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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当我们谈论离婚时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1:31:17

1

她嫁给了一个难得的好男人。几乎人人都这么认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这天接到一个显示为陌生号码的来电。这年头的骚扰电话实在太多,我本不想接,但它接二连三地响起,不依不饶的架势,我只好放弃抵抗。

“孙元方,是我。”

轻盈而酥软的感觉骤然在我体内升腾而起。我将近二十年没有见到她,也从未与她有过任何方式的联系。然而,她一张口,我便知道是她。她说话的腔调几乎丝毫未变。当年,我和老大、牛二曾背着锤子点评过她的声音,说她的吐字、发音和对气息的掌控颇似邓丽君,有一种足以使你心旌摇曳的性感风情。

“你几时方便呢?我们见个面吧。我想跟你聊聊。”

我隐约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儿:“有什么事吗?”

紧接着,听到了一句极干脆的回答:“我打算跟金文武离婚。”

非比寻常的惊诧使我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空白。

2

和她的初见,是二十多年前,在她的婚礼上。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疾步走出法院大门,打了一辆车。

我对司机说:“赶时间,麻烦开快点。”司机用懒洋洋的腔调回了一句貌似不起眼却充满哲理的话:“我也想啊,可我办不到。”

他确实办不到。时值下班高峰,他那辆同样不起眼的“的士”只能汇入拥挤的车流被裹挟着前行。等我赶到市中心那家我们常聚的酒店,推开包间门时,发现人全齐了。八碟冷菜摆上了桌,五颜六色的酒和饮料也开了盖。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转向我,眼睛里全都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对不住!对不住!”我相当知趣,抓起一瓶白酒,做出痛心疾首状,说:“来晚了来晚了,先自罚三杯。”

牛二把我手上的酒瓶抢下来,笑得有点诡异,说:“免了。今天特殊。”

我这才意识到,果然,空气里的确有一些暧昧的因子在飞舞。

“你不是最后到的。”老大告诉我,“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谁?”我颇有些诧异。

“锤子的老婆。”牛二朝我挤眉弄眼,说:“我们也是才知道,今天锤子请我们来,其实是参加他的婚礼。”

我第一反应是打开公文包,想从里面取出钱包——这个动作被锤子迅速拦截了。他诚恳地微笑,说:“之所以事先不告诉大家,就是怕你们封红包。”我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他又一次迅速拦截了我:“你们人到场就是给我面子,真的真的,红包就算了。”

那时候,我们这个圈子的男人当中,锤子是最厚道的。而我最羡慕的男人,就是锤子。

所谓“我们这个圈子的男人”,其实就是经常和锤子在一起踢球的校友。读大学时,我们虽然专业不同,但来自同一家乡、外加对足球的痴迷把我们联结成了一个共同体。整个大学时光,我们把闲暇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踢球上面。当然,其实我们也愿意把时间花在漂亮女生身上,关键是她们不愿意。

命运的拐点出现在大学毕业之后。只是当时的我们对此并不具备足够的意识。

一开始倒没看出什么大不同,我们都一样,分别与所学专业相对应,被学校分配进体制内单位吃皇粮。譬如,我们四个人组成的核心圈中,锤子去了省级报业集团。老大去了省委机关大院。牛二去了出版社。我去了区法院。初涉职场,大家似乎心理上尚未断奶,仍要找机会聚在一起。狂喝大啖时一侃,发现彼此待遇差不多,于是心理极度平衡。

就這么回顾过往、立足当下却从不展望未来地过了段时间,一天,我接到锤子电话,说晚上我们核心圈小范围聚聚,有个重要的正经事情要跟我们商量。

“一件大事。真的真的。”除了酒喝高后有些疯癫显得仪态尽失之外,锤子的声音总是这么温和,听起来彬彬有礼。他说:“集团想派我去下面一家市场化小报,我想听听,你们怎么看?”

我们又一次聚在母校门口那家小酒店里,趁喝得烂醉如泥之前,先七嘴八舌为锤子出谋划策。

老大苦思冥想,却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只说了几句话,像挤牙膏似的。他的意思大概是天下之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按理,锤子应该去。又似乎是,目前想看清真正的大势比较困难,所以锤子恐怕还是留在原地不动稳妥一些。

我发现,老大昔日踢前锋的锐气差不多消失殆尽,言行举止越来越四平八稳。省委基层公务员这个职务仿佛一把刻刀,逐渐将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没法对锤子的未来负责,真不好说什么,只能模棱两可。

唯独牛二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这还用商量?去!干吗不去?市场化怎么了?西方社会的新闻报道就是高度市场化运作的——我说锤子,你大学读了四年新闻,该不会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新闻吧?况且,既是市场化,收入就要跟效益挂钩,万一效益好,收入比现在高也是可能的。”

锤子眉头拧起来了,说:“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原来,在敲定小报管理班子时,集团领导很是费了一番周折。舞文弄墨的文化人身上总有一股清高劲儿,尤其大型报业集团的记者编辑,被吹捧为所谓的“无冕之王”,骨子里更是有优越感,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去推销报纸?虽说报纸不同于大白菜,它毕竟是精神产品,可归根到底,卖精神产品也是卖呀。试问,卖精神产品跟卖大白菜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一片喧嚣混乱之中,几个临近退休的老报人,外加一个一向跟集团一把手不对付的刺头自愿站了出来,表示同意去新生小报开疆拓土。老报人因为快要退休,觉得不如趁此机会快意一下人生,反正,小报能不能搞好,丝毫不影响他们将来拿退休工资。刺头则正处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深知得罪过集团一把手,在大报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等着自己,索性借机另立山头,或许时来运转也未可知。

锤子把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叹气道:“你们想想,一帮老人加刺头能干成事吗?”

老大、牛二和我迅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锤子无奈地一笑,说:“其实,去不去也由不得我,上面已经定下来了,我还能抗命?找你们,不是跟你们商量,只是心里发慌——来来来!喝!”

归根到底,锤子的正事不是我们能帮助解决的,而是它原本就“被”解决了。

谁能料得到,就是那帮当初谁都不看好的老人加刺头,居然创下了江南报业史上的一个奇迹。短短几年内,小报以黑马之势在市场推广上所向披靡,发行量一路高歌猛进,最终雄霸冠军宝座。

锤子竟由此发达了。先是得偿所愿,分到小报体育新闻部,主要跑国内外的重大比赛,兴趣与职业高度统一结合——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继而被小报提拔,升为副科,一下子成了我们这个圈子行政级别最高的青年干部;至于他的收入,自然随着小报销量的蒸蒸日上也节节上涨了。后来,我们在眼红之余达成了共识:锤子总算对得起他爹给他取的“金文武”这个大名了,不仅文武双全,更是年少多金。

那个阶段的锤子在我们眼里,完全就是一副少年得志的形象和做派。尤其不久之后,当他身边的漂亮女人开始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时,我们不得不认为,他和我们的差距已经大到了让我们望洋兴叹的地步。

“男人有了钱,女人就会主动往他身上扑,这是千百年来颠扑不破的真理。”牛二口气里的酸味四处弥漫。老大和我与牛二差不多,几乎一贫如洗,又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同病相怜之下极其理解牛二的失落,于是他暗地里对锤子的妒忌似乎是可以被我们原谅的。

有钱,有事业,有前途,有一副魁梧、上半身呈“倒三角”形的好身板,锤子堪称“完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脸上还有几粒麻子,但这有什么关系?他终究还是一个少见的大好人,天性温顺随和,为人极其敦厚,花钱又大方,简直让你没办法不喜欢他。

沾他的光,我们聚餐地点升级换代转战到了市中心的豪华大酒店,而原本轮流做东也变成了由他抢着埋单——其实他根本不必抢,我们乐得吃大户,只是做一个假动作罢了。唯一遗憾的是,重大体育赛事那么多,锤子满世界乱跑,我们平日里多是在小报上看看他从全国各地发回来的新闻报道,顺便瞻仰一下他的大名而已。

然而他的婚礼实在让我感到突兀。不过几个月没见,一点风声都没有——哪个女人这么有本事?在饭桌上等待锤子老婆到来时,我的好奇心一如春天的杂草开始疯狂地生长。而且,我可以确定,其他人和我一样。

很快,她来了——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明显大学女生的气质,穿一件绿色旗袍,步履款款似从江南水乡而来。她应该注意到了我们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她,于是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

牛二离门最近,此时慌不迭地站起来跟她握了个手。此举完全多余且莫名其妙,但我理解他,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在那个充满欧式情调的豪华大酒店里,每一件让你觉得好看的东西都是假的——脚下铺着的所谓土耳其地毯,墙上仿名作而制的油画,盛开在转角落地瓶中的塑料花,摇曳在餐桌上方的“水晶”灯……唯独她是例外。

她谈不上惊艳,却清新动人。尤其是她的笑容,很容易让你联想到雪后初晴的早晨。皮肤应是涂了一層淡淡的脂粉,看上去相当的好,滋润光滑,弹力十足,把人衬得光彩焕发,给人深刻的青春感。不过,最打动我的,是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既洁净又温暖的气息,我甚至迷迷糊糊觉得,男人只要伸出手去触碰她,便会感到无比的舒适。

“我知道,你们是文武的铁哥们儿,都不是外人……”她有点害羞,眼神避开我们对她的注视——果然不是见过大场面的姑娘。声音却很动人,像一根轻盈的羽毛在你的心尖上挠。然而,我怀疑我们这些收入不高又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堆灰不溜秋的土豆,乏善可陈。她和锤子才登对,他们俩站在一起,真的就像传说中的“金童玉女”。

把喝得双眼迷离昏昏欲睡的她送进酒店安排好的洞房之后,锤子和我们吞云吐雾。无须我们多加盘问,他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的底细抖搂出来了:是他的嫡系师妹,大学毕业前原本在一家市级机关报实习,某次活动中邂逅了他,被他迷住,从机关报转到小报实习,后来,就成了他的女人……

“就这么仓促草率地结束了逍遥快活的单身生活,你舍得?”牛二的问话分明有些言不由衷。锤子面有得意色,说:“哪里,没办证,法律意义上我还是单身。目前租了套小房子先同居,搞个结婚仪式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我×!”牛二的感慨似有一丝愤愤不平。

老大笑道:“这么急着要跟你。”

锤子眯缝着眼,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说:“她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你们懂的!她刚毕业,在一家行业报上班,工资少得可怜。而我在女人身上花钱,从没小气过。还有,这个女人在床上,你们根本想不到,急得就像——”他适时打住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心想,在我们这堆土豆和锤子身上,无外乎印证了地道的“马太效应”:如果他拥有,就给予他更多。如果他没有,就连同他原有的也一起剥夺。

婚礼过后,有那么几次,我在马路上与她偶遇过。她骑一辆“捷安特”最新款的淑女自行车,穿着时尚的品牌服装,行头一望而知价格不菲——无疑是锤子送给她的。在满大街骑车而行讨生活的男男女女当中,她显得过于体面优雅了。看着她和那些灰头土脸的普通人挤在一起等红灯变绿,再匆匆忙忙骗腿儿跨上车穿越马路,我多少觉得有些可笑,因那幅画面确实非常滑稽。

至于锤子,和她在一起后几乎毫无变化,仍是喜欢借着工作的由头到处疯玩,有空便约我们胡吃海喝,彻夜狂欢。间或踢场球,踢完后便将我们所有人的脏球衣卷回去,说让她用洗衣机洗,并不费事。有一回聚餐时,锤子把她带来了,但显然她不习惯夜生活,才过十点便开始打哈欠。我注意到她三番五次用眼光示意锤子一道回去,但锤子坚持让她先走。自此锤子再没带她出来交际过。

后来听说锤子终于跟她领了证,又听说他们的关系不无摩擦,但是,再后来发生了两件于我们这个圈子来说简直比天还大的事情。当这两件事情最终化于无形时,我私下认为他们的婚姻已经变得坚不可摧了。毕竟,锤子的崇高人格得到了两次确凿无疑的证明,和这样一个近乎“完人”的男人白头到老,于她那样一种女人而言,真是福分。

3

几无例外,中年女人痛诉男人不堪、泪水涟涟的样子总会让我在心生厌烦的同时,忍不住去推想她们悲剧命运背后的东西。

在我长达二十多年的司法生涯中,前面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审理形形色色的离婚案件,我见过太多婚姻失败的女人,直至感到了彻骨的倦怠。经过一番人事上的运作,我终于被领导调去处理刑事案件。事成之后,我对牛二说,不离开民事法庭,我迟早会被那些女人的眼泪淹没。我相信,假如不是她和锤子,这世上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的离婚能引起我的任何兴趣。

时隔多年重新见到她之前,我设想过岁月在她身上究竟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不出意外的话,她应和我在法庭上见到的那些中年女人差不多,被爱情的远逝和一地鸡毛的家常生活折磨得近乎歇斯底里。

按约定的时间,我准时抵达茶社。

她已经到了,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朝她走近的片刻工夫,我用长年训练出来的专业眼神迅速而犀利地观察了她。她看上去虽然非常沉郁,却并不显老,甚至可以说,外表变化并不大——照此判断,光阴远比爱情对她仁慈。

“找我的诉求是什么?”短暂的寒暄过后,我直奔主题。

“公平与公正。”她脱口而出。脸上的神情非常坚毅,双眼则毫无顾忌地直视我,里面闪烁着不妥协的锋芒。

我感到了陌生。看来岁月流逝带给她的变化深藏于她的内心。

“如果你们私底下确实谈不拢,不得不走上法庭,那么,法律会公道地解决你们的问题,在孩子抚养和财产分割方面给你们一个合理的判决。”我谨慎地挑拣着字句。

“我已经了解过了——十岁以上的孩子跟爸还是跟妈征求其本人意见,婚后夫妻财产均分……可那些只是法理逻辑上的公平公正,至于情理逻辑上的——”

我打断了她:“生活和人性如此复杂,我有什么资格来裁定?”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痛楚:“你对我有成见,我没说错吧?”

“这么多年来,我和锤子难得见面,见着了也聊不到你身上去。但我了解他的为人和你们的过往。所以,即便我有成见,恐怕这种成见也不无道理。”

“你听过这句话吗?每一个真相都会蒙以表相,当你只看到表相,真相正对着你冷笑。”

4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就接受什么样的命运。

有一天晚上,她指间夹一支女士烟,坐在梳妆台前,望向对面的大镜子,玩味着自己颓靡却充满诱惑的抽烟姿势。就这样,一支接一支,直到把剩下的烟全部抽完,她才起身走到阳台上。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就从她的脑子里跳了出来。深夜的凉风飒飒扑面,骤然吹醒了她。第二天,她便把烟戒了。

她想,其实一切都源于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交织了太多复杂的成分。

细说起来,她的“与众不同”在高考失利那年就初露端倪了。那年,她将手上一份当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撕碎扔进垃圾箱,向目瞪口呆的母亲宣布,她要复读,她要远离这个让她感到羞耻的家庭。

第二年,她如愿考上数千里之外的大学。仿佛一颗水滴汇入一片汪洋大海,她无足轻重得连小小的涟漪都激荡不起。

多年根植于内心的自卑赋予她惹人侧目的敏感和孤僻。上课之外的时间,除了睡觉,她几乎全花在图书馆里。她为自己划了一块小小的领地,不去招惹别人,也僵硬地躲着别人善意、非善意的关注。她书读得杂,读得多,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不容易轻易附和别人,这就越发显得她个性,难以融入集体。

升入大四后,按惯例新闻系学生要先去媒体单位实习。这时,她就像一直生活在封闭世界里的蜗牛觉察到了某种动荡,不得不伸出触角来过问一下世事。

她环顾四周,吃惊地发现,在学校各方面表现拔尖的同学,被班主任安排去了北京那些牛气冲天的央媒。自己有门路的,去了本地或外省的各大电视台、电台、大型报业集团……其中最成功也最引人议论的是一个女同学,原本和计算机系的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实习前,竟以闪电般的速度攀上省电视台某频道的节目总监,同时把之前的准丈夫甩了。结果,女同学被新男友安排进省电视台实习。据说,实习结束后,留在省电视台工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她像一座孤岛似的岿然不动,班主任只好找她谈话,问她打算去哪儿实习?

她沮丧地垂着头,没有任何主张和办法。

班主任说:虾有虾道,蟹有蟹路。你成绩不错,专业素质强,不如回老家吧——名牌大學新闻系毕业生,在你老家能吃香的。挑一家单位实习,毕业后留下来,小菜一碟。

她慌乱得直摇头。心底想,班主任如何能明白,她当初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终极逃离。

你呀,看上去柔弱,颇有几分温柔之态,其实骨子里很是有一把劲儿。班主任也摇头。

她并不傻,知道班主任全方位主持学生工作,不得不追求四平八稳,对于她这种融入性差的另类学生,他一直不甚喜欢。

班主任还算负责,盘了盘手上的资源,将她安排进了市级机关报。班主任叮嘱她接下来务必在机关报好好表现,实习结束顺势留下来工作也不无可能。在她这头,却是觉着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照搬大学课堂上的知识,以为新闻采访和报道是抽丝剥茧,是剥洋葱,需要侦探式的敏锐,还需要法拉奇式的尖锐和强悍。结果,在那家机关报里,一切相反。理论在实践面前被粉碎性解构,她的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她一如既往地不合群。偌大一个报社,几乎只有她的实习老师私底下能跟她说上几句掏心窝的体己话。实习老师部队转业,没受过多少正规的科班教育,是她的老乡,于是在她的心里,更愿意把他当老乡。

老乡有次带她去采访“菜篮子工程”,到相关部门转转聊聊,回来写了篇应景之作,接下来没事做,就跟她闲聊,因为喝了一些酒,话题扯得有些远,说:“姑娘,你书本是读了不少,但识字不如识事。我看你呀,就是人情世故懂得少,在社会上吃不开,你这脾性要不改,将来还得吃大亏。”

她闷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打小就这样,怕是不好改。”

老乡宽容地一笑,说:“你的脑瓜子蛮大,就怕里面装满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她不服老乡的批评,赌气道:“假如没有理想主义,我们只怕还在旧社会。”

老乡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笑出了声:“哈哈哈,你这姑娘,确实有点迂——不扯这些了。说点别的。你告诉我,从小到大,哪件事情是你印象最深刻的?”

她在脑子里以倒叙的方式漫无边际地回忆了从小到大的生活。最后,她告诉老乡,小学郊游时,在老家山区马路上,学校大巴车不小心碾死了一条蛇。车上的孩子们兴奋得很,全部跑下来围观。那是一幅血腥而残忍的画面,也是她记忆深处的一个噩梦。

老乡认真看了看她,说:“姑娘,我看人一向准——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小女人,很传统,有强烈的母性。在你心底,其实把家庭看得远比事业重。”

她不辩驳,心底却觉得好笑,假如老乡知道她的原生家庭给她留下过什么样的创伤,那么,他断然不会轻易下此结论。

在她沉默之际,他点燃一支烟,问她:“你的理想为什么不能是组建家庭呢?照我看,对女人来讲,家庭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位女作家说得多好,女人的美满命运,撇开时代因素不谈,无非是贤妻良母,百年好合。”

她照实说出心里话:“假如仅仅以成家为理想,女人何必千辛万苦念大学?”

他认真地说:“女人念大学才能接触得到更多优秀的男人,才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假如我是女人,我就把物色男人和经营家庭当作唯一事业,这才是女人最明智的生存之道。”

他的论调颠覆着她的信念和梦想,她心里面极其抵触,又受“事业”两个字刺激,未免感到沮丧。心想,在机关报继续这么耗下去,只怕前程渺茫。

头一个多月的实习生活倏忽而逝。某个上午,老乡泡了杯茶,点了支烟,架腿坐在扶手椅上翻看报纸,以此打发一天的工作时间。她则闷头编发通讯员来稿。突然,电话铃声尖厉地响起。机关报办公室向来沉寂,鲜有电话打进来,她一时有些愣怔,反应和动作慢了些。结果她刚把话筒拎起,对方威严的声音竟直冲耳膜:“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不待她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方已经开始了批判:“机关报当天的一篇报道居然有错别字!明明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刊发出来的居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钱!”

“线成了钱,何其荒唐!”对方怒斥道,“谁的责任?记者?编辑?还是校对?值班领导呢?有没有责任?”她受了惊吓,反应倒快了。赶紧向认真阅览报纸的读者道歉,说不管谁的责任,总归就是错了。既是错了,就要承认,就要改正,下不为例。对方这才把口气放缓和了一些,用诗歌朗诵一般抑扬顿挫的声调说:“按理,错个字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挑剔?那是因为,我对这份报纸、对这份工作——爱得深沉!”

搁下话筒后,她发现老乡的眼睛正越过报纸上方看着她,便把对方的话复述给老乡听。老乡“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老周又较真了。”她问老周是谁?又较真是什么意思?老乡告诉她,老周是机关报总编办前任领导,退休后坚持每天研读机关报,只要发现任何问题,便马上给报社打电话。

“老周那双眼睛就像精密的排雷器,哪怕再小的异常也逃不过他的扫视。”老乡摇摇头,笑道:“其实,何必呢?又不是原则性错误,无所谓嘛。再说了,咱们这张报纸,哪有多少人看嘛,也就老周这种离退休干部,还把机关报当圣经。”

就是从老周和老乡的两段话里,她听出了荒诞的意味。她暗忖:假如大学毕业后她果真能留在这家十足滑稽可笑的机关报,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加入老乡或老周的行列……这么一想,荒诞之外,又多了惊悚。

故而,假如追根溯源的话,那么,她和金文武走到一起的源头只不过是逃离的念头在她脑海再度泛起罢了。

在这座富庶的江南城市,林林总总的商业活动总是此起彼伏。本来,她和金文武归属不同的新闻条口,在活动中交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然而那次活动的主办方是一家名头响当当的民企,近些年通过资本运作快速扩张,攫取财富的手像章鱼的触角,灵活而妖娆地伸向四面八方:拍下了大量土地搞房地产、收购了一家足球俱乐部、兼并了一家影视公司……这么大体量的集团搞起大型庆典活动来,自然必须遍邀各界人士。于是,前来捧场的政府官员、负责吆喝的媒体记者、体育明星、娛乐明星,三教九流济济一堂,一派鸡鸭同笼的沸腾喧嚣。

老乡带她出席活动,向她介绍在场的熟人,好几番晕头转向的敷衍之后,轮到一个身穿藏青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老乡指着这个男人,告诉她:金文武!你的师兄!他那份小报的发行量,可是在全省稳坐头一把交椅。老乡啧啧感叹,小报大销量,文武老弟的日子,过得真是太滋润了!

她自然没少研究过那份小报,爱屋及乌,此刻看金文武打扮体面,笑起来颇有一股温纯敦厚之风,顿时心生几分好感。又见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天然有些亲近似的。晚宴时,主办方给媒体记者安排了一张大圆桌,她便挨着他坐下来。

吃到中途,酒至半酣,有人开始讲官场段子,被老乡打断,说不得妄议国事。过一会儿,有人挑起黄色的话题,又被老乡打断,说有姑娘在,不得祸害她们。大家哄笑起来。笑声中有人问老乡,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那酒还有什么喝头?老乡答,可以说一些相对安全的段子嘛。旁人起哄,那你说!说不好罚酒!

现场闹作一团。

突然,金文武将脸凑近她,悄声说,你知道你脸上最美的部位是哪儿吗?他这话有些突兀且不老实,却并不令她生厌。她摇摇头。金文武微微一笑,说,是你的鼻子。他告诉她,她的鼻梁大概是他见过的姑娘当中最直、最动人的,完美得简直叫他怀疑,它是经人工捏造而成。她下意识地赶紧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力证它是自然生成。他赞叹道:姑娘天生长了这么直的鼻子,将来准保财运好,还旺夫——哎呀,没想到我今天跟这么优秀的姑娘坐在一起。她乐了,忍不住跟他打趣,小报就是有活力,连培养出来的记者都这么有幽默感。他憨厚地笑道,平时也没有,见到你就有了。她撇去他话里的调情意味,只问,平日里工作忙吧?他答,忙得就像空中飞人,都没时间谈恋爱。她艳羡道,这多好!这才像真正的记者。他吃惊地看着她,说,女孩子就应该待在清闲的单位,工作上随便应付应付,将来把时间和精力留给家庭,这多好。她把脸微微一沉,反问道,这就叫好吗?

这时,坐在对面的老乡正拿着手机一本正经地念起一个短信段子:单位就像一棵爬满了猴子的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祝大家多爬两根枝杈,多看几张笑脸,少看几个屁股!

她盯着摇头晃脑读短信的老乡,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金文武没听清,问她说什么?她不肯重复,只摇摇头。金文武用胳膊捅捅她,说,你不属于冷美人类型,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一旦不笑了,你的脸就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老乡卖力的表演收获了又一片哄笑声。在旁人撺掇下,他仰脖喝光杯中酒——动作太过干脆利落,以至于脑门上仅存的几绺头发也跟着潇洒地舞动起来。

她继续盯着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老乡——他岁数并不算大,可头发几乎全掉光了,看起来老相得很。她的心情于是越发低落,暗自感慨机关报里面老人真多啊,有白头发的老人,他们是生理意义上的老,这也就罢了。还有黑头发的年轻老人,他们是心理意义上的老。至于老乡这种基本上秃顶的中年老人,这是生理兼心理意义上的老。她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在并不足够老的年纪,就已然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金文武又捅捅她,说,喂,你笑啊。这样吧,假如你笑,我就去跟你的实习老师打招呼,让他把你让给我。她一愣,让给你?金文武说,哦,让给我们小报。她半信半疑,真的?金文武点头,当然。不过,我怎么去交涉你不用管,反正,你不就是想实现你的新闻梦想吗?

她看着金文武故作正经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5

“锤子是一个非常简单、随遇而安的人,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有着十足脚踏实地的人生观。现在看来,你的确比他复杂得多。”我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的内心和外表反差如此之大,着实让我吃惊。

“我跟他气息不合——可惜,年轻时不懂。”

“当时你是个漂亮的姑娘,容易吸引男人,他跟你开玩笑,做一些举手之劳的事情去帮你,只是出于一个男人对漂亮姑娘本能的喜欢,这无可厚非。”

她苦笑道:“你说得对——喜欢和爱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不是吗?”

她告诉我,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金文武对她一见钟情。事实上,金文武把她引荐到小报社会部实习之后,除了偶尔几次在电梯里碰到了会主动向她微笑致意之外,其余时间就再没对她有任何过问了,甚至,平日里她连他的影子都很难看到。

她说的是实情。我知道,在她之前,锤子曾狂热追求过一个极漂亮的中文系女生,一次在上海出差,碰到有人推销一只会讲“我爱你”三个字的鹦鹉,他二话没说,当场高价买下了它。好不容易把它带回来,送到那女生的宿舍时,女生以违反学校规定为由坚决不肯收下那只一个劲儿向她表白心迹的鸟儿,还笑他竟有唐明皇式的荒唐。唐明皇为讨好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他呢,不辞辛劳送鹦鹉!我默默推算了一下,锤子深陷于那场一厢情愿爱恋的时间正好与他认识她并把她带进小报的时间相吻合。既然如此,那么锤子对她的冷落合情合理,而且恰恰说明,锤子虽然风流却并不浮浪。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脸上的苦笑逐渐隐去,表情开始变得异样。

“那张小报,也就是我满怀憧憬赶着去投奔的地方,其实,它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乌托邦。”

她说的是事实。当年,锤子在一次喝高之后告诉我们,小报自诞生之日起,管理层迫于绩效压力急于搞创收,故而提出“不拘一格降人才”,真实意思就是,只要招聘进来的人掌握人脉和资源,能够把报纸推销出去,或者能够把广告拉揽进来,就是人才。在这种用人思路下,一些长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江湖中人争相擁进小报,而那帮老江湖几乎全是各个行业的人精,饱经世事且善于钻营,做人做事各有一套,打起个人利益的小算盘来,也是精明得令人齿寒。

“不管你的新闻理想是否实现,你总归收获了爱情。尽管爱情后来变质了,可毕竟,它曾经到来过。”我脑海里闪现出婚礼上她颇显幸福的模样,暗想,中文系女生以“不可能”三个字明确终结了锤子的幻梦之后,头一回遭遇情场滑铁卢的锤子将爱情转移到她身上倒也顺理成章。

“爱情?”她打了一个愣怔,眼神霎时凝滞了。

6

她爱过金文武吗?

她不知道。

她曾经被金文武爱过吗?

她不知道。

可是,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她和金文武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她必将和金文武走到一起——当时,老乡是满怀成人之美的愉悦心情送别她的。他展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对她说:“姑娘,去小报后,好好抓住机会。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纸嘛,轻轻一捅就破了。”

老乡猜中了结局,却没猜到原因。

这么多年来,思绪每每行进到这里,她的心便有些痛,像是被性情粗暴之人发狠揪了一把。假如时间真是最好的解药,真能使人遗忘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该有多好。可是,明明二十多年的光阴流走了,她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其间的每一个细节,都以一种不容回避的强势之态,活泼泼地朝她扑面而来。

转到小报实习最初那一个月,是她职业生涯中最难挨的一段时光。她就像一条被所有人遗弃在荒岛上的可怜虫,四顾茫然,根本摸不清工作门道。担心被淘汰的思想包袱压迫着她,夺去了她一贯良好的睡眠。她成天头重脚轻,精神委顿。可是,凭借骨子里那股不肯服输的倔强劲儿,她终究独自熬过了那些孤立无援的日日夜夜。有一天,灵感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她,她疾笔如飞地写出了在小报的第一篇新闻稿。

也许是绷得太紧的神经终于有所松弛,连日失眠的她在这天总算找回了困倦。正值午休时间,她想到过道的最东头有一间小会议室,里面搁了一张三人座的棉布软沙发,非常适合她躺下来小睡一会儿。她实在太缺觉了,以至于头一挨到沙发,人就进入了沉睡状态。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那天的午觉像一个无比绵长的美梦,将她温柔地包裹起来了。她深陷在这个梦里,直到隐隐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呢?似乎是她的身体在动。似乎是有人在动她的身体,有人将手放在她的白衬衫上,轻轻揉搓着她的乳房……这是一个梦吧?她无法确定。她的头脑依然昏沉,意识是模糊的、蒙眬的,像在梦境的边缘徘徊。她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极了。于是,她挣扎着与沉沉的睡意做着搏斗。可这番挣扎还未结束,那只手便离开了。再过一会儿,她总算能够把眼睛睁开了。她四下张望,并无旁人,一切静默如谜。

那天下午,她满腹的疑团如此巨大,以至于部主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审阅完她的稿件,判断它能被评为月度好稿时,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次日,她在小报采写的处女作刊登于新闻版的头条位置。正如部主任所料,它接下来赢得了月度好稿的荣誉。

这一里程碑式的突破,之于她最大的意义在于:她,开窍了。部主任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起初她来小报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成功塑造了一个反面典型,以供其他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悄声议论:看,就算名牌大学新闻系科班毕业的,又怎么样?连篇新闻稿都写不出!——现在,她用事实证明了:鹰,可能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到鹰的高度。

接下来,作为实习生的她陆续采写了一批颇有分量的稿件。那段日子,她仿佛躲进了一个可以让她自得其乐的空间,固执地用一种她以为近乎艺术创作的方式,表达着她对很多事情的思考、批判,甚至挑战。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直接指向她的内心,无关乎利益,也无关乎荣誉。她一度深感庆幸,以为自己苦心筑就了固若金汤的巢穴,可以妥妥安放她那颗异于常人的心灵。

然而,命运之手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班主任又来找她谈话了。这回是正式通知她,马上放暑假,像她这种仍未找到接收单位的,到时学校只能照章办事,将她的档案退回原籍。另外,宿舍也要收回,她只能把所有东西都搬出去。

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那段时间,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也正是这些让她感到无法招架的经历使她确信,她睡在小会议室沙发上那个中午,她模模糊糊意识到那只揉搓过她乳房的手,是真实存在过的,它并不是一个梦。

龌龊起始于某个下午,她走在回办公室的过道上,看见小报总编黄剑飞的专职司机、绰号“总方向盘”的大块头男人正迎面走来。出于礼貌,她主动向他点头致意。他也笑着跟她打招呼。就在两人擦身而过时,“总方向盘”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她差点要叫出声来,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奇怪地望向他。却见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脸若无其事,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么目不斜视、云淡风轻般地慢慢走远了。

形势如此逼人,她不得不搁置所有的清高和孤绝,冷静而理性地做一番现实的盘算。

她想,当务之急是她必须成为小报正式工作人员,分到一间集体宿舍,如此才能在安放灵魂之前先安置好行李物件,外加肉身。所以,她有必要去找小报总编黄剑飞谈一谈。因为,最终能决定她去留的,只有他。

正值壯年的黄剑飞算得上报界的一个传奇,也是报业集团公认的大才子之一。早年见过他的人,都对他赞誉有加,说此人胸怀大志,是个理想主义者,读大学时就经常在校报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才情横溢的人往往锋芒毕露,黄剑飞个性强势、喜欢特立独行,集团一把手对他颇为反感,有意将他边缘化。小报酝酿成立那会儿,一把手正为找不到合适的下派人选而犯愁,久不得志的黄剑飞索性跳将出来,主动请命,一把手乐得照准。后来,在黄剑飞带领下,小报辉煌了。一时间,黄剑飞借小报这个平台一飞冲天,风光无限。

这份在坊间口口相传的简历让她对黄剑飞心生好感。她私下以为,有抱负的男人总归是爱才惜才的,而她科班毕业,实习成绩有目共睹。有一次,部主任无意中告诉过她,黄剑飞认为她写的东西有思想有主见。她也曾在小报副刊上拜读过黄剑飞写的散文和随笔,那些文字既睿智又温情,动人极了。何况,她还是他的校友……似乎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没有理由拒绝她。种种主观、非主观的信息叠加在一起,竟让她误以为胜券在握。

结果,事实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人事课。

那天上午,在黄剑飞办公室,他客气有加地招待她,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随意地闲聊。他们明明聊得投机,她看得出他明明对她抱有赞赏和激情,她甚至暗自得意,以为一切终将水到渠成。然而,当她说出想留在小报工作时,他极其自然地把手掌放到她的大腿上,诚恳地问她:“希望来我这里拿高薪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么,我该怎么做?”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于是他又问:“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权衡?”

她诧异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掠了她一眼,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笔和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给她,说:“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你放心,除了给不了女人华而不实的爱情,其他方面,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你尽快考虑,想好之后告诉我。”

她接过纸条,茫然不语,将视线转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相框,那里面,是一家三口的笑靥。

在她离开之前,他送给她一句话,女人的青春和美,不过是些个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日子。假如她们自己抓不住机会,那么,谁会真正善待她们?

惊骇在她全身悄无声息地漫延。在她二十岁出点头时,生活经验如此贫乏,黄剑飞带给她的震撼和惊悚超出了她对人情世理的理解能力。只有时隔多年,当她对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有了一定认知之后,每每看到媒体曝光各个行业的反腐成果,有的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时,她才相信,相形之下,黄剑飞不过芝麻一点大的小巫罢了,根本不足为奇。不过,她抑制不住纳闷,大学时那个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黄剑飞去了哪里?

她将写有黄剑飞电话的那张纸夹进了一本很少翻阅的现代主义小说,假装遗忘了他对她说过的话。她心知肚明,她和小报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很难用什么精确的语言来形容她当时的真实感受。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踩在厚厚的流沙上面,人是漂的,虚的,暗地里往下陷的,而且,根本落不到实处的。一味飘浮的悬空感让她心悸,类似在半空中走钢丝,根本不知下一步是祸还是福。

何去何从?那阵子,对于她来说,这个问题简直成了一个不亚于“生存,还是毁灭”的大问题。回老家的念头早就被她固执地扼杀,可现在看来,其他方向的路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她不无悲哀地暗忖,女人要想实现精神理想就好比撞大运,努力只是0,运气,则是0前面的1,没有1,后面有再多0也是白搭;又犹如博彩,只有中奖的号码才被公布,至于其他数不胜数的彩票,不过灰飞烟灭罢了。而她,显然运气不够好,又欠缺跟命运一决高下的勇气——她不由得一阵心酸,想自己何等高的心气,处处上进,处处要强,怎么竟走到了这步田地?她究竟错在了哪里?

之后的一个傍晚,她坐在办公室赶写一篇采访稿,写完发到部主任邮箱后,她抬头四顾,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头一回真真切切感到了深刻的孤独。所有的遭际和心事都无从诉说——她没想到自己努力了这么久,终究还是一个局外人。

她用指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看向窗外。临近黄昏,残阳和晚霞挂在遥远的天边挥洒出绚烂的色彩,仿佛在拼尽最后一丝能量向即将到来的黑夜献祭。想到在小报的实习生涯即将结束,而自己尚不知道哪里才是容身之地,倏然,一股悲壮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

嘿,到晚饭时间了,怎么还在用功?

寂寥突然被打破,是多日未见的金文武。她不由得一愣。

金文武笑道:“到底贵人多忘事啊。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那天,金文武请她吃了晚饭。吃完后,他送她回宿舍。

此后的一个月里,他以一个星期请吃一顿晚餐的节奏,开展着对她身体的追求。

他们的性,发生在第五顿晚餐之后。

至于他们的爱情,难道,它真的来过吗?

7

“这么说,锤子是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将感情的橄榄枝抛向了你——我不认为这种感情就不是爱情。爱情本来就是非物质的存在,好感、友谊、性……也许都是爱情的伪装,或者说,爱情常常隐身于这些东西的背面。尤其性欲,爱情里面不可能不包含它。”

她张口正想说话,她的手机响了。

“是闹钟。”她向我解释,“女儿兴趣班快下课了,我要去接她——本来以为今天能说完的,没想到控制不住,东拉西扯地说了这么多。”

“无论对谁而言,离婚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想要倾诉很正常。”

她冲我笑了笑。笑容试图遮掩的痛苦和她眼角的表情纹一样显而易见。

“听别人说,但凡审理过离婚案件的法官内心都讨厌听这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事,你能耐住性子听我絮叨,我真的很感激。”

“在任何一个行业干久了,恐怕都会厌倦。”

她说:“把你的邮箱告诉我,接下来的事情,我干脆写下来发邮件给你吧——我觉得,有时候书写反而让我更为放松,就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可以无所顾忌、畅快淋漓地表达。”

我们在茶社门口作别。

目送她驾车而去后,我打了一辆车,随即拨通了牛二的电话,问他是否有空?我想跟他聊聊,说点事。他那边的背景声音听起来极为嘈杂,乱哄哄的。

他压低声音告诉我,社里跟民营书商合作出版的一部穿越小说要拍成电视剧,他正和影视公司老板、香港导演,外加几个当红小鲜肉吃晚饭,走不开,不过,宴会已经到了尾声。

我说:“我马上到学校大操场,你结束后就过来吧。”

上大学时,在我们这个圈子的男人眼里,大操场就是根据地。每次踢完球,我们就坐在操场边上那棵挺拔的大树下,吹风、神侃、看来来往往的漂亮女生。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仍时不时地回母校踢球,直到老大和牛二先后不体面地退出。于是,我们这个圈子迅速解体——这个结局有些苍凉,仿佛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已被埋葬。只有这个大操场和这棵大树自始至终在这里,俨然是默默无言的见证者。

它们应该目睹了锤子钱包被偷的那一幕。

自打去了小报,每回踢球前,锤子总把他的阿迪达斯双肩包撂在大树下,那天也不例外。踢完后我们打算抽根烟消消汗再去吃饭,锤子從双肩包里掏烟时发现钱包不见了。他脸露惊慌之色,说,钱包里面有一万元现金,是小报前天发的工资和奖金,他从银行把这笔钱全部取出来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情复杂。那年月,这个数字相当于我们半年的收入。

但我们迅即表现出群情激愤,同仇敌忾地支持锤子赶紧报案。在得到警方抓紧破案的回复后,我们作鸟兽散——毕竟,那天锤子既没心情也没钞票请我们吃喝了。

几天后,锤子给我打电话,说警方通知他,已经查获偷钱包的人。

“我敢打赌,你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老大。”他告诉我,老大瞒着我们谈了个女朋友,打算近期结婚,手头缺钱,于是铤而走险。还告诉我,警方说这事可大可小,大的话就是把老大送进看守所等检察院批捕再起诉判刑,公职肯定是保不住了;小的话就不了了之,私下协商解决。至于究竟怎么处理,先征求报案人的意见。

锤子叹口气说:“关键是老大咬死那笔钱花掉了,退不了赃。”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说:“我准备撤案。算了。总不至于毁了老大。”接着又说:“这个事我就告诉了你,你别再跟别人讲,就此打住,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此,老大和我们再无交集。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他,他老得厉害,一脸沧桑,头发全白了。他躲着我的眼神,自嘲成了一个白毛老头。还说,他的工作压力实在太大,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老婆和孩子还好吧?”他苦笑道:“好个啥?当初老家爹妈那边催我赶紧结婚,就是一心指望抱孙子,没想到生下来是个丫头。现在政策放开允许生二胎了,可我行,老太婆不行了呀!”他将嘴巴凑近我耳朵,悄声说:“你在法院肯定清楚,现在有些男人为了生儿子把老婆换了!我也想啊,要不是党政机关管得严。唉!”我拍拍他的手,说:“理解理解。我们老家那边,一向重男轻女,不搞个儿子出来简直愧对祖宗和爹娘。”

事实上,老大离去对我们这个圈子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圈子彻底分崩离析是因为牛二。一旦身为精神领袖和灵魂人物的牛二离开,我就知道,过去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曾经蛮长一段时间,有个问题执着地盘旋在我的脑际:假如不是她将牛二与她的私情写在日记本上,假如不是她将日记本锁在办公桌抽屉里,假如不是行业报同事撬开她的抽屉将日记本寄给锤子,假如……那么,牛二和她的关系将走向何处?

背信弃义的行径暴露后,牛二与圈子其他人断绝了往来,唯独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基本上无话不谈,但有关他们仨的话题是禁区——牛二将这道心门关得密不透风,绝不允许我涉足。

我坐在大树下,远远看着牛二挺着肥大的肚子朝这边走来。从前的牛二瘦瘦长长的个子,戴一副黑框眼镜,是一介书生的模样,可并不显得文弱,相反,倒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像是一棵在野外自由生长的树,吸收过自然的营养,也承受过自然的风雨,原始而质朴。这些年,随着地位不断往上升,他也越来越腰圆膀阔了——外形完全变成了大学时的反面,唯一不变的,是他一如既往把“人性”两个字挂在嘴边,似乎人性是个筐,可以将他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通通往里面装。

“我×!这棵树都这么繁茂苍劲了!”牛二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树干,笑说,“和我们一样,长成老家伙啦。”

我等他坐下,递一根烟给他,帮他打着火。

“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啦,非要到这儿来怀旧?”牛二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能有什么大事?随便聊聊。”我看着他说,“你好像又胖了一圈,油腻得很。”

他若有所思,忽然问我:“元方,你说,是不是几乎所有的男人到了一定年纪,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发生变化呢?无论他们年轻时是否骨骼清奇,是否富有理想,是否眼神帶光,是否仪表堂堂,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将变得脑满肠肥,庸碌无为,甚至,面目可憎,卑鄙龌龊?”

“何出此言?”我笑道,“我好像就没你说得这么不堪吧?”

“你是男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另类,这么多年,我觉得你身上一直有一种紧绷感,这特别不容易,真的,我佩服你。”他正色道,“可你看周围的大多数男人,年轻时还自有面目各异其趣,现在呢?说起来都成了各个行业的精英分子,可一个个无趣得很,连去的饭店,点的酒菜,感兴趣的话题,跟女人说的话……都那么的相像,堪称几无二致。我总在想,我们之所以言行举止高度趋同,原因恐怕归之于我们是同一环境下的产物。大家在同样现实功利的地方待久了,都沾染了一身的脏气,都是一帮俗物。”

“相比于其他领域,文学界算干净的。”

“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罢了,其实都是一潭浑水。”他长吁一口气,“上个月请一位作者吃饭,我跟他讲,他那首诗,真的太牛×了。年纪越大,越知道它牛×。”

“哪首?”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们默默盯着烟头的一明一灭。

然后我开口了:“她来找我,说打算和锤子离婚。”

他勾着头一动不动,想着什么心思似的,过半晌,他说:“在我的意料之中,迟早的事情。你没看出来吗?他们的精神气质完全不搭调——她是一个内心极丰盈、情感也很充沛的女人,有她的思想和主见,可锤子呢,说起来什么都有,偏偏没有脑子和灵魂。你看他工作之后的所见所闻并不算少,但他的经历仅仅是肉体的,从没有达到心灵的高度。不瞒你讲,当年我从未发现有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哪一段见闻曾经深深打动过他。没错儿,对于美貌的女人、不断更新换代的电子产品、新鲜离奇的事物,他始终保有一颗少年般的好奇心。可是,他的这种好奇永远停留在浅表,丝毫不抵达思想、情感、精神、灵魂、人性的深处。话说回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般女人嫁给锤子,根本不会觉得灵魂空空荡荡是个缺点,但她不行,她觉得痛苦。”

我弹掉一截烟灰,说:“那时候,我还真没看出这一点。说实话,我恰恰以为她是贪图简单快活的物质女人,长得不错可能就是她最大的优点和资本,跟她比起来,锤子接近完美,按理她应该珍惜——至于她跟你好上,不过因为她那种女人骨子里的水性杨花在作怪。”

他摇摇头,说:“你太过想当然了——我知道她很多事情,我比你了解她。”

“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吧?”

他点点头。

“这么说,你是爱过她的。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走呢?”

他不假思索道:“人性。”

“这个回答太过虚无缥缈了。”

“虚归虚,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他用手拍了拍他的大肚腩,即便隔着衣服,也能看到长年堆积出来的脂肪颤悠悠地晃动起来。

“如果你们在一起,或许她会幸福。”

他突然奇怪地一笑,说:“你看现在的我,跟锤子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

我试着继续往下深入,他却迅即转移了话题。

“今天上午接到通知,说一位老作家快不行了,我赶去医院看望他,其实,几年前他就得了老年痴呆,早就认不出我是谁了。看着病床上他那副瘦小干瘪的身体,我悲从中来。想当年,我还是一个普通编辑时去拜访他,他年近七十岁,可还是那么帅气,生机勃勃得不逊于一个小伙子——元方,你说人为什么会老呢?为什么会死呢?还是莎士比亚看得透,生活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到头来却毫无意义。”

我黯然道:“这段时间,我也接到不少亲人和朋友死亡的短信,感觉自己认识的人正一个个地死去。”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元方,兄弟,哪天我走在你前面,你就在我的墓志铭上刻这么一行字:他活得如此尽兴,以至于死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他还活着。”

几天后的周末下午,我刚签收了一箱新书——近些年,应我强烈要求,牛二会时不时地把一些他认为不错的书寄给我——正准备拆开包装纸,手机忽地一响,屏幕跳出条信息,提示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她发过来的。

8

即使再缺乏经验,她也能看出金文武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后回忆起来,大约从第一顿晚餐开始,他就把她列为攻克目标,并且制订了周全的计划。他带她去不同风味的餐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向没见过世面的她介绍他所了解的美食。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向她传递出最关键也最重要的信息:他有实力消费得起。

她不反感他献殷勤,甚至,闻到琳琅满目、精致无比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气息时,她心里涌动着的是久违的暖意和感动。行至山穷水尽的人怕是经不住别人给予的哪怕一丁半点的恩惠或诱惑,更何况,在她所能接触到的男人当中,金文武是最顺眼、最理想的。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他简直像受了上帝的眷顾一般,一个男人该有的,他几乎全拥有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寡言少语,除了介绍吃喝和说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他的脑子里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拿出来跟她交流了。原本,这几个月来,她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心境有过多少次的起起伏伏啊,她多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在他面前,她不敢冒险。说起来,她并不真正了解他。她也无从深入了解他。于是,约会时,她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则沉默地倾听。假如别人的恋爱是谈出来的,那么,他们的恋爱是吃出来的。

他们的交往进行到第五周时,他请她吃全城最地道的西餐,还点了一瓶法国红酒。高档的酒店宛如高明的摄影师,总是很懂得用光来营造氛围。她趁金文武埋头认真研究菜单时偷眼看向他——曼妙的光线充满魅惑地打在他脸上,为他那张轮廓模糊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单纯的气息。渐渐地,她心底升上来一股满足,另外还有憧憬:假如他愿意给她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结果,那么,她就愿意为他奉献她所有的蜜意柔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酒足饭饱,出了酒店门,发现外面原来一直下着小雨,无声无息地。按惯例,他送她回宿舍。学校大门通往她的宿舍还有一段小路,路边有一个不算小的林子,里面长满了松树,既挺拔又密集。他把她带进这个小松林,走至半途,他停下来,突袭了她。他轻轻把她推向一棵松树,她的身子便倒在了已经被雨打湿的树干上。随即,他的嘴巴扑了下来。那是她的初吻,她却没尝出任何滋味,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后微醺的缘故,她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后背则一片冰凉,似乎有一条蛇爬上了她,栖息在她的背部。

之后,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了她的宿舍。同宿舍的女生早将行李搬空,人也离校,只留下她的行李箱和其他一些杂物。她站在自己的地盘上,手足无措,心里惴惴的却不无期待——该来的总归要来。于是,当他将她抱起来放倒在房间中央由八张书桌拼成的大台面上时,她温柔却毫不犹豫地抵挡着他。他奇怪地问:“为什么?”她答:“在我老家,只有打算结婚的人才这样。”他脸涨得通红,笑得很轻很急,说:“放心,我会跟你结婚的。”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松开拒绝他的手,闭上眼睛忍住疼痛,听任他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地、坚定地刺进了她。

公允地说,在他们发生肉体关系的最初阶段,恋爱的天平取得了极为美妙的平衡。

他迷恋她的身体。他把她当作荒田一般,用富有经验的前戏浇灌她,用持久的耐力开垦她……他们几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就连白天在单位,他还经常忍不住跑来找她,不为别的,就是让她跟他躲进某个角落,让他搂抱她,再抚摸她一会儿。下班后,即使晚上要值夜班,他也会先把她带去不同的餐厅吃晚饭,接着送她回学校宿舍。有几次,他因知道小报分给他的集体宿舍没有其他人在,就把她带到他的宿舍。其实,不管到谁的宿舍,他的诉求只有一个:迅速将她脱光,换着不同姿势进入她。

她呢,则由衷觉得,他好似照进她生命当中的一束光,悄无声息地替孤立无援的她驱散了从前那些缠绕在她身边的魅影,她由此获得了莫大的精神慰藉。不仅如此,他还带着她到处吃喝玩乐,慷慨地买礼物送给她。她并不拜金,却固执地以为,爱意需要表达,而物质便是表达爱意的载体之一。他既然舍得在她身上花钱,那么,他必定是爱她的。可惜她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她就只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他,作为对他爱她的回报。所以,尽管她并未在上床这件事上感受到多大的兴味,她也愿意迎合他,愿意让他满足。每次当他气喘吁吁地问,到高潮了吗?她总是假装喜不自禁地呼应他,到了,到了。

在某一次他的欲望得到了痛快淋漓的宣泄之后,她把学校即将收回宿舍的通知拿给他看。他承诺尽快在小报附近的小区租一间房,以便两个人正式同居。悬之已久的心得以放下,她空出时间和精力到处找工作。有一家行业报接纳了她。虽说按规范写出来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看,且工资微薄,奖金区区,几乎没有任何福利待遇,但她认为不错,好歹专业对口,又是事业编制。不多久,他宴请圈子里的朋友,算是和她举行了“婚礼”。

如此这般,一揽子焦头烂额的问题总算迎刃而解,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往这座城市打进了第一根楔子——因此之故,她感谢他。

毕业生离校最后期限的前一晚,金文武刚刚拿到出租屋钥匙。他带她吃过日式简餐,跟她一道回学校宿舍。她所有物件已经打包归拢通通堆在地板上。他等不及似的脱光了她……宿舍空间有限,她只能紧挨衣箱躺着,有好几次,因他的冲撞太用力,她的额角碰到了箱子的金属锁扣,坚硬而冰凉。她赌气一般心想,也许,在他眼里,她和这个箱子并没有太大区别吧?都是“物”一般的存在。

事后,他要回小报值夜班,但他答应明日过来帮她把行李先运送到他的宿舍,等把出租屋收拾妥当,再从他的宿舍搬过去。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听见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迅即在窗玻璃上敲出狂乱的节拍。她把昨晚用过的东西整理好,开始等金文武,结果他始终没出现,雨却越下越大。她冒雨跑到校园公共电话亭拨打他的号码,传来机械的提示音,说已关机——彼时彼地,她和他失聯了。

忠于职守的楼管阿姨赶过来提醒她,整幢楼只剩她一个女学生了,按学校规定,当天中午之前所有毕业生无论如何必须离开这里。阿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咦,这阵子你不是交了一个男朋友吗?就是晚上老来你宿舍的那个,他今天怎么不来接你?”她的脸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唰的一下红了。

阿姨也不多问,和她一起把行李搬下楼,又陪她去学校大门口张罗打车。可雨下得就跟老天爷在悲伤欲绝地痛哭一般,她们总也等不来一辆空车。无可奈何之际,听说她还有一辆自行车停在宿舍楼下,阿姨便和她折回去,从楼管室找出捆扎带,将箱子和包裹全部绑在自行车上,对她说,一只手打伞,另外一只手推车,走吧!

她便打着伞推着车上路了,方向是金文武的集体宿舍。平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那天,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不仅因为大雨倾盆使得她的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更因为她的眼泪和打在她脸上的雨水混作一团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像一个半盲的瞎子,蹚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机械地往前挪着步子。这一路,她哀哀地哭,心想,在她离开学校奔赴新生活这一天,老天爷狠心降下了这场大雨,难道是在暗示她的命运吗?

当她拖着湿透的行李箱和包裹一步一步挨上金文武位于七楼的集体宿舍时,她甚至希望开门的是他同事,然后她被告知,金文武临时接到任务,赶赴外地采访去了。然而,门开了,是金文武,带着一脸的起床气。看到湿答答往下滴水的她像难民一样出现在面前,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副大梦初醒状,向她解释,他昨晚值班太辛苦,睡过头了——可分明有一股浓重的酒酸气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他把她脱光,用毛巾帮她从头到脚地擦。擦好后将她抱上床,开始进入她。她经历了这一上午的失望和严酷,身心倦怠,便由他去摆弄。然而,当他吻向她时,她做出了本能反应:赶紧将头偏向一旁,躲开了他的嘴。自此往后,她再没和他接过吻。

也就是从这天起,她觉察出,除了贪图她的身体,金文武对她其余的一切都是漠视和忽略的。似乎只有性交时,他对她才抱有热情。

同居生活愈加印证了她的判断。她看出来了,于金文武而言,出租屋几乎等同于旅馆,仅供他间歇性回来落个脚睡个觉而已。他总以工作繁忙为由,像无牵无挂的野风从她眼前潇洒地流走。但每隔一段时间从辽阔的外界天空转回来,重新面对她的身体时,他又总会焕发出新的热情。仿佛他每次离去都是为了采集熊熊燃烧的火把,再将火把带回来重新点燃自己的欲念。

他不过是要她的身体,她的判断一天天地被巩固,她疑虑他对她是否出于真心,但又害怕疑虑成真。怀着忧惧的心情,她试探着问过一次他爱不爱她?他的回答极爽利:“爱。”她问他怎么这么确信?他说:“因为我的身体对你有感觉,男人是不是爱女人,嘴巴能说谎,身体却不能。”她挑不出他这句话的逻辑毛病,心里面却更迷茫:仅仅发生在下半身的肉体联结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吗?

她的困惑和纠结在他们结为夫妻后没多久就达到了顶点。

去民政局领结婚证时,她本以为,这将会是他们开启人生新阶段的里程碑。事实上,婚后最初一阵子,她曾颇为欢欣鼓舞。不光因为一纸证书从法律层面维系了她和金文武的关系,更因为他们搬进了小报分给已婚员工的福利房,她终于获得了身心一并落到了实处的安全感。有一天她即将沉入梦乡时,蓦然回想起机关报老乡对她的定位和评价,发现他是对的。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他看透了她。她,骨子里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她无非渴望和一个普通的异性相爱,建立一个普通的家庭,再普通地走完这一生。

只是,这么普通的愿景居然成了奢望。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婚姻生活竟会是这样:几乎没有一丁半点过日子的痕迹,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家庭琐事,因金文武的做派婚后与婚前一个样,唯一的区别是对她身体的热情开始急剧下降。

她开始担心他在外面有女人,她试图抓紧他,然而毫无办法——抓住男人的心,先通过他的胃;孩子是联结夫妻的桥梁……这类经验之谈在他身上通通失去了效力。他对在家吃饭毫无兴趣,对她要孩子的提议更是坚决反对。他们向来缺乏交流,但也无从发生争吵,和他大吵一架堪称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他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便会迅速闷头摔门而去。在她看来,他像一座严丝合缝的钢铁堡垒般坚不可摧,任她转来转去也难以找到突破口。

匪夷所思地,新婚不久的她竟像弃妇一般,被寂寞这张无边无际的网团团罩住了。晚上,她经常孤身一人坐在房间里看书,日光灯苍白冰凉的光色泻在她身上,衬得她那张脸也是毫无血色的了。有时,她像个轻飘飘的幽灵,在福利房里晃来晃去,目光所及,到处写满了寥落空荡,恨不得有什么人来注入一点生气才好似的。而她的心,几乎也是空的——阅读可以满足她的精神所需,却对感情的缺口无能为力。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学会了抽烟,烟雾缭绕中,她流下了痛彻心扉的眼泪。她开始明白,尽管金文武一次又一次挺进她的身体,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合二为一,可实际上,他们从未真正水乳交融过。甚至,随着他们对彼此身体日益熟悉,她反倒越来越觉得他们形同陌路了。往后,在他们长达二十余年的夫妻生活中,这种如蛇爬过一般悲凉而怪异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

假如性经过足够的量变就能质变成愛,该有多好啊。曾经,她苦苦思索过,金文武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到底有没有一点是因为爱呢?如果半点也无,那么,后来呢?在他们那么频繁的做爱中,难道就不能生成一点点爱吗?

结果,事实往往残酷得令人不忍直面。

某天,金文武在离家多日之后又一次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突然回来了。可这次他点燃了自己,却始终点燃不了她。她麻木地配合着他,暗想,这算怎么回事呢?平日里独守空房,跟面前这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联系。可是,只要他来了兴致,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心灰意懒,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把我当成了妓女。

金文武一头大汗,追问她刚才说了什么?她怀着一肚子气,不无恶意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望向她,发现她正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他霎时委顿下来,翻身躺在一边大口喘着气。她不再理睬他,只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看到的,不过灰扑扑的一片虚无。

如今,当一切激烈澎湃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清醒而冷静地审视过往,只能无奈地承认,倘若把性比作河流的话,那么,爱就是船舶。有些男女相处下来,船舶能够通过河流驶入他们的生命。而她和金文武,似乎非常不幸地不在此列,因此,他们的性之河势必随着时间推移日渐萎缩直至彻底干涸。至于爱情这条船舶,既然一开始未曾驶入过,日后再要指望它来,就是一种奢望了。

他摇摇头,说,农村罢了,哪有你想的那么浪漫?不过一个愚昧无知的封闭圈子,假如不是自己努力考上大学,这辈子也就像一只蚂蚁那样,在那个卑微的圈子里生老病死。她禁不住扑哧一笑,说,在这世上,哪有会出版小说和诗集的蚂蚁?他忍住了笑,说,好吧,那我现在就是一只见了些许世面的蚂蚁。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终于,她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的表情有些窘,说,没有。她吃了一惊,说,现在的女孩都瞎了眼吗?这么好的男人竟然看不见?他说,倒是谈过几个长得蛮好看的,但都处不长。她问为什么?他自嘲地一笑,说,一没钱,二没脸呗。估计在漂亮女人眼里,钱,就是男人的脸吧。

等她病好,他们已经成了朋友。

他们经常相约晚饭后去母校对面的民营书店碰头,先是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各自看书,书店打烊后他们便并肩步行到操场,坐在大树下闲聊。

她发现,她和牛二很是聊得来。每每谈到对同一本书或同一件事的看法,他们的观点都极其接近,经常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下一句正要说出口,另一个就直接把前一个原本想说出口的下一句说了出来。尤为稀奇的是,有时居然精准得一字不差,默契得好像是后一个钻进了前一个的脑子,直接把这句话摘了出来一样。这种唱和呼应的快感使得两个人都非常适意,有一种比朋友还要更进一层的亲密气息在他们之间洋溢。

有个周末傍晚,一位著名诗人的新书发布会在书店召开,作为责编,牛二邀请到了诗人与读者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她听过那位诗人的大名,也读过几首他的大作,出于好奇,她跟在牛二后面去了发布会现场。

在文学尚处于半巅峰期的年代,那种纯粹、散发着圣徒气息的场面可以想见还是比较热烈的。身为主持人的牛二有点轻微的紧张,偶尔会打个磕巴,说的普通话还夹有一丝乡音,可话里的诚恳意味却颇为动人,而且他充分调动了诗人和读者的情绪,把现场的氛围搅动得风生水起。她坐在第一排的嘉宾席上,激动得心潮澎湃,一边仰视着台上的牛二,一边暗想:牛二虽然精瘦得像根竹竿,可整个人看上去自带一股强而有力的气场。

发布会结束后,牛二要送大诗人回酒店,跟她道别时,笑着对她说,你今天穿了一部名著,真是非常有品位。她很是诧异,不禁抬眼望向牛二,脸上写满了问号。牛二便补了一句,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今天把司汤达的不朽名著穿在了身上。她恍然大悟。这晚,她穿了“红与黑”:上身是一件红色的短大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长裤。

牛二短短几句话似一道钩子钩住了她,她的兴奋心情顿时冲上了云天。因神经一时半会根本松弛不下来,她这晚迟迟无法入睡,干脆在黑暗中将牛二好生琢磨了一番,私下得出结论,他是她平日里极少接触到的一类人,有点像生长在自然界的生物,本真得近于天然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迷恋上牛二是某个午夜,他不期然闯入了她的梦境。那个梦的内容她居然一直记得,只是实在让她羞于提及。当她从梦中醒来,这才不得不承认,她对牛二的感情并不像她原本以为的那样:仅仅是精神层面上的,很纯粹,散发出草木被大雨涤荡过后那般洁净的气息——不,根本不是那样的,那只是她自欺欺人的谎言。而且,物理学上说,力是相互作用的,既然她心生如此波澜,那么,想必牛二的感受与她相同。

不出她所料,他们的爱恋终于毫无悬念地发生了。就在那棵大树下,她倒在他的怀里,他吻了她。说不上到底谁主动,似乎就是四目交接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两个人意志力同时土崩瓦解的声音。

她隐约觉得,牛二和她一样,对对方的渴望并不主要是肉欲,而是一种更接近精神层面的东西。故此,他们的吻并不热烈,她并未感觉到紧张和兴奋,但心里面却充溢着久旱逢甘霖的陶醉,又如长途跋涉的旅人在风雪夜归家时的温暖和满足。这样的吻,虽不能让她激情澎湃,却富于极大的安慰力量,让她身心宁静。

出版社在牛二大学毕业第三年那会儿,给他分了一间房,从母校骑车过去不到一刻钟。牛二把她带进那间只有15个平方米,兼做卧室、客厅、餐厅还带有一个卫生间的一居室时,自嘲地说,这大概是上帝对他像狗一样睡了两年地板的补偿,让他终于有了重新做人的感觉。在那个清贫简陋的小房间里,他们踏上了一段曼妙的性爱之旅。当爱已成往事,那种如临仙境般的惊喜和震颤仍一度在她的心头百般激荡,令她不能自已。

牛二的悟性很高,最初的生疏过去后,他学会了不疾不徐、游刃有余地掌控局面。于是,她就像一条小船被抛进了温柔的欲望之波,时而被卷上波峰,时而被送至波谷。这一上一下间,她并不感到刺激和惊惧,只觉无比的舒适和愉悦,好像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嘴,都欢喜得想尖声大叫。

她终于实打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高潮。当那一刻即将来临时,她发现自己除了变得不可思议的轻盈之外,还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柔软得就像大海里的水草,跟随着牛二的冲击欢快地舞动摇摆。终于,一股美妙得无以复加的痉挛席卷了她,她不知不觉发出一种奇异的呻吟。大腦一片空白之际,却有一个念头清晰地凸现:这会儿就是死,她也愿意啊。当痉挛平息、吟叫声低下去的时候,她的眼角淌下了泪水。

她趴在牛二怀里,问他,一起达到高潮很稀奇吗?他点头说,当然。按D.H.劳伦斯的说法,很多男女一辈子都没尝过这种滋味呢。

经历过两个男人之后,她有些明白了,情欲果然是爱情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不妨诚实一点说,在恋人之间,肉体和精神的分量往往一样重。不过,照字面拆解,性,一半是心理,一半是生理。故而,通常女人的身体是跟着感情走的。这就解释了,为何金文武给她的性只让她在皮肉上有感觉,完全进不到她心里去;而牛二给她的性,是径直往她心里钻的。并且,就像楔子打进木桩,越钻越深,越钻越难以拔出来。

也真是奇怪,相爱的日子里,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在他们嘴里,话题是能够再生、繁衍的,就像那棵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大树,充满了趣味横生的分叉。在他们之间,除了极其默契地避免提到金文武之外几乎什么都谈。尤其是她,完全对他敞开了心扉,就连她父亲如何拈花惹草四处留情在外面搞出了私生子,而她母亲只知一味忍气吞声还孜孜不倦用“三从四德”来教育她的荒唐家事,她也对他毫无保留。

他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周末,假如两个人都有空的话,她就早早地去他那里,和他手拉手一起逛附近的菜场。看着琳琅满目的瓜果蔬菜和鱼肉禽蛋,她感到无比的踏实。这么久以来,她所渴望的,不就是充满烟火气的家常日子吗?不就是一个知冷知热、知情识趣的亲密爱人吗?

那阵子,她既快乐又煎熬。在她想来,她和牛二的关系堪称身心交融,无论在肉体还是在精神层面都达到了高度的投契与和谐,所以,事情是明摆着的,她和牛二彼此相爱,他们还将继续爱下去。至于什么时候他们能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取决于她什么时候跟金文武摊牌——这个事情,则需要合适的时机——杂乱的思绪集结在脑海里纠缠,她有些承受不住似的开始写日记。那个记录了她和牛二所有往来以及她秘密心思的本子一直被她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直到心怀叵测的同事趁她出差之际撬开她的抽屉,将它偷出来寄到金文武手中。

金文武面无表情地向她展示她的隐私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迅速袭击了她——时机竟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出现,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根本不担心这件事的后果,只是痛心她和牛二之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已经被玷污了。

她顺势提出离婚。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沉默了良久。等他抬眼望着她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像窗外的暗夜。他说:“离婚?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在她那么年轻的时候,她并没有听懂他话里面的意思,所以,她是这么回答他的:“因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一丝不屑的哂笑逐渐挂上了他的嘴角。他说:“和我不幸福?你以为你和牛二在一起就能幸福?”她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空气静止了一般,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把眉头皱出了一个“川”字,说:“如果有哪个男人能够像你以为的那样爱你,给你想要的婚姻和幸福,那么,我们再来谈离婚也不迟。不过,我敢肯定,你会失望的。”

金文武说完便摔门而去,但他这段话如火雷一般在她心里面炸响。隐隐地,她觉得他的话里蕴藏了某些不祥的信息,这种纯粹基于男性思维的结论说不定更为接近两性关系的本质和真相。

她担着天大的心事,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她把自己收拾齐整打算去找牛二商议。下到一楼时,她莫名被台阶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人没受伤,她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就继续顶着晨露往前走。可是,一种不妙的感觉如一群黑漆漆的乌鸦从她意识的天空呼啸着一闪而过。

她敲门,牛二不在房间里。按他们的约定,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掀起房门口的地垫,取出压在下面的纸条。在那天的纸条上,牛二告诉她,上午他在社里开会,下午要去拜访一位老作家,晚上有空。她从包里掏出笔给他留言,说晚饭后在母校树下见。她把纸条重新压回地垫下,忽然想起,和牛二待在一起时,她从未问过他是否爱她,也从未跟他提及过结婚一事。会不会是她潜意识里早就知道,她将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她才恐惧,才本能地延迟这一刻的到来呢?

然而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那天的她就像一个被爱情蛊惑得近乎迷乱的疯子,试图说服牛二接受她描绘出来的美好画卷。在那幅画卷上,他们的未来如此和谐、美满、幸福……可是,牛二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兵,只求她放过他。他脸上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柔和,像是起了一层薄雾,变得模模糊糊,让她看得不甚分明——这种神情,是她从未在他那里见过的,也是她无法了解、难以分析的。有点像她小时候学画画,不小心将颜料盘打翻了,顷刻间,那么多不相干的色彩混在了一起,合成了一种相当怪异且让她感到不舒服的颜色。

她内心深处极为担心的一幕果不其然地上演了。可她不甘心,将自己的小手塞进牛二那双大手里,可怜巴巴地问他:“我和金文武在一起不幸福,你难道一点都不同情我?”

他看着她,眼神分明流露出对她的悲悯。但他说:“想开些,这就是生活。”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安慰着她:“锤子并不是坏人,如果他这样叫坏,那么,他也只能坏到这个程度,而且,大部分男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样子,包括我在内。你要知道,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下来,传统文化当中确实有一大堆糟粕,很多东西对女人是残酷的。”她拼命摇着头,说:“不,你不一样,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到了幸福。”

他沉思了那么长时间,长得让她以为这一晚就是她的一辈子似的。然后,他轻轻地,同时也是决绝地将她的手拨开,放到了她自己的腿上,说:“我还有很多侧面是你从来没有看到的——人性当中所有的缺点和弱点,我身上都有。”

她慢慢止住眼泪,却感到了彻骨的茫然。记得以前她与牛二说话,从来都是默契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今天的谈话怎么竟让她觉得,他们是两个星球的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语言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她脑子里突然闪现昨晚金文武对她说过的话——那些话恰如一道谶语,预言了今天这一幕。可是,为什么果然会是这个结果呢?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对她说:“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联系了。”这就是牛二身上具有的力量,它是一锤定音的,由不得她讨价还价的。

直到今天,她想到她和牛二逐渐走到一起,然后又迅速分离的那段日子,仍坚持认为,它们总体而言是平和的,温柔的,就像一条宁静的小河,缓缓地向前流淌,顺着自然而然的方向。即便分离时有痛楚,但那种难过的情绪和心碎的感觉也从未剑拔弩张过,只是像一个美梦还没来得及做完便如钢化玻璃般呈颗粒状破碎。那些零乱且不规则的碎片,其实一点都不尖锐。

但这段情伤给她造成的最深刻变化,是摧毁了她对爱情的信心和期待。幻梦破碎那晚,她悲痛不已,像一个企图摘下月亮却终于知道那是妄想的孩子。她用被子蒙住脸哭个不停,心想,牛二放弃她其实是痛及了她的生命的——这一点,他永远不会明白。

在床上赖了几天后,她强打精神去单位递交辞职报告。一如她所料,她的洋相早就传遍了单位每个角落。她一走进去,立时闻到了空气里面各种情绪在激荡,兴味盎然蠢蠢欲动的,似乎很多人都在幸灾乐祸地巴望着一场好戏。死水一潭之处几乎要因此而沸腾了!

从单位出来她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等红灯时,她看见一只鸟儿扇动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她盯着越飞越远的鸟儿,发了一会儿呆。她感到自己的情感全部被掏空了,心也跟死了一般,留下来的,只是一副皮囊。她想,她的青春恐怕就此终结了。

她骨子里的倔强劲儿便在此时逼迫她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从今往后,她必须要把所谓的爱情遗忘了。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她渺小如尘埃,不得不像卑微的蚂蚁那样,兢兢业业地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毛遂自荐或请新朋旧友引荐,她接广告文案,接影视剧本,不停地码字,天花乱坠地鼓吹,为迎合市场媚俗,抑制住肚子里的恶心反胃、梳头时弯腰拾起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在她的心底,她比谁都清楚,自打辞职从事自由职业这么多年,她的人生之船是如何驶入繁忙的航道,而她,又是怎么度过那些个日日夜夜的。

在那段为生计奔忙的岁月里,她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守着一台电脑绞尽脑汁地辛勤耕耘。工作耗费了她太多脑力和精力,她变得很消瘦,每天清晨照镜子,总是发现眼睛下面有厚重的阴影。好在陷于具体事务的操劳和焦心帮她从无边无际的伤感之中解脱出来了,无爱一身轻,她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后来,随着转进银行卡的金额有了一定规模,她养成了一个让她感到非常愉悦的习惯:每晚入睡前非要登录网上银行查看一下存款不可,那个日益膨胀的数字几乎是她全部的安慰。

生活就这么既浮华又冷清地往前推进。至于她和金文武,大概因为他们在对“貌合神离”这个成语的理解上达成了高度共识,所以,偶尔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时,他们总是默契地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实际上呢?一如从前,他们的联结几乎仅限于床上那点事。他一旦心血来潮,就会来到她身边,像木偶那样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动作;她则像另一具木偶,也一言不发,只默默地配合。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同房的频率不断下降。每隔一阵子,便会有一些风声隐隐传到她的耳朵里:金文武跟一个体院来的女实习生打得火热啦,金文武在高档消费场所和一个女孩子搂搂抱抱啦,金文武在某四星级酒店有长包房啦……她抱怨过他,他便问她,想一想,你曾经做过什么?她提出离婚,他又说,不。他的逻辑让她无法理解,他的态度则让她羞惭。她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控制他呢?

她曾反思自己为何将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延续了如此长的时间?这二十年来,出于万念俱灰之下的悲观,她强行把爱情推离了生活。不是没有机会,相反,机会很多,只是她不敢再试一次罢了。与其结果又是失望,那么,还不如不开始——这就是一个在感情上缺乏勇气的女人所具有的可悲逻辑。

她也曾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一味逃避和无所作为找借口:从小到大,那些在她生命当中出现过的男人,哪一个在她心理上投下的不是阴影?他们对女人的定位和诉求哪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就和金文武这么过下去吧,虽然了无生趣,却也并非不可将就。就这么继续和他糊弄完这辈子吧,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于是,她选择当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

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了,可是,有好几个夜晚,她写着写着,眼睛疲倦了,便抬头望向窗外。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有一种深深打动她的力量,她看着看着就想到了牛二。她知道,远处,某个亮着暖光的小格子间,他就在那里。至于他在忙什么想什么,她却无从知晓。她突然就感到了迷惑:她与牛二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爱情呢?如果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算什么?如果有,既然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所向披靡的,甚至带有破坏性的,那么,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将其割舍?爱情又怎么可能像自来水那样,把龙头一关,说停就停了呢?她不由得想起两个人要好时的一幕一幕,清晰如昨,犹在眼前,难道它们果真是一场幻梦吗?

牛二被她从脑际彻底删除是因为她再一次怀孕了。这个结果并非出于金文武主观上的意愿,只是印證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同样适用于家庭生活罢了。彼时,金文武正走下坡路,而她在走上坡路。说到底,假如婚姻真是一场博弈,那么,经济实力更强、掌握资源更多的一方胜算概率总归要大得多。

由于种种原因,金文武供职的小报被关停了。树倒猢狲散,小报原班人马有能耐的就各显神通,反之就坐等集团重新安排岗位。金文武就属于被集团召回,重返后勤部门拿死工资的一员。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感到特别难过,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容易满足的男人,喜欢简单的东西,也喜欢简单的生活。他的人生座右铭是:拥有的,就是最好的。这勺富于哲理、让人珍惜眼前的“鸡汤”一直激励着他。这么多年来,他也确实做到了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但他向来花钱大手大脚,视金钱如粪土,现在形势变化,他就转而视金钱如珍宝了。

他开始问她要钱始于他发现自己的收入明显不够维持原来的消费水平,而她空空如也的心正急需别样的情感来填充。于是她问他要孩子。他经过一番权衡终于默许。没错,人生最为要紧的几步,他们似乎都是通过交易完成的。各取所需,非常公平。

那年,痛得死去活来的她躺在产房里,听助产护士对她说,她的骨盆太小,孩子头又太大,只能使用产钳将孩子夹出来,但负面后果是有可能造成孩子颅内出血,所以必须家属签字同意。她急忙摇头否决了护士的建议。奇迹般地,就在这时,孩子突然从她体内呱呱坠地。她再也撑不住,眼睛一闭昏睡过去。醒来时,护士将孩子抱来给她看,说:“是一个女儿,从娘胎里一出来眼睛就骨碌碌转,机灵得很呢!”她看那孩子有着软软的毛发,眉清目秀,正定定地朝她看。顿时,一股波澜壮阔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悠然升腾而起。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女儿的降生是一道鲜明的分水岭,将她的生活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段。

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女儿交给老一辈人照管,何况双方的父母都视男孩为宝、视女孩为草,根本指望不上。金文武则恨不得一觉醒来发现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种种嫌烦之下,干脆做个甩手掌柜,成天躲在外边很少回来。她达到了目的,便对金文武无欲无求了,也不去管他的行踪,她觉得这个家实际上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至于金文武,之于她的意义就是贡献了他的精子,从而给了她一个女儿。

孩子见风长,日子也随风而逝。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走到了人生的中年。现在回想起来,生下女儿最难过的关,是头几个月的晚上每两个小时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她总是刚喂好才睡一会儿,就被雇来的住家保姆喊醒,说又要奶孩子了。那段时间,因为严重缺觉,她成天头脑昏沉,但心里面是欢喜的。尤其女儿三个月大时,每每经她一逗,便咧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冲她咯咯地笑,她的心,便如夏天的牛奶巧克力一般,甜蜜地软下来。

日复一日,女儿带给她的欢喜就多了起来。五个月时会翻身了,六个月时会发出“妈妈”的音节了,七个月时会站立了,一岁不到会说逻辑通顺的句子了,刚满一岁,会走路了,三岁时能背《唐诗三百首》了……

有一回,她把不到五岁的女儿带去参加一个晚宴,在座有几位文艺界的大佬,喝得面红耳赤后顺便逗女儿玩,最后领教了小丫头的厉害,连连称奇。其中一位半带夸张地对她说:“估计一万个孩子里面能出一个天才,你这孩子算得上天才了,恭喜恭喜,你算生着了。”本来话说到这里,皆大欢喜了。可大佬实在太感慨,又补了一句:“可惜啊,是个丫头,要是个男孩,那你老公家的祖坟肯定是要冒青烟的。”

她登时变了脸色。回家后便开始规划女儿的未来。既然在世俗的眼光里,女性处处不如男性,那么,索性让女儿在学习琴棋书画之余,和男孩一样,去学跆拳道,既可防身,又能拥有一身的英气。而她,则要始终和女儿在一起,陪伴和见证女儿的成长。她要让女儿得到满满的、足够的爱,她怕将来的女儿跟她一样,在感情世界里吃了太多的苦,禁不住其他男人对她稍微的好。

于是,不顾圈内朋友的极力反对,她选择了淡出职场。她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仔细盘算清楚了,也井井有条地规划清楚了。简而言之,大到为女儿购置学区房,装修,将买房后的余钱按科学比例做合理的配置,小到带女儿上兴趣班,开家长会,统筹家务……有了女儿之后家里一切的一切,几乎都由她一个人扛下来了。

她变成了一个老练而果敢的女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停探询、求证理想和爱情的“小姑娘”。她的思想越来越实际,言谈举止越来越强势。当年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总喜欢在脑子里问自己怎么办?现在,大事小事都由她一个人做主,所有“怎么办”的答案都在她的脑子里。除了依靠自己,她别无所靠。她知道自己肩负的是怎样一副重担——在这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这样一个争先恐后的野蛮世界里,她必须像男人那样思考、解决问题,必须具备坚定的意志和吃苦的决心,才能踉踉跄跄赶上趟。

她庆幸老天爷待她不薄,让她把小日子捯饬得风生水起。如今,她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孩子有了,票子有了,她也差不多达到凡人定义的“五子登科”标准了。至关重要的,是女儿蓬蓬勃勃地成长起来了。如她所愿,她丰盈的情感和饱满的母性都落到了实处,她由衷地感到了欣慰。

11

她在邮件里写道:

这次帮我拿定主意的,是女儿。

那天晚上,我和女儿回到家,发现客厅灯火通明,金文武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悠然自得。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也开着,正在播放一场球赛,啦啦队的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

对这一幕,我们已经熟视无睹。

小报关停后,金文武一天比一天丧失了志气,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似的。虽说近些年他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也上交一部分生活费以示对女儿和家庭负责,但,我总觉得,从自由世界回归家庭生活的他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沉溺于电子游戏,对我、对家事漠不关心,对女儿,也只是偶尔居高临下地跟她说几句空洞苍白的大道理而已。孩子是有灵性的,似乎本能地就知道很多事情,故而,女儿经常和我有说有笑,在他面前却寡言少语。有时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他既不主动挑起话题,也不介入我们母女俩的谈笑,只一味闷头飞快地把饭扒拉完,接着赶紧去客厅,打开电视,肉身沉入沙发里,两条腿跷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安顿得松懈舒适了,再从裤袋里摸出手机,进入到游戏页面。

坦白地说,看他变成这副样子,我鄙薄他,全方位反感他,但更怜悯他。他年轻时明明抓了一手好牌,却……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看了看女儿,没想到,女儿迅速和我对视了一眼,神情里面有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平静和淡定。这个发现让我无比吃惊,我一时难以适应。

后来,就在女儿书房里,我和她有了一席长谈。往事犹如电影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我有选择地讲着,小心翼翼绕过敏感地带。女儿才14岁,到底还是一个孩子,有很多话,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姑且留待以后慢慢道给她听吧。只是,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像我的母亲那样,用过时的价值观去教育和影响女儿。

女儿圆睁着双眼,语调铿锵,说,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爸,根本就是两类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类的人在一起会很痛苦。

她还说,妈,你和他离婚吧。不破,则无以立。

女儿侃侃而谈,尽显班级学习委员的风范,对我说,假如父母不为孩子树立好的榜样,那将来孩子怎么可能相信,结婚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这句话,狠狠击中了我。我想,我用青春和韶华换来的最好结果就是这个女儿。现在看来,女儿远比我要坚毅果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女儿犹如春风,唤醒了我。一切水到渠成,是时候终结这段梦魇一般的婚姻了。

我承认,严格意义上说,我不算一个好女人,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试图通过为家庭加倍付出来将功赎过,可惜,我的努力失败了。毕竟,我和金文武的思想、观念、情趣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太久,已经完全没有交集的可能了——人的一生不过这么短短的一段旅程,终究逃不过认真面对自己的内心。

就当我人到中年执意叛逆吧。尽管在我心底,对下一段爱情和婚姻其实深感迷茫。

我尚未想好怎么回复她,突然就接到了锤子的来电。

他请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吃晚饭。

自打我们这个圈子解体,锤子和我的交集其实就相当有限了,仅有的几回也只是因为工作。记得最后一次跟他打交道是因为小报刊发了一封读者来信,举报我所在的区法院搞违章搭建。我的领导一开始并未太在意,但几天后,发现单位那幢临街的违建照片上了小报的头条,还配发了请读者关注后续报道的说明。领导这才重视起来,派我去小报交涉。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请锤子帮忙牵线,引见小报相关负责人。老实讲,在牛二和她那种事造成的别扭尚未完全消化之前去找锤子,我多少感到有些尴尬。没想到锤子仍像从前那般厚道,暗地里一五一十地向我透露背后缘由。

这件棘手之事尘埃落定后,我打算请锤子一聚聊表感谢,被他婉拒。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创造机会。

又过了一些时日,某天我刚到单位,领导就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调告诉我,跟我们结过梁子的小报终于关停了!我第一时间联系锤子问他分流后的去向,得知他回报业集团搞后勤去了,我替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坐机关虽说乏味,但总归要保险得多。

我一踏进酒店大厅就发现了锤子。

他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正闷头对着手机,我以为他在看信息,但很快发现不对。他眼睛片刻不离屏幕,手指左右腾挪,脸上的表情很投入,像一个沉浸在游戏当中的孩子。

一直到我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眼看了看我,这才像个惊叹号似的猛然立起身来。我们亲热地握了握手,颇有政府官员会晤的仪式感。

我脸上挂着微笑,心底里则吃驚不小,因近距离观察,发现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锤子了——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肉松了,破布条那样向下耷拉着,鬓角的白发清晰可见,腰竟像水桶那般粗,当他坐回座椅,身子便像摊开的面团一般恣意地铺陈开来。

看到一个曾经非常亲密的兄弟不经过渡地老了,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怎么,喜欢上了玩电子游戏?”

“打发时间就搞几把。闲得无聊时玩玩还蛮有意思的。”他笑得还像从前那般实诚。

“可惜,我没你这么走运——”我苦笑道,“家事,国事,再翻点杂书,哪里闲得下来?”

“生活就是这样,无趣得很。”他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没开口。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才好。其实有很多话在脑海里回旋,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就是吐不出去。

幸亏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我们便低头默默吃起来。他在擅长享受方面倒是一如从前,点的酒菜极上档次,尤其那几道菜,不光口味不错,摆盘的品相也相当好。

就这么闷声吃了一会儿,是他先开的口:“前阵子,她说如果我不好好跟她协议分手,她就去法院起诉离婚,我以为她又在瞎胡闹,就没理她。你不知道,她太幼稚,满脑子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女人嘛,用我们老家的话怎么说来着?一生下来身上就比男人缺个把,所以脑子也缺一窍——没想到,昨天,她告诉我,她居然真跑去法院了,让我做好查收法院传票的心理准备。”

“她来找过我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说她打算离婚,咨询了一些法律层面的问题。这阵子手头事情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给我打电话了。”

“你说她怎么好意思?她毕业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我收容了她,安顿了她的生活。她呢?我问过她爱不爱我,她根本回答不出来,你看,这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还有她跟牛二,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我都放过了她,可她至今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跟我说过。”他很是愤慨,但我理解他。

我说:“女人是奇怪的感情动物。估计她觉得没必要为爱情道歉。”

“爱情?她是在做白日梦!牛二不过玩玩罢了,她那么没脑子,怎么可能辨别得出来?所以才满腔激情不管不顾地投入进去。”

“既然你心里面的芥蒂这么深,为什么不早点放手呢?”

他垂着头,沉默了好半晌。我也不吭声,等着他开口。

“我这个人,不适合结婚,我自己也知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不瞒你说,跟她在一起,我的生活质量不算差,离婚或换一个老婆,我未必更舒坦。所以,何必折腾呢?就这么过一辈子,不挺好吗?你看我们周围,寻常夫妻有多少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相安无事过日子的?有多少女人像她那么有想法?好像离开我,她就能过得跟白雪公主一样,简直太愚蠢!”

“你可能一直就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我才懒得考虑!元方,我跟你说,女人多愁善感真不是什么好事。她就是因为内心戏太丰富,才他妈的这么不安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昨晚我通宵没睡,就在想这事。我是这么考虑的:首先,雇个侦探跟踪她,我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

“目前有什么证据,或蛛丝马迹?”我打断了他。

“那倒没有。不过,她有前科。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所以——”

我再次打断他,笑说:“她好像也怀疑你在外面有女人。”

他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说:“男女有别。兄弟,你懂的,像我们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

我体内忽然泛起一股荒诞感,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生活就是这样,在很多层面不断刷新你的认知和体验,使你的心境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一脸严肃,接着说:“我跟那些女人都是随便玩玩的,也没证据,但她的事,你是知道的,证据确凿——对了,她那个日记本还在我手上。”

“站在法官的角度看,她从前出轨的事情也只能说明你们感情基础不牢靠,那么,她提出离婚倒也顺理成章——”

“不!”这回是他急切地打断了我,“说明她这个人道德败坏!”

不等我开口,他认真地告诉我:“法官不能把女儿判给一个道德品质恶劣的女人。我要争得抚养女儿的权利。”

“你希望抚养女儿?”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注视,摸起桌上的烟盒。

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烟,问:“除了请侦探,你还有什么打算?我能帮上什么忙?”

“官司在你们区法院审理,回头拜托兄弟帮我牵个线,我请民庭的庭长吃个饭,有必要的话,院领导也一并请上吧。”他起身凑近帮我点火。

“芝麻大的离婚案,院领导才没闲心理这茬儿,庭长也没必要找,直接找主审法官就行。但吃饭就免了,谁能随便吃当事人的饭?我跟法官打个招呼,你直接去办公室谈——但你找法官的诉求是什么?给日记本,说她是坏女人,争着抚养女儿?可女儿判给谁,得听女儿本人的意见,其他人说了都不算,何况,我没搞明白,你干吗这么想争女儿呢?”

他有些心烦意乱,皱着眉头猛抽了几口烟,很快又把它摁进烟灰缸里捻灭。手朝空气一通乱挥,仿佛这样就能挥开头疼之事。

他简单说了几句,我当即反应过来了。他们现住房的产权挂在女儿名下,抚养女儿的一方自然可以跟女儿同住,另一方则要搬离。而现住房堪称豪宅,搬出去则要重返原先那套福利房,生活质量简直云泥之别——我完全了解他的感受。

“除了女儿归我,到时候我还要请求法官调查她所有的银行账户,她所有的钱都必须拿出来跟我平分!想当年,她似乎是发达过的,可她究竟赚了多少,谁搞得清?”他脸色蜡黄,嘴唇颤抖,恨恨地说:“不能便宜了她!在我们老家,从古到今,我只听过男人休老婆。反过来的,我还没见识过!”

我感觉他像一只受到伤害的豪猪,浑身的硬刺全部竖起来,一副全身心投入战斗中的模样。我猜他一旦明白离婚无法避免之后,就开始把分手当作一笔生意,认真算计起如何运作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12

在网络上,我问她:“我能帮你什么忙?”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知道我为什么在上法院递交诉状之前去找你吗?是因为我猜想金文武一定会请你帮他,我知道,在你们这些铁哥们儿眼里,他是难得的好男人,而我……”

我发给她一张笑脸。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这世上,见不得光的交易充斥着每个角落。我愿意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但很难相信执行法律的人都有一颗真正的良善之心。我的意思,相信你懂得。”

我并没有马上回复她,而是拿起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拨进了这个案子主审法官的办公室,说有个朋友准备打离婚官司,希望找法官谈一谈。

“领导你有啥特别的交代?”

我说:“如果我想特别交代什么,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

搁下话筒后,我在对话框里敲出这么一段话:

“假如某段婚姻果真是一个错误,那么,就去纠正这个错误。

“说到叛逆,我想,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对于一个知性的女人来说,或许,叛逆不失为一种高贵的姿态。何况,你身上本来就有叛逆的因子,相信这么多年来,你也早就学会了如何驾驭叛逆。

“关于爱情,我记得毛姆好像说过,爱情就是你灵魂当中有一块缺口,而另一半,恰恰能够填补你的这个缺口。这当然不容易,所以,哥伦比亚大作家马尔克斯才认为,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更艰难的了。可为什么还是要去寻觅爱情?因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想,生活是荒誕的,而希望,正是破解荒诞的。而爱情,就是一种希望。

“至于法官,其实也就是一群普通人,没你想的那么好,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坏。所以,请放心。

“祝你好运!”

我点击了发送键。

艳阳高照。路上有一些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

我站在办公室窗户边往外看,发现其中一对男女,像是恋人——那种特殊的亲昵样子是其他关系不可能有的——脸晒得通红,却有说有笑地并肩前行,好像能在一起这么往前走,就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我从高处远远看着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责任编辑张烁周航达

【作者简介】伊歌,女,1974年出生,毕业于南京大学。1993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弟弟》,2012年出版长篇小说《报社》,并获得第八届金陵文学奖。现居南京。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伊歌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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