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末影见到江涛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一滴暗苦的咖啡洒在白绿相间的格纹桌布上。李末影想,不会吧?但是江涛面带微笑一步一步走过来,似乎没看见她一脸惊愕的表情,或者说,压根儿没看见她?对面的那位倒是娇嗔地摇起手来:“老公,这儿呢!”江涛点点头,稳扎稳打地踱到李末影她们这桌。
他先是招呼了李末影身边的张大姐一声,这才把目光撩到李末影身上,客客气气地,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这么一位似的,微微颔首,浅淡地说了声:“你好。”
欠身坐下的时候,江涛的表情自然得如同他面前那杯刚由侍者端上来的柠檬水,除了漂在面儿上的一片淡黄色柠檬有些表明身份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无色无味的纯净水。戏过了啊,李末影心说,但没揭穿他。他现在的身份是对面那位的老公,张大姐的侄女婿,第一次见李末影,两人能说的客气话,无非“幸会”而已。侍者殷勤地站在一边,躬身问江涛还需要点什么,江涛说茶可以清心,绿茶吧。说话间似乎有意无意瞟了李末影一眼。
对于张大姐把见面地点选在这么一家风格复古的咖啡馆,李末影没什么意见,作为一名专业的保险经纪人,客户的要求总是合理的。张大姐的侄女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姿色平平,也许是疏于保养的缘故,干纹和黑头都比较明显。李末影在心里叹了口气,盯着她倒还周正的五官——也不算太老,听说孩子七八岁,刚上小学,淘得不行,只好辞了工作,在家全职带孩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压根儿没工夫展现妆容精致的一面,难怪老公出轨。她的老公呢,现在正跷着二郎腿,眯缝着金丝镜框后的一对小眼睛,双臂打开,一只手搭在她这一侧的沙发靠背上(看起来像是搂着老婆,不过显然是错觉),一只手搭在大腿上,嗒嗒地打着节拍。看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末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挺了挺僵硬的背部,用前倾的姿势把保险计划简单推介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开始“逼宫”:“江总,您看呢?”
“唔,可以呀。”江涛望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小雅,你觉得好就可以了。”
那个叫小雅的妻子,居然显出一丝娇羞的神色,歪着脑袋说:“我真是不懂这个,你说好还是不好?”
从李末影的角度,这种表演看起来很奇怪,但也许并不是表演,夫妻俩这样相处成了习惯,倒让她这个外人见笑了。之前江涛没来的时候,小雅的言谈之间,就显出对夫君的崇拜,可能她真的认为自己是家庭妇女,什么都需要仰仗这个须弥山一样的丈夫。而江涛呢,对另外一个女人是满满的宠溺和骄纵;面对妻子的时候,就略显淡漠了。
张大姐适时做了一把推手,大包大揽地说:“要我说,保险总是要买的,小江这么厚的身家,总不能‘裸奔吧?买给儿子,怎么都亏不了。我一直是找小李买的,产品啊,服务啊,都放心,小李人不错的。”
这样就算成了一大半,毕竟张大姐是做长辈的。
下次见面就可以直接签合同了,李末影对江涛礼节性地笑了笑,心里还有些微澜没来得及平息,却见江涛大手一揮:“下次来我公司吧,待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账是李末影结的,这也是规矩,不可能让客户掏钱埋单。但付账的时候,李末影还是有一丝不快,她摇了摇头,才把拒付江涛那杯猴魁的想法摇出脑袋。
江涛公司的地址她是不需要的,她连他家在哪儿都熟门熟路。当然不是和小雅的家,她是到今天才知道他还有一位叫小雅的妻子。李末影又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嘲讽?同情?见怪不怪?她搞不清楚为什么不当众拆穿一个骗子,为了不失去一票生意?恐怕没这么简单。
很快,江涛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这一点倒不出李末影的所料,他总要跟她说点什么。
“我请你吃饭。”江涛的声音还是那么笃定,“不跑远了,咖啡馆附近有家川菜馆,味道还不错,我记得你也蛮重口味的,和蜀徽一样。”
“怎么,想堵住我的嘴?”李末影一改刚才的客气,瞬时就变得尖酸刻薄。她和他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有时候她和蜀徽逛街,他还跟在后面拎包。她不止一次地打趣过他,老婆奴啊你!他也不恼,觍着脸说我愿意。蜀徽只摇着手笑说你别管他,我们逛我们的。
“要不要叫上蜀徽?”李末影有些挑衅地问江涛。江涛立刻软下声来:“别闹了,我有苦衷的,一会儿聊。”
川菜馆不大,倒很精致,他们要的是雅座,几竿竹子隔出一块相对私密的空间,挺适合两人“谈心”。李末影觉得江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得再好听,也不过就是那点儿破事。什么苦衷,男人出轨的时候,总是有苦衷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涛无奈地解释,给她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态度还比较谦卑。
“我怎么想的你知道?”李末影不客气地将了他一军。
江涛反倒笑了,摸着下巴说:“我也没办法,你都看到了,我老婆离不开我的。”
“大老婆还是小老婆?”李末影的背部又有了发紧的感觉,不自觉地僵直了身子向前一挺,看起来有些咄咄逼人。
“别介,”江涛求饶,“我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别把我当阶级敌人好不好?”
“你说。”李末影面无表情。
就从小雅买保险开始说起。江涛说我哪知道她要找你买保险,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过来。这事儿都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相安无事,小雅和儿子,蜀徽和女儿,他两头都顾得挺周全,谁都说他是好丈夫、好父亲。
“放屁!”李末影忍不住爆了粗口。
是放屁。江涛承认,他是有点自私。可他又为什么呢?为了不伤害原配?还是为了给小三儿一份真爱?“我他妈要是一点都不在乎蜀徽,我玩玩儿得了,我和她这么正经地过家家?”江涛猛拍了一下桌子,李末影冷不防倒给吓了一跳。
回想起来,他们两口子还真像是“过家家”,没有正式履行法律手续,但世俗的一套生活程序一样不缺。每天,江涛出门去公司打理业务,下班后常有应酬,但忙完了一定回家,偶尔也会陪女儿写作业,隔段时间必陪老婆逛逛街。和任何一个有身份、有身家的男人一样,他也忙,可忙归忙,总有一处是牵着他的,那根线就握在一个叫禹蜀徽的女人手里——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假象。经年累月如一日地坚持作假?李末影倒也十分佩服。从认识禹蜀徽那天起,她就以为江涛是禹蜀徽的老公。那会儿买保险还不像现在手续这么严格,他们夫妻俩在李末影手上买保险的时候,李末影没见过他们的结婚证,不过偶尔去他们家,挂在背景墙上的108寸巨幅结婚照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
禹蜀徽和李末影谈得来,是老客户也是老朋友,李末影在情感上还是偏向禹蜀徽的,这可能也是她没当场拆穿江涛包养小三儿的理由。江涛便觍着脸问她,下个月我去德国,要不要给你带个包?少来!李末影白了江涛一眼,到底还是把路见不平踩一踩的冲动按捺下去。
天色暗下来,几只蝙蝠从一片苍茫的深灰里掠过,倏忽飞到林子里隐没了踪迹。和江涛分手后,李末影一时有些茫然,她拒绝了江涛的座驾,说坐地铁更方便。江涛笑笑,从摇下的车窗里扔出一句:“当心脚下,走好!”便踩着油门轰然离开。
刚打地铁口出来的李末影深吸口气,仰首看看头顶的一片苍茫,星星还没亮起来,只有瘦瘦的一弯弦月若有若无地挂在当空。当初把房子买在这儿,也是图清静。说是花园洋房,她倒不在乎这个,看重的是这一片有山有水,有天有地,不必抬头见CBD,低头见IFC。若是倒腾公交去市中心,起码得花上半天的时间。不过李末影乐意。洋房的地下车库里,有她的私家车,但她很少开,尤其是去市中心。一方面车技不是很好,另一方面,她喜欢踏踏实实地在路上跑。人不能闲着,闲下来反倒容易胡思乱想。这存在的悖论是生而为人,又很难不胡思乱想。这时候还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儿,比如这栋有山有水有天有地的房子,勉为其难叫作“家”的地方。
打初中那会儿开始,儿子读的就是寄宿学校,李末影乐得清静。这家,只有周末的时候热闹些,也不过就是她和儿子,母子二人为吃什么、怎么吃或者学什么、怎么学拌几句嘴。今天是周三,理所应当做母亲的孤身一人,李末影也不以为意。这就是单亲家庭的好处,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想怎么着都行,省得看配偶的脸色。
李末影把自己舒服地甩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吼了一嗓子,啊!——沙发是布艺的,柔软布面上的蓝色小花被她一压一吼,惊得簌簌打开了花瓣。这感觉真好。
屋里没开灯,李末影望着暗夜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朦胧轮廓,根据白日里的印象复原它们的色彩和细节——这里是层次繁复的博古架,那里有张造型夸张的餐桌,再远些是吊顶的藤椅和落地的巨大花瓶……不过或多或少总有些差池,有些甚至根本想象不出它们的原貌。她还以为她对这些家私早就足够熟悉了呢,到底还是自以为是。
她很喜欢这游戏。
家具在她面前开始移动,像是长了脚,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出一组奇怪的矩阵,她依稀记得,她砸过这只酒柜,掀翻过那张茶几,还在大衣橱上砍过一菜刀……家里乒乒乓乓的,不得安宁,婆婆也是烦了,怕了,不得不求饶:“算我们家欠你的,真不想过了,就算了吧。”
于是就算了,她抱着两岁的儿子,义无反顾地离开,连回头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好像掰着指头也算不清楚。一个人只有十个指头,不够呢,她算完了自己这份兒,还得掰开儿子的指头,才能核计出全部的屈辱和愤怒。真是太屈辱了!太愤怒了!他怎么能够……
她还记得自己带着儿子去上海找他的情景。那天,天气明明不错的。她敲开门——真是,她明明有钥匙,莫名其妙地却要去敲门,是打算给他一个惊喜?——谁知来开门的却是个穿着吊带睡衣的女人。这下尴尬了,女人以主人的姿态牢牢地嵌在门框里,把守关隘似的斟酌着什么,本能地亮出一副警惕和防备的姿态。女人的美目望着她,有那么一瞬短暂的定格,她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房号。记忆中,丈夫在虹口区的华昌路买过一套公寓。当时她还大着肚子,他说等她生了,就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上海。谁知儿子生下来以后,还是没给他们合家团圆的机会。也许是水土不服,只要一到上海,儿子就跑肚拉稀,怎么都止不住。她也感到奇怪,明明吃母乳的,又没有乱吃其他东西,这样也拉?!好像上海的空气、阳光,还有通过她的身体过滤一遍的乳汁都不能使儿子满意。她只好带了孩子回老家去住。这回来上海,有点鬼使神差。三个月前,儿子断了奶,现在靠着牛奶、鸡蛋和水果,长得虎头虎脑,她忽然就心血来潮,兴许,身子骨壮起来的儿子,不怕上海了。
她兴冲冲地带着十八个月大的儿子来见他,没想到走错了地儿。这时候,房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谁呀?”仿佛是自带特殊音效,如同霹雳划过长空,倚门而立的吊带女和略感抱歉的李末影同时一惊,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李末影蒙了,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意识突然被剧痛抽掉,却还保持着身体的僵立。她瞪大眼睛,瞅着那个熟悉的男中音飘过来的方向,很快又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全盘否定声音的主人。但是迟了,怀里的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快乐地大叫起来:“爸爸!”
二
说起来,她和高原是有感情的。李末影也承认,高原死活不愿意离婚,多半还是念旧。这么个小有成就的男人,从老家一拳一脚打到上海来,在这十里洋场上风生水起,有自己的公司和公寓,喜新而不厌旧,那个糟糠之妻能忍就忍了吧。反正他总是寄钱回来,逢年过节,也是大包小包地往家里送,她当没这回事就算了。都这么劝她。她也劝过自己。可一想到儿子对着那个衣衫不整从卧室里出来的男人喊爸爸的情景,她就要发疯。她觉得他不是人,他怎么可以让她的儿子看到这样一个爸爸!十八个月大的婴儿,也许没有长久的记忆,没有判断的能力,但是已经有情感了。小婴儿看到母亲被雷击中了一样,眼里闪着泪花却拼命不让它流下来,对着思念已久的男人不吭一声,然后,咬着牙转身,不给那个碎成渣的东西一点机会。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跟在后面喊着,追着,甚至跑掉了一只拖鞋,但母亲还是紧紧抱着他,决然地离开了。
高原从上海一直追到老家,速度和诚意都不差。李末影还没到家,他已经跪在那里了——她抱着儿子赶火车,然后转长途汽车,一路够颠簸的,看到院子里那辆上海牌照的路虎,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号啕起来——“天杀的,你回来做什么!不如死在外面!”婆婆姑子过来又拉又劝,她只抱着儿子不松手,像只破口袋似的坐在地上,任谁都掀拽不起来。闹了半夜,袋子里的水都漏光了,只剩下干瘪的一层皮。
“我要离婚。”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离婚。”高原跪在她面前。
“离啥婚哪!”婆婆焦得嘴唇上起了皮,姑子也哄着孩子劝。
有半年时间,高原把上海的生意都撂下了,一心一意在家陪着李末影。可李末影还不知足,她说你现在做什么都晚了,你捅了我一刀,伤到心脏了,心脏啊,你知道不?心死了,没了,你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没有你照样活,我儿子也是,你没我了,也没儿子了,你活该!
高原是活该,可儿子呢?她离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离开高原才能重新开始。没办法面对那个男人,想想都脏,她不把他从生活里彻底抖搂出去,她这只破口袋就只能越来越支离破碎。
此一时彼一时,这时候的李末影再想想那时候的自己,不免疑心,用半生的时间做了一场噩梦。后悔倒也谈不上,但是,那么固执己见地和一段并非不可修复的关系决裂,彻底地打破原有的平衡,是不是聪明之举?已至不惑之年的她,却困惑得无法用肯定的语气说服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分对错,以为做人就该爱憎分明,时间却告诉她,过于浓烈的爱和恨,都不是正当的人类情感,越是极端,越是残缺。所以,重要的是生活的平衡,而那往往意味着生命的平衡。
儿子是在省城上的幼儿园。起初不适应,她也一样不适应。不过她跟自己别扭着,终于把儿子也别扭过来。
孩子和母亲是同体同命的,她带他来到这世上,什么都丢了,也不能丢掉他。所以离婚后,她带着儿子搬到了省城,和他们一起来省城的,还有她的母亲。
“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哟!”母亲总是这么唠叨李末影,实则还是心疼她这个幺女。李末影想,如果没有母亲的帮衬,最初那几年,她也许会被失衡的生活打趴下。
和高原结婚后,她就从县医院辞了职。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因阑尾炎住院的高原拉着护士李末影的手,向她求了婚,并且允诺了一世的富贵荣华。她信了他,怎么能不信呢?刚刚从护校毕业的她,还没有经历过人生的风波,对于爱情抱有的幻想,比起灰姑娘和人鱼公主都毫不逊色。尽管那时候高原不过是个外贸专业的大四学生,连个名牌包包都买不起,但他说的,她都信。她等他大学毕了业,去上海滩闯了几年,回来说,我娶你。她就开开心心地嫁了。然后,安静地在家里做个小媳妇,给他生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难堪。他们的爱情长跑是有口皆碑的,怎么到头来,还是守不住婚姻。李末影不觉得自己有错,高原也流着眼泪说她没有一点错,错都在他,是他不好,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受到最残酷的惩罚?她咬牙切齿地想和他断绝关系,不接受他的悔意和好意,让他拿着他的臭钱滚蛋,结果,有段日子相当拮据,不得不从月头算计到月尾,省下盒饭的钱,只为儿子能喝上一口牛奶。她在外面饿着肚子跑客户,拉订单,风里来雨里去,遭人白眼,热脸贴冷屁股,这才想起来,做“高太太”的确是容易多了。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她也不屑回头,比起一个人完整的尊严,她宁愿丢掉一个完整的身份。
认识的人多了,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她渐渐明白,人生就是用来蹉跎的,可能见惯花开花落,才懂得到底什么是惜春。现在倒过去回想那一段激烈的,甚至近乎惨烈的人生,是有那么点“一根筋”,不值当她自虐般的坚持。她经历的一切都那么平凡,世俗而狗血,倒显得她气量不够,进退失据。有时候和朋友聊天,她也会自嘲,说自己缺了一颗平常心。她的朋友也有因为老公出轨闹离婚的,她还拿自己做例子来劝她们,有些反面教材的意思。朋友说,你现在叫我忍,当初你又忍不住,可见这事儿摊在谁身上谁恶心,甭劝我。她就笑眯眯地打马虎眼,我不劝你,我就跟你算算账,我们只说“划得来”还是“划不来”的问题。要是到最后,咱反倒吃了亏,不是更恶心?然后她啪啪啪把这笔账算下来,朋友多半就不离婚了。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李末影觉得自己也算是积阴德。不过“姑息养三”这事儿,算什么呢?她还没琢磨清楚,因而江涛请她帮忙继续演戏,她心里像活吞了只苍蝇。省城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江涛能把俩老婆摆平这么多年,可见有恃无恐。丫凭什么?李末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开满暗蓝色花朵的布艺沙发上,凝神钻研某个严肃的科学问题似的冥思苦想。
在川菜馆里,江涛倒是没有拿出那种老子有钱为所欲为的嘴脸。他给李末影斟茶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有段时间他们还专门探讨了社会成本的问题,说到了科斯定理。这是一条表面看起来很流氓,但是内里不失君子风骚的经济学定律,最流行的版本是:在交易费用为零或足够低的情况下,不管资源最初的主人是谁,资源都会同样流转到价值最高的用途上去。用大白话来说,就是“谁用得好就归谁”。江涛说李末影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一点就透,她是做保险的,应该也是经济学的拥趸。李末影笑起来,说江总真是有水平,这么龌龊的事儿,也能讲出学术性。江涛也笑起来,哪里哪里,存在即合理,一件事之所以发生,一定有它的理由,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一棍子打死。
李末影打个哈哈说,算了吧,我随身也没带那玩意儿。她想他的话俗得不無道理。禹蜀徽在女人里面肯定算是优质资源,李末影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空姐。后来生了羡羡,才转去做地勤,不过资本还在,要腰身有腰身,要脸蛋有脸蛋。在李末影的印象里,禹蜀徽待人接物都是标准的东方美女范儿,说话声儿不大,总是压着一个档位似的;举手投足,不急不躁,弯腰捡个钱包都要侧身压着裙角。江涛呢,老实说也有过人之处,人生的看台若是分座位号,他无疑是坐享VIP的,所以,肯定能把这么好的资源用得更好。
江涛说他和禹蜀徽的第一次是因为喝醉了酒。李末影不置可否,怎么开始的不重要,她是个结果导向的人,等着他把故事讲下去。可是江涛在这儿卖了个关子,直接把话题引到传宗接代上去了。
“我和小雅结婚六七年都没有孩子,家里人急得不行,也有撺掇我离婚的……”江涛说这话的时候,气息居然很连贯,一副正面人物的形象,他不急不慢地接着说:“是我顶着压力,没离。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怎么样,她能没感觉?我不是说我和蜀徽在一起天经地义,起码没有那么大的道德污点。羡羡比同泽还大一岁,我当初要是抛弃原配,也就没现在这事了……”李末影越听越稀奇,合着小三儿才是那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女人,她不图名不图利,就是想给心爱的男人生个孩子,活雷锋呀。李末影嘬着牙花子,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算起来,她和禹蜀徽认识也有十年了,禹蜀徽找她买的第一份保险,就是为刚满月的羡羡置办的。李末影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禹蜀徽不得不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因为那个叫同泽的孩子,虽比羡羡晚出生一年,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承继父姓。上天开了个大玩笑,原来正宫娘娘能生孩子,还生了个男丁,这样一来,江涛更加不可能抛妻弃子了。
“你倒是享尽齐人之福,就不怕她们俩撞上?”李末影揶揄道。
“概率不大吧。”江涛摸着下巴嘿嘿笑,“不过这次你倒是提醒我了。”
李末影不忿地回怼他:“你也说了,你对她怎样,她能不知道?你背着她找小三儿,整整十年,她不知道?装作不知道吧?”
“也有可能。”江涛自嘲地拍了一下额头,盯着李末影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看破不说破,否则容易自作聪明。”
李末影一愣,明白江涛这是在敲打她,只好闭嘴吃菜。
夜色漫进没开灯的房间,在地毯上、墙壁上、家具上、器皿上到处流淌,躺在黑夜里的李末影想,江涛的老婆和禹蜀徽都是聪明人,自己可不能跳出来做这个笨蛋。在感情这件事上,她的确聪明不起来,年轻的时候和高原天雷地火,一下子把后半辈子都烧荒了。后来也不是没遇上所谓“合适”的,但相处下来一比较,还不如高原。想来在情感上有洁癖的女人是不容于婚姻的。并且按照世俗的规矩,婚姻一旦失败,女人就成了“有前科”的女人,别人是不管你为什么离婚的,一段关系之所以难以维系,必然是双方的错。不得不承认,十几年前,她不就犯过这样的错吗?
那时候高原还是高原,至少外人看不出这个好丈夫有丝毫变质的迹象。是她太敏锐,从他的手机里发现了蛛丝马迹。说起来手机是个好东西,特别能藏污纳垢,谁干了什么,或者谁想知道谁干了什么,都容易。她要是把高原的手机拿给外人看,说不定别人会说她多疑善妒——深更半夜的一条短信:“睡了吗?”发信人是卢铁,一个特别男性化的名字,有问题吗?似乎看不出来。可她知道,她的疑心正推着她一步步地、蠢得不可救药地接近真相。
到了正月里,一家人打麻将,高原的手机又响起来。她就坐在他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刚接通的时候是个男声,高原“喂”了一声之后,听筒里就换了个女声:“你什么时候回来?”高原摸着牌,看起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不耐烦地说:“陪家里人打牌呢,挂了。”她看看他,他脸上平静得很,没有一丝波纹,就连甩出一张“东风”的修长手指,也是那么干燥稳定,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反而蓦地抽紧了。
过完年,高原回上海打理业务,她把咸鱼腊肉装满了他那辆路虎SUV的后备厢,然后转到车前,对着正一丝不苟地擦拭后视镜的高原说:“过得真快,咱家高兴都十五个月了,我想给他断奶。”高原“唔”了一声,甩开抹布说:“也行,小子现在能吃东西了,省得馋奶,没出息。”
她看着他的路虎开出院子,起先是缓缓的,转个弯,绕过围墙,一到大路上就发疯似的加大马力奔起来,让她想到一个词儿:归心似箭。她抱着儿子,那个叫高兴的小婴儿,还在摇着手说爸爸再见,可他的爸爸早就绝尘而去了。她把头抵在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上,孩子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她第一次站在离别的路口,却不是因为别离,而不自觉地红了眼圈……
三
李末影打开灯,房间里一下子铺开了暖橘色的光芒。装修的时候,她特意选了这种暖色的灯泡,为了对付冷清,也为了打败寂寞。一个人自由自在,可时间久了,这份自由也能杀人,不是一刀毙命的那种,而是钝刀子割肉,自有从生活的缝隙里渗透而出的慢悠悠的节奏。有时候会误以为它力量薄弱,不足以对整个的人生构成威胁,实则渗肌入骨,日积月累,像是老寒腿,犯起病来才知道来势汹汹。为这,李末影在家里存了点酒,不好受的时候喝一点儿,身子就变轻了。身轻可以上天堂,这时候地面上的事儿便能看得开些。
酒柜旁的矮几上,丢了本高中物理的参考书,李末影心说这孩子,又乱扔!随手拿过来翻翻,完全看不懂。难怪,她没读过高中,初中那会儿学的一点物理,也早还给老师了。她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念的是护校,也用不上胡克定律什么的,熟悉牛顿比不上熟悉针头。高原就是因为她扎针扎得好,才对她另眼相看。他的静脉长得古怪,有点静水流深的意思,别的护士都摸不着,回回扎得鲜血淋漓,只有她,轻轻一拍,准准的,像只小嘴儿,那么温柔地吻上一口。后来他吻她,也是那么轻轻一拍——不是手背,是她肉嘟嘟的小脸,然后准准的,就擒住了她的唇。她忸怩着躲他,愣是躲不开。就这么狼狈地丢掉了初吻,她一颗心慌得简直要跳出腔子。他还歪着头笑,说我可是盖了章啊,不准再嫁别人。她啐他一口,呸,觉得嘴巴里有些腥苦,并不全是电影、小说里那种甜蜜的味道。
暖洋洋的灯光打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所有隐没在黑暗里的时光都无所遁形,她又呸了一口,拍着那本卷了毛边的物理参考书笑骂:“王八蛋,你瞧,老娘还真嫁不出去了,只配當一辈子老妈子。”她的视线落在洇染了好大一团墨水渍的书页上,看到那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物体的状态从某种特性变化为另一种特性时,发生质的飞跃的转折状态为临界状态,临界状态也可理解为“恰好出现”或“恰好不出现”某种现象的状态。平衡物体的临界状态是指物体所处的平衡状态将要变化的状态,解决这类问题一定要注意临界条件……就物理学修辞而言,李末影是完全不明白,但这会儿她竟然哑然失笑,觉得这段奇妙的话可以当作哲学文本去读。
什么叫“恰好出现”或者“恰好不出现”某种现象?有意思。李末影荒唐地想,当年她单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就抱着十八个月大的高兴去上海找高原,可能是“恰好出现”;而她撞破江涛的好事却帮着他秘而不宣,让一切维持原来的状态,是“恰好不出现”。也就是说,同一件事总有两种可能,她没学过动态平衡,所以不知道物体动态平衡中的“三值”问题,可以说是人生的重大失误。如果她早先就能理解,“解决临界问题的基本思维方法是假设推理法,即先做出某一假设,然后再根据平衡条件及有关知识列方程求解”,就不会犯那种反常识的错误,不搞个鱼死网破誓不罢休。
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然后如释重负地在开满蓝色花朵的沙发上坐下去。暗夜里那些幽蓝的花蕾此刻在灯下都变成了明蓝色,与涌动着酒红色波纹的水晶杯撞出一股醉人的暗香。李末影浅啜了一口红酒,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老掉牙的港剧,一帮姨太太为了争夺家产各自为战,甚至不惜把儿女掏出来当枪使,一时间风起云涌,家国色变。
改天李末影上江涛的公司去签合同,一路上脚步挺轻快的。她还不至于天真到相信江涛说的每一句话,但全盘否定这个人显然也不现实。生活已经教会了她使用模糊技术,以便更加从容地处理各种复杂的信息。在江涛、小雅和禹蜀徽之间,她选择了相信自己。
江涛坐在真皮老板椅上,扫了一眼合同,眉毛不自觉地往上一挑,手中打着转儿的那杆签字笔顿了下,一时没肯落下去。
“怎么……”他沉吟道。
原来他预备给儿子江同泽投保的那份保险合同,李末影自作主张地把保额一百万改成了两百万。江涛转着签字笔,一脸询问的意味。
李末影轻咳一声,嘴角含笑地解释说:“反正是给儿子的,两百万不多吧?”
江涛也含笑看着李末影,可能休息不好,金丝眼镜后面的眼泡有点浮肿,透过镜片,看起来越发滑稽。少顷,他点点头:“不多。”签字笔落在纸上,沙沙地,光是听声音李末影就觉得特别开心。
“蜀徽和你说了吧?周末给羡羡办生日会,到时候带你儿子过来。”江涛没抬头,哗哗翻着保单,好像里面有宝藏似的,要么就是有什么机关。
“好啊。”李末影愉快地答应着,欠起身来,准备告辞,“真快,羡羡都十岁了。”
江涛和谁较劲似的,硬要把时间掰过来,极认真地说:“其实才八岁多,老皇历上说‘过九不过十,所以打算提前办。”
提不提前的,李末影无所谓,反正羡羡不是她的女儿,也不是她丈夫的小三儿的女儿,无非是准备一套芭比娃娃作贺礼而已。之前蜀徽也和她打过招呼,她想人高马大的儿子是没兴趣参加小女孩的生日会的,他有时间宁愿躲在房里打游戏,要么翻翻军事杂志。退回去三五年,儿子还欢欢喜喜地愿意跟她出来,这会儿喊不动了,喊出来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明明叫高兴嘛,偏偏不高兴,人家就爱拿他的名字打趣儿。有回逗得狠了,儿子跳起来就要打人,闹着改姓,改成李兴。李末影说有这必要吗?都叫这么多年了。“都怨你!”儿子说,“离都离了,为什么不给我改姓?”“李兴不如高兴好听呀。”李末影真是这么觉得的,当初儿子的名字是她给取的,不为姓高,就为高兴。后来跟高原离婚,也没给儿子改过来,因为她觉得儿子本来就跟高原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儿子梗着脖子挤对她,没关系他给你送钱?儿子说的是他读初中的时候,念的私立学校,正巧李末影刚买了房子,手里缺周转资金,高原甩过来一笔不菲的数目。儿子听说以后,死活不愿意上学,说妈你把钱还给他,咱不要他的臭钱。李末影劝他,钱分什么香臭呢,有就用呗,又不是偷的抢的。儿子就说妈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李末影一愣,脊背上出了一道冷汗。
再往回倒,儿子刚上幼儿园那会儿,见到谁都爱说,我爸爸出差了。他说这话是“别有用心”的,因为小朋友们都有爸爸,放学的时候,或者开联欢会的时候,爸爸们都出来了,他的爸爸呢?总得有个地方待,于是要给爸爸安排个地方——到上海出差了。爸爸出差出了三年,这三年里头,让李末影最心酸的是,遇见别人的爸爸,儿子也开心得不得了,总爱傻笑着跟人屁股后头跑。人家爸爸要是说:“高兴,你跟我回家吧。”儿子就当了真,小手拉着大手一起走,直到小朋友把他推开,不高兴地说:“高兴,你别跟着我们啦,他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
上小学之后,儿子嘴里渐渐没了爸爸。具体什么时候没的,李末影记不清了。她太忙,忙得昏天黑地,自从手下有了自己的团队,就不得不往金字塔尖儿上爬,总不能一辈子夯在塔基下,做垫脚石。这时候订单像雪片一样飞过来,她得手脚并用才能把鸡飞狗跳的生活安顿好。至于那个早就成了一句空话的爸爸,管他什么时候从儿子嘴里消失的呢。或许李末影的母亲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护犊子的老太太不服,凭什么她的女儿被毁在一个渣男手里?高兴要是问到他爸爸的事儿,她就没好气地告诉他:“你爸爸是个浑蛋,甭提他。”高兴瘪着嘴哭起来,她就哄他:“别哭啦,跟着妈妈多好,你是咱家的宝贝,想吃什么,姥姥给做呀。”姥姥就像一瓶灭害灵,把高兴关于爸爸的最后一个念想给剿灭了,以至于多年后再提到爸爸这个物种的时候,高兴不仅感到陌生,而且无端地感到了愤怒。
“高兴,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不好?”五月的风吹在脸上,一股花香浩荡的感觉,高兴坐在妈妈新买的私家车上,兴奋地望着沿途的风景。陪着一同来提车的,是妈妈的闺密。她坐在副驾上,扭头跟十二岁的高兴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开车的妈妈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儿子的态度。她提着一颗心,如果这个叫高兴的小人儿,显露出一点点不高兴的样子,她立刻就会踩住她情感的刹车——和那个刚交往两个月的所谓的男朋友摊牌。
高兴没说话,他看着一路倒退的人、车、树、屋,显出一个敏感少年的深沉。
“高兴,你说好不好呀?”闺密还在不识趣地追问这个瞬间阴郁下来的孩子,李末影差点要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
果然,少年一点也不打算变换他远眺的姿势,就这样支着他冷漠的侧影,平铺直叙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也在李末影的心上砸出了一个硕大的空洞。
四
禹蜀徽劝过李末影,孩子还小,他懂什么?李末影叹口气,没说话。那会儿禹蜀徽也当妈了,不过行事作风还像个姑娘,没个顾忌。可能江涛一直宠着她,在她的人生信条里,也就有那么相当重要的一条座右铭:女人得有男人宠。她把李末影当朋友,兴兴头头地牵线给介绍了个钻石王老五——江涛的生意伙伴,风度翩翩的章先生。章先生虽中年丧偶,身边却不乏小姑娘蝶舞蜂绕。这年头,身价稳中有升的中年“欧巴”,倒比毛头小伙子吃香。不过章先生一心想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李末影和他算是有缘的。两人见了几次面,彼此感觉都还不错,只是吃不准高兴的态度。那天陪李末影去提车,禹蜀徽帮忙探口风,是好心,可李末影却感觉闺密给她捅了个娄子。她当时就恨不得捂住禹蜀徽的嘴,可惜晚了一步。高兴用半个后脑勺怼了禹蜀徽一句,李末影心里就一沉。
禹蜀徽希望李末影能从过去真正走出来,享受现在的生活,可是,谈何容易?李末影觉得挺抱歉的,毕竟,自己是个拖油瓶的半老徐娘,倒比那些小姑娘選对象的条件更苛刻。说到底,她是个做妈的——这就是她全部的过去。那个叫高兴的孩子,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臭脸子,就轻易地叫她打消了再往前走一步的打算。她叹气,是因为她知道,孩子什么都懂,其实,她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已经懂了。比如,在幼儿园跟着别人的爸爸跑回家的时候、从上小学开始闭口不再提爸爸的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是有记忆的,记住了她和他父亲离婚时候的歇斯底里,记住了他看到的所有不堪的画面,包括,对着从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走出来的爸爸,无辜地喊:“爸爸!”
她看着他势不可当地长大,毛茸茸的胎发褪尽,拔节似的,把合身的衣服一件件变得又小又窄,声音一点点粗起来,硬起来,说话的时候声儿不大,却老到得发沉:“妈,你叫那个人汇点钱过来,不要累着自己。”李末影又是一惊。这时候他已经十七岁了,暑假里和同学出去游学,面孔被晒得黧黑,粗糙的皮肤上附着了一片张扬的青春痘,疙疙瘩瘩地让人想到喷溅毒汁的大蛤蟆。她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忌讳提起“那个人”了,就像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再提“爸爸”。
这两年,高原和他们母子的联系比以往频繁得多。可能是因为物是人非,年纪大了,心境也变了。起初是通过高原的父母,以爷爷奶奶的身份来看孩子,送礼物、送红包,出手越来越大方。老人紧紧摁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有任何推拒的余地,几乎是老泪纵横地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孙子的!知道这些年你们娘儿俩吃了好多苦,要怪都怪那个不肖子,你别嫌我们。我们老了,就这一个孙子,不给他给谁?”李末影心里明镜似的,高原再婚后生了个女儿,二胎一放开,又赶着生了一个,还是女儿。她笑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再浓烈的爱恨情仇,时间一长,也看淡了,看开了。高兴终究是高原的儿子,哪怕李末影和他离了婚,还是;哪怕高兴不认高原这个爸爸,也还是。
有了爷爷奶奶的铺垫,做爸爸的,就开始堂而皇之地在母子的生活里出现了。第一次登门拜访,是个大雪天。路不好走,爷爷奶奶还是来了,一问,是儿子送过来的,人就在楼下。“影儿啊,让他上来暖暖身子呗?”奶奶可怜巴巴地问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开始撩衣襟擦眼圈儿了。爷爷也在一旁期期艾艾地替儿子打圆场:“嗐,路上空调坏了……”
就这么着,那人上来了。见了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不尴不尬地笑,好像这些年都在这苦笑里打着旋涡溜走了。李末影看着他,心底难免沉渣泛起,话稀得很,爱搭不理的样子。奶奶拉起李末影的手,往那人头上直敲,说你打他,打他,他现在知道好歹了,你莫再记恨了呀,说着,混浊的老泪流出来,洒得李末影整件衫子都潮漉漉的。
从往事里打捞现在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李末影很少去整理生活中的那些细节,要么忽略,要么忘记,实在忽略不了又忘不掉的,只好和葡萄美酒一起存在酒柜里,夜阑人静的时候,啜着夜光杯的酒一饮而尽。现在就安静得很,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喝了一小杯红酒的李末影跏趺在地板上,凝神望着虚空里一个并不存在的点,想象它怎样由一小片虚无变成一大片虚无。这种瑜伽姿势据说能够打通人体的脉轮,脉轮通了,能量就能自由流动,便可知万物与我并无分别,可以在万物中看见我,也可以在我中看见万物。教瑜伽的老师说,鉴于万物相连的法则,人会认识到真理存在于谎言,快乐存在于痛苦,自由存在于束缚,所以,不应当对万物抱有成见,反观自身,亦不对自己抱有成见。
前两天找江涛签合同的时候,李末影还有点狡黠的小得意,不过现在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她并不了解他们夫妻,凭什么替他们决定在夫妻关系里如何增减筹码?那个叫小雅的妇人,她不过见了一面而已;反倒是江涛,她更熟悉他一些——一个优秀到自负的家伙,倒也不失真诚,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遮掩,对女儿,对禹蜀徽,甚至对她李末影。他到底签了那笔两百万保额的合同,有那么一刻,他心底或许会升起些许愧疚,但那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看出来了,他签字的时候很笃定,保持着一个职业商人的精明和旺盛精力,并没有在情感的天平上大幅度摇摆。她刚进他办公室时看到的那副金丝眼镜后面略显浮肿的双眼,有一刻甚至给她精光四射的错觉。然后就是羡羡的生日会。她再次见到他,他抱着女儿笑得像个孩子,和一帮小屁孩打成一片。羡羡骄傲极了,有这样一位又风趣又慷慨的父亲在小朋友面前帮她撑场面,小姑娘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孩子们闹得不亦乐乎,李末影和禹蜀徽她们几个当妈的,就凑在一块儿聊天。话题当然离不开孩子,说到兴趣班和外教,是念国际学校还是在国内读了大学再送出去,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各抒己见。说到后来,都成了精算师,请个私教多少万,念一个国际班多少万,出国的话,又是多少万,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把教育投资的门槛儿越抬越高,归根结底——得有个能掏得起钱的好老公。自然是禹蜀徽的老公最称职,大家都笑,说羡羡是江涛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禹蜀徽呢,也是好福气,回回给女儿过生日,江涛从不忘给老婆送礼物的。禹蜀徽也捂着嘴笑,腕子上的新款卡地亚镶钻手表闪得耀眼。切蛋糕的时候,江涛把它郑重地戴在她的腕子上,柔声说老婆辛苦了,众人都起哄,羡羡也撒娇地说妈妈的礼物比她的还好。禹蜀徽脸上沐浴着春风,言笑晏晏:“他呀,狡猾得很,好的地方都让你们看到了,不好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倒有些提纲挈领的意思——好的都让人看到了,不好的,且背着人偷偷摸摸呢。李末影觉得有些好笑,自以为和禹蜀徽无话不谈,好朋友却还是背着她,小心翼翼地藏着一个果核样的秘密,咬不开,嚼不烂。当然也不能怪蜀徽,她的本心,恐怕是不欲欺人的,更多的,还是小女人的自欺。细细想来,也是心酸,一个蒲草般的女子,柔韧地缠绕着她的磐石,有名无实,或者有实无名,都是精神的暗疮。
听蜀徽说,她和江涛是在飞机上认识的,当时她是空乘,他呢,是商务舱的常客。高空作业,大概激素水平也偏高,发展到地面上,简直是难舍难分了。要是没有“有妇之夫”这样狗血的景深,也算是一段佳话。郎才女貌,够般配的,两人感情也好,什么时候都是蜜里调油的样子,羡煞旁人。他们的女儿取名叫羡羡,李末影先前还觉得真是应景儿,谁不羡慕这样的夫妻?现在看来,有点意味复杂了,至少隐含着对生活的反讽。
禹蜀徽没和李末影谈过江涛有家室,所以李末影也不好和禹蜀徽谈论江涛的家室。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李末影滑稽地想,她要不往外说,江涛风調雨顺的婚姻和禹蜀徽如花似锦的爱情就还在临界状态。她不过是个外人,但她这个外人在微妙的关系当中也不能轻举妄动,一动,就有可能打破关系的平衡。书上怎么说来着?根据物体的平衡条件做出力的矢量图,如只受三个力,则这三个力构成封闭矢量三角形……哦,不不不,看似简单的三角关系,远不止受到这三个只凭借肉眼就可以看见的“力”的左右。就拿羡羡来说好了,如果小姑娘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做何反应?李末影盯着虚空里冒出来的一个个缥缈的力点,油然而生一种悲悯的情怀。
五
银泰中心的满记甜品一直很火爆,禹蜀徽特别喜欢他们家的生磨芝麻糊和杧果班戟。如果约李末影逛街,歇脚的时候,两人一定要在满记点一份甜品。李末影说太甜了,禹蜀徽说哪有嫌甜的道理,难道你喜欢吃苦?两人虽要好,也有分歧的时候,比如对待甜品的态度。一个人的口味,大约和他生活中的态度是相契合的,蜜罐子里泡大的人,总是嫌味道不够甜。像禹蜀徽,天生好像是被宠出来的女人,对于生活的品质,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你要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值得被爱,值得最好的东西,你就是这样好,完全配得上最好的一切。”李末影望着她,笑嘻嘻地摇头:“最好的都给你了,别人怎么办?”禹蜀徽耸耸肩,精致的镂空金属小勺在水晶碗沿上一磕,抿起她好看的樱桃小嘴:“别人?把自己照顾好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末影嘴角仍挂着笑,眼皮却垂下来。她玩着手中的塑料小叉子,无聊地把它竖起来,在雪白的餐巾纸上扎出无数细密的小洞眼。如果禹蜀徽有密集恐惧症,一定会被那密密麻麻的孔痕吓坏,就这一会儿工夫,李末影已经把一整张餐巾纸戳得像是布满了黑压压的细粒蚕卵。相较于纤瘦的体型,她的手指比较粗,看上去简直像一根根胖大的胡萝卜在胡乱点芝麻。她一边点,一边感叹:“江涛把你照顾得那么好,哪要你亲自照顾自己?”
禹蜀徽皱着鼻子笑起来:“哎哟,我说什么来着?女人到底要男人宠,才不会老得快。我先前给你介绍的老章,很懂得照顾人的,你偏不要人家来照顾,这会儿又来说酸话,是不是早更了?”
“是早更啊!”李末影也笑起来,“我这样自力更生的,不起早贪黑怎么来得及?”
到底没有去触碰那个果核样的秘密,李末影看着她毫无瑕疵的精致面庞,叹着气想,一个人一个命,禹蜀徽是这样一个受到科斯定理支配的优质女人,不晓得是她的幸还是不幸。正无端想着闲事,就有电话进来。号码比较陌生,听声音也不像是熟悉的客户。环境太嘈杂,李末影把手机竖在耳朵边上,调动全部的注意力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越听越是稀奇,眉头不禁皱起来。她一边安抚对方,一边答应尽快给对方答复。不过说老实话,这么棘手的案例,她还没碰到过,到底处理结果怎么样,她心里也没底。对方收了线,李末影还愣在那里,禹蜀徽“哎”了一声,把她从恍惚里拽出来。
“怎么?”
“保险索赔。”
“你不就干这个的!”
“干这么多年也没碰上过这种事呢。”
打电话来的,不是李末影的客户,是李末影客户的妹妹。客户妹妹打电话,是因为客户出了事。还不是小事,出了天大的事——客户带女儿上泰国旅游,遇上车祸,直接没了。
按理说,如果保险责任分明的话,索赔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客户的女儿,跟客户坐的是同一辆车,一起没了。客户的妹妹打电话来说,家里两位老人听到这消息,立马哭晕过去,更气人的是,姐姐的前夫觍着脸跑来跟他们说,姐姐的所有遗产,包括但不限于姐姐买的那份高额保险,按照法律规定,都将由他来全权处理。
“你给我捋捋。”禹蜀徽感兴趣地把脑袋探过来。
李末影就把里面的弯弯绕讲给禹蜀徽听,说这客户真是命运多舛,活着的时候不舒坦,死后也不得清静。年纪轻轻的,就这么突然走了,父母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她在李末影手上买的保险,那时候刚离婚,大约有些痛定思痛的意思,感慨地說男人不可靠,只能买保险。可能“保险”这两个字,对遭受背叛的女人来说,约等于安全感。前夫因为是过错方,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她恨不得挫骨扬灰地啐他:“钱和女儿,都不是你的了,你给老娘滚蛋!”前夫怏怏地滚蛋了,当然是和新欢一起。李末影的客户伤心了一阵子,后来渐渐释怀。只能释怀,生活还要继续,总不能陷在痛苦的泥淖里过一辈子。带女儿去旅行,也是想着能放下,能重新开始,没想到,一去不回。那个浑蛋的前夫呢,立刻兴兴头头地滚回来,还带着一个能说会道的律师,说女儿的死亡时间在前妻之后——出车祸后母女二人立刻被拉到医院抢救,母女俩停止呼吸的时间的确有差别——现在前妻没有了,他这个监护人拿着医院签发的死亡证明,来证明未成年的女儿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遗产,应当由他来顺位继承。
“还能这样玩儿?”禹蜀徽夸张地“哇”了一声,涂着高光眼影的美目里掠过无法修饰的惊讶和鄙夷。她对男人的看法和李末影也许并不一致,两人的身份和处境也大相径庭,不过在斑驳的人性背景下,人心总还是有共通的地方。
李末影双手抱臂,若有所思,接着长叹口气,用了一点意志力,才把不自觉地向前倾的僵直背部往椅背上靠去。椅背是硬木质地,很不舒服,发紧的背部硌在上面,像是绷上了弦。她太清楚自己的这个身体反应了,最初可能来自那个不堪的画面——她绷紧自己的背部,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以免被怀里迫不及待地挥着小手叫“爸爸”的儿子带得摔进那道门里——当然不能一跤跌进去,门里是穿着吊带睡衣的女人,镜头再拉远一点,高原正衣衫不整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儿子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声音像是一道魔咒,把所有人的手脚一下子都缚住了。她抱着儿子,艰难地对抗着反向的牵引力。怀里那个十八个月大的小婴儿长得虎头虎脑,浑身是劲儿,竟然差点把她拽进门去,尽管她用尽力气,挺直后背,还是只做出个微微前倾的姿势。这个奇怪的姿势就那么定格在画面里,意识与本能,前驱与后退,挣扎与顺从……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同一直线、同一物体上……结果合力为零,李末影摇摇头,把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物理学术语甩出脑袋,不禁苦笑。
禹蜀徽问李末影,在这种变态的情况下,前夫是不是真的能继承所有财产?李末影说法律规定是这样的,具体怎么样,要看前夫被狗吃掉的良心还剩下多少喽。客户的妹妹打电话来哭诉,说那个人渣的“良心被狗吃掉了”,言辞十分激烈,不过李末影推断客户的前夫倒也并不打算做绝,大约之前被前妻净身出户心中不忿,借此拿回自己那份儿也说不定。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你跟他讲感情的时候,他不一定肯,因为双方在感情上的付出无法计算,你以为你吃亏了,他还觉得他亏得更厉害呢;讲法律就容易多了,起码在允许的尺度之内,剩下的那点感情,可以收放自如。
两人聊着,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禹蜀徽下意识地拿小勺敲着碗沿说真是防不胜防啊,买保险也不保险,这世上有什么是靠得住的?李末影把满是洞眼的餐巾纸揪成一团,说亲生的也未必靠得住,结婚买房买股票买黄金,哪样又一定靠得住?说到底只有自求多福,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啰。禹蜀徽点头称是,当下二人在CBD狂扫了一通货,衣服鞋子胸针唇膏面霜指甲油,塞满了手提袋,四只手也还不够用。
禹蜀徽签单用的是附属卡,这边一刷POS机,江涛那边就有银行的短信通知。结果禹蜀徽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嘀嘀地像是报警提示。禹蜀徽掏出手机边走边看,一路咯咯笑。李末影问你笑什么,禹蜀徽就拿手机给李末影看,满屏都是江涛的信息:“老婆,购物愉快。”“老婆,多买点。”“老婆,不要太累了。”
“要不要这么秀恩爱哪?”李末影也笑起来,抬手去拍禹蜀徽的屁股,却把一只购物袋滑落在地上,大开的袋口滚出一顶卡其色渔夫帽。李末影“哎、哎”地追着帽子跑,一边还不忘打趣禹蜀徽:“你看,它也不老实,知道刷的是江涛的卡,不愿给我占便宜。”这一季的新款渔夫帽折扣力度不小,买一送一,禹蜀徽买了一顶粉色的,商家送的那顶同款的卡其色帽子,就便宜了李末影。原本李末影不想要的,她历来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不过禹蜀徽硬要塞给她,说是这种帽子修脸,戴上立刻就有层次感了。一边推销的店员也不停地怂恿,在李末影头上不断调整着帽檐的角度,说这样好,你的圆脸适合这种帽子,超级甜美风。可能也想改变一下风格,李末影没再坚持,店员嘴里的“甜美风”打动了她,就像禹蜀徽说的,生活的味道已经够千奇百怪的了,难道不要甜的,要苦的?
六
不知道为什么,李末影最近冥想的时候,总是喜欢联想到儿子物理书上的动态平衡问题,“通过控制某一物理量,使物体的状态发生缓慢变化”,她琢磨着这句话,觉得“缓慢的变化”一词充满哲理和趣味。大多数人都追求稳定而不喜欢变化,但变化总是存在。不过,如果变化是缓慢的,情况就要好得多——最好像黏稠的时间一样缓慢,人就会有种死得其所的错觉,试验效果类似于温水煮青蛙。如果,李末影试想,如果高兴十八个月大的时候,她没有一意孤行地去求证所谓的真相,而是让生活的真相慢慢浮现,现在又会怎样?后来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她突然心血来潮一般抱着孩子跑去上海,要的是真相吗?不对,她早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她要的是一个拒绝服用安慰剂的理由,那种甜甜的生活的安慰剂。
就拿最近出事的那个客户来说好了,她和李末影一样,也是个不懂得控制物理量的人。李末影认识她的时候,她其实对保险是相当抵触的。李末影找了她几次,她还是坚信市面上流行的一种说法:保险都是骗人的。李末影这人有一条好,她和人交往,素来坦诚,能不能成为客户还在其次,不过八成能成为朋友。熟了之后,两人就聊,聊孩子,聊老公,接着聊到老公出轨。可能就是那时候,两人开始同仇敌忾,女人下决心成了李末影的客户。那时候女人还没离婚,家里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李末影劝她三思而后行,女人就拿话堵她,你离了,出了口恶气,凭什么不让我离?李末影苦笑,掰着指头跟她算账,这口气的代价有多大。女人说那不是问题,我先让他付出代价。
结果是前夫净身出户,据说还动用了私家侦探,情节比电视剧更狗血。李末影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反倒被上了一课。一样是撕破脸,客户比她多拿了几百万。事后客户说,幸好你提醒我,不跟他算清楚,我和女儿多吃亏呀。没想到客户算得这样清楚,最后還是便宜了前夫。李末影顿觉世事无常,一切的算计,到头来都被老天算计了。卖保险是一份工作,保险工作本身体现了人的预见性和未雨绸缪的智慧,不过有些事还真是无法预见和绸缪,如果能清楚地看到尽头,或许就不必苦心绸缪了。
她不知道禹蜀徽是不是个懂得绸缪的人,致力于一辈子做小伏低,也是不容易。
其实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禹蜀徽会是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以她的经历来现身说法,对小三儿简直是深恶痛绝,可是,对着禹蜀徽,又全然恨不起来。禹蜀徽不是她印象里的小三儿,穿着吊带倚门而立,眉眼风骚又不乏戒备,随时准备霸占别人的老公和家产。禹蜀徽呢,她的娇俏和窈窕,热情和真诚,都是清清爽爽的,举手投足,固然有任性的一面,可也优雅到骨子里。说白了,她身上有贵气,天生是做太太的。即使是现在,把那个叫小雅的女人带到李末影面前来,她也还是觉得禹蜀徽更配得上江太太的称呼。不过,禹蜀徽没有那一纸证书,说到底是江涛私藏在小公馆里的一个尤物。想起江涛那一套夸夸其谈的经济学论调,李末影又替禹蜀徽感到不值。在江涛那里,禹蜀徽可能不是个值得伤筋动骨的问题,反正他只要给她恰到好处的恩宠就可以了,她那么卑微地成全他的体面和左右逢源,潦草地托付了自己的一生——可以想见,禹蜀徽连一场宣告权利的婚礼都没有,唯一可以自欺的仪式,可能就是跟他偷偷拍下了那帧巨幅婚纱照。
以李末影的脾气,自然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掩耳盗铃地度过一生,又不是天聋地哑,难道当真是能知者不言,能言者不知?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禹蜀徽的样子,挺着大肚子去上瑜伽课,认真到汗流浃背。教练说,这个动作孕妇不能做,别的同学可以做个加强。禹蜀徽就停下来,肚皮像座小丘似的蹾在地板上,拿块手工刺绣的小方巾擦汗,看着别人做。李末影是新来的,动作不到位,韧带拉到一半就嗷嗷叫,禹蜀徽说你不要这样别着身子,放松,放松,吸气,呼气,吸气,松,再松……李末影放松下来之后,觉得整个人都轻了,软了,禹蜀徽说得不错,她太紧张了,似乎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松弛的感觉。
而禹蜀徽呢?似乎是太过松弛了。在李末影看来,她简直从来不肯为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虑和担心,哪怕肚子里怀着一个出生证明“父亲”一栏空缺的孩子。尽管那时候李末影并不熟悉内情。追求生活品质却忽略人生规划的禹蜀徽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表面的精致和内里完全不搭。她也确实有任性的资本,当年考空乘不过是一时兴起,这样就解决了人生大事,轻松地做起了江太太。“如果每一步都是想好了再做,很多事一辈子也做不了。”这是她的口头禅。有时候深思熟虑未必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习惯。像禹蜀徽这样的女人,她的人生经历大约没有给过她未雨绸缪的训练,因为一路都是光,不管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
因为李末影的关系,禹蜀徽为刚出生的羡羡买了一份成长险。当时她还拍着襁褓和李末影打趣:“这么小的小婴儿,我想到她八十岁、九十岁的时候,可以拿这笔钱来养老,真是莫名想笑。”李末影跟她解释,这份其实是年金分红险,就当是长期理财也不错。禹蜀徽笑着说:“用不着想那么远,我们没有遥控器的,现在按一下,好遥远的事就解决了,不可能呀,到时候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把你的计划打得乱了套,搞不好害得你后悔一辈子——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要那样辛苦啦。”李末影一怔,也对,人那么克制自己,是为了以后过得更好,可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以后呢?我们是不是先验地建立了一套标准,认定延迟满足才是唯一正确的人生态度?
尤其是现在,李末影坐在瑜伽垫上,上身垂直于地面,脊柱扭转超过九十度,几组深呼吸之后,思维更是进入一种迁流的状态。她由客户的意外身亡联想到享乐主义的禹蜀徽,由禹蜀徽想到非典型性小三儿,又由此想到波澜壮阔的生活的肥皂剧……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景色似乎有所不同,她的目光流淌到窗外一株粗壮的合欢上,夕阳晚照,穿过合欢叶的光斑稀薄而琐碎,摇摇晃晃。
有电话打进来,是高原。李末影抓过瑜伽垫边上的手机,还保持着以腰部为轴向后扭转的姿势。高原说这个周末从老家回上海,路过省城,给儿子带了家乡的特产。“山核桃,补脑子的。”高原强调,不顾李末影的推辞。李末影没再坚持,儿子正是较劲的时候,横在眼前的高考让家长都没了脾气,只要是为孩子好,唉,什么都不说了。
高兴对高原的态度说不上好赖,对这个从生活中消失了多年的父亲,高兴起初是相当排斥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高原一家刻意营造的互动氛围,这少年也接受了所谓的高家长房嫡孙的尴尬身份。
“又不少根毛!”少年这么粗鲁地阐述自以为成熟的观点,“妈,你随他们折腾去,给了就要,他们本来就欠我们的。最好也跟他们明说,我今后是打算出国的,一年少说也要几十万吧。”
高兴到底是高家的血脉,既然没办法从根儿上彻底剥离关系,业已被生活打磨得溜光水滑的李末影也就顺水推舟地维持着关系,但她还是看不惯儿子浑不懔的态度,正色斥道:“要不要这么明火执仗啊?我们自己过不好日子啊?”
“过得好着呢,啊,好得不得了,您别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儿子眼,跟她打哈哈,“凡事都讲个因果报应吧,老高家是明白人,啊,明白事理可不就好办了嘛。”
李末影哭笑不得,这个年纪的孩子主意比成年人还大,他们徘徊在一道重要的人生的门槛上,将跨未跨的样子,不那么稳重地摇摆不定,家长替他们着急,他们却以为自己步履铿锵。他们认定的事情,多半就是眼下的样子了,家长不可以因为迫切的心情越俎代庖地校正他们的偏差和失误,等到将来他们终于跨出那道门槛,见识到门外没有边界的风景,自然而然便会嘲笑起那个在门槛边徘徊的自己。
高兴见到高原,顶多是干笑一声,算是打招呼了。那声“爸爸”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的。“别扭。”他说。确实别扭,这么多年没叫过。叫爸爸也是一种习惯,这习惯从小没培养好,高原还是挺失落的。他鬓边已经灰白一片,原先挺拔的头颅上方,也有了油腻的谢顶迹象,现在习惯微微低垂着脑袋,见谁都很谦卑似的。
高原试过各种手段,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高档手机、平板、智能自行车、无人机,一样不落地送过来;有时候也送展览会、音乐会、嘉年华的门票;当然,红包更直接一些;胆子大了以后,还提议去旅行——目的很明显,增加和儿子接触的机会。不过高兴多半说没时间,潜台词也很明显,没时间应酬这个叫“爸爸”的生物。遇上特别感兴趣的地方,高兴就和李末影说:“要不,你陪我去?”这样一来,客观上就形成了一家三口的局面。
虽说出去玩,高原单住一间客房,李末影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呢?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甚至比熟人还生分,但到底曾经是夫妻,现在还是父子,李末影觉得要是换个角色,她是高原现在的妻子,看到自己丈夫和前妻俨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游山玩水,恐怕也会不舒服。
高原现在的妻子,李末影没见过,也没问过。那女人离她太远了,并不是地理位置上的远,而是心理距离遥遥迢迢的,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自己已经是前世了,管不着那么多。那女人和高原才是现世夫妻,少不得夫妻之间的情趣。有时候会听到女人打电话查岗,高原捂着手机嗯嗯啊啊的,那遮掩的态度让李末影感到既暧昧又龌龊。他显然不敢跟那个女人直言“前世”的复苏,他身边的自己就莫名地变得身份可疑起来,隐约有几分见不得光的味道。她的暴脾氣又上来了,嫌恶地跟他说:“你老婆不让你来,你就不要来了,这么偷偷摸摸的有意思吗?”他立刻扮成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还露出忍辱负重的神情:“你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好,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叫你们娘儿俩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我只希望做出一点补偿,没别的意思。”
他真是一点都没变,李末影直皱眉头,当年那个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高原还跪在面前,只是换了个苍老得多的姿势,让她不忍心赶他走。就这么着吧,反正他是儿子的爸爸,反正,又不少根毛!李末影自嘲地引用儿子的话来镇静自己逐渐柔软的成见,渐渐地,就忘了憎恨和嗔怨。
七
公司包场,好莱坞大片,李末影给禹蜀徽留了两张电影票。可是打电话给禹蜀徽的时候,她似乎没什么兴趣。李末影觉得奇怪,禹蜀徽蛮喜欢看电影的,是那种宁愿花上好几十块钱买票进电影院的发烧友。按她的话说,“电影不进影院没法看的,又不是买不起票,为什么委屈自己窝在沙发里看下线的片子?”李末影想禹蜀徽可能有别的事,也没深想。接下来是公司年庆,李末影忙得昏天黑地,高兴的家长会都险些没时间参加。她想过打电话给高原,毕竟他也是儿子的家长,结果高兴不愿意,挣脖扯筋地说你没时间去就不要去了,突然冒出来一个连老师都不认识的所谓的家长,有意思吗?李末影只能感慨,基因多么强大,儿子连发脾气都跟自己一模一样。
后来还是禹蜀徽主动约的李末影,她说我要报案。
个把月没见而已,禹蜀徽显得很憔悴。她一向注重保养,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得多,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奋起直追的意思,一直被包藏得很好的衰老开始显山露水了。李末影讶异地看着她,毕竟也是四十岁的女人了,再抗衰,颈纹还是一道道地缠上来,像是收紧包围圈扼住呼吸器官的一条蛇。
现在险些被蛇吻的她深吐一口气,豁出去不再理会那条绕颈的毒蛇,仿佛视死如归一样把一份保单推到李末影面前,却掩饰不住力竭似的,困难地压抑着情绪说:“江涛住院了,胰腺癌,不过病历和入院单据我都拿不到……”她看了李末影一眼,有一丝哀怨裹在对朋友的信任里,不说,彼此也都明白。空气中有一些细微的振动,像是蜂鸟的嘤咛,把瞬间的空白拉得很长。
李末影看到禹蜀徽眼底的血丝,还有比血丝更让人触目惊心的东西。她抽了口冷气,牙痛似的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咕哝说:“在……他老婆那儿?”
这种尴尬的场面似曾相识,李末影觉得自己在冥想的时候蹚过那条迁流的命运之河,一定有过这样荒诞不经的意识碎片。并不是特定地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而是冥冥之中透过无常穿越恒常。她可以守口如瓶,忽略运动条件和变化量,却无法解决动态平衡的终极问题。
不过问题既然已经产生了,李末影和禹蜀徽很快达成共识,由保险公司出面会比较好一点。江涛的老婆,李末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也是李末影的客户,也就是说有沟通的基础。李末影替禹蜀徽做了主,索性摊在桌面上谈,保险赔偿一家一半。禹蜀徽目光凌乱地摇着头说:“无所谓,我就是想见见他,趁着人还在……”语气那么幽怨,一点不像李末影认识的禹蜀徽。
应该是往医院跑过无数趟,但是始终见不到丈夫。这时候名分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那个持证上岗的江太太终于霸占了病榻上的一具傀儡。他不能动了,不能说话了,不能自由表达意志了,他终于跑不出她的手掌心了,她笑着流眼泪,一边哭,一边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江太太始终只有一个,只有我,我才是你老婆呀。
禹蜀徽有气无力,纤细的手指撑着额头,摇摇欲坠。
“这病凶得很,发现就已经迟了……”也许是有意避开李末影的目光,才能顺畅地吐露出隐藏多年的秘密,她盯着面前的玻璃杯说:“你早就知道了,哦?我和江涛,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其实没什么可避讳的,但也没必要主动去解释。解释起来太麻烦,也未必有人理解。我只是想,羡羡有个爸爸,我有个家,我们又不想去害谁的,这世界总容得下我们吧……”她目光迷离地诉说着,她也是爱上他之后,才读了好多书去说服自己。有段日子确实很辛苦,她要捧著书不断告诉自己,一夫一妻制伴侣会认为伴侣是属于自己的,两个人是所属关系,但复数恋爱不同,因为有多方伴侣的参与,他们更注重怎样和对方维持健康的关系……“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禹蜀徽神经质地抓住李末影的手,“我真的照做了。结果江涛对我有多好,你都看见的……”
禹蜀徽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李末影插不上嘴,对这方面她真没做过研究。禹蜀徽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也不知她说的是江涛的病,还是自己的命运。如果对方是“江太太”,李末影还知道怎么劝;现在面对的是“江小三儿”,她觉得禹蜀徽的悲怆里染着大量的滑稽成分。可是,那么一大块滑稽,情不自禁地掉进悲怆里面,经过长年累月的搅拌、溶解和发酵,现在说不清道不明,更加让人糟心。
江涛已经转到上海的医院去了。为了禹蜀徽,李末影跑了一趟上海。
秋天的上海阴冷得没有一丝阳光,头顶着灰色的天,脚踩着灰色的地,李末影觉得心情很沉重,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还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包里随身带着江涛的重疾险保单,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它掏出来。找到病房,李末影先是彬彬有礼地敲门,然后欠身从门后探出半个头,笑眯眯地招呼一声,江太太。弯腰在门口放下一个精致的果篮。
那个叫小雅的女人,乍见到李末影,有些讶异,大概半年前那次在咖啡馆短暂的会面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江涛状态极差,黄疸和腹水都比较严重,病房里还有两三个陪护的亲戚,不知道是江家的,还是小雅娘家的。李末影寒暄几句,无非说些保重之类的话。江涛望着她,翕张着嘴唇,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每一声啊都抽着冷子,也许是痛,也许是等着什么消息,李末影觉得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尴尬。她朝他点点头,说你放心。然后转身找小雅,建议江太太去楼下的小花园坐坐。
小雅被李末影引出病房,脸上挂着一个病人家属的愁容。李末影买了两杯咖啡,塞了一杯给小雅。热咖啡触碰到冰凉的手指,小雅一个激灵。李末影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饶是如此,小雅的脸色还是阴下来。光是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也让她这个江太太感到难堪吧。
她的脸阴得比天气还吓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到现在这个地步,钱又有什么用?”
李末影赶紧说:“有钱总比没钱管用,况且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是这样了,你们孤儿寡母的,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
小雅望了李末影一眼,吐出这样一句话:“他的保单在她那儿,就是没想过留给我们娘儿俩。”她的态度淡淡的,既不特别愤恨,也不特别幽怨。
“这份保险本来就是禹蜀徽替他买的,江涛那时候还不大愿意呢。”李末影也知道解释得很牵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明明是事实,说出来却好像不大可信。
“那时候他听她的,现在得听我的。”小雅冷冷地说。
李末影干笑几声,把话接过来:“是,我两头都不帮,这保险是我卖给江总的,我就要对江总负责,按章办事。那边找到我,说是愿意一家一半,江太太又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小雅冷笑:“是啊,何必跟钱过不去呢?因为本来就不是钱的事呀。”
李末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谈。“其中的过节儿,我真不清楚,想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叹口气,推心置腹地说,“你忍了这么久,难道是等他没了的这天?不可能。你一定是想,他有一天回心转意,或者,那个女人自己玩不下去了,你还是江太太,还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如果想要鱼死网破,早就不等了,你说是不是?”
小雅的嘴唇抖起来,怕冷似的,李末影接着说:“你才是江涛的老婆,明摆着的,她也知道,争什么呢?活着的时候都争不过,难道争死人?不过是尽尽人道,她想带女儿来见亲生父亲一面,从今往后,好重新过日子。”
小雅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李末影赶紧趁热打铁:“你当是善终服务也好,当是给自己的儿子积德也好,就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江涛也念你的情。这么多年,江涛都觉得亏欠着你,我们不要让他到头来抱着遗憾,觉得是亏欠了那一边。你呢,倒是白白浪费这么多年,苦了自己。”
小雅的泪光泛出来,心里翻江倒海,李末影抓住她的手,重重一握,颇为动情地说:“凭什么?你心里一定问了好多遍,凭什么!我告诉你,就凭你嫁了这么一个男人,你自己选的,哪有什么后路可退。那么又凭什么便宜了那边呢?人,她分了一半;钱,不应该也有你一半吗?”
握着的手好长时间没分开,小雅抓紧了李末影,见到亲人似的,号啕大哭起来。李末影也很感慨,觉得握住了另一个自己。如果当年她也选择了忍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结局呢?医院的小花园里,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往这头看了两眼,又继续散他们的步去了。其实没人在意你的悲伤,你旁若无人地在大庭廣众前痛哭一场,或者长年累月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暗自饮泣,对于奔流的生活都一样那么无伤大雅。
李末影买的两杯热咖啡,已经在微凉的空气里冷了下来,两人都没怎么动。
八
高原打电话来,知道李末影正好在上海,就要请她吃饭。李末影说没这个必要,你跑一趟,跟我坐动车回去的时间差不多。高原说那还是不一样的,我一会儿就到,正好把新买的笔记本带给高兴。李末影说他要你买什么笔记本?家里笔记本一大堆!高原支吾说,是,我这不一样。李末影笑骂,你怎么就不一样了?高原嘿嘿笑,你等我啊,马上就到。
见了面,李末影才知道高原送的笔记本果然不一样。他买了一台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给高兴,说是上次高兴跟他说的。
“我怎么不知道?”李末影声调立马提高了。
“就是,他怕你知道了不给买。”高原搔着后脑勺,局促地并拢了双腿,简直像是面见教导主任。
“那还买?”李末影又好气又好笑。
“呃,”高原抱着侥幸心理说,“兴许你心情好呢。”
李末影板下脸,接着把目光从高原的脸上摘下来,斜三十度角投在那台尴尬的笔记本上,用鼻孔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今天心情特别不好。”
高原愣在那里,手脚没处放的样子。李末影觉得窝火,儿子越长越像高原,还有这种偷偷摸摸私底下干勾当的脾气和做派!一想到是自己铁娘子的性格使他们成了同谋,又不觉生自己的气。劝别人都一套一套的,那是因为没有切肤之痛。换作自己,这么一件小事,竟然也让人气息不顺,没法儿好好地吃一顿饭。尤其是那道餐厅里的招牌梳芙厘,明明是刚出炉的,她才说了两句话,饱满圆鼓的表面就塌陷了,风味也大为逊色。
那台苹果笔记本,李末影到底没给高兴带回去,她跟高原说我心情不好,可能最近心情都不会好,你想给高兴,等过年吧。正好红包不用给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李末影没跟儿子提笔记本的事,知道提了也没意思。儿子已经到了把教育当教训的年龄,况且李末影也吃不准,儿子跟老子要一台笔记本电脑,这事用不用得着做妈的去教育或者教训他?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在担心什么呢?父子俩避开她的视线,在私底下有了交往,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感觉到不安吗?好吧,最坏的打算,高原真把儿子抢走了,就像这些年,她把儿子从高原身边抢走一样,那又怎么样呢?放个儿子在身边,其实和存笔钱在身边差不多,你不能指望他(它)因为是你名下的,就一定是你的,他(它)来来去去,从来也没有属于你,最多是他(它)在身边的时候,你心里欢喜、安定,这就够了。这些年做保险,她反倒觉得什么都不保险,看得远,不如看得开。
可惜老高家看不开。
高家的老头老太太重男轻女是有目共睹的,当年高原的姐姐,也就是李末影的前大姑子,就为这事抱不平。离婚的时候全家人都痛得不行,唯独李末影觉得大姑子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当然,嘴里也说有家有口不好离婚的,你们谁的面子不看也要看孩子的面呀。实则并没有往心里去。她自己是女儿,嫁了人又生个女儿,带女儿回娘家,从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地位,因此李末影把儿子带出高家,她只是口不对心地说两句闲话,也就不与她相干了。
高原再婚后两胎都是女儿,高兴自然成了高家的宝贝。依着李末影对高家人的判断,他们登门示好都是意料之中。逢年过节李末影带儿子回老家,偶尔也能遇上前大姑子,客客气气的,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都是绕着高兴走。大面儿上自然是找不出错的,不过把前大姑子的话掰开了细细揣摩,其实是——你辛辛苦苦养个孩子,何必便宜高家?李末影心里就想笑,觉得前大姑子果然不像姓高的。
等翻到年根儿,李末影带高兴回老家过年,高原也回来了。好像是一个人回来的,老婆和女儿都还留在上海。可能除夕夜过得也不舒坦,高家两位老人都挂着脸子,编派媳妇的不是,让高原有点左右为难。年里头两家约着吃饭,磨不开面子,李末影只好带高兴去赴宴。这场算是家宴,老头老太太端坐中央,一边是前大姑子和丈夫、女儿,一边高原留了位给李末影和高兴,俨然一大家子整整齐齐,三代同堂的局面。老人家这时候脸上才有了笑意,说这才是一家人。李末影觉得挺不舒服的,高兴也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草草吃了几口,就躲在一边玩手机。前大姑子脸上的笑有点奇怪,仿佛扣着一张面具,看什么都有洞穿世相的精明和抽离。
吃完饭,高原要送李末影和高兴回家。李末影随口说,这又不是在大城市,几尺巷子,不远的,就不用送了吧。高家人执意要送,也就罢了。高原帮着提了给李家的回礼,三匣六盒的,倒比李末影来时带的东西还多得多。李末影刚要摆手拦下,高家老头老太太便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胳膊劝说,这是礼数,也是心意,总归不是给你的,这大年下的,难道叫高原空手去老李家?李末影心说,老李家可没想让高原登门呢,只是两只膀子都被架住了,又拉又扯地送到门口。高兴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一脸厌烦的表情,潜台词是,还走不走了?李末影也觉得无奈,硬是不收,恐怕一时都走不掉,只好随了高原,以及高家送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年,高原不断到省城“公关”,和儿子拉关系;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县城里,高家和李家自然也是有来往的。高原送礼去李家,倒也不显得突兀。站在门槛外面,李末影的母亲还招呼,进来坐啊。高原告罪说太晚了,改天再来拜访老太太。李末影心里“嘁”了一声,扭头进屋。
在家里,李末影母亲也改了口风,提起高原,早没了往日的咬牙切齿,还劝李末影和高家多往来,说高兴毕竟是高家的孙子哩。
“您怎么不说他是浑蛋了?”李末影拿话噎自己的妈。刚离婚那几年,老太太在省城帮衬着带孩子,说了不少狠话,这会儿立场好像不那么坚定了。
“老皇历了,说那话。”老太太拍着大腿喊冤,“再说都是你自己的事。”言下之意,你肯去老高家有说有笑地吃饭,又让人大包小包地送回来,那可不是因为老李家的撺掇。
一个年过得滋味挺复杂,李末影决定还是早点回省城。高原又不知从哪打听到消息,说他正好也要回上海呢,顺道送他们。李末影说你回你的,我自己开车,要你送什么!高原就说他车上还有东西,本来就是要送到省城给她娘儿俩的,再说跑高速,两辆车也好有个照应。李末影說你可够奇怪的,有什么直接给我不就完了?跑那么一趟,折进去一百多公里呢。高原吭吭哧哧地不说话,隔一会儿说,我跟着你车,你当我不存在好了。
结果两辆车就一前一后地上了高速。高兴坐在李末影车上,插着耳机,摇头晃脑地,看一眼后视镜,嘴里咕咕哝哝地说:“妈,他追你呢。”
“什么?”李末影莫名其妙,“我开得不快呀。”
“我说,他追你呢。”儿子一脸坏笑。
九
正月十五,禹蜀徽打电话来说,江涛没了。李末影一惊,捧着电话,半天才说,出来吃甜品啊。
还是满记甜品。这时候吃甜品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能增加点胺多酚也是好的。
这年头什么节日人都往外跑,到处人满为患,满记甜品这样的小铺子也得等座。拿了号码,016,数字还蛮吉利的。李末影拍拍禹蜀徽的手背,两人就并排坐在门外的长条凳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对着空气说话。
商场里人来人往的,一派节日的气氛,中庭挂了各色花灯,还有现场做元宵的,摆得奇奇怪怪的装饰台,煮的,尝的,笑的,闹的,挤挤挨挨,叫人好不感慨这人间春色。禹蜀徽做梦似的说:“真好。”
李末影望望那喧闹的人群,心疼地说:“你和羡羡还好吧?”
“还好。”禹蜀徽眼睛盯着花台当中给孩子们派发气球的小丑,声音隔着一层纱雾,“时间还长着呢,我们总要好好的。”
这话,本来是李末影打算劝禹蜀徽的,现在她自己说出来,倒让李末影好一阵唏嘘。看来禹蜀徽没有外表那么弱不禁风,李末影不禁有些惭愧,和大多数人一样,她还以为这个一直被生活娇惯的女人多少被宠出了些公主病,遇到大风大浪,未必能稳得住人生之舵呢。
“我早就想过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像我们这样的,能做十年的夫妻,算是缘分不浅了。”竟是云淡风轻,穿过前尘旧事安然自若的模样。一绺发跑到额前,禹蜀徽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掠到耳后,无名指上的钻石婚戒发出耀眼的光芒。一时李末影竟有些恍惚。
前台叫到016号,两人携手进去,点了双皮奶和杨枝甘露,都不是很甜的东西。李末影问要不要再点一份生磨芝麻糊,禹蜀徽说不用了,现在她自己在家里做芝麻糊,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出来不过是换换口味。”禹蜀徽轻笑一声。李末影想这几个月也是够折磨人的,江涛撒手人寰了,可能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啜着杨枝甘露,酸酸甜甜的味道勾兑着滋味复杂的味蕾,李末影恍惚觉得两个江太太变成了一个人。小雅,或者禹蜀徽,都不存在了,她们渐渐模糊在不确定的身份后面,像是两道忽长忽短的影子。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人,就像满大街都是这样毫无特色的路灯,照下来,就有或短或长的影子。谁在乎呢,走过来,或者走过去的人,有时踩着影子,有时被影子踩在地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影子就是他们自己。
禹蜀徽对李末影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向你好好学习。”
“学什么?”李末影惊讶地问。
“学……一个人把孩子养大。”每个字都幽幽的,即使在那么闹哄哄的氛围里,还是让人觉得苍凉。
李末影疼惜地望着禹蜀徽,远远近近地,似乎烟雨蒙蒙。李末影叹气说:“你还年轻呢,不是劝我往前走吗?怎么自己倒停下来了。”
禹蜀徽眼:“劝别人和劝自己总归是不一样嘛,你懂的。起码,现在我还不打算让一个陌生人介入我和羡羡的生活。”
正说着高原打电话过来,问候李末影和儿子元宵节好。李末影说儿子没和她一块儿,高原就很紧张地问,你一个人出去了?李末影刚说和朋友在一起,立马引来“什么朋友”之类的追问。李末影烦他,说你谁啊,管得着吗?高原这才闭了嘴。
挂了电话,禹蜀徽看着她笑。李末影说你笑什么。笑可笑的事呀。禹蜀徽歪着头,努努嘴。确实可笑,李末影也低头笑起来,哧哧地说搞得好像那么回事。那就坦白从宽吧。
接下来李末影交代了高原对她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说过年回来高原一直开车跟到家里,原来,后备厢里装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打算重修旧好哇?”
“想得美。”
“好歹是高兴的亲爹。”
“他们一家都打错算盘了。”
“是别扭,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那头还挂着呢。”
破镜重圆,李末影不是没想过,可是,光想想就觉得够硌硬的,还怎么接受高原?现在的情况,和先前是完全颠倒了个儿,李末影觉得特别可笑的是,不管她接受还是不接受,上海那个高太太,肯定已经把她定性为插足别人家庭的小三儿了。高先生和高太太正在闹离婚,两个女儿是挺大号的筹码,把高先生搞得焦头烂额。今时不同往日了,高先生没想到离婚这么抽筋扒皮。若是李末影接受他,他觉得付出还是值得的。可李末影直接把他和他的花都关在门外了。于是离婚一事就显得更加胶着,下不了决心,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一个职业商人的精明反倒把他的精力都耗尽了。李末影看到这位染了头发也压不住两鬓斑白的高先生,只觉得可怜。
关于人生,差不多所有宏阔的话题都在婚姻这件事上蹉跎了,光是在这城里城外地瞎转悠,已经消磨了大半的年华,何必委屈自己把后半辈子也搭进去呢?不过,李末影想,倒回去,回到那大好的年华,多半还是要结婚的,一是尊重这种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不结婚好像不大像话;二是不相信自己那么背运,遇不上一个良人,结不下一段好姻缘;三呢,也是最实际的一条,各方面的条件都成熟,力的方向和强度也恰到好处,为了维持不断增长的年龄的动态平衡,就得成个家,以降低生活成本,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生命的成本。可惜,这种平衡状态只是生活中的理想状态罢了,一种平衡被打破,然后朝着另一种平衡发展,直至新的平衡形成,再次被打破,如此循环往复,才是生活的本然状态。
禹蜀徽摇头说:“既然你都看得那么通透了,接受高原又如何呢?反正一面破镜子,大不了破了再圆,圆了再破,还能破到哪儿去?”
李末影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和热闹背后那看不见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静静地说:“万一破碎成粉末呢?风一吹,就没了。现在起码还有个念想。”
“也对,”禹蜀徽一甩头发,“我就喜欢你说什么都有理的样子。还记得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叫李末影,好奇怪的名字。你说,一点也不奇怪,离了婚才改的名字,因为,影子的尽头就是光。”
商场里迎来送往的,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像是最后的狂欢,又像是开幕的盛会,过了正月十五,这一年按部就班的工作算是正式开始了,当然,也包括恋爱、结婚、平衡家庭,这样波澜起伏的人生的工作。
【作者简介】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逾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选刊转载或收入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曾获多个文学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责任编辑张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刘鹏艳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