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情窦初开
重峦叠嶂的长白山东北部,有座布库里山,山下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湖,叫布尔瑚里湖,湖水碧蓝清凉。盛夏,湖边野花烂漫,彩蝶飞舞,鸾凤和鸣,百鸟交唱,蓝天白云和起伏叠嶂的山峦,倒映在水中,如梦似幻。
这幅美丽的图卷,引来三位仙女,她们从天而降,驻足湖边。仙女是大姐恩古伦,二姐正古伦,三妹佛库伦。三姐妹走近湖边,只见水中有天,彩云飘飘,鸟飞蝶舞,这比清静的天宫美多了。三位仙女的身影倒映在湖中,娇滴滴的脸蛋,婀娜多姿的身影,在绿树红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靓丽。三姐妹兴奋地脱掉衣服跳入碧水之中,尽情地享受大自然呈献给她们的一切。三姐妹同在湖中嬉戏打闹,顿时平静如镜的湖面水花四溅,碧波荡漾,湖中不断传出她们的欢声笑语。
三姐妹嬉戏多时,已感疲劳,上岸更衣。一只神鹊飞来,嘴衔一颗红果,置于三妹佛库伦的衣裙上,腾空而飞。佛库伦拾起鲜艳的红果,爱不释手,放在地上怕弄脏,攥在手里又无法穿衣,于是她便把红果含到口中。不料,红果顺势滑进她的腹内。她既感受孕,腹重如山,不论怎样用力,都不能随两位姐姐一同起飞,忙问姐姐,怎么办?
大姐和二姐摸着三妹的肚子,安慰着说,这是天授妊娠于你,等你生产以后,身子轻了再回去吧。言罢,告别三妹,飘然升天。
两个姐姐走了,佛库伦留在湖边。不知过了多久,佛库伦生下一个男孩。孩子落地就能说话,几天工夫就长成一个身强体壮、面目清秀的少年郎。佛库伦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
有一天,佛库伦为他做了一只木船,让儿子坐在上边,然后拉起儿子的手说,儿呀,你是天神的后裔,天意让我生下你,你的责任就是去平息暴乱,安邦定国。孩子,你一定要完成上天交给你的重任。说完便松开布库里雍顺的手,把船推向水中,小船载着布库里雍顺顺流而下,佛库伦则凌空而起,返回天庭。
——萨满传说
1
东哥第一次听佛库伦的故事,是在万历二十年,在苏子河畔,那年她十岁。
风漫过长白山脉,舒缓地落在赫图阿拉山城之下。环绕山城的苏子河清澈寬阔,河水波轻浪缓,轻拍堤岸,节奏均匀的“啪啪”声,如同少男少女的无休无止的亲吻。东哥端坐在大石头上,手牵夏日翠柳,歪着头,听七岁的阿敏讲佛伦库。阿敏坐在树桩上,比东哥矮了一头,他把手放到东哥的膝盖上,无限陶醉地讲述爱新觉罗始祖的诞生。
讲到佛库伦吞下红果,肚子骤然隆起时,东哥的脸红了下,突然又诡秘地笑了。阿敏没有注意到东哥的瞬间表情,一如既往地讲佛库伦身子沉得飞不回天庭。东哥咯咯地笑,问道,红果长啥样儿?像牛羊的本本吗?
阿敏想到了公牛公羊肚子下平时深藏不露的那东西,一时语塞。
恰好孟古哲哲挺着大肚子,走出山城,走下山冈,走到河边,喊他俩回去吃饭。两个孩子瞅着孟古哲哲快要撑破的肚皮,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佛伦库。
孟古哲哲是东哥的姑爸爸(姑姑),也是阿敏的窝克(婶婶),当然,最重要的身份是努尔哈赤的侧福晋(妾),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日后经天纬地的皇太极。
孟古哲哲慢慢腾腾往下走,阿敏扬起脸,凝视着东哥,突然说了句,你就是佛库伦,仙女一样美,嫁到爱新觉罗家吧。
东哥的脸红成了芍药。女真各部落的女孩,十岁就谈婚论嫁了,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她突然说了句刺痛阿敏一辈子的话,爱新觉罗家族是野种。
那时,阿敏对野种还不大懂,只知道不是好话,刚想刨根问底,孟古哲哲已经到了他们身旁。孟古哲哲左手牵着东哥,右手牵着阿敏,走出河畔,身后鲜嫩的水草上,留下一大两小三人的脚印。
阿敏踩着嫩草,欢快地转圈儿,嘴里喊着,东哥。东哥扭过头,隔着孟古哲哲看阿敏。阿敏的眼光却深深地留在身后。东哥明白了,咯咯地笑出了声。在女真语中,东哥就是河边鲜嫩水草的意思,以东哥为名,就是赞美好看的女人是水做的。
两个孩子拉着孟古哲哲的手,蹦蹦跳跳欢笑着。一路上阿敏边薅着脚下的嫩水草边喊,东哥。
三个人拾级而上,爬入山城,走进城中木栅栏围出的内城,来到了努尔哈赤的大殿外,静静地等候。
已经晌午了,阳光泼辣,地白影短,知了鸣叫。八大碗的香味儿从偏殿飘来,一阵阵地袭入阿敏和东哥的鼻子,他们馋得流出了涎水。也难怪,灾荒之年,莫说是平常人家,就是满洲大地的贵族贝勒们都节衣缩食了。闻到这么扑鼻的香味,别说是人,苍蝇们都喜笑颜开了,前赴后继地往饭桌上扑。包衣阿哈(奴仆)们拿着马尾巴扎成的蝇甩子,及时地消灭了那些胆大妄为的苍蝇。
阿敏看到,端庄俊秀的东哥,舌头也在舔嘴唇。
宴会早就该在大殿旁的偏殿举行了,努尔哈赤招待他的大舅哥,来自叶赫部的二贝勒布塞。东哥就是陪着她阿玛(父亲)布塞从叶赫城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抵达赫图阿拉的。
大殿里,男人们宁肯饿着肚子,也要无休止地吵嚷。
争吵的内容很复杂,有建州与叶赫的恩怨与情仇,有与乌拉、哈达、辉发等部的亲疏远近和纠结。这些是非都是表面上的,而核心的争执是谁为满洲大地上的主人。大明王朝深陷朝鲜的抗倭战争,不能自拔,天赐女真各部一个机会,满洲的女真本来是一体的,何不趁此统一,共立一个汗王。
努尔哈赤当然赞成,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意愿,那就共同拥戴建州女真吧。
布塞立马就翻脸了,海西、野人女真各部,以及相邻的蒙古部落、锡伯部落,都愿尊崇叶赫部的大贝勒那林布禄为汗,叶赫统领满洲,已是大势所趋,唯独妹夫自不量力,分庭抗礼,也想成为大家共有的汗。布塞把桌子拍成了雷声,吼声震天动地,痴心妄想!
那林布禄和布塞是堂兄弟,两个人子承父业,共同执掌着叶赫部,二贝勒布塞对大贝勒那林布禄言听计从,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同仇敌忾,冲锋陷阵毫不含糊,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这一次,他受大贝勒之托,出使建州女真,逼努尔哈赤臣服就范。
努爾哈赤更是怒不可遏,叶赫部能有今天,那是建州女真替他们周旋。几年前,李成梁和哈达部的大贝勒歹商共同设计,以互市为名,把他们二人的阿玛骗离防守坚固的叶赫城,至开原城外,突然伏兵四起,两千多人的首级被李成梁割走报功,四千多头牛羊成了明军的战利品。眼看着叶赫部要毁于一旦,是努尔哈赤说服了李成梁,要保持女真各部的平衡,才留给了他们喘息机会。后来,他们或出于感恩,或出于联盟,把叶赫部最出色的格格——那林布禄的妹妹孟古哲哲嫁了过来。
然而,恢复了元气的叶赫部,翻脸比翻书还快,马上以主人的姿态,让建州女真臣服。努尔哈赤气得快要把眼眶瞪裂,大骂叶赫忘恩负义,锱铢必较,若不让你们付出代价,苏子河倒流回长白山。
布塞怔了片刻,他知道,努尔哈赤认定的事,会穷追不舍,不依不饶,就像当年统一建州时对付尼堪外兰。他担心努尔哈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扣留他们当人质,便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肯跪地称汗,那就割地求和,让努尔哈赤把建州临近叶赫的额儿泯、架孔木二地选择一处,割让出来,否则,叶赫部将统领女真各部共同讨伐,让建州部彻底消失。
面对毫不掩饰的恫吓,努尔哈赤回敬得更加坚决,举刀劈下,谈判的桌子瞬间一分为二。他厉声道,昔日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敕书、送马匹、还尸首、受册封,汝父亦被大明所杀,头示众、尸荒弃,汝去索取否?如此胆怯,何以为汗?
这一语说到布塞痛处,谈判的结局自然是双方暴跳如雷,怒目相视,剑拔弩张。莫说是招待午宴,就连亲情都被扯断了,努尔哈赤下令,驱逐布塞一行人,建州境内不许任何人提供给他们吃食,饿死这些贪心不足的畜生。
大殿的门突然打开,布塞一行人连同被砍坏的桌子,一起被扫地出门。
爱根(丈夫)和哥哥翻了脸,最难受的是孟古哲哲,她费尽心思,准备了丰盛的八大碗,就想让亲人们和和气气地说话吃饭喝酒。她本想上前去劝说,谈不拢,也要吃口饭再走,这才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待客之道。不料,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让她做主,狠命地蹬踹,她疼得蹲了下去,居然靠在七岁阿敏的肩头才能站稳。
东哥不甘心阿玛受辱,逆着人缝,钻了过去。她立在努尔哈赤的对面,圆睁杏眼,微翘的鼻子翕动着,鹅蛋形的脸烧成了红杜鹃,一排小芝麻牙咬着鲜红的嘴唇,一动不动地怒视。
面对着垂髫覆额,弱眼横波,美若天仙的小格格,努尔哈赤突然间转怒为笑。东哥指着努尔哈赤的刀,质问着,那是砍人的,砍什么桌子,砍我呀!
说着,东哥一跃而起,双手攥住了努尔哈赤唇上的八字胡,悬空了身子。
努尔哈赤怔了下,这个叶赫部的小格格,真厉害,丝毫不让须眉,让他长见识了。他用力地甩起头,将东哥凭空甩了一圈儿。可东哥的手那样有力,牢牢地攥住胡子。
阿敏害怕了,喊了声,东哥,伸出一双小胳膊,准备接住随时有可能跌落下的东哥。孟古哲哲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她不敢上前,害怕一旦东哥脱了手,摔到她肚子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爱新觉罗家族每一个隆起的肚子,都是建州女真的希望,她不想顾此失彼。
谁都认为东哥准会被甩出去,只有努尔哈赤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是仙女落到他的嘴唇上,轻得像根羽毛,柔得像朵羊绒,暖得像个火炉,他有了一种和东哥一块儿飞翔的感觉。他的胡须没有被拽疼,反倒涌出一种舒畅,舒畅得像张开了双翅,飘然欲仙。
他闭上了眼睛,随着身体的旋转,他觉得自己越变越小,小得像一只红果,而东哥在他的心目中越变越大,变成了仙女佛库伦,一口将他吞下。
努尔哈赤突然收住了脚步,他不需要这种感觉,这是丧失自我的感觉,他是驾驭仙女的天神,怎能让仙女吞掉呢。他睁开了眼睛,东哥又回到了现实,胡须突然感觉到了重量。他不想把东哥甩出去,更害怕把东哥摔伤了,顺势把东哥抱在怀里,两张脸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布塞突然收住了狼狈的步伐,虽说他的女儿还未长开,可两年前就有人称她为女真第一美女了,努尔哈赤盯向女儿的眼光,足以证明,这次带东哥来十分正确,事情会在他女儿身上出现转机。
偏殿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了老萨满的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个肚皮比马褂还松,老得不能再老的萨满,是怎样爬上去的。老萨满咳嗽了一声,嗓子里像是堆了好几十年的痰,他呼哧带喘地说,哈哈纳扎青吐血了。
哈哈纳扎青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她的身体该是和建州的属地同样重要。努尔哈赤丢下东哥,向孟古哲哲摆摆手,扬长而去。
不言自明,努尔哈赤收回了成命,不再驱赶布塞一行,而让他们留下来,与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们共进午餐。布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要努尔哈赤让出第一步,就能让出第二步、第三步。他怜爱地瞅了眼东哥,牵着她的手,大踏步走进偏殿。
布塞视这顿午餐为战利品。
阿敏看着东哥被她阿玛领走,有一点儿失落。他觉得,东哥不该丢弃他。阿敏没有进偏殿吃八大碗,家族中没有娶亲的人不被视为男子汉,不能上桌,只能站在地上,吃大人用筷子搛给他们的食物,或者在厨房端着碗站着吃。他不喜欢在夹缝中吃饭的感觉,也不想讨饭般守在厨房,盯着阿牟其(伯父)努尔哈赤宽大的后背,快活的小狗般蹦蹦跳跳追了上去。
努尔哈赤问,怎么不去吃八大碗?
阿敏答,阿牟(伯母)吐血了,我去给她擦。
这么小,就懂得心疼人了,努尔哈赤很感动,抱起侄子,如同抱起自己当年的大阿哥褚英,快步走向内城。
老萨满老得步履蹒跚,本该没人扶着一步也迈不动,不知何故,此刻他身上松弛的皮,像生出的斗篷,蝙蝠一般从偏殿飞下,紧紧地跟随在努尔哈赤身后。老萨满的上眼皮快耷拉了半张脸,却挡不住他的视线,他啥都能看见,他说,托我主的洪福,大福晋安然无恙。
努尔哈赤怔住了,满脸狐疑,问道,没病说什么吐血?
老萨满忙施礼赔罪,此女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
努尔哈赤问,哪个女人?
老萨满说,叶赫那拉氏布喜娅玛拉。
努尔哈赤“哦”了声,停下步子。
这么长的名字,阿敏听糊涂了,问了句,谁?
老萨满摸了下阿敏的脑袋,告诉他,东哥。
接下来,他们的步子就舒缓多了,从容地来到大榆树下,坐在树荫里。树旁有口井,丝丝凉意从井底冒出,携走了夏日的酷热。老萨满指着井说,不管是天上的云还是井里的水,萨满都是相通的,东哥出生的时候,叶赫部的萨满说过这句话。
阿敏瞅了眼努尔哈赤,插过一句话,阿牟其娶了她,就能兴天下。
努尔哈赤虽然面如静水,但侄子的话还是在他心底溅起了涟漪,谁不想抱得美人归,尽管东哥还小,美人的坯子已显露无遗。叶赫出美女,此话不假,孟古哲哲不也是个大美女吗?
老萨满通着天神呢,人的心哪能瞒得住他。他的眼皮突然收缩了上去,眼里闪出一道寒光,凌厉地看着努尔哈赤,问道,可知歹商否?
努尔哈赤睁大了细长的眼睛,瞅着老萨满,歹商的事儿,早在女真各部传开了。
海西女真哈达部的贝勒歹商,与李成梁暗通款曲,合谋将叶赫部的前任两个贝勒——那林布禄和布塞的父亲伏杀。杀父之仇,让叶赫部的继任两个贝勒那林布禄和布塞恨之入骨,又毫无办法,只能收缩锋芒,养精蓄锐。
直至去年,机会终于成熟,那林布禄与哈达部的孟格布禄秘密歃血为盟,设计除掉哈达的貝勒歹商,扶植孟格布禄当贝勒,主宰哈达。计谋定好后,那林布禄和布塞装成臣服的姿态,取悦歹商,布塞还答应,把自己的格格东哥许配给他。
歹商是见过东哥的,才九岁,就美得让人销魂,他信以为真,带着丰厚的聘礼,兴高采烈地去迎亲,哪知道那林布禄和布塞早就设好了圈套,迎亲的路上骤然伏击,孟格布禄又在背后插了一刀,歹商中箭身亡。
孟格布禄虽然攫取了哈达部贝勒的位置,却用很大力气平息内讧,消除歹商的残余势力。叶赫部趁机介入哈达事务,把住了哈达部的命脉,重振了叶赫部。现在,李成梁去职,大明王朝陷于朝鲜战争,失去了对满洲大地的约束,叶赫部如愿以偿地成了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盟主。
东哥的第一次婚姻,就成了权谋的牺牲品,老萨满太担心努尔哈赤会成为第二个歹商。
努尔哈赤摸着自己的胡须,仿佛东哥仍然吊在那里,他诡秘地一笑,我自有分寸。
招待的宴会没有因为努尔哈赤的缺席慢待了叶赫部的客人,孟古哲哲请出了二都督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刚进来时,没有主人的宴会已经乱哄哄地开始了,没人瞅他,甚至没人让坐。布塞一行人,解恨似的咬着大块的肉,像是咬着建州女真的城堡。
舒尔哈齐拍着桌子,把八大碗里的汤都震出来了,他大声嚷嚷,还有没有规矩,叶赫部是群野猪吗?
布塞反客为主,毫不相让,你家酋长扬长而去,这是待客之道吗?是你们爱新觉罗家先无礼。
舒尔哈齐不爱听酋长之称,酋长不但离汗王相去甚远,甚至还不如一个贝勒,他立刻回敬,你是海西女真叶赫部的二贝勒,我是建州女真的二都督,都督是大明皇帝封赏的,你们的贝勒不过是自封的,我来陪你,已经是高抬你了,想让我家大都督陪你,容易呀,你家大贝勒那林布禄亲自来。
幸亏有孟古哲哲左右逢源地劝说,布塞给了妹妹面子,很不情愿地给舒尔哈齐挤出个主人的位置。
僵持的局面,端起酒杯是很尴尬的,舒尔哈齐便从孟古哲哲隆起的肚皮说起,论起了两家血脉相连的友谊,很快就把气氛调解了过来。喝酒的时候,只说亲情,不谈部落里的事儿。一杯接一杯的酒敬下去,冷脸慢慢地变成了热脸,最终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痛快地喝了下去。酒确实是好东西,谈判时所有的不悦,顺着酒流没了。最终,他们勾肩搭背,猜拳吆喝,喝得个天翻地覆。
虽说气氛融洽了,但酒场也是男人的战场,布塞海量,舒尔哈齐也是斗酒,叶赫和建州两个二号男人,谁也不服谁,推杯换盏地比拼下去。眼见得布塞喝不动了,灵巧的东哥跑进厨房,掏出一把干酸枣,又抓出一把葛花根,熬了一大碗汤,端给了她的阿玛。
喝下一碗解酒汤,布塞来了精神,再接再厉与舒尔哈齐拼酒。舒尔哈齐也想像布塞那样,身旁站个贴心的孩子,他连喊了几声阿敏,没人答应,骂了一句,又成了他阿牟其的跟屁虫。酒后吐真言,布塞从这话里闻出了另一种味道,建州女真的兄弟俩并不是无缝的蛋。
气氛活跃了,孟古哲哲的大肚皮依然在话题里,她佯装羞涩地悄悄离席,大福晋吐血了,她还在谈笑风生地陪哥哥,陪二都督,会被人诟病,既然嫁到了爱新觉罗家,建州女真就是她的归宿,哥哥再亲,也不再是一家人了,何况还是堂哥。
孟古哲哲扭着笨重的身子,去了大福晋那里。见大福晋安然无恙,怔了下,随即她屈膝请安,道了万福,询问一句吃过没有,有啥需要服侍的。大福晋更关心的是孟古哲哲肚里的孩子,忙说,算了算了,快回你屋歇息吧。
走回自己屋子的途中,肚子里的孩子又活跃起来,踹疼了她,她倚墙靠了会儿。这时,阿敏跑过来,把孟古哲哲引领到了大榆树下,努尔哈赤搀扶着孟古哲哲坐下。老萨满的眼光隔着眼皮盯在孟古哲哲肚皮上,突然跪下了。努尔哈赤怔了下,老萨满通着天神呢,跪天跪地,从来不给人下跪,这是为何?
老萨满的眼光在眼皮里瞭了下阿敏,一言不发。
阿敏以为老萨满老得站不住了,忙着去扶。
老萨满说,恭喜我主,福晋肚里的是阿哥。
孟古哲哲瞅了眼努尔哈赤,骄傲地说,当然,你的儿子,还没出生呢,就驰骋沙场了。
努尔哈赤会意地一笑。
酒足饭饱,车马安顿停当,布塞就要返回了。二都督舒尔哈齐却无法起身送布塞,酒场上他败了,醉得一塌糊涂。
东哥却不肯走,飞跑出去,高低要见姑爸爸,和姑爸爸肚里的孩子说话。布塞也就任由她去了,酒喝得再多,他也要端足架子,既然话不投机,坚决不向妹夫努尔哈赤辞行。
东哥像只小燕子,轻盈地飞进来,抱着孟古哲哲的肚子,侧耳倾听,小手变换着角度地摸肚子,好像在分辨哪儿是胳膊哪儿是腿。肚子里的孩子也挺配合,东哥的手指点在哪儿,脚就隔着肚皮踹到哪儿。
爱抚了一番孟古哲哲的肚皮,东哥面对着努尔哈赤,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一双杏眼小鹿一般忽闪着,一只小手指点江山般比画着,她说,这肚子里的孩子比你强,懂得和别人配合,不像你一意孤行,不过,你还算个讲究人,八大碗碗碗精华,猪肉、鹿肉、羊肉一样不缺,吃没了还能往上添,还有,我还挺佩服你,海西女真还有蒙古部落的贝勒们,见到我阿玛都毕恭毕敬,只有你不怕他,你是个真正的巴图鲁,我这辈子最佩服的男人。
努尔哈赤笑了,你这辈子才几岁。
东哥认真地说,不是几岁,是十岁,我一年见了十几个贝勒,他们个个鼠目寸光,谁都不如你。
孟古哲哲看了眼努尔哈赤,笑着说,东哥真的长大了,会评价男人了。
东哥说,当然了,你的男人就是个丑男人,两个眼睛没有我一个大呢。
努尔哈赤故意眯缝起了眼睛,眼睛显得更小了。
东哥说,别作怪态,我又没嫌你丑,我在担心,弟弟会不会像你一样丑。
努尔哈赤说,只要是巴图鲁,就能征服天下最美的美女。
东哥的脸红了,娇羞地说,我才是天下最美的美女呢。
孟古哲哲开心地笑了,我们家东哥自己会选男人了。
东哥羞涩地回敬着姑爸爸,可惜,被你先搶走了。
努尔哈赤笑成了孩子,快活地抱起了东哥。
2
一场接一场的秋霜打过来,长白山的秋梨还在愣青,就被霜打蔫了,榛子刚刚变黄,不等果仁撑满硬壳,就瘪了下去。依恋冬天的长白山,天刚变脸就急不可待地扯来白雪,覆盖在身上,弄得许多作物不待成熟就谢了。好在沟沟岔岔里的庄稼种得早,已经收割,红高粱、黄谷子堆在场院里,还未来得及碾压,大地就披上了银装。
仿佛一夜之间,苏子河浮满了黄的、红的、绿的落叶,浩浩荡荡地流淌下去。这些年总是这样,秋天短得像兔子的尾巴,没等把扇凉风的蒲扇收起来,就得劈柴火,烧炉子取暖了。
火炉嗡嗡地响,炉火映红了整个屋子,不但驱走了深夜的黑,也驱走了深秋的寒,大锅里水被烧得云腾雾绕,屋里又回到了夏天。接生婆们有的舀热水,有的端铜盆,有的烫剪刀,更多的人则握着孟古哲哲的手,揉着她的肚子,托着她的腰,搬着她的腿。
孟古哲哲是后半夜觉得难受,折腾了半宿,孩子还没生出来,她难产了。
阿敏是个懂事的孩子,关心部族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家族里的人都睡了,只有他像忠诚的小狗一般,守在孟古哲哲的屋外,时刻等待给阿牟其报信儿。直到屋里传出孟古哲哲虚弱的声音,快去找大都督。
不等有人出来传信,阿敏像只轻巧的猫头鹰,箭一般射进黑夜里,从大福晋的屋子里唤出了阿牟其。他没有跟在阿牟其的身后,身子一踅,拐到了老萨满的家。这时的老萨满,早已戴好了鹰帽,系好了腰铃,持鼓而立,像准备出征的战士,不等阿敏说话,鼓槌向着孟古哲哲居住的屋子一指,起身出发。
孟古哲哲攥着努尔哈赤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孩子是个勇士,他有力气,可我没力气生他了,取把刀,割开我的肚子,把他取出来!
努尔哈赤不允,割开肚子,他的孟古哲哲就会死的,孩子大人他都舍不得。他对接生婆吼着,不管想啥办法,必须保住孟古哲哲平安生产。
孟古哲哲眼里含着泪,求努尔哈赤快决断,她宁可为爱新觉罗家族去死。努尔哈赤攥着孟古哲哲的手,似乎在赐予她力量。孟古哲哲无力地摇摇头,眼角流下一行泪水,低声说道,娶了东哥吧,咱们和叶赫部的亲情不能断,这孩子心气高,是把好手。
努尔哈赤丢下孟古哲哲的手,转身冲到门口,推开屋门,冲着夜空怒吼,老萨满,你替我乞求天神,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霎时间,对面的房顶上亮起一双火把,阿敏把火把举过头顶。火光中,老萨满舞响腰铃,击打神鼓,嘴里念念有词,向天神祈祷。鼓声和铃声,把赫图阿拉内城和外城的人都惊醒了,许多人家都派人来,跟随老萨满的舞姿,在孟古哲哲屋外的街巷里跳了起来,与老萨满一道请天神赐予孟古哲哲力量,给爱新觉罗家族再添一个巴图鲁。
天色被老萨满的祈祷搅动了,天明之时,满天的乌云在旋转飞扬,雨滴混杂着雪粒胡乱地刮着人们的脸。阿敏没有熄灭手中的火把,随着老萨满的舞步和节拍,依然如故地与阿牟其的子民们一起跳萨满舞,无数次地乞求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赐予孟古哲哲力量。
或许老萨满的召唤感动了天神,或许是孩子的阿玛赐予动力,午后的时光,本来精疲力竭的孟古哲哲突然间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天上的云被这声音吓跑了,太阳从云缝间耀眼地跃出,照耀在山城,长白山里百兽齐吼,山雀齐鸣。那一刻,孩子的头突然拱出生命之门,与太阳一道,来到爱新觉罗的家。
孩子的脸像太阳一样红,哭声比神鹰的叫声还要清脆。
努尔哈赤托起自己的第八个小阿哥,迎着太阳,举过头顶,欣然起名——黄台吉。这本是贵族或者是贝勒才会有的身份,孟古哲哲的儿子一出生便拥有了。
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间,孟古哲哲一下子昏厥过去。是孩子的哭声唤醒了她,她忘记了疲惫与疼痛。不用横刀切腹取子,也不必在九泉之下担心无人照顾她的儿子了,她会伴随儿子一块儿成长,孟古哲哲流下了幸福的泪。
孟古哲哲生了孩子,需要有人向叶赫城报喜。派谁去送信呢,努尔哈赤纠结了一番,身份低的人去,孟古哲哲的哥哥那林布禄大贝勒会挑理,派弟弟舒尔哈齐或者是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去,又抬举了他们。思来想去,努尔哈赤把眼光盯在了阿敏的身上。七岁,已经不小了,在建州女真中,换了乳牙,就是男人,该拉弓射箭骑马杀敌了,当个信使,磨炼一番。
尽管老萨满步履蹒跚,骑在马背上,照样能风驰电掣。他是努尔哈赤最信赖的人,老萨满通着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有天神护着,能保佑阿敏安然无虞。于是,一老一小骑着两匹快马,从赫图阿拉出发,一路跋山涉水,直奔叶赫城。
快马加鞭,跋涉了两天,浑圆的大日落下时,他们赶到了叶赫河畔,河对岸百丈之外,就是依山而建的叶赫东城,余晖中,山城被涂上了古铜的颜色。东城逶迤三里之外,隔着一道沟壑,叶赫河从沟壑中汹涌地流泻而出,便可见河右岸依险而建的叶赫西城。两座山城互为犄角状,山的险峻与河的湍急互为补充,任何胆敢来犯之敌,都会被犄角挑死。大贝勒那林布禄据守东城,二贝勒布塞屯兵于西城。叶赫双雄的势力已经西扩蒙古诸部落,东挟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其他三部,北部散落的海东、野人等女真诸部,早就唯唯诺诺了。
难怪李成梁不去攻城,骗出两个老贝勒,半路伏杀。叶赫城的险峻超过赫图阿拉,想要占领这两座城堡,即使尸体摞上了城墙,也不一定攻破。这一点,就连七岁的阿敏都看明白了,李成梁怎能不懂,他舍不得手下的将士血流成河。李成梁在位时,不断地在建州、叶赫、哈达、乌拉之间挑拨离间,每一股力量必须依靠他才能生存。如今李成梁去职,朝廷式微,谁来主导新的平衡,每一件小事都可能演变成撼动大局的大事。
所以,努尔哈赤总是叮嘱,哪怕是放个屁,也要站在道义的山顶,绝不能理亏。
一老一小跳下马,伫立在河边,等待着摆渡的船只。可是,天冷人稀,河岸上的水泡子都结了冰碴,艄公嫌冻手,不愿意守在渡口,阿敏吆喝的声音再响亮,也无人应答。老萨满通着神呢,这点小事能难住他吗,隔着耷拉的眼皮都能看清世界,唤人划船过来还不易如反掌。
叶赫河畔,老萨满开始作法。他戴正鹰帽,敲起神鼓,舞动腰铃。风携带着老萨满的声音,与太阳的余晖一道跳跃在河面上,被河水冲向对岸,又回旋进东西两座叶赫山城。山城上鸟惊鸦飞,人影绰约,有人从城中跑出,直冲河边,跳上木船,紧张地抱起双桨。
东城最高处的祭祀平台上,叶赫部的萨满也在敲神鼓,晃腰铃,告诉河对岸的老萨满,不要着急,马上过来迎接。
坐着船过来迎接的,不仅仅有叶赫萨满,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坐在船头,披着红得耀眼的大敞,身下是蓝盈盈的河水,背后是白皑皑的雪野,两座黑幽幽的山城是擎起姑娘的臂膀。万木萧条的时节,这一抹红色格外耀眼。
船越来越近,看到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阿敏乐了,没想到,接他来的人竟然是西城的东哥。
东哥见到阿敏,第一句话就问,姑爸爸生了吗?
阿敏说,生了,我是来报喜的。
东哥又问,是阿哥还是格格?
阿敏说,当然是阿哥了,刚出生阿牟其就給封了台吉。
东哥一点儿也没高兴,噘起小嘴问,为什么不是格格呢?
老萨满接过话茬,没有阿哥,谁来保护格格?
阿敏挺起胸脯,鹦鹉学舌,没有阿哥,谁来保护格格?
对努尔哈赤派个孩子来报喜,大贝勒那林布禄心中大为不快,尽管额娘一个劲儿地央求,去趟赫图阿拉,见见她的孟古哲哲,那林布禄坚决不允,既然姻亲都没把努尔哈赤拉到麾下,这门亲事已无关痛痒了。更让他担心的是,万一建州起了歹心,扣留额娘做人质,一切就被动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派个孩子来报信,我也不会用使者的礼节,也派个孩子去支应,所以,陪阿敏的事,就交给东哥了,整个叶赫城再没有其他人搭理阿敏。老萨满好不容易找到了大贝勒那林布禄,人家的回话是,想让叶赫高看你一眼,除非你低下头颅,俯首称臣,把额儿泯、架孔木割出一处,作为礼物。若是不肯,把你家几个阿哥送来做人质,也未尝不可。或是干脆把孟古哲哲送回叶赫,在哪不能坐月子,奶孩子?
老萨满的头摇成了腰铃,松弛的大眼皮甩成了蝙蝠,他就是来报信的,不能答应那林布禄或者布塞的任何要求。叶赫两贝勒一商量,既然东哥和孟古哲哲十分要好,那就成全她俩,以同样的礼节派叶赫萨满陪着东哥去建州,规格降到连阿哥都不派。
这正是东哥求之不得的,她喜欢姑爸爸,也喜欢那个让姑爸爸生小孩子的男人。她已经到了掩藏心思的年龄,不会让两个贝勒看出来。
返回赫图阿拉,是个遭罪的路程,布塞给东哥备了能烧炭火的轿车,他不想让自家的格格饱受鞍马劳顿之苦。何况叶赫萨满骑的是七岔梅花鹿,马与鹿又难以同伴相行,所以,萨满索性让七岔梅花鹿独自行走,陪同东哥一块儿坐进轿车里。车轱辘一步一碾地轧在雪地上,“吱咯吱咯”地走成了牛车,返回的路程又耽搁了好几日。
阿敏不嫌慢,索性牵着马一步一个脚窝地走,只要不冻到东哥就行。
叶赫萨满陪着东哥来赫图阿拉时,刚好赶上了黄台吉满月,满山城热气腾腾,都在张罗满月酒宴。老天不合时宜地冷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又不合时宜地暖了。本是小雪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雪化了,汩汩流入苏子河中,鱼儿从水底翻涌上来,不懂躲避,心甘情愿地献身给鱼叉。于是,鲜美的炖鱼端上了宴席。
吃罢满月宴,喜欢够了小黄台吉,东哥张扬开鲜红的小斗篷,一只蝴蝶般飞奔在赫图阿拉城中,叶赫萨满看到,一道夏天才会有的彩虹,罩住东哥的身影,久久不肯散去。他紧张地东张西望,发现建州的老萨满没有看到这一幕,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叶赫萨满知道,这道彩虹是天神赋予东哥的,只要东哥留在建州,就会时时刻刻显现出来,这就意味着,他对东哥“得此女可兴天下”的预言,是天神专门赐予努尔哈赤的。这是叶赫萨满最不想看到的,既然是只有他一人识破了天机,他必须把这个秘密藏在心中,尽早把东哥带走。建州的兴起,就意味着叶赫的衰落,这是叶赫萨满最害怕的。
正在这时,阿敏追赶上来,他片刻也不想离开东哥。叶赫萨满怕阿敏看到彩虹,故作深沉地骗阿敏,阿牟其和你阿玛又吵起来了。
阿敏信以为真,撒腿跑了出去。
东哥虽然不懂彩虹,聪明绝顶的她,马上猜出叶赫萨满骗了阿敏,骂了句,你是天神的使者,撒谎折了你的神力。
叶赫萨满诡秘地一笑,回答道,为部落的兴旺,我愿肝脑涂地。
这时节,天已经短成了兔子尾巴,太阳一落山,彩虹自然会消失,叶赫萨满就不必担心了,任由东哥四处奔跑。
东哥不是那种疯丫头,她奔走在赫图阿拉,不为别的,那是去找努尔哈赤。女人生完孩子,最渴望两个人在身旁,一个是爱根(丈夫),另一个是额娘,孟古哲哲没盼来额娘,爱根又不守在身旁,她担心姑爸爸会伤心。
对于努尔哈赤来说,添丁进口确实是大事,爱新觉罗家族是否兴旺,取决于男人的多少。连年不断的大旱和寒冷,谷物收获锐减,让每一个家族都面临着生存危机。努尔哈赤天天忙碌着,拯救整个建州女真,帮每一座城堡和山寨渡过难关。
统一之后的建州女真,人口锐增,消耗巨大,不安顿好各项事宜,还会分崩离析。筹钱粮、筑城堡、锻铠甲、选弓臂、造刀枪、练旗兵,秣马厉兵,努尔哈赤忙得不可开交,怎能会被一个孟古哲哲绊住身子?
东哥不管这些,只要她在这儿,就得把努尔哈赤揪住,拖到孟古哲哲的身旁。终于,在一片火把之下,她发现了努尔哈赤,冲上去,不由分说,身子吊在他的胳膊上,一个劲儿地往赫图阿拉内城里拖。
努尔哈赤不急不恼,东哥却急得不行,姑爸爸的孩子哭得快上不来气了,你还不管不顾?
当初吊在八字胡上的感觉又回来了,努尔哈赤觉得,东哥身轻如燕,吊在胳膊上,缠住他身体,像给他披了件貂皮,那种暖暖的温热令他心花怒放。他趴在东哥的耳朵旁,轻轻地说了句,等你生了孩子,再这么着急行不?
东哥刹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瞅着努尔哈赤,说道,说话算数?
努尔哈赤伸出小拇指,和东哥拉在了一起,随后,大拇指又顶在了一起,那意思是谁也不许变。
看到东哥粘在努尔哈赤身上,叶赫萨满急得直跺脚,可他真的不敢冒犯努尔哈赤,只能干瞪眼地跟在身后。他担心,东哥和努尔哈赤打得火热,万一以伺候孟古哲哲为名,不走了,共侍一夫,叶赫部可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暂且不论“得此女可兴天下”的谶语,就凭东哥对叶赫东西二城的稔熟于心,随便说几句两城防守的薄弱环节,就可能让叶赫城毁于一旦。
叶赫萨满决定,天不亮就走,大贝勒那林布禄让他来,就是让他带东哥好端端地回去,他不能让东哥的心长野了。
于是,在一个风云突变,风雪交加的凌晨,东哥泣不成声地喊着姑爸爸,钻进了烧炭火的轿车,跟随着叶赫萨满骑着的七岔梅花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赫图阿拉。
3
东哥差不多是空着手来到赫图阿拉,两个贝勒什么礼物都没给妹妹,倒是太太(祖母)给孩子做了几套小衣服,东哥把自己养的宠物——小刺猬带来了,刺猬的肉最能催奶,她要炖给姑爸爸喝汤,把小阿哥養得胖胖的。
与两手空空的东哥来到相反,返回叶赫时,努尔哈赤却备了一整车礼物,让阿敏陪着,送给东哥的太太,也就是孟古哲哲的额娘。灾荒之年,大家都不容易,好在建州商通四海,日子虽说紧些,比叶赫部还是阔绰多了,感谢老人家为爱新觉罗家族生了这么好的福晋。
礼物丰盛得不比当年孟古哲哲的聘礼差多少。当然,其中也含有再娶叶赫家格格的意思,只是不能这样说。
孟古哲哲的额娘望着这么多礼物,喜出望外,更让她高兴的是,女儿给她捎来一封信,表达了亲上加亲,与侄女同侍一夫的意愿。
送回了东哥,送完了礼物,阿敏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可他偏偏不肯回去。除了贪图和东哥一块儿坐狗爬犁,打冰尜,从叶赫山城往下滑雪,砸开冰窟窿,在叶赫河里捞鱼,没完没了地疯玩,更重要的是,他在等叶赫部的回礼,等待把东哥嫁给阿牟其的答复。
貌似疯玩,机敏的阿敏并没有闲着,玩是他的护身符,谁也不会想到七岁的孩子会有那么深的心思,满山满地疯跑,东西两座山城的地形他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他记得住阿牟其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句建州与叶赫早晚有一场对决。他早把自己当成了带兵打仗的额真,在寻找攻破叶赫城的薄弱环节。
虽说叶赫萨满有着不输建州老萨满的神力,可他欺骗过阿敏,神的使者骗了谁,就会失去对谁的神灵。阿敏以疯玩的方式侦察东西两城,叶赫萨满如一叶障目,虽说有所狐疑,却没能识破。
这一切,没人教阿敏,在阿牟其身旁耳濡目染,他把每一块能落脚的地方,都能假设成战场。十年后,阿敏成为战神级的人物,其军事素质,年幼时就养成了。
礼物摆在屋里,丰盛得令人咂舌,貂皮衣、虎皮褥、狼皮袄,成盒的人参、鹿茸,整只的猪羊,成匹的绸缎,努尔哈赤出手真是阔绰。妹妹生了孩子,他们不备贺礼,几乎空手而去,人家反倒回馈了这么多的礼物,起码输了礼数,还会嘲笑叶赫部穷,饭都吃不上了,哪儿还顾得礼尚往来。
额娘训斥着那林布禄,如此抠门儿,怎么在诸部落中树立威信?
大贝勒那林布禄瞅着二贝勒布塞,两个人面面相觑。直到大贝勒提醒了好几句,东哥,你家的东哥。二贝勒这才反过腔来,连忙称道,礼物是东哥带回来的,奴酋(对努尔哈赤的蔑称)惦记着我家的格格呢。这么回答,收礼就不显得愧疚,还可以理直气壮。
额娘的态度很明确,既然人家有意,未尝不可,亲上加亲,联合起来,就不怕朝廷欺负了。那林布禄对额娘百般解释,朝廷自顾不暇,没有本事欺负咱了,这正是统一女真人各部的好时机,满洲大地不能有两个主人,趁着建州女真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剪灭爱新觉罗家族的势力,把建州纳入叶赫的麾下。此时奴酋送来厚礼示好求亲,那是他们胆怯了,怕我们兴兵讨伐,此时想娶东哥,那是做梦。
归根到底,叶赫部说了算的是两个贝勒,额娘只剩下一声叹息,悻悻而归。两个贝勒,虽说不像父辈那样,是一奶同胞,却很明白唇亡齿寒,两人拧成了一股绳,大事小情都是商量着来。当然,商量的时候,少不了叶赫萨满。
叶赫萨满,就是叶赫的国师。
讨伐建州,不仅仅是争雄满洲的需要,更是叶赫部生存的需要。干旱的夏天和过早来到的冬天,让叶赫部的粮食袋子瘪了,草地秃了,牛羊在暴风雪中冻死了,即使熬过一冬,来年的青黄不接时,怎么办?
其他几个部落皆是如此,唯有建州位置偏南,霜来得较晚,灾害轻,还有朝廷特意为他们放开的互市,商通海外,换得来粮食,也换得来刀剑。既然建州富有,其他各部也不能饿着,正是发起战争的好时机。
打仗需要更多的支持者,要紧的是发起合纵联盟,孤立建州部,压垮他们。想避免灭顶之灾,就得献地纳贡,俯首称臣。凭努尔哈赤的性格,让他低头,是不可能的,用战争的手段解决他,是唯一的选择。
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哈达已经心悦诚服,辉发早就是叶赫部的随从,争取得到烏拉死心塌地的拥护,是关键所在。女真各部争来争去,真正有实力的,无外乎叶赫、建州与乌拉,三大部落之间此消彼长,其他皆为附庸。笼络乌拉部,除了利诱,还需旺火加柴,那就让东哥给锦上添花。别看东哥还没发育成熟,美貌已传遍了满洲大地,许多部落贝勒和阿哥们奔赴叶赫城,只为一睹东哥的芳容。尤其是乌拉部的二贝勒布占泰,对东哥早就垂涎三尺了,听说叶赫将东哥许配给歹商贝勒时,差一点与叶赫兵戎相见,幸亏那只是个计谋,才平息了布占泰的愤怒。
毫无疑问,东哥已经成了叶赫合纵联盟的筹码。
谁也没有想到,两个贝勒与叶赫萨满谋划的事情,被站在门外的东哥偷听到了。东哥掀开门帘,小脸蛋冻得苹果一样红,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气呼呼地指着三个人的鼻尖喊,我不是牲口,任你们送来送去。
布塞怒喝道,你以为你是啥,女真各部的格格,生来就是交换的,只不过比牛羊金贵而已。
东哥跺着脚喊,我的男人,姑爸爸替我选了。
那林布禄大声宣誓,叶赫部复兴了,不需要靠出卖格格结盟建州部。
东哥捂着脸哭了,跑了出去,呼啸的北风都没能掩藏住哭声。她钻进太太的屋里,一头扎进太太的怀中,伤痛欲绝,为努尔哈赤,更为即将到来的战争。
游荡在叶赫城的阿敏,寻声而来,他从东哥的哭声中,听懂了一切。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诉阿牟其,立刻备战。
第二章绝望中的等待
很久很久以前,松花江右岸的一个部落,生出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叫抓罗格格,她很小的时候就能骑善射,专门射杀豺狼虎豹,成为远近闻名的女猎手。可是,抓罗格格从来不打鹿,还保护它们,不让任何人说鹿的坏话。她能听懂鹿的话,和它们亲密相处。
有一次,抓罗格格从山上摔下来,受了伤,被几只鹿救下,驮到梦幻一般的鹿的家园,在林茂水美的山坳里养伤。从此,她便离开了部落,与鹿为伍。得到抓罗格格保护的鹿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引得远方的一个部落前来捕猎,还想将这个美丽的地方据为己有。抓罗格格率领鹿群与来犯之敌奋勇搏斗,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了入侵之敌,逼退了野蛮部落。
过了三年,野蛮部落卷土重来,他们挖了大量的陷阱,不惜烧毁美丽的森林,弄脏清澈的河水,鹿群再次遭到劫掠。抓罗格格带领鹿群东突西杀,最终箭尽弓折,只好离开家园,躲避到深山老林。后来,抓罗格格得到了长白神主的帮助,长出了一对神角,只要她一摸左角,就能万箭齐发,一摸右角,就能飞刀砍杀,一个人就能抵挡千军万马。
抓罗格格带着这种神力返回了家园,野蛮部落一触即溃,逃回了他们远方的家。从此,抓罗格格就用这种神力保护这里的人们和鹿群,人和鹿群和睦共处,人们替鹿群抵挡豺狼虎豹,鹿群把鹿茸、鹿奶奉献给人们,鹿的灵魂飞走后,还把鲜美的肉留给人们充饥解馋。
日月如梭,抓罗格格老了,老得白眉毛快要触地了,她要返回长白山。离开之前,她把神角从头上解下,留给了这里的萨满,让萨满替她保佑人们平安。因此,每当祭祀时,人们都戴上鹿角鹿帽,与萨满一起驱邪祝吉。
——萨满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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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一年中秋,倚河而立的古勒山,林深草密,山色黄绿相间,偶尔又夹杂着几簇红叶,像是点燃的火。山下的苏子河静谧蜿蜒,按部就班地流淌,舒缓从容。山与水仿佛没有看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依然我行我素地流淌,坦然而又自然。河的右岸,各路人马逶迤而至,平坦的河谷上,营帐遍地,到处是人喊马嘶,还有盾牌与甲胄的碰撞。
九部联军选择这个季节发兵,除了要一举剪灭建州,更重要的是建州地界的庄稼熟了。打完了仗,拉着粮食,赶着牛羊,押着阿哈(奴隶),回到部落,就能过个充实的冬天。
那林布禄和布塞率领叶赫全部兵马,整装出发。想娶东哥快要想疯了的乌拉二贝勒布占泰,一马当先。叶赫部扶植起来的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亲自出马。还有锡伯部、蒙古科尔沁部等外族部落。九部联军三万兵马,声势浩大地集结在一起,长驱直入建州境内,直抵古勒山下的苏子河畔。
河的左岸,异乎寻常地静,看不到建州女真的一兵一卒,他们鸦雀无声地深藏在古勒山中。显而易见,大军压境,努尔哈赤放弃了河岸拒守的有利地形,不敢和九部联军硬碰。打下古勒山,赫图阿拉的大门就彻底敞开了,大战结束之时,就是叶赫统一女真之日,那林布禄满面春风,他觉得,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战,建州的兵吓得躲进老林子里,不敢出来,只待一路杀过去,到赫图阿拉喝庆功酒了。
此时,五百里开外的叶赫城,孟古哲哲的额娘和东哥满脸愁容,一个是为女儿和不满周岁的外孙担忧,一个是为努尔哈赤的安危着急。一旦城破,谁能保证他们安然无虞?然而,叶赫的战车早就碾过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心头,驶向了建州的领地。她们只剩下抱在一起,心中默默地祈祷。
渡河本该是场血战,士卒涉河时,攻击力最弱,按照最基本的常识,努尔哈赤本该沿河布阵。然而,三万大军却是兵不血刃地登上了对岸,那林布禄觉得,建州兵真是吓破了胆,连最起码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
过了河,那林布禄才发现,苏子河紧贴着古勒山崖,岸边的河滩极为狭窄,三万兵马挤挨在一起,无法布阵,顿时乱了套。
那林布禄立刻疏散人马,防止建州兵趁乱袭击,指挥九路人马分头搜山前行,穿越过林海茫茫的古勒山,会师在赫图阿拉城下。
果然,山崖之上的古勒山寨有建州兵拒守,虽说那里已成废墟,不过寨墙仍在,一哨建州兵搭弓射箭,向人群推下滚木礌石。布塞一马当先,带着人马率先冲上古勒山寨,站稳了第一个山头。那哨不过几十的人马,没敢交锋,立刻往山林里溃逃,布塞没有继续追赶。
布占泰太想拥有东哥了,极力表现他结盟的诚意,迅速地占领了古勒山寨的另一侧山头。另一哨建州兵刚出来挑战,他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追入山林,消失在那林布禄的视野中。
这场大战,努尔哈赤谋划了大半年,貌似节节败退,那是在诱敌深入,据险结阵,把埋伏圈儿变成九部联军的墳墓。兵力虽相差悬殊,但努尔哈赤有办法,山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崖,都变成防不胜防的存在,一旦触碰上,骤然爆发,和士卒一样有攻击力。
本来不到一万的建州兵,努尔哈赤向山林借兵,变成了百万雄师。可他最担心的是对手模仿明军,动不动就使用火攻,假如九部联军放火烧山,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必须极力示弱,麻痹那林布禄。
好在女真各部,视山林为神灵,宁愿流血,也不想触犯山神。何况努尔哈赤已经把九部联军吸引进山林之间,纵火等于是引火烧身。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努尔哈赤把眼光盯在了叶赫首领的身上,伤其贝勒一二人,敌众自溃。第一次引诱,布塞没有上当,轻易地放走了守古勒城墙的那哨人马。他接连又放出第二个诱饵,那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人,抓住了,是个大筹码。于是,阿敏在一名额真(贝勒下的首领)和百余名巴图鲁(勇士)的簇拥下,冲出山林,挑战布塞。
长了一岁的阿敏,身子壮得披上沉重的铠甲也能健步如飞,何况还骑着一匹快马。面对一个孩子的挑衅,布塞没有在意,他嘲笑建州真的没人了,孩子都成了主将,换你阿玛来,酒场上是败将,战场上也是个将。
送到嘴里的肉,不能不吃,那林布禄催促布塞率本部兵马追上去,捉住那个小兔崽子,押回来,当人质。
布塞马上加鞭,率领千余人,追了上去。阿敏让巴图鲁们护住自己,先行撤退进山林。追入山林,布塞突然间像进了迷宫,建州兵或在树上,或在藤间,鬼魂般飘忽不定。浓密的山林阴森森的,见不到建州兵真实的身影,叶赫兵不是被冷箭射死,就是被藤条打死,要么就掉入陷阱,进了蒺藜丛里,就算幸运的,起码留住了性命。
毫无疑问,布塞上当了,他想退,却找不到来时的路,荒乱之中,战马绊在了被树叶埋住的树桩上,顿失前蹄,轰然摔倒,布塞被甩了出去,一名建州兵不错时机砍上一刀,伤了布塞。舒尔哈齐正想报酒桌上被喝败的一箭之仇,催马上前,大刀一挥,东哥的阿玛,可怜的叶赫二贝勒布塞,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命呜呼。
阿玛挥刀那一刻,阿敏突然意识到那是东哥的阿玛,高喊一声,不能。可是,阿玛的刀挥得比闪电还快,即便布塞比狸猫还灵巧,也难逃此劫。
舒尔哈齐看着惊讶地瞪大眼睛的阿敏,割下一块衣袍,擦拭掉刀上的血痕,将那块衣袍丢在了布塞的身上,冷淡地对阿敏说,你阿牟其永远也娶不成东哥了,建州不容妖女。
贝勒阵亡,叶赫兵立刻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奔逃。舒尔哈齐拖起布塞的尸体,策马出山林,奔向古勒寨,炫耀地将布塞的尸体展示一圈。
那林布禄大惊,本想是一战定乾坤,没料到二贝勒布塞出师未捷身先死,心疼得跌下马来。霎时间,军心浮动,叶赫兵茫然无从。战至中午,又有坏消息传来,乌拉部的二贝勒布占泰被俘,两个部落的主帅一死一俘,其他六个部落害怕损兵折将,无心再战,不但裹步不前,还乱哄哄地撤回到了苏子河的右岸。
一场大战就这样化作鸟兽散。
阿玛出征的日子,东哥如坐针毡,不时地乘船从叶赫西城跑向东城,看望太太。太太也看得出来,东哥表面上念叨着阿玛早日凯旋,其实也在担心努尔哈赤。九部联盟,三万大军杀气腾腾地去打不足万人的建州,那是摧枯拉朽之势,建州已危如累卵,努尔哈赤危在旦夕。
太太知道东哥的心思,可她们是女人,无力阻止男人们的厮杀,更何况东哥和努尔哈赤没有婚约,大战之前,已许配给乌拉部的二贝勒布占泰。会盟时,布占泰拉着满满一车聘礼,来到了叶赫城。那林布禄信誓旦旦地宣布,布占泰是叶赫部的女婿,两家的友谊比长白山还长。
东哥没有心情丈量友谊,她的心思都在姑爸爸的部落,在她看来,和乌拉部结盟,恰恰是坏事的开端。阿玛与大贝勒想谋取建州部由来已久,只是苦于兵力不足,乌拉部迫不及待地加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与建州兵戎相见已无法避免。
对乌拉部,东哥一向瞧不起。乌拉部一直在叶赫、建州、哈达部之间周旋,也经常向李成梁出卖这三个部族。从看到布占泰的第一眼起,东哥就非常厌恶,同样是小眼睛,努尔哈赤的眼光亮得像遥远的星星,炯炯有神,而布占泰呢,那点亮光不是盯在她的脸上,就是盯住酒杯,满脸的贪欲,哪儿有巴图鲁该有的豪情万丈。自古美女爱英雄,东哥也不例外。
太太长叹一声,命该如此。
东哥挣开太太的怀抱,执拗地说,我不。
正当祖孙两辈女人为建州部即将沦陷叹惜的时候,远征的叶赫兵远远地回来了,回到了叶赫河的对岸。中秋时节,原野上顶多是芦花飞扬,可忽然间河对岸瞬间像下了场白雪,一场游移的雪,叶赫兵全军素缟,缓步行进。用不着猜测,结局已经摆在那儿了,除了贝勒,谁有资格全军吊丧?东哥扶着太太来到河边,战战兢兢地看着先头人马靠岸,有人跑过来,向太太跪报,二贝勒布塞阵亡。
东哥愣愣地看着河水,河水携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漩儿流淌下去。她不觉得阿玛已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此刻,她仿佛又坐在阿玛的肩头,沿着河岸一路疯跑下去。阿玛总是这种娇惯她,把自己当成战马,肩头上驮着东哥,一路飞奔。可是,突然间身下的阿玛没了,倏地一下子钻进河里,怎么喊也喊不上来,把她孤零零地丢在岸边。她想把阿玛从水中捞出,可每捞一把,都像是水中捞月,两手空空。
看着东哥丢了魂似的顺着河往下走,太太急忙追赶上去,阿玛没了,这孩子吓傻了,一脚踩空,可就没有了满洲第一美女了。她抓住东哥的胳膊,用力地拍着东哥的后背,大声喊,哭,哭出来。
东哥脑子里空白的世界渐渐地被热血充满,悲伤的情绪火球般突然爆发,她终于知道慈爱的阿玛永远不会心疼她了,炸雷般的哭声立刻回荡在叶赫河上,叶赫河伸出柔弱的手,接纳着东哥滂沱泪雨,与东哥一同哭泣。东哥折身奔向随军的叶赫萨满,两只小拳头擂鼓般砸向萨满的胸脯。
你不是能未卜先知吗?你不是告诉阿玛此战建州必亡吗?你不是说叶赫能统领天下三百年吗?你这么有本领,怎么就不能护佑住我的阿玛?
叶赫萨满的灵魂仿佛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摄走了,木头般任凭东哥捶擂。
索要尸首,安葬布塞,成了叶赫与建州又一场拉锯战。尸首是灵魂的根,首领的灵魂不在,就不能庇护部落。
努尔哈赤不还尸首的理由很简单,除非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叶赫部虽然战败,联盟也土崩瓦解,但并没大伤元气,怎能听任建州摆布?
使者跑来跑去,只跑回一个结果,归还布塞半爿尸首,还是看在孟古哲哲的面子上。
归还尸首那天,已是冬季,还是老萨满陪着阿敏,赶的还是给孟古哲哲额娘送厚礼的那辆马车,只不过车上再无礼物,而是一口红松棺材,里面装着布塞的半爿尸首。在老萨满熏香祷告下,布塞的尸首没有生蛆,没有腐烂,半张面目清晰可辨。
车过叶赫河,随着车轱辘的碾轧,冰面颤巍巍地凹陷下去,“嘎嘣嘣”的冰裂声,脆生生地响起,阿敏惊恐地跳下车,远远地躲避。老萨满坐在车上,依然气定神闲,唱着萨满神曲,如入仙境。
阿敏安静下来,不能让叶赫部的人看到胆怯,他挺直腰身,走回马车旁,牵着马,大踏步地走向对岸。别看阿敏才八岁,拉得开成人的战弓,沉重的铠甲披在身上,依然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他要让对手看到,爱新觉罗家族的人,生来就是巴牙喇(战神)。
接灵的仪式就在叶赫河旁。东哥身披重孝,等候在河岸,任凭凛冽的寒风吹飞她的眼泪。阿敏看到,即使极度的悲伤,依然不能遮掩住东哥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忧伤的美,别有滋味。
棺盖徐徐地打开,看到阿玛半爿遗体,东哥哭昏了过去。
这哪里是送还遗体,分明是羞辱,那林布禄抽出刀,想让阿敏陪葬。大萨满展开松弛的皮肤,将阿敏包裹在身体里,身体变得如巨石般坚硬。
天神的使者是不能触碰的,那林布禄抱着布塞的半爿遗体,放声大哭。
叶赫萨满扛着半截木头人,走到棺材前,将布塞的半爿遗体合二而一。别看没人告诉叶赫萨满建州会归还布塞的左右哪半爿遗体,可天神已经告诉了他。在使者奔走在叶赫与建州之间的时候,叶赫萨满就吩咐使者,一定要弄来几滴布塞身上的血,他有神力让布塞完整的灵魂回归故里。
使者不辱使命,居然将舒尔哈齐割下的那块衣袍偷偷地揣了回来。
叶赫萨满开始作法,他把那块衣袍绑在布塞合二而一的脑袋上,发出了最毒的咒语,衣袍的主人不得好死。
衣袍的主人就是阿敏的阿玛呀,他冲上前,想把衣袍抢下来,可是,叶赫的部族已经将棺盖合上,钉下了半尺长的棺钉。
大萨满抱住阿敏,低声嘱咐,这就是命,无法更改,从今天起,你是阿牟其的儿子,远离你阿玛。
阿敏说,萨满是天神的使者,是善良的化身,不该发毒誓。
大萨满说,我会惩戒他的,让他神力尽失。
半爿遗体是不能火葬的,尽管叶赫萨满将布塞的灵魂完整地召唤回来了,没让他魂飞魄散,可让灵魂升入天界,成为陪伴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神仙,庇佑叶赫部,还需要另半爿遗体。眼下,只能将遗体下葬,等到全身回来,再让萨满举行火葬升天仪式。
安葬罢布塞,东哥有了空闲,该找阿敏算账了。你阿玛杀了我阿玛,这是血海深仇;你欺骗我阿玛,诱他入山林,这是难解大恨。
大萨满早就教会了阿敏如何应对,句句见刀,字字见血。阿敏说,罪魁祸首是大贝勒那林布禄,他不挑起战争,不去毁灭建州,咱们两个部落不仅是亲戚,还能亲上加亲,你阿玛也不可能命丧黄泉。罪大恶极的还有乌拉部的布占泰,他不火上浇油,赤膊上阵,九部联军也不可能形成,这场大战也不可能发生。要恨你就恨他们吧,我们一忍再忍,土地被占,城堡山寨被抢,我们都没还手,再忍下去,就要亡族灭种了,我们奋起反抗,有罪过吗?
阿敏的手突然指向大贝勒那林布禄,大声吼道,你阿玛就是他的牺牲品。
那林布禄像被冷水浇了头,他没有想到,阿敏小小年纪,居然话如利箭,直刺心窝。好在东哥捂着耳朵,根本不听阿敏的辩解。等到阿敏说完了,东哥挥起拳头,奋力地砸过去。
阿敏不能讓东哥砸到自己,他身穿铠甲呢,东哥打不疼,只能伤了她的手。他退了几步,捡起一根木棍,递给东哥,然后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任凭东哥疯狂地抡下。
一番猛烈的发泄之后,东哥扬起脸,愤恨地说了句,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阿玛不会白死。
东哥和阿敏较劲的时候,叶赫萨满和老萨满之间的角逐早已暗暗开始了。萨满之间的战斗是灵魂之战,不用言语,也不用舞刀弄剑。
天神的心倾斜了,叶赫萨满体似筛糠,神灵皆无,顿时沦落为凡人,再无神力保佑叶赫部平安,更没有资格充当人神之间的使者了。
老萨满微微一笑,不再穷追猛打,他要给叶赫萨满留下最后一点尊严,起码还能行医看病,救死扶伤。
老萨满松弛的皮肤变成翅膀,裹挟阿敏飞翔过叶赫河。老马识途,无须有人赶车,那辆空荡荡的马车独自前行,宽广的叶赫河冰面上,孤零零的。
5
转眼间,到了万历二十五年,东哥十五岁了,更加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眉眼间的妩媚,口鼻间的娇柔,磁石般吸引众人的目光。
东哥的美,莫说是人,就连森林里的野鹿也会跑出来,面对着东哥呆呆地看。叶赫的男人们搭弓上箭,准备射杀野鹿,东哥回眸一视,男人的眼睛立刻变成了野鹿的眼睛,不会射箭了。每逢这时,东哥总会拍拍野鹿,赶它们回到森林。还有叶赫萨满骑着的七岔梅花鹿,只要萨满不骑它,总爱蹭在东哥的身旁,渴望东哥薅一把嫩草,抓一把黑豆喂它,然后趴下身子,让东哥骑到它身上,昂起硕大的七岔鹿角,耀武扬威地行走在叶赫东西两座山城。
女真各部的贝勒贝子们、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地赶到叶赫城,看风景般来看东哥,哪怕只见东哥一眼,就会念念不忘。东哥经常高傲地昂着头,从他们面前一掠而过,身后留下一片追随的目光。
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与叶赫部世代交好的蒙古科尔沁、喀尔喀部叛变了,与建州通好。继而建州各路牛录额真(八旗前身)大破哈达,剑指辉发,恫吓乌拉,叶赫好不容易整合了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却被努尔哈赤拦腰斩断,心悦诚服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各部落纷纷嫁女送妹,取悦建州,通好结盟。更危险的是,大明朝对这一切却漠然视之,还因“保塞有功”继续封赏,允许建州部的两个都督分别赴京朝贡,接受宴赏。
虽说乌拉是叶赫最可靠的同盟,可乌拉发生了政变,建州把他们恩养的二贝勒布占泰送回去接任大贝勒。布占泰的大贝勒当了一年多了,不但不敢履行婚约,连迎娶东哥的话都不敢说,忙着把自己的格格嫁给建州,把建州两个都督的格格纳为自己的福晋,恐怕建州怀疑他们不忠。
叶赫更加孤立无援。
十五岁,不小了,在满洲大地,早已与人为妻了,可东哥的婚事却遥遥无期。布占泰差一点为东哥丢了命,再好的美人,也比不上命重要,一堆白骨不但抱不得美人归,还会让好不容易整合好的乌拉部重新陷入混乱。迎娶的事儿,还要看努尔哈赤的眼色,只能一拖再拖。东哥正巴不得拖黄了,不嫁布占泰,正合她意。
把东哥嫁给谁,那林布禄陷入了两难之中。他一心一意促成布占泰与东哥的婚姻,叶赫急需盟友,他不信见到东哥的美,布占泰不拜倒在石榴裙下。每当那林布禄试图带上东哥前往乌拉城,与布占泰会谈时,东哥眼里的秋波立刻停滞下来,抬起手学着阿敏的样子,指向那林布禄,就差说出那句,我阿玛是你害死的。
那林布禄顿时像霜打过的茄子,没了精神,恐怕东哥闹腾起来,揭开他心底的伤疤,再也不敢催婚了。
东哥乐得没人迎娶,她讨厌自己成为礼物,被男人们送来送去,自己的男人她要自己选。偶尔,她也会坐船跑到东城太太的房里,委屈地哭上一场,尽管过去了四年,她还是无法接受阿玛死于爱新觉罗家族这个事实。
倒是东哥的哥哥布扬古果断些,他继任了阿玛的二贝勒,驻守在叶赫西城,快刀斩乱麻地解除这桩婚姻。他支持妹妹,不能让妹妹嫁给这个狗一样被恩养在建州部落里的男人,立马派使者去乌拉,索要婚书。
恩养三年布占泰学会了察言观色,变得温顺服帖,深得两个都督的喜欢,早就不敢言说与东哥的婚约了,一口气娶了三个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即使被放回来执掌乌拉,获得了自由之身,也不敢因为东哥和努尔哈赤闹翻了脸。三个格格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大都督喜欢东哥,喜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大都督愿意摸八字胡,不是因为习惯,那是想东哥了,在找和东哥在一起的感觉。
刚刚回到乌拉部,脚跟还没站稳,就去迎娶东哥,触动努尔哈赤的心肝,那是找死呢,布占泰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儿。叶赫的使者刚刚表明来意,布占泰毫不犹豫地拿出当年布塞写给他的婚书,交给了使者,还嫌取回聘礼麻烦,权当两个部落的友谊,只要叶赫莫忘乌拉,就足够了。
既然退婚了,就不能留聘礼,布扬古坚决主张退回去。那林布禄却把聘礼搬到了东城,世事瞬息万变,聘礼不退,这份约定还在,他不信布占泰肯久居人下。
退婚的那天,天气晴好,嫩嫩的青草生长在叶赫河畔,暮春时节,东哥踩着嫩草,欢快地蹦跳。叶赫萨满的七岔梅花鹿也跟着跑了出来,陪着东哥在河边撒欢。
东哥心灵的枷锁终于被打开了。
这边刚刚退婚,布扬古就让叶赫萨满出使建州。萨满死活不肯去,他在和建州老萨满对视中,丧失了神力,再也判断不出东哥嫁给努尔哈赤是福还是祸,他要养精蓄锐,修补神力,接通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不能沦落为只会祈福消灾的家萨满。不能与天神接通,对于一个部落最高的萨满来说,比丢了性命还要耻辱,他不想再次背上耻辱。
萨满不肯做联姻的使者,布扬古亲自出马,以走亲戚看姑爸爸为名,来到赫图阿拉,拜见孟古哲哲,还要献给努尔哈赤一份大礼,那就是自己的妹妹东哥。一语说得孟古哲哲泪流满面,她何曾不希望修补建州与叶赫的裂痕,哥哥布塞之死,成了挡在两个部落之间的一堵高墙,若是东哥嫁过来,这堵高墙自然就倒塌了。
五岁的黄台吉正在地上玩耍,突然间插了句话,我阿玛不要东哥额云(姐姐),要你们的叶赫东西两城。
布扬古满脸错愕,这哪像五岁的娃娃说的话。孟古哲哲连忙捂住黄台吉的嘴。
能娶到满洲第一美女,努尔哈赤当然欣然接受,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聘礼是万历皇上赏给建州部的奇珍异宝,在满洲大地上,很少有人见过这些好玩意儿。努尔哈赤说,只有天下第一珍品,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美女。
一场婚姻,让叶赫与建州重归于好。至此,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与建州全部通姻结盟,只待时机成熟,共同拥戴努尔哈赤为满洲大地的汗。
可是,布扬古并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叶赫城,大贝勒那林布禄就派密使去了乌拉城,召唤来了布占泰,两个贝勒开始密谋着另一件大事,神秘得没有宴请,没有随从,整天整夜地在一起。至于密谋什么,东哥和太太并不知晓。
东哥到东城看望太太,从房里出来时,正巧遇到布占泰。若在平常,布占泰起码要纠缠一会儿东哥,把东哥从上到下看个够,哪怕被东哥奚落几句,也厚着脸皮听。尤其是刚刚退婚,说几句惋惜的话,或者是伤感的话,总归是人之常情。可是,今天见到东哥,布占泰身子突然一扭,做贼般溜走了。
还有大贝勒那林布禄,眼神也很特殊,不肯与东哥对视,躲闪着匆匆而去。
回到西城,东哥心里忐忑不安。那一夜,她失眠了,总觉得那林布禄的眼神很熟悉,有过一次很深的印记,到底是哪一次呢?东哥想了很久,想到了困意来袭,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阿玛就站在她身旁,刚想去抱,却扑了个空,她打了个激灵,猛然想起,九岁时,哈达部的孟格布禄来叶赫时,那林布禄见到她也是这种眼神,之后就发生了他与哈达部的孟格布禄一起设伏,在迎娶她的路上,殺死了大贝勒歹商。
东哥忽地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一幕要在努尔哈赤身上重演?这真是太恐怖了,她讨厌当工具,讨厌拿她做交换,讨厌阴谋诡计。当初和哈达部结盟,害死了歹商,也等于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阿玛,和建州结盟,那就是故技重演,要害死努尔哈赤呀。
對于努尔哈赤,东哥纠结得翻身打滚,被子撕破了,眼泪打湿了双鬓,依然打不开她的心结。她喜欢努尔哈赤,喜欢得撕心裂肺;她恨努尔哈赤,恨得咬牙切齿。假如四年前阿玛能平安无事,叶赫部败了就败了,胜败是男人的事情。可是,明明可以不去要阿玛的命,像对待布占泰那样恩养,凭啥非杀不可?还有杀了就杀了,打仗难免死人,干吗还拿着半爿尸首羞辱叶赫部?
思来想去,东哥下定决心,不嫁,谁再逼我,大不了就豁出去了这条命,这样既能保住努尔哈赤不会中计,又不会让自己的内心过于纠结。
聘礼是阿敏带人送到叶赫西城的。十二岁的阿敏,生得身高体壮,不再需要老萨满用神力保佑。他跨上战马,威风十足,身后跟随着的几十名巴图鲁,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们从赫图阿拉出发,护送聘礼,庄严得如同出征。
拿稀世珍宝当聘礼,意味着视东哥为掌上明珠。这些宝贝,许多部落的贝勒莫说是拥有,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若是换成粮食,恐怕选出几件,就能让东西两城的叶赫那拉家族吃上几年,不再饱受灾荒之苦。如此厚重的礼物,迎娶东哥之心,可谓诚之又诚。
叶赫部的男男女女聚在了西城,一件一件地欣赏东哥珍奇的聘礼。女人们啧啧称赞,羡慕东哥,真是美得倾倒了无数英雄,建州不惜举国之力,取悦美人。
布扬古沉浸在与建州结盟的喜悦中,假若用这些聘礼购战马、打兵器、养精兵,那就是打建州的资本。这足以见得建州并无吞并叶赫之意,反倒看出努尔哈赤为了娶东哥,不惜动用血本。打好东哥这张牌,叶赫不必动用武力就可以摆布建州,何乐而不为。
那林布禄更高兴,结下婚约,他的计谋就成功了一半。他迫不及待地与阿敏商量着努尔哈赤迎娶东哥,走水路还是走旱路。
东哥派人去喊阿敏,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会谈,阿敏长得再人高马大,他也是个孩子。那林布禄疑惑了一下,和他商量什么?东哥回话,这是我的婚姻大事,凭什么都由你们做主?谁来问过我是否愿意?东哥把自己的态度深藏心中,她要在拒绝这桩婚事之前,好好戏弄一番阿敏。
自打外边吹吹打打把聘礼送到西城,东哥就没迈出过屋门,侍女们把聘礼夸得天花乱坠,无论她们怎么怂恿,她都无动于衷。东哥不是用来交换的,东西再好,也无法打动她的心,至于聘礼是啥,她瞅都不瞅,直接派人召见送聘礼的人。
阿敏迈进东哥的屋,却不敢抬头,尽管他们之间熟得不能再熟,对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阿牟了,他不得不格外尊重,何况在东哥面前,他总有一种负罪感,布塞是自己骗进山林的,自己的阿玛又手下无情,才给东哥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匍匐在东哥面前,请求东哥查验聘礼。
十五岁的东哥,变得深沉而又端庄,她坐在炕沿,倚着炕桌,不紧不慢地喝茶,让阿敏爬到近前,把脸扬起来。
看到东哥那张灿若桃花的脸,阿敏呆住了,四年未见,成熟的东哥更美了,美得摄人心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为她神不守舍。阿敏刚刚迈进青春期的门槛,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欲望,此时此刻,若不是因为阿牟其有约在先,阿敏也会奋不顾身。
按照东哥的吩咐,侍女捧来了墨汁和石膏泥,还递给了东哥两支笔。东哥对阿敏说,想让我去检验聘礼,可以呀,你先化化妆,咱们再一块儿出去。阿敏只想多瞅一会儿东哥,任由东哥摆弄自己的脸,权当他们回到小时候,相互间在做一种游戏。
冰凉的墨汁与石膏泥交替着游走在阿敏的脸上,不用照铜镜阿敏也知道,自己被东哥画成了半黑半白的阴阳脸。
画完了脸,东哥说,起来吧,陪我出去,一块儿瞧瞧你们的聘礼。
阿敏不起来,跪在地上,石头一般坚硬,他说,玩够了吧,该把我的脸擦干净了。
东哥说,为什么要擦干净?这就是你们爱新觉罗家族的嘴脸,更是你们的心,直截了当地把心挂在脸上,让大家瞅瞅,不可以吗?
阿敏说,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我们的家族。
东哥瞬间泪如泉涌,大声喊道,你们只归还我阿玛半爿尸首,还有比这个更甚的羞辱吗?恬不知耻地提亲,我替你们臊得慌,拉着你们的聘礼,滚回去。
阿敏怔了下,以为东哥说了句气话,没想到接下来的话,东哥一句更比一句狠,恨不得每句话当成利箭,射向每一个建州兵的咽喉,让整个建州为布塞陪葬。
那林布禄和布扬古急忙跑过来,本来是桩喜事,千万不能出岔子。两个贝勒进屋时,东哥已经嫌骂人不解恨了,正拿着鞭子抽阿敏。阿敏护着脸,承受着一切,一声不吭。在哥哥布扬古一句接一句的呵斥声中,东哥才放下鞭子,阿敏的阴阳脸没来得及擦洗,一下子暴露无遗,在众人面前显得格外尴尬。
古往今来,女真各部没有一个格格敢喊出退聘礼的,顶多哭一阵闹一阵,最终都要嫁出去,给别的部落生儿育女。布扬古根本不理会东哥拒绝出嫁的哭喊,带着阿敏,洗净阴阳脸,参加接风宴。
闹腾了一天一宿,不管东哥如何羞辱,阿敏只守住一个底线,聘礼拿来了,绝不带回去。东哥心里骂阿敏是个傻狍子,怎么就悟不透其中的玄机。
东哥没有办法让阿敏把聘礼带回去,只能提出更刻薄的条件,让阿敏知难而退。她刁难阿敏,聘礼太薄,看不到努尔哈赤的真情实意,还要追加两份聘礼,云朵絮成的被,河水铺成的床。
阿敏张口结舌,云朵不可能絮成被,河水不可能铺成床,分明是为悔婚找借口。
回到赫图阿拉复命,阿敏把这天大的难题交给了阿牟其。
努尔哈赤淡然一笑,吩咐从汉人的阿哈(奴仆)中找个工匠,按照东哥的身形,烧制一口浴缸,人既能舒服地躺在其中,下面还可添加炭火。陶瓷浴缸烧成的那日,孟古哲哲特意试了试,躺在里面洗澡,舒服极了。她有些羡慕东哥了,真是会享受。
阿敏赶着大车,装上浴缸,再次前往叶赫西城。在东哥的卧室里,安装好了浴缸,舀来叶赫河的水,架入烧好的木炭,烧得满屋云腾雾绕。阿敏请来东哥,让东哥享受云朵絮成的被、河水铺成的床。
东哥几乎要忍俊不禁了,可她还是忍住了,努尔哈赤真能想得出,弄一口浴缸糊弄她。她的眼睛盯着阿敏,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让阿敏干脆带着他的巴图鲁们直接把她抢走,一下子省却了她的纠结。
可她的心思能说给谁?只能拂袖而去,让事情越来越远地背离她的心愿。
6
与努尔哈赤的婚事,东哥和那林布禄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吵骂都是轻的,摔碎了所有摆设都毫不心疼,甚至公开叫板,让那林布禄杀了她。东哥心里清楚得很,努尔哈赤不可能用大兵压境的方式来娶亲,到叶赫城来迎娶,顶多带上几十个亲信和随从,加上鼓乐手和负责三十二抬大轿的人,也不会超过百人。无论旱路还是水路,都会掉进那林布禄谋划许久的陷阱,歹商的那一幕,无可避免地就要重演。
让她爱恨交加、肝肠寸断的努尔哈赤呀,真的难死她了。
那一段日子,原本温婉的东哥,脾气格外暴躁。除了太太来劝她,她会号啕大哭一场外,无论是谁,只要提及出嫁,她都会立刻翻脸,大骂逼她出嫁的人是狼心狗肺,那是杀死我阿玛的仇人,羞辱叶赫部的敌人,你们毫无廉耻,毫无骨气。
布占泰也是急呀,背着自己的福晋们,到远處的城堡偷偷摸摸地练兵,但迟早会被努尔哈赤发现,乌拉部还不够强大,只要努尔哈赤不死,他不敢惦记东哥,更不敢和努尔哈赤翻脸。
争吵持续了两年,东哥十七岁了,若是嫁人,早该是生儿育女了。可大贝勒那林布禄和哥哥二贝勒布扬古依然没有办法说服东哥。伏兵伏久了,也会懈怠,何况暗设的弓弩会腐朽,铁蒺藜也会生锈。那林布禄急了,威胁东哥,再不出嫁,就把她扔进水牢里,永远不见天日。
东哥一阵冷笑,将那林布禄赶了出去。然后插死屋门,拿过白绫,拴在梁上,套在脖颈,欲悬梁自尽。她是享受暖水为床祥云为被的人,宁死也不会承受水牢之苦。东哥上吊的一举一动被那林布禄从门缝里看得真真切切,根本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吓唬人,完全就是以死相拒。
叶赫部几百年出不来一个这样的美女,这么重的筹码,那林布禄怎肯轻易放弃,他挥起大刀,破门而入,砍断白绫。
苏醒之后的东哥,让哥哥布扬古召集六年前九部联盟的首领,她要在叶赫西城公开征婚,聘礼就是努尔哈赤的脑袋,谁能杀死努尔哈赤,她就做谁的福晋,努尔哈赤送来的聘礼,就是她的嫁妆。
东哥此举,无异于把暗杀努尔哈赤的阴谋变成了阳谋,而且是公然地借刀杀人。
尽管布扬古不希望与建州为敌,可是妹妹以死相抗,他已无法改变,况且对阿玛之死,他也是耿耿于怀,部落间哪儿有永恒的联盟,翻脸是迟早的事情,悔婚就悔婚吧,只要努尔哈赤不直接剑指叶赫。
布扬古想不通的是,东哥为什么死守住努尔哈赤的聘礼不放,用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完全可以换取女真各部落的支持,还可以策划一次九部联军攻击建州。
公开征婚仪式设在叶赫河下游的叶赫湖畔,那里离建州更近一些,那林布禄这样做,就是想刺激努尔哈赤。叶赫湖周边皆为沼泽,努尔哈赤想进军北上,只有水路一条,河的隘口处,恰是那林布禄准备好久的埋伏圈儿,倘若努尔哈赤以叶赫悔婚为名,率军到征婚仪式上抢东哥,隘口将是努尔哈赤的葬身之地。这不仅可以报了布塞的仇,也可以拿着努尔哈赤的半爿尸首,羞辱建州。
财富和美女,让许多部落乱了分寸。时值盛夏,各路贝勒贝子们冒着酷暑,赶到叶赫城,又乘船顺流而下,赶到叶赫湖,一睹东哥的芳容。稳坐钓鱼台的只有努尔哈赤,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根本没有发兵到叶赫湖,劫回属于他的东哥。
日上三竿,叶赫湖面微风轻拂,碧绿的荷叶接天连地,一束束荷花迎着日头鲜艳地怒放。东哥穿着雪白的紧身衣裙,擎着一柄藕荷色的遮阳伞,走上为公开征婚搭建的平台。东哥的身后是艳红的荷花,背景是满湖的绿叶,雪白的裙,精致的伞,凸凹有致的东哥显得格外高贵。
人群里一片骚动,大家惊诧于东哥的美丽,若不是砍努尔哈赤的脑袋会冒着掉自己脑袋的风险,人们早就挤塌平台,去抢东哥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一湖的荷叶,吹皱了东哥绣着荷花的衣裙。东哥左手擎着伞,右手抱着征婚牌,面若荷花,唇似樱桃,黑亮亮的眸子闪动着波光,她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能替她报仇的如意郎君。贝勒贝子们看傻了眼,却没人跳上征婚台,抢下征婚牌,发誓发兵建州,砍下努尔哈赤的脑袋。
忽然,一匹白马飞奔过来,马上是一员穿白袍的巴牙喇,白马纵身一跃,一朵白云般轻盈地落到征婚台上。白马白袍和穿着白衣裙的东哥相映成趣,在满湖绿色荷叶的衬托下,如梦如幻。身着白袍的巴牙喇,伸手抢下了征婚牌,来到那林布禄面前,驻马停留片刻,低声留下一句话,我家主人在叶赫城等你呢。
白马又一次像白云般飞奔而去,跃进湖中的一艘帆船。那帆船扬起风帆,从叶赫湖驶向叶赫河,逆流而上。
台下的贝勒贝子们议论纷纷。女真各部的贝勒贝子们相互间没有不认识的,这个白袍巴牙喇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到底是哪个部落的?
东哥冷静得像叶赫湖里的水,也不追问是谁抢走了她的征婚牌,在侍女的簇拥下,梦游般缓缓离开。她是怀着心如死灰的悲哀公开征婚的,既然喊出为阿玛复仇,敢于应征的人,就是东哥的恩人,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乘船回到叶赫城,那位白袍巴牙喇已经等在岸边,看到那林布禄、布扬古和东哥他们下了船,他便骑着白马,径直去了西城。不言自明,他的主人就在西城布扬古家的客厅等他们。
来客这么神秘,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三个人进了屋,白袍巴牙喇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接近。客人坐在炕上,大夏天还捂着脸,恐怕被人认出,直到大家一一坐定,他才镇定地放下征婚牌,摘下了神秘的面纱。
那位神秘的人,其实并不神秘,叶赫的老熟人了,哈达的贝勒孟格布禄。两个贝勒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感慨东哥真是有魅力,两个月前哈达还和叶赫拼个你死我活呢,一场征婚就让孟格布禄来个全面转身,向建州倒戈一击了。
显而易见,孟格布禄不去征婚现场,就是不想公开身份,一旦公开应征,就意味着向建州公开宣战。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孟格布禄不敢贸然行事,却又怕失去迎娶东哥的机会,只能派下属去抢征婚牌。
那林布禄笑了,六年过去了,九部联军古勒山大战影响还在。叶赫与哈达也经历了三番五次的恩怨情仇。事实上,那场大战过后,满洲大地上的女真各部重新洗了一次牌,错综复杂的各种矛盾与利益,在原有的基础上,又重新编织了一遍。
六年间,叶赫在恢复元气,建州在增强实力,乌拉在忍辱练兵。三个部落貌似平安无事,却都在暗中较劲儿,等待着新的碰撞。只有哈达,不断地左顾右盼,企图依靠别人的力量壮大自己。
那林布禄格外愤怒,八年前歃血为盟时,一心想当哈达贝勒的孟格布禄对那林布禄说,咱俩姓氏相同,名字也只差一点点,形同骨肉同胞,歹商一死,哈达就是叶赫的属臣。于是,才有了共设美人计,伏杀歹商的事件。可是,孟格布禄当上了哈达的贝勒,就玩起了首鼠两端,不再唯叶赫部马首是瞻。
孟格布禄却不这么认为,他从未想过与叶赫背盟,扶植他上位,那是大恩。最先背盟的,应该是叶赫,道理很简单,既然东哥许给了哈达部的貝勒,歹商死了,按规矩就该是继任者孟格布禄。他之所答应给叶赫当内应,除了羡慕权力,更是喜欢上了东哥。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能为拉拢乌拉参战,把东哥许给布占泰。
想起曾经的恩情,孟格布禄忍下了这口气。
叶赫与哈达的裂痕就是从古勒山之战开始了,既然东哥许给了乌拉,那就让布占泰冲锋陷阵吧。那场大战,哈达部基本上全程观望,哪怕建州的山民拿着锄头冲上来,他们也要退避三舍,决不正面冲突。一场大战打完,哈达部完好无损。
养精蓄锐了好几年,叶赫也该抖擞起精神了,那林布禄要像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一样,统一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第一个开刀的,就是背盟的哈达,既然承认了臣属地位,就该言听计从,不能出尔反尔。那林布禄历数孟格布禄种种忘恩负义之事,发兵讨伐。孟格布禄力不能敌,一步步退让下去,连忙把三个儿子送到了赫图阿拉城,请求努尔哈赤派兵支援。
把叶赫拖入战事,正是努尔哈赤求之不得,进兵哈达,更是努尔哈赤梦寐以求。他毫不迟疑地派出两位大臣,率两千精兵,驰援哈达。
和建州结盟的乌拉部、归顺建州的锡伯部也蠢蠢欲动,三方吞并叶赫的架势已经拉开。
叶赫三面临敌,形势危急。
两个贝勒问卜叶赫萨满,怎么办?萨满已经不能预测未来了,神鼓敲得再响,腰铃舞得再圆也无济于事了。他把两个贝勒关在门外,要自己祈神。他向天神祈祷,宁愿戗害自己,也要得到天神的指引。
一番惊天动地的神鼓与腰铃,一夜唱得泣血的萨满神曲,叶赫萨满似乎终于得到了天神的宽宥。萨满毫不犹豫,要来生石灰,硬生生地烧瞎了自己的眼睛。
东哥听说叶赫萨满作法时自毁眼睛,心疼地跑过来。萨满不想有人打扰他与天神的沟通,嘱咐东哥把门插死,他想和天神说话,不想让外人听到。
神鼓与腰铃声再次响起,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终于垂临了叶赫萨满的心灵。天神告诉了萨满,东哥的心在努尔哈赤。萨满这才悟出,当初天神告诉他“得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真正含义。努尔哈赤得了东哥的心,就等于得了天下,谁想娶东哥,就给努尔哈赤留下攻打的口实。天意如此,天命难违呀。
东哥捂住了叶赫萨满的嘴,天机不可泄露,心在杀死阿玛仇人那里,传出去,原本冰清玉洁的她,将如何做人?
折腾一夜的叶赫萨满,天亮时终于打开了门,只开口说了一句话,按东哥的意思办,大张旗鼓地喊出去,公开征婚,自有天下英杰替叶赫解难。
直至今天东哥公开征婚之后,两个贝勒才知道,萨满口中的那个天下英才,居然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这样也好,不管孟格布禄有没有能力拿下努尔哈赤的人头,只要他能临阵反水,那就是叶赫的福音。
接下来的事情,三个贝勒开始密谋如何扣留下努尔哈赤派到哈达的两个大臣,如何让建州的两千精兵缴械投降,如何骗努尔哈赤单枪匹马进入哈达地界,如何让孟格布禄押在建州的三个儿子安然无虞。
三个贝勒交头接耳时,东哥愤然离去,她眼望苍天,命运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如此地任人宰割,不给她获得真爱的机会?没人知道东哥又一次沦为阴谋的工具,更没有人来安慰东哥,苦不堪言的东哥又无法诉说,只有叶赫萨满的那只七岔梅花鹿通情达理地跑到她面前,蹭着她的身子。
瞎了眼的叶赫萨满,变得深居简出,他的坐骑七岔梅花鹿总是无拘无束地奔跑在两城之间,享受着人类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自由。看着七岔梅花鹿,东哥灵机一动,她回到闺房,写了一封信,把孟格布禄的密谋全写在了上面。
随后,她薅了把嫩草,叠在信中,用油纸包好,绑在七岔梅花鹿的鹿角上,拍着鹿屁股,将它护送过叶赫河。
东哥相信,七岔梅花鹿认识阿敏,只要阿敏看到信,努尔哈赤就不会上当。
七岔梅花鹿果然是头神鹿,翻山越岭地跑到赫图阿拉,找到了阿敏。开始的时候,阿敏只是认出了这是叶赫萨满的坐骑,陪东哥来过赫图阿拉,正在纳闷,怎么只见鹿不见人呢?到底是谁骑它来的?他正准备将鹿赶跑,七岔梅花鹿突然用它沉重的鹿角将他拱倒,他这才看到鹿角上藏着的那封信。
努尔哈赤捏着信,眼睛湿润了,尽管信很短,情却很深,一把嫩草,虽已枯萎,可东哥那颗滚烫的心却在为他跳动。真是一封救命的信,努尔哈赤正打算到哈达慰问他们的大臣呢,一旦这个计谋成功,他真的命丧黄泉了。
人最大的恶,莫过于恩将仇报,本来是支援哈达,避免他们被叶赫灭掉,这下倒好,反过来倒咬一口,阴谋吞下建州。努尔哈赤勃然大怒,正好没有借口呢,天赐良机,他要借此灭了哈达,把建州的地界向西北推进二百里,打通与锡伯部落的通道,彻底将叶赫部与其他女真部落隔开。
有了东哥的密报,两个大臣迅速撤回,两千精兵也毫发未损。
孟格布禄立刻傻了,策划得如此周密,去叶赫城也是只带一个巴牙喇,半夜出发时,他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没人能认出他,更没人知道他这次叶赫秘密之行,哪个地方出了纰漏,让努尔哈赤警觉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容不得他去想谁走漏了消息,与建州这场大战不可避免。
攻打哈达选在了中秋时节,努尔哈赤不能让哈达把成熟的粮食收入仓廪,他在咄咄逼人地发出攻打哈达的消息时,试探出了叶赫的底线。叶赫担心乌拉与锡伯部乘人之危,兵力集中到了与这两个部落的交界处,却再没有能力救援哈达了。努尔哈赤率建州大军,倾巢出动,一路破城拔塞,直抵哈达城下。
十四岁的阿敏一马当先,冲在了阿玛的前边。
攻下哈达城,哈达部就亡了。孟格布禄一边散布消息说,城破之时,就是努尔哈赤的屠城之日,一边向叶赫紧急救援,承诺亲自到叶赫城为人质,那拉氏永远是一家,哈达部永远归属叶赫。
哈达部众殊死抵抗,白袍巴牙喇把战袍都染红了,建州兵一次又一次攻上城墙,一次又一次被打退,城上城下堆满了建州兵的尸体。有那么一次,阿敏率部已经攻上了城墙,与白袍巴牙喇交战中,居然力不能支,幸亏阿玛赶上来,从刀口下抢回了阿敏的性命。
哈达城久攻不下,死的人堆积如山,舒尔哈齐畏葸,建州原本兵卒不足,再也不能无辜地送命了,请求退兵。努尔哈赤杀红了眼睛,退缩就意味着结盟的部落会反水,重新依附到叶赫,再来一次九部联盟,建州就真的亡了。
努尔哈赤不允,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阿敏担心阿牟其受伤,催马抢在了阿牟其的前边,挥舞长枪,手疾眼快地拨打城墙上雨点一般射过来的箭。
激战持续了六昼夜,见到建州兵死伤惨重,老萨满承受不住了,发出神力,折损自己的阳寿,向天神乞求。天空中突然间乌云密布,旋转成了大贝勒歹商模样,歹商的眼里流出了滂沱的泪,浇灌进了哈达城中。
人们尝出了,那雨水是咸的。
城外,滴雨未下,努尔哈赤替歹商大贝勒呼喊着,孟格布禄反复无常,见色忘义,戗害主人,暗害恩人,为了一个叶赫美女,让无数好男儿命丧九泉,十恶不赦,赶快放下刀剑,归顺建州。
攻心战立刻奏效,哈达兵放弃了抵抗,两大臣率先入城,擒获了孟格布禄。
孟格布禄终于看到了努尔哈赤的脑袋,可他的手脚被捆绑着,莫说割下努尔哈赤的脑袋,就连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了,更别说美女东哥和那一箱价值连城的聘礼了。
努尔哈赤没有砍掉孟格布禄脑袋的意思,更没有占据哈达部领地的打算,对原兵民不加歧视,编入户籍,迁至建州,充实给各个牛录额真。还从孟格布禄的儿子中选出一人,送回哈达,接任大贝勒,把自己的一个格格嫁了过去。
和布占泰一样,孟格布禄也被恩养在赫图阿拉,穿着努尔哈赤赏赐的貂帽豹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和布占泰不一样的是,第二年春,朝廷对建州攻打哈达的责问淡化了,努尔哈赤以孟格布禄奸污了自己的庶福晋为名,将其开刀问斩。吓得孟格布禄之子立刻将哈达部交给了努尔哈赤,甘当亡国之臣。
东哥的婚约又一次化为乌有。
第三章叶赫老女
洪荒时代,天上是水,地上也是水,水浪一个推着一个,如飞闪的铜镜,一切生灵都难以存活。这时,从远方来了一只小海豹,救起了一男一女,把他俩驮到了被猛犸、水鸭神推出的山包上,这一对男女生了一个女儿,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派来的代敏格格(神鹰)叼走了。代敏格格把她养大,使她成为世上的第一萨满和人类的始祖母。
始祖母带着她的子孙们泄洪排涝,耕耘田地,结网捕鱼。始祖母快要归天的时候,把她的格格们召回,团坐在自己身旁,点燃熏香,谁第一个被熏得发抖,就是被神看中了,将成为下一代萨满。人类的萨满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了下来,一直传到了女丹萨满这一代。
女丹萨满照样神通广大,不断地为人类祈祷消灾,她作过法的地方,天灾人祸都远远地避开。部落的首领以她为神,纷纷邀请她,她的法力不再局限在一个部落,而是整个满洲大地。统领着所有部落的皇帝听说女丹萨满法力无边,盛情邀请她做国家的大法师,部落的首领们害怕皇帝发兵攻打他们,将女丹萨满拱手相让了。
皇宫里森严壁垒,女丹萨满属于山林草地河流,自由是她的生活习惯,忍受不住深宫大院的约束,她经常和皇帝顶嘴,更不肯替皇帝消灾祈福,因为皇帝所祈求的,都是战争的胜利。皇宫里便有人趁机进献谗言,把女丹萨满推入井中淹死了。
没有了女丹萨满的护佑,皇宫天天乌云密布,暗如黑夜。皇帝惊问大臣,大臣观察天象后说,不是阴天,好像是一只巨大飞禽的翅膀遮在了皇宫的上空。皇帝命令御林军里的大力士,向天空射上一箭。果然,一支羽毛落下,遮住了皇宫里的井口。
皇帝吓坏了,恐怕天神惩罚,捞出了女丹萨满的遗体。一个女真部落里的男子骑着带翅膀的白马,飞入皇宫,左臂夹着神鹰的羽毛,右臂夹着女丹萨满的遗体,回到了部落,隆重下葬了女丹萨满。
这个闻着香味飞入皇宫的女真男子,继承了女丹萨满的衣钵,成了满洲大地上的第一个男萨满。从此,部落的薩满被男人取代,女人只能成为家萨满。
——萨满传说
7
万历三十一年,秋风乍起,干爽的疙瘩杨树叶,唰啦啦地响。忽然,一片枯黄的树叶落下,刮进孟古哲哲的屋门槛,她呆呆地望着树叶,眼角滚出了两行泪。树叶落了,预示着归期快到了,病榻上花容凋落的孟古哲哲,吃力地抬了下手指。婢女们立刻明白,那是在召唤爱根,呼唤儿子。
努尔哈赤带着黄台吉和阿敏,风尘仆仆地跑进来。伏在病榻前,努尔哈赤的手紧紧抓着孟古哲哲瘦骨嶙峋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却抓着黄台吉,她那留恋的眼光也停留在儿子的脸上。儿子虽然壮实得像头小豹子,机敏得赛过小猿猴,毕竟才十一岁。
望着孟古哲哲的婆娑泪眼,努尔哈赤知道,她有许多事情放不下,可天神已经召唤她了,她不得不撒手人寰。看着孟古哲哲急切的眼神,努尔哈赤对天发誓,无论他有多少个阿哥,最疼爱的只有她的儿子,不管谁当大福晋,高看一眼的,只有这一个孩子。
誓言过后,当着孟古哲哲的面儿,努尔哈赤把“黄台吉”,改成了汉人的叫法——皇太极,从名字上固定了孩子高不可攀的地位。
阿敏瞥了眼改称皇太极的弟弟,心里有点酸,可他毕竟不是阿牟其的儿子,只能静静地立在一旁,观看着人家的生死相别。
孟古哲哲闭上眼睛,长呼出一口气,又滚下了两滴豆粒大的泪珠。过了许久,她吃力地呼唤两个人:额娘、东哥。
自从万历十六年嫁过来,孟古哲哲已经十五年没见到额娘了,她想啊。再见不到,她真的只有下辈子见额娘了。她渴望能最后一次在额娘的怀里撒个娇。可她更惦记着自己的爱根,惦记着叶赫的那拉家族别再和建州的爱新觉罗氏结仇了,她死了,姻亲就不在了,仇恨更会加剧,她渴望着东哥续上两个部落的姻缘。
她恨自己性格的柔弱,相信东哥有本事让两个部落和好。
才二十八岁,她真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十几年来,她不断地消弭两个部族的仇恨。可仇恨已深入骨髓,她的呼号与弥合,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丝毫不能影响爱根与哥哥。每一次仇恨的加剧,都似一把钢刀砍在她的心上,她那颗宽容与善良的心,被无休止的伤害剁碎了,疲惫的身子也就垮了下来。孟古哲哲多么渴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十六年前,哥哥那林布禄陪着她到赫图阿拉,努尔哈赤率众出城相迎,杀牛宰羊,大宴成婚,自己身着婚装,庄重大方地坐着。
然而,岁月无情,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把更多的落叶送过门槛。孟古哲哲瞅着落叶,无力地闭上眼帘。她只寄希望十六年前的盛况在东哥身上重现。
努尔哈赤请来了老萨满,求天神发慈悲,一定要给孟古哲哲续命。
老萨满的眼睛藏在眼皮里,他一言不发,他是部落的萨满,不是家萨满,不做与部落兴盛无关的祈祷。
努尔哈赤把眼光盯在阿敏身上,阿敏虽然不能给孟古哲哲续命,可他可以快马加鞭,把孟古哲哲的额娘请来,把东哥带回赫图阿拉。这是孟古哲哲最后的愿望,努尔哈赤不能让自己最爱的福晋愿望落空。
阿敏骑马率队出发前,听到努尔哈赤红着眼睛威胁四个婢女,服侍好孟古哲哲,一旦有个好歹,你们全部殉葬。他瞄了一眼四个婢女,她们吓得体似筛糠,孟古哲哲已命悬一线,打个喷嚏,就有可能过去,她们怎能不害怕?
阿敏片刻不敢耽搁,催马前行,急得快把马屁股打烂了,跑到叶赫河畔时,马的嗓子都跑冒了烟。他只顾寻船,没顾得上身后的马,一口水饮下,战马立刻浑身颤抖,嘶鸣不已。眼看着心爱的战马倒毙,他却顾不上了,丢下马,跳上渡船,急切过河,直奔叶赫东城报信,他要带着孟古哲哲的额娘还有东哥,奔往赫图阿拉。
听说妹妹已处弥留之际,那林布禄火冒三丈,怒骂奴酋欺凌我的妹妹,不到三十岁,就被你们折磨得灯枯油尽,还借此诱骗我额娘去探视,留下老人家当人质,順便拐走东哥,如此丧尽天良,天理难容。
阿敏毫不示弱,立刻回敬,你妹妹为何心焦如焚,还不是你害的?你不念亲情,处处发难建州,时时与我们为敌,阿牟其一忍再忍,只因不想难为孟古哲哲,阿牟其对孟古哲哲宠爱有加,十一年前,大福晋哈哈纳扎青刚过世没多久,阿牟其就晋升你妹妹为大福晋,统领赫图阿拉城的内务,怎有欺凌之说?女儿思念额娘,大贝勒却推三阻四,不顾人伦常情,不准相见,与禽兽何异?
那林布禄吼道,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骗人的把戏,奴酋屠城戮堡的事少干了?
两个人争吵得不可开交时,东哥搀着她的太太走了进来。阿敏不想给东哥留下坏印象,停止了嘴上论英雄,他在思考,怎样把她俩带回去。
听说女儿病危,孟古哲哲的额娘急得直哭,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什么病?找神医,找萨满,把能救命的人都找来!
阿敏瞥了眼那林布禄,平静地说,思亲病,如果您老人家看上她一眼,也许能起死回生。
东哥说,备车吧,我陪太太一块儿看姑爸爸。
那林布禄不相信努尔哈赤会珍惜孟古哲哲,几百年来,格格们就是女真各部交换的礼物,或为同盟,或为利益,互相间送来送去,死就死了,就当礼物消失了,一旦额娘与妹妹成为努尔哈赤的新筹码,叶赫又将陷入被动,哪怕奴酋派兵来抢,他也不会放走她们。
东哥恼怒了,脸涨成了红苹果,她大声喊道,你们男人是什么?比野猪还蠢,比狗熊还笨,一个个贝勒与贝子谁也砍不下努尔哈赤的脑袋,今天,我就手持利刃,随你们去建州,看望姑爸爸,他想娶我也成,我就在洞房里手刃他的脑袋,亲手替阿玛报仇。
这番话,东哥骗得了那林布禄,也骗得了布扬古,却骗不了阿敏,阿敏知道,东哥想阿牟其快想疯了,哪里是想去报仇,分明是主动投怀送抱。
额娘的哀求,妹妹的执拗,那林布禄即使内心坚硬如铁,也难以抵挡女人的纠缠,不让额娘看女儿,确实情理难通。阿敏趁热打铁,愿以自己为人质,留在叶赫。
正当那林布禄快要妥协的时候,布扬古来了,身后还跟着辉发部的首领拜音达理贝勒。
阿敏怔住了。
拜音达理是为东哥来的,除了没敢承诺拎着努尔哈赤的脑袋来求婚,什么都答应叶赫部了。
阿敏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叶赫东城见到辉发部的贝勒。就在几天前,拜音达理特意去了赫图阿拉,向阿牟其表达臣服之意,一转身,就来到了叶赫,求得叶赫的庇护。如此这般的首鼠两端,让阿敏格外气愤,立刻热血上涌,挥剑前来。
事实上,辉发部的两面讨好,确实出于无奈,孟格布禄一死,哈达部就名存实亡了,辉发部东南西三面被暴露在建州的刀兵之下,只有北面分别和叶赫与乌拉接壤。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建州若想称霸满洲,必然将乌拉与叶赫隔开,而攻下辉发,则是必由之路。对辉发的种种拉拢与胁迫,已经证明了努尔哈赤的战略意图,不管怎样交好,辉发难免重蹈哈达的覆辙。
拜音达理决定赌一赌,左牵叶赫,右联哈达,这样既能保住自己,也能免得叶赫唇亡齿寒。可是,让他彻底倒在叶赫的怀里,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东哥。所以,听说阿敏要把东哥带走,他什么也不顾了,赤裸裸地跳出来。
于是,在叶赫东城,阿敏与拜音达理刀剑相见,厮打在了一起。
那林布禄乐得鹬蚌相争,对东哥留下一句话,看见没有,是他们不让你们走的。说罢,他也不去劝架,转身就走。
布扬古劝了几次,两个人刀剑搅在一起,劝不开,也就罢了,坐观胜负。
东哥承受不住男人们为自己决斗,大声喊,够了,你们都给我滚。
声音炸雷一般,响在两个人的耳畔,他们各自后退十几步后,都收起了刀剑。
就这样,孟古哲哲想见额娘的愿望,东哥想去赫图阿拉的企图,全被辉发部的贝勒拜音达理给搅黄了,也给那林布禄留下了不允她们同行的借口。末了,那林布禄只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赫图阿拉,那就是孟古哲哲乳娘的爱根,阿敏觉得,窝囊极了。
这股气在阿敏的心里憋得难受,迟早有一天,他会挥师征讨辉发,让他们的贝勒拜音达理死在自己的刀下。
阿敏赶回赫图阿拉时,秋风正猛,刮得天旋地转,孟古哲哲屋外的那株疙瘩杨,忽然间满树金黄。风不间断地揪下树叶,遍天飞扬。最终积在孟古哲哲的屋门口,堆成一团。阿敏推开屋门,树叶乘虚而入,纸钱般在屋里飞舞。
孟古哲哲期待的眼神望向阿敏的身后,只搜索到了乳娘爱根一个身影,便疲倦地收回眼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注视着飞扬到房梁上的一枚树叶,久久不动,两行泪痕也僵在了脸上。
带着对额娘的思念,对爱根与哥哥之间争斗不休的无奈,孟古哲哲撒手人寰了。
努尔哈赤一句话也不说,把鞭子丢在阿敏面前,忙着办理孟古哲哲的丧事去了。阿敏自知去叶赫未能完成使命,在赏罚分明的阿牟其面前,鞭笞之刑是不可避免的,就捡起鞭子,自己找到执法的旗丁,任鞭子抽到他的后背。
每挨一下打,阿敏都会把仇恨记在叶赫与辉发两部的身上,他知道,阿牟其发兵叶赫与辉发,那是早晚的事,他会在战场为自己争回荣誉。
孟古哲哲的葬礼,规模空前,超过了前任大福晋哈哈纳扎青,毕竟,孟古哲哲的身份是叶赫部的格格。努尔哈赤命服侍过孟古哲哲的四个婢女生殉,用牛羊一百只祭祀。他四处派人,把报丧的消息发给了所有部落,贝勒来不来吊唁,送来什么礼物,表达的就是与建州的亲疏远近。
停灵三七,女真各部的贝勒与贵族都来了,甚至蒙古部落的首领也来了,一直等到出殡,叶赫部还是乳娘的丈夫,分明摆出了人死亲断,仇恨到底的架势。
努尔哈赤固执地不让人们把孟古哲哲送入墓地,而是移到院中安葬。他要为她守灵,什么时候想了,走出屋门,在坟前点燃一炷香,就可以诉说思念。葬礼过后数月,努尔哈赤一直素食,更不去其他侧福晋屋中居住。
等到努尔哈赤走出孟古哲哲屋子时,赫图阿拉城已是银装素裹,严寒早将苏子河冻透。寒冬季节,河流沼泽再也不是行军的障碍,正是发动长途奔袭的最好時机。正月的鞭炮声还未退,努尔哈赤已按捺不住,战袍披挂整齐,擂响战鼓,进军叶赫,责问那林布禄,凭什么不让见额娘最后一眼?
阿敏一马当先,不消几日,建州兵就攻下了叶赫部二城七寨,俘获两千余人。那林布禄居然不敢应战,事后也没敢派人来索城要人,只是写了一张奏折,向朝廷告奴酋的状。辉发部也没敢派兵助战,作壁上观,眼看着叶赫吃亏。
建州第一次征叶赫,就把叶赫恫吓住了。事实上,努尔哈赤打叶赫,只是造势,摸一摸叶赫和辉发的底牌,震慑住那林布禄,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够了。此战,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降服辉发才是真。拜音达理不是想要努尔哈赤的人头当娶东哥的聘礼吗,努尔哈赤就在辉发的家门口打叶赫,辉发不敢增援叶赫。
叶赫不敢反攻,就意味着服软,努尔哈赤转过身来,就剑指辉发。江山美人一块儿要,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没这个本事,就别当墙头草,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建州。马上就打辉发,有一点儿名不正言不顺,会落下为一个女人而去征战的话柄,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的境界。努尔哈赤凯旋,只把阿敏留下,不与大队人马返回赫图阿拉,就近赶往辉发,向辉发贝勒拜音达理索要人质,送到建州。
拜音达理再也不敢与阿敏拔刀相向,马上答应送七大臣子弟为人质,同时,拜音达理也不想做赔本的买卖,马上提出要求,帮辉发部从叶赫要回上千名叛逃到叶赫的子民。阿敏折回身,即刻赶往叶赫。叶赫新败,士气不振,那林布禄不想继续与建州为敌,遣返了辉发逃民。
人是被那林布禄放回去了,可逃民的心却被那林布禄收买了,遣返的人群中,混杂着大量的奸细,甚至还有被叶赫成功策反了的贵族,他们准备与叶赫里应外合,灭掉拜音达理贝勒。
拜音达理的耳朵长着呢,部落势力不强,再不擅长情报战,哪儿还有生存的空间,他早就在各部落安插好了自己的耳目。消息一传来,不等叶赫集结兵力,拜音达理忙向那林布禄赔罪,恳请不要兵戎相见,把答应给建州的七大臣之子弟转押给了叶赫为人质,两家和好为一。
这正中努尔哈赤的下怀,这笔账他记着,欠得越多,攻打辉发的理由就越充足。更重要的是朝廷的脉搏,他要摸准,复职三年的李成梁,已经八十岁了,耄耋老人能有多大的精力决断女真事务?
没打辉发,还有一个顾虑,乌拉部的布占泰已经做大,外有李成梁撑腰,内有叶赫部结盟,若是战事一起,插手辉发,也是件麻烦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让各部重新结盟,努尔哈赤要各个击破,先要挫掉乌拉的锐气,回头收拾辉发也不迟。
三年后,也就是万历三十五年,二十五岁的东哥的婚事终于定下来了,不管拜音达理有没有能力砍下努尔哈赤的头,叶赫的两个贝勒都要把东哥嫁给他。别人家的格格,这个年龄,儿子都该跨马征战了,东哥还待在闺阁之中,成了大龄剩女。东哥的心被揉碎了,这么多年,她频频暗示阿敏,努尔哈赤该娶她了,用她这颗滚烫的心,石头都该焐热了,怎么就焐不热努尔哈赤的铁石心肠,眼看着她嫁给不喜欢的人,无动于衷?
谁都认为努尔哈赤会为红颜一怒,与辉发刀兵相见,叶赫与乌拉也陈兵边界,一块儿把建州拖入辉发的泥潭。努尔哈赤却为东海女真瓦尔喀部,在千里之外的乌碣岩开辟战场,大败乌拉。腾出手来,努尔哈赤亲率大军,风卷残云般,突然杀向拜音达理躲进的自称铜墙铁壁的扈尔奇城。一路过关斩将的阿敏,带着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城上的防守,把拜音达理逼到了城的一角,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众叛亲离的拜音达理射成刺猬。
阿敏不想这么做,四年前,在叶赫城,两个人刀剑交错大战了上百回合,没分出胜负,血气方刚的阿敏,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现在,一决高下的机会就摆在面前。阿敏要与这个想把阿牟其脑袋砍下换来美女抱的高手过过招,别辜负了他想娶东哥的那份野心。
真的比试起来的时候,阿敏突然觉得,拜音达理在气势上已经输了,步法不稳,刀劈乏力,武艺再不似当年。阿敏正想活捉拜音达理,押回赫图阿拉恩养,拜音达理突然扔下了刀,跪下求饶。
女真人向来不惧生死,阿敏最瞧不起惜命的人,尤其是一个部落的贝勒,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应该眨眼睛。阿敏说了句,养你个,一剑刺穿咽喉。
至此,两个部落为东哥而亡,三个贝勒为东哥而死。
8
建州公然吞并了辉发,这等逆天的大事,李成梁居然没看见一样,朝廷更没有派兵干预。辉发一灭,叶赫立刻两面受敌,面临着不是被朝廷剿灭,就是被建州吞并的危机。那林布禄忧心忡忡,一病不起,临死时,没把贝勒的位置传给儿子,而是交给了弟弟金台石,叶赫危如累卵,需托付给能力挽狂澜之人。
金台石问计于叶赫萨满,怎么办?
叶赫萨满摇摇头,他已经败给了建州的老萨满,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不会再帮助他了,他失去了神力,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未来。
金台石说,不求神,只问人。
叶赫萨满说,时过境迁,叶赫难成满洲霸业了,只能韬光养晦,交好朝廷,结盟乌拉,扳倒偏袒奴酋的李成梁,变叶赫两面受敌为建州三面受敌。那林布禄最大的失误,过于计较你们的阿玛之死,与努尔哈赤争雄时,从未借助过朝廷的力量。
一番话,打开了金台石的心结,努尔哈赤能和杀父仇人亲同父子,他们因小义而忘大利,朝廷偏袒谁,就意味着谁拥有满洲大地上的话语权。于是,他们开始贿赂李成梁的政敌,答应布占泰,恢复与乌拉的联姻,重新将东哥许配过去。
布占泰可不是哈达与辉发的贝勒,动不动就拿努尔哈赤的头发誓,嫡福晋、侧福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答应之日,就是与建州彻底绝交之时,所以拖了好几年。
一晃就是万历四十一年,东哥也是三十一岁了,不过,她保养得很好,没显得比十八岁老多少,只是更沉稳了,眼神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忧郁。至于两个贝勒商量她的婚事,她的神态像在听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朝廷的天平在金台石的操纵下,倒向了叶赫,布占泰远涉蒙古科尔沁部,频繁前往叶赫城,每一次看到东哥端坐在一旁,他都会怦然心动,回去之后,他就折磨来自爱新觉罗家族的福晋,宣泄他来自内心的纠结。
终于有一天,布占泰得到了朝廷的承诺,痛下决心,公开与七次结盟的建州决裂,迎娶东哥。东哥闻讯,潸然泪下,她知道,与努尔哈赤的缘分真的尽了,再也找不到当年她揪着努尔哈赤的胡子荡秋千的感觉了。
婚期定下来了,布占泰已经筹备好了婚礼,正准备迎娶东哥时,努尔哈赤率建州大军倾巢出动,第三次征讨乌拉。这一次不是对布占泰反复无常的警告,虎狼之师以乌云压城之势,要一口将乌拉吞下去。
原指望的明军南北夹击变成了泡沫,叶赫明哲保身,不想伤及自身,没有派出一兵一卒,乌拉这株被努尔哈赤修剪多年的大树,轰然倒塌,三万精兵毁于一旦,布占泰战败,只身逃往叶赫。
至此,扈伦四部中有三部沦陷于建州,广袤的满洲大地上,叶赫部显得格外孤零。与叶赫部同样孤独高冷的,还有他们的格格叶赫老女东哥。亲人尽失的布占泰特别渴望东哥能温暖他,恳请东哥,婚期不变,婚礼改在叶赫西城。一直端坐着的东哥,一言不发,直到布占泰倾诉完毕,她缓缓地站起来,飘然而去,脸上依然是挂着霜般的冷。
布占泰把希冀的目光投给了布扬古,毕竟这樁婚事是布扬古极力促成的,他想让哥哥做主,说服妹妹,履行婚约。谁料到,布扬古的脸比东哥的还要冷,直截了当地嘲讽他失国无用,还恬不知耻地惦记东哥。
失望至极的布占泰,哭得比失去乌拉还要伤心,他一生都在耍戏别人,屡试不爽,没想到最后被大明王朝和叶赫部给耍了,关键时刻把自己算计了,两家居然没出一兵一卒,若是依他之计,努尔哈赤出兵乌拉之际,就是大明王朝与叶赫掏掉建州老窝之时。
同样做着统一满洲梦想的布占泰,梦醒之时,却是寄人篱下的凄惨,尊严丧失得猪狗不如,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
万历四十三年,东哥三十三岁,女真各部的格格们,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被人称为太太,儿孙满堂了,可东哥还是孤身一人,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揉红了手掌,也揉不掉岁月的痕迹。
没有出嫁,格格老死家中,是部落的耻辱,女真各部亡的亡残的残,剩下边远的部落,莫说是要砍掉努尔哈赤脑袋,首领们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错了。还是蒙古喀尔喀部大度,他们的贝勒愿意接纳叶赫老女,赐给他的长子莽古尔岱。
娶亲的人来了,只有三五个人,赶着勒勒车来了,聘礼是几件裘皮兽袄,还有一群跟随着的牛羊。当年努尔哈赤送来的聘礼,从箱子里拿出任何一件,都比喀尔喀部全部聘礼值钱。如此寒酸,心比身先死的东哥,已经毫不在乎,她觉得,她就是长着人模样的喀尔喀部赶来的牛羊,接着被他们牵回去。
带着无奈,带着依恋,带着哀怨,东哥将要离开养育了她三十三年的叶赫部,嫁到千里之外的遍地风沙的不毛之地。还有那箱努尔哈赤当年送来的聘礼,一直保存在东哥的闺房里,这次远嫁,她也要带走。
哥哥布扬古不许,东哥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她的青春全给叶赫部当筹码了,每一次结盟,她都像个物件般送来送去,二十四年过去,她已经被嫁过七次了,她只要一次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不行吗?你们的失败,是计较小利而失大局,凭什么怪罪我是红颜祸水,凭什么把脏水往一个女人的脸上泼?
再僵持下去,东哥真的会再一次拒绝出嫁,尽管布扬古舍不得那一箱子的财富,但还是妥协了。
东哥到叶赫萨满那里辞行时,萨满深陷的眼窝居然流出了泪水,东哥以为萨满舍不得她呢,可萨满却说,他舍不得叶赫部,他深爱着叶赫,可用不了多久,失去东哥的叶赫将不复存在了,他恳求东哥,陪着东哥一块儿出嫁,思乡了,他可以给东哥解闷。
东哥答应了,最后和哥哥布扬古辞别时,她抱着哥哥号啕大哭,不是舍不得哥哥,是舍不得她把青春熬干了的叶赫。
勒勒车沿着叶赫河溯源而上,朝着遥远的喀尔喀方向,缓慢地行走。叶赫萨满居然不顾东哥就在车上,不时地跳下他的七岔梅花鹿,往叶赫河里撒尿。他说,这辈子,再也回不去叶赫了,就让自己的尿被河水捎回家。
东哥却不想家,家让她的心比冰还凉,她想的是努尔哈赤,此次远嫁,他们之间的情丝就被彻底地斩断了。她决定再次借用叶赫萨满的七岔梅花鹿,给阿敏报一次信儿,假若努尔哈赤有情,半路把她劫走,倘若无情,就会把昂贵的聘礼退还,她一生不想欠任何人的。
七岔梅花鹿老得已经不能再老了,老得相当于人的一百岁,可它已经老成精了,犄角挂着东哥的信,一路向东跑去。
很快就要进入草原了,他们谁也不往外看,坐在勒勒车里的叶赫萨满,悲凉地唱道:
世间的一切都在平衡中存在
我们也在其中
猎人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猎物
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将失去全部
人总是太过于自信
所以,得到的多
失去的也多
一切都是有循环的
没过多久,阿敏果然跨马追来,如果动起手来,喀尔喀部的几个人根本不是阿敏这些人的对手,只能任阿敏抢走东哥。
阿敏何曾不想抢走东哥,不管东哥老到什么程度,阿牟其不喜欢,还有他阿敏接着呢,从七岁起,阿敏就喜欢上了东哥,如今他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战功赫赫,是阿牟其眼前最红的红人,红得超过了阿牟其亲生的阿哥们,可打死了他也不敢说喜欢东哥。
阿敏带给东哥一个坏消息,报信的七岔梅花鹿累死了,更坏的消息是,阿敏居然说出,蒙古诸部谁敢欺负东哥,他将带着建州大军荡平谁。
毋庸置疑,东哥最后的一丝希望断了,阿敏到来,没有肩负着抢走她的使命。东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早就厌倦了杀戮,也厌倦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许久,她睁开眼睛,指着当年阿敏送来的聘礼箱子,泪流满面,她悲伤地说,带回去吧,原封未动,你家大汗爱的是江山,不是我,我一生恐惧成为工具,末了还是沦为工具,成为他荡平各个部落的借口,现在,我远走天边,不再当任何人的工具了。
阿敏跪下了,替自己,也替阿牟其给东哥跪下了。
风沙起来了,春天的风沙总是这样,带着呜咽之声,吹倒了草原上的红柳,吹伏了去年稀疏的枯草,勒勒车在荒漠中艰难地行进,铃铛声孤独地响彻原野。一路上,叶赫萨满始终正襟危坐在勒勒车里,口中念念有词,除了喝些奶茶,吃把炒米,一口羊肉不吃,眼见得消瘦下去。
东哥心疼萨满,劝他,今后活在草原,哪能不吃肉呢。
萨满说,此行为脱胎换骨之旅,我虽瞎了,也失去了神力,归根到底,我还是萨满,属于叶赫的萨满,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筋、我的骨,都不属于我,它们将携带我的灵魂,飞回叶赫,变成一滴水、一根草、一粒土壤、一块石头,我瘦得越多,我回到叶赫的灵魂越饱满,等我瘦到一丝不剩的时候,我又会回到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身旁,在天上为叶赫部落的民众祈福。
东哥哭了,她说,你没了,我该咋办?
萨满说,我瘦到只剩下几两骨头,也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东哥说,不死,那不就是修行成神了吗?
萨满说,萨满就是神的化身,我可以死,萨满不死。
东哥说,你是化作叶赫河的神还是叶赫山的神?
萨满说,当然是山神,河是流动的,不能保佑叶赫,你没看到吗,无论走到哪里,我眼睛的方向始终是叶赫山。
东哥看到了,只要勒勒车一转弯,萨满的身子就会陀螺般转动一下,眼睛虽瞎,可他的天灵盖上像长了眼睛,方向总是准确无误。东哥说,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女丹萨满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尽管萨满听了无数遍,可他还是喜欢听,因为这是从东哥嘴里讲出来的。东哥讲女丹萨满的时候,手抚着叶赫萨满的头,萨满觉得,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听额娘讲故事。
终于赶到了喀尔喀游牧的大本营,时节已经到了夏季,草原依然是那么干旱,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资格把牧场改到细瘦的西拉木伦河畔,其他的牧民只能将牛羊交给贝勒王公,甘当奴隶,否则,只能饿死。
叶赫萨满瘦得只剩下三十多斤了,可他声若洪钟。
婚礼上,东哥向莽古尔岱提出一项要求,不许同房,一生不能有福晋之实,否则她将变得比恶魔还丑,无妄之灾将降落在喀尔喀的贝勒身上,草原上将会血流成河。
喀爾喀部落的贝勒瞅着东哥,又瞅了瞅自己的儿子,想起了女真诸部四个贝勒因东哥而丧命亡国,询问了一句叶赫萨满,当真如此?
叶赫萨满说,此女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天神在东哥出生时就告诉我了,也被一一应验了,喀尔喀得到了东哥,是你们的福分,你们不违拗东哥的意愿,便可是草原上的霸主。
贝勒当即站起来,与萨满击掌为誓,他忽略了萨满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手落重了,正在疑惑会不会把萨满的手拍散了架子,没料到,像落到了铁抓子上,反倒自己疼得直龇牙,忙说,遵守诺言,善待东哥。
发下誓言的是贝勒,可娶东哥的却是贝勒的儿子,莽古尔岱天天看着美人,馋得就像草原上的狼看到了羊羔儿,不叼到嘴里,会痛苦得翻身打滚,生不如死。终于有一天,莽古尔岱找到了机会,把东哥单独堵在蒙古包里,扒光了东哥的衣服。
东哥的草原被莽古尔岱野蛮地占领了,她的泉眼里流出的是汩汩鲜血。心满意足的莽古尔岱骑上战马,一路狂呼着,叶赫老女是个处女,为我守身如玉一辈子。
收拾好残碎的衣服,东哥的眼泪流成了西拉木伦河,她知道,河的下游是叶赫河,河水会带着她的眼泪,回到家乡。从那天起,东哥一下子变老了,真的成了叶赫老女,头发枯萎,脸色苍白。她的守身如玉为的是努尔哈赤,可是,仅仅一瞬间,她的完美被破坏殆尽,她再也没能力对努尔哈赤讲,对他的感情是纯洁的,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阳光了。
就这样,东哥不吃不喝,不梳不洗,形容枯槁,瘦得人如骷髅,大雪纷飞,覆盖草原的时候,东哥完全进入了冥冥世界。她看到,此时的努尔哈赤,身穿黄袍,在正月里喜庆的鞭炮声中,登上赫图阿拉金黄色的宝座,称为覆育列国英明汗,建立了后金王朝,册封的后与妃中,没有她东哥的名字。
与姑爸爸一样,东哥为努尔哈赤流下了最后两行眼泪;与姑爸爸不一样,她只留在努尔哈赤的心里,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东哥枉活了一生。
在东哥去世一七后,坟墓前只剩下十几斤的叶赫萨满,他为东哥做了最后一次萨满,便化作了一股青烟,羽化成仙,什么也没留下,魂灵化成了叶赫山神。
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天命四年初秋,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大捷大败明军后,直扑叶赫,攻陷叶赫东西两城。直至此时,皇太极才第一次见到那克出(舅舅)金台石,劝降未果,金台石自刎而亡,布扬古降后被杀,死前留下一句谶语,我叶赫那拉氏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建州女真。
至此,叶赫亡。
东哥坟头上的青草正在茂盛地疯长,好像生出无数双眼睛,替她观望努尔哈赤。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周建新,满族,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当过乡村教师、工商局干部、文学编辑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周建新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