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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欺骗向日葵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1 16:50:32

远方是一坎一坎的油菜花,落到画布上的笔却画出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这是什么招数?不过,这么看着,如果眼前真是一片向日葵,黄得这般灿烂,这般狂野,铺排在这浅丘中间倒真是很美。画面中,一条白色的大狗徜徉其中,像黄色的火焰包裹着一支白色的旗帜,旗帜是随风而动的,显然,它热爱这黄色的海洋。

作画的是一位叫韩妤的姑娘,她的画架支在黄花客栈后院的茶寮里。茶寮依着山势而建,四面畅风,观景无碍。这一带油菜花连成片连成海,来到此地的客人莫不是冲着这景致来的,他们喜欢进入油菜花地里,招蜂引蝶,留下影像。韩妤来了两天,白天大部分时间只待在茶寮里作画,代替她到那油菜花地一游的是那条叫羊脂的大白狗。羊脂看到主人对着远处的油菜花作画,欢脱地跑出去,奔入油菜花地里,回来的时候,身上散落着黄色的花瓣和细碎的花粉,带来油菜花清淡粉湿的气息。它的主人腾出手摸摸它的头说,玩去吧。它便又蹿出去,向远方,再一次扎进油菜花地。很多白色的蝴蝶在花上飞舞,它向它们跃去,一次次落空。

眼下油菜花初开,来的客人稀稀疏疏,等再过半个月,这一带的坡地、田坎全是饱满盛开的黄花,游人会陡然多起来。韩妤是前天住进黄花客栈的,同她一块住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和一条狗。冯甘苗给他们登记的时候,顾生实在一旁候着,客栈共三层,未装电梯,作为老板的顾生实经常要替客人扛行李上楼。看那身份证,韩妤刚满23岁,真年轻,应该还在上大学吧,人长得出奇的白,膏白润泽,身材丰满,娇媚可爱,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她唤她的狗作羊脂,这名若安在她身上也合适。男的33岁,叫唐上雨,比韩妤大了差不多一轮,他把身份证递给冯甘苗的时候不情不愿,说只开一间房怎么要两个人的身份证?冯甘苗说没有办法,这是上边的规定,请谅解。唐上雨戴着口罩,又戴着一副墨镜,顾生实心想,在乡间这样的打扮不惹人多看两眼才怪呢,这到底是不想让人看,还是想招人看啊?

冯甘苗提出狗不能跟人住,要安排在后院里,韩妤向冯甘苗保证管理好自家的狗,并要了客棧三楼的大套房,说她会让狗住在外厅,冯甘苗看了顾生实一眼,顾生实点了点头,冯甘苗便同意他们带狗上楼了。

这一带的客栈数起来有将近十家,黄花客栈不是最豪华的,也不是风光最好的,当然,在顾生实的心中,它是最好的,它占据了一个高位,自成一隅,让他像拥有自己的一个国度。四年多前他盘下这里,按照自己心中所想,一点一点地改造。他没有充足的资金,也没有专业设计师的理念,他要的只是他想要的。像建那座茶寮再简单不过,几根木柱子立起,上面盖了一层青瓦,四面通透,雨来风来挟着树叶直接灌入,把人衣衫吹动,头发拂起。他想,这才是山里的茶寮呢。客栈被盘下来之前已经是个客栈,他没有改动太多,除了盖一间茶寮,他还请人在后院打了一口井。每日清晨他亲自用桶从井里把水提起来,当作锻炼,提上来的水倒入檐下一个大水缸里,装满得五桶水,身上会出薄薄的一层汗。随后,他背上一个布袋往山上走,大概来回有十里路,路过他种的两亩茶树林,还有十几棵果树,一路上看到有新嫩的野菜他会摘了放进布袋里,基本上回来的时候布袋会是满的,人上上下下衣裳湿透。回到客栈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吃上一碗新摘野菜做配菜的热汤面,他便坐在客栈里当老板了。

客栈雇了一对母女帮忙打理,女儿叫冯甘苗,本地人,家离此地有两个小时车程。冯甘苗在外头拿过大专文凭,学的正是酒店管理专业,人长得端庄秀气,顾生实在网上发招聘启事把人招来了。顾生实本计划只招一个人,他这客栈一共有十间房,只有旺季那几天会客满,日常就两三间房有客人,即便是一日三餐照顾也没有太多工作,但冯甘苗来一段时间以后说服顾生实让自己的母亲也到客栈来,说不需要给她母亲开工资,包吃住就行。顾生实想一个姑娘家和自己单独待客栈里有些时候感觉是不太合适,他就同意了。冯甘苗的母亲姓何,五十岁出头,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很年轻,顾生实叫她何姐。何姐来之后非常勤快,能种上花的地方全种上花,能种上菜的地方全种上菜。何姐还特别会做菜,酸的辣的甜的都会做。冯甘苗主管对外联络客源,对内负责接待客人,何姐把打扫卫生做菜这些工作抢去做,顾生实以前喜欢给客人做菜,亲手收拾客房,现在变得无所事事了。

在茶寮作画的韩妤让冯甘苗定时去给她换热茶,冯甘苗没去,让老板去,说一看韩妤就是个小三。看冯甘苗一脸鄙夷的样子,顾生实说,客人是上帝,其他的和我们无关。顾生实去给姑娘送水,偶尔待上一会儿看姑娘作画,也逗弄那条叫羊脂的大白狗。韩妤备了不少零食,梅子干果巧克力放在手边,一边画一边吃。她每天都要和顾生实讨论菜谱,说她来之前做过攻略,来这里一定要把当地的特色菜特色小吃吃个遍,在讲述对某道菜的向往之时不掩饰垂涎欲滴状。顾生实答应一定让她把想吃的都吃到嘴里,了结心愿。

顾生实不知道韩妤为什么要把油菜花画成向日葵,他告诉她再过半个月花会开得更好。她说,我知道,但那时人就多了,我男朋友不喜欢凑热闹。这话让顾生实想起唐上雨用口罩捂实的脸,他心里有些好笑,他想,难不成还是什么名人?或许根本就是个有妇之夫,做贼心虚。在盘下黄花客栈之前,顾生实做过六年导游,见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晓得察言观色迎来送往,更晓得什么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他很快管住自己漫开去的想法,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上雨和韩妤在每天晚饭过后,会沿着山道散步,羊脂在他俩前前后后跑动,能听到韩妤说话的声音传来,还有欢快的笑声。晚上七点过后,夜雾便开始从树上降下来,飘浮在空气中,唐上雨不再戴着眼镜和口罩出行了,他的脸是苍白的,眼睛细长,鼻子高挺,腮帮子上有一层薄薄的胡子,显得很有男人味。顾生实比唐上雨就大一岁,但看上去,别人会说他要大上十岁不止吧,顾生实不免自嘲起来。

今天晚饭前就开始下雨,天气微凉,正好吃汽锅鸡。按韩妤的要求,顾生实亲自给他们炖了一锅鸡,加入三七花,另外素炒了两种菌和一道野菜。韩妤他们待在包间里吃,韩妤中间出来一次,夸顾生实菜做得好。因为下雨没办法外出散步,吃完饭他俩就回房了。

这段时间雨水多,空气潮湿,那些未住人的屋子捂着会有一股霉臭味。顾生实每晚照例到空房检查一遍,把门窗关紧,打开空调,定半个小时的除湿。他自己住在三楼左边尽头的一间,里面的家具和所有客房基本一样,只多一个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两三百本书。他晚上很少看电视,吃完饭四下转转,收拾收拾,八点到九点会到阳台上打太极拳,打累了盘腿打坐休息,等汗下去再去洗澡,洗完澡看书,实体书电子书都看,养生厨艺民宿玄幻侦探都很有看头。若是看到哪道菜介绍不错,食材容易备的,第二天他会到灶上实践,吃起来味道好的菜式他加进菜单,以后推荐给客人。在这里,亲手做一道菜或点心,将茶叶泡出最好的味道,可能是让他稍稍动点脑筋的事情,其他的,似乎都浮光掠影地滑过去。他不担心生意不好,收支平衡过得去就行,他也没有什么朋友要去应酬交际,周边的一些客栈可能存在一些竞争,他从不涉及。他满意这种状态。

顾生实在睡前计划明天上山去摘一些野蔷薇,拿花瓣给韩妤他们做一道鲜花烤饼。临近十二点,他刚睡下,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又是连续几下砸响,接着狗叫唤起来。他竖起耳朵辨认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就是三楼,他住三楼最左面,三楼最右边住的是韩妤他们,中间还有两间房今天才住进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他们的父母一块儿自驾游来的。顾生实迅速判断,今天住进来的客人是不太会弄出这声响的,那是一对新婚夫妻,男的长得瘦小,对岳父岳母恭敬有加,最可疑的就是韩妤他们,听声音不知道是把屋里什么东西给砸了。顾生实穿好衣服出门,他走到楼道中央站住,只有韩妤他们住的305房间仍然有声音传出来,不是人的声音,是狗叫声。这些天羊脂与主人住在一块儿,夜里很安静,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

顾生实走过去,敲了敲305房间的门。过了一会儿,韩妤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听起来颇不耐烦,谁?顾生实说,是我,你们没什么事吧?刚才我听到一些响声。韩妤说,没事,是羊脂碰翻东西了,我们都睡了。顾生实又在门边立了一会儿,仔细听真没有动静了,狗也不叫了,他才转身回自己屋。他回到床上睡不着了,在想刚才的声音,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屋子里能弄出这么大的响动,他才不相信罪魁祸首是羊脂呢,估计是两人吵架砸东西了,到底是韓妤砸的还是唐上雨砸的?还是两个人比赛着砸呢?无论如何明天得好好去清点一下,看有什么东西损坏了。

临近天亮顾生实才睡过去,早晨他是被太阳光照醒的。他在屋里从不拉窗帘,一夜的雨过后,太阳像被洗干净了,亮得没有一点儿杂质,透过玻璃窗,透过他闭着的眼睛,把他的身体照醒了。顾生实醒来一惊,多少年没起床这么迟了,看太阳已经跃过不远处的那几棵正开着紫色花的苦楝树,怕是差不多有九点了。他匆匆洗漱下楼,看到韩妤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吃早餐,羊脂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忍不住盯着韩妤看,要说韩妤与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没有化妆,平时韩妤化的妆就像要上台演出一样,今天早上难得的素颜一回,人还是一样漂亮,这让顾生实心里很是欣慰。其实,只要这张脸上没有出现红肿瘀青他就很欣慰。

韩妤放下手中的杯子,对顾生实说,老板,你上去清点一下,看砸坏的东西需要赔多少钱。果然是吵架了,顾生实没有问什么,这多少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他说,行,我现在就去看,唐先生在屋里吗?韩妤说,他已经走了。走了?顾生实不确定这两个字的含义,是离开了,还是出门散步去了。韩妤说,今早上四点多离开的,开车跑了。她说着,脸上现出很灿烂的笑容,这时显得有点故作从容了。顾生实说,你,还好吧?韩妤摊开手说,你看到了,就这样,我带羊脂出去散步了,说完她起身带着羊脂出门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顾生实进到305房间的现场还是吃了一惊,首先,有一扇窗玻璃被砸碎了,风从破洞处灌入,把窗帘吹得四下飞舞。电视机的屏幕明显被砸裂了,他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片扭曲的图像。他进到厕所,幸好,卫生间的盥洗镜完好无损。他在找凶器,屋里似乎没有这么厉害的家伙呀?一只热水壶躺在电视机附近的角落里,看来这就是砸电视的凶器了。他趴在窗户边,往下看,竟然看到一只水晶球,或者是玻璃球。难道这小家伙也被用来砸窗户?窗户下边是一片花草地,这只水晶球被绿叶环抱,看样子安然无恙,周围撒着破碎的玻璃片。出来旅游带这玩意儿是要看星相还是看命数呢?如果这玩意儿砸到头上,脑袋不开花才怪呢。这仗打得是够激烈的,顾生实下意识把施暴的主角安到唐上雨头上,心里感叹,与女朋友出来玩,无论如何也不能发这么大的火,还一走了之,长得这么帅有什么用?渣。他在屋子里又认真地巡视了一遍,除了一只被打碎的台灯被扔到垃圾桶里,其他没有什么受损物了,餐柜上那些食物饮料被扫落到地上,拾起来看还是好的。虽然损坏的物品能赔偿,但要把这窗子修复好得另外找工人,电视机也要上城里去买,往下旅游旺季马上就要来了,一阵烦躁涌上顾生实的心头。他出门去找韩妤,远远地看到韩妤和羊脂在油菜花地窜来窜去,他计算了一个数目,走上前去告诉韩妤,他说,没办法按照市场价来算,因为窗户要请人从外头来装,电视机我还要开车到城里去买,我打算等下就去。韩妤从随身背的一只小包里取钱夹子,数了一沓钱递给顾生实说,不用找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顾生实接过钱,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回到客栈交代何姐去把韩妤住的房间收拾好,又告诉冯甘苗他要上市里去买电视。

顾生实自己驾车出行,附近的地级市三个小时的高速就到了。他先到商场挑好电视,又买了两只热水壶,把东西放回车上,看已经到午饭时间,他就近找了家快餐店,准备叫碗米线吃。那收银的姑娘问他有没有会员卡,他说没有。姑娘又问他要不要办,说现在充值三百块送一张电影票。他问是什么电影,姑娘说想看什么都可以,拿了票可以到电影院去选电影。顾生实平时没事很难到这来,采购一般的小物件,在附近的县城就能解决,会员卡他是不办的,不过他想看一场电影。他一边吃米线,一边回忆自己有多久没有进电影院了,米线吃到一半他想起来了,他最后一场电影竟然不是跟郭翎看的,他是跟常乐看的。那是一部喜剧片,他们喝了一顿酒迂进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将近十分钟,酒精降低了他们的笑点,他们一次次被电影中拙劣的无厘头逗得笑出声来。常乐说,他笑得尿漏了。他相信这句话用的不是夸张手法,他们一肚子的啤酒,这么笑着,是稍稍会失控的。他说,尿漏不要紧,我就怕你的嘴漏了。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因为常乐喜欢把自己做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给抖搂出来,以显示其手腕。过得几天,常乐的嘴就漏了,把不该说的说了,这事情涉及的主角之一还是顾生实,然后,顾生实把常乐的嘴打漏了。

顾生实吃完米线决定去看一场电影。电影院设在一家大型购物中心的六楼。离开城市生活六年,他第一次进入这么豪华的购物中心。大白天的,商场里各式吊灯明晃晃的,让他的眼睛和身体同时不适应。他想了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早上起来空腹喝茶,微醺微晕。来来往往的人显得都那么时尚、漂亮、潇洒,他感覺自己的穿着格格不入,他有好些年没买过衣服了,脚上这双登山鞋是网购的,五百多元,应该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他买了电影票,买了可乐爆米花,这是看电影的标配,以前他和郭翎看电影都这样。进入黑漆漆的影厅,找到座位坐下,喝一口冰冻的可乐,他好像找到一点儿城市人的感觉了,太久违的感觉了,在黄花客栈这六年他和热闹真是隔了很远很远呢,没有电影、没有酒吧、没有聚会,就连灯光,乡村与城市都是不一样的,城市的是炫目耀眼的,乡村的是柔和清凉的,跟月光一样。

电影是一个悬疑片,他没有被刻意营造的气氛套进去,因为他了解这些国产影片处理这类题材的最终走向——世上没有鬼,鬼在人的心中。爆米花很脆香,可乐一如既往的甜,带着奇特的药香,顾生实有那么一会儿睡着了,很短很短的时间,也许就几分钟,但就在那几分钟里他以为他是坐在千色市的公园里,公园里有很多的人在玩乐,他替他们担心,因为他看到天空有一层层的黑云压下来。他说,今天的天气不好,天快要下雨了,这句话如梦呓般在他嘴里嘟囔,让他醒过来,再看屏幕,电影情节还连得上。

临近下午四点电影散场,顾生实在购物中心里逛了一圈,在一家蛋糕店挑了几只制作得非常漂亮的小蛋糕,蛋糕被一只只分开装在小盒子里,他带着那些盒子开车往回赶。七点多回到客栈,餐厅里好些客人正在吃晚饭,顾生实看到三张新面孔,估计是新住进来的客人,他跟他们打了招呼,预祝他们在这里玩得愉快。在总台附近,他看到韩妤的画架连同那幅完工的向日葵画倒搁着。顾生实进到厨房,何姐还在炒菜,他问冯甘苗在哪儿?何姐说遛狗去了。顾生实把几盒小蛋糕在何姐面前亮了亮说,这是买给你和阿苗的,然后把盒子放进冰箱里。何姐在热油中投入几颗辣椒说,你出去吧,等下呛到。顾生实从厨房出来,有点疑惑冯甘苗为什么要去遛狗,这客栈只有一条狗,如果说羊脂闹腾的话,要带它出去的也应该是韩妤呀。顾生实暂时搁下这个问题,他回车上把电视机取下来,扛上三楼。他敲了敲305房门,里面没有人应声,他又跑下一楼拿了房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扇破窗显得很是突兀。他把墙上的电视取下来,换上新的,试了试,正常工作。他又看了那破窗户一眼,明天中午装玻璃的工人才能来,晚上韩妤可能得换个房间住。

顾生实下楼时,客人们都散了。何姐从厨房出来问他要不要吃饭,他说来个蛋炒饭就行。过了一会儿,何姐给他端出一碟蛋炒饭,还配了一碟清炒木耳和一小碗排骨汤。正吃着饭,冯甘苗从后院的门进来,带来一股山岚的湿气。顾生实说,我给你们买了蛋糕,放在厨房冰箱里。冯甘苗一屁股坐到他旁边说,305房那男的昨晚上跑了,女的今天中午跑了,真不要脸,把狗扔给我们,这跟弃婴有什么区别?顾生实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地回了一句,不会吧?我出去前韩妤不是还在吗?冯甘苗说,这个女人我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连押金都不拿就跑了,我下午老听到狗叫,上楼进屋才发现她的行李全不在了,就留一条狗在屋里,还天天羊脂羊脂地叫,无情无义!我想那男的是开车来的,可人家开走了,她要出去得找车呀,我就出去打听,果然,她是雇了史云雷家的车出去的,听说让人直接把她送火车站去了。顾生实听到这儿真是有点蒙了,平时韩妤与羊脂那般亲昵,他不能相信就这么把狗给丢下不管了。他还在说服自己,会不会是坐车不方便,就没带呢?冯甘苗说,韩妤把喂狗的干粮留下来了,还写了说明,说以后让我们买这个牌子的,网购就可以,亏她还好意思给我们指导工作。我听黄平原说这条狗不算什么名贵品种,最多就能卖几百块钱,不管了,我明天就发朋友圈,卖狗!顾生实说,怎么就想到要把狗卖了,万一人家过几天又找上门来要怎么办?顾生实说这话的语调有点高,冯甘苗脸上现出不悦,她说,我是管客人的,不是看狗的,那狗我关后院了,它要闹归你管。顾生实连忙说,我管,我管,你吃蛋糕去,香草草莓口味的都有。冯甘苗听他这么说,气稍稍平了些,她说,韩妤把她那幅破画也留下来了,看来是什么也不想要了。顾生实说,画蛮好看,我明天挂墙上,客厅正缺几幅画。

晚上睡觉时间,羊脂果然闹了,一声一声地吠,不大声,但声声入耳,连续不断。顾生实能听到,客人们自然也是能听到的。他不得不下楼来到后院,羊脂被圈在杂物房里,地上铺了几张纸壳。羊脂看到顾生实马上扑上来,伸出舌头舔他的脸,顾生实受不了这份亲热,他左右避开,拍拍羊脂的脑袋说,我不是你主人,代管几天,你可不可以安分点,不要闹了。羊脂只顾用头蹭他的腿,顾生实看它这样估计是离不了人的,只得带羊脂回自己房间。他房间的格局与305房是一样的,他让羊脂待在外厅,为了防止羊脂进入卧室,他把中间的隔门关上了,他一关上门,羊脂就低声叫。他把门拉开一条缝说,你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这门我不关死,留条缝行了吧?羊脂慢慢坐下,像是同意了他的这个折中方案。这一晚羊脂没有吵,后来的夜晚羊脂也没有吵。

早上顾生实起床,羊脂也起床,他提井水的时候,羊脂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看羊脂看得那么专注,眼睛和桶里的水一样清,他耍个调皮,把半桶水一下浇到羊脂身上说,凉快吧?羊脂吓一跳跳开半步,摇头摆尾甩开身上的水,那些水珠飞溅到顾生实的身上,水桶里,水缸里。顾生实叫起来,你是要我们喝你的洗澡水吗?羊脂执着地把身上的水珠甩干,像是清楚了这井水的特质,不再关心顾生实提水,注意力转移到后院为驱赶麻雀扎的一个稻草人身上,走过去,提起爪子扒那稻草。顾生实提完水,羊脂已经把稻草人拉扯到地上,把稻草人的帽子用头顶用爪踩。顾生实说,我看这后院没几天就要被你拆了,力气没处使,跟我上山去。

顾生实带着羊脂一块儿上山,开启他的清晨巡山仪式。过去他一个人走,现在身边多了一条白色的大狗。羊脂看起来是兴奋的,跑一段路会停下来等他,或是伫立眺望远方,顾生实想,在狗的记忆中,它是怎么看它主人的呢?它知不知道它已经被抛弃,或是只能装作不知道?不过,他相信,如果韩妤出现在此处,哪怕是几年后出现在此处,羊脂也会义无反顾地扑向她,他笃定狗具有这一忠诚的品质。

过了几天,羊脂跑到客栈旁边的一处草丛里趴下不动了。顾生实唤了几声,羊脂摆摆尾巴,没有像平时一样朝他迅速靠近,他走过去看,发现羊脂身边躺着一只水晶球,顾生实想起来那是305房的客人把窗户打破的“凶器”,“凶器”留在这里多日,已经嵌进草里了。顾生实把水晶球拾起来,还不轻,得有一斤多重。他把水晶球表面上的泥土擦去,把水晶球对准天上的太阳,太阳在水晶球里化开了,变成一片片流动的金水,炫目异常,这是太阳的本来面目和最初形态吗?他把水晶球递到羊脂跟前说,你有玩具了。水晶球放在羊脂睡觉的外厅地板上,顾生实以为羊脂会经常把这球滚上一滚,但羊脂从来不玩水晶球,最多就是用鼻子嗅一嗅,然后躺在一旁。

夜间,顾生实多了一项活动,给羊脂洗澡,他买了一把柔软的毛刷,在自己的卫生间给羊脂洗澡,调的是微温的水,沐浴液是按照韩妤留下的牌子买的。洗澡的时候羊脂很温顺,仿佛是在享受人对它的疼爱,任由那刷子在身上刷着,水在身上冲着,顾生实想它未必是感到舒服的,但它乐意接受,并且温柔接受。顾生实给狗洗完澡,会把狗带到阳台上吹风,他开始打太极拳、静坐。狗不打扰他,狗望着远方的黑暗。

黄花是最盛的时候了,空气里都是油菜花香,时不时能听到有人打喷嚏的声音,多半是被浓郁的花粉刺激了。一些糊涂的蜜蜂飞进客栈,冯甘苗小心翼翼一只一只地把它们请出去。黄花客栈客人全住满了,到黄花地里玩赏的客人一拨一拨的,顾生实不敢把羊脂再放出去,早晨巡山回来用皮带把它拴起来,让它待在后院里。偶尔它会叫上几声,顾生实出去看上它一眼,摸摸它的脑袋,和它说上两句话,它就不叫了。这羊脂的脾性像个孩子呢,顾生实的心柔软了那么一下。

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没有见过他,因为他还在郭翎肚子里的时候,郭翎吃药把他打下来了。他差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曾经存在过。郭翎打完孩子,借口出差躲在父母家里养身子,他偶然知道她不是出差是请了病假,他匆匆赶到郭家才知道郭翎刚做完流产手术。他们已经同居两年有余,他觉得流产算得上一件大事,她不应该瞒着他。她说这是女人自己的事,不想让他分心。过去就是一个感冒,郭翎都会闹着不让他带团,让他在家里陪着,这么大的事却不想让他分心了。顾生实没办法不想歪了去,一个念头反复在脑子里旋转,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因为不是他的,她才会想着偷偷处理掉。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能是谁的呢?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人来,也想不出郭翎有什么出轨的蛛丝马迹。他等郭翎休养好后把郭翎约到家里来,那本就是他们同居了两年的家。他说,我们说过等明年买了房子就领证,你还记得吧?郭翎这些天吃胖了,白胖的脸上泛着红潮。她听他扯起这个话头,似乎嗅到什么味道,没有贸然作答,只是点了点头。他说,我想跟我爸妈借点钱,不用等到明年了,今年我就把房买下来,就是不知道你还想不想结婚?他看到郭翎的眼睛里跑过一丝慌张。她说,跟老人要钱不太好吧,我可不想成为啃老族。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打掉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郭翎慌张的神色一点一点地转换为愤怒,法令纹深下去,抬头纹横起来,为了充分地表现她的愤怒,她把桌子上的一盘水果扫到地上,水果盘破成八瓣。她说,顾生实你这个王八蛋!你竟然怀疑我,我不是你想的烂货,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不给你留面子了,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吗?我压根就不想跟你结婚,你当你多有出息我想要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呢?看看你周围的人,常乐比你混得好就不说了,和你一块儿进旅行社的夏商周、贝红珊哪个不比你混得好?人家带的都是高大上的出国商务团,你就带那些夕阳红,还自我安慰服务老人是一种美德,屁!知道你为什么混得不好吗?不要以为自己清高,你根本就是人格有缺陷,情商有问题,连拍个马屁都抡不圆手……

郭翎的话一串串倒出来,像在吹肥皂泡,一个接一个,飘得到处都是,顾生实快要被这些泡泡给淹没了。他的脸很热,很烫,太臊了,她是这样看他的呀,平时怎么看不出来呢?是有迹象的,他把一些事情想起来了,当时他和她的争执与分歧他都没有往心里去,忽略了。他后悔不该跟她说那么多单位上的事,朋友间的事,更不该发表那些议论,让她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她是他的女朋友呀,这如何是好?他感到手足无措了,在郭翎心里,他没有前途,所以才把孩子打掉,他却来怀疑那肚子里是她与别人的孩子,这好像是自取其辱呢?他说,郭翎,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希望郭翎赶紧离开,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好释放一下。郭翎冷笑一声,既然开场了就把话说透,我跟你两年没欠你什么,你睡也睡了,要不是看你人还本分我早就与你分开了,现在我们是没法再在一起了,你给我准备一笔钱,不多,十万元,就当分手费吧,你不是存了六十万元要交房子的首付吗?付得起。顾生实脑子里好像有虫子叫,乱哄哄的。他觉得自己真是错了,不该跟郭翎说这事,像打死一只蜂王,引来一大窝的蜂。他说,这两年多,我的工资卡都是你拿的,没亏待你,分手费没有。她说,你不给我就去你单位,把打胎证明给你领导看,本来人家就看你不顺眼,怕是连夕阳红都没得带了。

顾生实的胸口迅速长出一根曲曲拐拐的藤蔓,藤蔓从胸口快速蔓延到口部,然后到头部,他想哭,想吐,有一股力量牵引他,让他迅速地想结束这一切。他冲向郭翎,朝她白胖泛红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一巴掌怕是不能降住那闹哄哄的声音,他又踹了三脚,或者是四脚,好像声音止住了,他的气喘得厉害,心怦怦地跳。郭翎被踹翻在地,她看到顾生实铁青拉长的脸,像變了一个人,她害怕极了,她不知道下面他还有没有行动,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肚子疼,你可不可以去给我倒杯水,求求你了。顾生实仿佛被她的软话一下扯到现实当中,他被动僵硬地走向饮水机,他拿起杯子,摁下按钮,她站起来打开门狂奔而出,她顾不上等电梯,沿着楼梯往下跑,一边狂跑一边大声呼救。顾生实听到房门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他继续接水,接了一满杯,他喝了那杯水。喝完水他双手止不住地抖,抖得拿不稳杯子,他把杯子摔到地上,抱住脑袋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顾生实还没睡醒,房门被敲开,警察把他带走了。

他没有被拘留,他跟郭翎达成了和解,他付了十万元的营养费,不叫分手费,但他们分手了。

那以后顾生实发现那条藤蔓一样的东西就在他的身体安营扎寨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感觉好像是来保护他的,当周围的氛围不友好的时候,它会立时提醒他催促他,让他赶快采取行动。

夏商周请婚假,经理选人暂替夏商周带商务团,顾生实跟经理说他能替,经理当时没有表态,说再考虑一下。可第二天他路过茶歇间,听夏商周在里头跟新人董留兰说,顾生实那土味英语还想带商务团,真是自我感觉良好,我跟经理推荐你了。董留兰发出哧哧的娇笑。那藤蔓在顾生实的胸口立时长成一堵密实的墙,他快透不过气来,他冲进去,在夏商周的眼睛上砸了一拳,那道墙塌了,胸口舒坦了。事后,公司给了他一个处分,扣掉半年奖金。

顾生实带的夕阳红团清一色的老人,老人们很谨慎,买东西讨价还价,货比三家,同时还坚定地认为导游拿了每一家商店的回扣。那一天的行程很紧,顾生实一路上催促大家在景点购物完准时回到大巴车上。几位老人在一家水产店买了沙虫,回来后与其他同伴相比,价钱贵了不少,老人们不乐意了,要去退货,顾生实说没有时间,不能等了。有个老人说,我知道你们导游和商家事先都说好了,有回扣拿,不要欺负我们老人,想想你们也有父母。类似的话过去顾生实听多了,他都能装作听不到,就因为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所以他尊重老人,哪怕是不讲理的老人。可这次藤蔓长出来了,它要保护他,藤蔓快速地围成一堵墙,把他箍得紧紧的,他朝老人砸出去的右手拳头在中途生生拐了一个弯,砸到车门上,咣当一声,他的手背霎时肿起。厚厚的墙仍然在挤压他,他只得把左手的拳头又砸出去,又咣当一声,因为剧烈的疼痛,那防护的墙才四下崩塌。

车上没有人再说话,老人们齐齐噤声,该团行程结束,顾生实被旅客投诉态度恶劣,有暴力倾向,他被停止带团三个月,做自我反省。恢复工作之后,他不用带夕阳红了,这好像是个好事情。

顾生实想知道那些藤蔓是什么东西,直到那天他把常乐的牙齿打脱了四五颗,他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常乐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俩本来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上大学没什么联系,工作后偶然碰上,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有事没事聚一块儿吃饭。顾生实吃常乐的饭局比较多,常乐做的是医疗器械的生意,应酬多,有公司埋单,顾生实没事就当是去蹭饭,有时是自己去,跟郭翎谈恋爱后,经常带着郭翎一块儿去。常乐喜欢说话,顾生实跟他在一块儿,全场的话基本就常乐包了。常乐喜欢跟人聊自己的生意经,如何拿下这个院长,那个主任,签下几十万元几百万元的单子,那些故事听起来离奇玄幻,像谍战片,最终结局就一个,所有常乐想拿下的人都被他拿下了,用大把的票子,或是一场邂逅,一场友情的演绎。顾生实有时忍不住提醒常乐,管好自己的嘴,这些事说出来对谁都不好。常乐说,你少见多怪了。顾生实不爱听这些,他不管这些故事里头有多少水分,常乐是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的手腕,他就是不愿意听到那些人都被常乐拿下来那种话。常乐讲的故事经常能在他的脑子转上几天,他设想过他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他悲哀地认定他和他们一样是逃脱不了设计的,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呢?

有一天常乐给顾生实打电话,说有个熟识的姑娘最近要到北海一游,而他正巧对这个姑娘有点意思,想让顾生实替他盯紧这个姑娘,如果发现这姑娘跟谁有亲密接触,要告诉他,最好是拍视频拍照。顾生实说拍照拍视频不太好,侵犯隐私了。常乐说,她花了我不少钱,如果身在曹营心在汉,有照片在手,她就不能狡辩了。顾生实听这姑娘花了常乐不少钱,心马上偏向常乐这头,这事他得替常乐上心把关。

出发那天,顾生实看到那个叫乔朝云的姑娘了,那是一个很有气质漂亮内敛的姑娘,顾生实觉得常乐有眼光。姑娘看起来是一个人出行的,这个团里有情侣,有朋友,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单独出行的除了乔朝云,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叫周子章。周子章看上去温文儒雅,像个知识分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单独出行,顾生实发现乔朝云与周子章经常凑成一对,互相帮拍拍照,吃饭凑一桌,从年龄上来看,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拍了一些照片,发信息跟常乐说明情况。常乐说,以我多年的经验,这里头有猫腻,你一定帮我盯紧了,晚上他们住的都是单人房。顾生实被常乐说得人都紧张起来,他想他干的就是狗仔队干的活吧。

果然,晚饭后顾生实在酒店大堂碰到乔朝云,乔朝云说白天太晒了,她出去游个夜泳。酒店是依着海边建的,附近有一个天然的大浴场。乔朝云走到沙滩上,像模特一样的大长腿在沙滩上优美地走动,走到浴场边上。天上的月光刚好够用,能把人照得七八分清,乔朝云停下来不走了,把手上提的包扔到沙滩上,除下身上宽大的裙子,里头早穿好比基尼,性感妖娆,和白日里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了。乔朝云下水游了一会儿,水中有个人游过来与她凑成一团。顾生实用手机调焦距,终于看清那早在水里猫着的人是周子章,这红杏出墙的事真的有啊,顾生实气得不行。那两人待在水里腻歪了一会儿,往岸边移过来,他们一前一后上岸,在沙滩上躺下吹风赏月,时不时又抱成一团。顾生实惦记着常乐戴了绿帽子,一直跟了一个晚上,直到这两人离开一前一后回到房里,那后面的他就拍不到了。

后来的几天,顾生实又拍到一些细节,从那些照片来看,这两个人不可能没有关系。顾生实在想不通乔朝云为什么要和这个半老头搅到一块儿,问题是,还敢花常乐的钱,不知道她身上那股清高的气质是怎么来的,不是说相由心生吗?他把视频发给常乐前,先给对方打了预防针,又发了许多安慰的话,不外乎“天下何处无芳草”之类的。常乐那边倒是很轻松,说,你放心,我没事,不吃亏。这点顾生实是信得过常乐的,常乐是个多金男,人又精明,吃不了亏。

这事过了三个月,常乐给顾生实打电话,说要聚聚。这次聚会没有别人在场,两人直接开车到郊外的一家农庄吃鱼生,吃鱼生配高度白酒,说是杀菌。常乐酒量不大,比顾生实还稍差点,两人不多时都醉了,开不了车,叫了代驾,回到城里,常乐说这时间不早不晚的,我们去看场电影吧。顾生实同意。看完电影,常乐还不消停,要带顾生实去找小姐,说顾生实和郭翎分手一年多了,不能守身如玉。顾生实也喝了不少,随着常乐稀里糊涂到了一家歌舞厅。他们走进一间昏黄的包厢里,常乐好像是熟客,招了四五个女的进来,那些女的一进包厢就张罗着点饮料点红酒点果盘。顾生实看那阵仗,明显地宰客,凑到常乐耳边说,别太破费了。常乐笑嘻嘻从包里掏出两沓票子放他手上说,喜欢谁就把谁带走。顾生实把钱推回去说,我唱几首歌就走。常乐说,不许走,今天有好事,庆祝一下,还有你的功劳呢,周子章在鉴定书上签字了。顾生实说,周子章,听起来这名字有点熟。常乐说,怎么不熟,他和乔朝云的视频就是你发给我的。顾生实一惊,想起之前常乐拜托他做的事,他说,怎么,你早就認得周子章?常乐说,认得,他是我们这一行质检评审团主席,我们公司走得最好的那款仪器,有人提出要重新鉴定,他不但批准了还积极推进,现在还不是照样放行了!顾生实说,你让我拍那些视频是为了让周子章就范?乔朝云不是你女朋友?常乐得意一笑,娓娓道来,这老头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我好不容易在他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联系上一个主管,就是乔朝云,第一次就付了她十万块钱,乔朝云和周子章是同乡,女的主动提出要拜周子章做老师,想考研究生,一来二去两人就搭上了,这个乔朝云还有点本事,气质好,毕业于名校,没让我久等。顾生实不想再听常乐的故事了,他打断他说,既然套早就设好,你为什么不让你手下去拍视频,让我去拍?常乐说,哥哥,你拍更客观更真实呀,经你一拍,乔朝云也是受害者,我还不想暴露她呢,养个人不容易。

顾生实手脚冰凉,那条潜伏在身体里的巨大的藤蔓迅速把他的身体罩起来,他难受,想吐,想喊,在常乐眼中,他或许也是被养的一个人,是他套路中的一张牌,他终于也成为常乐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了。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打烂那张说故事的嘴。顾生实霍地一拳出去,打到常乐的嘴上。常乐捂住嘴,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他指着顾生实说,×你妈的,你有病啊!常乐嘴一张开,几颗牙齿喷出来。顾生实说,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看作什么?连我也套路。常乐说,难怪郭翎说你的大脑回路与正常人不一样,你他妈的最好去医院看看,病得不轻。

顾生实事后静下来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病了。他到市医院去看病,挂号的问他看什么科,他说,我喜欢生气,脾气一上来什么都顾不了了,喜欢打人,你说看什么科好?挂号的看了他一眼,精神卫生科。顾生实想,精神卫生科,这是不是就是看精神病的?也是,按自己这状态,离精神病也不远了,该打扫打扫卫生了。他说,挂个最贵的号。挂号台扔出一张号,一百块,主任专家。

这个主任专家是留美博士,头衔很多,排了两个多小时队才轮到顾生实的号,看来有病的人还不少。顾生实跟医生阐述病情,医生,我很容易生气,一生气就控制不住出手打人。医生说,你最近的压力是不是很大?他想了想说,压力是有,想多挣点钱,想出人头地。医生点点头说,每个人都想多挣钱,想出人头地,你暂时不要给自己设定目标,人如果对未来有期许就有压力,你做好眼前的事就行了,不要考虑太多将来的事,说白了就是埋头耕耘,不问收获。那我该怎么对别人?他们好像都不友好。别人的态度都是你自己内心的投射,你若友好,他们就友好;你若敌对,他們就敌对。顾生实说,医生,这我有点听不懂。医生说,以后会懂的,你在发脾气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停三秒,心里数上一二三,再看看这火有没有必要发。好的,我回去试试。

顾生实来主任专家这里做了几回心理疏导,觉得专家说的话都对,都很有道理,可那藤蔓还在,躲在身体的某个角落窥视着。他最后一次去做疏导时对医生说,医生,我尽量少和人打交道,我的病应该就不会犯了,我想我一个人待着好了。医生说,这是一种消极的办法,如果像你这样,人一有问题干脆都出家当和尚算了。顾生实说,当和尚戒律太多,我不出家,我就找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医生说,我的建议是面对现实,逃避永远只是暂时的。

每天羊脂经过大堂,会停下脚,看着韩妤留下来的那幅向日葵画。这幅画被顾生实挂在大堂的正墙上,让大堂增添了几分洋气。顾生实指着画上的白狗说,你是看自己?你晓得这画上画的是你对吧?羊脂低低地唤上两声,不像是承认看自己。哦,你是想你主人了,你喜不喜欢这种黄色的花?顾生实突发奇想,要不,种上一片向日葵吧,这一带以油菜花地著名,向日葵也是黄花,不会影响景观。

后院背靠着一座山,山势柔缓,当时修整的时候,把坡上的杂树杂草都除去了,如今就是一片浅草铺在坡上,土是黑色的,很肥,种上半坡向日葵会是什么景象呢?只有长出来才知道。

顾生实在网上邮购了一大包观花向日葵的种子,他跟羊脂说,我们种向日葵去吧。他们早上的散步就改成在坡上挖坑。种向日葵不需要挖深坑,几锄头挖出一个海碗大的坑就成。一早上顾生实挖了百十个坑,第二天继续挖,足足挖了一个星期,把坡上能种花的地方挖遍了。坑挖好,顾生实开始点种,为了保险,他一个坑点两三颗种子。他把种子埋进土里,羊脂站在一旁,顾生实说,你看好了,我要变魔术了,这么小小的一颗种子,过一个星期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不过,它们会变成绿色的叶子。羊脂低头在埋好的坑上嗅了嗅,严肃认真地检查,顾生实笑了,以后你可以到这里来撒尿,给这土好好施肥。

土质本来就很肥,顾生实又上山斩了些茅草,晾干烧成草木灰,等花出芽后再施肥。一个星期后,向日葵的嫩苗陆陆续续钻出土来,羊脂比顾生实还要兴奋,在那坡上跑,眼睛里全是绿油油的苗芽,它怕踩着那些嫩苗,远远地看着。顾生实用草木灰给花苗施肥,羊脂就站在坡道上摇尾巴。顾生实说,几个星期后就会开花了,如果这种子没问题的话。他给羊脂这么说自己都觉得好笑,狗会知道有人会买到假种子吗?它可是看着他一颗一颗把种子埋进土里去的。

38天后,第一朵向日葵开花了。虽然很多株花已经含苞待放,但目前就一枝独秀。现在羊脂不怕踩到那些花了,花已经长得比它高,它钻到花地里,来来回回跑动。顾生实兴奋地跑回客栈里宣布向日葵开花了,让冯甘苗和何姐都去看。何姐和冯甘苗站在坡下往坡上张望,顾生实站在花地里冲她们招手。冯甘苗和何姐进到花地里,何姐说,等这向日葵结籽了,炒来好吃。顾生实说,这花不结籽,是观赏花。何姐一脸诧异说,啊,还有只看花不结籽的呀?冯甘苗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追求中看不中用的人多了。顾生实听这话不太友善,猜想是因羊脂而起。这段时间他早上带着羊脂,晚上带着羊脂,这个月来天天忙这片坡地,嘴里经常嚷一句,羊脂,走,看咱们的向日葵去吧。冯甘苗在旁边会酸溜溜地来一句,顾哥,你种花是为这条狗种的吧?人不如狗啊。对冯甘苗这种酸溜溜的提问顾生实没有否认,想种就种,管是为谁呢。他好像就是为羊脂种的,是他送给羊脂的一件玩具。

顾生实知道冯甘苗对他有意思,所以他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称冯甘苗的母亲为何姐就是制造距离的手段之一,不过,冯甘苗并没有把他当长辈,仍称他作顾哥。这姑娘在黄花客栈工作四年,与顾生实朝夕相处,她自信她成为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是迟早的事,因为她没有发现顾生实与任何女人有联系,明摆着的,顾生实连手机都不用,与外界联系就是客栈里的座机。顾生实只有到一些节日,才会用座机给他的父母打电话,聊上几句。她把母亲弄到客栈,进一步构建着一种家庭关系,母亲对顾生实的感觉也很好,说顾生实为人诚实,心眼好,虽然这客栈的生意不能赚大钱,但知足常乐,小日子讲的是细水长流。冯甘苗想自己样貌还过得去,学历虽不高,但要在外头大城市谋一份工作也不是不可以,她的同学大部分都在外头工作,好几个还撺掇她一块儿呢,如今她安心窝在这小镇边上守着客栈,顾生实不应该心里没数。顾生实对她和她妈是不错的,她说她妈不要工资,顾生实还是开了工资。逢年过节,他都给她再封个红包,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眼下,他们中间插进来一条狗,狗不重要,狗的主人才重要,那个韩妤长得时髦漂亮,顾生实一定是被那大城市漂亮时尚的女孩迷住了,也许,他养着那条狗是盼着有一天,韩妤能回到这里,羊脂是他送她的一份大礼吧?顾生实,有你这么蠢的男人吗?你才见过那女人几回面呀,你还把她画的画挂在大堂,你还种那画上的向日葵。

向日葵越开越多,看过去也是黄花一片了。顾生实看着没有画上好看,画上显得这向日葵是海一样宽阔,现实中,只有一小块坡地,气势没有出来,不过,羊脂喜欢。这里成了它的领地,它在里头钻来钻去,在里头睡觉、拉屎撒尿。有时顾生实唤它半天,它也不愿意回来。顾生实满意了,像给自己的孩子打造了一件心仪的玩具,孩子高兴,他也高兴。

这期间冯甘苗拉回一单大生意,有个矿区单位给员工福利,让年纪大的员工分批到黄花客栈休养,按照行程排,将近有两个月的时间客栈每天都是客满的。顾生实他们忙着采买准备,偏这时顾生实家里来电话,这是头一遭,以往都是临近节日或者父母的生日,他会给他们去上一个电话,问个平安。父母在千里之外,他们不知道他辞职开了客栈,一直以为他还在原来的旅行社,他骗他们说是旅行社拓展业务,他到这边开发景点来了。四年间,他只回过一次家,那是第二年的春节。父母与他大哥住一块儿,大年三十在家里过,吃年夜团圆饭。初二亲戚之间开始互相串门,人来人往,不是吃就是喝。顾生实的胸口一阵阵发闷,他已经不能适应这种环境,喧闹拥挤,氧气仿佛不够支撑他的呼吸,他匆匆忙忙借口过年景区有活动,离开了。

父亲在电话中说母亲病了,让他尽快回家一趟。冯甘苗让他放心回家,她过两天可以让老家的亲戚过来帮忙,就两个小时车程的事。顾生实想这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他放心走了。他交代冯甘苗,羊脂晚上和他住惯了,让她收留羊脂几天。冯甘苗看起来不是太情愿,但还是点头了。

回到家,母亲的病好像不似父亲在电话中讲得严重,能做饭,能打扫卫生,也没去医院,每天煮一些中药喝。母親拿着药碗,一边喝一边问顾生实,你34岁了,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妈就这事放心不下。顾生实看一眼那药碗说,结是肯定要结的,就是没碰到合适的。母亲说,我们给你相看了一个,你别嫌爸妈多事,缘分的事谁说得准呢。为了让父母安心,他同意与对方见面。女的30岁,是个会计,长相普通,性格内向,共同吃了一顿饭,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顾生实想的是怎么回绝,这些年来父母对他还是放心的,怎么大老远的突然想起给他介绍对象,这让他心存疑惑。他跟大哥后来套出话来,原来是常乐前阵子回来省亲与父亲碰上了,常乐朝父亲亮了亮他的假牙,告诉顾父他好几颗牙齿被顾生实打掉了,还说顾生实从旅行社辞职了,不知所终。这番话把他父母吓得够呛,他们担心他在外头吃苦,也担心他在外头惹事,想要让他回老家安生度日。了解这些顾生实心定了,在家又好好陪了父母几天,他把黄花客栈的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那地方很漂亮,过一阵子他会接他们过去住一阵,父母的心暂时放下了。

顾生实在十天后返回黄花客栈。老远的,坡上的向日葵像一张张孩子的脸,开心地在风中摇摆,他希望能看到羊脂在里头跑动,可惜没有。他加快步伐进入客栈,大堂坐了不少客人在喝茶,有的在打牌、下棋,这些全是矿区来休假的老人。电视开着,一个与何姐年龄相仿的妇女在给大家添水倒茶。快到晚饭时间,顾生实进到厨房,看到何姐和另一个女孩在做菜,何姐惊喜地说,回来了。顾生实说,家里都好吧?何姐说,都好,都好,阿苗去河边取鱼了,等会儿给你做鱼吃。

顾生实想羊脂应该是和冯甘苗一块到河边去了。河边离这里有五六公里,平时要买鱼会骑电驴子去。过了十来分钟,门外传来电驴子的声响,冯甘苗回来了,车后驮了一筐鱼,她把鱼抬进大堂里,兴高采烈地对那些老人说,大伯大妈你们来看看,刚刚打上来的,纯天然野鱼,今晚给你们清蒸,最鲜了。老人们围上来,都赞不错,有的则要求想吃红烧的。顾生实探头看门外,没见羊脂的影子。他帮冯甘苗把鱼抬进厨房里,问,羊脂呢?冯甘苗说,等我忙完晚饭再跟你说吧。顾生实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踏实了,他再看冯甘苗的表情,大义凛然。他退出厨房,又到楼上转了一圈,一点儿没听到动静,这冯甘苗到底把狗弄到哪里去了?

清蒸鱼的香味出来了,老人们都分两桌坐好,等着开饭。冯甘苗她们把菜一盘盘端出来,老人们迫不及待地拾起筷子,边吃边赞。看大家吃得开心,顾生实也开心。冯甘苗把菜送完,走到顾生实跟前,冲他点点头说,你跟我来一趟。冯甘苗把顾生实带到后院的坡地上。她说,顾哥,这花现在全开了,看起来是很好看,客人们也说好看,羊脂我送人了。顾生实听冯甘苗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个转折,有点反应不过来。冯甘苗说,我知道你回来肯定得骂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走的第三天,几个大妈到这片花地里来玩,人家不过摘了几朵花,羊脂就上前把人给扑倒了,那个大妈的手和膝盖全摔破了,我赔了医药费,而且,你走后这些天,我虽然把它放在房里和我一块住,但它不乐意,天天晚上穷叫唤,客人老提意见,都说来这里休养的还睡不好。顾生实说,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冯甘苗说,打招呼你肯定不同意,与黄花客栈的生意比起来,羊脂没那么重要。这没有可比性,羊脂从来没有扑过人,它扑人是因为那些人摘了花,事出有因,另外,它换个地方住叫唤,是因为不熟悉,只要你好好对它,它肯定不会再叫。好吧,是我对羊脂不好,那我问你,是羊脂重要还是我重要?冯甘苗,你这是无理取闹,你和一条狗较什么劲,你赶紧说送什么人了,我去把狗要回来。冯甘苗说,是史云雷他家的客人,开车来的,大前天走的,要不回了。顾生实说,我去看看登记有身份证的,联系一下,应该能要得回。顾哥,你到底图什么,你以为你替那姑娘养着一条狗,人家会感激你吗?你还指望人家会回来?顾生实愣了,冯甘苗这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能偏到天边去,他说,你这脑袋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想跟她纠缠,出门往史云雷的客栈去了。

史云雷的客栈在大路边上,五层小楼。顾生实走十来分钟到了。史云雷在大门外洗车,高压水柱喷到车身上,把一层泥冲下来,看起来很解气。顾生实走过去说,这几天客人多吧?史云雷说,花都开败了,哪有多少客。顾生实说,听阿苗说,前几天她把狗送你家的一个客人了。史云雷点点头说,是,之前阿苗托我问问有谁愿意养狗的,我就贴了一张狗照片出去,正巧有个客人看了喜欢,就把狗带走了。顾生实说,能查到那客人的信息吗?我想把狗要回来。史云雷把水关了,看了顾生实一眼说,这事阿苗难道没跟你商量?这狗送出去容易,要回来就难了,你想,即使联系上了,人家乐意帮你把狗送回来?再说了,我都听阿苗说了,那狗伤到客人了,留着是个隐患,我劝你还是算了,反正狗本来也是客人遗弃的。顾生实说,麻烦你查查吧。史云雷摇摇头,关了水阀进到店里,他翻了翻本子,把本子递给顾生实说,你看,这人只留了名字,没留联系方式,不过,我听口音是县城一带的,估计就是周末开车过来玩,车牌也是本地的,就是记不住号了。

顾生实回到客栈,没吃晚饭,直接回了房。他的房间里还有羊脂的味道,平时羊脂喜欢躺在外厅沙发桌边,那里还散落着一些它身上的白毛。顾生实拾起一根,白色,有些硬。水晶球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拾起来,用水晶球照那一根白色的毛,白色的毛变成一圈旋涡,旋成一个无底洞,他看得太专注,自己好像也要被旋进去了。他把水晶球放下,坐在沙发上,回想了一下,其实他与羊脂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呢,正好是黄花开,来;黄花败,走。现在那坡上的向日葵却开得正好呢。

顧生实第二天很早开车上县城,到县城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他知道一般人遛狗大致有两个时间段,早和晚。他没有具体的目标,就慢慢地在城里转着。县城养狗的也不少,早上出来遛狗的也不少,凡是有草有树的地方,不小心就能踩到一泡狗屎。狗随地大小便在小县城里是常态,遛狗的泰然自若。县城不大,顾生实的车子绕县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只要能进车的小巷子都不放过,黄昏太阳下山,没看到羊脂,像羊脂那么白的狗一条都没有见着。

顾生实开车离开县城,到县城边上,有一片灌木丛生的野地,他看到一条黑狗和一条黄狗在打架,两条狗的毛都肮脏不堪,看上去就像两个流浪汉。几个回合以后,黑狗明显招架不住,只顾逃避。黄狗不依不饶,追上去咬紧黑狗的一条腿。黑狗厉声叫起来。顾生实停下车,从地上拾起石头驱赶,黄狗回头张望一眼,钻进灌木丛中去了。黑狗身上有好几处旧伤,结成丑陋的疤块,肋骨一条条地在皮下滚动,瘦得可怜。看到顾生实过来,它没有力气跑动,慢慢地移动步子。

顾生实想这条狗一定有病,即便是野狗也能找到些吃的,不会瘦成这样。他走到狗跟前,弯下腰,对狗说,你要愿意就跟我走。顾生实指着自己的车子的方向,往前走。狗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摇摇尾巴,慢慢地跟了过来。顾生实打开后车门,他把狗抱起来,放到后座上。狗一声不闹,安安静静坐着不动。顾生实再把车开回县城,他想找一家宠物诊所,给狗看看病。在路边向一个遛狗的妇女打听,妇女告诉他一个地址,按照那个地址他找到了诊所。这诊所不仅仅是诊所,还帮狗做洗澡做美容。顾生实先让医生给黑狗看病,他跟医生解释是在城外的野地里拾到的,医生没有太过吃惊,他说,我认得这条狗,几个月前我给它看过病,它得了肠癌。顾生实第一次听说狗也会得癌症,他说,还有治吗?医生说,这病治起来费钱,而且效果不大,我想,就因为这个它的主人才把它扔了,跟你说实话,它最多能活两三个月。顾生实说,好吧,那你看怎么减轻它的痛苦。医生说,我给它开点药,让它好过点吧。诊断完开了药,顾生实让店里一个胖胖的女孩给黑狗洗了澡,做了一个美容。

顾生实带着香喷喷的黑狗回到黄花客栈,他把狗抱上楼,狗轻得像一只空盒子。他喂狗狗吃药,把羊脂吃剩下的狗粮拿来喂,狗狗除了吃药,没有吃任何东西。顾生实到厨房给黑狗盛了一碗粥,再用牛奶把粥调稀。狗舔牛奶,把稀的喝光了,不是滴水不进顾生实就心安了。他说,我叫你阿黑吧。黑狗悄然无声,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

过了几天顾生实带着阿黑上县城,像前两天一样四处逛,继续寻找羊脂。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在外头走动的人少了,顾生实把阿黑带到街心公园,那里有阴凉的地方,他找了一个偏僻角落里的长凳休息,阿黑就待在长凳腿边。顾生实用牛奶冲了些麦片,用一只不锈钢碗盛好,放到它的身边,阿黑慢条斯理地舔食。顾生实抬头看从树叶中间穿过的光柱,光柱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土,这些尘土却变得圣洁无比,呈现着上升的趋势。他迷迷糊糊小睡过去,是狗的打斗声把他惊醒的。他睁开眼发现阿黑正和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狗扭打在一块,阿黑力气不够,但另外那条狗看样子好不到哪里去,阿黑一撞,它就脚软歪倒。顾生实看出来了,它们打架的原因是那碗牛奶麦片粥,那条小狗尽管被撞被咬,它永远只想着靠近那碗吃食。顾生实把阿黑抱起来,那条小狗没了对手,一头扑到碗边啧啧吃起来。

一个流浪汉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说,这条狗眼睛有问题,被人丢在这里半个月了,我天天看见它,有时我也喂它点吃的。顾生实蹲下来看,果然看到这条狗的眼睛有一只混浊不清,有一只则白蒙蒙的。顾生实说,没人要的,我把它带走了。他这话像是跟流浪汉说,又像是跟自己说。等小狗把那碗牛奶麦片粥吃完,他把阿黑放下来,把小狗抱起来,阿黑跟着他,他回到自己的小车边,把两条狗一前一后地安置好,开车离开县城。在县城边上,当时发现阿黑的地方,他有意无意地停下车子,下车到那野地里转了一圈,果然他又看到了一条棕毛大狗,现在它是落魄了,单看那四条大长腿,当初不知道多威风呢。他慢慢地走近它,棕毛大狗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距离三四米远的时候,他说,你也是被人丢弃的狗吧,想不想跟我回家,要想,就跟我走。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狗没挪步,他再往前走,身后传来轻轻踏足的脚步声,狗跟来了,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到车旁,他把后车门拉开,他以为还需一番周折,未料那条棕色大狗轻轻巧巧地跳上车,看样子,以前是经常坐车的。顾生实发动车子,一路开回客栈。

顾生实把今天带回来的两条狗安置在后院的杂物房里,阿黑他还是带到他房里与他一起住。第二天早上,他给它们喂完食,再带它们到向日葵地里,阿黑的身体状况是最差的,小狗只是有眼病,大棕毛狗暂时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送走一条狗,却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三条狗,冯甘苗想,这是顾生实对她将羊脂送走的抗议吗?现在这店里上上下下的活儿基本都是她们母女包下来做,顾生实成了甩手掌柜,他的心思全放在狗身上,店里的生意很少过问。冯甘苗委屈得不行,跟母亲抱怨。母亲劝她,女人的性子不能硬,要软,这事得顺着顾生实,除了顾生实是老板不说,人不能与畜生置气,人家养的是狗又不是人,能收留狗的人不会是个无情的人。冯甘苗说,他至今都没有跟我表示过,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母亲说,日久生情。何姐不仅嘴上教育女儿,还以实际行动示范女儿,她每天抽空就给那几条狗洗澡,帮顾生实照看着,但是,连何姐都始料不及,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在后来的几个月里,顾生实陆陆续续又带回来八九条狗。

后院坡上的那些向日葵早就败了,只剩下半坡的枯秆。阿黑终于再也走不动路,牛奶也喝不进嘴里,离开前的一晚,阿黑哀哀地叫唤了一晚上,顾生实那晚上没睡,他把阿黑抱在怀里,他想他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能安慰到阿黑,减轻它身体上的痛苦,对死亡,狗也是有恐惧的吧?他希望它不要恐惧。清晨破晓,阿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顾生实到向日葵地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阿黑埋进地里,他还把那只水晶球和阿黑埋到一块了。他想,作为一条得了癌症的狗,阿黑实在是太可怜了,水晶球算是他替羊脂送給阿黑的礼物,愿这条带着水晶球往生的狗,灵魂得到水晶球的净化,或者在另外一个世界,它因此拥有某种魔力,做一条有神通的狗吧。

顾生实亲自动手搭了一间狗舍,还钉了不少狗笼子,狗们在黄花客栈的后院安家。它们大部分身体有病,难受的时候会变得很狂躁,能吠上一天。好多客人来到黄花客栈,听到狗吠,皱起眉头说,你们这儿养了很多狗吗?气味很大。冯甘苗解释说,我们老板心善,看人家抛弃的狗,就带回来养,狗就是偶尔叫叫,我们这里卫生做得很好的,你们放心。很多客人还是选择别的客栈去了,他们说我们来旅游的,图清静。冯甘苗跟顾生实提意见,顾生实说,随他们吧,不愿意住就不住呗。

有一次客栈来了几个年轻人,他们不嫌狗叫,不嫌狗臭,还和这些狗照了很多照片。他们称顾生实做顾哥,他们说,顾哥,在大城市里每天都有被人抛弃的狗,收容所都收不过来,你这里实在是太好了,狗如果能到你这里来就是到天堂一样。那几个年轻人把黄花客栈收容狗的消息发到朋友圈,发到网上,不到两个月,有将近二十条狗被送到黄花客栈。后院已经没办法容纳那么多狗,顾生实做出一个决定,把一楼的两间客房腾出来做狗舍。

我坚决不同意,如果你真要这样做,我就辞职,这哪里还是住人的客栈,这就是个大狗窝!冯甘苗觉得到了和顾生实摊牌的时候。顾生实说,这些客房很少能住满,留着不是浪费吗?冯甘苗把一本账簿扔给顾生实,你自己看看,这几个月基本没有赢利,客人减少了,经常几天也没有客,你经常从账上支钱去买狗粮,你原来养十几条狗,一个月单单吃的就得五六千元,再加上你带它们去看病,一个月下来得上万元了吧?现在再添二十条狗,你拿什么来养?顾生实说,这些都是暂时的,等我把事情理顺了,都会好的。

情况没有顾生实说的乐观,尽管把一楼的客房全部改造成狗舍,送来的狗还是越来越多,黄花客栈已经基本没有客人来住了,在大家嘴里,这就是一家养狗场,养的还是病狗。冯甘苗和何姐的工作已经变成饲养员了,她们每天喂狗,打扫狗舍,顾生实主要是给狗洗澡,带狗出去散步,就这些活儿,他们三个人每天从早忙到晚。冯甘苗提出过辞职,是顾生实求她留下来帮忙照顾狗的,工资和过去一样。护理了一个月,冯甘苗还是决定离开了,她是抹着泪离开的,毕竟这是她待过四年的地方。她离开时没有和顾生实告别,自己先出了门,留在后头告别的是何姐。何姐对顾生实说,小顾,好好保重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电话。顾生实心上怅然,鼻子酸了,这一别哪还有聚首的时候呢。他本该送她们回家的,不过,他挤不出时间,四五十条狗等着他喂呢。他挥挥手,与何姐告别,看着何姐走到坡那头,和冯甘苗会合到一块,母女俩上了一辆车子。

每天早上四点,顾生实就得起床,他把所有狗舍清理一遍,需要两个小时,然后他开始给狗喂食,有的狗吃得多,有的吃得少,有的生着病得特殊喂食。

把狗喂好就八点多了,他洗澡,吃早饭,挑上两三条狗带出去走走,这得轮流来,顾生实会优先照顾那些需要康复的狗出去。由于别的客栈提意见,所有的狗都用皮带拴着,保证安全。不能像平时那样带它们走上十几里路了,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转转,放放风就带回,再换上另外几条狗出去。到了十一点,他又得开始给狗喂食。中午时间,简单吃个午饭,休息一会儿,他打扫整个客栈。虽然现在基本没有了客人,房子还是要时时护理的。下午太阳稍稍偏西,他再带狗出门,五点钟,又是狗的晚饭时间了。狗吃完,到他给自己做饭,他吃完,就来帮狗洗澡,他已经做不到给每条狗天天洗,跟出门散步一样,轮流来。弄完狗,他再去整整菜地,给菜和花浇浇水。夜里,有的狗不安稳,会使劲叫唤,这叫唤的声音能传得很远,别的客栈会因此来投诉,所以狗一叫,顾生实就得下楼来查看,安抚一下。无法安定下来的,他就带回他房里,一般有人照顾着,狗也不会叫了。

这成了顾生实的日常。他每天都很忙,忙到他没时间想将来和过去。有人把狗送来,他从来不会拒绝,他觉得与这群狗在一块,日子过得很快,很充实,如果不是财务上的问题,他的生活也许就这样往下走了。每个月在这几十条狗的身上,他得花费两万元以上,而客栈已经没有收入了,他不多的储蓄全部用尽。他到县里打听,可以把客栈抵押贷款,他马上去办了手续,客栈抵押贷到二十万元。

顾生实把那一片种向日葵的坡地清理干净,他重新挖坑,种下新的向日葵。枯干的向日葵秆被拢到一堆,烧成灰,新的向日葵苗钻出地面,它们成为肥料,施到苗芽的根部。过了几个星期,向日葵陆续开花。顾生实把狗带到这里,让它们在里头玩耍。有的狗活泼,从这一头蹿到那一头;有的狗安静,找到一个地方,卧下就不动了。黄色花盘攒动的时候,顾生实想起羊脂,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县城去了,前几次去都是因为要找羊脂,羊脂没有找回,来了这么一群无家可归的狗。此时,顾生实觉得羊脂找到新家是件好事,还有许多狗在外头流浪呢。

被人抛弃的狗大部分都是身体上出现了问题,来到黄花客栈,一些狗陆续死去。每一条临死的狗,顾生实会陪它走完最后一程,他的手会轻轻地抚在狗的身上,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抚摸,能减轻它们身体上的疼痛,能更安详地离开。看着那一双双闭上的眼睛,他也会想,它们有没有怀念自己的主人。那个把自己抛弃的主人。他认为,无论如何,狗是没有怨恨的,它们的眼睛总是那样无辜清澈。

还是有人不断地把狗送来,那些送狗来的人偶尔会在黄花客栈住上一两晚,和顾生实一起管理一下那些狗,然后,他们回到他们来的地方,顾生实还待在原地,他的狗舍里又多了一条或是两条狗。

二十万元的贷款很快用完,顾生实没有感觉到慌张,他安慰那些狗,不急,我不会让你们再流浪的。顾生实虽然不慌张,但除了借钱他并没有其他的办法,这一带客栈的老板都被他借完了,有的根本就不让他借,他们私下里议论,顾生实是魔怔了,为了狗,把客栈搭上了。

银行给顾生实下了三次还款通知,没有得到答复,银行派出人来,到黄花客栈查问情况,当然他们也向周围的客栈老板问话。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顾生实过高地估计自己的经济实力,同时也存在沽名钓誉的心理,收留流浪狗让人觉得他有爱心,几种情况让他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银行通知顾生实要拍卖黄花客栈抵款,顾生实爽快答应了,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配合。顾生实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他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只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

执法人员关注的是,客栈易主,这些狗该怎么处理。他们问顾生实,顾生实说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他以为把它们捡回来,就能给它们一个休憩地,现在,连他的住所都要没了。他一直回避去想、去考虑的问题,仍然一样不落地出现了。

县里防疫站兽医站的人都来了,面对这一群狗,他们也无计可施。电视台报社也来了记者,在媒体的宣传动员下,有些人来把一些健康的狗领养走了,剩下的便是老弱病残的狗。附近的客栈,像史云雷黄平原这些,也领了一两条老病的狗回去,说当是积德给这些狗养老送终,多的他们也不能承受。

客栈有了新的主人,顾生实身边还剩下十一条狗。史云雷找到附近一个村民,叫阿保叔,是个鳏夫,阿保叔愿意帮顾生实养剩下这十一条狗,但顾生实每个月要付抚养费。算下来一个月要给四千块钱。阿保叔跟顾生实保证会经常发照片向他汇报情况,如果有狗去世了,会向他报告扣除费用。这并不是顾生实关注的重点,他亲自跑了阿保叔家里一趟。阿保叔刚搬进新宅,毗邻的是他的一幢旧屋。阿保叔说,我就打算给那些狗住旧屋里。旧屋是旧,但对十一条狗来说足够宽敞,还有天井,平时有阳光照进来。顾生实放心了,他把狗带到阿保叔家中,然后与每一条狗告别。他的方式是与它们握手,告诉它们,我挣钱去了,你们好好待着,自己照顾好自己。他没有说会回来看它们,因为在他的心里,虽然他一定会把钱寄回来供养这些狗,但他感觉在实质上他还是抛弃它们了,像它们以前的主人一样。

离开黄花客栈那天,顾生实走在路上,恍恍惚惚,树连成一片,山像跟着他移动,天空异常昏暗,感觉像在梦中,是的,从今天以后,一切的日子都像在梦中,唯有在这里待过的日子,虽然清淡如晨朝的露,但它们真实可触。

又回到大城市,见到那么多的人。人是有味道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味道,一堆人待在一块儿又会产生另外一种味道,不仅仅是混合那样简单,有化学反应在里头。顾生实用了一些日子来适应这些味道,让他的脑子不至于经常出现缺氧的感觉,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确定那条藤蔓是不是还在他的身体里头,会不会在某个时机成熟的时候迅速地掌握他的身体。

顾生实在一家小宾馆里住了一個星期,在网上搜索各种招聘启事,他重点的方向还是旅行社,因为有过导游的经历,又有过当客栈老板的经历,他想他会比一般人有优势。他看好一家叫如意的旅行社,如意旅行社要招导游。提交简历后,他得到了面试的机会。给他面试的主管说,你的简历不错,但当导游年纪有些偏大了。顾生实说,我身体不比那些小年轻差,能跑,天天跑都没问题,当导游经验丰富些不是更好吗?

顾生实得到了这份导游的工作,让他带西部一线,经常跑的是新疆、西藏、甘肃一带。六年不做导游,现在捡起这份工作有一种新鲜感,他干得很起劲。在黄花客栈算是休养了六年,攒足了力气。跑这条线几个月下来,顾生实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糙,人也瘦了一圈。他没有抱怨过半句,别人不愿意带的路线,他都愿意走,给人替班是常有的事。他把游客照顾得很周道,客人经常会有高原反应,他早早备有药,并且自己有一套方案让大家尽快恢复,他会给客人按摩穴位、刮痧,教客人打坐做吐纳。游客都喜欢他,锦旗送了好几面。

顾生实和同事李展合租了一套房子,是李展主动向顾生实提出邀请的。顾生实本来一个人租的单间,但房租比较贵,条件也不太好,李展那里条件就好多了,有客厅有厨房,用着方便。李展进旅行社比顾生实早,英语说得特别好,顾生实正好也想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觉得有这样一个伴儿还不错,他就搬过去了。顾生实比李展要大上六岁,李展的年纪正是当年他辞职去开黄花客栈的年纪呢。他们大多时间在外头带团,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好不容易聚一块,顾生实一定亲自下厨做上一桌菜,两人大快朵颐,再喝上点小酒。李展开朗活跃,喜欢说话,顾生实头一天住进来,他就把自己的事给顾生实兜了底,比如说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他有哪个亲戚比较有权势,他是哪一年失身的,和几个女人好过,他目前的存款有多少。李展这么真实地向顾生实袒露自己,顾生实也不好意思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他聊着聊着难免会说起过去工作上的事。李展听顾生实说早前做过导游,追问他为什么后来不做了。顾生实说,我脾气不好,怕跟人打交道,就辞了职。李展又问现在怎么又要回来做了?顾生实说,和你一样,要生活。李展说,做我们这一行,发大财是不可能的,但让全家吃饱容易。顾生实笑了,他说,是啊,让全家吃饱就够了,哪里还来发财梦。

顾生实定时每个月把养狗的钱给阿保叔汇去,阿保叔会把狗的照片发给他看,背景会变换,有时在野地里,有时在公路边,有时在屋前,狗们看上去岁月静好。阿保叔还把每月买狗粮的发票拍下来发给顾生实。只要不是成天把狗困在一间屋子里,又能让狗吃饱,顾生实已经很满足了。如今他与那些狗远隔千里,人家就是明天把狗通通赶走,或是卖给狗肉贩子,他也无能为力。他能为狗做的只有挣钱这件事了。阿保叔在某夜报告,小花狗死了。他回复:收到。

有一天大半夜的,顾生实接到李展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头口气很急,让他赶快带一万块钱过来。顾生实手上没那么多现金,到大街上找取款机,取了钱按照李展提供的地址赶去。在车上他怀疑李展是不是赌博被人扣住了,到了那地方才发现,不是赌博,是搞女人被逮了。那女人是个有夫之妇,李展与女人在宾馆里开房,被人堵了门口,是不是仙人跳就不知道了,反正李展把身上的钱都掏了,人家不满意,只能让顾生实给送钱去。顾生实从来没有见过李展这么狼狈,眼镜被打碎了,脸被打肿了,白生生的屁股有一半露在外头。在回来的出租车上,顾生实问李展要不要去报警,李展摇摇头说,不能报,报就把事情闹大了,当舍财免灾吧。回到家里,顾生实拿了冰块给李展敷上,李展说,哥,我今晚上是喝多犯糊涂了,这事你不会跟别人说吧?顾生实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要说给你一个教训也好,以后就不会犯错误了。顾生实知道李展现在正在追求旅行社里一个叫孙改改的姑娘,这样等于是脚踩两只船。李展点点头说,哥,我知错了。

过了一年,旅行社找顾生实谈话,提出要让他带出国的商务团。带这类商务团,比带一般团省心多了,而且能拿到的奖金也高。顾生实很高兴,把这事跟李展说了,他还请李展到外头吃了一顿。可过了两天,人事处又通知顾生实,带商务团的人员另有安排,他还是维持现状。顾生实有些郁闷,但没在这事上纠缠太多。后来新的人员公布出来,是李展。李展来跟顾生实说,哥,我太吃惊了,怎么会轮到我头上了?你不会怪我顶了你的名额吧?我想,上头是考虑到我的英语比较好。顾生实说,不怪,不怪,我看你去比我合适,英语你说得好,年纪也轻。李展也请顾生实到外头吃了一顿。

李展带商务团不久就跟顾生实说他想一个人租这套房子,还说他跟孙改改已经有了实质性进展,这是孙改改的意思。顾生实拍拍李展的肩膀说,好好抓住机会,早点把证领了。李展得意地笑着说,先上车后补票。然后又问一句,哥,你什么时候找房子?顾生实说,明天就找,尽快给你腾婚房。

顾生实随便找了个单间,搬出去住了。他还是带西部的线路,定期把钱汇给阿保叔。这时,狗只剩下四条了。

有一天孙改改来找顾生实说话,她说,我打算和李展分手了。孙改改在顾生实看来不是个特别出色的姑娘,在财会室上班,不爱说话,微胖,脸黑,唯一一个优势就是本地人,又是独生女。顾生实说,李展人不错的,年轻人吵吵架正常,不要随便说分手。孙改改说,我发现他在外头还和别的女人勾搭。顾生实想起半年前那桩事情,沉默了。孙改改说,你知道为什么是李展顶替你带商务团吗?是他到领导那里去告了你的状,说你以前在别家旅行社做的时候打过同事,被旅客投诉过很多次,他是专门到你以前的公司跟人打听来的,你说他够阴险吧,还口口声声叫你大哥。听到这话顾生实惊了一下,他紧张地关注自己的身体,他害怕那条藤蔓跑出来,令他惊奇的是,没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他的胸口还是空空荡荡的。他松了一口气说,没事,他说的都是事实。孙改改说,但他欺骗了你,我知道你以前很照顾他的。顾生实看着姑娘笑了笑,不说话,他很高兴,那根藤蔓没有出来鼓动他,他不怕别人欺骗,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他可以放心地和人待在一块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孙改改看他喜形于色,心里有了安慰,她认为顾生实一定是故作轻松,这被人坑了等于吞了一口屎,还笑,不是假笑装笑能是什么?现在的男人都装,连这个老男人也装,说不定明天他就能朝李展的鼻子捣上一拳头,把鼻梁骨打断最好,这是李展最自恋的部位。李展不是说顾生实有暴力倾向吗,就让那暴力来得更猛烈些吧!孙改改等了又等,一个月两个月,一直没有等到顾生实朝李展开火。李展结婚那天,顾生实还做了伴郎,他在宴会大堂上对着一帮前来庆贺的宾客说,他这个伴郎是强行要来做的,因为听说做伴郎能够沾上新郎的喜气,他这个老男人也想结婚了。李展把新娘手中的花夺过来,放到顾生实的手里,两人抱在一起。

孙改改不是新娘。孙改改坐在宾客席中对顾生实投去能杀人的一眼。

顾生实存折里钱的数目在不断变大,他算了算,这样再过三年,首付一套二手的两居室应该不成问题了。只要不出团的日子,他都给自己安排活动,去打球,或是去看一场电影。看电影他不是一个人,有伴的,有时邀的是旅行社一个离过婚的女同事,有时邀的是房东那个会抽烟喝酒骂人的女儿。

有一天晚上,他和房东的女儿看完电影,手机上有一条信息过来。阿保叔发来的,阿保叔说,最后一条卷毛狗死了,不用再寄钱了。顾生实没有回短信,他把阿保叔的联系方式删了。房东的女儿说要去吃烤串,顾生实说,走!他们吃了一百多串,比赛喝啤酒,每人至少喝了十瓶。房东的女儿说,老顾,你是想泡我吗?顾生实说,你愿意让我泡吗?房东的女儿说,我妈说像你这种租房子住的人打死也不能嫁,我们不可能倒贴的。顾生实笑了,你放心吧,我不想养人,我只想养狗。房东的女儿瞪起一双怒目,你他妈的什么意思?骂人吗?顾生实说,没骂人,我说的是实话,我想我这一生的意义,只在于我养过一群狗。房东的女儿用手拍顾生实的脸,拍得啪啪响,你是不是喝醉了?哪里来的狗?开始总结人生了?女人用牙齿咬开一瓶啤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递给顾生实说,干了,给我赔礼道歉。顾生实拿起啤酒,嘴对嘴不歇气地喝下去,喝着喝著,他突然仰头,像一条鲸鱼,把所有吃下去的串,所有喝下去的酒朝天空喷射着吐出来。

顾生实还是带西部线。西部线中,有一个西部影城是游客必去的景点之一,那里头是许多部电影的拍摄地,游客们都喜欢穿着电影中主人公的衣服,站在那些场景之前拍照。顾生实成了游客忠实的摄影师。

在一个古堡附近,一个美丽的姑娘向他走来,问他,你好,你还认得我吗?顾生实认真看了看,姑娘穿着一套休闲运动衫,小麦色皮肤,瘦骨嶙峋,感觉像个混血儿。他摇了摇头。她说,我是韩妤,以前住过你的黄花客栈。顾生实愣了一下,仔细辨认,似乎真是韩妤的模样,但以前那个韩妤是白的,圆润的。有个男的过来站到韩妤身边,自然不会是原来的那个男伴了,这个时尚年轻,头发染得金黄。顾生实摇摇头说,记不住了。韩妤说,贵人多忘事,我可是记得你们黄花客栈的饭菜很好吃,还想着有机会再旧地重游呢。顾生实说,欢迎,欢迎。那男伴不耐烦地拉了拉韩妤的手,韩妤朝顾生实摆摆手离开了。

她怎么不问问她的狗呢。顾生实原本以为他说记不住了,韩妤会提供更多的思路,但这个姑娘只提了饭菜没有提羊脂。

一条美丽的大白狗,在黄花地里奔跑,身上撒满黄色的花瓣花粉,它跃起扑向纷飞的蝴蝶,一次一次落空。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杨映川,文学硕士,曾做过记者及报纸副刊编辑。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逾三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马拉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映川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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