剧里的武生,标准是看谁的动作流畅、漂亮和规范。其实呢,就是没标准。只是比,不对打,不互搏,等于就是花架子。譬如你跟猴子学,就算变成了猴子又怎样,猴样还没摆好,人家一拳就把你打趴了。猴子里只有一个会打的,孙悟空。可那是瞎编的。”
那,西洋拳呢?
“硬打硬。有规则,有裁判,一对一,拳头定输赢,输家趴在擂台上,赢家接受欢呼。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战而屈人之兵,通通是他妈废话。”
他突然来了气,退半步,猛地一抽左拳!我听到风声一紧,不觉就退了一大步。
“这是勾拳,打在下巴上,牙齿都要飞出来。”他说。
“很厉害。你爸爸知道吗?”
他点点头。“过年回家,我用西洋拳把他的几个高徒全打翻了……还有几个拒绝打。我爸爸很悲哀,但什么也没说。”
我默然了一会儿,最后问,跟王大卫比赛,你胜算有几成?
“九点九。”他笑笑,很爱怜地抹了抹下巴。他漂亮的下巴上,淡青的胡子已经漆黑了。
二十四
出了理科大楼,我被阳光晃得有点晕。一颗红番茄飞来,猛砸在我脸上!
当然,这只是个幻觉。
我想起老鲁的话,但愿老王还藏了几手压箱底的本事吧。
晚上,老王把红色拳击手套取了出来,拍一拍,挂在了帐钩上。早晨我醒来,老王已经出门了。该是去文史楼后练拳吧?可手套还挂在帐钩上摇晃,像在对人说,拜拜!我觉得很滑稽,很好笑……总的来说,很疑惑。
老鲁说,“管他呢,反正明天看好戏。你的问海禅师呢,问出点儿名堂了么?”
我没理他。
二十五
我骑车去散散心。过了九眼桥,向左,折进星桥街。天亮前下了雨,地上湿腻腻,粘着些打落的树叶、烂泥巴,很不好看。杂货铺正卸下铺板,而面馆早已开张,茶铺里坐满了看报纸的闲人。沿街一色瓦屋,屋顶不时冒起阁楼的窗户,俗称老虎窗,窗口站个抽纸烟的瘦男人,瞅着马路发呆,是闲得发慌了。
街右的星桥电影院,是我们常光顾之地。早场冷清,门口只停了稀稀落落几辆自行车。再过去,即双槐树街、水井街,前边三岔口,连接上河坝街和水津街,岔口附近有座大院落,是望江川剧团。川剧是落寞的,每过一个冬天,就减少些老观众,是故,演出也就很少了。剧场空着可惜,就放映老电影,票价一毛,也颇得我们欢心。老鲁拉我和老王去看过三四回《抓壮丁》,全说四川方言,我还担心老王听不懂,不意他笑得比我们还要欢。可惜,川剧团图省钱,灯光屁亮屁不亮,看得人眼睛痛。老鲁就大叫:“亮点儿嘛!”结果,人家一句话就把我们堵死了:
“旧社会的故事,你想要好亮么?”
我每一想到,就好笑,又佩服,那家伙要是做编剧,定能写出《抓壮丁》续篇。可惜这么好的片子,已成了《广陵散》。
骑过剧场门口时,我慢下来,多瞟了一眼。门口站了个红衣女子,正朝我挥手。
居然是东糠市街的胖姑娘。
我心头一喜。
“俺老远就看见大哥了,不敢喊。”她说。
我问为啥呢,我很凶吗?
“凶?那倒不……俺骂过你。大哥不记恨?”
我呵呵笑,说记不得了。又说,别叫我大哥,叫我七哥吧。
“七哥。”她叫了声,大大方方。“七哥该还有个学名吧?”
我摸出钢笔,在手心写了三个字,递给她。“名字里有个草,算不算很蠢蛋?草包嘛。”
“草咋会蠢?俺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草可宝贵了。”
我说,你家不是河南滑县赵家沟吗,咋成东北了?
“七哥记性好。俺娘是吉林红石砬子的,姥姥、姥爷还在呢。”
问她的名字。
“赵宝珠。”顿了一顿,又补充,“俺姐姐小名招弟,俺小名迎弟,弟弟比姐姐小8岁,比俺小7岁。”
又问她多大了。
“19岁。俺是腊月生的娃,实岁是19岁零4个月。”顿了顿,又补充说,“虚岁嘛,是21岁。”
我说,我长你两岁。
“七哥学问好,俺莫文化,七哥等于长了俺40岁。”
我一下就成花甲老人了!我涨红了脸,好气又好笑。宝珠呢,眼珠子发亮,看着我,嘴角漾着两弯笑意。今天她穿了件红布衬衣,手工缝的,纯红,大脸蛋滢滢有光。乌黑的刘海儿下,睫毛也是又黑又長。自从我拧了下她的胳臂,也不觉得她胖了。
我消了气,笑道,你咋会走到这儿,是迷了路?
“是问着过来的,想看《少林寺》。”说着,她把票递给我。离开映还有45分钟,我说我也买张票,咱们一起看。她说,“中啊。”
二十六
剧场的街对面,有一家小茶铺。剧场的院子里,也有一家小茶铺。我们就在院子里喝茶,茶桌在一架葡萄藤下边。几步外,放了一张乒乓球桌,两个老演员在慢条斯理地打球。
我问宝珠,今天咋不管二祖爷爷了?
“二祖爷爷的侄儿、侄媳妇来了,接他去新津享两天清福。”
那,你跟他们也算亲戚哦?
“那不算……是二祖爷爷的师侄。”
那,他没有徒弟吗?
“有是有的,可孝顺了,可不在成都……远得很呢,俺也晓不得。”顿了顿,她又补充说,“俺是六天前的晚上才到成都的,今儿是第七天。”
二祖爷爷是谁,我终于算是吃准了。心下舒坦,着实喝了一口茶,啧啧惬意。又叫她,喝吧,好好喝。
她喝了一口,也舒坦地嘘口气。“是井水烧的么?”
为啥这么问?
“井水街啊,自然是烧井水的。”
我说,望文生义。泉州,岂不就浮在泉水上?
“嘿,嘿。”宝珠憨笑。
我说,成都的水井有千口,不过,味道咸,涩口,只能洗衣、洗菜,不能喝。能喝的,只有一口薛涛井,就在望江楼公园,几百年历史了。想不想去看看呢?
“想啊,那可好了。正好二祖爷爷这两天莫事情。”
我就问,从前是谁照顾二祖爷爷呢?
“俺爹、俺娘啊。俺小叔要结婚,这才赶回去操办……十天半月还回来。”
我有点儿奇怪,这小叔再小,结婚也太晚了吧?
“小叔出过一点儿事,耽搁了。俺跟小叔可亲了……可惜他命不好。”
这么说,我也不好再问啥。就换了个话题。二祖爷爷既称为二祖,想必不是你的亲祖祖,你家咋对他那么好?
“俺祖祖对俺爷爷说,人要报恩。俺爷爷又对俺爹这么说,知恩必报。二祖爷爷对俺家是有大恩的。”宝珠说罢,很严肃地双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小口。
我不吭声,用目光期待她说完。
“俺祖祖——他埋地下已经五十多年了——是二祖的亲哥哥,大他12岁,都属龙。祖祖自小帮他爹下地,到二祖出生时,家里有了些余粮,就让二祖多念书。后来闹凶年,天干地旱,过土匪,又打仗,活不安生了,肚皮还填不饱。军队的官长来抓丁,定了是祖祖。到开拔的那天,祖祖病了,发烧,人都要烧死了。二祖说,俺去。他给爹娘哥哥磕了头,背个小包就走了……包里还装着本《论语》呢。”
二祖那年多少岁?
“14岁吧……13还不到。”
走了多久,才又通了音信呢?
“过了两年,二祖寄了钱回来,就知道他还活着的。自那后,他年年都寄钱回,有多有少,但年年总是有一点儿。靠这笔钱,一家人才活下来。祖祖盖房,娶了亲,有了儿孙,儿孙的儿孙。祖祖还给二祖带了话,一半的钱我都替你攒下了,今后立了业,回来成个家。二祖回说,我已经出家了,成家就别提了。祖祖不相信。有一年,二祖真的回来了,头皮精光,披了袈裟,已是个和尚了。全家哭得不行,他说,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了。他给祖宗牌牌磕了头,又走了……再也莫回过。”说罢,她又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是烫烫的,溢出茉莉的香味。
我忘了喝茶了,急着想晓得,是爷爷告诉你的吗?
“是俺爹。一辈辈讲下来,一辈辈就不会忘记了。俺爹说,那年二祖回来,右手已经残废了,差不多齐肩膀都被砍莫了。”
我骇然地抽一口气。听说,你二祖爷爷的武功很厉害,是不是?
“俺,从莫亲眼见到过。”她直视我,语气淡淡的,目光没一点儿闪烁。
那……你的武功呢?
“俺那也叫武功啥?七哥笑话了。”她憨憨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白白生生的。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我说,你总之是练过的,对吧?
“练是练过的,赵家沟人人都练嘛,譬如是,”她张头环顾了一下,“那些老爷爷要喝茶,姥姥们要纳鞋底,俺们放了锄头、针线,也就练拳脚。自小就练了,走不稳,就在站梅花桩,端不动饭碗,已在抡石锁。”
那你练到什么程度了?
“不好说。”
嚯,还跟七哥谦虚啊?
她默然片刻,又漾出两弯笑。这笑里,多了点严肃和笃定。“拳脚上的事,不兴嘴巴说。”
这时候,剧场铃响,《少林寺》就要开映了。
二十七
场子里不到七八个观众,灯光依旧暗暗的。
宝珠看得开心死了,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打斗激烈时,她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但也会叫一声,双手捂了脸。
《少林寺》我看过几遍了,只留意看寶珠的反应。
散场出来,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是哭过。我说,看个功夫电影,你还动了感情啊?
“小和尚不是个东西。”她说,“他倒好,受了戒,小姑娘咋活呢?”
我笑笑,说,这是演戏,别当真。
她狠狠盯了我一眼。
我清清嗓,很认真地问,和尚们的武功怎么样?
她脸色淡下来,还用手把刘海儿细心抹了抹。“演戏嘛……”我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她却指着乒乓球桌。“七哥,教我打乒乓球,可好呢?”
刚才打乒乓球的老人已走了,拍子放在桌上,扣住一只球。
宝珠说,她可喜欢打乒乓球了,可惜只念了三年村小,莫法再打了。
我小心、平和地把球打给她。
她很稳地接住了,再打回来。技术的确是比较生涩的,或者说,还谈不上啥技术。
我慢慢加了力,她依然很稳地回应着。
感觉她不是用手打,是用眼睛打,很专注地盯着我的手、我的眼睛,一举一动。
十分钟后,我的力已用得很重了,速度越来越快,并不时猛挥拍子,扣杀过去!
她被扣死了七八次。随后,一拍子扣了回来!我猝不及防,竟然没接住。
我们开始对扣。她突然叫了声停,把球拍换到了左手。
我说,你原来是左撇子?她摇摇头。
我很是惊讶,那是为什么?你不怕别扭?
“别扭啥。俺的左手对着七哥的右手,正是顺手嘛。”
我笑了,怎么会顺手,你傻啊!
宝珠却不笑。“当如照镜子,七哥的右手,就是俺的左手啊。”
我也不多说,接着打。她仍是很专注地看着我,以变应变。我弱,她弱;我慢,她慢;我以全身之力扣过去,她以全身之力扣回来。她顺手,我的手却是别扭的。又打了几分钟,我居然落了下风,不停地跑到墙角去捡球。
不打了,我叫了声。
她立刻把拍子一收,放回桌子上。
我有点儿羞恼,喝问她,你是咋搞的?!
“俺……错啥了?”她有点儿怯怯的,看着我,发蒙。
我忽然笑了,觉得自己很没有风度,也没道理。但,很想晓得她咋会把我打赢了。
“俺莫有打赢七哥啊,平手。七哥是师父,俺一招一招在学你。”
我恍然大悟,嚯!我说,猴子最会学样了,你这不是在学猴吗?可就是成了猴子,也不会有出息。
“七哥说得对,成猴子不算个啥,要成,成猴精。”
猴精?你好好跟七哥说说猴精的事。
“俺能说啥,俺又莫文化,”她憨憨一笑,掏块帕子,擦额头、脖子上的汗。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很粗的手腕,腕上的肌肉一条条,细长、密实,条条都在窜动。
我请她去小饭馆吃午饭,她说不了。
“天气好,俺回去洗澡、洗衣服,还要晒被子、洗床单,好多事。”
我说好吧,今天就算了,明天欢迎你来学校,我请你吃学生食堂,去望江楼公园看薛涛井。下午砖窑还有个小话剧,很精彩,一起看吧,好不好?
她高兴得脸发烧,眼珠子透亮。“好啊好啊,谢谢七哥啊……俺做梦都想吃顿学堂里的饭。”
我就告诉了她来学校的路线,我住的宿舍、寝室门牌号,约好11点半见。
第五章午后1点50分
二十八
夏晓冬和老王的比赛,定在午后1点50分。这个时间点,校园最清静,该上课的,都去了教室。沉迷昼寝的,还赖在床上。地点呢,夏晓冬说,最好是去体育馆借一个擂台,并请来裁判,正规化、专业化。老王不反对。但后来夏晓冬又变了,说,如果打出个三长两短,给学校添麻烦,影响很不好,还是砖窑吧。老王说,可以。夏晓冬又提议,比赛有规则,但拳头无情,我们还是签一份免责书吧,纯系自愿,责任自负。老王说,也太婆婆妈妈了……当然,也可以。
这天早餐一切如常,室友们喝稀饭,啃馒头,不提“比赛”两个字。吃完了,却没一个人走,整个上午都留在寝室里自习。很有一种败局已定,且陪杀场的怆然之气。同心同德,却也隐含着怜惜与同情。
老王自然也有感受,但他也啥都不说。跟大家一样,读书,整理笔记。后来,他铺开白纸,开始写一封长信。红色拳击手套挂在帐钩上,还没有取下过。
老鲁则在整理实习日志。他记得极细,包括在墓穴里看到个影子,听到墓床下传来声叹息……我说,近于幻听幻视。他辩解,目前是史料,还没写史记。
我在读一本书。没读进去,又换一本。换到第五本,读出点味道了,是唐传奇选本中的《昆仑奴》。但刚读了一半,老鲁咳了声,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吁叹一回,搓搓手,准备去食堂打饭。
这时候,门敲响了。我看了下手表,11点20分,该是宝珠到了。我已把自己的饭盒洗干净,留给她用。又去隔壁拿了柱哥的大碗,也洗了洗,自己用。
老鲁坐得离门近,起身拉开了一条缝。他转头看看我,笑道,“找你的。”
我莫名红了下脸,而且没想到,心跳还突然加快了几秒钟。好在,即刻就平复了。我叫了声:“请进。”
门开了,站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大翻领白衬衣,松松垮垮的军裤,灯芯绒布鞋,脸上是不变的冷淡。
我有点儿惊讶,起身招呼。“叶雨天……你好嘛!”她点点头。
一时尴尬,我忽然想到啥,冲老鲁说,“她读过你写的《伤口》,评价很高啊。”老鲁大喜,却不怎么敢相信。“真的读过啊?是怎么评价的?”
叶雨天一笑,真难得。她指了下我。“我都告诉他了,还请他转告你,可能他忘了吧……很像是个大忙人。”
老鲁看着我。我不敢撒谎,敢撒也想不起说什么,只好假笑道,“我忙啥,无事忙罢了。说来话长,慢慢再说吧。你来是有事?”
叶雨天找了个下铺坐下来,摸出细长的纸烟,给每个人递了一根。只有老王摆手谢绝了。室友们纷纷吸一口,吐出烟子,很有兴趣地看着她。好像把比赛的事都放下了。
“我也没啥事,就是来串串门。”叶雨天说,“同一栋宿舍四年了,也算老邻居了,彼此还那么生疏,不应该。”
“他常上去给你们送……小东西。”有个室友指了下老鲁。老鲁不窘,坦然而慈祥地点点头。
“我听说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叶雨天再给了老鲁一个微笑。
“你们饭吃饱了,都要去看比赛,对不对?”她说。
“吃了饭,我们要先睡一会儿,养养神。”另一位室友笑嘻嘻回答。
她看着老王,彬彬有礼道:“你就是王大卫同学吧?”
老王看着她,不置可否。
然而,她不以为忤。“我是哲学系的叶雨天,也是夏晓冬同学的好朋友,按外国人说法,也算是他的经纪人。”
寝室里一片哑寂。
“夏晓冬托我来带个话,如果王同学同意,这比赛就取消了。”
大家面面相觑。老王脸上也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不需要理由,也没有条件。如果王同学点头,夏同学的提议立刻就生效。”
老鲁说,“我其实是很想看打架的……”
“不是打架,是比赛。”叶雨天打断他。
“好吧,比赛……但是,和为贵嘛。我同意取消。”
室友们也嚷着,纷纷附和老鲁。老王沉着脸,不吭声。
我假笑两声,看着叶雨天。“你不是凡事要问为什么嘛!且要有答案,而且是唯一的、正确的答案。咋个要说不为什么呢?”
老鲁点点头,笑道,“孙子说,兵者,诡道也。这位夏同学,是不是在使诈术哦?”
“好吧,”叶雨天把烟头在指头上摁熄。我闻到一丝焦味。“答案是:取消,是为了保住面子、尊严,以及校友的情分。”
“面子。是保我的面子,还是他的面子?”老王问道,嗓子十分沙哑。
叶雨天看着他,不回答。
“是我的面子,对吧?”
叶雨天依然不说话。
老鲁说,“算了,谁的面子不重要。打什么比賽呢,就要毕业了,各人都有一堆事要忙。何况,大学四年,谁留个鼻青脸肿的记忆都……很无趣。”
室友们都看着老王,目光是诚恳的,希望他同意取消。
叶雨天说话了,和蔼、温柔,简直不像她。“听说,王同学就要去纽约,跟未婚妻团聚。她会怎么看这事?”
老王的呼吸变得很粗浊。“谢谢。她会穿着漂亮的婚纱,给我一个惊喜的。请转告夏同学,1点50分,砖窑见。”
二十九
宝珠直到我们去食堂打了饭回寝室,也一直没出现。我还是给她打了一份回锅肉、一份红烧茄子,扣在饭盒里。
老王打了两份猪脑花烧肥肠、一份肝腰合炒、一份炝莲白,还比平日多打了二两饭。大家默然无语,寝室里只有咀嚼声,沆瀣着饭菜的气味。老王突然说,“中医说缺啥补啥,我啊,缺的就是猪脑子。”说罢,嘿嘿一笑,又补了句,“扯×蛋!”大家不敢接话。
吃了饭,各自靠在床头打盹儿、翻书。到了1点30分,老鲁吼了声:“走!”拉开门,又咿了声,回头乱看。
门口站着宝珠,满脸是汗,衬衣也湿了,贴在身上,线条毕露。我赶紧招呼说,“是找我的。”老鲁挤了挤眼睛。
宝珠说,“俺晚了,七哥,对不起。”我问她吃了没有,她摇头。赶紧把饭盒、勺子递给她。我说,“可惜冷了。”她不吭声,笑得脸发烧。
老王摘了拳击手套拍了拍,冲我嘀咕道,“你小子能耐了,四处当哥啊,小心点。”我没时间分辩,一拨人匆匆就往砖窑去。
宝珠边吃边问,“去演啥戏呢?”我不搭理她,只在她肩上拍了拍。
夏晓冬、叶雨天已经等在那儿了。
观众说多不多,也不很少,双方室友,加上等着看好戏的烧窑工,足有三十来号人。夏晓冬还请来一个体院的助教做裁判。场子在红砖矮墙内、洗澡棚之外,一小块儿空地上。
这几天降温,风吹过,我和几个没添衣服的都有点儿缩脖子。老王和夏晓冬把上衣脱了,身上肌肉一鼓鼓的,没一毫发抖。裁判宣布了规则,双方用拳击手套碰了碰,各退后了两三步。我们退得更远点儿,紧靠了墙根、樹根。叶雨天神情冷冷的,宝珠嘴里还在响亮地嚼着。我看了她一眼,她说,“可香了,七哥。”忽然,她差点儿叫起来,“演啥戏呢?这不是要打架的嘛!”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赶紧住嘴,但眼睫毛下,杏子眼闪闪发亮。
老王个子高一头,双目精光大盛。夏晓冬还是像鹰一样英俊,扬起头,两眼却微眯。他们各自的两条腿,都在原地轻快地跳跃。突然,老王大叫一声,猛出一拳!这很不像老王的风格,他之前从不主动攻击,而且拳击也不兴吼叫,又不是《少林寺》。但,这一拳确实打得好,快、准,夏晓冬向后一跌,几乎倒地,好歹站住了。
但老王立刻又是一拳!夏晓冬再向后跌,撞得槐树剧烈摇晃着,烧窑工晾的衣服落下来,竟把他的脸蒙住了。
裁判立刻向老王示意:停。
但老王哪肯,再发一拳,隔衣打在夏晓冬脸上。“嘭”的一声,他终于栽倒了。
叶雨天冲过去,把他脸上的衣服扯开了。裁判数点才到三,他伸展腰姿,嗖地一跃,起来了。这动作,却又很像《少林寺》,大家都喝了一片彩。但他的一只眼血肿,半边脸瘀伤。
宝珠还在吃,嘴里包满了饭菜,但没嚼,很专注地看着夏晓冬的手。
老王吸口气,又开始了出击。但夏晓冬一直在躲闪,和他保持着好一段距离。
观众已觉得有点儿乏味了,裁判也向夏晓冬发出了警告,不准消极怠惰。就在一瞬间,没人回过神,夏晓冬已贴近到老王的身前,右一拳,左一拳,打在他脸颊上。这两拳,夏晓冬亲口告诉我,叫勾拳。真是快如闪电,出其不意。
老王倒了,爬起来,又挨了两勾拳。再爬,再挨。还有一拳是挨在肚子上,“哇”的一下,嘴里射出一股棕色的物质!后来,他也撞到了槐树,顺着树干坐到了地上。树上的衣服也落了下来,罩住了他的脸。夏晓冬就半跪着,隔了衣服,飞快地猛击他头部,“嘭、嘭、嘭、嘭!”像打沙袋。
很多人把脸转开,不敢看。
裁判和叶雨天终于把夏晓冬拖开了。他继续把拳头击向空气,仰天大笑着,如猛禽长啸。
老王的头已耷拉到了一边。老鲁把衣服扯下来,先试了试他的鼻息,嘀咕一声,“还没×死”。那张脸,血肉模糊,像颗烂西瓜。
“还没×死……”老王也在喃喃着,还哼哼了两下,似笑非笑。
第六章予怀浩渺
三十
一个小时后,我用自行车搭宝珠去望江楼公园。答应过,要带她看薛涛井。
老王是自己走回寝室的,坚决不让我们扶。老鲁说,“不是说我是扛碑的赑屃吗,你就当回纪念碑嘛。”老王哪肯,还软塌塌给了他一拳。
躺到床上,老王长舒一口气。大家找不到话说。良久,他开了口。“我是自找的。欠揍。”
老鲁假笑,故作幽默。“赶紧养好,不留痕迹,别把你女朋友吓跑了。”
“已经跑了。”老王嗓音今天已沙哑,这会儿更像喉咙口堵上了沙子。
“跑了?”
“跑了。她爱上了她的导师史密斯,这个暑期就要结婚了。”
“开玩笑!”
“这种事能够开玩笑?”
我心头觉得烧着一团火。“美国的史密斯多如牛毛,哪一个史密斯?”
“对她来说,史密斯只有这一个。对我也是。”过会儿,补充一句,“59岁的新英格兰人,大她31岁。”
有个室友拍了桌子。“妈的×!老王。你倒好,该暴打一顿史密斯,却跑去挨别人的暴打。”大家或附和,或叹息。
“我以为会被打死的,结果还没死,算是又捡了一条命。以后一定好好活,不辜负了弟兄们。”他指了下蚊帐钩。“这副手套,是再不会用了。谁要,送给谁。”
大家彼此看看,没人接话。
“怕沾了血腥气,不吉利?”老王笑了笑。“那,替我扔进垃圾桶。”
“俺要。”宝珠一伸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这时候,大家似乎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子。
“你家小保姆?”有人问。我一时语塞。宝珠定定地看着我。
“昨天是我徒弟,过几天嘛,可能就是我师父了。”我夸张地笑笑。
“她能教你什么呢?”
“学猴。”
“是个驯兽师?”
我看看宝珠,她笑而不答,似乎就算默认了。
老王不相信。“小妹妹,手套不是用来驯兽吧?”
宝珠点点头。“这倒不是……是个稀罕物,俺来一趟学堂,算是莫白来。”
我把帆布挎包腾空了,塞进手套,再把包斜挎到宝珠的身上。她又羞又喜,满脸透亮,反复拿手把刘海儿掀上去,露出白生生的大脑门,也是透亮的。
宝珠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我问她,“老王那一副惨相,你怕不怕?”
三十二
砖窑拳击赛的观者虽少,但风声很快传了开去,夏晓冬得了大名。叶雨天还替他传出一句话:武术不禁打。
第二天就有人挑战他,是九眼桥一個练形意拳的高手,人称拳上拳。他欣然应战,在江滩上找了块沙地比试,三拳就打翻了拳上拳。
叶雨天又陪着他,带了一帮好起哄的家伙,骑自行车穿街过巷,去主动找了两个高手挑战。一个住在东马棚街,成都一中斜对门,是个练猴拳的,人称小猴王;一个住在包家巷、成都一产院隔壁,是练铁砂掌的,人称掌将军。两个人都回避了。小猴王是称病,掌将军则闻风走亲戚去了。这就无异于不战而胜,夏晓冬的名声不止涨了一截,且有点传奇了。
我问老王,对夏晓冬的成名有何想法?
“没有想法。”他说。
他在赛后第二天,就顶着一张被打得变形的脸,又去泡茶铺了。计划要调查120家茶铺,目前已完成60多家,必须赶在出国前收官。
但,他突然又把节奏慢了下来。“我要去学太极拳了,而且已经找好了师父。”
我们很感兴趣,这是要复仇吗?
“复仇?想到哪儿去了。仇,无从谈起。只是为了化瘀血。即便有几口戾气,也会逐渐把它练没了。”
那师父呢?我想到了谭公的师父,白髯飘飘的老中医。
“是举重教练给我介绍的,就是他妹妹,在中医学院做助教,针灸专业的。她跟她哥不一样,苗条、优雅,像一片柳树叶。”说罢,老王哈哈大笑。
我和老鲁相互看看,老鲁拍着掌,着实赞叹一回。“在哪儿栽倒,就在哪儿站起来,这才是好汉子。可惜,我没机会了。”他又在我肩上拍了一掌。“老七,莫辜负了好时辰。”
“不要想歪了。”老王说。
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太极,能不能实战?”
“不要想多了。”老王没心思谈这个。
三十三
食堂的午餐时间依然乱哄哄。老王已无心把插队的人拉出来,何况,他经常都不在。
我忽然有恶作剧的念头,就端着饭盒,也找个缝插了进去。
立刻有人拍我的肩,我不理。随后,我的耳朵挨了一勺子。转身一看,背后站着叶雨天。“站我后边去。”她冷冷说罢,又莞尔一笑。这个笑,很不适合她,但的确是莞尔一笑了。
我站到她后边,后边是个大块头,不答应,猛掀我一掌:“凭什么!”
我有点下不了台,就捏紧拳头,琢磨要跟他硬斗硬。叶雨天说话了。
“你显你力气大?他插我前边、后边,对我影响不一样。对你,答案只有一个,反正是多了一个人。”
“好吧,你既然喜欢他插你,我也没意见。”大块头故意把“插”停顿,并加重一倍的语气。
啪!叶雨天甩了他一耳光。
周围的人一下子围拢来,等着看好戏。
大块头摸摸脸,大大咧咧说了句:“没啥好看的,一个小误会。”
叶雨天打了肝腰合炒、番茄炒蛋,我也一样。边吃边走,才到宿舍门口,我的菜已经吃光了。她停下来,把菜全拨到我饭盒里。我一时大窘,她说,“难吃死了。你心好,帮我这个忙。”
“你……”
“什么?”
“还是很有风度的。”
她哼了哼。“去我寝室里坐坐。姐妹们都进城了,陪男朋友。”
“都有了?”
“没有的,正在抓紧找。”
“夏晓冬,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他很好……好得很。”
她的寝室在六楼,门口挂了半幅帘子,白棉布起朵朵红花。细看不是花,是一枚枚红柿子。
我还是头一回进女生寝室。不是我想象的闺房,说不上整洁、雅致,倒也不脏乱。门背贴了两张《大众电影》的封面,阿兰·德龙饰演的佐罗,还有刘晓庆的大头像。窗口摆了盆虎耳草,晾了几件小内衣,我把目光避开了。
她在自己的下铺坐下,踢了个凳子给我。我的饭已经吃完了,她只动了几小口。担心她又要把饭擀给我,好在她没有。
“毕业打算做什么?”她问。
“能有啥打算,等分配。”
“我平生最讨厌等,等人家来支配。”
“那你要咋样?”
“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已经打了报告,去敦煌。边疆、艰苦地区,是可以主动申请的。”
“可是,你的专业不对口啊。”
“我的英语,不比外文系的差。我的数学,文科生中顶尖的。哲学……那一套,我还是烂熟于心的。敦煌研究想要国际化,这些都是必须的。”
我点点头,以示很佩服。
“你也打报告吧,一起走。天高地广,呼吸也要均匀些。”她看着我,目光炯炯。“论专业,你更适合。而且,大沙漠里,缺的就是书呆子。”
这个……我完全没想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算了,你哪儿吃得了苦呢。”她目光一收,冷冷道。
“我也是吃了些苦才长大的,当然,也不算很苦。”我斟酌着字句。
“说些废话。当初,你为什么要念历史系?”
“我正要说这个。小时候看了部电影,是记录古墓发掘的,让我相信旧世界的斑斓多彩,要远胜于眼下。”
“这就对了。还不跟我走?”
“然而我错了。”我顿了顿。她推给我一只草绿色小杯,我喝了口凉水。“我即便每天在马王堆汉墓中吃喝,钻进莫高窟的洞子里临摹……旧世界的颜色,依然不会是我的生活。”
“那是谁的?”
“死人的。”
“那,你就在眼下的生活中等死吧。”她把杯子收回来,一扬手,把残水泼到了窗外。
我理解这是在下逐客令,就站了起来。
“坐下。”
我又坐了下来。
她苍白的小脸上,严峻的表情转化为和蔼和诚恳。“你要学会听懂我的话。”
“就像夏晓冬那样?”
她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是夏晓冬让我意识到错误的。”我说。
“意识到什么?”
“眼下的世界,并非灰扑扑。”
“……”
“你为啥要给他当经纪人?”
“因为,很无聊。”
“他为什么要八方挑战?”
“因为,一个男儿梦,舍我其谁。”她嘴角漾起一丝深刻的皱纹,之前从没注意到。“他天真得很可爱。”她点燃一根烟。
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珍惜他吧。”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淡淡道,“滚。”
我走到门口,刚要掀门帘,她又叫了声,“你回来。”
她从枕边拿起一块布,抖开来,是一匹蓝色的劳动呢,已过水,略微发皱,有新棉布的清香味。
“我想打一条喇叭裤,裤脚8寸2……好看不?”她把布卡在腰间,放下去,遮住了松松垮垮的军裤。很像一条好看的高腰裙。
“好看。”我诚恳地点点头。
“还要打两条裤缝,看起来跟刀子一样挺括。”
“可是,你的鞋……”她的脚上,总是一双灯芯绒布鞋。
“这还不简单,买双高跟鞋啊。我爸爸好容易卖了一幅松鹰图,30元,全发给我做了奖学金。”
“可惜了,本可以买两只老母鸡炖汤的。”
“你是个俗人,贾发财。”她一脸鄙夷,又咬了咬嘴唇。“今后,我要给爸爸做经纪人。”
我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那,我的建议你再想一想……去吧。”
三十四
柱哥从雅安回来几天了。他来找过我,我不在,就留了张条子,大意为,已通过开茶铺的曹德旺,跟开旅馆的大爷取得谅解,问清楚了问海禅师的地址:东糠市街17号附2号。
我给柱哥回了张条子,诚恳致谢。但没写,这地址我已摸到了,且晓得它是夹在油坊和面馆之间的。
我又给叶雨天写了张条子,折叠了两下,挑上午9点,宿舍楼清风鸦静时,上六楼塞进她的寝室。刚到门口,门开了,她一步跨出来,差点儿撞了我。
“想好了?”她微笑着,并不惊讶。
“不是……”我把条子递过去。
“不是?难道还会是情书?”微笑消失了,声音冷冷的。也不是冷,是非常的严肃。
她把条子读完,笑容回到了脸上,但不是微笑。
“我跟夏晓冬说过,经纪人我已经做烦了,不做了,何况并没有报酬。不过,”她话锋一转,“你找来的这个人,太特殊,我还是很有兴趣的。”
“我也是,很想晓得个答案。”
“答案只会有一个。”
“但愿答案不止有一个。”
“哼、哼?”
“萨特死了。上个月,张大千也死了。他们哪个更伟大?”
“偷换概念。”
“……”
第七章春山藏千山
三十五
我去东糠市街找宝珠,提了一篮红番茄和鲜鸡蛋。进了小院,听到几声喜鹊叫,一眼看见榆树下的永久牌加重车,擦洗得光明、铮亮,简直不像是我的。
二祖爷爷还在屋檐下半躺着,搭着一张淡绿色床单,好像我上次刚离开,打个盹儿又回来了。他乐呵呵冲我笑,还指了下独凳上的盖碗茶。茶碗边,新放了本旧书。
我把篮子放进厨房的灶头,转过身,正见宝珠从院外走进来。“七哥,”她脸上湿了层汗,鼻尖也是汗。“俺以为你隔天就来呢……咋才来?”
也没几天啊,我说。她脸上烧了一下,只是笑。
我问她刚刚去哪儿了。“把二祖爷爷的师叔送到长途汽车站。他是来拿新茶的。新津带回的新茶,一多半让他拿走了。”说着,她拿起一只小铁盒摇了摇。“七哥再晚几天,连这点儿也莫了。”
她又拿出一副盖碗,揭开来,白光闪眼,空空的,却如盛了一碗霜雪。撒一撮花茶进去,花瓣薄得透明,茶芽有嫩黄的茸茸。冲了开水,也放在二祖爷爷的独凳上。阳光上好,老王的拳击手套挂在屋檐下,小风吹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喝了一口,真是青涩、香洌,说不出的安逸。二祖爷爷的这位师侄,还俗后在小县城以装裱字画为生,制茶虽是业余,却又颇为讲究。茶是清明前去峨眉采购的嫩芽,茉莉则是自家后园种植的,摘了盛入竹簸箕,放上瓦屋頂晾干。还要经过几遍我没听说的工序,一年也就制成三斤花茶。一斤自家喝,一斤分送亲友,一斤孝敬二祖。二祖拿回家,再被他师叔拿走了八九两。我居然还喝到了一碗,想想也是很幸运。
我把这个意思讲给宝珠和二祖爷爷听,宝珠笑,二祖爷爷做了个表情,大概是:蠢蛋。但心情是好的。
我就故意把话往问海身上引。我说,鹤鸣茶社有个掺茶的幺师,从前是杨森的保镖,还做过少城公园打金章的总裁判,身手厉害。
二祖爷爷忽然咕哝了一句话。宝珠凑到他耳根,他重复了一次。“不是厉害,是很厉害。二祖爷爷说的。”
我舒了一口气,上路了。接着又说,这幺师诚然是很厉害,但他还是最服两个人,一个是杨森老爷,一个是问海禅师。
我看了下二祖爷爷。他脸上堆出笑来,又咕哝了一句话。宝珠帮他说出来:“俺也是,最服一个人。”
谁?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俺师叔。”
这个,我就更没想到了。为什么?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
“二祖爷爷说,手上之力,比起心上之力,就算不了个啥。”
我没有听懂。这个老师叔,可惜我没见过。
“二祖爷爷说,他当兵时,炮火中讨生活,靠点儿运气,莫成炮灰……有一回打仗,手膀子都被人家砍莫了,血流半个坑,气也莫有了。师叔路过,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拖到一个破庙子,每天讨饭回来给他吃。吊了三天气,命才又回来了。”
哦,我明白了。我说,师叔有恩于二祖爷爷,二祖爷爷是知恩必报啊。
“二祖爷爷说,师叔是四川总督鹿传霖的小外甥,贵公子。总督创办中西学堂时,师叔成了最年幼的学生。后来,他遇到了关隘,很烦恼,就改名为髡名。”
昆明?我没有听懂。
“是髡名。二祖爷爷说,髡,就是剃光头发,头发,就是烦恼丝。可他还是想不透一个究竟,就去大慈寺出了家,后来又做了行脚僧,苦行了十八省。有回在山西一个庙里头挂单,遇到几十个土匪来洗劫,村子的妇女都跑进庙里躲。当家和尚脚杆都吓软了。师叔一个人把土匪堵在山门外,不让进。匪头子说,你不让开,看俺把你下油锅。师叔说,俺是地藏王菩萨的侍者,下油锅的时候念个咒,把你爹娘的魂魄也勾来一起炸。俺的话,也可能是假的,你不妨试一试。匪头子想了半晌,走了。”
我松了口气,说,好在匪头子还有一点儿天良。
“二祖爷爷说,罗刹也是有天良的,看你能不能找到它。”
我默然了一会儿,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叔毕竟还是撒了谎。
“二祖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叔打一诳语,造了多少浮屠?”
我又默然了好久。宝珠把茶碗递给我,还替我用茶盖擀了擀。小风中飘着新鲜的茉莉香。
师叔该有一百岁了吧?我说。
“二祖爷爷说,他师叔已经莫有年龄了。”
我斟酌着字句,委婉道,他行脚十八省,这么老了,为啥要住在江呢,是不是有所放不下?
“二祖爷爷说,他喜欢过一个江的小尼姑。”
我抽了一口气。
“二祖爷爷说。小尼姑16岁就死了,是在江上过渡时淹死的……八辈子远的事情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好想去拜访他老人家。他住的庙子,叫什么名字呢?
“二祖爷爷说,一座小庙,不足为名……莫要去,去了也见不着。”
我自然不甘心。又很诚恳地问道,可否告知您师叔的法名呢?
“问海。”
这一回,不等宝珠复述,我已经听清楚了。
三十六
宝珠给我指了指墙根。
白石灰刷过的砖墙上,有髡名,即问海禅师用木炭写的一首诗。笔迹有点怪,像汉人抄在竹简上的字,但多了些摇摇摆摆的风姿。
一指见明月,
一月见春山。
春山藏千山,
千山归一山。
三十七
宝珠侍候二祖爷爷用过午饭,跟我上东大街,去三义园吃牛肉焦饼。
店堂临街,小小的,由于过了饭点,就显得空阔,又清静。师傅倒还在忙着,一大盘饼很快上了桌,微微烤黑,飘着火炭气味的焦香。吃吧,我说。宝珠吸口气,傻傻一笑,嘴角流出两滴清口水。
我咬了一口,她咬了一大口。牛肉、葱子被烤炙的牛油泡着,猛地粘上舌头和上膛,齐叫一声,啊呀!相互看看,彼此吃得一脸怪相。
我吃了两个,宝珠吃完四个。再吃几个不?我问。
她两眼水汪汪地看着我,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却说,不吃了,留点肚子,我们过会儿吃牛肉面。三义园的牛肉面也是很绝的。
她憨憨一笑,又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说,我有个同学,她爸爸是个画家,画了半辈子,没人买他的画。偶尔卖一幅,价钱也低得跟青菜、萝卜差不多。但他相信自己是天才,她女儿也相信。除此,再没人肯信了,只信这是个笑话。他于是就感慨,说,艺术要能像比武就好了,拿拳头来证明,赢家、输家,答案只有一个。
她收了笑,摇摇头,淡淡说,“比武啥的,也是不能证明的,七哥。除非把人打死。”
我吓了一跳。我问她,世上的武术比赛、拳击比赛,多得很,为啥这么说?
“但凡是比赛,莫管武术啥、拳击啥,就是个游戏。游戏有章程,这能打,那不能打。武,不是拿来比赛的。”
那,拿来做啥呢?我问。
“杀人。”
“……”
“这咋比得出来呢?七哥。赵家沟的人每天练的活儿,出手就要伤人的。”
“……”
“俺小叔去给一个功夫电影做替身,头一天拍戏,不留神就把对方打残了。要赔好多钱,哪有钱,他就选了去坐牢。前两个月才出来……俺小叔好可怜。”宝珠老气横秋叹口气,像老了十几岁。
我就问,二祖爺爷的武功怎么样?
“俺也莫见过。倒是听他讲过一句话:俺杀人如麻,俺师叔活人无数。”
我欲言又止。
“七哥有话?跟俺说说吧。”
我说,你见过的,在砖窑痛打老王的那个拳手,他打败老王后,还去四处找武术高手们挑战。有的他赢了;有的怕他,躲了,也算他赢了。他就说,武术是花架子,他要见一个打一个。我本来想让你跟他比一比……算了吧。
宝珠不应声。
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面,走到了街上。街两边的梧桐树,新叶已阔绰,映着阳光,绿莹莹好看。过来一个戴草帽、挑扁担卖蝈蝈的农民,两头各挑了几十笼麦秆小笼笼,每笼里一只蝈蝈、一朵丝瓜花。我掏一毛钱买了一笼,送给宝珠。
宝珠的脸烧了下。“俺又不是娃了啊……”声音有点儿忸怩,却是欢喜的。
我说,念小学时,我拿零花钱买了一笼蝈蝈。晚上叫起来,母亲心烦,就把笼子撕了。早晨起来,只看见半朵丝瓜花、一只蝈蝈腿,差点儿就哭了。
“差点儿哭,那是哭了莫有呢?”她似乎是好奇。
我想了想,说,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没有哭。大了些,读《诗经》,读到一句“六月莎鸡振羽”,这次是流了几滴泪。我就是农历六月出生的。莎鸡呢,就是蝈蝈,成都人称为叫蛄蛄。“六月莎鸡振羽”,是说到了六月,叫蛄蛄翅膀硬了,该飞了。我就想,我是应该飞远些。
“七哥毕业了,想做什么呢?”
不晓得嘛,我说,只能等分配。
“俺知道,好多事莫法由着自己来。”宝珠替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能去做个叫蛄蛄也好啊……在成都,老师的绰号就是“叫蛄蛄”。
宝珠扑哧笑了。“叫蛄蛄好啊,俺今后来当七哥的学生。”
我也笑道,宝珠一定是个好学生。
“俺念过三年小学堂,倒是个听话的学生呢。”
我点点头,以示很相信。
宝珠把笼子举起来,看了看,又换一只手,举起来,转了转,她忽然说,“七哥,俺答应你,跟那个人比画下。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个事。”
我心头一喜,赶紧点头,生怕她变卦了。
“打赢、打输,都请俺再吃一顿牛肉饼。”
三十八
晚上睡觉前,我在寝室讲了宝珠要跟夏晓冬比武的事。
大家都拍掌,等着看好戏。随后明白了,宝珠就是拿走老王手套的胖姑娘,都笑了,说我摆玄龙门阵,寻开心。
只有老王安静看书,不置一词。
我说,是真的,不信就算了。老鲁笑道,你真不会编故事。我说,不是故事,是真的,错过了别遗憾。老鲁把我看了好久,正色道,不要害人又害己,收手吧,就当没有这回事。我说已经定了,谁劝都没用。
隔壁传来调试二胡的声音,是柱哥。老鲁松口气,说,算你运气好,今晚有柱哥在,听他给你讲一番道理。
说罢,他去把柱哥请了过来。柱哥的手上,还提着二胡呢。
但柱哥听了,脸上堆出笑来,既未阻止,也没说支持。“我其实,还是想看一个结果的。”
老鲁不悦。“柱哥,要是你看过夏晓冬出拳,不看,也晓得结果了。”
“所以,就应该眼见为实嘛。”柱哥依旧是笑笑,至于可否,也不很坚持。
“老王尚且……何况是个女孩子。难道非见到她脸蛋儿开花?”
“既然女娃娃敢应承,想必是有两把刷子。至少,也能抵挡几拳吧?不至于……”柱哥顿了顿,摸了10元钱放桌上。“如果她伤了,拿去做汤药费。如果侥幸赢了呢,就算是奖金。”
我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是9块8毛,也放在了桌上。
老鲁哼了哼,冷笑。“都他妈疯了啊?”
其他人笑笑,纷纷摸口袋,1元、2元凑了一小堆。老王干咳了一声,大家看着他。他摸了20元,默然放上去。
满屋一片掌声。老王把食指竖在嘴上,小声说,“不足为外人道也。柱哥,给我们拉一曲吧?”
柱哥在独凳上坐稳,低低头,略一沉吟,弓子运了起来。
琴声舒缓地响起,起初还比较沉郁,渐渐有了生气,且越发的轻快。这时候,屋内突然一片漆黑!宿舍熄灯的时间到了。
二胡依旧响着,月光从窗口进来,正落在柱哥身上,水盈盈的。他低头拉琴,心神似乎已不在此,去了遥遥之地、江河之源。琴声之外,还有淡淡的松香味。我轻声问,“啥曲子呢?”老王答,“《空山鸟语》。”
三十九
叶雨天和我商定了,比赛的地点和时间,依旧是砖窑,下午1点50分。
但过了半天,叶雨天变卦了,说要改在上午11点。她说,夏晓冬当天下午还有个活动,去北郊天回镇跟一个武术界前辈打比赛。这样安排效率会高些,砖窑的事了结了,就近洗个澡,到食堂吃午饭,赶公交车跑一趟来回,还来得及回学校吃晚饭,又营养,又实惠。
我表示理解,并佩服他们数学思维的精準和高效。
但她不接受恭维。“数学思维也可以是有弹性的。现在你们取消比赛,也可以。”
“我们不取消,即便你们想取消,也不行。”
她一脸的惊讶。“书呆子,没想到你会这么强硬啊……我们取消了呢,你敢打上门?”
“是的。”我冷淡地说。
她想表现得更冷淡些,却笑了,还把手伸出来,让我握了握。她的手是凉的、细的,也是有力的。
四十
宝珠是骑我的自行车直接来砖窑的。
昨晚下了雨,早晨还飘雨花,刚刚才收住了,风还是凉飕飕的。她的脸蛋被风吹出一层粉霜,黑、红、嫩,厚嘴唇上还有好看的茸毛毛。嘴角依旧漾着两弯笑,但乌黑的刘海儿被梳到了脑后,绾成一个结实的发髻,还用一个尼龙网罩牢了。大脑门露了出来,白生生的,又白又嫩。
裤脚上还扎了绑腿,是拿三寸宽的黑布一圈圈缠紧的。其他看不出变化,就像一个村姑骑了毛驴去赶集。
我们全寝室的人都站在文史楼后的小路边接她,眼里满是友好和爱怜。进了树林子,草尖上还留着雨水珠,空气湿湿的。旧年的落叶已经扫净,新叶已是苍翠浓荫了。多走几步,还没到砖窑,已见到黑压压的人群,一簇簇,一片片,在林中窜动着,全是来看比赛的。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叶雨天故意招来的,观众比上次多了好几倍。老鲁骂了声×!“人心多残忍,看一个女孩子挨打,就那么好看啊。”老王则笑道,“也可能是怜香惜玉呢。”
看见我们过来,人群让开一道缝,目视着宝珠,充满了好奇。
叶雨天和夏晓冬已先到了。沙袋从古槐树上吊下来,仍像一根极为夸张的红肠。夏晓冬戴着黑色拳击手套,抱着沙袋,轻轻地摇晃着,额头、面孔、脖子上,泛着亮晶晶的汗光。鹰隼般英俊的脸,两颗眼珠是锐利的,看见我们过来,流露出相当的友好。他身边站了一个胖子,面熟,我默了片刻,认出是鲍门牙。
鲍门牙亲热地打了我一拳。“晓冬下午有场硬赛,对方是我老家的堂伯,回龙拳宗师,他先来热热身。”说罢,又冲宝珠露出两颗大门牙。“小妹妹一看就精精神神的,有志气。”他比出一个大拇指。宝珠憨憨一笑。
裁判还是体院的助教,叶雨天在陪着他抽烟,暂且无话。
我看了下表,是10点50分。小声问宝珠,“二祖爷爷晓得你来吗?”
她点点头。
“他有没有叮嘱你什么呢?”
“要稳。”
“还有呢。”
“要静得下来。”
“你静不静?”
“嗯。”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夏晓冬招手把叶雨天叫过去,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雨天走到我身边。她穿着黑色高跟鞋,裤脚8寸2的劳动呢喇叭裤,裹紧的小屁股骄傲地翘着。她对我说,“你们现在还可以放弃。”她嘴里的气吹得我痒痒的。“我们还可以对大家说,这姑娘肚子痛,或者刚好是生理期。”
我说,“不。”
“为什么?”
“你们不是就想要个结果吗?”
“如果把这件事理解成小说,留个悬念也不错。”
我笑笑,再看了下表。“开始吧。别误了他下午的比赛。”
她恨恨地盯了我一眼。
夏晓冬把T恤脱了,扔给鲍门牙。他身上的肌肉游鼠般活跃着,腿在原地轻快地跳跃。我注意到,他额头新缠了一条红绸带,这使英武之气又添了丝优雅。
宝珠把拳击手套从挎包里掏出来,老王替她戴上手,细心检查了一遍,柔声问,“用过了吧?”
她点点头。
“别紧张,啊?”
她笑了笑。
黑压压的人群挤压拢来,又在裁判和叶雨天的驱赶下,退出一个圆圈。没人说话,但呼吸声有如阵阵闷雷。我望了下树梢,今天没有晾晒衣服、床单,但树枝上坐了几个激动不已的男生。还有些人站在矮墙上。烧窑工倒没来,他们正在把砖坯放进窑洞去。
圆圈的空地上是湿的,还有个浅凼,积了一汪水。夏晓冬穿了双黑色的高帮运动鞋,宝珠还是一双带襻的布鞋,已经湿透了。她把脚向我伸了伸,说,“七哥,替俺脱了吧。”我蹲下去给她脱,手有点发抖,脱了好久才脱下来,提在手里。
宝珠的脚板大,十个脚趾大张开,这使她站得很稳当。
裁判简单宣讲了规则,双方点头。夏晓冬是武术世家出身的,对手也来自武术之乡,他就按老规矩,有礼貌地拱拱手。
宝珠不动声色。
空气凝滞了,期待着撕裂。蝉鸣突然静下声,两百多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四十一
裁判叫了声:“开始。”夏晓冬脸上还挂着笑意。
两人相距五六步。
“始”声刚落,宝珠右手一扬,左手打出一拳!
这是一记左勾拳,正打在夏晓冬的下巴上。夏晓冬仰后扑出去,他试了三次要保持住平衡,但没成功,终于倒在了一凼雨水里。雨水受到强烈的撞击,啪、啪、啪飞起来,有力地击打在观众的脸上。
所有人都还没有回过神,表情茫然。裁判站在夏晓冬身边,数着:“一、二、三、四、五……”
宝珠站在夏晓冬刚才站立的位置,很专注地俯瞰着他。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一刹那跨过这五六步距离的。
裁判数完了十,树林里没一丝动静。又似乎过了一分钟,夏晓冬还躺在水里,就像安静地睡着了。他脸上没伤痕,下巴依然是光滑、漂亮的,嘴角保持着已经僵硬的微笑。
人群终于闹腾起来了,有人鼓掌、跺脚、喝彩、喝倒彩。叶雨天脸色煞白,指着宝珠,手指头颤抖,又转而指着我,恨恨道:“她作弊。”
闹腾突然回到了安静,比刚才还要静。大家都在听。
“为什么?”
“夏晓冬是西洋拳,她是武术……她刚才打的那一拳,算什么?!”
大家都盯着宝珠的手。红色拳击手套还没取下来,她动作很小地挥了挥。“俺不懂这啥拳、那啥拳,但凡过了俺的手,就是俺的拳。”
很多人笑了,还有人鼓掌或尖叫。叶雨天冷冷道,“狡辩,没逻辑。”
裁判和鲍门牙已把夏晓冬搀扶了起来。他除了身子软,湿透了,看不出刚挨了这么一下子。他不看宝珠,看着我,脸上留着的,不是伤痕,是一个春梦的残影。突然,他嘴巴努了努,吐出一颗牙齿,诚恳问:“姑娘刚才那一拳,可有什么说法吗?”
“千山归一山。”我淡淡道。
第八章春去也
四十二
我把室友们凑的钱转交给宝珠,她分文不收。我说,我们再去吃一顿牛肉焦饼吧。她说,俺最喜欢吃的,不是焦饼,是学堂里的饭。
室友们大喜,每人拿出七毛钱菜票,各买两荤一素,拼在寝室的两张长桌上。我又提了两只竹壳开水瓶,去工会小卖部打回散装啤酒。请了宝珠坐中央,济济一堂,大吃了一顿。
宝珠吃得满脸红彤彤,嘴巴吧嗒、吧嗒响。她一人吃了两份夹沙肉,一嚼一嘴油,油水顺着嘴角淌。肉下蒸的糯米饭,饱浸油和糖,她也总是吃不够。老鲁笑眯眯,说宝珠今后又想吃学堂了,尽管来嘛,八个哥哥轮流请。
宝珠频频点头,忽然说,“你们不是就要散了么?”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了,只剩一片咀嚼声。良久,老王说,“散了,还有再聚的时候。今天酒味淡了些……下回吧,威士忌加茅台,还有大哥亲手烧的麻婆豆腐、水煮鱼。”说罢笑笑,轻轻叹口气。
吃完饭,我骑车送宝珠去九眼桥那一头乘公交车。她坐在永久牌的后座上,挎包里塞着拳击手套,脚上是快焐干的鞋。绑腿是解下来了,拿在手里一甩一甩。
锦江中已没有渡船了,还能看见系渡船的铁桩,兀自立在江流里。岸边有人撒了一网,啥鱼虾都没有网起来。很多燕子停在电线上,还有几只绕着一家客栈的屋檐飞,估计那儿有新搭的燕窝吧。
她告诉我,父母已忙完了小叔的婚事,过两天就来成都照顾二祖爷爷了。
“那你该回老家了?”
她说俺不回老家,去深圳。有个堂姐姐在深圳做工,让她也过去,只要肯吃苦,挣的钱不少。小弟弟要念学堂,还要娶媳妇,种田的钱是不够的。
“你是为弟弟去挣钱啊?”
她说,嗯。
“管弟弟是你爸妈的事情,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嘿嘿笑起来。弟弟是俺姐妹两个招来的、迎来的,咋能不管呢。再说,俺也不怕吃苦啊。
我想说啥,车已上了桥,碾着一块断砖,嘭地一跳!
她“啊”了声,抱紧我的腰。我背心一热。水声突然大起来,是九个桥洞里的哗哗冲刷声。春天已远,这是夏水了。
岷江涌出青藏高原最东边的谷口,在都江堰分出一支锦江,流经成都平原,绕过老城的东南角,有力地穿出九眼桥之后,逐渐舒缓了下来,再淌过我的大学、望江楼,经双流县进入彭山县,在江口镇流回到岷江,一路蜿蜒蛇行,归于无影无踪。
責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何大草,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崇祯皇帝·盲春秋》、小说集《贡米巷27号的回忆》、散文集《记忆的尽头》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文学报·新批评》文学评论奖。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何大草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