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睡眠有些像头发,一日日稀疏,前半夜一两个小时安睡,随后清醒,凌晨两三个钟点,遮不住一脸的疲惫。
郑澜阳教授睡不踏实,做了几个梦。一架老式电影放映机立在黑暗的房间中央,把胶片上的人和物反射到屏幕上:白雏菊,蜂拥而来的游行人群,华盛顿国家广场,一排排刺刀出鞘的长枪,还有救护车。车身上的红字并不规则,像被人用手指蘸血涂出来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刺破了晨曦安静的薄膜。
他在卧室的床上醒来,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5点整。为了不惊醒妻子黛博拉,他悄悄坐起身,摸索前晚放在脚旁的睡袍。在过去的多年中,他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偶尔会触碰到妻子的脚。妻子喜欢常年在森林中远足,一双脚结实健美,加上藏掖在被窝里一整夜,总是温暖的。他把手悄悄探过去,似乎要调皮地捕捉一对栖息的小鸟,却扑了个空,无奈扭身打开了床头灯。身边的空位在灯光下无所遮拦,仿佛绷着一张冷脸。
妻子早已住进了老年人长期护理院。
他叹了一口气,缓慢地穿上睡袍,走进了厨房。多年来,他恪守严格的时间表,晚十一点睡觉,早六点起床,对这额外的一小时无所适从,只好提前启动了咖啡机。他搬进这套一居室公寓两年了,始终不习惯厨房里狭窄的空间,总觉得走错了门。
以前的家宅地处芝加哥城外,是一套三层独立屋。起居室、书房、厨房均在一层。在记忆中,纯木橱柜、不锈钢厨具、大理石厨台等都是静止的,妻子忙碌的身影却活跃。独立屋背靠一座小山和一片森林。春天里群鸟在森林中竞争“最佳偶像歌手”的桂冠,小松鼠兴奋地蹿来蹿去。妻子在屋前的小花园里种下了两人喜欢的杜鹃、延龄草、郁金香,还有紫罗兰。日子随林中小溪悠悠前行,似乎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仿佛一块突兀的岩石从山顶滚落,粗暴地隔断水流,妻子失踪了。
那天他下课回到家,不见妻子的身影,只见到她放在厨台上的手机,就惊慌起来,打电话问遍了邻居、亲朋好友,但无人知道她的下落。警察调来直升机,发动了社区里所有的志愿者,进行“地毯式搜索”,最后发现妻子躺在森林中一棵倒地的枯树旁,几乎冻僵饿晕。原来她在散步后彻底迷了路。
妻子被医生诊断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他在一夜之间挑起家务的重担,才知道掌管一个家要操心那么多细节。他决定退休,全身心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但一周7天、一天24小时守候,即使铁人也会败下阵来。有一天,妻子趁他淋浴的机会跑出家門,害得他裸身裹着一条浴巾冲出去追赶。她个头比他高,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把他推翻在地,一路狂奔冲向森林,似乎那里藏着一座伊甸园,充满果实诱惑。
狼狈不堪的他只好再次向警察求助。
妻子在奔跑中不慎扭断了脚踝,失去了自由走动的能力。
他不得不把她送进了城外小镇的一家长期护理院,每月用他们大半的退休金支付住院费。他卖掉了独立屋和大部分家具,买下这间公寓,既节约费用,又能住得离她近些。他在大学里研究了将近四十年的宇宙学,一直希望证明其他星球也有生命。人类孤独地生活在地球上,这种想法有些可怕;此刻他在局促的空间里转来转去,几乎是人类命运的缩微版本。
咖啡煮好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细品最初入口的微妙馨香,双手借着杯子取暖。他踱到窗口,向外眺望。月亮悬在黛蓝的天空,启明星在它的东北方默默陪伴。对面鞋盒式呆板的建筑,立在披雪挂霜的沙棘树旁,一并沐浴星月光,几乎构成了一道风景。
春秋冷暖难测,夏天美好而短促,唯有冬季,因为漫长而发生许多事情。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一个飘雪的早晨吧,在大学校园附近清冷异常的咖啡馆里,他和同学吉姆坐在窗边讨论功课,准备应考。吉姆健壮英俊,留着齐肩的天然金色鬈发,人送绰号“卷毛儿吉姆”。他抱怨功课太难,缺少休闲时间,发誓要和见到的下一个女生约会,不管美丑。话音未落,一位个头儿高挑的白人女生推门走进来,挟带一身新雪,对服务生嚷道:“早上好!噢,快给我一杯咖啡!咖啡!我熬了一夜,终于把论文写完了,不然就有麻烦啦。”她脱掉厚外套,摘下大红的毛线滑雪帽和围巾,把麦秸般的直发、丰润的面容、棕绿色的眼睛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散发出清冽的气息。
吉姆开怀一笑:“哈,算我运气好,就是她啦!”
郑澜阳的目光仍逡巡不去,仿佛注视一幅欧洲乡村少女的头像。吉姆横起右手在他的眼前摇晃,还在他的耳边嘀咕:“我想提醒你,你打她的主意,可要瞎忙一场!”他当然懂得吉姆的意思。在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方桌,而是一座大峡谷。那时美国绝大多数的州仍判定异族通婚是“非法行为”,在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亚男西女相依偎的身影。再说,他凭什么和吉姆竞争呢?他身材清瘦,戴一副玳瑁眼镜,还操一口港式英语。
女生注意到他们的眼神,端着咖啡杯走过来,问:“看什么?我脸上有你们考试题的答案吗?”
吉姆嬉笑道:“当然,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快请坐!”
女生大大方方地坐到吉姆身边的椅子上。因为比郑澜阳高半头,女生看他不免俯视,说:“这家伙看起来挺聪明的,他可以帮你解答!”
吉姆立即大声抗议:“这太不公平啦!你不测试就断定他比我聪明?”
“我猜你是学物理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郑澜阳。
校园里的女生很少饶有兴趣地看过他。他的确是学物理的,专攻宇宙学。
吉姆迅速把话题转移到流行的音乐和体育运动上,很快和她熟络起来。郑澜阳一直当听众,也了解到一些她的情况。她叫黛博拉,在挪威出生,13岁时随父母移民美国,读社会学。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挪威的森林,一个穿红短裙的小女孩在林中采摘野果,阳光穿越树枝的间隙,顺着她的直发不停地滑落到肩背上。
他在那个学期正研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爱因斯坦说,在宇宙中时间和空间是一个整体,叫时空(spacetime)。华人早在西汉年间就定义“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人生坐标的横轴是时间,纵轴是空间,他与她在那个早晨那家咖啡馆里的相遇,交汇出一个奇妙的亮点,万千星辰瞬间暗淡。
新年前夜,吉姆召集一群同学聚会,邀请了他和黛博拉。几十位同学把校园对面的酒吧挤得水泄不通。酒吧中央有一个小舞台,台上安装着简单的音响和麦克风。酒至酣处,吉姆跳到台上,带头高唱“甲壳虫”乐队的新歌。大家唱得口干舌燥了,就停下来添酒,随后有人建议竞技外语歌。一位意大利裔的男同学唱了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的一段,黛博拉唱了一首挪威乡村民谣,随后同学们起哄要他献艺。吉姆毫不迟疑,把他挟持上台。
他没有出头露面的经验,还未张口,就已心率过速、手心冒汗,思忖片刻,说:“我给大家唱一支思乡的歌吧,叫《明月千里寄相思》。”他随即唱了起来:“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懵懂少年时,他在一个雪夜,告别住在偏远村庄里的父母。当他走到村口的千年银杏树下,回望故乡的冰封大地,只见新月如钩。
他一向内敛,竟在表情、眼神、声音中泄露出丰富的内容。同学们来自美国各州,虽不懂歌词,却对绵绵乡愁感同身受,都举着酒杯安静地听。酒吧里的腾腾热气渐渐消散,铺雪的夜路又呈现在眼前。他回到了东方的天空下、田园上,此时山峦耸立,河流静默。因家境贫寒,他没穿过新衣,甚至没有过一支像样的铅笔,常拿树枝在沙地上练字、算数;他将升初中,必须到离家很远的镇上住宿就读,家里负担不起。身为长子,理应下田种玉米养家,他就闹着辍学,但父母坚持送他去香港投奔远房亲戚。母亲举债买来面料,一针一线地为他赶做了一件黑棉袄、一条蓝棉裤,还有两双鞋;父亲从镇上给他买来了三支珍贵的铅笔……天知道五音准不准,他只庆幸记得每一句歌词。“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星已稀/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透过泪眼,撞见了黛博拉的目光。她站在最前排,捂着胸口,惊讶且温存地望着自己。他到香港后,因为不懂粤语和英语,在边缘和角落形单影只,但苦学后变成优秀生;高中毕业后获得美国大学的奖学金,把台下这群衣衫光鲜的年轻人唤作“同学”。离家那夜的新月依然高悬,思绪一次次准确无误地把心钩疼。
当他在一片静寂中走下台,黛博拉伸出双手拥抱他,唇间呼出的热气轻拂他的耳畔,几乎令他血液倒流。
手中的咖啡杯渐渐变冷,室温似乎也降低了。他打了个寒战,立即回到卧室,找出一条棉绒裤穿上。他必须照顾好自己,尤其在今天。他周一应邀回母校,来去用了三天时间,在旅行、演讲、交流、晚餐中独自过着“正常生活”,却不时承受负罪感的折磨。两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去看望妻子,那三天是自她住院后最长的一次分别。他想早一点见到她,更何况今天是他们结婚四十五周年,蓝宝石婚纪念日。
他按部就班地做了几件事:读报、吃早餐、看书,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到了下午,他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行头:藏蓝色的羊绒大衣和纯毛西装、黑皮短靴,还戴上了赤霞色的羊毛围巾。那是五年前妻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把全部日程安排好了。第一件事情是到鲜花店,取预定的一束蓝玫瑰。当他抱着一簇裹在玻璃纸里的鲜花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像一位对抗孤寂冬日的浪漫勇士。
妻子住的长期护理院位于小镇北部的一座小山上,在一幢五层楼的建筑里,背后没有森林,但栽着两排松树。即使在冬季,松树枝也給人一些青葱希冀,令他不难想象妻子注视它们时的欢悦。他为寻找合适的护理院费了许多周折,在价格、服务、地理位置等方面比来比去,终于锁定这一家。随后他自己搬进了附近的公寓,怀着“二次移民”般的悲壮心境,隐隐地拒绝融入。
护理院大堂的装饰比较呆板,花色统一的大理石地面更添几分冷意。他熟悉这里所有的前台接待员,可眼前却是一位陌生的黑人女子。他对此并无思想准备。
“你好!你是新来的吗?”他问。
“接待员病了,我是被临时工公司派来应急的,我叫蕊塔。”
他扬了扬手中的花束,说明了来意:接妻子黛博拉出行,庆祝结婚纪念日。
蕊塔露出职业性的友好笑容,向他表示祝贺,但略带歉意地通知他,因恶性流感暴发,护理院从昨晚起采取隔离措施,暂时不准任何人探访,也不准住院者出行,以免进一步传染。
他恼火了,这不在预计的日程里!生活中的变化不再像突兀掉落的岩石,而像诡秘的病毒,竟然无孔不入。他在心里默数着阿拉伯数字:1,2,3,4,5……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十多年前接受过心脏支架手术,情绪激动时会感到胸痛。他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时候解除隔离?”
“还不太清楚,”蕊塔回答,用几乎可以说悦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你先回家,留下电话号码,隔离解除后我通知你?”
他不愿回到清冷的公寓里,何况妻子就在楼上的房间里。她丧失了短期记忆,也许不知等待的是什么人,但护理员应该遵照他的嘱咐,按时帮她做好出行的准备。
“我就在这儿等。”他说。
蕊塔叹了一口气:“进入等候区,必须先接受体检。”
他立即替自己解释:“我打过流感疫苗。”
“今年的流感疫苗很失败,”蕊塔说,“对没做过体检的人,我不能放行。”
过了大约半小时,他跟随一位全身白衣、戴白口罩和透明橡胶手套的女护士走进了一楼的体检室。他通过了一系列的检查,终于被放行,进入了等候区。
他担心妻子等急了,立即从西装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你是谁?”妻子用挪威语问,声调冷淡。
她自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英语能力逐日下降,常会冒出挪威词儿。他在与她多年的共同生活中,学了一些简单的挪威口语。为了保持交流,半年前他特地请一位挪威男留学生做家教,每星期学习两个课时。
“我是澜阳啊。”
“不管你想兜售什么,我都不要!”她把他当成产品销售员了。她住院前曾通过电话买下地中海豪华游轮十日游套餐,向对方提供了自己的信用卡号码,结果是一场骗局。从那以后,她便对电话推销深恶痛绝。
“我是澜阳,我就在楼下。”他急切地说。
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委屈地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
来访者们挤满了等候区里的两排黑皮沙发,他只好拣了靠窗的一张折叠椅坐下。蕊塔找来了一个花瓶,请他把手中的蓝玫瑰插进去,放到茶几上。因为不是周末,来访者大多是年长退休的人,彼此并不交谈,偶尔短促而郁闷地对望。这简直是梦想破碎的地方,他在心里低语。
时光仿佛窗外悬在树枝上的冰挂,悄然冻结。光,那恒定的光,以每秒30万公里——宇宙中信息传播的最高速度无声穿越,在他的时间横轴的上方沿着“未来”的方向旋转,在下方沿着“过去”的方向旋转,形成了两个沙漏般的三维圆锥体——“未来光锥”和“过去光锥”。当黛博拉第一次进入他的“过去光锥”,他和她的生命轨迹不由自主地向彼此靠近。
他为了避免看到她和吉姆经常出双入对,找到了一个去纽约实习的机会,企望通过空间制造距离,寻求忘记。
静默突然被救护车的笛声打破。几位身穿蓝色风雪衣的急救人员冲进护理院的大门,旋风般挤入前台对面的电梯,把皮靴底的乌黑雪渍胡乱涂在大理石地面上。
救护车、急救人员、凌乱的脚印……这样的场景似乎把他带回了1960年的华盛顿国家广场。他在反战集会的人群中发现了黛博拉的身影,她身上的红色吉卜赛式长裙迎风轻舞。他和她从两座城市出发,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理位置,这样的重逢让他无法抗拒。他艰难地拨开人群,来到了她的身边。在激愤的口号声中,听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变故。大学生可以延期服役,但吉姆事先没和她商量,怀着一腔热情注册参军。她在吉姆赴越的前夜,和他大吵了一场,在道别时,只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吉姆在她背后嚷道:“我的甜心,我会给你写信的!”
在广场上,一位穿同样吉卜赛长裙的年轻女子用手握住一个警卫的刺刀,把一朵小小的白雏菊举到他的眼前,人群霎时间陷入沉寂。战争与和平、温柔与暴力,生与死、爱与恨,在凝固的时空里对峙。沉寂后爆发,激愤的人群奔走呼喊,集会的场面失去控制。他看到黛博拉被人推倒在地,就不顾危险扑上去救助,发现血从她的裙下流出来,顺着脚腕,触目惊心地滴到地上。他立即奔到警察身边,请求对方呼叫救护车。到了医院他才得知,她怀上了吉姆的孩子,庆幸的是胎儿平安……
护理院的电梯门开启,两位急救人员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走出来,脚步缓慢有序。来访者们纷纷站起来,拥到电梯旁,屏住呼吸观望。床上的患者被一张白被单蒙头遮盖,不挪动,也不呻吟。他跨前几步,用手紧捂胸口,似乎是要防止心脏支架的突然断裂。他看到了白被单下露出的一双脚,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那双脚窄小苍白,不是黛博拉的。
急救人员离开后,来访者们回到了等候区,紧闭双唇,似乎拒绝呼入空气中残留的死亡气息。他重新坐到那张折叠椅上,茶几上的蓝玫瑰不改鲜润,而黛博拉依然在自己上空的房间里,爬楼大约五分钟、乘电梯大约一分钟即可抵达。
那一年,他还在芝加哥的大学里读博士,租住在唐人街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傍晚,他由远房亲戚介绍,将去和一位华裔女子相亲,据说她秀丽温良。当他穿好唯一的西装准备出门时,一层的租客公用电话铃声大作。他跑上楼接起电话,听到了黛博拉的声音,还有她的粗重陌生的喘息:羊水已破,即将早产,必须立即上医院。短短的几句话,被剧痛打成碎片,不过被他迅速地连缀起来。他参透了其中的深层含义:她需要他的帮助。出租车已在等候,她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僵立在房间中央,四面墙壁同时倾斜,仿佛营造了一场令他窒息的地震。待他定下神来,只见窗外白雪满枝,天宇安谧素净,不肯给予一丝启示。
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彼此可以相互转换。他和她之间,仅是二十分钟车程的距离。他挪动滞涩的脚步,来到了街上。他眼睛湿润,但不能归罪于雪,雪花早停止了飞舞。一辆黄色出租车缓缓而来,在银白的世界里格外耀眼。他上了车后,鬼使神差般请司机载他去医院。当他从黛博拉的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婴儿雷,抱在怀里,听到他的小心脏的跳动,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亲近的愿望。
不久,噩耗从越南传来,吉姆战死在丛林中。黛博拉一直为自己在临别时和吉姆争吵而悔恨,永远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机会,又对照顾新生儿缺少精神准备,患上了产后抑郁症。他给雷换尿布、喂饭,注视他学走步,倾听他学说话;他在和黛博拉结婚后,成了雷法律上的父亲,因为教学、研究任务重,担心自己精力有限,他选择了不生养,专心抚育雷。雷不肯叫他“爸爸”,因为他和小朋友们的爸爸太不一样,黑发黑眼,面容清俊,但一口牙齿不甚整齐;他个头儿不高,站在一群高大的美国男人中间,身材更显单薄。他开车到小学门口接雷回家,同学们误以为他是司机,可雷并不解释;雷上大学后,长得越来越像吉姆,还留长了一头金色鬈发。放假回家,雷在不知不觉间和他有了一些共同话题,当然也有过许多争论。光阴似箭,雷当上了父亲,体验了育儿的辛苦,明显地在感情上向他靠近。几年前,雷接受聘任,到西非的馬里当外交官,遭到了黛博拉的强烈反对。那里通信和旅行都不方便,更可怕的是战火连绵,雷的一家可能遭遇生命危险。他虽然不做评判,但他的沉默足够导致雷的渐渐疏远。
蕊塔走近等候区,通知大家护理院解除了隔离禁令,但只允许没患流感的住院者出门,请大家来前台查询。来访者们满怀希望,在前台排成一队。有几位幸运的,得知被访者健康,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甚至低声交谈起来。大堂里终于有了一些生气。
在轮到郑澜阳时,网络服务突然中止了,也许是刮风下雪的缘故。蕊塔有些沮丧地说:“我上不了网,不能从数据库里查黛博拉的信息。”
从早晨起床时起,他的期待就像一张弓,在紧绷了将近一天之后,终于断裂。他喊道:“这简直太糟糕了!你们应该有网络后备措施!多购买一项无线上网服务会破产吗?”
身后的人们也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抗议。他一扫往日的斯文,提高嗓音命令道:“你打电话给护士长,派人到我妻子的病房查看。我相信她没得流感。她不会在这么特殊的日子里,向流感屈服!”
他拒绝接受这样的隔离!
他到美国后,给父母写过信,但从没收到过回信。在那个时代,家里出了一个美国留学生是一件避讳的事情。他不敢再写信,怕给亲人惹出麻烦。在他当上助理教授的第二年,一位远房亲戚托人辗转大半年,带来了一封家书。他从中得知父母因染上恶性疟疾,先后不幸离世。他少时离家,在盼望重逢中度过了十几年,没料到暂别变成永诀,无以挂念,无以报答。这个噩耗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日全食,吞没了生活中的光明,还制造了木星般的酷寒。
他的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开始变得荒芜。黛博拉担任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公关经理,忙着举办各式促销活动;雷热衷于练习棒球,参加“童子军训练营”。他提出暂时分居,还从大学里离职一年,到爱荷华的一家农场做工。
在白日里,他在大片的青绿玉米田里劳动。微风吹拂,玉米叶沙沙作响,那是任何肤色人种都懂得的语言。他想起跟在父亲的身后收割玉米的日子,汗珠在父亲赤裸的背上闪动光亮,小路上出现了母亲挎着竹篮送饭的身影;在晴朗的夜晚,他躺在地头,从望远镜里观察满天繁星。光的传递需要时间,一光年是光在真空中传播一年的距离,而在地球和一些恒星之间,隔着数光年甚至上万光年的距离。上万年或亿万年前的,甚至已经消失了的星星,终于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探索古时的宇宙,以父母的名字命名两颗微小的星星,低声吟唱熟稔于心的歌儿:“月色蒙蒙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桌上寒灯光不明/伴我独坐苦孤零/人隔千里无音信/却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临近感恩节,玉米成熟了。在一天的劳动结束后,他把巨型收割机停在田头,跳下来,看到了不远处的黛博拉和雷。他们风尘仆仆,执着地走过来,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黛博拉穿着平底鞋,看他仍略有些俯视,但眼神真诚,说:“跟我们回家吧。”
雷在一年间又长高了一截,低声附和道:“家里没有你,我挺不习惯的。”作为一个处于青春反叛期的少年,那大概是最有温度的话了。
他看着脚下的地面,迟疑不决。
黛博拉果断地说:“我得产后抑郁症时,你不离不弃,现在轮到我做强者了。我不会向你的绝望屈服。”
当他坐进她的车离开农场时,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两颗微小的星星俯视他的背影。在万古星空,总有一种注视不会消失。
蕊塔在和护士长通过电话后,传达了一个令他情绪更低落的消息:护理院缺少人手,一半的护士、护理员都染上了流感,希望来访者们耐心等待,但他的耐心已像火星上的大气一般稀薄。这时电梯铃声响起,他立即奔过去,其他来访者也蜂拥而至,共同掀起了新一轮的混乱。电梯门开启时,首先出现的是一位全副武装的男警卫,接着是戴口罩的眼神严肃的女护理员,最后是几位烦躁不安的老年住院者。他們争相出门,甚至用助行器打起仗来。
电梯门冷漠地关闭了。
他和妻子之间依然咫尺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再次轰然开启。在一位白衣女护士的陪伴下,身穿赤霞色羊毛裙装的黛博拉坐在轮椅上出现了。满头银发被端庄地绾在脑后,消瘦的脸颊上浮着隐约的红晕,眼中散发新月般的宁静光芒。这是他熟悉的妻子!他惊喜地扑过去,双手紧紧按住她的肩膀,随后以不可思议的快捷速度冲到等候区,从花瓶里抽出自己的那束蓝玫瑰,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献给她。她接过花儿闻了闻,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大堂里出现了一刻寂静。来访者们、护士与护理员们,还有蕊塔,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他推着她的轮椅,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出轻微的乐声,面带如释重负的欣悦,还有几分腼腆的骄傲。人们在目睹了死亡和疾病,体验了焦灼和混乱之后,不约而同地向这对跨族裔伴侣报以微笑。
四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黛博拉举行了小型婚礼,虽然女方亲友一律缺席。在婚礼后,他们手拉手在街上并肩而行,立即遭到各式目光的袭击,街上卖热狗的女人甚至向他们“呸”地吐了一口痰。人们拒绝接受他这个文质彬彬的异类。好莱坞电影中邪恶的“傅满洲”占据了美国人对华人博士的想象:面容像撒旦一样阴森:竖挑眉,三角眼,两撮下垂胡子;整日穿一身清朝官服,操一口洋泾浜英语,博学多才,但行为诡异残暴。华人男子的身影经常出现在餐馆、洗衣店、建筑工地和农场,而不是在大学校园,更不会在西方女子身旁。令他悲哀的是,他和黛博拉也没有得到华人的祝福,他的远房亲戚甚至和他断绝了来往。
这条从忍受歧视到赢得微笑的路,他们走了大约半个世纪。
他驾车载着妻子,穿过小镇,驶上高速公路。路两旁的雪野隐没在幽暗的暮色里,但前方汽车的尾灯鼓励他一路直行。当他把车停在苍穹形的天文馆门前,坐在身旁的妻子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每当长期记忆复苏,她都露出这样心领神会的眼神。
时光仿佛舒展无数白鸽般的羽翼,倏地布满天空。
多年前他们面色红润,步履轻盈。她第一次参观天文馆,对一切充满孩子般的好奇。他们在天空影院里看宇宙的立体投影,感受十亿光年的来回穿梭。当月球的华美景象和恢宏的火星峡谷出现在四周,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当上百万个星系如牛奶般直流而下,一向安静得几乎害羞的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亲吻了她润泽的双唇。
影片结束,就到了少年天文科学工作坊活动的时间。他志愿担任工作坊的老师已有两年之久。他牵着她刚一走进一间光线充足的工作室,立即被一群中学生环绕,观看他们手工制作的星系模型。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白人男生代表大家送给黛博拉一个软木太阳系模型。赤红太阳如网球般大小,伏在中央,八大行星被八根不锈钢丝小心地串联起来,层层环绕。每颗星都被精心漆过:橙金星、黄土星、绿天王星、青地球、蓝海王星、紫火星、白水星,还有黄红白三色的木星。她绽出惊喜的笑容,喃喃地一再说“感谢”。当学生们散去后,她还轻轻抚摸每一颗小小的星球。
他问:“你最喜欢哪一颗?”
“你知道的,当然是太阳。”
“那个‘太阳是可以打开的。”他紧张地建议,“你想看看里面的神秘世界吗?”
“太阳”果然是由两个半圆的木壳合成的。她轻轻扭开木壳,发现了一个红丝绒面的袖珍盒,将信将疑地打开盒子:一枚镶嵌星状碎钻的银戒静静闪光。
他单腿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问:“黛博拉,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喜极而泣:“澜阳,我愿意!”
马里兰州刚取消了执行长达三百年的“反异族通婚法”,高级法院刚废除了弗吉尼亚州反对白人与其他种族通婚的法令。但在其他许多州,他们的婚约还被视为洪水猛兽。
他推着妻子坐的轮椅,走进了天文馆的餐馆。群星透过全玻璃的天花板,好奇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这一对驱走了疑虑和恐惧的夫妻,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他问妻子想吃什么。妻子用挪威语回答:“虾。”接着还说了一句话。他不完全懂,立即拿出手机翻查双语对照词典,确认她是要奶油汁南美白虾,随后给自己也点了一份。
当侍应生把装在蓝瓷盘里的南美白虾端上来后,他替她把白餐巾掖到衣领里。她专注地看着盘中的食物,用叉子吃力地扎起一颗虾放到嘴里。“味道怎么样?”他问。她微笑着点点头。他顿时从一整天的焦灼中解脱,身心清爽。她用餐巾擦手,一不小心,左手上的订婚戒指脱落掉到了桌子上。他拾起戒指,不无惭愧地说:“你瘦多了,我早该把它拿到首饰店去,缩小一号。”随后轻轻帮她重新戴上。
在她的眼中,惊喜的泪辉映星光。她温情款款地说:“澜阳,我愿意!”
四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说的。每个人都是时光旅行者,以各自微小的方式。他突然鼻子一酸,暂时忘记了孤独和委屈。他的话变得多起来,从他和她初遇的咖啡馆到共同拥有的独立屋,从儿子的出生到离国,催醒了她的早期记忆。她加入了谈话,不时发出笑声。
晚餐结束后,他把妻子送回到了护理院。大堂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因对来访者的流感隔离已解除,蕊塔允许他把妻子送回到她的房间。台灯给简洁的单人床和桌椅涂了一层柔光,窗外的雪松在星空下无声守候。他帮她做好临睡前的准备:换衣、如厕、刷牙。当她终于安稳地躺到床上,他的心似乎先于他的身体跌坐到椅子上,渴望在超常的起伏后歇息。
他刚一坐定,听到了手机的电子邮件提示音。他掏出手机,又从口袋里找出老花镜戴上。邮件是雷发来的,标题是“蓝宝石婚纪念日祝福”。雷写道:“亲爱的爸爸,抱歉,因为电话线路出了問题,只能发电子邮件。我没有忘记你和母亲的结婚纪念日。我5岁那年,穿着正儿八经的三件套黑礼服,出现在你们的简单婚礼的现场。你和妈妈多年来给我一种信心,就是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我都有一个家可以想往,可以回归。”
他把目光停留在“亲爱的爸爸”这个词组上,越看越不真切起来,随后把手机按在胸口,像是第一次听到雷的小心脏的跳动。
这时,黛博拉声调含混地说:“谢谢你。”显然是把他当作护理员了。她因为一整晚的外出,消耗了许多体力,很快合上眼睡着了。
他声音沙哑地低语:“儿子给我们发来了祝福。晚安。”他亲吻了她的唇,还有她的曾经结实健美的双脚。宇宙学家们近年断言,如果人类能发明出一架接近光速的时光机器,就可以旅行到一万年之后的“未来光锥”,而他只祈望重回“过去光锥”,伴随时光之翼翩然飞翔。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曾晓文,编剧、翻译,现居加拿大。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散文集《背灵魂回家》等十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江南》《百花洲》《北京文学》《花城》等,荣登2009和2017年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等十几个奖项。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曾晓文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