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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1期 > 〖中篇小说〗满堂红

〖中篇小说〗满堂红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1:29:05

小筱把摩托头盔从头上摘下来时,包文化从办公室出来了。时间还早,门口有阴影,包文化人站在阴影中,脑袋在阳光里,秃顶有点像一面反光的镜子。

小筱穿着白色长袖衬衣,下半截扎在牛仔裤里,手托着摩托头盔,向包文化走过来。头盔光芒四射。

包文化往前一步,人都在阳光中了。聊聊天可以,可你千万不要抱有什么希望。

小筱说,不是有句话叫作一切皆有可能嗎?

小筱是镇文化站站长,原在市里一家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不知什么原因辞职不干了。镇里招聘文化站站长,她跑过来应聘了。她今天来找包文化,是有关杨林堂鼓的事。

包文化是县文化局文化股股长,年初来雨村扶贫。小筱来找他,是想通过包文化把杨林堂鼓弄成个非遗项目。

电话中,包文化已经明确告诉了小筱,非遗这一块儿他不管,而且现在他是专职扶贫干部,与单位的工作完全脱钩了。

可小筱却很坚持。就当美女找你聊聊天好不好?

小筱是个大美人,大眼睛看人时喜欢扑闪扑闪,有点像给人使眼风,性格又大大咧咧,像男孩子,抽烟喝酒。包文化在单位上班时,开文化站站长会,与小筱同桌吃过饭。小筱敬他酒时,拍他后脑勺,包文化觉得这也太出格了,想发火,站起来时说,你们这些什么八○后九○后,是不是男女之间什么界线都没了啊?小筱说,有啊。男厕所是男厕所。说得一桌人都笑起来。包文化喝了酒,小筱又给他斟,说酒也是文化,“包文化”这名字听起来就有文化,应该多喝一杯,还问这名字是不是户籍名。包文化把身份证掏出来,给她看,打趣说,名字是爹取的,爹没什么文化,想他有,就取了个有文化的名字。这和你差不多。小筱说,怎么和我差不多?包文化说,筱是什么?细竹子,很纤细的,你好像也有点名不符实啊。小筱说,女人像细竹子,那还是女人吗?说时挺了一下胸,女人天生要有曲线的。

包文化把小筱领到扶贫工作队办公室里。办公室小,就摆了几张办公桌,还有一张三人坐的布沙发。队员都去农户家了,空着。

小筱坐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烟点上。包文化泡了杯茶,放到小筱面前的茶几上。应该派你下来扶扶贫。那时你脑子里就没得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了。

小筱说,这想法很正常啊。你应该知道韩国的圆圈舞、泡菜都申请了非遗吧。包文化给她解释,非遗这一块儿具体工作在文化馆,分管的局长是新提拔的副局长柳音。小筱嘬起嘴吹了吹浮在茶水上的泡沫,却不喝,把杯子又放下了。你管什么我不管,来我们镇里扶贫,就要扶扶我们镇的文化。包文化说可以啊,你想跳广场舞,我可以给你找老师,镇上开展文艺活动,我帮你们弄几个节目。

小筱说,油腻!包文化笑起来,拍一下他的大肚腩,我这不是下来刮油来了嘛。小筱站起来。包股想不想听故事?

包文化说,好啊,我有几十年没享受小朋友的待遇了。

小筱拿烟的右手扬起来,左手端住右肘,做思考状。话说——明朝嘉靖年间,也可能是万历年间,宫廷一位乐师与一宫女好上了,被大内总管发现,欲将乐师和宫女问斩,乐师遂亡命南逃,昼伏夜行,专往偏僻的地方走,最后过长江,到了崇山峻岭中的杨林。实在走不动了,想象离京城已远,就改名换姓,在此寓居下来。

包文化说,有点意思。是不是他又看上一大户人家闺女,把宫女撇下了?

小筱说,你别捣乱,听我讲完不行啊?

包文化说,我好像知道你要讲什么了。

小筱没在意包文化的贫嘴,继续讲。他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生存,没亲没友,没田没地,只会操弄几件乐器。于是就从自己身上打主意,见乡人婚丧嫁娶讲究热闹,于是置了鼓、锣、号,逢人婚丧嫁娶之时,去热闹一番,以求些打赏,慢慢地这就成了他的生存之道,又慢慢演变成了一种风俗。

包文化懂了。小筱还是要说堂鼓。这故事编得还蛮像那么回事似的。

要说编也是编,可我是有根据的编。小筱说时,从提包里拿出厚厚两本资料,摆在面前的茶几上,指着一本说,这是杨林堂鼓溯源,你看看就明白了。又拍了一下另一本,这是堂鼓的曲调,俗称三十六曲子七十二调子。其中像《朝班》《正宫》《西宫》《上马曲》等等,据说就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包文化本来坐在沙发对面的一把靠背椅上,弓了腰,拿起第一本资料翻起来,里面有县志关于堂鼓的记载,有碑文碑图的照片,有堂鼓艺人的资料,等等。又翻了翻第二本,都是些简谱记录的曲调。

小筱又说,堂鼓有一种打法叫“单打独奏”。一个人打两面鼓,一面大鼓,一面小鼓,两面锣,一面包锣,一面马锣。这也可以证明故事是真的。可以想象,他当时孤家寡人啊。

小筱这时拿起第一本,翻到一个地方,包股长你看看这个人。他就是雨村的。我今天来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他。

包文化瞟了照片一眼。我明白你为何要来找我了,还美女来陪我聊天呢。

小筱哈哈笑起来,你还想怎么聊?我家底儿都拿出来了啊。包文化说,他还会这两下子?小筱说,他是你的帮扶对象,你对他不了解?包文化说,不了解,真不了解。小筱说,他可不是会两下子那么简单,还是个高人呢,用现在的话说,是角儿,狠角儿!

包文化感了兴趣是因为小筱说,如果堂鼓申遗成功,秦朝阳就可以成为非遗传承人。非遗传承人有补贴。更重要的原因是:老秦现在完全不在状态,好像对脱贫一点信心都没有。要是真的可以把他弄成个堂鼓传承人,也许会让他振作起来。

包文化是今年来雨村扶贫的。原来包村的老夏工作不力,被工作队退回去了,他就申请来扶贫。他已经当了七年文化股股长了,文化股是文化局的业务股,也是核心股,业务工作几乎都是文化股办,一般情况下,包文化是不会被派下来扶贫的。他是自己申请下来的。他对按部就班的机关工作有些厌倦了,想做点踏踏实实的事情。还说,他想让自己的大肚子变小一点——当然,这是他找局长申请时说的理由,其实藏在心底的不能说出口的还有一条。局里一名副局长提前退休,很多人都看好他,他自己也踌躇满志。哪知道上的却是柳音,过去他的下属。他有点不服气,想换个方式来证明证明自己。

他来的那天,老夏给他交底,说老秦是因病致贫,风湿性关节炎,干活儿不行,尤其是不能淋雨。可老夏感到比病更糟糕的是老秦的心死了。扶贫工作队来了后,根据老秦的情况,制订的帮扶措施是两条:一是看病,把老秦纳入了大病医疗救助的对象,解决了他看病吃药的费用问题。另一条是根据老秦的身体状况,帮他发展当归和栀子的种植,把种子都给他弄来了,帮他种到地里了。可这两条措施到他那里,他都不当回事。老夏把他弄到更大的医院去看看,弄了药回来,他不吃,说吃了胃不舒服。种到田间的当归和栀子他也不管。别人家跟他同时种的当归,当年就收获了,赚了好几千块钱,栀子现在都有收益了。他呢,当归连种都没收回来,栀子呢,草比树深。

老夏被工作队退回去,原因就在老秦身上。老夏感到很冤枉。扶贫扶贫,我们只是扶啊,关键还是靠自己啊。俗话说扶泥巴老爷过河还要本身硬,他自己不硬,就是神仙又能拿他怎的?包文化问他家庭情况,老夏说,他老婆外出打工,打了几年,就跟人家跑了。有个女儿,初中读完后,也出去打工,失踪了。

老夏走后,包文化去老秦家,和老秦一起商量脱贫计划。养鸡、养羊、养猪、养石鸡,种天麻、猕猴桃、香菇,等等,老秦都摇头,说他不想弄,他就这身体。他还说这种生活他已经习惯了,他也不想今生还能发财致富。包文化要他先好好治病,好好吃药,他也不吃,说他自己泡有药酒,比医院的药有效。包文化心里想,他这完全是等死的节奏啊。

包文化觉得,老夏的话是对的。老秦要脱贫,关键是他自己要振作起来,而堂鼓传承人可能就是那个突破口。

老秦家住在风斗岩,偏远,公路也只修到岩下。包文化的车没有带过来,平时到老秦那儿,就骑工作队的摩托,骑摩托到了岩下再步行。可今天,工作队的摩托被小邝骑出去了。

小筱要他坐她身后,包文化有点犹豫,说路不好,不安全。

小筱说,怎么?不相信我的车技?

包文化说,我这不是怕……这路……不行嘛。

小筱说,你是怕闹出绯闻来吧?你未必不知道,现在不少人挖空心思给自己弄点绯闻呢,有点绯闻,人立刻就红了。

包文化担心的还正是这儿。小筱把话说出来了,他再说什么,就显得有些做作或者说心里有鬼了。

到老秦那儿时,老秦却不在家,打他手机,听到手机在屋里响。包文化把门推开,叫小筱进屋擦擦汗。

两人衣裳都汗透了。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风一吹,有些凉。小筱说擦什么啊,外面有太阳,一会儿就晒干了。包文化说,你还真是个另类。我们单位里的小姑娘小嫂子,生怕被太阳晒黑了,只要一到太阳下面,伞都撑开了,没伞,也要把手架在额头上挡一挡。小筱说,还不是因为男人们都喜欢女人脸蛋儿白净。

包文化进屋,用一只塑料盆打了水,把他放在老秦家里的毛巾放到盆里,给小筱端了出来。小筱说,他不会去了远处吧?包文化说,放心,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旁边的山林。

果然不多一會儿,老秦背着一背青草出现在玉米地里一条小路上。原来他就蹲在自家旁边的一块玉米地里扯草。

老秦个儿不高,顶多一米六五,瘦不拉叽,背有点驼,走路慢腾腾的。小筱感觉他走路时还有点摇晃,就像一条腿有点跛。他走过来,望了一眼包文化和小筱,就背着草去了猪栏,把草倒进猪栏后,才过来和包文化说话。

老秦,这是镇文化站的筱站长,专门来找你的。包文化说。

老秦把身子扭过来,望了一眼小筱,进门了。

老秦还穿着夹克,衣上鞋上都是土。他准备斗火烧茶,被包文化拦住了。包文化说他们带了水,让老秦搬把椅子出来,小筱有些事想问问。

老秦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栗树,还有一棵枣树,枝繁叶茂,树下一片浓荫。老秦拎了一把椅子,坐到树荫处。

老秦头上戴顶草帽,也不取下。小筱只能看到他很尖的下巴,看到嘴边花白的胡子。小筱怎么也感觉不到他就是当年那个明星似的堂鼓艺人。

老秦,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向您请教,小筱说,就是杨林堂鼓的事,我听说您过去可是这一带有名的堂鼓艺人。

老秦双手放到膝盖上,此时收了一下腿,手在膝盖上摩挲。

小筱又说,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遗产。这种演奏形式非常独特,在全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是唯一的。现在,艺人们老了,我们想把它申请成非遗项目,把这种民间艺术保留下来。

老秦却不说话,小筱看到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有点颤抖。

小筱望了包文化一眼,包文化这时便给老秦解释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非遗传承人以后有什么好处,这对老秦脱贫有什么好处,等等,没想到却激怒了老秦。老秦站起来,望着包文化说,包干部,要谈堂鼓,你们就走,我不晓得什么堂鼓瘪鼓。

包文化一愣。他怎么都想不到老秦会对堂鼓这么排斥。老秦对扶贫本来也有些抵触,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人下逐客令。每次包文化和他商量什么,他都会应承,虽然不干脆,拖泥带水,哼哼唧唧,但总归还是应承了。

小筱也很意外。她接触了好几个堂鼓艺人,他们大都很配合,而且对当上堂鼓传承人很渴望。老秦,您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堂鼓再在我们这儿响起来。

老秦站住,却没转身,也不答话,只把背篓往肩上一甩,又扯草去了。

小筱要帮他去扯草,却被他赶回来了。

包文化问小筱怎么办,小筱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正想问你包大股长呢。包文化说,我可是给你打过预防针了,让你别抱什么希望。小筱说,有一句怎么说?爱之深恨之切,他反应这样强烈,我反倒觉得有戏。

时间一晃到了午后,包文化肚子饿了,和小筱商量回村委会弄点吃的。小筱问包文化在老秦家里吃过饭没有,都吃的什么。包文化说,你想在他这儿吃饭?他一般只吃两顿,中午饭在三四点钟,你熬不过去的。小筱要包文化别说这些,只说他在老秦家里吃的都有些什么。包文化说,吃得最多的是土豆,他在这里吃饭时,老秦会用电饭煲煮点饭,炒个土豆片,再是园子里的茄子南瓜辣椒。他自己基本上就吃土豆。把土豆煮熟,剥皮,然后放在锅里用油炕。有时也把土豆切成丝切成丁,拌点面粉蒸了吃。基本没有荤菜。小筱说知道了。我今天给他当一回田螺姑娘。包文化说,你想在这儿给他做饭?小筱说是啊,做好了等他回来吃。包文化说,别扯了。只怕连灶火你都烧不燃。小筱说你别管,你只要去他菜园子里摘些辣椒南瓜什么的回来。

小筱说时真就进屋去了。包文化跟进去,劝小筱还是下山算了。这山上来不容易,但下山快,顶多四十分钟就够了。到了山下,摩托十几分钟就到了村里。小筱说,就这么走,我不甘心。

老秦的土豆就堆在堂屋角落里。大大小小,厚厚的一层。小筱先去灶房找到了一个塑料面盆,捡了些土豆端到灶房去清洗,清洗干净了丢到锅里,然后去生灶火。

包文化这时摘了些辣椒茄子和南瓜回来了。小筱便教他打辣椒茄子把儿。这时老秦回来了。老秦走到灶房里,对小筱说,你们怎么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里生火做饭了?小筱说,是我要做的,想让你吃一餐别人做好的饭。再说,我也想吃油炕土豆,小时候在外婆家经常吃,我很想念那个味道。老秦这时拿起一把刀,进灶房里面的一间房里了,一会儿拿着一刀腊肉出来,放在面盆里洗起来。

小筱想不到老秦会拿出肉来。她知道这在农村是待贵客才有的。她拦着老秦,可老秦却坚持要把肉煮了。

小筱和包文化都以为老秦改变态度了。吃过饭,小筱拾掇碗筷时,便问老秦为何对堂鼓这么反感。老秦说,这个话你们就别提了吧。你们这么远来了,不能饿着肚子走。小筱说,难道您就不想让堂鼓在我们这儿再次响起?难道您想眼睁睁地看着在我们这儿传承了几百年的东西没了?

包文化和小筱走后,老秦没再去扯草。他站在院坝前,瞪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

堂鼓就像一把刀子,把他心里结了疤的伤痕又剜开了,痛苦像血一样在他胸腔里漫漶起来。

最先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是老婆胡瑛毁他的鼓和唢呐。那天他并未和胡瑛吵嘴,他只是出去打了两夜堂鼓,刚刚起床,还睡眼惺忪,正蹲着洗脸,突然楼梯那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一面鼓骨碌骨碌滚到他面前,紧接着又有东西从楼上飞下来,就像一条小蛇。他定睛看时,原来是他的唢呐。

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胡瑛从楼上下来了。她找来一把斧子,当着他的面把鼓砍破,又把唢呐放在门槛上,用斧背砸下去,把紫竹的唢呐杆砸得粉碎。

他洗完脸,把洗脸水端到外面泼了,回到屋里,坐下,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有三岁多的女儿双喜吓得哭了起来。

那时爹还在。爹哄着双喜,时不时回过头来对他说,毁了就毁了,反正也没用了。你不是都答应不打堂鼓了吗?怎么又打了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次又去打了。自从电影、录像、洋鼓洋号和戏班子进来后,堂鼓的生意就逐渐少了。再以后,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在村上的人越来越少,请堂鼓班子的人也就更少了。他当时带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也外出打工去了。徒弟在外面打工挣了钱,回来看他,劝他也去打工,胡瑛也劝他出去打工,挣了钱,将来在岩下建栋房子,把家搬到岩下去。他也觉得胡瑛说的不无道理。打堂鼓除了生意少,辛苦,还挣钱少。一天一夜,家庭条件好点的给十块二十块,家庭条件差的,就给几升苞谷。他也不想再打下去了。

可就是做不到。出门打工,他老感觉家里有个东西扯着他。也无法做到不打堂鼓。只要有人请他打堂鼓,不管多么遥远,不管家里有什么事情,他都会跑过去,就像着了魔一般。

胡瑛见他没救了,自己出门打工去了。打了两年工之后,就不回来了,后来干脆跟别人结了婚。

这时候双喜才刚刚上学。

令他最伤心的还是双喜。因为妈改嫁了,学习一点也不上心,好歹混了个初中毕业。一回家就要出去打工。他不放心,把双喜留在家里。双喜也有条件,就是他不再打堂鼓了。等她长大了,一起出去打工,然后在岩下建房子。那时候再把妈接过来。

可就在这时候,杨村一户人家专门派人来请他打堂鼓,工钱开得特别高,一晚上一百块,而且还多给他五十。大家都希望看到他表演“冲天号”和“脚打双槌”。

这时候打堂鼓的人更少了。有时候一年都难遇一次。他早就手痒了。他跟双喜说,杨林的师弟有事找他,他要去帮帮忙。

可他打了两夜堂鼓回来,家里再没有双喜的影子。他先是到亲戚家找,再是县上,再是市里和省城,可找了两年,连双喜的影子也没找到。

一晃双喜走了上十年了,到现在杳无音信。他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上。

他甚至觉得他这一生都是被堂鼓害了,误了。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离专科分数线只差二十多分。復读一年再考,只差了十分。如果他再复读一年,也许就考上了大学。

可偏偏这时候堂鼓兴起来了。婚丧嫁娶、建房祝寿等,都要请堂鼓班子。走在山路上,时不时可听见隐隐约约的箫鼓声、唢呐声。爹是这一带鼎鼎有名的堂鼓艺人,鼓、锣、唢呐、号样样在行,弟子众多,于是拉起一个班子,成了班头。爹见他书读得苦,劝他干脆跟他学堂鼓算了,说打堂鼓可能是他老秦家的宿命。他从小耳濡目染,本有些基础,而且又有天赋,也喜欢,也就答应了爹。

以后是当兵。他也是有机会的。他都去乡上参加体检合格了。可一想去了部队,就不能打堂鼓了,也就放弃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认为,如果不是堂鼓,他应该是另一种人生。从此他发誓此生再不动堂鼓,彻底忘掉堂鼓。

多少年了,这些伤痛已经结了茧,不再痛了。堂鼓瘾也戒掉了,不再想了。想不到今天又有人提起了堂鼓。

暮色像墨汁一样泻下来,只有山尖上还有一抹天光。老秦却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他不知道天已经黑了。

包文化有点绝望。他在心底里对用堂鼓撬动老秦是抱了很大希望的,想不到结果却是这样。已经小半年了,要是老秦还是这个样子,他真要像老夏一样被工作队退人了。那时他有何面目回去见局里那些老老少少?

小筱却并不怎么悲观。她跟包文化说,只要包文化帮她申遗,她来做老秦的工作,哪怕给老秦当半年田螺姑娘。包文化说,甭吹了,别说半年了,我敢跟你打赌,你只要在山上待三天,我就服了你了。小筱说,我还真不怕那种生活。

下山比上山容易。包文化和小筱边说边走,不到四十分钟,到了山下。小筱取摩托时,老马两口子出来了,喊包干部喝点茶再走。

包文化心里不爽。正一只腿跷起来,要跨上摩托,小筱却熄了火,扭过头来对包文化说,包干部,就喝点吧,老秦那腊肉太咸了。

老马家是一栋砖房子,两层半,前两年才建起的。家里很干净,陈设也跟城里人家差不多。包文化和小筱一进屋,老马便插了热水壶烧水。老马堂屋里摆了一圈沙发,包文化和小筱各自找了一张沙发坐下。老马便边洗玻璃杯边问包文化是不是又去找朝阳了。

包文化说是的,给老马介绍小筱,说筱站长是为堂鼓的事找他。

老马说,这事好。现在村上,什么都好。不愁吃不愁穿,大多数人都住上了洋房,可就是感觉日子少了点味道。

小筱觉得老马这话说得好,问老马,您觉得少了什么味道?

老马说,就说这堂鼓吧,一打起来,你就感到村子活了,人都喜气洋洋的。包干部见过打堂鼓没?那个热闹啊,那个喜庆啊,真的是没的改!我们就说请客吃饭吧,开席,先是“上菜调”,支客喊,“上席炮——”轰!轰!几声炮响。支客又喊,“大盘上菜——”大号子就响起来啦。你们见过大号子没?竖起来有半个人高,吹出来又稳又沉,呜——呜——一二支、三四支、五六支一起吹,地动山摇。这时候厨房一边上菜,支客一边报菜名,红烧圆子、豆腐果子……菜上齐了,号子吹过了,唢呐子就要奏“观音扫殿”,这时候大家就动筷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酒足饭饱,支客喊,“下席炮——大盘子收碗,小盘子筛茶,装烟哪——”此时,炮声、号声、唢呐声,都响起来。到客人散了,你才发觉锣鼓声已经停了。

小筱突然问老马,老秦为什么现在对别人提堂鼓很反感?

老马说,他没跟你们讲?小筱说没。老马说,兴许是堂鼓伤了他的心。朝阳过去身体也很好的。现在成这样,都是那几年找双喜得上的。听说他没钱住旅馆,就睡桥洞,要么是马路牙子,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又说,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他这是心死了啊。包干部来扶他,首先要让他的心活起来。只要他的心活起来,事情就好办了。

喝了一阵茶,太阳的影子已移到了院坝边上。老马院坝边种了一窝葫芦,厚绿的叶片中有几朵白花格外耀眼。

回到村委会,小筱和包文化商量申报非遗的事。小筱要包文化先回去做局里的工作,先申报项目。包文化说,我的问题没解决呀,我感觉要想通过申遗解决我的问题很难。小筱说,不是都打赌了?包文化说,你可以自己去找柳音,找文化馆老秦啊。小筱感觉到包文化有点扯。包股长,你不会是又反悔了吧?我们可是打过赌的。

包文化确实有点心病。这事必须找柳音,可是他有些不情愿。柳音入职时,就在文化股,那时他是副股长,是她的头儿。小丫头片子尊敬他尊敬得不得了。以后,包文化当股长了,柳音才调到人秘股当个副股长。包文化当了四年股长,她才当上人秘股股长。论资历那就不是差那么一点点的问题了。现在倒好,她当副局长了,成了包文化的领导了。

组织部来人宣布柳音担任副局长的那天,許多人都向柳副局长祝贺,唯独包文化没有,开完会就走了。以后碰上她,也不叫她柳局。他觉得叫不出口。更尴尬的是文化股的工作请示,每个局长都要签署意见,他是能躲就躲,他不情愿站在她办公桌前听她指指点点。

难道现在为小筱的事,他要低声下气叫她一声柳局?

他觉得自己有点稀里糊涂。问自己,不会是有在漂亮姑娘面前逞能的心理吧,我什么时候有这毛病了?

包文化想了想说,我给你打个电话吧,电话里说一样。我明天还要去找老秦。我现在知道他命门在哪儿了。

小筱说,你帮他把老婆和女儿找回来?我跟你再打个赌,老秦那性格,你要不能帮他把老婆女儿找回来,要想他振作起来,堂鼓是唯一的法子。

包文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找罗局汇报扶贫工作。罗局是局长,扶贫这一块儿是他亲自管的。包文化找他汇报扶贫工作天经地义。而堂鼓作为一个扶贫的手段,罗局自然会叫柳局。包文化便对小筱说,好吧好吧,真不知道你有这么缠人。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市里立项的问题我帮你,老秦那儿你可不能食言。不然你就在那儿当一辈子田螺姑娘。

小筱把手伸到包文化面前,合作愉快!包文化触了一下小筱的手,瞪她一眼。简直就是个拼命三郎。

包文化和小筱约好周末去文化局给罗局汇报。周五下午,小筱便打电话给他,说她有个新想法,去局里汇报,不如请局长过来看看。这两天,她又找了几个堂鼓艺人,又收集到了一些资料,请领导来看一看,和堂鼓艺人一起聊一聊,比我们汇报好多了。

包文化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说好吧,我给罗局打电话,听听他怎么说。

请罗局来看看,理由是充分的。文化局帮扶的贫困户是三户,除老秦外,其他两户,扶贫项目都落实到位了,一户是当村里的林管员,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千多块,另一户是种魔芋,现在两亩地的魔芋长势良好。罗局也早说要来看看,现场办公,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

难题就在老秦。包文化不知道该怎么给罗局解释,可还是答应了小筱。他想,让罗局来接触一下老秦这人也好。

第二天一早,小筱就骑着摩托来了。一来就拿出相机,给包文化看她这两天拍的照片。

都是堂鼓艺人表演的照片,有打鼓的,有吹唢呐吹号的,有独奏的,也有合奏的。小筱一手持着相机,一手按按钮,嘴里解释,这是大堂鼓,这是小堂鼓,这叫“双龙过江”,这叫“凤凰展翅”。

包文化不敢太靠近小筱,脖子抻得老长,头就像一颗吊在灯杆上的灯泡。他盯着相机小屏上一张张照片,嘴里不住地说,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可惹怒了小筱。小筱瞪了包文化一眼,手也停下了。这怎么是有点意思?这只有一点意思吗?

包文化一笑。我这不是在夸的吗?我说有点意思就是非常有意思的意思。

小筱说,没品位!

包文化说,我们有代沟,语言不通。

我还以为你真有文化呢,原来是这么没文化。小筱说时就把相机关了。

又说,她已经安排好了,在杨村那里集中了五六个堂鼓艺人。如果罗局有时间,她就把罗局弄过去,让罗局亲眼看看艺人们的表演,和他们聊一聊。

包文化说,罗局只有一天时间,从县城到村委会要半天,爬老秦那儿要三四个小时,还有其他两个贫困户,他有工夫去杨村看?

小筱说,让老秦到村委会来呀!

包文化说,他那性子能下来?

小筱心里也没底。我把杨村和林村的艺人叫过来吧。

包文化说,其实有一件事比让罗局看表演更重要。我们得先给老秦做做工作。不要讓他一听说堂鼓就走人。

小筱瞪着包文化。她觉得包文化考虑得有道理。老秦那么个态度,罗局见了,对堂鼓不会有好印象。那你说怎么办?你跑一趟,先去给老秦说说?

小筱说着站起来,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算了,别说了。我去!我把那些照片放给他看看,也许他看了那些照片,态度有点转变呢。

小筱说着就转了身。包文化说,还是我去吧。小筱也不回头。

可来的不是罗局,是柳音。

罗局要来的事,包文化早给小鲁队长和王天麻说过了。小鲁队长和王天麻都很重视,安排崔大姐加菜,人也在村委会等着。

柳音一下车,就对小鲁队长和王天麻说,罗局临来时,被卢县长叫走了,要研究中秋文化节的事,所以就派她来了。她很乐意来。几个局长中,也就她没到扶贫点上来了。她也想来看看局里帮扶的几个贫困户。小鲁队长和王天麻都说,一样一样,都是为了扶贫。

只有包文化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是她来,要小筱费那个劲干吗?罗局怎么换了人也不给他通个电话?

包文化也不叫她柳局。见柳局跟小鲁队长和王天麻握过手,就说吃饭吧吃饭吧,菜都凉了。

吃饭时,柳音就跟包文化说,她这回来,要把局里的三个贫困户都走到,好好看看这几个扶贫对象。包文化听着感觉有些不顺耳,这好像是说他工作不扎实啊。我也希望领导来好好检查检查,就有一个问题,三户都住得很偏远,半天时间是远远不够,至少要一天。

那就一天啊。柳音说,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

吃过饭,几个人坐在食堂里聊了一阵,柳音就说走。走出食堂,柳音问包文化哪户最远,要先去最远的一户,先难后易。包文化手一指远处,看到最远处那座山没有,飘着白云的地方?柳局说看到了。包文化说,那地方叫风斗岩,老秦就住在那儿。从这儿上去,要两个小时。柳音跷了一下脚,看看,我可是做的四个小时准备。

包文化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套运动服。

小鲁队长和王天麻要陪着去,柳音不让。说不定天晚了,我就在上面宿一夜呢,你们都去,住哪儿?

趁柳音和小鲁队长、王天麻说话的空当,包文化走到一边,给小筱打电话,说来的不是罗局,是柳音。你别紧张兮兮的了。老秦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让她也看看扶贫不是下来耍的。小筱却哈哈大笑起来,柳局来了好啊,比罗局还好。

电话没打完,柳音叫他,包股长,我们走吧。

柳音是自己开着车来的,就对包文化说,就坐我的车去吧。小鲁队长说,他下午要到几个组里去。

包文化家里的车留在家里了,老婆要接送上中学的孩子。他心里直呼倒霉。他可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和柳音同车在山里跑去跑来。

要不我来开吧,你都开了三四个小时了。他说。

柳音说,也好,你路熟。

包文化觉得这样感觉像好多了。

路上,包文化也不多说话,柳音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到了老马家门口,包文化正要泊车,看见小筱站在门口,嘀咕了一声,她怎么下来了?

包文化和柳音下车,小筱便跑过来和柳音拥抱。柳音有些吃惊小筱会在这儿,问她不声不响跑到这儿干吗来了。小筱说听说柳局要来,就打前站来了。柳音瞪了包文化一眼。包文化说,她来帮忙搞扶贫的,在老秦家里的,不知道怎么人就下来了。

小筱这时拍了一下包文化的胳膊,低声说我把人带下来了。包文化不相信,四下瞭了一眼说,人呢?小筱嘴歪了一下,屋里坐着呢,怎么样?包文化轻声说,你要把人弄下来,也给我吱个声啊。我就想让她今天好好爬爬山的。不爬一爬,她还以为我在这儿是休闲避暑呢。小筱说,她今天去爬山,我的事怎么办?我已经安排了,让杨村和林村的堂鼓艺人包个车到雨村来,给局领导表演一下呢。包文化说,你就记着你的事。

小筱又走到柳音旁边,碰一下柳音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把声音压低了对她说,老秦人我已经带下来了,您老人家今天不需要往山上爬了。柳音瞪了一眼小筱。搞什么鬼,我打定主意要上去看看的。既然来了,我得去看看我们这个贫困户住什么样的房子,脱贫项目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小筱说,我闭着眼睛都能给您说。柳音说,闭着眼睛那是说瞎话。不行,怎么说我今天都要上去。小筱这才说,她是为堂鼓申遗才来的。柳局说,堂鼓?小筱说,我已经准备了一些申遗资料。跑到这儿来,是因为老秦是个堂鼓世家,他也是个有名的堂鼓艺人。

老马两口子倚门站着,脸笑成了一朵花。小筱这时便给柳音介绍他们。柳音便伸出手和老马两口子握手。

一行人进了屋,小筱便给老秦介绍柳局,又给柳音介绍老秦。柳音伸出手,要和老秦握手,老秦却不伸手。柳音把手收回来,对老秦说今天是专门来拜访他的。小筱听柳音这么说,心上高兴,忙接上去。老秦,你现在该知道你名头大了吧?咱们县文化局柳局长都大老远跑来看你了。

老马正在洗茶杯,听小筱这样说,便说,要说堂鼓这东西还真是不该绝,在我们这地儿打了几百年了,突然没有了,还真是挺不自在的。

柳音虽然不明白堂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不得不应老马的话。是啊,有些老东西有老东西的妙处,能一代一代传下来,自有它的道理。

柳局长见过堂鼓?老马说。

没有。不过我在局里分管非遗保护。柳局说。

老马说,这个东西上面是要好好保护保护,像朝阳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

老秦一直坐在一边听着,闷闷地,不言语。包文化、小筱、柳局时不时瞟他一眼。包文化能感到老秦情绪上有变化,他时不时瞟老马一眼,腿一时伸出去,一时又收回来,又用手去抓头,好像坐不住了。

小筱想抓住这机会让老秦开口。老秦您说说啊?给柳局长说说,柳局长还不知道堂鼓呢。老秦却摇头。小筱又望着老马说,老马您继续说。

老马说,要说打堂鼓,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还就是朝阳的堂鼓打得最好看。他天生就是打堂鼓的料,用现在的话说是遗传吧。

老马说时望了老秦一眼。他爹是堂鼓艺人,爷爷也是,上数三代都是。我听说,朝阳很小的时候就会打鼓。后来,上面不准打堂鼓了,他们家的鼓、锣、唢呐也被收走了,他就把家里的洗脸盆和瓦钵倒扣过来当锣鼓敲。

他想跟爹学唢呐,爹不让。他就捋了树皮做哨子,上学放学的路上吹哨子。走走吹吹,要么吹些简单的歌子,要么学鸟叫,同学们见他吹得有趣,就跟着学起来,不久,上学放学,男孩子几乎人人口中一哨子,一路上都叽啦叽啦。下课也吹,惹得老师把他揪出来,放学时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可又有一阵,学校表演文艺节目,又要他上台吹歌曲。

水开了,开水壶叫起来。老马这才住了,往洗净的杯子里放了茶叶,给几位把茶泡上,小筱忙去端茶,把几杯茶端到柳局、包文化和老秦面前。

喝茶时小筱又要老马讲,老马却不讲,说他这是班门弄斧。要讲还是朝阳讲。可老秦还是不讲。

喝了阵茶,柳局便和小筱商量行程问题。柳局表示要到老秦家看看,小筱给柳局使眼色,说,老秦今天下山是准备走亲戚去的。他在杨村那边有个表兄,表兄打电话来说有事要和老秦说,老秦这才下山。您老不会叫老秦现在又爬回去,让他表兄在那儿等吧?

包文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小筱是怎么把老秦哄下山的。听小筱这么说,好像明白了什么。

柳局便不再说要上去的话。走的时候,柳局从后备厢里拎出一桶油、一袋米,放到老马家里,说是给老秦带来的,让老秦回去时带走。

跑山路,摩托车比轿车快。骑摩托的小筱到村委会有一阵了,包文化、老秦和柳音才到。柳音一到,小筱便要柳局今天干脆先到杨村那边,明天再看贫困户。这样可以让老秦早日见到亲人。

让老秦见到亲人是假。小筱刚才跟杨村那边联系了,堂鼓艺人都到村委会了。

柳音担心着了小筱的道。你让我喘口气喝口水再说行不行?小筱说,这不是老秦着急嘛。

柳音转过身对包文化说,包股长,到你们办公室喝点水去。

包文化明白柳音的意思,把她领到办公室。柳音问包文化是不是和小筱一起给她设的笼子。包文化说真不是,你没到之前,我们都以为是罗局要来。柳音又问,跟扶贫有关系吗?包文化说,非遗的传承人不是每个月都有补助吗?柳音说,项目申报不是一下子能弄成的。申报后要专家组考察,考察过后,第二年才会讨论。更重要的是,传承人要有传承对象啊,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传给谁?没人,他就拿不到那个钱。

包文化想不到会是这样。可他不想在柳音面前露出自己的不知,就说,对老秦来讲,那个补贴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他现在就是差一点信心。我们是觉得堂鼓可以帮他找回一点信心。

包文化正说着,小筱进来了。包文化把小筱拉到一边,低声问小筱是怎么把老秦哄下来的。他现在很担心,要是小筱为了让柳音看堂鼓表演设了局,势必会让老秦反感,那以后的工作就更难做了。

小筱轻描淡写地说,包大股长你就放心吧,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我跟你打的赌呢。包文化说,别嘻嘻哈哈,你直说你是怎么把老秦哄下山的。

小筱说,不是请他看照片吗?我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回忆一下他风光的过去啊。看着看着,看到吹唢呐的老谭时,老秦说话了,这是光耀啊。我说,你认识?老秦说,他跟爹参过师,算是师弟啊。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有了主意。我悄悄出门给老谭打电话,请他编个理由把老秦哄过去。老谭便答应了。一会儿给老秦打来电话了。

包文化问,老谭怎么跟他说的?小筱说,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老秦接过电话后,就说要下山,说要去杨村看看师弟。

柳音见他们二人在一起嘀咕,叫小筱,你们嘀咕够了没有?

小筱走过去,您老决定没有,到底是先看贫困户还是先去杨村?您老要先看贫困户也行,我和老秦先过去。

柳音说,你怎么去?小筱说,摩托啊,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柳音说,老秦呢?这么大年纪了,你让他坐摩托,摔下来怎么办?小筱说,柳大局长,您可小看这山里的人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搭摩托从县城回来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呢。柳音说,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小筱说,您老担心他的安全,我找個背带把他捆我背上?

小筱说着往外走,柳音便叫住了她,说算了,就先去杨村吧。看了堂鼓夜晚赶回来。又要小筱不要骑摩托了,就搭她的车过去。

包文化不想去。小筱骗老秦下山的事一直悬在他心里。他担心这事穿帮,而老秦会以为他是帮凶。现在这时候,他是不能和老秦僵着的。

小筱说,你才是他的帮扶人呢。你要不去,我们就拉倒。你也别还想我给老秦当田螺姑娘。

包文化这才上了车。

聚在杨村村委会里的堂鼓艺人都各自带了家伙。有的是鼓,有的是锣,有的是长号,有的是唢呐。等在那里时,就演奏起来。包文化他们还没到村委会院坝,已听到了一阵唢呐声。

柳局将车泊好,几个人下车正往唢呐响起的地方走,突然四支长号从屋里伸出来,斜对着天,响了起来。

长号的声音低沉雄浑,音也长,呜的一声,柳音感到很震撼。小筱说,这是迎宾号,一种礼仪,过去来了贵宾,就先放炮,再吹号。这是杨林堂鼓中的一部分。柳音说,你安排的?小筱说,他们可都是老艺人!

老秦下车后,跟小筱说要去找师弟,小筱说,老谭也许就在这儿呢。老秦却不跟着小筱进门,自己走到院坝边上去了。

村主任也等在屋内。小筱介绍过,柳音、包文化与村主任握过手,村主任便给柳局讲起了堂鼓。

村主任姓杨,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剃着平头,穿着白衬衣和皮鞋,看起来是精心拾掇了一番的。他讲了一阵后,叫了乐队中一位老人过来。向师傅,您老给柳局和包股讲讲。

包文化没心思听向师傅讲堂鼓,他一直关注着老秦。办公室有两扇窗户,包文化时不时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瞟一眼老秦。

他看到老谭和老秦站在院坝边说着什么。

又看到老谭打着哈哈。

还看到老秦一时眼瞪着远山,一时又瞪着老谭。

一时老秦又往一边走了几步,像要离开的样子……

包文化心里忐忑,真想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在心里骂自己轻信了小筱。他现在觉得,小筱不过就是为把自己的事弄圆满。

可这时却听村主任说,我们还是先看吧,听不如看,边看边说。村主任说时,便拍起了巴掌。这时等在屋里的艺人都抄起了家伙。有人问,老谭呢?要他进来啊!

有人便站在门口叫光耀。

包文化这时又去窗户边看,见老谭拉着老秦的胳膊走过来了。

老谭和老秦出现在门口时,艺人们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原来他们都认识老秦。

等掌声稀落下来,老谭便对众人说,师兄是他邀请来的,邀请他来给他们做个技术指导。现在杨村、林村、雨村三个村,就朝阳的堂鼓得了真传,没他,他们就没底气。所以他才邀请师兄下来。刚才他给师兄说了,他今天要为我们表演一下《百鸟朝凤》。

包文化心里高兴,带头拍起手掌来。待掌声歇下,赶快端了一把椅子放到柳音身边,拉老秦过去坐,可老秦不坐,就抱着双臂站在窗户边。

先表演的是坐堂鼓。

艺人围着两张方桌坐下,大堂鼓与大锣、小堂鼓成三角形在前,大号、唢呐在后,左是包锣、大镲,右为小锣、小镲。

击鼓的就是老谭。一路鼓点响起,柳局有一种由徐徐清风霎时变为疾风骤雨的感觉。这时,锣声响起了,钹响起来了。然后是号,是唢呐。

村主任这时给柳音解释,这首曲子是《满堂红》。这曲子婉转悠扬,喜庆热闹,一般是举办婚礼时演奏。柳音连声叫好。

包文化一直悄悄观察着老秦。不知什么时候,老秦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来了。他一只手搭在窗户上,另一只自然地垂下来。这只手的指头在裤腿上敲击着,像在按节拍。

包文化望了小筱一眼,他想起了小筱爱之深恨之切的话。他感到老秦像是活过来了。小筱这时便走过来,拉老秦到柳音身边坐下。

老秦这次乖乖坐到柳音旁边了。

村主任见时间已不早,就要艺人们停下,给柳局和包股长来一段“单打独奏”。

艺人们这时便散开了,又把方桌移到了边上。这时由三人举着大鼓、小鼓和马锣上场,老谭手持鼓槌,提着一个挂了包锣的木架上場。

老谭走到台上,举鼓的人正待蹲下,老谭又转身了,走到老秦身边,把鼓槌伸到老秦面前。老秦却不接鼓槌,推说几十年没摸过了,点子都忘干净了。包文化和小筱也劝老秦试试,老秦依旧摇头。

老谭这时表演起来,两支鼓槌在大鼓小鼓、包锣和马锣上跳跃:

古丁丁古丁丁古丁丁咚,嚓古丁嚓古丁嚓古丁咚,嚓古丁嚓古丁嚓古咚……

村主任给柳局解释,“单打独奏”简便快捷,也是迎宾时用的。那时,支客师一喊迎客,里面的人就从屋里跑出来,往大门边一蹲,就演奏起来。过去那些小户人家,请不起多人的乐队,就请这么一个人来。

柳音说,这很有些像架子鼓啊!有意思!

村主任说,是有人这么说。

老谭表演完,村主任便要艺人们都到院坝去,表演一下行堂鼓给局领导看。人们于是都移到了外面。

艺人们一出门,便依顺序站好。大堂鼓、小堂鼓在前,大号、唢呐在后,大锣、小锣居中。等柳音几个站好,便演奏起来。

队列变化起来。一会儿八字形、一字形,再一会儿又是丁字形、人字形。

曲调仍是《求亲调》《过界》等,是接亲时常奏的曲调。

尤其吹唢呐的,变幻万端。有两人合抱、双人交错按对方唢呐孔的“双龙抱柱”,有两人单手交错、一人只按唢呐三个音孔的“双龙过江”,等等。

看得柳局和包文化眼花缭乱。

柳音看完后,说震撼,想不到深山里藏着金凤凰。要小筱抓紧收集资料,她也会让文化馆覃馆长派人协助她,然后迅速往市里上报,争取早日让市里派出专家组来考察,先成为市级申遗项目。小筱听柳局这么说,激动得抱住柳局不放,似乎要把柳局抱起来旋转。柳局骂道,疯婆子,快松开,这是在乡下。

包文化也很高兴。虽然老秦最终也没把《百鸟朝凤》吹完整,可他拿起唢呐就说明了问题,何况还结结巴巴吹了两段呢!

村主任安排人备了饭。吃饭前,包文化悄悄把老谭叫到一边,问他究竟给老秦说了什么,老谭嘻嘻哈哈,我说儿子结婚,准备办个老式婚礼,想请他来帮忙。包文化说,真是儿子结婚?老谭脑袋一扬,儿子结婚是实,可没说要打堂鼓。包文化说,那你儿子同意打堂鼓?老谭说,这不是为了帮帮师兄嘛。又说,我得让老秦在家里好好玩两天,让他把《百鸟朝凤》回忆起来。包文化说,老秦这人脾气倔,你得好好开导开导老秦。

吃过晚饭,柳音要回雨村。上了车,还在说这个东西好。小筱说,其实还有些内容没看到。柳局扭头瞥了小筱一眼。小筱说,譬如说“冲天号”,一人执唢呐或者长号,进行仰天翻、前后滚翻而吹奏不息。还有“脚打双槌”,一人口吹唢呐,坐着,双脚各执一个鼓槌敲打堂鼓,等等。柳局说,怎么今天没拿出来?小筱说,有这种绝技的人少了,有的行,可人老了,体力不支了。所以说,再不保护,我们今天看到的,再过两年就看不到了。柳局说,就找不到一个了?小筱说,有啊,老秦啊。

包文化说,他?走路都走不稳呢,一股风能把他吹得飘起来。

小筱说,你没见到杨村的艺人见到他都是什么表情?那是恭恭敬敬啊,你看懂了没有?老秦就是灵魂人物啊,就是武林的正宗门派的掌门啊。

包文化说,怪不得你对他这么上心。

小筱说,不然我这么厚颜无耻地来找包大股长?

包文化说,你心计也太深了吧?我是纳闷着呢,说时望了一眼柳音,人你都熟着呢,跑来找我?

小筱说,不也是在真心帮你?

包文化说,这回你该满意了吧,你的事办成了,而且这么圆满。小筱说,这怎么是我的事呢?不也是你的事、局里的事、县里的事?包文化说,我的事是让老秦脱贫。小筱说,你不是说只要他振作起來,什么都好说了吗?你的问题我基本上已经给你解决了,我不需要给老秦当田螺姑娘了。

柳音说,有件事你们要心里有数,申请非遗项目,必须要有传承人,还要有传承对象。项目讨论之前,专家组还要来实地考察。

小筱说,传承人好说,关键是传承对象。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

柳音说,那你就找几个回来,让他们回来学。

小筱说,万一没人学,我来学。

柳音说,嗬!

包文化觉得柳音这声“嗬”有点夸张,还有点意味深长,便调侃小筱,小心吹唢呐把嘴吹歪了,嫁不出去,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老死家中,那岂不可惜?

小筱说,呸!就把嘴吹歪了,这满世界的男人,还得由我挑。

柳音说,贫什么呢?我是说,小筱刚才这句玩笑话启发了我。传承对象,我们真的可以在女同志身上打主意。

包文化想的仍是老秦脱贫问题。传承人补贴,省市才有。可要成为市级的项目,最快也要到明年下半年,而且一个月也只有两百块,这还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问道,县里能不能也学市里,弄点传承人补贴?

柳音说,我们在争取,已给财政打过报告了。

包文化说,没两百一百也行啊。像老秦这样的,如果每个月有一百块钱,他就会有信心多了。他会觉得他做的这事是有意义的事。

小筱说,就是啊,包股长这个意见好。有点钱,传承对象也会好找得多。

包文化又说,还有一个办法,要是财政拿不出钱来,我们局里先把项目传承人确定下来。发个文件,或是给他们发个证儿,那样也起作用。

因是晚上,山路曲折,柳音没有回答。包文化不知道她是在全神贯注开车,还是故意不理他。

柳音第二天下午才走。小筱因骑了摩托就没搭柳局的车。小筱走时,包文化要小筱带他到镇上,他想回趟县城。小筱说,柳局的车不是空着吗?包文化说,我想坐你的摩托,拉风。小筱说,还堂堂文化股股长呢。包文化说,关键是美女的摩托。小筱的大眼睛又扑闪起来。别是想勾引我吧?我可不是那么好勾引的。包文化说,什么东西不都是学会的嘛。小筱说,好,我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学的。

包文化是准备回县城买支唢呐。他觉得老秦现在这状态,最想要的东西一定是支唢呐。有支唢呐,老秦心里的那团火就会燃起来。他已经反复思考过,要靠非遗传承人补贴来拯救老秦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靠得住的还是老秦的自信心。

可他又确实不想坐柳音的车,想想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我就想有这么一次教训,有了,也算人生没缺憾了。包文化说。

小筱嘿嘿笑起来,瞪着包文化。我有点观感。包文化说,什么?小筱说,你没叫一声柳局,从昨天见面到今天走,我没听见你叫一声。包文化说,我叫了啊,你没听见嘛。小筱说,我听见了,你叫了一声领导。

包文化想不到大大咧咧的小筱,心却比针尖细,就连这也被她看进心里去了。你才过分呢,您老、您老人家,她没四十岁呢,你就不觉得肉麻?那句话怎么说,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你敢肯定她喜欢人家叫她老?她可是恨不得自己现在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小筱又嘿嘿笑起来,拍拍坐垫,走吧。我感觉你有点像好人。

包文化也笑起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而已。学坏,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的。

到了镇上,小筱要留包文化吃饭,包文化要走。等公交车发班,两人便站在那儿聊天。包文化叹了一声,恐怕真要让妇女同志学堂鼓了。小筱说,恐怕?那是必须!现在村上也就一些女将了。包文化说,不知道有没有女人打鼓的?小筱说,威风锣鼓、太平鼓、安塞腰鼓,也有女将打呢。包文化说,有女的吹号吹唢呐?小筱说,怎么一定要别人有?包文化说,那你好好给老秦找几个传承对象,给他长点精神。最好是小嫂子,是没了男人的。小筱嘴里嘘了一声,我看你真的就不纯洁。

说了一阵,公交车就开了。包文化和小筱握了手,上了车。小筱跨上摩托,摩托车哼哼两声,一股烟儿跑了。

晚班车,包文化到县城时天就黑了。老婆应红跳广场舞去了,包文化去厨房看了看,没见有什么吃的,便煮了碗面条。吃过了,喝了杯茶就上街去逛。他还不知道县城什么地方卖唢呐。

县城两家大的文化用品商店都关门了,他准备明天再来。

回家时,应红已经回来了。应红问他今天怎么回家了。包文化说,这不是两个星期都没回来了吗?应红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什么时候有了这份心,知道两周没回家看看我们娘儿俩了。包文化这时就说是回来买唢呐的。他最麻烦的一个帮扶对象原来是个堂鼓艺人。应红说,你个呆子,上网买啊,又便宜又好。包文化说,网上买的话至少要四五天吧。我等不及。我得让他接上这口热气。

应红看手机,是接孩子的时间了,就拿了车钥匙出门。

包文化第二天一早就去商店买唢呐。回雨村刚刚中午。

吃了午饭,包文化便打老秦电话,打了一会儿,没接。包文化想,手机没电了,还是故意不接?

老秦一向不怎么爱接包文化的电话。一个电话要打很长时间,说什么事时,都是他说完了,老秦才不情不愿地说一声知道了。包文化准备过一阵再打过去。

没想到老秦主动回过来了。这是老秦第一次主动回他电话,包文化简直有点激动。老秦你在哪儿?老秦说回家了,刚到家。包文化说,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老谭不是要你在他那儿好好玩几天吗?老秦说,我回来有些事情。包文化说,我给你买了支唢呐,我今天打电话是以为你还没回去,让你经过村委会时,到我这儿拿回去。老秦说,唢呐?老秦的声音有点颤抖。包文化说,我们都希望听到你给我们吹一遍《百鸟朝凤》呢。老秦说,我知道。

包文化从老秦接电话的状态中就感到,老秦真的跟过去不一样了。放下电话,便决定去一趟老秦家,得把唢呐送去。

包文化几乎每周要爬一趟风斗岩。从老马那里往上,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可要爬好几道山梁子,有时路在山包上,有时在山洼里,有时在田间,有时在林间,又长又陡。包文化第一次爬时爬了三个小时。

天气很好,山清亮亮的,天上的云雪白。包文化的心情也好,脚步也像比往常轻快。走入一片玉米地,知了声铺天盖地,叫得他耳朵都麻了。

包文化一笑,这些家伙,平时怎么没听见?都躲到哪儿去了?

爬到最后一道山梁,包文化准备歇一会儿。T恤衫都湿透了,头发上汗珠一颗一颗滴到他后颈里。刚坐下,便听见隐隐约约的唢呐声。是老秦?老谭给他唢呐了?

这时就站起来。脚步也越来越快了。

离老秦家越近,唢呐声越清晰,越大。虽断断续续,但包文化觉得很好听。

包文化给老秦买的唢呐是小叶紫檀杆儿,明轩坊的,花了八百多块,还买了一包唢呐哨片。包装也很讲究,纸盒里垫了泡沫,泡沫上覆了红绸,还有一个黑色的套袋,套袋上还绣了坊号,一看就是高档货。包文化把唢呐递给老秦时,问道,喜不喜欢?老秦拿在手里,直说好看,却不放在嘴边。包文化说你吹吹啊,这个东西我不懂,我请教了老板半天,才选了这一支。并拿了一个哨片递给老秦。老秦把哨片插进去,双手按住按眼,把“明轩坊”举起来,嘟起嘴,吹了两声就放下了。

包文化说,不好使?

老秦拿起手边的旧唢呐。我还是习惯这个。

旧唢呐真是老谭给的,紫竹做的,铜喇叭,不光亮。是老谭出师时,老秦爹送给老谭的。

老秦说时就把唢呐送到嘴里吹起來。腰伸得直直的,头微微上扬,两边腮帮子像塞了两个核桃,鼓鼓的,脸憋得通红。

包文化感到老秦来状态了。这就是那种自信和努力的状态。

老秦吹了一阵,便说他刚才吹的是《满堂红》。老谭的儿子结婚,他要给老谭全家吹《满堂红》。几十年没摸了,调子忘了一些,气接不上,手也按不准。包文化说,听不出来啊,我听起来蛮像那么回事的。老秦说,你可能听不出来,但瞒不了同行的耳朵。特别是换气,听起来有停顿。唢呐是不能有停顿的,声音要像流水声一样不间断。包文化说,怎么能没有停顿,要换气啊。老秦说,吹唢呐换气是个基本功,吹的时候要一边吸气,嘴里吹,鼻子吸。包文化说,这怎么可能?老秦说,就是这样。这功夫要练。开始练的时候,把一根麦秆衔在嘴里,另一头放进水盆里,对着水吹,水里的气泡要翻滚不息。包文化说,不可想象人可以一边吸气一边吹气。

又说,堂鼓这么多曲调,我听着可都是一样的。老秦说,我们这儿的堂鼓有三十六曲子七十二调子。什么场景吹什么曲调,这是有讲究的。包文化说,我怎么没看到你看过曲谱啊?老秦说,那时候哪有曲谱?打鼓就记鼓点子,唢呐就用“合士上”,全部都是靠心记的。

包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合士上”,便问老秦,老秦说,就相当于现在的记谱方式吧。

包文化感到有些新奇,要老秦诵一段“合士上”,老秦随口来了一段:

合士上上合士上,咚(啊)切咚广切郎切咚切广,合士合士(咿呀咿)合士上,和咚广切咚广切郎切广,咚咚切咚(那)切广,咚广切咚广切郎切咚广切,郎切咚切广……

老秦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唱,包文化觉得老秦有点像唱歌,在心里惊叹堂鼓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又觉得堂鼓传下来不易,现在断了还真的有点可惜。

聊了一阵,老秦把唢呐放下了,站起来,说要做饭给包文化吃。包文化说,吃晚饭?中午饭我吃了。现在都三点了,你做了吃吧,吃了我们说说话。

老秦把旧唢呐放到方桌上,去了灶房。包文化把新唢呐装进布袋,放进盒子里,也放到方桌上。这时看到桌上的几个药盒也打开了,想,他开始服药了?

这时老秦端着一只塑料面盆出来了,坐在那堆土豆旁边,捡了土豆在手里,刨皮,主动跟包文化说起话来。

包干部,我没想到现在上面又重视起堂鼓来了。我以为这些土玩意儿,再没人理了。我以为这玩意儿要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了。

包文化有点感动。老秦过去不会主动找他说什么。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简直不敢想象这山旮旯儿里还有这么洋气的玩意儿,更没想到你老秦还是个身怀绝技的堂鼓艺人。包文化说。

老秦说,早先,堂鼓是我的命。后来,堂鼓又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和堂鼓的恩恩怨怨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这回在光耀那儿,光耀和我聊了很多。我决定还是要打堂鼓,打给那个丢下我和孩子的负心人看看!孩子,说不定也还在人世上,有一天会回来,我不能让她瞧不起我!

包文化听到这儿,心情激动起来。堂鼓果然就是老秦的命门。老秦,我给你透露一点信息。杨林堂鼓,已经是县里的非遗项目了,县局要给你们这些传承人发文件,每个月要给补贴,并且马上申报市里、省里,还有可能申报成国家的非遗项目。那时,你就要成为县里、市里、省里的人物,就像那些影视明星一样,而且每个月光补贴就有好几百块钱。

包文化这明显有几分吹大话的意思。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给老秦打气,把老秦打得鼓鼓的。

可老秦似乎并不兴奋,他问,国家每个月白白给我们大几百块钱?

包文化说,怎么是白给?传承人啊。你有任务啊,要带徒啊。

老秦说,带徒?

包文化说,是啊。你不要说现在找不到人学了,我们都想好了,年轻男人出去了,年轻女人在家的多啊。

老秦手里停下了,嘴里也停下了。包文化想,难道是他不想让女人学堂鼓?

现在女人打鼓的、吹号的多着呢。包文化说。

老秦说,学徒也有钱?

包文化也不清楚传承对象有没有补贴,想当然地说,应该……没有吧。

老秦不再说什么,端起塑料盆进了灶房。

包文化知道老秦这是要做油炕土豆了。这几乎就是他的主食。

包文化想出去转转,看看老秦种的当归和栀子。他觉得老秦脱贫的希望还是只能放在栀子和当归上。

可屋里瞬间暗下来了,紧接着就听到雨声飘过来,稀里哗啦的。

高山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好好的天说变就变,包文化不觉得稀奇。

老秦这时从灶房里出来,望着包文化说,包干部,我想了想,你刚才说的不是个办法。包文化问,什么?老秦说,传承人啊,补贴不能保证这艺会传下去。要传下去,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让人都喜欢。人们都喜欢了,打堂鼓可以挣钱了,这艺自然就有人学了。

包文化想不到老秦在闷声不响想着堂鼓的传承问题,更没想到他会想得这么远。

包文化说,你放心,这一天会来的。说完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哄他,应该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吧。

雨突然间又住了,太阳又重新登场。外面亮起来。包文化又不想去看栀子了。他怕老秦多了心。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栀子。

他和老秦说要走,要看看其他两个户,要老秦多练练《满堂红》,他过两天上来,要老秦给他一个人吹一场。

山林和禾苗就像洗过一般,绿得发亮。空气湿漉漉、凉丝丝的,有一股青草味,还夹杂着泥土的腥味。

包文化回到村里,就给小筱打电话,说他去找了老秦。小筱听老秦说了堂鼓要真正传承下来,最有效的办法不是确定传承人,也不是发点补贴的话,好半天没吭声儿。包文化以为是掉了线,喂了好几声,小筱才说听着呢。老秦的话是对的。可这個难度不是一般的难度。包文化说,你说他这不是做梦吗?小筱说,这就是个梦啊,我理解他这个梦。包文化说,未必你还能让人们婚丧嫁娶不请公司,而请人打堂鼓。小筱说,别人不行,我自己总可以吧?包文化呵呵笑起来。可你得先找个对象啊。小筱也笑,先不说这个吧,正经话,你得回一趟局里,找找罗局。包文化说,找罗局做什么?小筱说,当然是堂鼓扶贫的事。柳局回去可能会给他汇报,可你毕竟是帮扶干部,情况比柳局更清楚一些。你得让罗局知道堂鼓对扶贫对象的作用有多大。

包文化觉得小筱这话有道理。周末便回了县城,电话和罗局约了,去了罗局办公室。

因是周末,罗局便没叫其他几位局长。听包文化说完,便说老秦的想法是对的。包文化说,老秦的想法有些不现实。堂鼓现在不可能还像过去那样受人喜欢了。罗局说,可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要靠市场解决。非遗保护,政府对传承人补贴,只是一种方式。接着便说到他去外地旅游,到一些旅游景点看到一些民俗节目表演,有些就是非遗项目,能不能考虑把杨林堂鼓也弄成节目到旅游景点上表演。

包文化觉得这是个思路,可杨林堂鼓有没有观赏性,游客愿不愿意掏钱看,景区愿不愿意让你去表演,这些都是问题。罗局说,可以先做点市场调查啊。

从罗局办公室出来,包文化便给小筱打电话,把罗局的想法说给了小筱。小筱说好,罗局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包文化说,你觉得这很简单?小筱说,什么事只要思路对了,办起来就容易了。这就像那句芝麻开门。包文化说,你是芝麻开门了,我呢?等到你的节目到景点上表演,我早就被工作队退回来了。小筱咯咯笑起来。

包文化回到家跟应红说,应红也说是个好办法。包文化说我就是担心老秦,我担心这节目一时半会儿进不了旅游景区,担心这节目没人看,他赚不到钱。

第二天一早,包文化就搭车去镇上找小筱。

小筱的办公室很大,里面摆了书柜、办公桌、沙发,还摆了一张乒乓球桌。可乒乓球桌、办公桌,甚至沙发上都摆满了书和材料。包文化进门时,她正边啃苹果边看电脑。

包文化说,我今天真是到了有文化的地方,地上都是文化。小筱咽了一口,站起来,一只手把沙发上的一摞书往一边搬了搬。那你就坐在文化上吧。包文化问她在忙什么,她说正在看昨晚上扫描到电脑里的堂鼓资料。

包文化说他之所以这么急着赶过来找她,是有两件事要听她的意见。一是堂鼓到底有没有观赏性,二是如果有,要多长时间可以进景区演出。

小筱烧了水,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给包文化泡了茶,问包文化,你不觉得好看?包文化说,有点吧。小筱说,完全没有艺术细胞。包文化说,你是偏爱,就像北京人说的好这一口。小筱说,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只要你记住,我们把堂鼓编成一台戏,在旅游景区一定会火。你要不相信,我们再打个赌。包文化说,罗局不是要我们做个市场调查?小筱说,他没看东西啊。

包文化觉得小筱太自信了,但也觉得小筱的话不无道理,便说起第二个问题。既然要打造成一台要人掏钱看的节目,总得编排演练一下,总得统一个服装什么的吧,这要多长时间才能弄好,钱从哪儿来?小筱说,编排、服装那是必须的呀。这样,这事我来弄吧。我估计两个月时间足够了。

包文化说,我能帮到什么忙?小筱点了烟,说你事多啊。譬如老秦,演出,他就是台柱子,你首先要保证他能够参加演出。二是要他把所有的曲调都回忆起来,特别是《百鸟朝凤》,对,还有他的那独门绝技“冲天号”“脚打双槌”等,那最有观赏性了。那将来可能就是压轴戏。

包文化顿时感到压力大起来。老秦愿不愿意参加表演他还真说不准,尤其是那些曲调,都这么多年了,他能不能都回忆起来也是问题。还有那“冲天号”,他那么个身体,还怎么能在地上滚去滚来?

正要说这些,小筱又说了,然后就是和景区的联系。要到景区演出,事先必须给景区做工作。

包文化感到这事也有难度。现在的景区能不能让堂鼓班子进去,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问道,有没有轻松一点的活儿?

小筱说有啊,跑市里申遗项目。

包文化瞪着小筱看了一阵。你知道这辈子我最深刻的人生体验是什么?

小筱眼睛扑闪起来。入错了行?

就是不要和漂亮姑娘共事。包文化说。

小筱说,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还没说我才亏大了呢。

包文化在镇上叫了一辆摩的,直接去老秦家。他满以为老秦这阵子一定天天在苦练唢呐,可他人都走到屋跟前了,也没听到唢呐声。到了院坝里,见门掩着,叫了几声老秦,也没人应声。

包文化以为老秦干活儿去了,就在院坝里坐了下来,可等了一阵,也不见老秦回来。打他电话,老秦说在屋里呢。这才推门进去。

原来老秦是风湿病犯了。膝关节肿了,手指关节也肿了,干不了活儿,也吹不了唢呐,索性在床上睡觉。

包文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给老秦送些曲谱。这是小筱复印后给他的。小筱还往包文化手机上发了一些视频资料,让他转给老秦,好帮助老秦把那些忘掉的曲子都记起来。同时他想告诉老秦,镇文化站准备把堂鼓编排成节目到旅游景区演出,让老秦有个思想准备。

包文化到卧房时,老秦已经下床了。他双手撑着墙壁出了卧房。

包文化瞟了老秦的手一眼,见他几个手指关节红肿,心里凉了半截。等米下锅呢,他却在这节骨眼儿犯病了。他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命!包文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包文化不想再说其他的话,当务之急是把老秦弄到医院去治疗。可老秦却不同意去医院,说他没事,不过就是扯当归地里的草时淋了点雨,睡两天就好了,又说下山太难了。包文化不听老秦说,当着老秦的面打电话给小鲁队长,请他帮忙找两个摩的过来,让摩的师傅到村卫生室借一副担架,然后到山上接下老秦。

包文化打了电话,才把包里的一沓曲谱拿出来,放到桌上,并给老秦解释说,这是筱站长让他带来的,又问老秦吃了饭没有。

听老秦说还没吃饭,包文化要去给老秦做饭,说再怎么快,到镇上的医院也要三四个小时,不吃饭不行。老秦这就硬撑着站起来,说他昨天还有剩饭,一起煮热就行了。

包文化不会烧灶里的火,老秦就坐在灶口烧火,包文化给他煮饭。

边煮饭,包文化边和老秦说他们准备把堂鼓艺人组织起来,到旅游景区演出的事。老秦默不作声,包文化以为老秦没听懂,便说这个主意正是受了老秦的启发,这才是保证堂鼓这门艺术传承下去的最佳办法。

老秦还是不吱声,怔怔地看着灶膛里,就像一尊青铜像。

饭煮好,包文化盛好饭,要老秦吃饭时,老秦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包文化说,先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慢慢解释。

吃过饭后,包文化并没给老秦解释到景区演出的事,他把手机打开,和老秦一起看了会儿小筱传给他的视频。

看了一阵,小鲁队长请的人到了。包文化让他们抬着老秦下山。包文化不时和他们换換手。到了山下,一摩托驮老秦,一摩托驮包文化,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委会。

包文化将老秦在卫生院安顿好时,天就黑了。包文化出去找饭吃。走在路上,就给小筱打电话,可打了几次,小筱都没接。到了餐馆,服务员把一碗肉丝面端到他面前时,小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她刚才正跟覃馆长谈事,请他派个人帮她整理收集资料,同时请他帮忙请一下范老师,演出的事,她心里已有了一个大致轮廓,想跟范老师说说。现在覃馆长正给范老师打电话,她准备找个小酒馆请覃馆长和范老师一起坐坐。包文化说,这么雷厉风行啊,我还以为你在镇上呢。小筱说,你到镇上了?包文化说老秦病了,我把他弄到卫生院来了,并说老秦那人,要到旅游景区演出,可能会有麻烦。小筱说,你别有麻烦就指望我,我已经忙得脚不点地了。好了,我要去酒馆了。

讲完电话,包文化愣了一阵才把筷子伸进碗里,这时面条已粘成了一坨。

县里的旅游景区共有六家,其中有两家是4A。包文化虽家家都去过,可对他们每家的游客量并不是很了解。他觉得,要想让堂鼓艺人赚到钱,演出必须在游客量大的景区。因此他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各景区去年的游客量。游客量最大的两家一是以漂流为主打项目的九湾河风景区,另一家是以自然风景为主打的狮子洞景区。九湾河景区客流量虽然大,但游客到达漂流起点后,便乘橡皮筏走了,几乎没有什么停留时间。比较理想的是狮子洞景区。而且这两年,景区也举办过像高空走钢丝、跳伞、攀岩等活动,还请过一个马戏团驻景区演出。可狮子洞景区是县里招商引资建成的,老板是香港人,直接负责景区管理的总经理是广东人。包文化想了想,决定去找旅游局的副局长刘林。他们俩是党校同学。

老秦在卫生院住了几天,腿脚的肿就消退了,行走如常,要回去,包文化要他多住几天,便把堂鼓演出还指望他表演“冲天号”“脚打双槌”这独门绝技的想法说了出来。出乎包文化意料的是,老秦这次乖乖地同意了包文化的安排,并要包文化把手机里的那几个视频转给他。包文化这才跟小鲁队长请了假,回县城找刘林。

包文化去刘林那里,是想请他帮忙引荐一下狮子洞景区的邬总。可刘林不答应,说邬总那人高冷、严苛,不好接近,根本就不会见他。又说包文化想让堂鼓到狮子洞景区表演不现实。他知道邬总的风格,能进他们景区表演的除非是能在全国有影响,至少也是能对景区起到推介作用的表演团体。刘林劝包文化还是去找其他景区,或者去找县长。包文化不想去其他景区,也不想去找县长。他想先去景区看看。因此从旅游局一出来,就开车去了狮子洞。

可来到景区大门口,车就被堵住了。一溜儿轿车和旅游大巴首尾相衔滞在公路一侧,车上的游客都下了车,人挤人地往里走。看到这阵仗,包文化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压力。景区有这样的人气,哪里会在乎他的堂鼓表演呢?又想,这样的客流,只要他能让堂鼓队进来,怎么样都能赚钱。

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景区大门,排队买票进入景区,找到景区办公的地方,便向值班人员打听邬总。可被告知邬总去外地了。包文化给小姐递了自己的名片,又要了小姐的电话就出来了,在景区里毫无目的地瞎逛了一圈。

晚上回家,和应红说起想让杨林堂鼓到狮子洞景区表演的事,应红也说可能性是零,要包文化丢掉幻想,到其他几个景区看看。

包文化把几个景区都走了一遍,和两个景区老板见了面,谈了谈。他们表示愿意给堂鼓队出租个地方。

包文化很沮丧。这种客流量不大的景区,让堂鼓队自己在那里租地方表演,那是很难获利的。

只是对小筱有了个交代。

包文化正准备给小筱打电话,柳音打他电话了,问他在哪儿。包文化说在民俗村啊。柳音便问是不是为堂鼓队演出的事,她今天下午开会正好跟旅游局的刘副局坐在一起,刘副局跟她说了这事,要包文化别瞎跑了,回去,她来想办法。

包文化想不到柳音会主动关心起这事来,而且还把事揽到自己身上。他一直以为柳音是那种华而不实、不能负责的人。

回到县城时下班时间早过了。打柳音电话,柳音说在办公室等他。

柳音早泡好了茶,放在茶几上。包文化一进门,柳音便让他先喝茶。

包文化喝了两口茶,正要开口,柳音说,堂鼓队到景区表演的事,包股应该找我啊。这是个非遗项目,还是个扶贫项目,这是我的分内之责啊。

包文化说,我以为这事没那么难,就没敢惊动大驾。

柳音瞟了外面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家那位跟邬总是哥们儿?跟你说吧,他们两人都喜欢玩摩托,是驴友,一有时间,便约好出去疯。

包文化这才想起柳音的老公马林是个健美教练。

柳音又说,邬总那个人,跟他熟了,就没那么可怕了,人其实很爽直,讲义气。狮子洞办的高空走钢丝、攀岩等活动,都是我们家那位给他出的馊主意。这样吧,邬总那儿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节目弄好,好到让邬总挑不出毛病来。

包文化想不到一个天大的难事,柳音说得云淡风轻的。虽然他心里并不能肯定柳音一定能把事情办成,可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谢谢柳局。现在我心里踏实了。他说。

去雨村的路上,包文化给小筱打电话,说到景区演出的事已经有眉目了。小筱高兴得声音都变了。真的?我就知道你包干部会有办法的。包文化说,不是我,是柳局。小筱说,柳局?包文化说是啊。小筱说,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先不要到雨村,到杨村来吧。老秦也在杨村。

包文化到镇上下车后,租了摩的去杨村,要到村委会时就听见一阵唢呐声。

会议室里,艺人们正在演奏,小筱一手夹着一支烟站在一架摄像机前,老秦手里拿一支唢呐,站在艺人们前面说着什么。

包文化到门口时,看到老秦抬起胳膊挥了一下,唢呐声戛然而止。包文化以为老秦是看到他来了,让乐队停下了,忙说,你们继续,继续。可老秦并没有走过来与他说话,而是望着乐队说,师弟,刚才这句你是不是按错指头了?你换个指头试试?老谭把唢呐哨子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吹了两声。老秦说,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老秦又举起手挥了一下。再来看看?接着刚才。几支唢呐又响了起来。鼓也响了起来。响了一阵,老秦又一挥手,让众人都停了。这时说的是打锣的万年和打鼓的老余,说万年的锣填得不是时候,老余的点子不对,这里应该是咚咚广,广广咚广,不是咚咚广,咚广咚广,鼓点是台台台,台台零台,不是台台台台。

小筱见老秦很专注,拍了拍操弄摄像机的小钟,走到包文化身边,拍一下包文化的手臂,和包文化一起出了门。

你看老秦是不是变了个人?小筱说。

你给他施了什么魔法?包文化说。

小筱说,是他自己太爱堂鼓了,是堂鼓令他起死回生。他出院时找到我,让我把所有的视频资料都发给他,他说他看了你发给他的视频,他慢慢把那些曲调想起来了。但他感觉有些地方不对,说这些东西是要流传下去的,错了不好,主动要求把这些曲子都听一遍,要求把资料都重新录一遍。

包文化说,我感觉到了。他就是那种什么事一旦自己捡了手,就要负责到底的人。

小筱说,其实很令我感动的。他们这些艺人比我们虔诚。我感觉那就是他们血脉里的东西,是他们的灵魂所系。

包文化也很受触动。其实也挺触及我的灵魂的。

又问小筱给老秦说了要到景区表演的事没,小筱说,说了啊,他说他想通了,在景区演出,能赚钱,才会有人学,堂鼓才有机会传下去。

又说,老秦真是个音乐天才。耳朵特别厉害。这么多唢呐、号、锣、鼓一起演奏,他居然可以听出哪支唢呐跑调,哪个人的鼓点不对。

包文化这时问小筱要告诉他什么喜事,小筱说她已找到人赞助了演出隊的服装,而且剧本也弄好了。现在正在请人做PPT。等把视频资料弄好,就可以开始排练了。

包文化说,不是没我什么事了?

小筱说,你的事本来就是扶贫啊。

包文化说,柳局交代我说,现在我的扶贫任务就是把戏弄好。你是不是想把我一脚踢开?

小筱说,包干部好像变了呢,开口闭口柳局长柳局短。

包文化说,我现在从内心认可了她这个局长。其实组织谈话时,我推荐的也是她。

小筱说,其实大名鼎鼎的包股长也没那么油腻啊。这有点出人意料。

包文化说,在组织面前毛遂自荐我没那么厚的脸皮啊。

小筱说过便进了屋。包文化一个人在外面站了一阵。他突然有些自惭形秽。又在心里感叹,幸亏下来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十一

柳音打电话给包文化,说她找邬总谈过了,邬总基本同意了。两种方式:一是作为景区的演出队,艺人们的待遇视同景区员工,工资构成是基本工资加提成;二是无偿提供场地,供堂鼓表演。包文化听柳音这么说,激动地说太好了,我就知道没什么事会难倒你的。柳音说,这不是我的能耐,是扶贫的能耐。我给邬总说的第一个理由就是这些堂鼓艺人所在的村是贫困村,艺人也大多是一些贫困户。包文化说,艺人中究竟有多少贫困户我还没核实呢。柳音说,邬总也没强调都要是贫困户。他的意思很明确,表明他是支持扶贫。包文化说,想不到邬总这人真的挺仗义的。柳音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节目了,人家这样支持我们,我们得把节目弄得像那么回事情。包文化说,你放心,我包文化绝不会在这件事上掉链子。

包文化这两天正在风斗岩帮老秦扯当归地里的草。他还是有些担心演出挣不到钱,老秦脱不了贫。从杨村回来后,就一个人爬上来了。现在,当归地里的草已被扯得差不多了。

包文化接了柳音的电话,就给小筱打电话,把柳音的话告诉了小筱,又反复叮嘱小筱要把节目弄好。小筱说,你要不放心,过来看看?

见天不早了,包文化叫了辆摩的来接他。刚到杨林地界,小筱打他电话,要他到了镇上就去土酒土菜酒馆,说她在那里订了一桌饭,请艺人们在那里改善改善生活。这阵子艺人们排练很辛苦,而村食堂里的伙食不太好。现在他们已经上了车,往镇上来了。

包文化到酒馆时,小筱他们已经都到了,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包文化一到,小筱便说起艺人们排练的事,特别说到老秦,说老秦白天指导大家练,晚上在老谭家里,四门紧闭练唢呐,现在连《百鸟朝凤》也能吹出来了。

说话间,菜上齐了。坐在小筱身旁的一位小伙子给包文化斟酒,包文化才注意到他。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身材细高,戴着眼镜,很斯文。包文化问,你也是演出队的?小伙子说,才来两天,刚学。包文化说,好啊,小筱你不正在找传承人吗?这不就有了一个?又问小伙子是哪个村的,像个读书人。小筱就笑起来,说是她叫来的,武汉的。包文化感觉小伙子和小筱的关系有点不寻常,问道,男朋友?小筱说,试用期。包文化说,什么试用期?小筱说,男朋友试用期啊。试用不合格就做不成男朋友了。包文化说,别虐待人家啊,人家一看就是那种惹人怜爱的样子。小筱说,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包文化便望着小伙子说,趁现在还在试用期,赶紧逃吧。小伙子一笑,我挺高兴的。她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这也是给我宣示主权的机会啊。说得大伙都笑起来。

喝了一阵酒,包文化终于弄清楚了,小伙子姓佟,原是武汉一外资企业的高管,为追小筱,跑到杨村来学吹唢呐了。

小筱给包文化解释,之所以要小佟來,是因为剧情需要。乐师在宫中时很年轻啊,可现在年轻人难寻,于是就叫他来了。

包文化不知道小筱这话是搞笑还是真的。

正说笑着,老秦端起酒杯,走到包文化和小筱中间,给他们敬酒,说包干部和筱站长简直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今天要在两位救命恩人面前立下誓言,一定竭尽全力,把堂鼓打好。老秦脸上放着红光,状态和以前判若两人。他双手捧着酒杯,眼神特别真诚。包文化是第一次听到老秦说出这么信心满满、掷地有声的话,很感动。老秦,你这个样子,我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功劳主要是筱站长的,我陪着你一起敬筱站长。小筱说,论功劳的话,应该是堂鼓。我们一起敬堂鼓一杯。小筱担心老秦喝醉了,把老秦杯里的酒倒了一些在自己杯中,然后把杯子递给了老秦。

散席后,小筱叫了两辆面的把艺人们送去杨村,自己陪包文化去找旅馆。包文化说,想不到啊。小筱说,谁能想到?包文化突然想起小佟来,说你怎么这么爱堂鼓啊。我就没见过一个人喜欢堂鼓喜欢成这样的,把男朋友也叫来学堂鼓。小筱说,还在试用期的啊。包文化说,他今天不是都宣示主权了?小筱说,正经话,我是因为堂鼓才考到这儿来的。小时候,我来外婆家玩,外婆带着我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包文化说,你外婆是这儿的人?小筱说,林村的,只是外婆家现在没人了。包文化说,你就是为了圆一个童年的梦?小筱说,算是追梦吧。

找好旅馆登了记,小筱要包文化明天和她一起到杨村去看看,有些事她正好要跟包文化一起商量。包文化说,我就是来看你们排练的啊。

十二

邬总听小筱说了对这出戏的设计方案后,安排人专门搭建了一个演出大厅。演出大厅搭在景区的核心景观狮子洞前面的大坝子旁边,用树皮和茅草覆顶,木头穿架,四面镶活动木板,与景区极简风格的建筑相匹配,又带着杨村一带早期的民居风。而大厅里面的舞台布景又很现代,底幕是巨大的LED屏,有如临其境的画质呈现,还有字幕屏和高级音响。

邬总在市、县媒体上做了点广告,时间又是旅游旺季,因此游客增加不少。首演这天,游客比平常多了将近一倍。狮子洞一带,滞留了众多游客。邬总只好把景区保安全部调过来维持秩序。原定第一场演出十点开始,可游客太多,只好提前到九点。

演出大厅里,底幕通亮,画面是穿着大红上衣的堂鼓艺人吹长号的照片。艺人们围了一圈,长号向天,扬起头,鼓起腮帮子,观众仿佛能听到呜呜的长号声。画面中间是两排红色大字:大型民俗器乐剧——《满堂红》。画面喜庆、红火、热烈。

艺人们都在后台候台,包文化和小筱、范老师、小佟都在那里。LED上的画都是小佟设计的,他负责画面和剧情说明文字的播出。范老师则像舞台监督。

包文化和小筱这时有点紧张,尤其是包文化,他老是担心艺人们没有舞台表演经验,怕演出时出错了,又担心观众不喜欢,把这件好事办砸了。

范老师特别有信心。他说这都是些老艺人,在乡下不同的场合都演奏过数场,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慌台,又跟包文化打包票说,这台戏不仅会深受普通游客喜欢,而且创意和演奏水平,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演出将会长盛不衰。

几个人正聊着天,邬总打电话给小筱,说可以开始了。不等领导了。他们现在进不来了。

小筱挂了电话,喊一声开始。艺人们手举长号走到前台。霎时,浑厚的长号声响起来,似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声劲儿。虽是民间的器物,《迎宾》一曲竟是宫廷气派。重鼓响起,仿佛按下一个开关,本是熙攘嘈杂的人群一起噤声,齐刷刷看向舞台。舞台上,唢呐奏起《东宫》《朝班》,演员身着宫廷服饰,次第登台。皇家的威仪与庄严的乐声里,一缕竹笛声轻飘飘扬了起来,一男一女两位年轻演员随着竹笛声翩翩起舞,正是饰演的乐师与宫女。

小筱看一眼台下观众,仿佛都沉浸在这悠然惬意的甜蜜里。此刻曲风一转,鼓、号、锣、镲阵雨一般砸了下来,是追逐的马蹄与锃亮的刀剑,笛声紧促,催促着那乐师与宫女亡命南奔。乐声时而是翻腾奔涌的江水,时而是深山老林的鸟语,时而是松风林动的幽暗;背景画面亦随之变化,从辉煌的宫廷,转到崇山峻岭,转到惊涛险滩,转到层层关隘。演员退场,灯光一暗一明,画面变成用树皮和茅草覆顶的一栋栋民居,晨光熹微,《东方亮》的乐声响起,观众从紧张中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乐师与宫女着了村夫村姑的服饰再度登台。老秦赤着双脚,步伐矫健,手中唢呐一响,如同令箭发出,鼓、锣、号、管纷纷来朝,乐声欢喜,背景也变成了村民乔迁、新房上瓦、花轿娶亲等画面。《迎亲》《过界》《贺喜》依次演奏,乐队的唢呐手各自展示绝技。起初是“二龙过江”,两位乐手并肩,一手持稳自己的唢呐,另一手却在搭档的唢呐上按动,两人配合默契,引来观众阵阵欢呼;这一边乐将息,另一侧又有三位乐手锦衣上台,中间一位并不持自己乐器,而由左右两位持定按孔,左右两位的唢呐却是由中间的乐手按孔,这项“凤凰展翅”比“二龙过江”难度更高,观众越发激动。此时,杨林堂鼓的主乐器已悉数上台置定,将老秦簇拥到舞台中央。老秦气定神闲,眼角褶皱里却尽是笑意,两支鼓槌在手中翻动如飞,低沉的堂鼓声连绵不绝,竟胜过了十几只唢呐齐鸣。忽而唢呐、锣鼓、长号、竹笛声一下子止住,只余下老秦的堂鼓声缭绕不绝,小筱听着这堂鼓,心脏仿佛都随鼓点跃动起来。打到酣处,老秦起身抄起唢呐,躺下以双脚持槌击鼓,口中唢呐吹个不停,《满堂红》乐声一起,乐队随之齐奏。台下观众被这“脚打双槌”的绝技惊呆,一时间,堂鼓声、唢呐声、呼喊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演出结束,艺人们谢了幕,观众仍不愿离去。一些人跑到台上,要跟艺人们合影。保安费尽力气才把观众们劝离了大厅。

小筱没想到演出效果有这么好,包文化向她祝贺时,她竟抱住包文化哭起来。包文化不知所措,见小佟在一边,忙双手抓着她的双肩把她推开。乖乖,怎么哭上了?这时候应该笑啊。小筱果然笑起来,抱住了小佟。

原定第一天演四场,实际上演了六场。可仍不能满足游客要求。

晚上,邬总设宴犒劳艺人们,县里的领导、罗局和柳局,以及市旅游局领导也都被请来了,却没见着包文化和老秦。小筱问老谭,老谭说,老秦表演“冲天号”“滚地龙”,太耗体力,现在走不动了,包干部在那里陪着他。

柳音去叫服务员,让服务员准备几个饭盒,把好菜都盛一点,等她吃完饭,给包股和老秦送过去。

十三

景区给艺人们安排了宿舍,老秦就不用回雨村了。这天包文化去过其他两个贫困户,又想起老秦的当归地和栀子地来,于是又去老秦家。

景区每月给每位艺人的底薪是两千块,演出一场发补贴十块,每个月每位艺人可以拿到三千多块。老秦更多一点,每个月可以拿到四千块。脱贫问题,包文化是不担心了。他就是不想让这些地荒掉了。

可到了没一阵,小筱打他电话了,说市里已经把杨林堂鼓纳入非遗项目了,过几天就要来专家考察。包文化说,你找到传承对象了?小筱说,我现在哪还愁找不到传承对象啊。有人把堂鼓队表演的视频发到微信、抖音等一些社交平台后,有不少人找我联系,要来学堂鼓,还要我挑呢。而且邬总也很支持招新人,承諾新人也给底薪。包文化说,那你可要把人挑好了,最好挑土生土长的,别让他们学成后人跑了。最好是贫困户,这比种当归和栀子可靠。小筱说,你这就小家子气了不是?你等着看吧。堂鼓还会在杨村、林村、雨村一带打起来的。老马说的乡村味儿又要回来了。包文化说,你这么自信?小筱说,我还是给你透个信儿吧,我把小佟转正了。准备十一结婚,在村上结,请堂鼓班子好好热闹一番,你表现好一点,或许我可以让你当我们的证婚人。

太阳刚刚当顶。包文化接过电话,望望天上,天空白云朵朵,包文化有点晕眩的感觉。

坐了一阵,突然想起老秦的老婆胡瑛和女儿双喜,便打电话给小筱,你说胡瑛和双喜会看到老秦演奏堂鼓的视频吗?

题图摄影郑家裕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韩永明,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重婚》《江河水》《爸爸》等。其中多部作品被选载,并获得湖北文学奖及《当代》《芳草》《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韩永明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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