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波走在新东路上,路边的花儿草儿都向他笑。郑波笑不起来。郑波想哭,郑波也没有哭出来——想哭和哭,毕竟还隔着一段距离。
郑波还是哭了。郑波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想控制,心里一酸,眼泪便哗哗地流了下来——哭和想哭的距离其实很短。
如果不看郑波的相貌,只看他的后影,还以为他是一个干巴瘦小的小老头儿,走路无精打采,歪歪跩跩。但是他的相貌却十分的白皙、秀气,眉宇间还透出几分英气和俊朗,看起来像个大一的新生。实际上,他也就二十刚刚出头。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萎靡不振。平时的他,挺胸收腹,表情平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某大型机构的白领。一个如此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却有气无力地行走在北京主城区的一条重要干道上,一边走一邊抹泪,一定是遇到伤心事了吧?是的,他因为半年没上班,半年没挣到钱,被女朋友赶出家门了。他女朋友叫吴会会,一个他非常喜爱的姑娘。她也爱他。爱到极致就是恨吧,恨铁不成钢的恨。没错,当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爱情会让两个人共患难,但也可能让爱情一文不值。他们的爱情属于后者,他只能被赶出家门了。他是从北五环一路走过来的。他要走到位于工人体育场北路上的一家小酒馆。这家小酒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蓝水晶餐厅,他的朋友小关,就在蓝水晶餐厅里做厨师。
郑波是来跟小关借钱的。
小关在他面前吹过牛皮,说这是一家很红很红的网红餐厅,生意好,他在这里上班,有吃有住,还拿高工资。郑波自然很羡慕了,也不止一次地在吴会会面前说过,说他能赚到钱的,大不了像小关那样,去一家网红饭馆当厨师。会会根本瞧不起他,鼻子一拧,不屑地奚落道:“就你那几手,连盐都舍不得放,还做厨师?”郑波不是舍不得放盐,他追求的是清淡,淮扬菜的本质就是清淡,就是本味。但是,由于会会瞧不上他做厨师,其他挣大钱的机会又没碰着,终于,他是越来越穷困潦倒了,会会也爆发了,没再给他留一丝一毫的情面——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交下一轮的房租了,两万多块钱的房租,可不是个小数目。会会没有钱交房租,或者说,她想让郑波承担一部分房租。既然拿不出钱来,他们就要被房东赶出家门了。会会也只能在被赶出家门前,先把他赶出家门了。
行走在大街上的郑波,一边流泪一边想,会会赶他是对的。叫谁都会赶的。一个挣不到钱的男人,还是人吗?会会能收留他半年,供他住,供他吃,已经是天高地厚、恩重如山了。当初,他们在北五环外的一家印刷厂上班时,他、小关、会会,是一台印刷机上的工友,他还是副机长。他当时一心想跟机长好好学,将来能当个独当一面的机长。可当机长被另一家印刷企业高薪聘走时,他却手忙脚乱,把一单活儿给干坏了,企业损失了十几万元,他也被老板辞退了。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要另换一家印刷企业,好好表现,干出名堂来。可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北京的印刷企业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找了好久,才听说,北京在清理低能效、重污染的企业,印刷企业在清理范围之内。就这样,他和会会一起失业了。会会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手机卖场卖手机,基本工资加上提成,月薪过万。只有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高不成低不就,越晃荡越懒惰了。
蓝水晶餐厅在工人体育场北路的一条巷子里,郑波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餐厅里空荡荡的,几个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
一个拖地的服务员看他进来了,扶着拖把问:“先生吃点什么?”
“找小关。”
“小关?哪个小关,男的女的?”服务员是个小鼻子凹眼眶的姑娘,脸上的小酒窝一闪一闪的,不用笑也像笑的样子,又亲切又甜人。
“男的,你们大厨啊!你刚来的吧?”郑波以为对方不想告诉他,心里急,口气也冲。
酒窝女孩却不急,笑了,脸上的小酒窝更深了。她看到他穿一件时尚的黑色彪马T恤、一双白色阿迪休闲鞋,心想帅气的有钱人就这样傲娇吗,便不理他,继续擦地去了。
“嗨,问你哪……”郑波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对,立即软了下来,“请问小姐姐……我找小关,小关的关……”
酒窝女孩摇摇头:“没有。”
“你们家大厨啊,我同学。”
“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没有呢?我上个月还来吃过饭的……”
“真的没有。”
“骗人……怎么这样?”郑波真急了,“你们太……太那个了,打听个人都这样,太过分了吧?还想做好生意?”
“我们怎么样啦?谁过分啦?怎么就做不好生意啦?”一个粗壮的、满脸青春痘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横了出来,堵到郑波面前,怒斥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啊?滚!”
郑波后退一步,看对方膀大腰圆,怒目圆睁,怨气瞬间泄了一半,结巴道:“我,我我找小关……”
“老子听到了,也告诉你了,没这个鸟人!”
“怎么可能?别骂人好不好?”
“谁骂你啦?你这鸟人欠揍是不是?你硬要说我们撒谎是不是?老子成全你!”满脸青春痘的男人伸出两只熊掌一样的巨手,发力地猛推在郑波的肩上。
郑波像遇到巨大的撞击一样,向后趔趄了四五步,撞到门框上,“砰”一声,把挂在门上的一块小黑板震落了下来。郑波还没有站稳,满脸青春痘的男人箭步跃到他面前,抓住他两条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扔出了门外。郑波重重地摔下台阶,倒在门前的小街上,一个手掌还擦破了皮,又疼又麻。他抬抬头,看到满脸青春痘的男人正朝他狰狞地笑。在他身后,那个脸上有小酒窝的姑娘探出脑袋看他,一脸的惊恐。
2
郑波没敢到处乱跑,从被扔出来,到华灯初上,他一直在蓝水晶餐厅周围转悠。
这是一条不长的小马路,无论郑波转悠到这头,还是那头,他都要确保蓝水晶餐厅在他的视线之内,都要确保看清楚进进出出的人员。他确信小关就在蓝水晶餐厅上班,就是蓝水晶餐厅的大厨。他知道小关迟早会从蓝水晶餐厅出来或从外边进去,到时候,他就会冲上去,叫住他。他们怎么会说没有这个人呢?难道他们知道他是来找小关借钱的?不可能啊。他从没向小关透露自己的财务状况啊,小关也不可能知道他来啊,也不可能躲着他啊!且慢,郑波心里突然抽搐一下,会不会是吴会会打电话给小关的?有这种可能。会会从前跟小关借过钱,也是通过手机先联系的。这回打电话,小关也许不想借了,便和餐厅其他人串通好不见他,还特意让人狠揍他一顿。
或者是这样的,他从早上十点多出门时,就目标明确,就是要到蓝水晶餐厅找小关。他一直到中午也没有回家,所以会会急了。会会肯定是打他的手机了。可他没带手机啊。他是给会会突然赶出家门的。会会就像一个气炸的母老虎,突然暴怒。他不但手机没来得及带,连钱包都没拿。会会就只能打电话给小关了。会会知道他没有别的朋友,只能去找小关。小关接了电话,肯定关心地询问许多,也知道他们遇到的困难了。然后……然后,聪明的小关就躲起来了。
但,郑波不相信自己的推理,他相信小关一定还在,一定还会见他的,是那个好看的酒窝姑娘和强壮的青春痘男人共同搞的鬼,共同把他当成了坏人。
让郑波失望的是,直到晚上九点多,蓝水晶餐厅的食客们一拨一拨地出来,他也没有看到小关的身影。郑波此时就躲在蓝水晶餐厅斜对面的一家便利店里。他在两排货架的中间,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到蓝水晶餐厅的门。他看到那个揍他的青年在门口出现过几次,一次是从送货的三轮车上搬东西,一次是送几个客人,还有一次,是在门口等待什么,东张西望几次,被酒窝女孩叫回去了。
郑波在便利店怪异的行为引起了售货员的不满,这位中年大姐几次问他要买什么。他都含糊其词语焉不详。中年大姐大概也是打工的,是个老实人,便不再问他。
“帅哥,我们十点下班啊。”售货员在收银台那儿提醒他。
郑波应了一声,走到收银处,对收银员说:“对面蓝水晶餐厅,有个姓关的厨师,你认识?”
“不认识。”
郑波了无趣味地准备走了,一转身,看到酒窝女孩站到他身后了。郑波心里惊了一下,还没等开口,就见酒窝女孩伸出一只秀气的手,手心里是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她羞涩地一笑道:“你的钥匙。”
郑波接过钥匙,感激地说:“谢谢……”
“不用谢。”
她走到门口,被郑波撵上了。郑波想再一次跟她打听小关的下落。
她停下了,仿佛知道他的用意似的,主动说:“我叫左露,叫我小露也行……你要找的那个小关,真不是我们餐厅的。”
“他中等个子,是个左撇子。”
“他还有别的名字吗?”
“没有,他就叫关小关……我叫郑波,我和他是职大的同学,他就叫这个名字。”
郑波是职业技校毕业的,不是职大。技校是初中毕业读的,职大是高中毕业读的。前者是高中学历,后者是大专学历,差距大了。他喜欢说自己是职大的,反正职业技术学校和职业大学差不多,又不是找工作,没人查看结业证书的。
“哈,正好,我也是职大的。”左露欣喜地说,“我是学文秘的,你呢?”
“厨师,我学厨师,和小关一样——小关请我在你们那里吃过饭啊?”
“那就怪了。”左露好奇地说,“我在店里都干了一年多了,没听说过有姓关的。你说他是厨师?我们店里有三个厨师,一个是我表叔,另两个是他的徒弟。他们都不姓关。”
郑波愣住了。至少有两次,小关在店里请他吃饭喝酒,还和店里的服务员打过招呼,原来小关是在骗他。为什么呢?这时候再多说也没用了,他只好说:“可能我记错了。”
左露委屈地說:“你记错了不大紧,弄得我一下午提心吊胆的。”
“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你一直在附近转悠啊。”
“你……你都看到啦?”
“还说呢,我表哥——对了,揍你的人是我表哥,他叫庞大海,大伙都叫他胖大海,他凶得很,练过武功。他一直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不认识……他都不相信,好像我和你一起合谋好似的。”
“为什么呀?”
“怕我吃亏呗——这条街上,有不少人去店里吃饭,其实就是想……想跟我说话,也有不少帅哥呢——表哥是护着我的。他以为你是来闹事的小混混。”左露在台阶上跳下一级,又跳下一级,轻灵而活泼。她站在马路上,看一眼蓝水晶餐厅的门,说:“都怪我,没有好好回答你的话,叫你挨了揍……你怪我好了。”
“……没怪你呀,要怪就怪我没说清楚吧。”郑波觉得眼前的女孩挺善良的,和吴会会完全是不同的性格。这事要摊在会会身上,她会帮表哥一起揍他的,会会除了认识钱,别的都不认。
“好啦,不说啦,咱们都不怪啦,去店里吃点东西吧?我会煮面哟。”
郑波没想到这个叫左露的女孩会邀请他吃饭,而且是到蓝水晶餐厅。他犹豫了,嗫嚅着没有立即答应。
“怕啥?我请——哈,你是怕我表哥吧?他下班了。明天他要起早买菜,所以下班早。”
“没见他出门啊。”
“从后门走的,通往小区的后门。你别怕,我表哥其实挺好的。他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左露说着,顿了一下,轻侧一下脑袋,略带调皮地一笑道,“走呀。”
郑波就和左露并排向蓝水晶走去。便利店离蓝水晶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几步就能走到了,可郑波感觉距离很长。他很慢地走着,脑子里在激烈地搏斗着,找不到小关了,借不到钱了,还有那个胖大海,真的离开啦?不会是圈套吧?如果再被一顿暴揍,会被会会笑死的。可他确实也饿了。吃饱了肚子再回家也不错。
快到蓝水晶门口了,左露后退小半步,扯一下郑波的衣服,说:“不去店里吃了,咱们另找个地方,前边,三里屯那儿,有一家贵人馆,他家水饺好吃,咱们去吃水饺吧。”
在贵人馆里,左露点了两盘水饺,一盘猪肉白菜的,一盘素三鲜的。左露只吃了几个素三鲜,就不吃了。她说:“我在店里吃了点,不饿,你都吃了吧。你晚饭还没吃呢。”
郑波岂止是晚饭没吃啊,他中午饭也没吃,相当于饿了一天了,遇到好吃的水饺,又是左露请他吃的,自然是越吃越香了。
“我们要加个微信吗?”左露试探着说。
“手机……手机被人偷了,连包也一起被偷了。”郑波灵机一动,没说忘了带手机,也没说忘了带钱。包都被人偷了,自然钱也被偷了。郑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谎。这个谎言一出,接下来的谎言就很顺畅了,他说,“我来找小关,就是找他借钱的……我有个赚钱的好机会……钱是越来越难赚了,但我有门路,只要有投资,肯定有回报。”
“投资?”
“是啊,我在证券公司上班,我有内部消息,买股票可以百分百地赚。”真是谎言不能说,说了一个谎,就得有无数个谎言为前边的谎言做掩护。
“这个好,我也喜欢赚钱的。”左露说,“可是,你不是厨师吗?”
“……是,我是厨师,我在证券公司做主厨,我跟他们好几个理财大经理都熟的……他们都爱吃我做的菜,他们有内部消息,内部消息你知道吧?不是每天都有……但是,只要抓住机会了,一定赚。”郑波的谎言让他感到心跳加快,脸上甚至冒火,他怕失态,把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了。
“看得出来……你像个干大事的人。”左露不经意地瞟了眼他身上的名牌服装,是真心地钦佩他了。
“可惜小关没有发财命了。”
“你可以打他电话啊。”左露莞尔一笑,把手机推到他面前,“对了,你手机丢了——用我的打。我正好去一下洗手间。”
郑波没有打给小关,他先打给会会了。出来一整天了,会会也许正着急呢。他迅速拨通了会会的手机。会会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即怒斥道:“还有脸打电话?还敢打电话?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屁用?你死外边吧,再不想见到你了!”
没等郑波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会会就挂断电话了。她的气还没消呢。
郑波知道自己被赶出来不过是瞎逛了一天,没有找工作也没有借到钱。而会会也知道他这个德行,所以她还是那么的狠,那么的不留情面。郑波沮丧地想,给不给小关打电话呢?就算是给他打电话,他会有钱借吗?有多少借多少吧,三百五百也行,总比现在一分没有要好受啊。再说了,他只记得小关的手机号码了。可能是陌生号码吧,居然通了。
“喂,小关,我今天去蓝水晶餐厅找你了……”
“啊?你怎么不先讲一声?我我我……蓝水晶吗?我不在那里干了,我换了个单位,新单位要到下周才上班。”小关的音调很低,口气很急促,很鬼祟,像是正在办一件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的急事,“先不说啦,等我上班了再联系啊,你这家伙,再见!”
“等下……妈的,我手头有些紧,你能不能……”
“我也缺钱啊……不说啦,有急事,再见再见。”
郑波更加确认,小关并没有在蓝水晶餐厅上班。当初他们在一个车间時,小关还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爱虚荣啦?既然不在蓝水晶上班,为什么要在这一带瞎混呢?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呢?借不到钱,郑波无脸回家了,偶遇左露的愉悦也瞬间消失殆尽了。他看了看左露的手机,手机屏保是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左露很开心地笑,小虎牙都露出来了。郑波冲着手机做了个隐蔽的亲吻的动作,把左露的手机放回到她的位置上了。
他的动作,正巧被回来的左露看到了。左露偷笑道:“找到你朋友啦?”
“找到了……是我搞错了,他不在蓝水晶。”
“我说吧,嘻嘻,这回你相信我了吧?”
“相信了。”
“白叫我哥揍一顿了。”她眼睛里充满了抱歉,“还疼吧?刚才看你走路不敢快走。”
“好多了。”郑波胯部被撞在门上,一直隐隐地疼,走路便不敢吃劲,叫细心的左露发现了。
3
在太古里一带的建筑群里,郑波和左露慢慢地走着。灯光朦胧,夜色也朦胧,行人的影子在灯光和夜色中穿行。
八月末的北京,已经不那么炎热了,微风经过灯色和夜色的过滤,轻拂在郑波和左露的身上,有些微微的凉意。他们已经走到三里屯路,在酒吧街走了一趟了,这会儿又在往回走。酒吧街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美女们的穿着都很时尚,帅哥们也一个比一个酷。在一些暗影里,情侣们在拥抱。他们有的像连理树一样,紧紧地摽在一起;有的坐在长椅上,不停地喁喁小谈。在走过辣妹火锅城和高乐雅咖啡店中间的一个路段时,他们还看到两个男的手挨手地交换了什么东西。那一带的灯光比较晦暗,可能是对面那幢棺材形的建筑里黑灯瞎火的原因吧。但由于距离太近,郑波看得真切,他们确实在交换东西。其中的一个,也看到郑波了,他戴着口罩,恶狠狠地瞪着郑波,眼里露着凶光。郑波刚挨过揍,这目光让他害怕,他赶快撵一步,追上了左露。郑波再回头看时,那人已经跨上一辆共享单车,立马就消失在夜色中。
再往北走,是三里屯东三路的路口,就脱离热闹的酒吧街区了,于是他们再次折回头,从高乐雅咖啡店经过时,他们停下来,看了看。咖啡馆里人不多,大多是两人组合,有男男,有女女,男女混搭的较多,也有人在看电脑。小方桌子上,摆设既简洁又雅致,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花瓶,古色古香的那种,花瓶里都插着一枝花。郑波看左露对咖啡店的氛围挺欣赏和陶醉,便猜想她也经常来坐坐吧。但他不敢邀请她,他没钱。
他们再次路过那座黑灯瞎火的建筑,来到酒吧街时,人流比刚才稠密多了,在闪烁的霓虹灯下,会有一两个鬼鬼祟祟的拉客小哥,轻声而谦卑地对走来的行人说:“进去坐坐啊帅哥,没有最低消费。”郑波和左露两人的神情,半生不熟,若即若离,最会引起拉客小哥的注意,几乎每一家酒吧的拉客小哥,都会跟他俩搭讪几句。
“你去过酒吧?”左露说。
郑波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他听左露的口气,是很想去酒吧的。可他不能进去,美味可口的饺子,是左露买单,总不能去酒吧的消费还让她掏钱吧?那也太没面子了。去不了酒吧,又不想立即分手,只好再次回头走。
“你表哥管你那么严,万一他知道我们在这儿转悠,会不会打死我?”郑波说。
“会的。”左露嘻嘻地笑道,“别多想了,表哥就是表面凶。再说,你又不是对我使坏。”
郑波很满意她这样说,笑着端详着她。
左露被看得不好意思,对着路边的一条长椅说:“坐会儿吧,走累了。”
于是他们坐下了,虽然并排坐着,但是,中间却隔着半个身位的距离。郑波想缩短那个距离,便往左露身边凑了凑。左露也向他凑了凑,可实际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他们一起望着辣妹火锅城。辣妹火锅城的厅堂里,灯还亮着,已经没有食客了,有几个服务员在做清洁。
“看不出你是厨师。”辣妹火锅城的灯光勾起了左露的话。
“那是,有专业职称的,红案三级。”郑波自豪地说。
“你都会哪些拿手菜?教我一手,简单有特色又好吃的,我也好在表叔面前露一手,震震他。”
“哈,这个简单,就教你一道……我想想啊,白里透红。”
“还有这个菜名啊?啥意思?”
“这是我们在学校时,给女同学起的外号,后来就设计成一道菜了。其实很简单,选几个新鲜的白菜帮子,不带一点叶子的菜帮子,切成菱形块状,再把红辣椒干切成丝,葱花姜末用油炸过,在热锅里爆熘,再放少量的香醋、料酒和海鲜酱油,略淋适量的猪大油,呀,不要太好吃啊!”
“这也太简单了吧?”
“简单而好吃啊。这道菜的主要功夫在火候上,颠勺要勤,翻炒要快,大白菜帮三成熟即可,吃起来外滑内脆,鲜辣有味,特别爽口。”
“说得我都流口水啦,好,我回去也要试试。”
“你这就要回……住得远吗?我送送你?”
左露的意思不是急着要回家,但也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说:“……好呀,不过要到国贸那儿才有车。”
“到国贸也不远,”郑波说,“我们走去吧。”
到国贸,对于郑波来说,虽然和他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但,也只有两站的距离,不算远。再说了,能陪小巧玲珑且温柔甜美的女孩再多走一会儿,也是他内心渴望的。毕竟,左露和会会,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他从来没有在左露这样的语境中生活过,更不要说肩并着肩,这么长时间地散步了。郑波的心里萌生了一丝依恋和感动,觉得,世间也并非都是一团糟,也有渴望和美好,甚至有被宠爱的感觉。
他们离开了三里屯路,走在工人体育场北路上,又很快穿过长虹桥,沿着东三环向南走。路边的人行道或宽或窄,还常被扫码单车侵占。行人很少,他们的胳膊,会有意无意地相互碰一下,很自然地,两人的手牵到一起了。
一股暖流瞬间遍布了郑波的全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迅速得到贴心的安慰一样。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走在东三环东侧的人行便道上。郑波原本只是客气地要送送她,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感受。他紧紧地握住了左露的手。
很快就到国贸的立交桥下了。从立交桥下穿过时,有一辆面包车徐徐伴行着他们。大嗓门的司机冲着他俩说:“燕郊燕郊,二十元一位,上车就走。上不上?”
“上!”左露说,拉着郑波就上了面包车。
面包车里光线很暗,能看出只空了两个座位。郑波和左露便紧挨着坐下了。
面包车很快就行驶到一条高速公路上。郑波没听清驾驶员的话,不知道此时要去哪里,他只听懂二十块钱一位。郑波想着,自己一分钱没有,等会儿下车了,记得跟左露要几十块钱返程,不然就回不了家了。
车里挤满了人,左露就在他身边。他的另一边是个女胖子,已经被挤得粘到一起了。他撑著劲,不敢挤人家,只好紧紧地贴着左露。左露先是一动不动,后来也挤挤他,在他腿上找到了他的手。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在郑波的腿上,不断地纠缠着。郑波心里激动,想起会会。会会温柔起来,也是小鸟依人的。但会会更多的时候是霸道,如果今天和他一起吃饭,一起逛三里屯酒吧街的是会会,她一定会去酒吧消费。会会在什么时候都喜欢花钱,有钱要花,没钱也要花,信用卡刷爆了她都不在乎,如果是逛超市,逛专卖店,她就更没有节制了,花钱不眨眼,就说穿衣服吧,非名牌不穿。她自己买东西舍得花钱也就罢了,给郑波花也毫不吝惜,给郑波买鞋子,一定要买带牌子的,买T恤,也要名牌。在郑波的记忆里,他们无论是争吵,还是爱抚,话语都离不开钱。他们从来都是缺钱的,也从来是不缺钱的。郑波和左露只不过是短暂的认识,就感受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了。郑波在心里感叹着,会会要是有左露一半的好,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但生活没有假设。现实是,他无家可归了。
经过大约四五十分钟的高速行驶,面包车在一个叫东贸的站点停车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区,街道上混乱着车流和人流,这里的灯影和刚才上车地方的灯影也完全不一样,路边的气息充满着柴油味和尘土味。郑波想努力适应这样的陌生,四处打量着。他身边的左露望着马路对面的一片高楼像丛林一样的小区,转头看看郑波,仿佛在说,我就住在对面的丛林里,你要送我回家吗?
“这是哪儿?”郑波问。
“燕郊啊。你没听说过?”
“我知道的……燕郊嘛。”郑波脑子里迅速回忆着,他确实没听说过燕郊这个地方,他生活的半径在北五环外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如果不是小关,他连三里屯一带都不去。但听左露的口气,燕郊应该是个很出名的地方。郑波左右看了看车水马龙的街道,说,“我怎么回去啊?也从这儿上车吗?”
“是啊,在对面,车子很多的,到国贸,到大望路,都行。我们刚才坐的是黑车,所以贵,公交车只要几块钱的。不过公交车已经下班了……你等会儿也要坐黑车的。”
“这样啊。”郑波也望一眼那片高楼林立的小区,说:“你住那儿?”
“嗯。”
“我送你回家啊。”郑波揽住了左露的肩,躲着车辆行人,过了马路。
“这是燕郊最大的小区,全名叫意华东贸国际花园,房租特便宜。”走在小区迷宫一样的便道上,曲曲拐拐的,到处都能碰到暗墨色的绿化带。亮度不足的地灯和路灯,把小区花园的环境打造得迷离而梦幻。夜已经深了,小区很静,有一只猫,突然从他们面前穿过,悄无声息。他们走到一处高楼下,左露说,“我住十九楼,从窗户里,能看到潮白河,很美的风景。”
“真不错。”郑波说完,觉得他的夸赞空洞而无说服力。
“本来我表姐也住这儿——她搬走和男朋友一起住了。”左露顿了顿,远处照来的橘黄的灯光中,她的脸色也迷离而梦幻起来。她抿了抿唇,声音小了很多,几乎梦呓般地说,“你要上来……喝杯水吗?”
郑波正想和她道别呢,被她的话惊到了,何不跟她去呢?料想不会有多大的风险,这个叫左露的女孩,看样子就是人畜无害的小美女。郑波便把已经挪开的腿收回来,朝她面前跳一步,随着她进了门洞。
4
天亮了。郑波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室外亮眼的阳光。那条光,像刀锋,笔直而刺眼。郑波已经盯着刀锋看一会儿了,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身边就是左露,左露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窝里。他小心地把左露的手拿下来,又把身體从左露的一条腿下抽出来,下了床。郑波回头看了看左露,她还在睡,呼吸均匀,眼睛微微地闭着,面色平静而坦然,身上的毛巾被只盖在肚子上,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她的睡姿真美啊。郑波下意识地想摸摸她光滑的肩。但他伸出去的手中途停顿,又缩回了。郑波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T恤,蹑手蹑脚地套上了,又找到自己的牛仔裤。他抱着裤子,到了客厅,坐到沙发上。
郑波想了想,脑子里有些乱,想厘清头绪,却不知从何开始。从昨天到现在,他清晰地记得经历的所有事,可脑子就是昏昏的,模糊的,不让他完全地理顺,好像某一种额外的力量故意在和他捣乱。郑波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八点四十了。左露夜里说过,她今天不用去上班,她一个月只休两天,今明两天就是她休息的日子,她发誓要睡到自然醒。那就好好睡吧,我可要走了。郑波朝卧室的门看了看,在心里说,对不起啦,小美人。卧室的门半掩着,屋里熟睡的女孩并没有听到他的心语。
郑波的屁股边上,是左露的包——正是郑波想寻找的东西。他拿过包,打开看看,眼睛亮了,他看到了一沓钱,都是百元大钞。郑波拿了一张,把包放回原处。
郑波拿起茶几上的笔,在一张药品说明书的空白处写道:“露:我走了,借了你一百块钱作车费,以后还。”写好后,把“以后还”又涂掉了。觉得,不用说明,肯定会还的,不仅要还,还要加倍,还要带她到酒吧街喝酒听歌,还要和她一起泡咖啡店。郑波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上了——虽然没带手机,这手机以后还会用的。
如果就这样离开,好吗?郑波又犹豫了一会儿。正是这一犹豫,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迅速拿过那只黑色的包,把钱全拿了出来。拿钱时,在包的夹层里,看到左露的照片,有四五张,可能是办什么手续用的证件照,他也拿了一张。郑波再次改写了条子,把“借了你一百块钱作车费”,改成了“借了你包里的钱买股票”。
郑波走在燕郊的马路上。他拿了左露的钱。这是不是偷?他知道左露在哪里上班,知道她住在哪里,何况他还留了手机号码和借条,将来是要连本带息一起还的。他已经躲在一个地方数过钱了,整整五千块。他想立即回北京,回到会会身边,把五千块钱交给会会。五千块钱虽然不多,会会也会喜出望外的。
郑波在路上晃荡着,燕郊的路比较破旧,早上九点多的行人不是很多,路边的植物和市区倒是没有什么两样,鸟儿也一样地欢叫。但是,他迷路了,一时间没找到回北京的公交站点,倒是看到一家中介公司。这家中介公司的门脸蛮气派的,门口竖着的一个牌子上,写着很牛的广告:“包吃包住,月薪万元。”半年来,一直没有找到适合工作的郑波,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何不去碰碰运气呢!于是,他信步走了进去。
5
三个后,郑波再次走在燕郊的马路上。
三个月后的燕郊,已经是肃杀的深秋了,不,应该是冬日的序曲了,路上有落叶在地上翻滚。郑波踩着或绊着落叶,一边走,一边熟悉周围的风景,怎么看都觉得不够真实。他看到路边绿化带里,有一棵红树,傲然挺立在几棵杂树的中间,非常耀眼。它四周的树,叶子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只有它,在阳光下,红得灿烂。那是什么树?什么花?一朵连着一朵,如此的密集,如此的鹤立鸡群。郑波又好奇又惊讶,不觉抬步过去。
原来不是花。原来是树枝上的小浆果。
郑波把小红果果揪下一颗,在手里看了看,送到嘴里尝尝,不是甜的,是一种怪怪的苦涩味。郑波确信,他来到人间了。没错,郑波和外界隔绝了三个月,真是噩梦一样的三个月啊。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像是疯了一样,听课、打电话、发微信、梦想着一夜暴富。郑波没有电话可打——曾借过别人的手机,打给会会,只是想报一下平安。可会会的手机号不存在了。再打他自己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也关机了。打小关的手机。像是约好了一样,小关的电话也是停机。郑波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他被关在一个四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和四十多个人住在一起,每天能领到三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有时有咸菜和菜汤,有时什么也没有。他还成了一个重点帮扶对象,在上大课后,还有专人给他上小课,在不断的洗脑中,他越发看清了这伙人的面目。他既买不了产品,也发展不了下线,最基础的三个下线也发展不了。而他每天的花销(住宿费、伙食费和听课费)都在增加。终于,五千块钱花光了,直到他还欠公司的一万块,才写下欠条,被人蒙着眼睛,塞进一辆车里,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被送了出来。他双脚刚落地面,就想到了报警,可他早就被告知,如果报警,欠条就得兑现,他留下的身份证号,就是他的身份,挖地三尺,也能找到他。他哪里能弄来一万块钱啊?他不甘心,就决定要找到那家中介公司。只要中介公司还在,他就能讨回钱来。
现在还是凌晨。
燕郊的凌晨很冷,不大不小的风刮着,风里像藏着无数把尖刀,直刺皮肤。郑波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人字呢大衣,三个月前的那件彪马T恤,早被别人扒走了,阿迪达斯休闲鞋也换成了一双分不清颜色、看不清牌子的旅游鞋,牛仔裤上油腻腻的,看不见布眼,头发也结成了饼子。他紧紧地缩着脖子,被动地吮吸着身上一股经久不散的异臭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很多气味的异臭味。就这样,郑波在大街上走了一程。冷,已经成了常态,肚子又在咕咕叫唤了。如果一直这样,他要是找不到那家中介机构就会冻死或饿死了。再说了,他们早有准备,早有设计,就算找到了,也在人家的设计之中。算了,还是想办法回家吧。三个月没见到会会,真想她啊。
郑波是在一家小区的好几个垃圾箱里,捡了一堆废纸板,在一家便利店里,央求店主换给他二十块钱,并在店主的指引下,坐上了812路公交车,到达一个叫大望路的地方。一下车,他喜出望外了,不远处那熟悉的建筑,不就是国贸大厦吗?到了国贸大厦,他意识里就完全恢复成三个月前的郑波了。
郑波是在午后两点多钟,到他和会会共同租住的北五环外的福来小区的。看到熟悉的建筑和道路,郑波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今天是周六,会会一定在家。
郑波从南门进入小区,走到第四排,那棵银杏树下蒙着抹茶绿窗帘的大窗户,就是他家了。去年刚搬来时,他和会会还在银杏树下捡拾过银杏果呢。一眨眼,一年多了,真是恍若隔世啊。鄭波绕到前边的楼洞,到家门口敲门。郑波一连敲了几次都没有人开门。郑波从猫眼朝里望,黑洞洞的,什么都望不见。郑波再敲,还大声喊几句,依然没有人应。郑波又绕到后窗,敲窗户。会会在双休日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会儿说不定正在睡觉呢。
果然,窗帘拉开了,是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会会,是我呀!”郑波笑着,眼里闪着泪花。
会会的表情先是纳闷,然后是惊讶,再然后是平静,最后定格在厌恶上。
“不认识我啦?”郑波赶紧说。
窗户打开一条缝,会会的声音从缝隙里冲出来:“等着,我出去。”
“我回家呀。”
“别,”会会一脸嫌弃的样子,“我去找你。”
当郑波看到会会时,他惊呆了。
会会拉了一个中大号的旅行箱,箱子上是一个双肩包。这是郑波熟悉的两件东西,莫非她这次是真的要赶他出门?
“早就给您准备好了,可以拿走了……对不起啊,以前误会了……真是一场误会。”会会不卑不亢地说。
郑波心冷了。郑波太了解会会了,她要是大发雷霆,或者责问他,追打他,说明她还爱他,还有可能挽回。她是如此的冷静,如此的客套,说明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对他就像是陌路人了。郑波看着会会。会会还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精致,那么的青春逼人。她穿一件和窗帘近似的抹茶绿大衣,大衣里是栗色的圆领毛衣,微胖的身材掩饰不住她的亭亭玉立。她白皙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是那种客套的、不得罪人的微笑。郑波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有解释这三个月来的行踪,会会就把箱子立在了他的脚前,双肩包也放到了地上,把一个手机(他以前用过的)放到了箱子上,说:“我要出去了……不多说了。对了,门上的钥匙给我。”
郑波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嘴唇动了动。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啊,可会会只跟他索要门上的钥匙。一切都结束了,那些相恋的日子,不过是“一场误会”。
“好吧,可能您也不在乎那把钥匙了,丢就丢了吧。祝您好运……”会会没有说完,赶快走了。她不是回家,而是出了小区的大门。
郑波站在原地,突然痛哭起来。郑波蹲在地上,抱住头,把哭声憋了回去。突然地,郑波大叫一声“会会”,背起包,拉着箱子追了出去。
在南门外的路边,会会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扔了箱子,追着出租车,大声地喊着“会会”。
郑波的喊声,被街上的车流声淹没了。郑波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他被会会彻底抛弃了,就像她随手扔掉的一袋垃圾。
郑波重新拉起箱子,沿着大街,毫无目的地走着。他要走到哪里呢?他想到了蓝水晶餐厅的左露。他停下来,打开箱子,找到了钱包。钱包里还有几百块钱,显然这是会会留给他的最后的财富。钱包里还有他的身份证、公交卡和信用卡。郑波抱着钱包,再一次流下了泪水。
6
从地铁十号线农展馆站西北口出来,沿着三里屯东三街,穿过使馆区,就是幸福三村一带了。这时的郑波,和早上的郑波完全判若两人,和五个小时前也大相径庭了。郑波穿着深蓝色羽绒服,干净的牛仔裤,头发也吹洗过了,还上了发胶,步履轻盈地走在街道上,完全成为一个时尚的白领了——在被会会赶走不久,他就在福来小区附近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一间民房,是短租房,房子虽然破旧而窄小,才六个平方,又是在楼顶搭建的一个小阁楼,但是便宜啊,才五百块钱一个月。屋里有取暖器,还有空调,这个冬天可以对付过去了。他开通了手机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会会。可会会原来的手机号确实是停止使用了,打了两遍都是停机的回音。看来,会会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再次想到左露。
想到左露,左露可爱的小酒窝,还有明静的笑脸,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了。但他没有左露的手机号码啊。他给小关也打了电话。小关的手机一如既往地“停机”。他便决定来找左露了。
三个月不算长,也不算短。三个月里,会会变成另一个人了。左露会不会也变呢?说起来,他是真心对不起左露的。他从左露家的不辞而别,是对左露的巨大伤害,也是他走向末路的开始。他见到左露,怎么向她解释呢?三个月里,左露肯定给她打过电话了。她是打通了还是打不通,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郑波沿着夜色中的三里屯路向南走,在路过高乐雅咖啡店门口时,他放慢了脚步。右侧是三里屯时尚的楼群,这些楼造型各异,色彩斑斓,各具个性,菱形的,船形的,U状磁铁形的,三角形的,魔方形的,还有国际象棋形的,三四层不等,猛一看,有些混乱,实际上取的是中国书法里乱石铺街的技法,乱而有序,隔行通气。他的眼睛四处踅摸着,特意在前方的辣妹火锅城门口盯了一会儿。那里分散着几个条椅,是固定在街边供游人休息用的。三个月前,他和左露曾在条椅上坐过。和左露认识前,他约小关见面时,小关也让他在这里等候过。郑波既然联系不上小关,便产生了守株待兔的想法。但郑波只是有想法,他并没有守株待兔,时间不够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他等不及,要和左露见面了。左露九点半或十点前就会下班。虽然现在离十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也怕时间不够用。但是,从辣妹火锅城出来的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背影像极了小关。郑波心里一个激灵,急步追上去,还是晚了。貌似小关的家伙,上了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郑波只来得及看他穿一件半长的迷彩羽绒服。
夜晚的三里屯一带,灯色是暧昧的。郑波看不见那人的正面,仅从后影推断,也不敢确定他就是小关——也许是一种错觉,他太想见小关了,又在和小关曾经约会过的地方,潜意识里,可能看谁都像小关吧。现在,除了左露,小关是他最想见的人。郑波看了看辣妹火锅城的门脸,突然觉得,也许小关是在辣妹火锅城里做厨师呢。郑波决定再打他一次手机。郑波在条椅上坐下,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刚好是晚上九点。郑波拨了一串号码之后,手机里继续是电脑小姐的声音,您拨打的手机已停机。
就在郑波把手机收起时,耳边响起短促的惊讶声:“……呀,是你?”
郑波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女孩,一条红色的围巾随意地圈在脖子上,正惊讶地看着郑波。
天啊,左露!郑波惊呆了。
“真的是你?”左露眼里闪着泪花。
“是啊是啊,我是郑波……这么巧……”
“……真巧。”左露看着他,轻声道,“你在等人吗?”
“不……我正准备去蓝水晶看你呢。”
“你说要去蓝水晶看我?”
“是啊……我们在这里遇见了。你……你还住燕郊?”
“不住那儿了,房子退了。我临时住在店里。”
“挺好。可以坐下吗?”郑波诚恳地邀请道。
“好呀……”左露没有说下去,看了眼他手上的手机。
“我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是吧?别提啦,那部手机坏了,换新手机时,号也跟着换了……一直忙啊,出差啊,考察啊,这不,新手机丢了,旧手机才修好……你现在再打打看?”郑波恨不得一句话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清楚,“还有啊,借你的五千块钱……投在一笔基金上了,现在升值百分之三十多,赚钱啦!”
“哈,真好!”
郑波看她没坐,也站了起来,举了举手机:“你打,1330101……”
“我记得的。”左露便拨通了号码。
郑波的手机响了起来。
左露笑了。
郑波也笑了:“这回好了,我也有你的手机号了,不会再找不着你了。”
“可是……你能找到我呀……你不来蓝水晶,是怕表哥揍你吗?”
“不……呵呵,是啊是啊,我小时候被打怕了,心里有阴影。”郑波很惊叹自己撒谎的水平了,谎言随口就来。
初見的客套话很快就说完了,初见的激动也过去了。郑波等着左露说话。左露等着郑波说。在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又同时开口,像要抢说某一个急事似的。
“你说。”左露说。
“你说。”郑波说。
左露犹豫着,声音更小了,像一股气流:“我怀孕了。”
“什么?”郑波完全没想到。
“我怀孕了。”左露又重复一遍,还做了个轻微的略带调皮的鬼脸。
“怎么会?就一夜情啊……”
“可我们做了好几次啊……有时候,一次就够了。”
郑波突然急躁起来,这太出乎意料了。但他马上又觉得这样急躁是不对的,便强装冷静地问:“确定?”
左露点点下巴,也有点胆怯地偷看着郑波。
“……跟我有关?”
“你什么意思呀?”左露脸色突然变了。
“也许是别人……”
左露抬手就扇了郑波一记耳光,怒斥道:“你以为我是婊子?”
郑波猝不及防,看左露已经急身离开了,赶紧追上去,拉住左露的胳膊。
左露甩开了他。
他跳到左露的前边,再次被她推开了。
“等等……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道歉……左露,左露!”
左露哭着跑了。
郑波没敢去追她,他看到太古里方向走过来两个夜巡的警察。
7
郑波坐回到路边的条椅上了。
生活真的是一团糟了。失去了会会,本以为还有左露。没想到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左露怀孕了。他绝对不相信刚才和左露的见面是巧遇。左露显然是在找他的。三个月了,他失联的三个月,左露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找到他啊,左露承受着多大的煎熬啊,没想到被他一句话就伤害了。那句话确实不该说,至少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办呢?左露肯定是气极了,等着他道歉呢。
郑波赶快拿出手机,打通了左露的电话。可左露立即就把他的电话给按断了。郑波只好给她发短信:“左露,对不起,我错了,我道歉。我还在这儿等你。”
没有收到左露的回复。
郑波又发了一条短信:“事关重大,见面好好商量一下啊?”
还是没有回复。
这真是艰难的时刻。郑波仰望天空,从头顶凌乱的枝杈间望出去,灯影混淆了他的视线,脑子也一团混沌。他闭上眼睛,眼前才渐渐清明起来,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能退缩。
郑波穿过太古里时尚街区,又从一个小区里穿过,来到蓝水晶餐厅门口。
郑波不敢直接进去。他真的害怕左露的表哥,害怕他那强壮的体魄。可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那个叫胖大海的大个子。
胖大海正在门厅里整理几箱酒。
郑波拉拉羽绒服上的帽子,遮了遮脸,离开了。
郑波再一次来到蓝水晶斜对面的那家便利店,从便利店的窗户里能看清蓝水晶门口的动态。胖大海还在那里忙活着,把箱子颠来倒去地搬动,找什么呢?不行,还得冒险去店里找她,就是被揍一顿,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郑波低着头,一步跨过两个台阶,两步就到了门厅里。
胖大海一眼认出了郑波。
“找谁?”
“左露,找左露。”郑波看到在店里忙活的左露了,大喊道,“左露!”
左露本来是面向他的,听到他的喊,看都不看一眼,立即背过身去,走进收银柜台里了。
郑波继续喊道:“嗨!”
胖大海伸出长臂,把往里冲的郑波一把拽了回来。
郑波的体量和力气,在胖大海面前,真是弱爆了,他毫无存在感地被拽了回来。胖大海一把把他拉到胸前,问他:“谁是左露?看见没有?没人认识你!”胖大海手上一用力,另一只手一抄,郑波就被反剪了双臂,像一只待宰的小鸡了。胖大海推着郑波,走了两步,把他推到门厅里。下边就是四级台阶了。胖大海警告道:“这是第二次了,老子不想第三次看到你,再让老子看到你,小心老子把酒瓶塞进你的屁眼里!走你个小兔崽子!”
郑波是被一脚踹下台阶的。由于双手被反剪,对方又用足了力气,他直接飞了起来,越过四级台阶,摔到了路上。这次摔得比上一次重多了,趴在地上,眼冒火星,耳朵发闷,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才感到疼。而胖大海已经反身关了门——他们下班了。
郑波不敢爬起来,他发觉胯、屁股、胳膊都在疼。他不知道哪里摔伤了,先活动一下腿脚,感觉还能动,还没有问题,这才挪到台阶前,坐下。郑波想着这次被打的收获,就是左露亲眼看到了,算是他表明的一种态度了。他掏出手机,准备给左露打电话。一条短信跳出来,左露的短信:“在台阶上反思五分钟,我马上到。”郑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左露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你误解我了。”郑波说。
“是吗?”
“我的意思是……”
“不用解释。”
“那怎么还让胖大海揍我?”
“你欠揍。”
“是啊……这回咱们扯平了……”
“没有,你以为这就完啦?是你来找我的。说吧,什么事?”
郑波看着她的肚子。她的身材虽被羽绒服裹住,但依然显得婀娜。
“他还小,看不见的。”她把手按在腹部。
郑波认真地说:“左露,这孩子……咱们不能要。这附近有两三家医院,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钱由我来出。”
左露不吭声。不吭声的左露,表情是平静的,而内心一定很复杂。
许久,她才嘘了一口气。
“你有女朋友吗?”左露突然说。
“没有。”
“确定?”
“确定。”
“那……我知道了——不用你陪,也不要你花钱,你把我的钱还我就行了。”左露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痛楚,眼泪簌簌而下,但仍然坚定而冷静地说,“我加你微信了,你通过一下,把钱转我。”
郑波知道左露的意思,既然没有女朋友,又确定不要这孩子,说明什么?他们不可能继续发展了。
“可是……”郑波欲言又止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左露见他没话,含泪道,“再见!”
有时候说再见,那是还要见的;有时候说再见,可能永远不会再见了。郑波听出了左露口气里的坚定,也感受到她口气里的无助和悲愤。
鄭波看着她美丽的背影顺着小街向西走。郑波希望她能回过头来。如果她回过头来,他一定会追上去,告诉她,不要这个孩子,不是不爱她,是真心还没有准备好。但他看到的,是她迈动无力的双腿,还有那抹泪的动作,直到她在小区的大门处拐进去了。
郑波禁不住涌出了泪水。
8
郑波也往小区的大门口跑去。他想追上她。
他只看到左露走进蓝水晶后门的背影,还没等他开口喊叫,门就关死了。
郑波盯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把准备敲门的手放下了。这时候叫门不会起作用的,他缺钱,不敢承诺,今天又刚搬了新家,交了三个月的房租都是从信用卡取的现金,另一张信用卡因为欠资,停用了。而钱包里的钱,也就七八百块。他不知道做这个手术要花多少钱,至少要几千吧?
郑波从小区的东门出来了。没走多久,就是太古里一带了,他再次想到了小关,只有小关能够救他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和小关如此的不可分离。当年在印刷厂的时候,他还比小关先当上副机长的呢,也是他先追到会会的呢。会会当年在印刷厂里,多少人在追她啊。在最初的追求者当中,也有小关,尽管小关不承认,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可以说从技校同学开始,都是他一手罩着小关的。谁承想风水轮流转,轮到他求小关了。可这家伙的手机怎么就停机了呢?而且,小关的微信,也拉黑了他。如果说手机的停机,有可能是无法抗拒的原因,那么拉黑他,一定是故意的了。对,会会知道小关的联系方式。小关的手机停了,肯定还有另一部手机。他要通过会会,找到小关,拿到小关的手机号码。虽然会会对他采取全面的封锁,幸好他能找到她的住处。
回到福来小区,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
让郑波没想到的是,会会搬家了。
搬家公司的车子就停在她家的门洞口。
“还有东西吗?”会会手里拿着一个帚把和一只垃圾筒,转头冲着门洞大声问。
门洞里响起一个声音:“没有了,可以出发啦!”
郑波听到那是小关的声音,先是欣喜,后是一惊,小关怎么来啦?一定是会会请他来帮忙搬家的。
“小关。”郑波走到车头,叫他一声。
小关被吓到了,惊讶地说:“你呀?”
“是啊,帮会会搬家啊?”
小关含糊一声:“啊……哈,帮会会搬家。你怎么这时候来?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想死你了。”
“你这家伙,手机一直打不通。”
“是吗?我手机经常换的。”
“新号告诉我一下。”
“告诉也没用,有可能还要换——你记下啊。”小关说了一串号码。
郑波在手机上记下后,说:“小关,帮个忙——我和会会分手了,缺钱,借点钱给我。”
“哎呀……我手头也紧着呢。”小关再一次惊讶了,“分手啦?”
郑波想,别装了。
郑波看到小关身穿一件半长的迷彩羽绒服,立即想到辣妹火锅城前看到的那个飞上摩托车的青年了。郑波说:“你还在做厨师?”
“谁做厨师啊,不赚钱的……你准备做厨师?”小关说。
“小关,说啥呢,快上车!”会会也看到郑波了,像没看到一样,催促道。
“对不起啊,我去啦。”小关还跟郑波挤一下眼。
郑波心里突然凉了,他这才意识到,小关不仅是来搬家的,有可能是他的继任者。但他还是对已经启动的汽车说:“别忘啦小关!借钱……”
搬家公司的厢车开走了,留下夜色中孤零零的郑波。郑波知道,找小关借钱,没戏了。
郑波从来都没有这么孤独过,就算被传销公司强迫上课期间,他也还有希望,还有会会让他可以念想,还有左露让他可以回忆。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连念想和回忆都让他倍感苦涩了。郑波朝车子开走的方向望去,南门那儿早已空空如也。郑波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下午三点多,他拉着行李离开小区时,似乎还有一根线在扯着他,现在,那根线也断了。空落落的郑波,不觉走进了门洞,在他曾经无数次进出的门前伫立。他知道屋里和他现在一样空空如也了,但他还有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他明知道,什么也不会有。但最后看一眼,似乎一桩心事才真正了却一样。
郑波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郑波这才放松地在各个房间走走,看看,客厅里、主卧、厨房、储藏间、卫生间(还有一间次卧,存放房东的东西,锁起来了),反反复复走了几趟。郑波心里异常的复杂,既不能用物是人非来形容,也不是人去楼空的感觉,更不是失恋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上来。
临出门时,郑波在储藏间里,看到一张名片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手机号码。郑波捡起来看看,那些人名都很搞笑,有叫大头鸭子的,有叫拖鞋的,有叫体温表的,有叫魔方的,有叫核桃的,还有一个更怪,叫屁眼,每个名字的后边,都有两到三个手机号码。有没有一个号码是小关的呢?这个叫水罐的,有可能,小关的脸也像水罐嘛。郑波对照一下小关告诉他的新号,没有重合的。郑波顺便打小关的新号,果然,小关告诉他的是一个假号码。小关为什么要告诉他一个假号吗?郑波想了想,把名片放进了口袋里。
9
走投无路的郑波,一夜未眠。
最让他牵挂的,是左露,此外还有让他焦虑的七千块钱(五千本金加赢利)。从哪里弄来七千块钱呢?没有七千有五千也行。总之要够手术费用的。他躺在被窝儿里,无数次地打开手机,看左露的头像。左露的头像是在蓝水晶餐厅拍的工作照,她站在蓝水晶的招牌下,面向镜头,灿烂地微笑着。左露的朋友圈倒是简单,大多是照片,所发也是和蓝水晶餐厅有关。但是,三个月以来,她没有再发过一次朋友圈。郑波再次想象这三个月里,左露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啊,在寻找他的过程中,那种落寞、期盼、焦虑、等待,真是受尽了磨难啊。
郑波是被冻醒的。他看了下时间,总共也就睡了两个小时。可他已经睡意全无了。他又打开了空调,让屋里的温度提升了不少。这一天怎么过呢?又是取暖器又是空调,这也太浪费了吧?他突然想起三个月里他天天喊得最多的口号,心动不如行动。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对,赶快行动起来,先找个工作再说!工作嘛,还是干厨师是他的优势,而且他已经有一个精心的设计了,虽然冒险,还是值得一试的。至于左露那边,他也想好了一个策略,就说他要出差两周,让她再宽限两周。郑波在网上查过了,如果不要孩子,三个月之内是最佳时机。他已经向左露表明了态度,料她也等不到两周。两周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能发生好多事呢,说不定,她自己就去医院做掉了呢。
郑波给左露写了条微信:“真对不起啊左露,今天突然接到领导的安排,要去广州和深圳出差,大约两周。关于去医院的事,因经费都被投资占用了,一时抽不出来,等我出差回来咱们再商议,好吗?”但,郑波一直没有点“发送”。郑波真是没有勇气继续骗她了。
郑波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达辣妹火锅城的。
到辣妹火锅城找工作,就是郑波精心的设计。
辣妹火锅城的生意不是很好——都十一点多了,还没有几个食客。郑波进去时,在他前边,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跟吧台先生打听菜肴。
男的问:“有香干芦蒿吗?”
回答:“没有。”
“有芸豆煮干丝吗?”
“没有。我们这是火锅店。”
“哦,火锅店就不能炒个小菜吗?”女的一脸好奇。
“走吧。”男的把女的拉走了。
轮到郑波了。
“先生吃什么锅底的?”吧台男一脸不快地看着出去的一男一女,嘀咕道,“神经病。哈,不是说您呀,先生您点餐。”
郑波说:“我知道。我是来……你们这儿还招厨师吗?”
“不招。”
“要是我在,刚才那两个客人就不会走了。我是厨师,我想跳槽到你家来干——他们刚刚点的菜,是典型的淮扬家常菜,很简单的,成本小,利润高。太古里这一带,有不少江苏人,不要一周,我包你家生意会红火起来。”
“你是厨师?做淮扬菜?”吧台男一脸瞧不起地看着郑波,头一歪,说,“跟我来一下。”
鄭波跟着他来到后厨。吧台男从菜案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大土豆,在手里掂一下,扔给郑波:“别来什么花样了,你炒个土豆丝给我看看。”
郑波知道有戏了。醋熘土豆丝,正是他的拿手菜,在学校多次教学评比中,荣获过头名。郑波在吧台男的眼皮底下,快速地洗了土豆,削了皮,切成薄片,又改刀成丝。郑波能够感觉到,就这几手削皮、切片、切丝的刀功,基本征服了吧台男了。郑波把细匀的土豆丝放在清水里浸泡,再配调料,一个红辣椒切成丝,葱花、姜丝适量,瞟一眼灶台边,酱油、香醋都有,开炒。不消几分钟,从热锅,到加料、爆炒、颠勺,一气呵成。郑波特意选了个平底的白瓷盘,金黄色的土豆丝窝在大白盘子里,吃相尽显还香气扑鼻。
“请品尝。”郑波说。
吧台男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拿在手里了,土豆丝一出锅,他就吃了起来,吧唧几下嘴,兴奋地大叫道:“哇,外香内脆,酸滑爽口,好手艺。你被录取了,试用期一个月,月薪五千,包吃包住,每月调休两天。试用期满后,待遇再谈。”
“不,我要拿周薪,一周两千,试用期一周,也两千,其他不变。”
“行啊小子,有底气,好,就依你!”吧台男看来是老板,他从墙根的杂物里,拎出一块小黑板,“我叫金兔子,叫我老金也行。你看看,菜都在这里了,你写几个菜,我把黑板挂出去,要快。忙过中午,咱再办手续。”
老金说罢,出去招呼客人了。郑波追着他的背说:“我叫郑波。”
郑波看一眼厨房里的菜,大都是火锅菜,地上、不锈钢橱架上,都是一盆盆火锅,只等服务员传单过来,就可以配菜、上锅了。郑波对火锅没有兴趣,对那两大桶火锅汤料也没兴趣,他迅速地扫一眼厨房的菜,就在黑板上写了八九道菜名,价格也是郑波自己定的,菜价都在十五元到二十元之间,经济实惠。在他写菜名的时候,有好几个厨师和服务员都围过来看。
小黑板挂出去后,郑波开始准备材料。在备料时,就一连接了五六单生意。郑波抖擞精神,两台灶、两个炒锅同时用,还临时拉来几个厨师、服务员帮他洗菜切菜。到下午两点多时,光是一道醋熘土豆丝,他就炒了三十多份,还有其他的菜,算下来,他炒了一百多份小炒(有时一锅多份)。当三点左右内部员工用餐时,郑波已经无力吃饭了,胳膊又酸又疼,感觉像是肿了一样。老金喜得嘴都合不上了,特地为郑波开了一瓶酒。郑波不喝酒。郑波说累死了,想睡觉。老金立即指示服务员,把楼上靠窗的一号包间支了张行军床。
郑波来到楼上的一号包间时,已经没有力气观察窗外的风景了,倒头就睡。
郑波是被老金叫醒的。
老金拿着合同,在餐桌边坐下了。
郑波在合同上签了字,又复印了身份证。办好手续后,开了晚上需要补进的菜,又在小黑板上加了两道,其中一道叫“白里透红”。老金不懂,问他什么是白里透红,郑波说:“就是白菜帮子和红辣椒丝。咱们不是叫辣妹火锅城嘛,我考虑着,要把辣椒给用起来。”郑波还建议,从明天开始,要常备两道菜,一道是大煮干丝,一道是红焖狮子头。因为这两道菜都是大众口味,可以事先做好,炖在锅里,不需要临时现炒。老金初步尝到了甜头,当然听从郑波的安排了,当即同意,明天一齐备料。
趁着晚上营业时间还没到,郑波这才端了一杯茶,在楼上的一号包间里坐下来。这个包间的窗户面东,窗外是一棵高大的北京槐。郑波撩开窗帘的一个角,朝外面望去——这才有点窥视的感觉,也是他要的效果。黄昏快要来临了,路上的树都是北京槐,一棵棵粗壮高大,凌乱而光秃秃的树枝上,有几只麻雀在寒风中跳跃,可能是利用黄昏来临前的最后时光,觅点美食,准备度过漫漫长夜吧。树下的马路很窄,没有车辆,人行便道上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郑波知道,离人流高峰还有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过不了多久,就会人流如织了。向南看,能看到几间酒吧的门脸,一如既往的神秘。换一个角度,郑波看到了那条长椅。长椅不是正对着辣妹火锅城的门,略略的偏南一些。如果有人坐在长椅上,就会闻到火锅的香味。这是肯定的,郑波就曾闻到过多次。此时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不是通常看到的一男一女,而是两个女的,她们面对着辣妹火锅城的门脸,正说着什么。郑波听不见,如果把窗户打开,有可能就听见了。她们很好看,一个穿着皮革、长靴子,另一个穿红呢子大衣,里面是一条黑色的露胸连衣裙。她们在说什么呢?有可能是在议论小黑板上的菜譜吧。
“郑老师!”有人喊他了。
郑波听出来是老金的声音。郑波喜欢上老金了,虽然才相处几个小时,郑波就觉得这个老板很豁达,很干练,很爽快,毫不拖泥带水,不是婆婆妈妈的那种。他喊郑波“郑老师”,也让郑波感到新奇和亲切。
10
晚上更忙,一直忙到十点半。好在经过一个中午的演练加上老金的协调(郑波有了两个助手,还不包括洗菜工),一切都很顺利。这也给郑波一个暗示,或许他以后的生活都是顺顺利利的。
火锅生意真的不好,二楼一共四个包间,居然只用了一个。郑波回到二楼的一号包间,赶快来到窗前,撩开窗帘,向外窥探。夜色中的三里屯路,和白天完全不同了,路灯可能要有意配合三里屯街区特殊的酒吧氛围吧,居然不是同样的色彩也不是同样的亮度,有那么一段,大约五十米左右吧,很幽暗,那绿化带,那栅栏,那北京槐,还有各种楼形和树的怪影,模糊地互相重叠,互相覆盖。郑波的目光盯住了那一带。郑波对那儿是有记忆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如前所述,郑波到辣妹火锅城来找工作,是他处心积虑的精心算计。他原以为会费很多口舌,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更没想到的是,老金安排他所住的房间,更是观察那一带的绝佳之地,真是天遂人愿啊。不过,此时,那儿并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行人,也没有约会的情侣,没有接头的人影。郑波心里“咚咚”直跳,以为一定错过了什么。再向北望,就是高乐雅咖啡店的对面了,那儿要明亮多了,行人似乎更密集些。郑波的目光收回,换个角度看楼下,那张长椅上依旧坐着人,依旧是个女的……呀,郑波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不是左露吗?
郑波的心不只是加速地跳,而是要跳了出来,连呼吸都急促了。
平静下来的郑波,拿出手机。郑波的手机很安静,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微信和短信,只有一条没有发出的微信提醒。那是他写给左露的。整整一天了,微信没有发出。现在,他不能知道左露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懦夫,是个无赖,既不敢承认爱她,也没有能力还钱,就这么一拖了之吗?左露宁愿来故地缅怀(守候或等待),也懒得打个电话或发个微信了。郑波心里被触动了,不管怎么说,不能再玩失踪了。以前的失踪他无法控制,现在,透露行踪有什么好怕的?哪怕是撒谎,哪怕换来更猛烈的报复,他也要承受。
郑波手指一动,把那条未发的短信发了出去。
郑波看到,左露点开了手机——她一定是看新收的微信了。
左露盯着微信看了很久,才开始回复。
郑波紧张起来,不知左露会回他什么话。郑波已经做好了被大骂的准备了。可是他收到的回复,让他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推开窗户,大声呼喊左露。左露的微信说:“你出差也要花钱的。”
郑波看到,左露哭了,她拿出纸巾在拭泪。郑波眼泪也涌出了眼眶。
对于这样一条微信,郑波怎么回呢?
“我尽量提前回去,等我哟。”郑波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
“嗯。”左露的回复更短了。
左露把围巾解下来,重新系上,离开了。
这一关总算闯过来了,他至少有两周的时间可以回旋了。两周,仅从辣妹火锅城,就能拿回四千块钱了。郑波深深地吐一口气,把目光再次投到马路上。
来了来了。郑波看到一辆摩托车驶过来了。摩托车上只有一个人。很普通的一辆黑色摩托车,从北往南,速度不快,也不慢,像是巡逻,大约到了太古里广场那儿吧,又返回了。还是那样的速度,只不过,摩托车在辣妹火锅城对面偏北的那片幽暗里停了下来。郑波的目光离开了摩托车,在幽暗里寻找着,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或者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就有两个人交叉而过了,紧接着,一个人影迅速蹿上了摩托车。摩托车也一声低吼,向北呼啸而去。尽管摩托车的速度很快,郑波还是看清了,也认出来了,没错,那个身穿迷彩羽绒服的家伙,就是小关。
郑波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深夜十一点。
11
一周后,北京的第一场雪在凌晨时分开始飘扬,不紧不慢一直飘到中午,又从中午飘到晚上。大雪影响了人们的出行,也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郑波原以为雪天,火锅生意会火起来,未承想,还不如平时。受大雪的影响,小炒生意也受到了株连——大家都不出来吃饭了。但盒饭和外卖似乎不减平日的量,中午和晚上相加,照例是卖出去百余份。这是他专门设计的盒饭和外卖套餐,一个红焖狮子头,一份醋熘土豆丝,一份油炸杏鲍菇,售价二十六元,真的是良心价。
经过几天的观察,郑波已经掌握了那帮人的活动规律了。郑波觉得是时候行动了。恰巧晚上下班早,刚过十点,他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一个搞清洁的女服务员还好奇地看他一眼。可能是觉得郑波穿得太夸张了吧,戴了帽子,围了围巾,还戴了墨镜。服务员不知道郑波的怀里,还揣了一把剔骨刀呢。
郑波快被冻僵了——躲在冬青丛后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他真不该这么早就来。但是迟了又怕被发现。他既怕被店里的员工发现,也怕被迷彩服那帮人发现。他出门时,还故意向北走,一边走一边观察路对面的情况。走过高乐雅咖啡店的门口,才穿过三里屯路,沿着小街东侧再向南走。他拉上了羽绒服上的帽子,用围巾包住下巴,眼睛警惕地搜寻着,那辆摩托车还没有出现——当然,摩托车出现时,就是他们交易结束的时候,再行动就晚了。郑波要在小关出现时截住他。
郑波走进那段幽暗的地段,闪身躲进冬青丛后。他躲好就没有动。地上是厚厚的雪,冬青也被厚雪所覆盖。很快,他的双脚就被冻麻了。但郑波心里像揣着小火炉一样地冒着热气,目光如炬地盯着人行道上。辣妹火锅城的门口,他看到老金出来看了看,把小黑板收回屋里了。他又把目光移动,看到高乐雅咖啡店的灯光了。咖啡店的灯光依然是最特别的,底层呈橘黄色,二层是橘红色。咖啡店一直都是安静的所在,和不远处的酒吧街形成鲜明的对照。郑波收回了目光,他要把重点投向酒吧街方向,小关都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至于另一个接头者,有时是从酒吧街方向过来,有时是从北面过来,接头者不是固定的某个人,每次都换。只有小关是不变的。
就在郑波被冻得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从酒吧街方向走来一个人。由于相隔较远,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但从走路的姿态上,他断定就是小关。小关先是尾随在一个胖子的身后。可能是胖子行动较为迟缓吧,在被两个高个子追上并超过时,他又跟上那两个高个子了。两个高个子走得太快,他又跟在一对情侣的身后走了一截。待走到郑波身边时,郑波一个鱼跃,从冬青丛中扑向了小关,身上带起的雪和冬青上被他撞飞的雪纷飞起来。
可能是蹲久了,腿脚不听使唤了,郑波的鱼跃没有达到预期,跪在了小关的面前。
一直处在警惕中的小关,显然被郑波吓着了。但他在做出撒腿狂奔之前,认出了脚下的郑波。与此同时,郑波也说话了。郑波抱住小关的腿——在别人看来,还以为郑波在给小关下跪,在向他央求什么,实际上,郑波是有心无力了,他双腿又酸又麻又疼,根本站不起来了,这和他预想中的情形大相径庭。但他截住的是小关,他的口气也没有变,小声而严厉地说:“不要废话,借我一万块钱,我保证什么都没看见。”
“啥?”
“我知道你干的好事……我只要一万块,一万块!”
“讹人?疯了吧?”小关低着头,踢了他一脚,把他戴着的墨镜给踢飞了。
“你霸占我女朋友,借一万块钱算多吗?”这句话不是郑波事先的设计,是他心里的话。
“老子救了她好不好?滚开!”小关拔腿要走。
哪里能走得脱?郑波死死抱住他的腿。小关拖着他走了两步,又回身猛踢几脚。郑波只能用手臂抵挡着。可能腿脚已经恢复了大半,抵挡中他顺势站了起来。小关知道自己的处境,恼怒中挥拳就打在郑波的脸上。郑波的鼻子瞬间出血。就在小关摆脱郑波的纠缠,转身欲跑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花瓶,重重地砸在小关的额角上。小关毫无防备,又是迎着花瓶去的,直接被砸暈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冲过来,拉起郑波:“跑啊!”
郑波不想跑,他的事还没完呢。可看到拉他的人是左露时,只好跟着她跑了。
幸亏左露及时赶到,也幸亏及时跑开,郑波看到那辆摩托车已经从酒吧街方向疾驰过来了。郑波这才意识到危险。
郑波随着左露,一路狂奔,跑过太古里一带,跑进一个小区,钻进一扇铁门里。
在奔跑过程中,郑波觉得已经脱离危险了。可左露还在跑。关键是,左露那么能跑,郑波都跟不上了。左露关上铁门,人就顺着铁门瘫了下来,坐到地上。她太累了。郑波也跟着她一起瘫下来。在大口喘息几分钟后,左露看了看郑波。郑波鼻子上的血不流了。左露递一张面巾纸给他。郑波接过纸,在鼻子上擦拭着。郑波的鼻子还疼。可能是冬天的鼻子本来就脆弱,经不起重拳的。郑波看着纸巾上鲜红的血迹,这才想起左露为什么比他还害怕,为什么比他还能跑,是左露用花瓶爆了小关的头,这一招太狠了。
“他会不会报警?”左露说。
“他不敢……他就是小关。”
“啊?小关为什么不敢?”
郑波知道说错了,他不敢往下说了。郑波的目的不光彩,他本想讹一下小关的,讹他一万块钱,就能把左露的账还了。但是,他精心设计的套路,玩砸了。还有让他更为担心的关于出差的那套谎言,也自然被戳穿了。怎么向她解释呢?左露脸色还是煞白的,目光亮闪闪的,她定定地望着前方,其实也并没有具体望着什么,望,只是她出神、发愣的一种状态。在她目光的前方,郑波还是看到靠着桌腿的一块迎宾的招牌了,上面贴着一块红纸,写着:“今天优惠:凡在本店消费的顾客,赠送一道私房菜‘白里透红!”
郑波明白了,左露早就知道他并没有出差。郑波不敢说话,他觉得欠左露太多了。左露也没有再说话。一直不再说话的左露,眼里涌出了泪水。左露的泪水流得真欢啊。左露的泪水也触动了郑波,郑波真切地感觉到那泪水的浩瀚,郑波鼻子一酸,抓住左露的手,说:“左露,我一直撒谎……我错了……我爱你!”
12
蓝水晶餐厅的生意,是三里屯一带最火的,这是因为他们的厨师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加強,菜品更加的丰富,服务更加的周到,回头客自然就更多了,特别是他们新开的套餐外卖业务,每天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
春节临近的一天,阳光格外的灿烂,天空少见的澄清碧透。在下午顾客稀少的空当时间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穿一件华丽的抹茶绿大衣,背一款红色的芬迪新款包,服务员引她坐下后,她迟迟不肯点餐,而是四下里打量,还问服务员:“郑波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郑波正在楼上休息。郑波现在是蓝水晶的主厨之一了,每天工作都很累,都会在下午三点到五点的空当里,休息一会儿。今天有点怪,往常一到这个点儿,他就睡着了,今天他迟迟不能入睡,总觉得有事。
果然,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左露。
左露拿一本婚纱图册,她挑了一件非常中意的婚纱,来征求郑波的意见——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在春节期间,要回郑波的老家举办婚礼。郑波当然也喜欢白色的婚纱了,白色代表纯洁,代表高雅,代表神圣,也代表善良。这些都是左露具备的品质。左露说:“那就定啦?”
“当然啦!”
“对了老公,今天要发工资,需要你身份证和银行卡号,提供一下呗。”
“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不领了,欠你的款还没还呢?”
“那可不一样,领了再还,再说了,也用不了那么多啊。”
“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分成呢。”
左露乐了,说:“要是这样较真,你还偷了我一样东西,还在吗?”
“当然当然。”郑波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两寸的照片,照片上是左露微笑的略显生涩的脸。
“知道吗?我为什么相信你会回来?就是因为你拿走了我的照片。”
“真是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敲门声。
进来的服务员说:“楼下有个女的,找郑老师。”
“哦,谁会找我?”郑波要出去。
左露拉住了他:“等会儿,看看是谁啊,咱们举报了那帮毒贩子,被公安连锅端了,连小关都被抓进去了,你提供了他们的联络电话,又被公安奖励,他们肯定恨死你了,别是漏网之鱼来找麻烦的吧?”
郑波和左露就从窗户里朝楼下的大厅望。郑波一眼认出了会会。来人是吴会会,这是郑波没有想到的。
左露说:“谁呀?这么漂亮,是吴会会?”
“是她。”郑波说,“她来干什么?咱俩下去吧。”
“不会是来找你要小关的吧?”左露看着郑波,眼里充满了信任,“我去了不方便你们说话……去吧,你肯定行的。”
左露给了郑波一个大大的拥抱。
郑波来到楼下,看到会会脸色阴晦,已经不像一个月前那么滋润了,也不那么飞扬跋扈了。她安静地坐着,看了郑波一眼,没有站起来,看似平静的样子,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复杂和不安,低声说:“能帮个忙吗……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借点钱给我……我,我知道没脸来找你,可是,可是……我怀孕快三个月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一个长大后要去监狱看爸爸的孩子。”
这钱借还是不借,郑波的内心也复杂了。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文学选刊选载。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陈武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