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纪伯伦
“医生,我的病似乎比上次更严重了。”
“哦?你体内的另一个她,更加活跃了吗?”
“是的,她越来越猖狂了。原先还只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现在,在我清醒时,她竟然也会出现。”
“你的症状,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你平时的压力太大,又无法宣泄,才会形成第二人格。不过,她其实是你的一部分。你需要和她交流,慢慢地和她融合。”
“不行,她的个性十分强悍、冷酷,心里都是些凶狠、血腥的东西,我实在无法融合她。幸运的是,她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
“所以她没有融合你吗?”
“是。如果她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把我融合……不,她会把我吃掉。到时候,我就不存在了,这个身体会成为她的。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被她吃掉。”
“我明白了。既然你的第二人格这么危险,那么我们只好通过手术的方式把她消灭掉。”
“手术?医生,手术会不会很疼很危险?”
“只有手术!等手术结束后,你的人格分裂就会被完全治好。”
“可是……等一等医生,既然是手术,你怎么不给我打麻醉药呢?”
“这种手术比较特殊,不可以打麻醉药,直接动刀就可以了。”
“啊?好痛啊……妈妈……救命!”
“不要乱动,你会扎到自己。”
从医生的眼镜片中,她看到自己紧握着一把剪刀,插入头顶,血从她的头顶流出来,在她脸上画出一道明显的界线——半边脸微笑,半边脸狞笑。
第一章
1
灯“砰”的一声亮了,突来的光线惊醒了陈琤,她呻吟着挡住光线,李玉芳关切的声音响起:“阿琤,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猛然清醒,陈琤轻哼一声,从鼻腔挤出几个字:“妈,快关灯……做噩梦了。”
灯关闭后,陈琤疲倦地合上眼。睡不着,起身上了个厕所,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两点,离天亮还早。陈琤喝了点水,重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半睡半眠中,一下子又跌入另一个梦魇中。
一抹比暗夜更黑的影子,从窗户飘进来,狰狞着冲她扑过来。
自然是要躲的。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飞檐走壁,穿墙而过……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黑影,眼睁睁让那黑影狰狞着扑倒,死死地摁住身体,她急了,想反抗。可呐喊与哀号被扼在喉咙,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着她,好不容易挣脱,又陷入新一轮追杀中。
恐怖的追杀者,无力的自己。
醒来后,陈琤瞪大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头昏脑涨。可饭桌上,母亲李玉芳不停地、反复地跟她强调分析,无中和一中这两所学校哪个更适合她。陈琤一下子崩溃了,她要反抗。
这是她第一次反抗。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抗会带来什么结果,不管了,反正她已经做了。
李玉芳替她搛了口菜,说:“你要读无中,必须是无中。一中擅长理科,你一个女孩,学理科不行的。上无中就不一样了,无中的文科特别强,适合你。我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你,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别指望跟你爸搬救兵,你爸来说也没用……”
有微风穿过客厅的窗户,吹动着李玉芳的衣角和鬓发,陈琤垂着目光盯着面前的饭碗,忽然想起旧时,乡下奶奶家墙壁上挂着的方形红色收音机,整日里传出各种口号、早操、红歌……刺刺啦啦地响,她闭着眼睛在水流哗啦哗啦声中就着广播的声音洗脸刷牙。她嫌吵,奶奶就笑眯眯地拧低音量。陈琤觉得,李玉芳就像挂在奶奶家墙壁上的那台收音机,毕毕剥剥,热热闹闹,没完没了,把她的耳朵塞满。
陈琤放下筷子,慢慢地说:“妈,我今天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河里有一只公鸭趴在母鸭身上,那公鸭真是厉害,趴在母鸭背上足足一个多小时。啧啧,一个多小时……”
李玉芳瞪大眼睛看着陈琤,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陈琤笑眯眯地说:“那公鸭真像您,有耐力。不过,您的耐力在嘴上。”
李玉芳抬手给了陈琤一巴掌,陈琤在李玉芳震惊的目光中把筷子一丢,冲出了家门。
马路边,高大繁茂的樟树撑在她的头顶,陈琤的脸被一层阴影笼罩,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更深的阴影。陈琤拎着书包安静地站在路边的樟树下,头一直垂着,像是跟所有的事物隔了一个时空,而那个时空只有她自己。她想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她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陈琤有些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内心开始后悔。一定是昨晚没睡好,不然她不会发神经的。妈妈现在一定很生气,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实在无法控制自己。马路两旁的樟树,随着秋风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陈琤盯着街头的车辆,暗自对自己说,现在若能看到车牌号尾数是三个6的比亚迪,這事就算完了,妈妈不会找我麻烦的……
陈琤瞪大眼睛看着来往的各色车辆,一次次失望后,她放宽了条件:现在只要能看到车牌号尾数是三个6的车,今天的事就能像没发生过一样翻篇儿。
依旧是失望。
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色的天空浮动着棉花糖一样软软的云朵,风一吹便迅速地掠过,留下一大片阴影在她明亮漆黑的眼睛里。
时间不早了,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发呆吧。
即将跨进冬季的秋阳,依然暖暖的,不温不火,照在路边房屋的墙壁上,晃动着斑驳陆离的光。陈琤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朝学校走去,实在不行的话,她只好使出那个法子了。
那是她的秘法,每次都十分灵验,就是要付出代价,也有可能会伤元气……陈琤胡思乱想着。
那个秘法很神奇,要在特别安静的环境下才能进行。
如果吵闹,但她能入定凝神,那也行。
闭着眼睛凝神,慢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高远的天空有无数颗星星,她朝着它们飞去,越飞越高,越过夜归的鸟儿,它们身上最细微的绒毛拂过她的脸颊,穿越厚厚的云层最终站在寒冷至极的风里,终于来到了一片光明之中。在这片光明中,一只只洁白可爱的兔子蹲在那里,它们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她。跟它们相比,她是那么强大,而它们像是烈日下的一滴水珠,下一秒就会蒸发成虚无。她的双手喷吐着无穷的能量,仿佛只要伸手捏住一只兔子,杀死它,它立刻会被焚烧成最纯净的能量。这能量,能帮她实现所有愿望。
待她从中醒来,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难题一切困境马上迎刃而解。很神奇,屡试不爽。
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知道。
不,还有那片光明中的兔子们知道。那些兔子,看到她时,它们的眼神无助、悲伤。她也很纠结、挣扎,它们那么可爱,那么弱小,可她却要杀死它们,从中获得能量,这让她心里充满罪恶感,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她不该杀死它们。
所幸的是,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每杀死一只兔子,她从那片光明回到黑暗再沿路回到现实中时,她发现胳膊手腕上有着深深的伤痕,鲜血淋漓,很疼很疼。每次都疼得她想放声大哭。但这些伤痕,却让她的心灵平静,仿佛已受过报应。
这就是她的秘法、她的秘境。她怀疑自己有特异功能,就像书本电影中的那些超能力人。
路过佘家巷的老房子,老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萝,陈琤的目光刚从那些藤蔓上移开,忽然撞上了陈家林慌乱的眼神。陈家林牵着一个女人的手,从佘家巷的小饭店出来,看见陈琤,陈家林触电般地甩开女人的手,脸红脖子粗地站到陈琤面前,支吾了半天都没完整地说出一个字。陈琤打量着那女人,扁平的脸,蒜瓣似的鼻子,皮肤黝黑,粗粗壮壮的一个人,实在瞧不出来半分美丽。女人见她打量自己,尴尬地笑笑,一张口,火柴盒般的嘴形,方方正正。
她说:“我先走了。”
陈家林没有吭声,女人有些不快,走的时候用力踢飞路边的小石子。
陈家林从陈琤的肩上取下沉重的书包,说:“我送你去学校。”
陈琤不说话,只顾抬脚朝学校走去。
陈家林见她不怒不愦,一脸漠然,心里觉得挺害怕,放软了声音对她说:“女儿,今天我和我同学吃饭的事,回家你别跟你妈说。你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的事都能扯得天大,要是让她晓得,我这一头的毛就得一根不剩,准被她揪光了。”
陈琤胸中郁积的一口气突然爆发,她一把夺过陈家林手里的书包,扯高嗓门冲他大喊:“我不告诉李玉芳不等于我跟你站在一边,我唾弃你的行为,真让人恶心!”
陈家林讪讪地笑着,那笑虚浮在脸上,像套了一张面具。他冲正朝马路对面冲过去的陈琤大喊:“阿琤,当心车!”
秋日正午的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依然炙热。街上五彩的汽车像风一样飞快地穿过马路,激起无数尘土,打在路边满脸灰尘的樟树上,又无声地落下。望着头也不回的陈琤,陈家林情绪低落,怏怏不乐。他直挺挺方正正地戳在那里,背后电瓶车的喇叭声响个不停,他也不挪动半步。最终,电瓶车认输,绕道而行。陈家林一想到妻子李玉芳,两腿就打软。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终确定,自己是真的怕老婆。
不,他不是怕老婆,是怕李玉芳。他老婆要是换个女人来当,他一准是昂头挺胸扬眉吐气的大男人。
陈家林的脸越拉越长,他搞不准陈琤知晓多少,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陈家林的担心害怕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轉念一想,自己怕李玉芳,陈琤就不怕?这件事要是被李玉芳得知,他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李玉芳绝对会闹得天翻地覆,那家中怕是没有一日安宁,那种泡在水深火热里的生活,陈琤就不怕?顿时,陈家林放下心来。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安抚好自己。
陈琤刚走进校园,听见门卫大爷喊:“那个……挎马粪包的小姑娘,帮我把这些文件带到教学楼二楼办公室。”
陈琤晃着脑袋左右看看,茫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
她看了眼自己的书包,愣了半晌,直到大爷把文件塞到她怀里才反应过来。抱着文件往教学楼走去,陈琤越想越郁闷,当初买书包时,她想买花仙子的书包,李玉芳说那个书包味儿大,甲醛超标,不健康,最后坚持给她买了这个所谓的纯天然无污染的帆布包。可现在,连门卫大爷都说它是马粪包……
到了班里,老师在讲台上给几个同学面批作业,陈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怔怔地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张博涛,对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又沉浸在习题中。陈琤默默地坐正,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暗暗出神。坚持要读一中,并非她故意叛逆,要和李玉芳作对,而是因为张博涛。张博涛不止一次在班里和其他同学说过,他要上一中,因为他家离一中很近,他父母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接送,所以要求他就近入学。张博涛这学期刚转来他们班,陈琤记得他第一次走进班级时,就像是从纯爱偶像剧,或者某部漫画中走出来的男主角,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穿着白色卫衣牛仔裤,整个人嵌入一片光里,空气在他的四周摇晃得哗啦作响。情窦初开的陈琤一下子被这个男孩吸引,他刚好坐在她的身后。张博涛来班级之前,陈琤是稳稳的全年级第一名,并且甩第二名几十分。张博涛一来,年级第一却变成二人轮换着来,陈琤刚开始不服,可渐渐地,她彻底被这个男孩子折服。张博涛却压根儿没正眼看过她,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惜字如金。于是陈琤便有事没事主动找他说话,张博涛对她爱搭不理的。有一次,陈琤想逗他,回过头问他:“你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
正在为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的张博涛头也没抬,说:“鸡。”
“那鸡是从哪儿来的呢?”陈琤继续问。
张博涛看了她一眼,敷衍着说:“别的东西进化来的吧,大概!”
陈琤的脸上带着坏笑,问:“那进化成鸡的别的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大概由更古老的东西演变来的吧!”做数学题做得头疼的他被逼得有点崩溃。
“那进化成鸡的更古老的那个东西从哪里来的……”陈琤继续追问,一副求学好问的表情。
张博涛终于崩溃了,把手里的笔猛地一摔,没好气地说:“是我生的,行了吧?你有完没完?”
见张博涛真的恼了,陈琤讪讪地笑了,既得意又尴尬。
课间眼保健操时间,班主任把陈琤请到办公室,和蔼可亲地问她:“为什么要坚持去一中?”
陈琤皱了皱眉,李玉芳这么快就到老师这里告状了?善于察言观色的班主任一句话便打消了陈琤的不快:“你妈从你跑出家门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后来看到你安全进教室才走的。”
陈琤一惊,又有点内疚,但她还是很坚决地对班主任说:“我想好了,我只上一中。”
“哪怕会伤到你母亲的心?你还是执意要上一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中就这么吸引你?恕老师直言,你母亲的选择是对的,你理科相对比较弱,无中更加适合你。”班主任的话很轻,像丝丝缕缕的针线,密密麻麻地将她捆起来,陈琤觉得自己的呼吸,在瞬間变得艰难。
班主任叹了口气,轻轻地问:“还是因为,你只想和母亲对着干?”
“不是的!”陈琤急了,大声地说。她对上班主任询问的眼神,声音立马又低了下去,她嗫嚅着说:“没有原因,不要问我原因,我就是想上一中,不行吗?”
放学回家路上,陈琤垂头踢着一块石子,李玉芳从她跑出家门就一直跟着自己,那她看到陈家林牵着那个女人的手了吗?陈琤揉着眉头,暗暗叹了口气。
2
晚上,陈家林下班回家,李玉芳正在厨房里忙碌,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萝卜丝在案板上切得笃笃响。陈家林放下包,换好鞋子悄悄冲女儿房间瞅了眼,陈琤正伏在桌上写作业,一切看起来都正常,陈家林放下心来。他打开厨房门,探头进去,问:“要不要我帮忙?”
李玉芳夸张地指着地面冲他叫:“别进来别进来,地面我还没清理干净,你进来一踩,家里到处都是油印子……”
陈家林的心头更加放松,李玉芳锅铲尖轻轻一挑,萝卜丝赶进油锅,立即蹿起一股油烟。一回头,见陈家林还杵在厨房门口,李玉芳手一挥,正要发话,陈家林赶紧弯腰抓起地上的抹布擦着地,说:“我觉悟高,不等你骂,主动擦地!”
按照往常,李玉芳通常一手拿锅铲,另一只手发号施令:“这儿这儿这儿,还有那里,拐角,都擦干净……抹布上要用洗洁精搓一搓,不然去不了油渍……”
可今天,李玉芳明显和往常不同,她的脸颊被燃气灶火烘得红灿灿的,眼珠子跳动着灼灼的火苗,显得心事重重,陈家林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李玉芳往桌上端菜:糖醋排骨、红烧鱼、醋熘西蓝花、萝卜丝炒肉……陈家林夸张地喊着:“哇,真丰盛啊!玉芳你手艺越来越好了。”李玉芳朝陈琤房间努努嘴,示意唤她出来吃饭。陈家林接到“圣旨”,忙去喊陈琤。
李玉芳和陈家林盛好饭坐下来等了半天,陈琤才慢吞吞地从房间出来,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搛菜往嘴里扒饭。
饭桌上一向喜欢对他们父女说教的李玉芳也默默不语,沉着脸低头喝汤,碗沿挡住了她的脸。满怀心思的陈家林突然觉得李玉芳看上去很神秘,也很肃杀,像一只老猫。陈家林心里一慌,正想说点什么,陈琤突然把碗一放,说:“我已经想好了,绝不读无中,我只上一中。你们要是逼我,我就不读了。”
李玉芳铁青着脸站起来,用手点着陈琤的额头说:“不行!这件事我绝对不让步!你懂什么?当父母的,做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你好!你现在不理解我没关系,等你长大后,为人父母自然就懂得我们的一番苦心。”
陈家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他赔着笑打圆场安抚李玉芳:“我觉得一中也很好嘛!很多人想上还考不上呢……”
“你闭嘴!”李玉芳厉声说,“你自己对女儿的学习从来不关心不过问,还瞎掺和什么?”
陈家林噤声,他瞅了女儿一眼,又鼓足勇气低声说:“阿琤学习一向好,用不着太操心。再说,不是有你事事过问嘛,轮不到我呀。”
李玉芳铁青着脸坐下,她努力把心头的怒火压制住,慢慢恢复了平静,搛了一块排骨放到陈琤碗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微笑着说:“晚上学习到很晚,多吃点。”
墙上的时钟嘀嘀嗒嗒地转动着,陈家林听在耳中觉得格外诡异,他打了个哆嗦。
吃完饭,陈家林很自觉地收拾碗筷,洗刷干净,甚至还把厨房的墙砖地砖擦得亮堂堂。对于他的反常,李玉芳并未注意,她全身心扑在女儿的学业上。陈琤近几年来,越发不好管教,也许是青春叛逆期吧。如何让女儿安全度过这段危险时期,顺利成长成人成才,这是眼下最应该关注的事。
饭后,李玉芳担心今天的冲突影响到女儿的学习,她偷偷地扒着门缝朝里面望去,见女儿伏在案前做作业,这才放下心。
陈琤知道李玉芳扒着门缝在偷窥自己。
“偷窥”这个词,陈琤很不喜欢,可它用在李玉芳身上极其恰当。陈琤觉得,李玉芳对于自己的一切,都想了然于胸,这样才便于她控制自己。她很想在李玉芳扒着门缝偷窥自己时,把书撕了。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还是惧怕李玉芳的。
十五岁的她,知道植物和动物生长,需要种子和胚胎。瓜果坐果还需要授粉,动物繁衍需要雌雄交配才能怀胎。原来动植物都这么不干净啊。陈琤感觉很悲伤。她的胸已经开始胀痛,就像幼年长牙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绵不绝。她查看了自己的胸部,它们微微肿起,像花苞。看了一回,又看了一回。心里涨得要破裂了。她想开口跟李玉芳说,让她帮自己买两个文胸,却难以启齿。她想起小时候,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在奶奶的菜园里,她欢喜地望着一排排的辣椒、毛豆,又用手掐着长势迅猛的空心菜,不知怎么想到隔壁家新出生的婴儿,便大声对奶奶说:“阿奶,长大了生孩子好疼的,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要生孩子?”
奶奶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这话却被接她回家的李玉芳听到。这么多年,陈琤依旧清晰地记得李玉芳当时的表情,她横眉竖目,瞪圆了眼睛,好像刚刚吞下一只苍蝇。她沉着脸厉声说:“谁跟你扯的这些?一个小娃娃,知道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奶奶尴尬地搓着手,喃喃地解释:“不是我……”
望着委屈的奶奶,小小的她知道自己似乎给奶奶闯祸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从那以后,一直到奶奶去世,李玉芳再也不让她去奶奶家了。
陈琤坐在那里发呆,她不知道此时突然忆起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印象如此深刻,想必当时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创伤。陈琤打开储蓄罐,拿出一百块钱,决定明天放学后绕开来接她的李玉芳,约同学一起去买两个文胸。
晚上,李玉芳睡不着。陈琤半夜醒来,躺在床上听见她和陈家林还在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好长一阵子无声息,她以为他们睡着时,李玉芳的声音又响起。
扪心自问,李玉芳真是个好妈妈。从小到大,在她的同学朋友中,她的妈妈胜过其他任何人的妈妈。李玉芳并不像她的名字那般普通,她很不一般。首先,她的相貌与众不同。李玉芳并不美丽,走在人群中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你不会有看她第二眼的冲动。可若看了她第二眼,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居然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黑得发蓝的眼珠镶嵌在深深的双眼皮眼睑里,再配上根根分明的睫毛,美好得令人惊叹,于是便会忽略她偏黄的皮肤以及脸颊周围数量颇多的雀斑。这么美好的眼睛,陈琤却未能继承,小时候李玉芳抱着她晒太阳时,常常对着邻居们感叹,自己脸上唯一的优点没能遗传给女儿,真遗憾。不过幸好,陈琤遗传了李玉芳的第二大优点——聪明。记得有次在一部口水剧中听到这样的台词:聪明的女人就像一支质量上乘的口红,在你喝水进食时绝不会沾到任何器皿的边沿。当时,陈琤脑中一下子浮现出李玉芳的脸。
李玉芳的聪明,陈琤真心佩服。陈琤学奥数,李玉芳跟着一起学,再难的题目,她几步就能报出答案;陈琤学钢琴,李玉芳在一旁陪着,回到家,哪根手指摁哪个键,摁的力度包括速度,李玉芳都了如指掌,差不得一点点。学到后来,一首曲子学完,李玉芳弹得比她还好;陈琤学英语,放下书本多年的李玉芳,重新拾起,不到一个月竟然将陈琤的英语书倒背如流……后来,陈琤死活不肯学钢琴,非要去学舞蹈。这是幼时的陈琤第一次违背李玉芳的意愿,李玉芳软的硬的办法想尽,陈琤就是不松口。李玉芳很快劝服自己:舞蹈能训练形体,女孩子得有个好身材。
下腰、劈叉、旋转、压腿……陈琤疼得眼泪汪汪,看着在门外等候的李玉芳,她得意地想:这回你有本事也来学啊!
这个,李玉芳真没有这本事。
陈琤听到李玉芳又在叹气,她赤脚跳下床,把窗帘拉开一半,让水银般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抖抖被窝,床和被窝就在水银里漾来漾去。这时,陈琤听见陈家林说:“你别唉声叹气的,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再说,有你这么厉害的妈,她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
陈琤闭眼躺着,心中暗想:“我逃不出,好像你能逃出似的。”想到今天被自己碰见时陈家林惊惶的表情,陈琤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真的挺同情陈家林的。
陈家林和李玉芳是小学同班同学,并且不幸地成了同桌,命运从那时起,就将他和李玉芳紧紧连在一起。那时候流行一帮一,成绩中下等的陈家林成了李玉芳的帮扶对象。陈家林被一个比自己小三岁连跳三级的女同学帮助,很不服气。刚开始,他绝不服从李玉芳的管制,李玉芳也不恼,她经常拉着他比赛背诵课文。陈家林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篇千字文,他才吭哧吭哧地读了几行,李玉芳便告诉他她已经会背了。陈家林不相信,认为李玉芳作弊。他特地从家中翻出一本叫《青春之歌》的小说,从中随便指了一段,两人开始比赛背诵。他还未能把句子读通,李玉芳又会背了。为什么李玉芳几分钟就可以倒背如流?陈家林彻底地折服了,被驯服后的他,一脸茫然地问李玉芳,她是怎么做到的,李玉芳用她那黑幽幽的眼睛鄙视地瞥了他几眼,不屑地说了四个字——一目十行!
3
对于自己娶了李玉芳,陈家林偶尔会暗自庆幸,但他的内心深处仍有着些许不甘。他不知道李玉芳是从什么时候看上他的,反正他从遇到李玉芳后,就未能逃脱掉她对他的掌控——虽然李玉芳一直说成是帮助!
大学时,他带着女朋友在学校门口遇到已是隔壁名校大学生的李玉芳,当时他一脸惊讶。李玉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令他震惊的话:“吃惊吧?我就是故意选你隔壁的这所大学就读的,不然我就去北大了。”陈家林看了女朋友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李玉芳没吭声,眼神哀怨地瞅了他一会儿便飘然而去。于是陈家林花费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来对女朋友做出诸多解释。之后,李玉芳如同幽灵一般,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陈家林带着女朋友在学校小饭馆吃饭,刚点好菜,一抬头看见李玉芳坐在对面餐桌冲自己招手,他慌得不行,连忙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李玉芳问他:“现在几点了?”
陈家林看了一下时间:“6点20分了。”
李玉芳莞尔一笑,冲他扬了扬手腕上的表说:“我的表也是6点20分,你的表和我的表,是不是很有缘分?”
陈家林顿时感觉凉飕飕的,见女朋友冰着一张脸瞪着自己,他急了,哭丧着脸拉了拉女朋友的胳膊,女朋友一巴掌挥开他,站起来走了。
陈家林有些愤怒,指着李玉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离我远点。”
李玉芳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朝他走去,他吓得往后退,一脸戒备地看着她。谁知李玉芳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换了个距离他比较远的座位默默坐下……
之后,李玉芳有一个多月没出现在陈家林面前。就在陈家林已经把她这个人忘到九霄云外时,有天傍晚他提着自己和女朋友的热水瓶到食堂水房打开水,看到李玉芳一人拎着四个灌满的热水瓶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时脑子发热,竟然手贱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热水瓶。但几乎是同时,他就后悔了。李玉芳一脸理所当然地指挥他,让他把她,还有热水瓶,送到隔壁校园她的宿舍里……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进陈家林女朋友耳中,并且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陈家林喝得大醉,趁着酒意,他在李玉芳学校大门口拦住她,手指戳到她的鼻子上,要李玉芳给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为他的清白去和他女朋友好好解释一番。陈家林的举动引来路过的几位男生的极大不满,捋起袖子要打他。陈家林见引起众怒,有些后悔,加上酒劲儿上来,一弯腰吐了。李玉芳脱下外套替他披上,对那几个男生说:“抱歉,这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惊得陈家林连呕吐都停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她面无表情地用外套包住他,雙手揽住他的腰,护送他回学校。在男生宿舍门口,消了气回心转意的女朋友靠在树下等他,见到的却是两人搂抱着跌跌撞撞走来的画面。
女朋友揉了揉眼睛,确认这人确实是陈家林,愤怒的女朋友指着陈家林尖声哭喊:“陈家林,你就是陈世美!你们姓陈的果然没有好东西……”尖叫的同时,她的巴掌也朝陈家林的脸挥去。李玉芳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一使劲,细胳膊细腿的女朋友哪里是李玉芳的对手,吃痛之下大哭起来。陈家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现幻觉了?他揉揉眼睛,女朋友满脸泪水地从他身边冲过去……他无力地朝她的背影抓了一把,落了空,他望着自己的手痴痴地笑起来:果然是幻觉。
酒醒后的陈家林,头痛欲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茫然。想到昨天的一幕,心都碎了,冰凉冰凉的。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电话拨到李玉芳的宿舍,整整骂了李玉芳一个多小时。
冷静下来的陈家林,内疚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他寻思着,自己骂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一个女孩子,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辱骂?
他正想着要跟李玉芳道歉,李玉芳就很善解人意地拎着热水瓶出现了。
陈家林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学校全国排名前十呀,不会连灌开水的地方都没有吧?”
李玉芳瞅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来你们学校办事,顺便灌水。等事情办妥以后就不来灌水了。”
结婚以后,陈家林才知道李玉芳所谓的办事,就是把他追到手。
陈家林把李玉芳送到宿舍楼下,支支吾吾地为自己用恶毒的言语打电话骂了她一个多小时的事道歉,李玉芳一脸茫然,“唔”了一声说:“我听见你声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快聋了,就把话筒搁桌上,去洗衣服了……”
陈家林望着李玉芳远去的背影,脸上堆满了懵然和崩溃,小学时期比拼背书时的那种挫败感再度涌起。陈家林很不甘心自己成为李玉芳的猎物,他就不信逃不出李玉芳的手掌心。可李玉芳的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力量,直接又霸道,让陈家林头疼、厌烦,却又无能为力。她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如同舞台爆发出的摄人魂魄的歌声,如同炎热的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漫长无尽的夜路上忽然亮起的车灯……事情的发展,陈家林丝毫不能把握,后来他发现,见不到李玉芳时,自己竟然挺想念的。
当一个假期过后,李玉芳以一袭白裙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看电影时,陈家林还想垂死挣扎,他拒绝得干净利落,鼻孔冲天,说:“你请我就答应,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李玉芳笑盈盈地说:“行吧,那你就让我没面子吧!现在你请我看电影,我答应你!”
陈家林无措地用脚踩着地上的树叶,沉默地瞅了她半天,终于沮丧又无奈地缴械投降,就此牵起了李玉芳的手。
但陈家林内心深处还是不甘的,这种不甘持续多年。婚后的日子,两人不免要斗智斗勇,李玉芳有勇有谋,陈家林毫无还手之力。好在女儿陈琤很快出生,李玉芳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陈家林这才如释重负,该回来的“毛病”都回来了。连他打牌,李玉芳都睁一眼闭一眼,没时间管他。
管孩子,陈家林和李玉芳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李玉芳时时处处如临大敌,像捕捉猎物的猎人一样,瞪大眼睛关注着孩子的点点滴滴。譬如,小时候的陈琤骑个车吧,陈家林带她出去,基本就是放任自流,想怎么骑就怎么骑,摔倒了爬起来就是,多大点事啊?想当年,他在田地里栽秧割稻,手割破了,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拿田里的干稻草点个火烧了,在伤口上撒把草灰,照样干活。
每次骑车回家,李玉芳望着浑身是灰的陈琤,蹙着眉头把陈家林一顿批评,说他不负责任,又不是带阿猫阿狗出去,哪有不管的道理。陈家林笑着说,这要带阿猫阿狗,还真得管,阿猫阿狗一不留神就跑得没影没踪……后来,李玉芳便不让陈家林一个人带陈琤出去骑车,而是夫妻二人同去。
小鹿般的陈琤把儿童自行车蹬得飞快,陈家林站在那里喊“加油”,李玉芳心里有些恐慌,不住地喊:“琤琤,拐弯了。琤琤,身子坐正,眼睛看路。当心啊,前面有个奶奶,不要撞到人了……”
话音刚落,陈琤连人带车一头撞到那位奶奶身上,额头摔了个大口子。来不及心疼女儿,李玉芳连忙扶起被撞倒的老奶奶,所幸老奶奶并无大碍。陈琤望着天,铅灰色的天空,感觉很远,脑子里很安静。时间似乎静止下来,让她有意识地去观察这个世界,或者遥想将来。直到李玉芳处理好老奶奶,陈琤才从李玉芳严肃的表情中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李玉芳斩钉截铁地说:“这车,不能再骑了,你太冒失了,等你稳重一些长大点再骑吧。”陈琤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林,陈家林轻咳一声,劝着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话说到一半就被李玉芳瞪了回去,李玉芳说:“正因为她不是故意的,所以才不能再骑,她太小了,没办法控制。”
陈家林望着红了眼睛的陈琤,不满地低声嘟囔着:“还不是因为你,嘴里不停地喊注意注意,别撞到老奶奶……你这不是变相提醒女儿,要瞄准老奶奶撞吗?你等于在暗示她。”
陈家林的声音太轻、太低,李玉芳狐疑地看着他问:“你在说什么呢?”
陈家林摸了摸鼻子,耸耸肩,不再吭声。
自行车到家后,果然被束之高阁。李玉芳指挥陈家林把它架到大衣橱的顶上。再次想到它的時候,它已经太小了,不再适合陈琤。
4
放学,陈琤没急着出校门,她背着书包朝操场走去。秋季的傍晚,天空像一块涂上染料的大玻璃,低沉,看上去不压抑,却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打完篮球满脸是汗的班主任看见她,皱了皱眉头说:“陈琤,今天放学怎么不回家?你母亲帮你报了无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很有竞争力的,全市报考的学生有一千多人,只招前五十名进火箭班。”
陈琤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冲她摆摆手说:“快回家吧。”
陈琤默默无言地背着书包朝学校门口走去,刚走到花坛处,李玉芳焦急的脸就撞了进来,陈琤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李玉芳看见她的刹那,眼里的喜悦清晰地浮现,她忙跑过来,小声嗔怪道:“放学怎么不在老地方等,让我楼上楼下好找,急死我了。”
陈琤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一张脸热得通红。
回家路上,李玉芳替陈琤背着书包,一路无语。
快到小区门口时,陈琤突然幽幽地说:“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服从你背叛你忤逆你?”
李玉芳顿住脚步,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认真地说:“阿琤,你知道吗,你是天才,你的智商极高,你十个月左右就会数数。给你买了一盒饼干,你没吃完,你爸顺手拿了一块吃掉,结果第二天早上你把饼干倒出来一数,号啕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后来我发现,你吃完饼干后,都会把剩下的饼干两个两个的放一起,剩下单的就吃掉。这样,下次吃的时候,只要发现单的就知道饼干少了。我就让你爸偷吃你的饼干只吃双的……”
“这叫会数数吗?”陈琤轻哼了一声。
李玉芳一竖眉毛:“当然了,那时候你才十个月!”
“我不管!反正我不考无中!”陈琤跺着脚说。
李玉芳脸色一变:“阿琤,这个由不得你!”
陈琤恼火地提高嗓门:“我不考!我就不考!”她跺着脚,不再往前走,倔强地望着李玉芳。李玉芳努力地定了定神,缓缓地说:“好,你不走是吧?那我就陪你站着,你什么时候想走,妈妈再陪你走。”
陈琤咬着嘴唇,眼底有水波涌动。她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望着小区大门,有诡异的小爬虫蠕到她内心幽深处,她暗想:我从一数到十,若是有位穿紫衣服的人从小区出来,我就给李玉芳一点苦头吃……一……五……八……
一位穿紫色风衣的女人蹬着高跟鞋昂首挺胸的从小区门口走出来。
陈琤吸了一口冷气,默然地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直至她消失不见。
半晌,陈琤才怏怏地说:“走了,回家了。”
关闭台灯,窗外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仿佛伸手可触。
陈琤托着下巴望着那片星空,星辰是会行走的,和我们人类一样。它们在夜空里前进后退。陈琤的眼皮垂下,意识有些模糊,有颗星星好像微微变亮了。陈琤努力睁了睁眼睛,想看清它,眼皮却如坠千斤。星光从窗外洒落桌上,桌上的练习题变得白了许多,上面的字迹也清晰了许多。陈琤挣扎着,想分辨此时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却发现自己如一缕清风一道星光般来到一个新世界,那是她的秘境,一片星海。她来临时,千万颗星辰忽然同时变亮,遍处都是星光,仿若回到白昼。那些兔子,睁着红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陈琤伸手便抱住一只,看着怀里的兔子,它的表情平静,没有丝毫意外,陈琤的手抖了抖。但很快,她想起李玉芳的可恶,想到张博涛对她的无视和轻慢,表情又变得凝重:一定要让李玉芳吃点苦头。
这是她的秘境,这是她的兔子。
陈琤伸出一只手遮住双眼,想挡住耀眼的星光。捏住兔子的手有些颤抖,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她感觉手下的兔子也不喜欢。
她的身体,忽然从各个毛细孔里冒出无数清澈的水,水势越来越急,在她的脚下生出众多漩涡。不能等了,她必须要杀死兔子。她用力掐住兔子的脖子,兔子在她的手下挣扎着,她的心又软了,手上的力道卸去一半,兔子的后腿猛踹到她脖子上,一阵刺痛。水已经淹到她的下巴,再不能犹豫了,她艰难地喘着气,扬起脖子用力掐死兔子。顿时,那些从她身体里涌出的水又慢慢回流,无数星光在水里、她的身体里波动。死去的兔子慢慢虚化,最终消失,幻化成明亮的光,和那些往她身体里灌涌的星光交汇……
灯突然亮了,李玉芳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琤,你在干吗?”
陈琤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说:“我要去洗脸睡觉了。”
李玉芳狐疑地看着她,陈琤不自在地从她身边走过,突如其来的灯光令她的眼睛很不适。李玉芳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她压制着内心的情绪,强笑着,装作随意地问:“阿琤,你脖子怎么破了?流血了……你用手挠的吗?”
陈琤一怔,立刻紧张地捂住脖子,该死的兔子!那只该死的兔子用后腿踹到她的脖子了,一定被它踹破皮了。陈琤这才感觉脖子一阵阵的疼,怕李玉芳再来追问,她忙掩饰着说:“哦,脖子上痒,我用手挠的。不说了,我要洗脸睡觉啦!”
陈琤“啪”的一声关闭了卫生间的门。
李玉芳望着卫生间,心渐渐沉下,她站在那里老半天才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卫生间里的陈琤听到李玉芳回房的声音,这才舒了口气。看来下次进入秘境,得躺在被窝里进行才安全。陈琤暗想。
李玉芳坐在床头,心情复杂低落,拿着遥控器不停地上下摁着,翻来覆去,屏幕反复滚动。陈家林皱着眉,说:“你到底看哪个台呀?电视机都被你摁坏了。”
李玉芳突然间感到精疲力竭,她有些虚弱地问他:“我对女儿是不是太严厉了?我是不是对她逼得太紧了?我是不是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她的想法?”
陈家林“扑哧”一下笑了,说:“哎哟,老婆你反省的样子真滑稽……不不不,是认真的样子真可爱!真可爱!”
李玉芳没心情理会他,她有些惘然地说:“我怀疑我对女儿逼得太紧,女儿有自残的行为。”说完,她又很紧张地起身,去关闭了卧室的房门,压低声音对陈家林说:“我刚才去女儿房间,看到她不开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用力掐着脖子,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挠着,都挠出血了……”
陈家林怔了怔,立刻否定:“胡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吧?我们家阿琤积极阳光,怎么看都不像会自残的。那个……前天,她走路摔了一跤,手心破了点皮,还蹲那里哭着揉了老半天的腿呢。”
李玉芳沉默半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叹口气,像是在对陈家林说,又像是下决心般自言自语:“算了,她实在不愿意上无中的话,就随她好了。无中不是目的,也不是终点,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学,无中、一中都无所谓的。”
课堂上,陈琤总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偷看一眼张博涛,同桌王大木突然低声说:“很帅是不是?忍不住总想瞄瞄他那张脸是不是?”
陈琤心里一惊,她瞄……瞄得有那么明显吗?
她掐了掐王大木的腿,说:“放学陪我买文胸去。”说完,又补充一句,“从后门走,甩开我妈。”
放学后,两人从学校后门溜了出去。
王大木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父母开着一家板鸭店,没有多少文化。王大木生下来时,她爸欣喜地抱着她直转圈,嘴里啧啧赞叹,多神奇啊,一个小人就这么造出来了,身上一块不多也一点不缺。这孩子将来长大了要有出息,大出息,成为国之栋梁。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常年卖卤鸭子,完全想不起“栋梁”这个词,就隐约记得是根大木头,农村造房子最后不都要上梁嘛,那根梁,就是根粗大的木头。那就叫她大木吧!
陈琤第一次聽到王大木的名字时乐坏了,捂着肚子笑得直叫唤。王大木白了她一眼,说:“就你名字好听!”
陈琤忙安抚她:“没有没有,我不是嘲笑你……其实你这个名字很好,很有个性的。”
王大木并没有如她父母所愿,长成参天大木,成为国之栋梁,相反,她的成绩很差。每次考试,没有陈琤的“帮助”,她绝对考不及格。好在她爸妈十分近人情,被老师约见几次后,他们抹了一把满是卤水味的头发,对老师说:“我家大木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回家卤鸭子卖,也是一条活路,老师你别替我家大木操心了……”
陈琤知晓后,极为震惊,居然还有这样的父母?要是换成李玉芳,回家肯定会……肯定会怎么样?陈琤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从没因为成绩差而被老师约见家长,她实在想不出来李玉芳肯定会把她怎么样。其实想想,从小长到大,李玉芳还真没把她怎么样过,要说打吧,也就那天她胡扯公鸭母鸭的,让她扇了一大巴掌,力度也不大,不疼。
想到李玉芳的巴掌,陈琤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和王大木溜出来。李玉芳在学校大门那里没接到自己,不知道怎么担心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鞍子巷了。
鞍子巷是条繁华的街巷,除了两旁的商店,商店前的空地又另外支起两排各色小摊,卖水果、卖杂货、卖糕点、卖炒货、卖卤菜等。他们的吆喝声充满底气,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嘈杂却充满热辣辣的活力,陈琤一下子高兴起来。修鞋的,补锅的,修伞的,卖拉链、针头线脑的……陈琤目不暇接,王大木撇了撇嘴,说她:“你不是来买文胸的吗?怎么就跟没出过门似的,对什么都好奇。”
陈琤忙捂住王大木的嘴巴,低声埋怨:“你小声点,马上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来买什么了。”
王大木拖着她往前走,说:“买文胸要去芝山商城,东西多,还便宜。”
芝山商城是专卖小商品的市场,老远就听到商家广播促销的声音:“全部清仓大处理,一律十五元。”
陈琤挨着王大木走进芝山商城,惊奇地四处张望:有小电器,有外套,有保暖内衣,有各色各样的文胸内裤……店里的顾客都面带笑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物品。不远处还有一大群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在挑着袜子,他们打打闹闹、嬉笑怒骂。旁边的摊主见陈琤打量着他们,笑着解释说:“小姑娘,他们是今年应征入伍的兵哥哥,过几天就走了,来买生活用品。”
有位皮肤白净的兵哥哥冲陈琤笑了笑,陈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拽着王大木快速离开。王大木指着前面一家店说:“就这家,我文胸全都在她家买,都是全棉的。”王大木嘴里每吐出“文胸”二字,陈琤的心就跟着揪一下,像做贼被捉到般,极不自在。
文胸店的女老板凑巧不在,陈琤见状便打算离开,王大木拽住她,瞪大眼睛说:“不是来买文胸的吗?干吗走啊?”
陈琤的脸红到耳朵边,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王大木不理她,径直对男老板说:“比我小一个号,就要上次买的那个牌子……对,纯棉的那种,不带钢圈的……”
陈琤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句也听不到王大木在说什么,只想快点离开。王大木偏不急,和老板讨价还价,三十五元买走两个文胸。她把装着文胸的黑塑料袋塞到陈琤手里,陈琤像接着烫手山芋似的,慌不迭地把它们塞进书包,双手紧紧捂着书包。商场门口,一位老人在晒太阳,用一根已经磨亮了的拐杖不时地敲打着地面,一旁,他的老伴儿坐在水果摊前做着针线活,瞧见满脸通红的陈琤,冲她笑了笑,说:“小阿妹,要不要买点水果吃呀?”
“要!”陈琤点点头。
王大木又在拽她,陈琤不理她,抓了两个苹果称好,拎着快步离开,心里顿时放松许多,仿佛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买两个苹果。王大木跟在她身后,书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响,王大木说:“你别走那么快呀!我告诉你,你下次别在那老奶奶的摊上买水果,她扣秤扣得可厉害了。我妈上次称了三斤橘子,回家一称,好家伙,只有二斤二两……”
陈琤把手里的苹果塞给她:“给你的!谢谢你陪我来买文胸,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买。”
王大木瞧了瞧苹果,摇摇头说:“书呆子。”
陈琤白了她一眼,警告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许再喊我‘书呆子!”
王大木咧着嘴笑,说:“讲真的啊,刚开始跟你成为同桌,我真不大愿意搭理你。”
“为啥呀?”陈琤奇怪地看着她。
王大木叹了口气,说:“你说我爸妈把他们的野心都放在我名字上,但我却长成一棵纤细的柳树条……你呢,150分的试卷考145分还趴桌子上难过半天,我跟你好得起来才怪。”
“那你后来为啥又愿意搭理我呢?”陈琤一脚踢飞路边的塑料袋。
王大木挤挤眼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打我。”
陈琤抬脚作势要踢她,对她的磨磨蹭蹭表示不满。
王大木赶紧跳起来往旁边躲,大着嗓门说:“我那天啊,瞧见你在学校食堂买了个包子,吃完后把手在身上蹭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包子真他妈的难吃,只配塞屁股,说完你大概意识到不对,脸上又露出吃亏的悻悻色……哈哈哈,笑死我啦!”
陈琤尴尬地左右看看,低声说:“你居然暗中偷窥我……”
王大木一揮手,说:“得了吧,我暗中偷窥你?你又不是帅哥……哦,说到帅哥,我觉得你好像对张博涛有意思……哎哟,掐我干吗?”
王大木甩开陈琤的手,陈琤一脸惊惶地看着她,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很……很明显吗?”
王大木不以为意地说:“当然明显了,桌子板凳都能感觉到你火热的爱……哎哟,别总动手啊!”
王大木摸着被掐疼的胳膊,看到陈琤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得放低声音安慰她:“没事啦,张博涛谁不喜欢呀,我也喜欢他啊!”
陈琤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王大木叹气说:“人帅成绩好,话不多,酷成二五八万的,班里女生恐怕都喜欢他。”
王大木的话令陈琤很震惊,她以为自己对张博涛的好感没人知道,不料竟人人皆知。
时间不早了,陈琤和王大木在鞍子巷的尽头分别后,默默地朝家走去。
金塔路的尽头就是他们小区,陈琤抬起头看蓝天,很蓝很蓝的天,毫无忧伤的天。秋冬傍晚漫天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她。天空看起来很高远,她抬起头,几只鸟儿扑腾地飞过天空,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清晰可辨。到了小区门口,碰见一位邻居阿姨,瞧见她立刻大呼小叫地说:“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妈放学没接着你,急的呀,楼上楼下找,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来,鼻青脸肿的,脚脖子也崴了……”
天仿佛一下黑了,心底有些东西猛然碎裂,宛如一颗流星的坠落,在黑夜中砸下满地的光。陈琤头晕眼花,心往下沉,一直沉,像艘沉船,沉入海底,寂静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成功了!成功了!她的秘法真的让李玉芳吃了个苦头。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这么难过呢?李玉芳吃了苦头,她却一点也不开心。甚至,心如刀割。
陈琤蹲下来,捂住脸哭了起来。
邻居阿姨见她这副模样,后悔说话没注意,吓到这孩子了,赶紧安慰她说:“莫要哭莫要哭,你爸陪你妈去医院拍片子瞧瞧伤到骨头没有,不严重的。你妈临走特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告诉你,饭菜都焐在锅里呢。”
陈琤这才稍微放心,她抹了抹眼泪,和邻居阿姨说了声“再见”,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家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陈琤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愣,慢吞吞地换好鞋子,放下书包。她的内心充满内疚,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铁手猛地揪了一把,难过、自责、惭愧、沮丧……心里五味杂陈,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地纠结在一起,把她拧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不知道李玉芳伤成什么样,她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进入秘境做出伤害妈妈的事……
餐桌上,绿色兰花小碟里盛放着她爱吃的口镇咸菜条。打开电饭煲,锅里面放着一碗牛肉炒饭、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一盘红彤彤的油焖大虾。陈琤垂着头,泪水一滴滴地落到胸前的校服上,校服很快被打湿。
吃完饭,写完作业,爸妈还没有回来,陈琤内心极其不安,隐约感觉李玉芳可能伤得很重。正在泪眼蒙蒙时,总算听到开门声,陈琤立刻丢下笔从房间跑出来,只见鼻青脸肿的李玉芳单脚站立,拄着一根拐杖,在陈家林的搀扶下连走带跳地跨进家门。陈家林满头大汗,把李玉芳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来,长吁一口气说:“这幸好是住二楼,再住得高点就要了我的老命……”
陈琤“哇”的一声哭出来,过去一把抱住李玉芳,大哭着说:“妈妈,对不起……”
李玉芳摸着她的头发,心一软,也不打算指责她放学溜跑的事了,只淡淡地嘱咐:“阿琤,下次千万不要不打招呼就随便溜掉,妈妈多担心啊!”
陈琤号啕大哭,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是个坏孩子……”
李玉芳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说:“你是好孩子!是妈妈最骄傲的心头肉!妈妈不怪你。你看,妈妈没事,医生说拄两个星期拐杖就没事啦。”
陈琤望着李玉芳脸上的伤,内心的愧疚令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李玉芳哄着她说:“快去洗洗睡觉吧,明天起让你爸接送你,我怕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了。”陈琤看了眼陈家林,脑海中浮现出佘家巷里的那个“火柴盒嘴”,不由自主地瞪了眼陈家林,陈家林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小祖宗。
这晚,陈琤在梦里又被追杀。
屋里突然长出许多的树木,它们在黑夜里也是闪着绿光的。天上的云里长出树来,挂满了风铃的星星,有群白兔黑兔黄兔……它们没有一丝忧伤,它们自由追逐着雪花,当她被追杀者一剑刺中时,它们发出快乐的歌唱。
中剑时,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梦里每次不都能够逃脱吗?这次她却被成功杀死。
陈琤用力掐着胳膊,告诉自己赶紧醒来,醒来后,肯定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
第二章
1
中午到家,陈琤掏出钥匙开门,刚开一半,门就被李玉芳打开,李玉芳的脸上堆满笑,接过她手里的书包,笑盈盈地说:“快换鞋,家里来客人了。”
削肩、平胸、细胳膊……薄薄的嘴唇,單眼皮,鼻子长且直……陈琤利用换鞋的时间,已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客人打量完毕。
李玉芳介绍说:“阿琤,这是你胡可阿姨。”
胡可阿姨冲她微微点点头,这位阿姨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裙,头发绾起露出洁白的长脖子,含着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女人真好看。陈琤暗想。
“你妈妈说你的成绩极好。”胡可阿姨的声音很低沉,却意外的悦耳。
陈琤谦虚地笑笑,算默认。
胡可阿姨看着她,笑意淡淡:“你是个自信的孩子。不过,你的睡眠似乎不太好哦。”
陈琤一怔,惊讶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的?
胡可阿姨敛了笑容,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陈琤明白了,大约是自己黑眼圈太重了。
三菜一汤很快被端上桌,陈家林从房间走出来,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勉强冲她们笑笑,说:“我不在家吃饭了,出去有点事。”
这个吃饭的点,能有什么事?陈琤脑海中又浮现出“火柴盒嘴”女人。李玉芳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自然,热情地对胡可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陈琤看着面前的肉末茄子,轻瞄一眼,塞饭的动作微微停顿,胡可阿姨立刻把西红柿炒鸡蛋和茄子换了个位置,柔声细语地问她:“你不爱吃茄子?”
陈琤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莫非是李玉芳告诉她的?
胡可含笑低头搛了口菜,陈琤也垂头往嘴里塞饭。
李玉芳从厨房出来,又把一个盛着煎蛋的碟子放到她面前,陈琤抬起头:“妈,吃不下了。早上不是吃了煎蛋吗?”
李玉芳摘了围裙,坐下端起碗,说:“你现在学习任务重,得加强营养。一个鸡蛋才多大,能占多少地方……还有茄子,营养极其丰富,抗癌之王,你得多吃。”
陈琤看着碗里被李玉芳搛进来的茄子,垂眼嘟囔说:“我又没有癌症……”
胡可一声不吭地自顾自吃饭,陈琤不想当着胡可的面和李玉芳发生口角,顺从地咬着煎蛋。李玉芳煎的蛋口感很好,外皮焦香,里面是溏心。茄子味道也很好,滑嫩可口。可是,陈琤讨厌吃它们。
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嘟嘟”声,李玉芳站起来说:“哦,水开了,我去倒开水。”
她的脚还没有好利落,走起路来依旧一拐一拐。
胡可凑过来,悄悄说:“茄子和煎蛋,趁你妈不注意拿纸巾包起来,带出去扔给野猫吃。”
陈琤愣了愣,有点吃惊。
胡可阿姨眉毛微微一抬,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我小时候,也有个不讲理的妈,经常逼我吃大蒜,说大蒜杀菌。反抗,挨骂,后来,我不再反抗,悄悄扔了它们……嘘,这是秘密,别告诉你妈是我教你的。”
陈琤瞪大清澈如鹿的眼睛望着胡可,胡可真好看啊,优雅迷人,她的身上还带着些许香气,微微凑近些,香气盈满鼻间。胡可冲她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陈琤会意地笑了,挑出茄子和剩下的半个煎蛋,用纸巾包住塞进口袋里。
吃完饭,陈琤磨磨蹭蹭的,不想去房间写作业,她想听胡可说话,奇怪的是,李玉芳竟然也没有催促她。胡可阿姨端茶杯的样子真好看,胡可阿姨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像只美丽的天鹅,胡可阿姨笑起来的样子真迷人……她若有胡可阿姨这么好看,张博涛对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冷淡。
“你在看什么?”胡可阿姨忍不住搁下茶杯问,“我脸上有米粒吗?”
陈琤怔了怔,老实说:“胡可阿姨,你长得真好看。”
胡可沉默数秒,重新拿起茶杯,微笑着说:“不用叫我阿姨,其实我也就比你大十来岁。”
大十来岁不叫阿姨叫什么?陈琤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还有作业没写完。陈琤恋恋不舍地起身回房间写作业,关闭房门时,她听见李玉芳叹着气说:“看来,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你的患者是不是这样被你吸引住的?”
患者?胡可阿姨是护士吗?
时间真的不早了,陈琤赶紧拿出书和作业本,把胡可阿姨抛得远远的。
陈琤记得很清楚,那是2009年的秋天。胡可第一次出现,陈琤惊叹她的美丽,同时,内心深处的自卑也被激发出来。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五官平平,毫无特点。她咬着嘴唇恨恨地想,哪怕把李玉芳的眼睛给自己也好啊,黑得发蓝的眼珠子,长长的睫毛……闭上眼睛,她想象自己身穿素白的旗袍,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那旗袍下摆用银线绣着大片的莲叶荷花,针脚细密,繁复精巧,这样的她,如胡可阿姨一样高贵而不失温婉。再次睁开眼睛,陈琤近乎绝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像颗皱巴巴的核桃,干瘪暗淡。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伤和挫败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李玉芳敲开卫生间的门,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她,她已在卫生间里待了半个多小时。陈琤瞅了李玉芳一眼,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回到房间,关闭了房门。
李玉芳担忧地站在那里,她觉得陈琤的眼里,装满了委屈和控诉。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啊!
陈家林和李玉芳吵了几次架,他想买一辆摩托车,上下班用或者接送陈琤都方便,可李玉芳不舍得,她说钱有更重要的用途。陈家林愤愤地说:“什么狗屁用途,你就知道瞎猜测……”陈家林的话没说完就被李玉芳愤怒的眼神制止住,他悻悻地瞅了一眼陈琤。
陳琤是赞同陈家林的,骑着摩托车,将自己丢在风中,自由、散漫、鲁莽……戴着头盔面罩,全世界都在脑后。
陈琤再赞同也没用,李玉芳掌握着经济大权,李玉芳不同意购买,说什么都白搭。
其实骑自行车也挺帅。当陈琤看到张博涛骑着自行车酷酷的样子,她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坐到座位上,陈琤回过头对额头微微冒汗的张博涛说:“张博涛,我妈今天有事没空来接我,放学你能不能骑车载我一段路?”
张博涛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愣了片刻后,摇着头坚决地拒绝:“不,不行!我的车胎没气了,没法载人!”
王大木凑过来在陈琤的耳边低声说:“迂回!迂回点!”
迂回个屁!张博涛,我会让你对我刮目相看的,这次期末考试,我一定要把你甩得远远的!陈琤郁闷地想。
放学时,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浮云无边无际,树叶中到处是凉意。光线透过高楼树木的缝隙打量着这个世界,有意无意的揣测,投在地面是暗淡的句点。就在这时,陈琤看到骑着车的张博涛,后面载着一位女孩,他蹬着脚踏车,不时回头对女孩说着什么,微笑……如同慢动作,又是如此的连贯和谐。陈琤的心脏缩紧了,脑里“轰”地一下,内心深处的倾慕此刻全部化成深深的仇视,她立刻冲上去拦下张博涛的车,王大木拽都拽不住,赶紧叹着气追上来。
张博涛惊讶地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陈琤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女孩,质问他:“你不是说你的车胎没气,没法载人吗?”
张博涛皱了皱眉,说:“那只是一种婉拒的方式,你不懂吗?”
陈琤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你撒谎。”
张博涛不耐烦了,冷着脸说:“你身上这种咄咄逼人的气息,我很不喜欢。请让开,我还有事。”
张博涛的话深深地刺激了陈琤,陈琤感觉天暗下来,几只黑色的鸟在眼前飞来飞去,天空越来越低,天色越来越暗,渐渐地,学校、影子、声音、图像,全都沉没在黑暗里……陈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目光冷酷、动作麻利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刀,蹲下,对准车胎,一扬手,“扑哧”一声,伴随着王大木和那女孩的尖叫……
张博涛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琤,她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手里的小刀猛地掉落,脸色煞白地看着张博涛。陈琤想解释,刚才的那个人不是她,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的本意不是这样。
张博涛冲后座上的女孩说:“小妹,下来,帮哥推一把,我们得先去补车胎。”
张博涛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不屑和恼怒。
陈琤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色天空上浮动着棉花糖一样软软的云朵,风一吹便迅速地掠过。
王大木摇着头叹气:“陈琤,你像个疯子!你跟张博涛完蛋了,你彻底没有机会了。”
陈琤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不少,和张博涛之间的关系突然就想通透了。
正因为通透了,才更加不甘。
就在这时胡可仿佛从天而降,她面带微笑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对她摁喇叭:“上来,宝贝。我带你去兜风。”
王大木惊叹:“哇,太酷了!这女人好有气质啊!”
胡可拍了拍摩托车,示意她坐上来。
胡可说:“我只带了一个头盔,我是驾驶员必须戴头盔,待会儿你把眼睛闭上,千万别睁眼也别张嘴。”
陈琤点点头,她想到前面的胡可压根儿瞧不见自己,又大声回复说:“好!”
胡可骑着摩托车稳稳地朝前驶去,戴着头盔的胡可微微侧过头提高嗓门对她说:“放心吧,是你妈让我来接你的,她有事。”
陈琤想问胡可,她和李玉芳到底是什么关系,大学同学吗?刚想开口,摩托车已经“唰”的一声开出去老远。
陈琤脸部皮肤被风吹得紧绷起来,她这才明白胡可为什么让她别睁眼也别张嘴,因为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嘴巴刚张开一条缝,整个口腔就被风吹得鼓起来,灌满了空气。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警笛的声音。陈琤紧紧搂住胡可的腰,有点害怕,她想提醒胡可开慢点,可风太大,实在没办法说话。陈琤回过头看见一辆白色的蓝鸟警车远远地跟在后面,顿时魂飞魄散。
为什么警车跟在她们身后追?
陈琤定了定神,对胡可的信任令她渐渐放下心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是死亡。再说,还有什么比她戳破张博涛车胎更严重的事吗?想到这里,陈琤闭上眼睛,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感觉要飞上天空……
好几次警车贴了上来,警察从窗口冲她们嚷:“停车!”
胡可瞥了他们一眼,像火箭般射出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闸一捏,摩托车毫无预兆地停了,胡可拍了拍紧搂自己腰部的陈琤说:“到了到了。”
陈琤睁开眼,双脚颤巍巍地站到地面,头有些晕,怀疑是不是真的脚踏实地。
“终于把交警给甩掉了!”胡可取下头盔,抹了一把汗。
陈琤怔怔地看着她,又怔怔地环顾四周,好像在郊区,四周是一片莜麦田。
陈琤呆呆地问:“这儿是哪儿呀?”
胡可看了看周围,抱歉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陈琤有点蒙,刚想说话,胡可两眼闪烁着激动的火花,对她说:“刚才跟着我们的那辆白色蓝鸟警车,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陈琤想了想,说:“我发现他们很生气。”
胡可“扑哧”笑起来,说:“他们确实很生气。刚才那警车不简单啊!贴近的时候,我听了听那辆蓝鸟发动机的声音,明显是经过改装的!而且,根据他们那个提速的能力,估计是自行添加了涡轮增压的设备,让蓝鸟2.0排量的动力堪比其他2.5排量的汽车。改装这辆车的人,绝对是高手。他那个排气系统也明显经过了改装,增加了空气过滤但又不会直喷火焰,不会炫目得引人注意。真想认识认识他们!”
陈琤愣了愣,低声说:“那刚才,你让他们抓住不就认识了!”
胡可放下头盔,张开双臂感受田间的清风:“刚才看到你时,你好像很不开心。怎么了?和同学还是老师闹矛盾了?跟胡可阿姨说说?”
陈琤近乎绝望地垂下头,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胡可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猫咪。她将手指覆上陈琤的印堂穴,轻声地说:“把你内心的东西都告诉胡可阿姨,说出来你会轻松很多。你看你,这么困……”
大约是心力交瘁,加上刚才风驰电掣的刺激,陈琤真的感到困了,内心的倾吐愿望令她头疼欲裂。迷迷糊糊间,胡可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她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阿琤,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内心都有恐惧。不要怕,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想说什么,就跟我说。”
陈琤疲倦地靠在胡可的身上,将自己陷入睡眠中,梦中她看见自己摊开双手,冲向一片灿烂的星空。星光洒落在她全身,一群兔子牙齿发出咔嚓声,它们如同植物般拔节生长。
细碎的声音,嘈杂,稀落。
她看见自己,朝那些兔子伸出手去……
不,那不是她。那么她在哪里?
在那片星光的阴影里?
那片黑暗里有什么?潜伏着危险?她睡着了吗?这一定是在梦中,她要赶紧离开,赶紧醒过来,梦里的危险悄悄逼近她,她不想被追杀。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胡可的笑脸融在微寒的秋风中:“阿琤,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陈琤揉了揉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她竟然睡着了。
回去时,胡可的車速很慢,稳稳当当。陈琤竟然感到怅然。
到了小区门口,李玉芳站在那里等候她们多时。李玉芳一脸焦灼,看见她们立刻迎了上来。胡可打开头盔,笑得像一只狐狸,说:“已经有结果了,你有空来找我聊。”
陈琤忽然感觉有些别扭,同时也有些害怕,这种害怕来自于内心难以企及的最深处,并且伴随着强烈的愧疚。陈琤盯着胡可,犹豫地开口:“胡可阿姨,去我家吃晚饭吧?”
胡可脸上的笑有些夸张,她拍拍陈琤的脑袋,说:“今天我真有事,改日吧。”
望着胡可的摩托车渐渐消失,一种绝望的心情包裹着陈琤,她有种直觉,胡可再也不会出现了。
陈琤收回视线,怏怏地对李玉芳说:“我饿了。”
2
阳光照进屋子,冬日的阳光,隔着一层玻璃,暖得让人感动。
天空有云,它们并不集中,李玉芳不喜欢挤在一起的云,像赶集的人群,叨叨嚷嚷。她喜欢散淡的云,虚虚实实,看着它们,脑子里原本像糨糊一样搅在一起的东西,都能一条条列出来,便于她仔细梳理。
楼下的柿子树上,柿子已经是烂熟的黄。一只麻雀在地上跳跃,跳着跃着就上了枝头,本以为它会对柿子们做点什么,它却只是看,歪着脑袋看,她便也跟着它看那些柿子。爬进屋子里的阳光沿着她的脚,爬到她的脑门儿上,她将身体在藤椅上摊平,想让那些阳光照进她的心坎里,把笼罩在她心坎里的阴霾驱散,让她的心也轻松一些。
李玉芳的心情是那么沉重,可是陈家林不理解她。他不但不理解她,还跟她干了一场架,摔坏了卧室的台灯。陈家林指着她的鼻子,不敢置信地说:“阿琤那么好的孩子,你发神经说她有问题?你竟然花了三万多块钱,请那个狗屁心理咨询师?有那么贵吗?你连给我买辆摩托车都不舍得,一下被人骗走这么多钱……”
陈家林不相信陈琤有问题,她怎么跟他说也说不通。
李玉芳翻到陈琤的涂鸦本和被她藏在席梦思床垫下的日记本之前,也没觉得女儿有问题。席梦思靠墙的侧面,被陈琤掏了个洞,那本简单小巧的日记本就塞在那个洞里。本来李玉芳是永远也不会发现它的,再怎么晒被子也不会晒到沉重的席梦思。李玉芳是在大扫除的时候,结婚戒指掉了,为了找到它,她简直掘地三尺。戒指没找到,却意外发现陈琤的日记本。李玉芳本不想看的,女儿大了,她有隐私。可是它不该藏身在席梦思中,对席梦思的破坏挺让她生气的。李玉芳只翻看了几页就不再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害怕。陈琤日记里记录的秘境、兔子、杀戮令她想起恐怖片里的邪法、走火入魔……女儿有癔症?这个结论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身体僵硬,想动也动不了,浑身的血液都被人抽干般,变成了一个又干又空的躯壳。
这种又干又空又松又散的感觉,让她的心特别迷惘、干枯。她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女儿要求太多,她的压力太大?李玉芳一直是个聪明清醒的人,她很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将日记本塞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做好饭,若无其事地去学校接陈琤放学。
李玉芳想不通,从陈琤出生,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妈妈。她用心照顾女儿的饮食、女儿的睡眠,保护她不要受到伤害,除了有段时间,她实在力不从心,因工作繁忙把女儿送去乡下奶奶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外,其余时间,女儿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成长的,她给她所有的爱,尽力满足她的需求,仿佛掏空了所有的体力和灵魂,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这一瞬间,李玉芳对女儿陈琤竟然有了恨的感觉,她侵占了她所有的私人空间,索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花她的钱,不能给她任何物质回报……可恶的是,她竟然在日记里谈到爱与自由。她不够爱她吗?自由?自由是什么?她想上无中就上无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她的父母明知是错误,还得眼睁睁的任由她干下去,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
胡可,那个莫名其妙的心理咨询师,你觉得她胡说八道时,她抛过来的某一句话又像根钉子,扎入你的心脏,不深不浅,却刚刚好能扎到让你疼又不垮塌的地方,令你的全身细胞都不得不打起精神,随着疼去正视她的话。
胡可的语速很慢,她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钉在李玉芳的心上。
李玉芳吓得想起身逃跑,她觉得胡可的言语间似乎带着邪异的愉悦感:“你女儿确实有妄想症,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癔症。其实那是她的另一种人格……哦对,我觉得你的女儿,有双重人格。可能平时你们都看不到她真实的需要。当然,造成她这种情况的原因应该挺多的,但我认为主要还是家庭造成的。”
李玉芳要疯了,她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女儿,精心照料也能导致女儿产生妄想症?
胡可似乎读懂她内心所想,漂亮的眉梢微挑,说:“是的。我发现,你女儿不喜欢吃煎蛋和茄子,可你呢,经常特意做营养美味的煎蛋和茄子逼她吃,并且指责她说:‘必须要吃,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花了好长时间,它们能够为你提供营养……连你自己都沉浸在这自编自演自我感动的‘爱中吧?你的孩子只是你戏份中的一个被迫接受这‘爱的道具而已,她真正需要什么,也许从她出生那刻起,就从来没被看见过,自然也从来没有获得过满足。”
胡可的话,吓得李玉芳连眼都不敢眨,但她不服,她真的不服。李玉芳咬咬牙,盯着胡可美丽的眼睛,说:“她还小,她只爱吃肉类,挑食对她的成长发育不好,我只是帮她合理膳食,这有什么不对?这样的小事,你拿来进行分析推断,是不是太武断了?”
胡可“呵”地笑了,她笑的样子十分迷人,也十分欠揍:“你女儿陈琤,性格偏内向,又会隐藏,当她一言不发时,她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你知道吗?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在她的内心深处,也许藏着一团火焰,这火焰究竟来自何处,何时会爆发,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许某一天,只需要内心深处的一个指令,她就可能做出极其隐蔽逾越常规的事情……”
“你胡扯!”李玉芳简直对这漂亮女人恨得牙痒痒,理智告诉她,不能让这女人牵着鼻子走,她说的全都是错的,全都是胡扯。可是,内心深处已经发出了顺服的声音。
面对她的指责和怀疑,胡可一点没显出局促,反而饶有兴趣地笑笑,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女儿和你一样,也极其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我说的到底对不对,你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已经告诉你了。哎,很多家长都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要我说,还是外表热闹顽皮的孩子好。我要是有个孩子,我希望他是个咋咋呼呼十分活泼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孩子,举动频繁,他们的行为和想法,是可以预见的,因此一切都在掌控中……你看,这也就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掌控,我们内心深处的愿望,总是想要掌控他们……”
李玉芳清了清嗓子,喃喃地说:“所以,性格内向沉闷,看似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时反而会让人大吃一惊措手不及吗?”
胡可一拍巴掌,竖起大拇指赞扬她:“对!你真是个聪明的母亲!”
李玉芳的心头像爬上一只只小虫子,自内而外啃噬着她的皮肉和骨头,她怔怔地看着胡可,不得不承认,胡可的话直达她的心灵深处,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这种感觉令人沮丧。
李玉芳躺在藤椅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
这些白云,像谁吐出的肥皂泡泡。它们形态不一,有的像疯狂奔跑的烈马,有的像憨态可掬的熊猫,有的像可爱的兔子,还有的像鱼鳞、像游龙、像飞雁、像群山……它们浩浩荡荡地来,又飘飘扬扬地去,永不停止脚步。仿佛坐上了时光机,一下子倒退到童年,李玉芳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的白云,天真地想:天上的云这么急匆匆地往前跑,它们是去寻找什么?要是自己也能变成一朵云,有它们陪着自己,绕着太阳公公玩耍,那该有多好哇。夜晚,任由漫天星光和月光灑在身上,她和其他的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哦,自由,快乐。恐怕这两样就是所有孩子共同追求的目标吧?
李玉芳惊讶地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一个乖孩子。她是父母抱养的,母亲不能生育,在他们三十多岁时,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抱养了被人丢弃的李玉芳。她成了家里的独生女,母亲待她极好,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又冷漠。大概是恨妻子不能生养吧,父亲待她们的态度很不好。养路队的工作繁重辛苦,干完活回到家的父亲便是太上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同样辛苦的母亲,从纺织厂下班回家,还要辛苦操持各项家务,有时夜班都要带着李玉芳。母亲上班就是拼打厮杀,如同战场。
母亲在劳动强度最大的细纱车间,进去就得戴上口罩和帽子,否则棉纺花毛会堵塞鼻腔,吸入肺部。盡管如此,工作一天下来,头发上仍然全是白毛絮。母亲在每个不得已的夜晚带着幼小的她上班,进去车间之前,母亲替她戴上专门缝制的小口罩,那是一块白色的棉纱布,硬硬的,手巧的母亲绣上一朵花,这么多年过去了,李玉芳依旧记得那是一朵三瓣花,花瓣绣成红黄绿三种颜色,她对母亲说:“这像马路上的信号灯。”母亲工作时,她独自伏在车间的窗台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写作业,作业写完,她便趴在那里看着窗外,纺织厂里有很多高大的香樟树,即使是夜间,依旧能看到不时跃入夜空的鸟,它们都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遁入夜色中,悄无声息。望着夜色,一颗心仿佛也被它们带入神秘无垠的夜空中。
睡着后,母亲把她抱起,放在走廊里堆积的残次纺织品上,纺织厂有的是毛巾针织品,母亲将它们厚厚地叠在一起,成了她暂时的棉被。当东方地平线上亮起启明星时,母亲下班的时间就到了。她脱了帽子梳理着头上的花毛,它们无孔不入,帽子根本挡不住,总要钻着孔隙粘到头发上。母亲将海绵沾湿,擦拭着身上的棉花,然后抱起还在熟睡中的她,带着她回家。回到家,母亲摘去她的口罩,将她塞进被窝儿,自己却钻进厨房忙活早餐,父亲的早餐要有荷包蛋和小米粥。尽管如此,母亲还得时不时地忍受父亲的冷言恶语,甚至是严酷怒吼。她看着母亲越来越瘦小,整个人变得像纸片一样又轻又薄,说话的音量越来越低。唯有努力学习,拿着各种第一回家,时刻乖巧懂事,父亲才会多看她一眼,母亲说话才能硬气一些。就在李玉芳上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将她丢在邻居家,瞒着所有人去上海大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却是父亲不能生育。这样的结果并没有改变什么,父亲依旧理直气壮地指责辱骂她们。智力过人的李玉芳洞悉人心,她打心眼儿里同情父亲,他如此挑剔她们,是因为他对他自己极不满意,他不能面对自己的缺陷,无法承受自己的不完美,于是他把所有的缺陷和不完美投射到妻子和孩子身上,他挑剔指责她们,让她们替他来受过,似乎这样就能显示他是完美无缺的。
李玉芳尽量躲避这些精巧的栽赃嫁祸,她把调皮捣蛋的自己、不听话的自己、任性具有攻击性的自己隐藏起来,努力学习进入大学,她要带着母亲逃离这样的生活。母亲身上的坚韧忍耐和父亲的脆弱让李玉芳觉得,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样能做,甚至她能够做得比男人更好。放眼望去,从小到大,身边没有哪个男人比她聪明,她乐于跟男性竞争。在女儿陈琤出生后,给陈琤读故事,读到格林兄弟的《灰姑娘》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跟里面削掉脚跟流着血也要穿上水晶鞋的姐姐是那么像,惨痛的成为公主,希望能被谁多看一眼呢?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又投身到庸常的忙碌生活中。
现在,李玉芳不得不反省自己,陈琤出现这种情况,是不是她造成的?回忆女儿的成长过程,她对她的确太严格了。女儿智商很高,读书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可自己总嫌她不够好,觉得她完全可以更好。每次考试成绩出来,女儿没有考到她预期中的成绩势必要挨骂,但即使考得十分好,得到的也是她的沉默。李玉芳仔细思索着,究竟自己为何如此吝啬给予女儿一些赞美和欣赏呢?是害怕女儿因此骄傲吗?她为何总是绷得紧紧的,非要表现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呢?
她是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从没被任何事情打垮的人,最终却要败在女儿手里吗?李玉芳有些气急败坏,也很委屈,她一直在努力改变周围的人和事,解决一切的不顺,可是为什么她要冷冰冰、硬邦邦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成为孩子心目中可恶的妈妈呢?
李玉芳惊悚地发现,在陈琤的成长过程中,她没有拿出多少的温暖和爱,甚至连孩子开心时,她都会忍不住想去打压。
曾经的她,为了讨好父亲,杀死真正的自己,过早进入成人世界。那时候的她,多么委屈啊,想要的温暖柔情一直没有得到,在被父亲辱骂指责时,只有躲进母亲柔弱的怀里哭泣。可是母亲多么弱小,她能力有限,没有办法把她养育得更好。所以后来的她,才拿不出温暖和爱来养育自己的孩子吗?
不,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剔骨剥肉,也要让自己彻头彻尾地改变,为了女儿,她必须要改变自己。
3
李玉芳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也极善于调整改变自己。既然意识到问题,那么就来更正。陈琤依旧一副乖巧模样,按时上学、放学、弹琴、补课、写作业,神色平静,毫无怨言。李玉芳有些焦急,这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很煎熬。晚餐时,她依旧做了煎蛋和肉末茄子,只是不再主动替陈琤搛菜,她装作不在意却又暗中窥视着陈琤的举动,她看到陈琤的筷子犹豫片刻,女儿抬起眼皮轻轻瞅了她一眼,继而下定决心般将筷子伸向茄子……陈琤脸上温和无害的气息令李玉芳沮丧,她希望陈琤将它们推得远远的,哪怕是摔了碟子也无所谓。可陈琤却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它们,什么情绪也没有。大约是感受到李玉芳的目光,陈琤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下椅子,问:“我爸呢?你们吵架一向不是矛盾不过夜吗,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和好?”
李玉芳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陈琤,陈琤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李玉芳笑了笑,说:“也没啥话,就是想告诉你,你真想上一中,那就依你吧。”
陈琤吓了一跳,偏头咳嗽几声,瞪大眼睛问:“真的?”
“真的。”
陈琤拿起筷子低头扒了几口饭,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你真同意我上一中?”
李玉芳叹了口气:“不同意的话,你愿意去无中?”
陈琤沉默了会儿,没说话。
像是试探,也是威逼,陈琤看着李玉芳的眼睛,说:“妈,今天放学,我要陪同学去办点事。”
“不行!”李玉芳下意识地否决,可立刻又像被蛇咬了似的打了个激灵,放缓了语气又说,“放学早点回来,每天的作业量那么大,早点做完,早点休息,不然睡太晚,第二天上课没精神。”
陈琤深深吸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别处:“我也有交往。我又不是学习机器。”
“好吧。那你必须告诉我,你和同学去哪儿。”李玉芳沉默了会儿,终于退让,声音疲倦又绝望。
陈琤歪头回忆片刻,王大木告诉她的地点好像是西大街的一家炸鸡店,叫“奥斯堡”?
“奥斯堡。”陈琤说。面对李玉芳的退让,她顿生不忍之意,又补充安慰似的说,“我们就去吃点炸鸡什么的,一会儿就回来。”
李玉芳点点头。
下午的数学课,王大木昏昏欲睡,毫无精神,两条腿伸得笔直,一摇一晃地等着下课。陈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数学老师的嘴角生得很特别,微微上翘,从陈琤的角度看他,似乎一直微笑,一开口,能看见他嘴里尖尖的虎牙。数学老师长得挺不赖,并且数学老师说话的方式挺有趣,譬如此刻,他指着一道题问他们:“你们知道这个为什么这么简单吗?”
“这简单吗?”王大木嘟囔着。
数学老师点点头,自鸣得意的样子:“唔,莫要高兴,未来只会越来越难。”
“还让不让人活呀!”王大木叹了口气。
有同学很天真地问他:“为什么呀?”
数学老师一拍巴掌,笑着说:“因为数学这种东西,它的难易程度取决于你的脑子,脑子好使的同学会发现,一切皆有规则。”
王大木凑过来对陈琤说:“我总觉得他不是在讲数学,而是在悟道。”
终于下课了。
王大木伸了个懒腰,哀号着:“天哪!数学课对我这种高情商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我始终搞不懂学数学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将来和帅哥聊天,我们谈天说地道古论今时,语文可以帮助我跟他聊文学,历史可以帮我在他面前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地理可以让我和他聊旅游,英语可以带我满世界飞,音乐乃是人之灵魂,美术可以培养美感,体育让我强身健体,化学可以让我避开农药,物理将来我可以应用在生活中……可是陈琤呀,试问谁会无聊到讨论三角函数?你好,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来聊聊三角函数吧。不傻吗?更何况,高中还要分文理科,像我这种打定主意要当文科生的人,居然还要学数学,这还有什么天理可言吗……”
“数学可以帮你锻炼逻辑思维,预防阿尔茨海默病。还有,帮你爸妈卖板鸭时,提高算账的准确度和速度。”陈琤受不了王大木的唠叨,打断她的高谈阔论。
这时,张博涛送完作业本回来,他是数学课代表。陈琤看着他,他又高又帅,从骨子里透着一种酷,好像什么都不值得他太在意似的。觉察到她在看自己,他把头偏了偏,似乎不太乐意让她看,两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有点拽,也很有味道。从上次的自行车事件后,他再也不愿意搭理她,她主动跟他搭过几次话,他不是轻哼一声,就是沉默。陈琤的自尊心也是很强的,她也生气,恨不得永远不再和他搭话。可是没有办法,张博涛就是有着奇特魅力,哪怕他只给她一个轻哼,她也觉得特别开心、特别荣幸,非常想炫耀——他可能是那种能激发她体内犯贱潜能的人。这点连王大木也看不下去。
陈琤无奈地说:“我也想拽一拽,拿他当空气,让他感受一下我的冷淡。”
王大木咬着笔問:“那……他感受到你的冷淡了吗?”
陈琤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感受到了他的无视。”
王大木凑过来低声说:“那个,康英俊我感觉挺好的,比张博涛强!”
陈琤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把他收了就是。”
王大木叹气:“我也想啊,可他喜欢的人是你嘛。唉,他真不会挑人,要是喜欢我的话,小纸条一递,我请他吃奥斯堡!”
陈琤歪着头看了一眼正在和其他同学说话的康英俊,不巧他一抬头,两人目光正好对上,陈琤倒没什么感觉,康英俊却脸一红,目光不自然地移开。
陈琤若有所思,问王大木:“这……我们去吃人家请的奥斯堡好吗?我对他没意思啊。”
“好!”王大木瞪大眼睛,“怎么不好?去吃他请的,那是给他面子,他别提有多开心了。不信,你现在去跟他说,放学不去了,你看他脸色变不变。”
陈琤笑了笑。康英俊性格开朗,自诩是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玉面神龙,总自称是康熙家的血统,俩人都姓康。有次他又在大放厥词,陈琤经过,淡淡地说了句:“康熙大帝好像姓爱新觉罗。”陈琤以为自己当众让康英俊出糗,他一定很恨她,没想到现在他竟然让王大木带口信给她,想要请她吃奥斯堡炸鸡,他莫不是要感谢她帮他增长了知识?
康英俊外表秀气,瘦瘦弱弱,嘴唇上方长了一小圈淡淡的胡须,这胡须帮他展现了些许男子汉气概,约莫是他幼年时期常和女孩一起玩过家家的缘故吧,他的性格有些向女性偏移,说起话来咋咋呼呼,笑声也很夸张,还有就是很爱出风头,但却怎么也出不了。
放学铃声响了,班级如鸟兽散。陈琤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她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张博涛,张博涛安静地坐在那里在稿纸上画着什么,像一位孤独的王者,带着骄傲的神气。陈琤忽然很不甘心和张博涛的关系就此陷入僵局,她转过头,微笑着问他:“张博涛,你用了我的钢笔吗?”
张博涛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继而平静地说:“没用。”
“真没用?”
“我真没用!”张博涛坚定地说。
陈琤冲他柔柔地笑着,感慨地说:“哎呀,你是第一个承认自己没用的人。”
张博涛愣了愣,使劲眨了眨眼睛,继而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收拾好书本,拎起书包就走。陈琤挺了挺僵直的身体,冲他的背影大声喊:“张博涛,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我们和好吧。”
张博涛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清楚地说:“陈琤,我们从来就没有成为过好朋友,和好从哪里谈起?并且,我也不打算和你成为朋友。”
留在班里值日的几位同学和一旁的王大木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早已成了标准的“O”形,王大木连鼻孔都扩大多倍。望着陈琤眼里的泪水一点点流出,他们眼中的惊讶不断地增加,堆积在一起,最后变成了慌张。几个值日生低头打扫,头都不敢抬。王大木背起陈琤的书包,將她拖出教室。
王大木幽幽一叹:“你这又是何苦。这下倒好,全校的人都知晓你对张博涛的觊觎了。”
陈琤看着王大木脸颊两旁的小雀斑,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王大木那张热爱祖国天天向上的向日葵般的脸上,令她的脸生动许多。王大木的眼睛很小,眼角那里却微微上挑,加上皮肤白皙,整张脸便很有存在感,令人过目不忘。相比之下,五官平平的陈琤就显得十分普通,其实陈琤的五官分开来看,各个部分都挺端正的,可凑在一起却毫不出彩。再加上她的身上总流露出一种阴郁的气息,令人难以接近,班里其他同学和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毫无疑问,陈琤今天的表现太令人震惊,相信明天会在同学之间传遍。
陈琤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和她扯起别的:“你相信特异功能吗?”
“相信。”王大木回答。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有特异功能,你信吗?”
王大木瞅了眼陈琤,陈琤面无表情。王大木思索了片刻,这时候说什么才能安慰陈琤呢?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所以王大木只好老实地回答:“不信。即使你将内裤外穿,我都不会相信你是超人。”
路过操场,一群男生正在打球,有女生边吃瓜子边围观。陈琤在操场的花圃边坐下来,王大木见状,只好放下两人的书包也坐下来。
陈琤一本正经地说:“王大木,我觉得啊,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我觉得一个是主元神,另一个是副元神。主元神就是我们平常所见的自己,而副元神呢,它隐藏在我们的身体内部,轻易发觉不了。我想,它平常都在睡大觉吧。可它一旦醒来,那是很厉害的,它比主元神厉害多了,它会做出很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能帮我们达成所有的愿望。唯一的缺点是,每次唤醒它,总要付出点代价,次数多了,也许最终它会侵占主元神的位置,那真正的我们,就无依无靠地流浪在茫茫星际中……”
王大木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她的眼角微微扬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最后,王大木感慨说:“陈琤,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成绩好,人特别,说老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其实你挺聪明的,就是不肯用在学习上。”陈琤安慰她说。
王大木咧嘴苦笑:“主要是我爸妈打小就没时间管我,他们只顾着板鸭摊生意好不好,学习全凭我自觉。我又不是个自觉的人。我爸见我成绩不好,也上火,我压根儿就不理他。他说我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家伙,然后对我使起一瞪眼、二训话、三动手的那一套,我晃晃脑袋,懒得理他。我知道我爸不会真的动手打我,小时候我把他藏在胶鞋里的私房钱撕碎扔得满屋都是,害他被我妈打了三棒槌他都没追究我。我妈倒是经常对我先动手后训话,可她动起手来好比挠痒痒。”
陈琤好奇地问:“你对父母的责骂无所谓吗?”
王大木挑着嘴角说:“我爸妈从来都不舍得大声呵斥我,更别提真动手打我了。我跟他们就像哥们儿似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妈要送我去补习数学,我死活不愿意。我妈温柔地坐在我面前,苦口婆心地说教了整整一下午,说到动情之处还眼泪汪汪,我倒是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不过说实在的,咱们这一代人,啥动人的书没读过,啥催人泪下的电视剧没看过。我妈那小学水平有限的表达能力根本不能让我有丝毫的痛痒,她眼见着自己泪水赔进去一大摊,我却痴愣地看着她一个人表演,再问我到底去不去,我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她顿时觉得无趣,干脆闭上嘴巴抹干眼泪喝了一口水捋起袖子去拔鸭毛了……”
说到这里,王大木又挠了挠头皮,问:“那个啥主元神副元神的,你能不能让你家副元神发个功,让我数学考试考一百分?”
陈琤歪着脑袋问:“考一百分,然后呢?又怎么样?你不觉得,教育就像一场游戏吗?一场驯狗的游戏。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都一样。你跳一跳,扔给你一块肉骨头。你跳得再高一点,就给你一块更大的肉骨头。你跳啊跳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永无止境。前面总会有更大的骨头在吊着你的胃口,诱惑你,让你跳得更高。”
王大木揉了揉眼睛,拎起二人的书包说:“不早了,康英俊肯定等急了,咱们别胡扯了。什么一百分肉骨头的,我也无所谓,快走吧。”
康英俊果然等急了,透过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看见他正百无聊赖地挖着鼻孔,目光涣散。王大木和陈琤走进去,康英俊高兴得跳起来,他迎上去,冲她们咧嘴一笑,说:“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买汉堡和鸡腿去。”
王大木赶紧点点头。
康英俊又顿住脚步,看着陈琤,说:“你……要薯条吗?”
“要要要。”王大木点着头。
康英俊无奈地瞅了她一眼,说:“好吧!”
大约等了五六分钟,康英俊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放到她们面前:“汉堡、薯条、鸡腿,还有冰激凌。趁热吃吧,不够我再去点。”
陈琤说:“趁热吃,不准确。冰激凌是冷的。”
康英俊愣了愣,赔着笑说:“对对对。”
王大木才不管什么对不对的,她毫不客气地低头猛吃,跟饿了好几天似的。
王大木吃归吃,还不忘抬头观察康英俊几眼,只见康英俊一根一根地啃着薯条,好像有什么心事。
王大木心中暗想:不妙!他不会脑残得想当面表白吧?
康英俊要是当面表达对陈琤的喜欢,陈琤这家伙怪异得很,她没准会刺他一个大伤口,再撒上一把盐。这吃人家的嘴软,她还是少吃点吧!王大木脑子里正胡乱想着,康英俊突然放下手里的薯条,往前凑了凑,很认真地说:“陈琤,我想追你!你看行吗?”
王大木差点晕倒,这人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吗?哪有这么直接表白的。
却见陈琤头也不抬,继续在鸡腿上奋斗,同时很干脆地说:“不行!”
康英俊愣了片刻,依然不死心地问:“这……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王大木咬进嘴的鸡腿都掉了下来,她担忧地看着陈琤,陈琤也放下手中的鸡腿,傻傻地看了看王大木,然后吐出一根骨头,对康英俊说:“一点可能都没有!”
康英俊深受打击,两眼直直地看着陈琤,呆在那里……
王大木和陈琤犹豫着,望着康英俊,不知道自己是该走开还是继续坐在这里吃。
陈琤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吃了一半的鸡腿,着实感觉不吃太浪费。她想了片刻,然后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康英俊,犹豫地问:“那……我不同意的话,还能吃吗?”
王大木差点晕倒,她尴尬地揉了揉鼻头,抬眼望着天花板。
康英俊也差点晕倒,半天才无奈地吐出几个字:“吃吧,吃吧……”
4
和康英俊分别后,从奥斯堡出来,天已经黑了。王大木望着康英俊落寞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哎,作孽啊!一颗纯洁的心,就这么被你碾碎。我还是那句话,他要是喜欢我多好啊,我会请他吃奥斯堡的……”
陈琤勾住她的肩膀:“反正天已经黑了,索性再晚点回去。咱们去体育场遛弯去。”
體育场两旁的梧桐树灵化了似的,在路灯下投出长长的、不可捉摸的影子。
王大木幽幽一叹,说:“陈琤,中考过后,天意难违,咱俩肯定不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了,你这种怪胎,除了我,还会交上其他朋友吗?”
陈琤皱了皱眉,问:“你真的觉得我很怪?”
王大木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陈琤淡淡一笑,说:“其实读书对我来说,真算不得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学好它们。可是,无论我做得多么好,我妈都会帮我树立更高的目标。记得在小学三年级时,考试前,早餐牛奶,我喝了一口不肯喝,我妈非让我喝,我不肯,她端着杯子来喂我,我脑袋一拨,牛奶洒了一地。我妈把脸一板,让我把地上的牛奶舔干净。当时我很害怕,就真的蹲下身子打算舔干净,谁知她一把托起我,黑着脸说,让你舔你就舔,你是傻子吗?地上的也能吃?我哭着去考试,路上我妈软下来,一路哄着我,怕影响我考试。”
陈琤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
王大木问她:“影响了没有?”
陈琤愣了一瞬,说:“那次考试,出于报复我妈的心理吧,我故意瞎写,结果没及格。”
王大木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考试也有不及格的时候啊,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感觉好爽啊。”
陈琤白了她一眼,隔两秒才轻轻地说:“至今我都后悔那次对我妈的报复,考试成绩下来以后,我妈拿着试卷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我开始害怕起来,我想告诉她我是故意的,这张试卷我完全可以考一百分。可我看见我妈满脸是泪,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捏着试卷,告诉我,你没救了,你长大以后只配扫垃圾!我困惑极了,不就一次考试没考好吗?就没救了?我妈的话让我很伤心,我咬紧嘴,决定不告诉她。我爸过来抱住我,对我妈说,不就一次考试没考好嘛,下次再努力就是。当时我是多么感激我爸啊,他的拥抱和安慰的话语让绝望中的我浑身温暖起来。所以,我爸再怎么犯错误,我都会原谅他。”
王大木拿手指蹭了蹭鼻梁,说:“这么说来,我比你幸福多啦。我爸妈没啥文化,觉得没有能力教育我,他们尽自己所能来满足我。哪怕我考试不及格,他们都会说:‘哎呀,我闺女缺几分就及格啦,我那时候可是考过大鸭蛋的……瞧,这就是我爸妈。”
陈琤抬头望了望星空,孤寂的明月西斜,稀疏的星星无力地眨巴着。
陈琤说:“至今我都后悔那次故意考不及格,因为之后我妈一口气给我找了几个补习老师,没日没夜地帮我补习数学。我烦了,直接让补习老师给我准备奥数题。”
王大木说:“陈琤,以前我羡慕你的好成绩,羡慕你在老师面前的得宠。可是,我现在对你还真有那么点同情和怜悯了。”
陈琤扯了扯嘴唇,怔怔地笑了下。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儿,王大木突然说:“陈琤,我猜你是狮子座的。”
陈琤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八月出生,确实是狮子座。”
王大木得意地说:“虽然我读书不如你,可旁门左道的东西懂得可多了。这个狮子座的人,为人很自恋,是个自恋狂。”
陈琤白了她一眼:“你才是个自恋狂!我这么聪明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自恋这种错误呢。”
“你瞧你瞧,刚说你自恋,你就非要表现给我看看。这个,狮子座的人啊,经常想入非非,沉湎于幻想之中。外表平淡,实际超喜欢得到别人的注意和称赞。不能接受别人的建议和批评,从不考虑别人的利益,要求别人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不择手段地占别人的便宜,从不考虑对自己名声有何影响。对人对事不能辩证地看,不是将人说得好似一朵花,就是将人说得一无是处。不能替别人着想,不理解别人的难处和苦衷……”王大木停下不说了,陈琤一动不动地歪着脑袋看天,敢情刚才她是自言自语白表演了啊。
“继续说呀,别停啊!我听着呢!”陈琤认真地说。
王大木奇怪地看着她问:“你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的。”
“是呀,我感觉你说得实在太对了,简直就是李玉芳的真实写照!”陈琤的眼里竟是遇到知音的惊喜,王大木蹙起眉头说:“我是在说你哦!李玉芳是谁呀?”
“李玉芳是我妈,她和我一样,也是八月出生,狮子座。”陈琤咧嘴一笑,继续说,“还有没有了?”
王大木看着陈琤热切期盼下文的表情,只得结结巴巴地继续胡掰:“这个……狮子座的人内心总觉得有很多观众在盯着自己,一旦失宠和计划失败,就很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毁灭别人或自己……”
看着陈琤认真的模样,王大木感觉空气凝滞,真后悔跟她瞎掰什么星座。唉,坚持不下去了,可陈琤还在用求知若渴的表情看着她。王大木真想给她跪了,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没小,想逼死人啊?
为了转移话题,王大木往高处站了站胡乱指着天空说:“看见了吧,喏……那就是狮子座,是不是很像狮子啊?”
反正天上星星那么多,总能找着像狮子的一堆星星吧,陈琤的眼神要是好使的话,没准能找到几堆呢。
陈琤真的站过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找了老半天,还是没找到,可她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真的让王大木感叹:人有所长,必有所短啊。智商高的,一般都比较天真,容易上当受骗。
陈琤很认真地站到王大木的身后,让王大木重新给她指一下。王大木没办法了,只好冲着星星最密集的地方指去:“就那儿!”
“哪儿?”陈琤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
“就在那儿啊!”王大木陪她仰着脖子看着天,脖子怪酸的,无奈陈琤还是没找着。王大木的内心是崩溃的,哎哟,这人怎么这么笨呢?她就不能发挥一下想象力啊,什么猪形牛形狗形的通通忽略不计都约等于狮子形的不就完啦!
“找不到算啦,回家吧!有点冷了!”王大木缩了缩脖子说,“再这么站下去都快成雕塑了。”
陈琤有些怏怏不乐,也有些抱歉,为自己没能找到獅子座而抱歉。
分别时,陈琤突然说:“我还有很多惊喜你都不知道。”
“嗯?”
“我的钢琴,为了反抗我妈妈,我停止去琴行学,但我对着录像带上的钢琴教程,自学考过了钢琴十级。”
“哦。”
“还有,我还会弹吉他。”
“是吗?”
“也是自学的。”
“嗯。”
“还有,任何乐曲,我听个一两遍就可以弹出来。”
“哈,你真厉害。”王大木看着陈琤说,“确实够让人吃惊的,不过哪儿来的喜?只能对比出我这人又笨又蠢。”
陈琤微笑着说:“有我这么厉害的朋友,不喜吗?”
“好吧,”王大木嘟囔着,“实在是愤大过喜。”
王大木冲陈琤摆摆手,背着书包钻进一条巷子里。
路灯下,陈琤看见那条巷子又深又长。这个城市有挺多的老巷子,房子古老,有古旧的木质窗户,深红色的油漆剥落,窗口伸出长长的晾晒竹竿,王大木蹦蹦跳跳地消失在狭窄的弄堂里。陈琤看了看天,确实不早了,她轻声说:“王大木,忘了告诉你,我猜我们在奥斯堡时,我妈一准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们……”
走到小区门口,小区门口的樟树下站着一个人影。陈琤抬头看了看天,有颗星星缀在树梢上,它显得很近,又显得树很高。
“妈,我回来了。”走近那人影,陈琤开口说。
“嗯,锅里有炒面皮,放了你最爱的木耳,用肉片炒的。”李玉芳将书包从陈琤肩上取下拎着,走在前面。陈琤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她猜李玉芳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到家后,陈琤接过李玉芳手中的书包,说:“我放学和同学在街上吃过了。我写作业去了,今晚作业挺多。”
作业挺多?挺多还能玩到这个时间才回家?李玉芳心里恨恨地想,嘴里却应道:“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用了,我吃不下。”
陈琤的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李玉芳愣愣地站在那里,女儿的表情很温顺,温顺得如同一块泥巴,堵得她心里直颤抖。
5
到底没能忍住。
李玉芳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都不提。
可早饭的时候,陈琤说今天礼拜六,和同学约好去她家玩。
李玉芳搛菜的筷子抖了抖,继而又若无其事地说:“哦,哪个同学呀?”
“我的同桌,王大木。”
李玉芳喝了一口粥:“那个王大木啊,我听说成绩很不好呢,能不打交道就尽量别打交道吧。她以后的人生,估计也就是接过她父母的板鸭摊。现在你们关系再好,将来也是注定越走越远的……”说完,李玉芳瞅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王大木,我敢打赌她将来一定早恋早婚。”
陈琤奇怪地看着她。
李玉芳扯唇一笑,说:“你瞧她那个胸脯子,挺得像板鸭,这种胸大无脑的人,通常都早婚早育。不信,你就看吧。反正,你们俩不是同路人。”
陈琤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没有吭声。李玉芳洞若观火,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连王大木父母是什么职业都清楚,她的控制欲就这么强?
喝完粥,陈琤站起来抹了抹嘴巴,说:“我走了。”
李玉芳的脸色一变,她突然觉得,自己若一直假装风轻云淡,她往后退一步,陈琤就会往前上一步,这样下去,她怕是寸土不剩。想到这里,李玉芳拦住她,平静地说:“阿琤,不行!你不能出去,你还是留在家里复习功课吧。”
“该会的我都会了。再说,学无止境,我永远学不完。我和同学说好了的,我一定要去。”陈琤看着李玉芳的眼睛,低声坚持。
“去干吗?又要让那个王大木带你一起去和男孩子约会?”李玉芳突然提高了嗓门,音量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琤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注视着李玉芳说:“妈,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做些什么,或者是让自己学习更好,变得更加优秀,更符合你的期望,你就能好好待我。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的控制欲和改造欲好比海洛因,已经让你上了瘾!为了改造我,改造我爸,你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你想想,我爸有多久没回来吃晚饭了?这大清早的,他连早饭都不吃就跑了,他有那么忙吗?他不过就一破单位的小破领导,他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你能不能别总想着控制或者改造我们了,我们会反抗!”
李玉芳不解地看着她:“控制?改造?这就是你脑子里所想的?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所以我心甘情愿对你无限付出,这怎么就是控制你改造你?”
泪水毫无预兆地下来了,陈琤说:“我做得再好,你依然不满足,你对我那么吝啬,不舍得一丝一毫的赞美和欣赏,在我面前,你总是端得高高的,要么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你表扬一下我,我就被你‘惯坏了似的。我只要稍微犯下丁点错误,好像就要被‘摧毁一样,再也无可救药……我受够了,今天,我一定要走出这个家门!”
李玉芳急了,上前一把抓住陈琤的胳膊:“阿琤,今天不行!你带着情绪,不能离开家。你回房间好好冷静下来,等你平静了,你仔细想想,你一定非去不可吗?还是只为抗争你的母亲?”
李玉芳拽着陈琤的胳膊将她拖进房间,将房间门反锁上。
陈琤揉着被抓痛的胳膊,快要气疯了,她必须要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门是走不了的,她走到窗前打量着窗外高大的樟树,摸着那快要伸进自己房间的枝丫,又看了看床铺,她咬咬牙,走到床前一把扯起床单。她把床单的一头系在窗户上,准备从楼上爬下去。
目测似乎不太高,即使失足掉下去,也应该死不了人。若是能够瞄准,跳到那根树丫上就可以顺利地抱着树干滑下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寻活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道理,必须要让李玉芳懂得。可继而又想,她想要让李玉芳懂得,这是否也是一种改造呢?她的内心深处,也妄想改造李玉芳吗?
胡思乱想中,陈琤发现自己像只蜥蜴一般,四肢伏在树干上,进退两难,她开始后悔:时间能否倒流一次,让她回到房间里吧,毕竟待在房间里比摔死强多了。
陈琤的额头开始冒汗,坚持不住了,快要掉下去了。怎么办?她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树干吧?陈琤咬咬牙,一狠心,松开双手猛地往下一跳……
居然成功落地。
脚底似乎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陈琤低头一看,忍不住骂出声来:“妈的,最恨狗了。”谁家的倒霉狗专门把屎拉在这里等她来踩的?
陈琤把脚底的狗屎在树干上蹭了蹭,一抬头,竟然看到张博涛。他骑着单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陈琤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张博涛环顾了四周,说:“你最好别把鞋上的狗屎蹭在树上,省得被玩耍的小朋友们弄到身上。”
陈琤不接话,自言自语似的重复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这里大路朝天,还不许我走路?”张博涛好笑地说。
陈琤“哦”了一声,闷了半天,忍不住又问他:“你经过这里多久了?”
“从你往窗户上系床单的时候。”张博涛淡淡地说,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对了时间,你像只大蛤蟆一样抱着树干大约有九分钟。嗯,臂力不错。”
陈琤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涌上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该不会是知道我要从这里跳下去,特地在树底下拉了泡屎,等着我来踩吧?”
这是拐着弯骂他是狗呢。
人和人之间的磁场很奇怪,譬如眼前的这女孩,张博涛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点喜欢她,可他却不服她,也不愿意自己去喜欢她,并且张博涛知道陈琤喜欢自己,说真心话,他真怕她将学习上的那股子拧劲拿出来,用来追求他,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纸,加上她挺吸引他,别大意失荆州。想到这里,张博涛耸耸肩膀,自行车飞一般地驶去。陈琤注视着他远去的身影,他像朝着光游去的深海精灵,是神秘的、高傲的、遥不可及的。这一瞬间,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很混沌,陈琤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十分强劲。
对于陈琤的逃离,李玉芳毫不知情。
李玉芳正跪在客厅的地上,卖力地擦拭着地板,用刷子使劲刷着各种菜篮大小盆,用搓板搓着抹了香皂的毛巾……这是她放松的方式,劳动可以让她静心沉气,时间也似乎静止下来,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心中不装任何事,变得安定又平和。干完所有的活,李玉芳原本凌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她替自己泡了一杯茶,试图让思绪慢一点,再慢一点。她认真地反省着,将所有的事情从源头一直想到每个枝节。
从胡可告诉她陈琤的心理可能有问题时开始,她就买了大量的心理学书籍,苦攻了一段时间,收效甚佳。其实她特别想对孩子好,可她的好却总是硬邦邦的,她的好是否真如女儿所说的,是一种控制和改造呢?她拿不出温暖和爱吗?那是不是因为,在她看不见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欢乐温暖?
那里,那个黑暗角落,堆得满满的都是委屈、愤怒,以及对爱的深切渴望,她的父亲冷漠地对待她,她的心里积压着那么多的委屈和愤怒,所以现在的她,变成了她父亲那样的攻击者。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今天的加害者?李玉芳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脑子像被塞进一团棉花。
6
王大木家在登云街的一条巷子里,这座古城有九街十三巷,王大木家所在的巷子叫佘家巷。这条巷子,藏着鳞次栉比的屋角,明清时的建筑,青石路,巷子有些杂,还有些闹腾。有小型的发廊、包子店、板鸭卤菜配料店,还有老太太摆出来的油糍摊。陈琤站在油糍摊前,掏钱买了两个,用藕和糯米拌在一起炸好的油糍,很香。站在巷子里,一阵风穿巷而过,陈琤感觉自己似乎刚刚从某部老影片中穿梭而出。
陈琤先认出王大木晒在竹竿上的衣服,那衣服被穿过巷子的微风吹起,屋子里和身体上的气息都扑面而来。
陈琤站在门口喊了声:“王大木!”
王大木闻声而出,手里握着一双筷子,冲她直招手:“快进来快进来。我正在吃早饭呢。”
陈琤看了看墙上的钟,都已经10点多了,便问王大木:“你确定你吃的是早饭?”
王大木摆摆手,坐到一张红木四方八仙桌前,估计此桌木料极其珍贵,又或是王大木爸妈十分珍爱它,给它铺上了一张厚厚的塑料布,彩色的人物图,在岁月的打磨下,还剩下半个嘴唇和一只大眼。大眼的旁边安放着一个透亮的罐头瓶,筷子勺子都挤在里面。大眼的下面摆着一碟红辣椒腌韭菜,王大木就着那韭菜红辣椒把一碗小米粥吸得“吱吱”响,这响声把刚吞下两个油糍的陈琤刺激得食道蠕动,油糍气息上涌,她用力才压了下去。
陈琤打量着屋子,堂屋大门外就是巷子,堂屋左右各一间房,大门斜对面有一道小门,小门外是一个小院子加厨房。院子里有口水井,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桂花树。陈琤探头朝水井里看了看,井水不深,水在离井台三四米远处静静汪着,像一只深情的眼睛。陈琤感到有古幽的氣息扑来,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井底有没有古代女子的冤魂?幸好王大木喝完粥拿着空碗走过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说:“我家祖上可是大户人家啊!这口水井,据说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花了好多银子挖的。唉,我家祖上也曾经有钱,就是人丁不兴旺,一直单传。到了我爸手里,干脆绝了……我是个丫头片子,我一生下来就害我爷爷大病一场,说我王家就此绝户。”
王大木用一只系着粗绳的小水桶取了半桶水,将碗洗干净。
陈琤羡慕地说:“你家一个月岂不是可以节省好多水费啊?”
王大木白了她一眼:“那能省几个钱啊?你没听说吗,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陈琤无故被王大木抢白,想要扳回一点面子,于是埋怨她:“不是说好今天来你家玩的吗,你竟然睡到现在才起床,太不重视了。”
王大木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为了睡饱后好打起精神接待你嘛。”
陈琤对王大木暗指她不好接待的言外之意无暇计较,垂着脑袋说:“我是翻窗户出来的。”
“哦。”王大木清洗着筷子。
“我家住在二楼。”
王大木洗碗的手顿了顿,继续洗勺子:“二楼……还好,不算太高。不过,直接翻下来也会骨折吧?你主元神助你飞下来的,还是副元神相助的?”
陈琤白了她一眼:“我窗户外有棵大香樟树,枝丫都快伸进我房间了,我抱着它溜下去的。”
“厉害嘛,还会爬树。”王大木抬起头,真心赞叹道。
“哪有啊!我像只壁虎抱着树干的糗样,让张博涛看见了……他说我像只大蛤蟆……还有,我落地时,还踩了一脚的狗屎,也被他看见了。”
王大木放下手里的碗筷,直起腰凑过来看她:“我说你妈不让你出来,你就安心在家看书做题好了,好端端的爬什么树啊?”
陈琤冷哼,说:“看书做题?每天晚上我做题都熬到灯泡烫得要化掉,你看我的眼睛,就跟拉伸过度的弹簧一样,干巴巴的,你能看到一点活力吗?数理化,回回考试都是满分,让我毫无斗志。还有,写起作文来,不用打草稿,笔一提,文章的写作进程就像骑了匹千里马,一口气跑到头。你说,我还需要怎么努力?”
王大木立马翻白眼:“你这是来我面前炫耀的吗?”
陈琤正要反驳她,王大木突然跑进屋里拿出学校发的数学試卷,指着上面的一道题,说:“那正好,给我讲讲这道题,这个一元二次方程我怎么都搞不懂。”
陈琤扫了一眼,是最基础的题型,这种题基本就是送分的,王大木连这种送分题都不会,可想而知这份试卷实在是拿不到多少分。陈琤拿起笔,给王大木讲解着。陈琤用自己的方法来讲解,说实在的,比数学老师的讲解要好懂得多,无奈王大木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好比坐飞机,不知道自己在云里还是雾中,挠着头皮挣扎着想要追问,不料刚张嘴就打出一个富有特色的巨声喷嚏,喷得试卷满是口水。陈琤抖了抖试卷,看着王大木,半天憋出一句:“怎么?你对这个知识点过敏?”
王大木讪讪一笑,收起试卷,晃晃脑袋叹气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两人坐在院子里闲扯了会儿,除了学习,王大木可谓见多识广,大到国家事,小至学校某某班级暗恋之事,从她嘴里好像抽丝般源源不断地抛出来,令陈琤咋舌汗颜,猛然意识到自身的浅薄和孤陋寡闻。
王大木看了看时间说:“走,我带你去我家板鸭店里,我家中午在店里吃午饭。”陈琤也不推托,应了下来。王大木锁好门,带着陈琤从巷子里走出,穿过一条马路,到达她家的胖子板鸭店。
胖子板鸭店名不虚传,王大木她妈果然很胖,她爸也如一座铁塔,矮矮墩墩。看见陈琤,大木妈自来熟地迎上来,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下她的头,热情地说:“哎哟,我大木的同学啊,来来来,店里坐。”
陈琤和王大木走进店里,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门市,前面是玻璃隔出来的橱窗,用来搁放卤制好的板鸭,店中间摆放一张小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两菜一汤。店里生意很好,排队买板鸭的人络绎不绝,大木爸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斩在砧板上“咚咚”作响,抽空还扭头朝陈琤笑着打招呼。再看那板鸭,通体酱黄,全身流油,香气扑鼻,陈琤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见生意好,王大木也过去帮忙收钱,大木妈负责给斩好的板鸭浇上卤汁、醋和麻油,再拍上蒜头。板鸭生意最繁忙的时间是上午10点到12点这三个小时,过了12点,该斩板鸭的都斩好回家了,店里清闲下来。因为有客人,大木妈喜气洋洋地斩上一盘板鸭,二话不说,将那只特意没斩碎的大鸭腿往陈琤碗里一丢,吓得陈琤一哆嗦。大木妈抖着脸上的肥肉呵呵笑着说:“莫客气,娃娃你吃,莫要客气。”
陈琤胆战心惊地望着盖在碗里的大鸭腿,估摸全部吃完该两天不会想吃肉了。受到惊吓,加上目测此鸭腿实在找不到下嘴之处,刚才涌出来的口水荡然无存,陈琤求助地看着王大木。王大木顿时明白,站起身抓起鸭腿走到砧板面前,手起刀落,鸭腿变成四大块,丢了两大块进陈琤碗里,剩下的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大木爸不想放过一切喝酒机会,拿出一瓶红酒,要打开和陈琤喝两杯,被大木妈一顿吼,只得怏怏不乐地收起酒瓶,开了一瓶饮料。
店里光线很暗,橘色的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大木妈白胖的脸在灯光下居然显得很好看,那种好看,像圣诞冰激凌上的那粒红樱桃,喜气洋洋。大木妈脸上是无遮无拦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听我们大木说,你是全年级第一名?真了不起啊。我们大木有你这样的好朋友,真是荣光。不过话说回来,你能和我们大木交朋友,说明我们大木也是不差的,对吧?”
陈琤衔着鸭腿,抬头冲大木妈笑了笑,表示默认。
大木妈见得到认可,热情暴涨,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往陈琤面前移了移,正色说:“我们家大木虽然成绩没你好,但并不是她笨,她就是学习方法不对。”
陈琤慌忙点点头。
王大木跷着二郎腿,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米饭,白了她妈一眼说:“妈,你得了吧。我连学习方法都找不对,这还不是笨啊?”
大木妈一听不乐意了,瞪着她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正想反驳,大木爸忍不住“砰”的一声狠狠拍了下桌子,大着嗓门说:“咦,你这孩子,你上回数学还考了80多分来着,想当初你爸我读书就没考过60分,你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王大木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恼羞成怒地瞪着父母:“得了吧,我们这是150分的卷子我考80来分,就相当于你当年100分的卷子考50分!”
大木媽毫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反正80分答对的题肯定超过50分的。”
“我爸妈他们就这样,好比是黄鼠狼生的儿子觉得喷喷香,癞蛤蟆觉得自个儿子浑身光……小学时,一开家长会,老师就摸着我的头对我爸妈说,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不用功。这明显就是客套话嘛,可我爸妈他们不觉得,他们认为我是特别的,只是不愿意变得优秀而已,他们就是不懂老师那其实就是客套话,好比服务员说菜马上好一样。”王大木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陈琤,又冲父母不耐烦地说:“爸,妈,你们能不能别在我同学面前吹了?你知道人家数学考多少吗?150分!满分!你们给我留点面子行不?笨就是笨,何必遮掩!”
150分?大木爸妈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目光从陈琤的脸一直往下走,露出观赏动物园大猩猩一样的神情,陈琤被这么扫视了大约三四十秒,有点尴尬地抬了抬手:“……呃,我妈嫌我物理没考到满分。”
“啪嗒”一声,大木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掼,张开五指在头发上抓了两把,自豪地说:“我们大木虽然比不得你聪明,但我们大木比我们强多了,又聪明又好看……她肯投胎到这个家就是我们的荣幸。”说完,她拍了大木爸的胳膊一下,“大木爸,你说对吗?”
大木爸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那是自然了。”
王大木摇了摇头,谈话实在没法继续,只好招呼陈琤吃菜。
吃到中途,有人来斩板鸭,大木妈踢了踢大木爸,大木爸懒得动。王大木见状,放下碗准备去柜台,大木妈一把拉住她,狠狠白了大木爸一眼,不情不愿地去给客人斩板鸭。
大木爸得意地看了妻子一眼,眯着眼喝了口饮料,说:“大木,今天当着你同学的面,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和你妈商量好了,高中打算出钱帮你买进无中,自费读无中。”
啥?王大木顿了顿,直勾勾地看了她爸一会儿,不相信地问:“为啥?那要多少钱啊!我那分数,没个十万二十万的都进不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时,大木妈斩好鸭子,干脆把柜台关闭,拉下卷闸门,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说:“你爸没骗你,我们真的打算好了。花点钱怕什么,挣钱不就是花的嘛,只要我家大木开心,花再多钱也乐意。”
王大木似是震惊到了极点,亦不可置信到了极点,她瞪着眼睛说:“你们是不是疯了?花几十万帮我买重点高中?我数理化一塌糊涂……也不能说一塌糊涂吧,反正我每次做题都能算出答案,但就是找不到这个答案的选项……总之,我这样的成绩去了重点高中也是白搭,花那个钱干吗?我宁愿去职高之类的学校就读,坚决不花这个钱!”
大木爸沉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说完,他放下碗筷,神色间多了几分凛冽,“今天就当着你这同学的面,我告诉你,生姜还是老的辣!我们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哪有乱花的道理。你去了无中,虽然你成绩不行,但你的同学行啊!将来你的同学中,有清华北大的,有出国留学的……他们都是有大出息的人,他们是你的同学,也就是你的资源!万一有个什么事,同学能帮上忙的,他们还能拉你一把。可你要是去职高之类的,你的同学都跟你一样,连个三本都考不来,将来你的社交圈都是那帮人,一个不如一个……”
屋里一片安静,陈琤咳了一声,轻声说:“叔叔说得对,您真有见识啊,一般人都想不到这层面。”
王大木扭着头看向窗外,一脸沮丧。
吃完饭,告别大木爸妈,陈琤和王大木并肩走着,王大木拧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爸妈真是神经,打死我我也不会出几十万,就为买个破高中。”
陈琤忽然觉得非常烦,茫然的烦躁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汹涌得让人有点惊慌,也许是王大木爸妈面对女儿时的那种谦卑刺痛了她,为什么王大木的父母,面对王大木这么愚笨的孩子,还能热爱至此,甚至引以为豪呢?再看看自己,小时候她还会沮丧一下,努力让自己下一次更加优秀,希望母亲能真心夸奖她一次。可李玉芳的夸奖是那么的吝啬,蜻蜓点水般从她心头掠过,她觉得难过委屈,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可习惯真的很可怕,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习惯了,身体和思维都会自然做出反应,面对李玉芳的管教训斥和不从内心认可的眼神,她已经漠然,甚至不屑。
王大木又说:“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还害我爸妈想花几十万替我买重点高中……我爸妈挣钱可辛苦了,他们半夜就得起床宰杀鸭子,煺毛,清理内脏……唉,他们又没有稳定收入,总要存点钱傍身养老吧。我真够不争气的。”
陈琤心情十分复杂,内心疲倦,也有绝望,她说:“王大木,说心里话,我真的很羡慕你。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换过来。”
王大木瞄了她一眼,说:“那我可不干,我舍不得我爸妈。”
陈琤自嘲地笑笑,王大木又说:“不过,想到成为你,康英俊就会喜欢我,这也挺好的。”
陈琤抬起头,视线和王大木对上:“你喜欢康英俊?”
王大木叹口气:“还可以吧。不过人家不喜欢我。你这么优秀,我却那么平凡,唉!”
陈琤抬脚,将脚下一块小石子踢得老远:“王大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人,有两个灵魂,人前自信到可耻,人后自卑到可笑,这两个对立面造成真实的我狂妄又惶恐,自恋又自贱……”
“得了得了,这套还不如你那个什么主元神副元神来得直接,绕得我都糊涂了。”王大木打断她的话。
陈琤不理她,继续说下去:“我是个孩子,却又不是个孩子。我厌倦所谓有思想的东西,甚至开始畏惧,我觉得我在不断生出棱角又被磨平,我有着庞大梦想,因为心底积压了那么多的渴望,所以我的灵魂变得异常繁重。可是,我若不再渴望,我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动力和方向呢?我觉得,我有病。真的,我有病。”
王大木看着她,说:“看来,优秀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优秀的人压力山大啊!算了,我还是继续平凡着吧,将来大不了回家卖板鸭呗。”
路过一家精品店,陈琤买了一小瓶蓝色的许愿沙,拉开瓶口的丝带,倒了些在掌心,看着这些晶莹的颗粒,陈琤叹了口气:“我得许愿回去不被我妈打死。”
“你该许愿你妈不会锯掉窗外的树。”王大木说。
第三章
1
陈琤没有被李玉芳打死,窗外的树也没有被李玉芳锯掉。
事实上,陈琤回到家,李玉芳压根儿就没问她是怎么逃离的。她显得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脸上阴云密布。开始,陈琤战战兢兢,以为李玉芳是为自己的逃离而生气,她刚开口说了句“我错了”,不料李玉芳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房写作业去吧,妈妈知道你到了青春叛逆期,但下次做事之前要三思而后行。”
陈琤有点不信李玉芳竟然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直到坐在书桌前还一副做梦的神情。
陈琤不知道,她的跳窗逃家和陈家林的出轨比起来,无疑是出轨带来的冲击力更强。
李玉芳心乱如麻,哪有心情去管教陈琤。
李玉芳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清心寡欲的人,脾气也控制得非常好,一般的事情她都能忍住,只要自我调节一下,深吸两口气,再默念两句佛经,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也知道陈家林在外面喜欢和男男女女一起吃喝玩乐,调个情逗个乐,无非是一起喝个茶吃顿饭的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所以,当她在马路对面看到陈家林和一个女的从佳艺宾馆走出来时,空气像撒了凝固剂,李玉芳顿住了,简直不可思议。她安静了五秒,艰难地咽下口水,闭上眼睛默默念着:人生就是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再睁开眼,李玉芳发现人生果然如戏,陈家林身边的女人居然是胡可——她为陈琤找的心理医生。
李玉芳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破口大骂或者大打出手,让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出糗,不管怎么样,总该做点什么,至少不应该像此刻这般呆立着。可李玉芳身体内部某种自我保护装置像被启动一般,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在其中,丝毫不能动弹。最后,陈家林钻进那女人的奥迪车扬长而去,她还没缓过来。
李玉芳怎么也想不通,胡可那样的女人,看上陈家林什么?陈家林,事业单位的一名副科长,手里没有实权,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长得倒可以,结婚这么多年,他在她的照顾下,一如从前英俊潇洒,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多的是,胡可那样的女人,何必来蹚陈家林这样的浑水?
整个下午,李玉芳都蹲在地上反复擦拭地板,躲在卫生间刷洗着各种物件,屋里各个拐角处用得上和用不上的东西整理出十八袋垃圾,一口气丢掉,郁积的心情似乎明快许多。
此时,天终于黑透,窗外的夜空中,除了星子,还有丝丝缕缕的薄云覆在月亮之上。城市的繁华升起落下,月光下,这座多情的城市里,每个角落都在发生着故事。李玉芳压制着严肃的神情,把目光投向窗外,心底的疲惫纷乱地袭来,像海底沉寂的旋涡,一旦遇上风暴便疯狂卷扑。
李玉芳很清楚,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难题到来了:女儿叛逆,丈夫出轨。就如牌局,她抓到的是一手烂牌,要怎么把这手牌打出去,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离婚就好比抓了一手烂牌直接丢弃耍赖,徒惹对手耻笑。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在意世俗的眼光,她不能够完全的坦荡。在某些方面,她承认自己始终比不上陈家林的修为,做着一边容忍婚姻一边寻找爱情的勾当,让自己的日常生活保持着理性又充斥着浪漫,嘴里说着谎言私底下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却依然能够毫无愧色的面对她。
李玉芳想,生活永远不是一场名垂青史的战役,只是个牌局罢了,无须浴血奋战。
发牌的是生活,而出牌的却是自己,人到中年,她在某些方面已经没有任何的优势,就好像一只疲惫的蝴蝶,明知飞不过沧海,但身在现实的旅途中,她只能跟随着群体朝前飞。她得想办法将手中的坏牌一张张巧妙地打出去,尽力做到反败为胜。
她倒要看看这个心理医生,是如何懂得揣测人的心理,将她和陈家林玩弄于股掌之间。
打定主意后,心又重新平静下来。只是,胸腔里充斥的疼痛令李玉芳的自尊、骄傲,通通消失不见。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拎着糕点进门的陈家林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李玉芳用双手撑住头,胀痛充斥着她的每一根神经。陈家林见她这副痛苦的模样,慌张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李玉芳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结婚后,陈家林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
李玉芳的五官长得太乖了,笑起来眼睛弯弯,十分无辜的样子,微挑的眼形,像个涉世已久的狐狸精。陈家林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心底开始发虚,眼皮又是一阵跳动。莫非,李玉芳发现了?
陈家林未能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中国传统文化吃透,立刻开始用象征性意义的行动来抵消心理上的不安,他扶着李玉芳坐下来,端茶倒水,钻进厨房想要清理垃圾,嘴巴和手脚同时配合,一会儿喊陈琤出来吃水果,一会儿询问陈琤的成绩,再就是讲述天南地北新闻八卦……陈家林的声音变成了家里的背景音,像飞机起飞时发动机的嗡嗡声,那声音不停地钻进李玉芳的耳朵,被锁在脑子里出不来,搅得脑浆都混在一起,胀得头疼。
房间里写作业的陈琤暗自揣度,陈家林怕是干什么坏事了,如此反常。这智商,到李玉芳的肚子里摇一摇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陈琤暗暗叹了一口气,一面为陈家林担忧,一面又替自己高兴,高兴没遗传到陈家林的笨脑子。
李玉芳说头疼,怕是感冒了,陈家林慌忙扶着她进房间躺下。关了灯,一片黑暗,外面路灯的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随着窗帘的飘动,光线一晃一晃的。
李玉芳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伸出手来,昏暗房间里细细长长的五指形状。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陈家林提着的心暗暗放下,虚惊一场。
他和胡可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和李玉芳一样,陈家林也不明白胡可看上他什么。陈家林在感情上,一直是被动的。大学期间,和初恋女友之间的恋情,是女友先主动递上情书,一来二去的,他也就喜欢上了。后来,李玉芳横插一杠,硬生生地将他和女友拆散。他原本是不喜欢李玉芳的,可后来时间长了,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见不到她时,他挺思念她,就这么半推半就从了她。而胡可,陈家林真的不明白,她有钱有貌有气质,跟她站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就是個不上台面的瘪三。
一开始,陈家林是去要钱的,他认为胡可给李玉芳催眠了李玉芳才会脑筋错乱给了她几万块钱。几万块啊,对于他们工薪阶层,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陈家林怒气冲冲地找到胡可的工作室,一路上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当他推开胡可办公室的门时,胡可抬起那张出挑得令人发蒙的脸,静静地看着他。陈家林到嘴的话一下飞了,他嗫嚅半天,一咬牙,伸出手单刀直入:“把钱还给我!骗子!”
胡可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微挑了下眉,又恢复了她那种标志性的清冷困倦的模样,眼帘半阖很妩媚,托着下巴抬眼盯着他。
对视了五秒,胡可对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陈家林怒,主要是窘迫,咬着牙低声说:“我是长得十分催眠还是怎么?钱拿来,我走人。”
胡可笑了,她站起来,问他:“要多少钱?”
陈家林犹犹豫豫地说:“我老婆给了你三万块钱……你还我两万好了。”
胡可突然朝他走过去,直直地盯着陈家林看,陈家林有点受不住,心想这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肉包子落狗嘴里,岂有吐出来的道理。可心中到底还是不甘,对李玉芳又增几分不满,他挥挥手,正准备说算了,不料胡可却将一只手搭到他肩上,嗓音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沙哑得模糊,听在耳里有种奇异的质感:“要不,你陪我吃十顿饭,我如数奉还?”
距离太近,陈家林感觉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应答。
哪有十顿饭,不过是两三顿饭罢了,两人的关系便突飞猛进,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李玉芳做梦都没有想到,替女儿请心理师居然是引狼入室。
这世上,李玉芳不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
说来好笑,胡可之所以成为心理咨询师,主攻心理学,是因为她想要和父母对着干,叛逆地做自己,反抗父母的控制。可是,反抗的过程中,她又对父母充满愧疚。对父母而言,她是父母的百分之百,这让她有被吞没的窒息感,可她却没有办法逃离。有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毛病,具体什么毛病,她也不清楚。考大学时,她坚决反抗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不填医科大学,选择了当时最冷门的心理学。
上大学前,胡可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上大学后,寒假回来,她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不料母亲居然又哭又闹,骂她翅膀硬了,上了大学就嫌弃她。胡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父亲一如既往地逃走。
父亲对母亲心怀内疚,胡可的母亲没有工作,父亲对她也没有爱意,只是那个年代的人,都不讲究离婚,再不幸福,也凑合着过。类似于搭伙过日子。胡可亲耳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们是共同抚养孩子的伙伴,是搭档。
胡可憎恶这样的家,她减少回家的次数,熬到毕业工作,自己租房子住,本以为这样可以自由喘口气,不料母亲又开始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大大小小的相亲安排了一场又一场。胡可对恋爱结婚没有丝毫兴趣,大学期间,也和男生交往过,但只要谈及婚嫁,她立马打退堂鼓。这时,胡可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父母毫无幸福感的婚姻生活,以及控制她的父母,这些将她悄无声息地淹没。她想挣扎,尝试和母亲交流,她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母亲不必一直照顾她,替她做饭帮她打扫卫生,甚至帮她清洗内衣内裤……可她的话没说完,母亲就哭得直不起身,说他们父女都嫌弃她,她只是想要照顾她,有错吗?胡可只好把所有的情绪压下去,无法发泄,只能自我安慰,把坏情绪死死压住。
渐渐地,她有些抑郁了,可她只能把所有的攻击朝向自己,因为她不能对母亲表达任何情绪。
她对自己的攻击,就是和不同的男人发生关系,将自己摔碎。她只愿意和男人发生性关系,她不愿意结婚。她的内心深处渴望亲密关系,害怕孤独,她似乎是个浪荡的女人,其实她真正害怕的,是走入家庭生活。
陈家林在这时候撞进来,胡可用网一把将他兜住。
陈家林是安全的。有妇之夫对胡可来说最安全,因为他不会想要和她更进一步。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很奇怪,要说找男人吧,胡可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胜过陈家林一千倍一万倍的,可她就是看上了他。胡可也暗暗思考过,她约莫着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陈家林这种男人,比较软弱好拿捏,他永远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胡可看人确实很准,陈家林迷恋胡可的美丽,但他从来没起过念头要和李玉芳离婚。
陈家林感觉李玉芳似乎知道自己的事,但他仔细观察后,发现李玉芳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起那次和女性朋友吃饭出来被陈琤撞见,又悄悄去问陈琤,有没有在她妈面前说什么。陈琤实在没有耐心听他绕着弯要答案,把笔一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以后收敛点,目前没说不代表以后不说。”
陈家林心头一喜,还想说点夸奖陈琤义气懂事之类的废话,刚说了声“女儿真乖”,陈琤就捂住耳朵喊:“别说了!”
陈家林赶紧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干脆利落地闭上嘴走开。
陈家林放一百二十个心了,李玉芳肯定不知道他和胡可之间的事。
有时,陈家林会幸灾乐祸地看着李玉芳那张从容的脸,有些恶毒地想:你不是绝顶聪明吗?你不是可以掌控一切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大智若愚在装腔作势呢?
对上李玉芳的目光,陈家林觉得她的眼神冷静而遥远,别有深意,正当他诚惶诚恐心虚冒汗之际,李玉芳又变得若无其事。于是陈家林便深深陷入一种不确定中,深受折磨。最近,陈家林回家早了,有意无意地帮着李玉芳做点小事,说话也有点讨好她的味道,想从李玉芳对他的态度中探出点什么,李玉芳待他似乎和从前一样,可要仔细琢磨,又似乎和从前不一样。
陈家林于是没话找话说:“买的股票涨了没有?”
李玉芳闲暇时喜欢炒点小股票,挣点买菜金。
李玉芳忽然睁大了眼睛,长睫毛下半明半暗的眼眸,就那樣定定地钉在陈家林来不及收回笑意的脸上,她说:“我近两年的运气一直不好。”
正当陈家林胆战心惊暗自揣测含义时,李玉芳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软绵绵地说:“不过,我的智商你最清楚,再烂的股市,我也能把握住!”
陈家林咬着苹果诺诺地点点头,李玉芳的表情很温柔,柔得像块大棉花,她的眼中流转着种种困惑、悲伤、坚强,那双特别的眼睛越发光彩,令陈家林不敢正视,他深深地垂下头。
2
陈琤日益陷入梦魇的沼泽,它们像古老的咒语,在深夜缠绕着她。
她总是被它们拽入另一个时空,那里开始暗而无光,蒙着厚厚的尘土。继而漫天星光,那片灿烂的星光中,似乎隐藏着数不清的人类未知的东西,有些属于再无法回到的过去,有些属于遥不可知的未来。冥冥中,她感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召唤她去,而那究竟是什么,她始终无法看清楚,亦无法理性地感知和判断。每次她走进那片星光中,出现在眼前的总是数不清的兔子,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兔子?她不知道是该去亲近它们,还是远离?亲近它们,那种忍不住想要杀死它们的冲动,令她万分痛苦。有次在梦中,她捏死一只又一只兔子,这种欲罢不能的强烈快感让她梦醒后如丢了魂似的,心像断线的风筝,无法着陆,四处游荡。她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初三下学期,所有老师都跟疯了似的,每门功课都布置很多作业,像陈琤、张博涛这样的学霸也得写到夜里十一点以后,王大木这样的差生,好解决,反正胡写一气,把试卷空白的地方填满就行。苦的是成绩中等的那些学生,有时要写到夜里一两点。
王大木把试卷填满,对错不管,夜里睡得香甜,见陈琤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满是疲惫,好像一夜未睡的模样,同情地说:“何必那么拼,你的成绩稳上重点,一中和无中如你囊中之物。”
陈琤揉了揉眼睛,低声说:“我若告诉你我昨夜杀了一晚上的兔子,你信吗?”
王大木愣了几秒,瞪大眼睛说:“那你来我家杀鸭子呀!我给你结算工资。”
陈琤白了她一眼,哀叹:“我一睡着就做梦,梦里不是被人追杀,就是杀兔子……王大木,你说,我是不是有问题?”
王大木点点头:“嗯,你是有问题。”说完又拿胳膊肘撞了撞陈琤,下巴朝右前方抬了抬,说:“还有个比你更有问题的。”
陈琤顺着王大木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康英俊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托着下巴盯着讲台。王大木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康英俊最近有点不对劲。”
陈琤又仔细看了康英俊几眼,拿笔在纸上写道:“对劲得很啊。”
王大木拿书本遮住脸,低声说:“前段时间,我看见他和他母亲在街上揪扯,好像是他想穿什么衣服,他母亲死死扯住他的衣服,非逼他脱下来,穿上她手里拿的衣服。两个人僵持着,我躲在人群里看了会儿,后来上学要迟到了我才走的,也不知道康英俊看到我没有。临走时,我还听到他妈叫嚷着‘以后别指望我再给你买一件衣服,你真不听话,唉,你说这康英俊,看着挺阳光活泼的,没想到他妈妈竟然是这样的人。”
陈琤没有吭声,康英俊总是未语先笑,朝气阳光的模样,可陈琤感觉他并不像外表表露的这般快乐,他学习非常努力,却连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成绩一直不好。说话细声细气,声音温柔而阴郁,笑容也遮不住那份晦暗。下课时,他偶尔和其他男生一起咋咋呼呼,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佝偻的背和可怕的沉默让陈琤觉得他像一片灰色的云。这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让人觉得康英俊很奇怪。这也就是王大木感觉他不对劲的地方吧。
王大木说:“康英俊最近瘦得厉害。”
确实,康英俊瘦得脸上颧骨凸出,脸颊凹陷,即使这样,他看上去依然很好看。王大木叹着气说:“陈琤,要不,你就从了他吧?我觉得他挺好的,比张博涛强。”
陈琤吓了一跳,生怕坐在身后的张博涛听见,忙伸手掐了王大木一把,王大木想喊又怕被老师听见,拼命忍着疼。
陈琤回头看着张博涛,张博涛抬起眼皮和她对视片刻,陈琤脸一红,赶紧转过头。
放学后,陈琤背着书包和王大木走在常走的小巷里,并不急着回家。
王大木买了两根冰棍,说:“你妈最近对你很放松嘛,放学不急着让你回家了?你这都跟我逛了好几次街了。”
陈琤舔了口冰棍说:“我妈最近心思不在我身上。我觉得她好像有事,顾不上我。”
王大木狠狠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滚了好几个来回,牙根凉得发酸,支吾着说:“你妈管你啥呀,无中自主招生你考个全市第一,却放弃不上。这么好的成绩,她还有什么好管的……哎我说你,真的为了张博涛非要去一中?”
傍晚时分的阳光穿过屋檐,洒在王大木的肩膀上,巷子很窄,两旁的房屋白墙灰瓦,墙面被风雨侵蚀,斑斑驳驳,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从房顶或是墙壁夹缝里冒出来,半空的电線纵横交错,像是铺在头顶的网。
这是条百年老街,风风雨雨,刻着岁月的痕迹。
一位慵懒的正在晾衣服的妇人,披散着刚洗过还没干透的松散头发,嘴里大声骂着刚进门的小孩:“一念书就说板凳杠屁股,念书真吃苦,再苦还能比得上你老子替人搬货、送货的苦啊……”
念书真吃苦,板凳杠屁股?
王大木和陈琤对视一眼,“扑哧”笑出声来,两人怕笑声惹来妇人的不悦,一溜烟跑出巷子。
抬起头,头顶那块天空既不晴朗,也不阴暗,它淡淡的,冷冷的,茫茫的。
王大木问:“真的这么喜欢张博涛吗?”
陈琤反问她:“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王大木想了想,说:“你太强了!最近每次考试你都是全年级第一,他只能进前十。以前你们还轮流第一的。大概是你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吧?”
陈琤沉默不语,王大木见状,安慰她说:“张博涛那个人,太强,即使他也喜欢你,我觉得你们俩性格不合,不会有结果的。”
陈琤淡淡地说:“有没有结果不管它,先开了花再说。”
“执念!你这是执念!”王大木舔着手里的冰棍,想了想,又问她,“你为什么总做梦杀兔子啊?能不能换个别的动物杀?”
陈琤皱着眉头说:“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这时,一只大黄狗突然冲出来对着她们“汪汪”叫,王大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跑,陈琤一把拉住她,冷静地将手里的冰棍棍儿扔给它,大黄狗一口咬断了棍子,陈琤忙拉着王大木跑了。跑到安全地带,王大木担忧地问:“那狗,吞了半根棍儿会不会生病啊?”
陈琤喘着气,白了她一眼:“谁管它生不生病啊!”
王大木苦着脸说:“我们伤害了一颗傻傻的心灵。我们亲眼看到自己伤害了什么,虽然那只是一只狗,我觉得它的喉咙,也许是肠胃,会被戳伤的。”
陈琤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不是有病吧?”
王大木挥挥手,沮丧地说:“好好好,算我有病。反正我心里不太舒服,下次你不要这样做了。”
陈琤有点不高兴,和王大木挥手分别,朝家走去。
回到家,李玉芳又不在家。
李玉芳神神秘秘匆匆忙忙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陈琤不清楚她到底在忙碌什么。不过这样挺好,李玉芳没有精力和心情来管她,她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放下书包,取出各科老师发的试卷,刚写几个字,想起王大木问的话——她真的那么喜欢张博涛吗?陈琤放下笔,怔怔地出神,张博涛搁浅在她脑海的身影一下跳出来——他走路的时候,脚步很轻,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石头一块块滚动的声音,它们互相碰撞擦出了火花……她忆起他说话的样子,声音很輕,表情很淡,如冻结的河流,一片死寂。闭上眼睛,这样的张博涛就像一片花瓣落在她的心上。
陈琤闭着眼,心像雨后开放的南瓜花,毛茸茸,湿漉漉,让人无可奈何。
李玉芳晚上快6点才回到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她有气无力地对陈琤说:“我们出去吃吧,今天我不想做饭了。”
陈琤惊讶地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不嫌弃外面脏?不怕耽误我的学习时间?”
李玉芳盯了她两秒,自嘲地笑了:“我想开了。”
夏日里暑气重,晚上6点多了,楼下自行车坐垫依旧发烫。陈琤想了想,说:“要不算了吧,我们去超市买点面条回来煮。”
李玉芳摇摇头,率先朝小区门口走去:“我们吃火锅去。”
李玉芳的样子有点不对劲,陈琤的直觉告诉她,李玉芳有心事。
陈琤打量着走在前头的李玉芳,她穿着一件灰色裙子,脚下是一双平底凉鞋,走起路来健步如飞。陈琤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看见时髦阿姨穿着高跟鞋从面前缓缓走过,高而细的鞋跟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橐橐”声,她就莫名兴奋。她想要李玉芳也穿上高跟鞋,那么美好的事物,她和妈妈都应该拥有。可是李玉芳从来不懂她的心思,将站在鞋柜前打量着一排高跟鞋的她拖走,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爱穿。”陈琤幼小的心毫无道理地认为,女人若是不穿高跟鞋,那就不是女人,是……妇女!“妇女”这个词,在她心目中,等同“老奶奶”,就好比绅士,要有烟斗、围巾、拐杖与之匹配。
陈琤见李玉芳步履飞快,已经将她落下几米远,忙快步赶上去。
街道上有血色的夕阳,小吃摊点堆满动物的尸体,李玉芳显然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顾低头往前走。陈琤追上她,拉了拉她的胳膊,刚想说让她买双高跟鞋,对面马路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一个男孩朝这边狂奔,一位矮胖的女人蹬着纤细的高跟鞋边追边喊。男孩抢走了她脖子上的金项链。马路上的行人停下来张望,也有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李玉芳停下脚步紧张地抓住陈琤的胳膊,男孩从她们身边冲过去时,陈琤看到了他脸上的惶恐和绝望。继而,男孩跌倒了,他一头撞上简易板鸭摊的三轮车,金项链抛出去好远,男孩用手使劲撑着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三轮车和大地给了他重击,沉重的伤痛令他无法爬起。胖女人追上来,她抓起地上的项链,上前用尖细的高跟鞋狠狠踩到男孩的脸上,男孩号叫起来,想要反击,人群围上去了,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有辱骂的、教育的、同情的,夹杂着男孩不时被踢中的惨叫……陈琤看到男孩朝她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寒气凛冽,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愤恨,对她,对所有人,对整个世界。
挤出人群,陈琤心情低落。
“妈,你不穿高跟鞋,挺好的。”陈琤说。
李玉芳没听懂,勉强地扯唇一笑。
此时,天边只剩下一线光亮,随时可能被湮没。
刚走进火锅店,陈琤一眼就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张博涛,跟他坐对面的中年夫妇应该是他的父母。陈琤不动声色地坐到张博涛背后的座位,李玉芳在她对面坐下,拿起菜单开始点菜。
陈琤听见张博涛妈妈说:“儿子,马上中考了,你放松心情好好考。”
张博涛懒洋洋的声音说:“我要是临场发挥不好,考不好怎么办呢?”
陈琤竖起耳朵偷听,原来张博涛也会害怕考不好啊。沉默了几秒后,陈琤听见张博涛妈妈悠悠地说:“考不好没有关系,我和你爸爸还年轻,打死你还能生。”
陈琤差点笑出声,张博涛的妈妈太逗了,陈琤忍不住回过头瞟了她一眼,张博涛妈妈有着一双秀气明亮的丹凤眼,嘴巴嘟嘟的,看上去充满了活力。
“爸,你看看,我妈都这样了你还不管管她?”张博涛居然在撒娇,陈琤的脸一瞬间红了,心跳飞快,有些激动,仿佛做贼一般,看到了不一样的张博涛。
陈琤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反应,听见张博涛爸爸慢悠悠地说:“你妈对你已经够好了,你学个物理,前天又把家里电视机给拆了,这样你妈都没打算要二胎,你还想怎么样?”
张博涛据理力争:“我不是又给装起来了嘛!”
张博涛爸爸语调讥讽:“是哦,你是装起来了,就是多出几十个零件。”
陈琤使劲憋住笑,憋得脸通红,好在李玉芳一心扑在菜单上,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张博涛许是过意不去,想要转移话题,他撒着娇对他妈妈说:“妈,给我来根冰激凌吧。”冰激凌要去前台的自动投币机前购买,他妈刚站起来就被他爸叫住,他爸说:“想吃就自己买去,凭啥支使我媳妇儿?你不心疼你妈,我还心疼我媳妇儿呢。”
陈琤瞠目结舌,她忍不住又回过头瞅了一眼,只见张博涛爸爸正搛了一筷子菜放到妻子碗里,这是个外表很普通的男人,看来张博涛的好外貌完全是超水平遗传。张博涛妈妈笑吟吟地说:“儿子,跟你爸爸多学学。现在流行这种贴心的男人,叫暖男?你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发展。”
张博涛对此嗤之以鼻:“我爸对你暖,我可没见过他对我有多暖……再说了,怎么发展?”
张博涛妈妈说:“首先啊,冬天的时候你得穿秋裤,你说你每年冬天穿秋裤,都得让我揍一顿才肯穿……”
张博涛打断她的话:“妈,饭桌上能不能别提秋裤的事?”
张博涛爸爸不乐意了,埋怨说:“你跟我媳妇儿说话小心点,别动不动就打断她的话。”
张博涛无奈地叹口气:“好吧好吧,我闭嘴行了吧。”
“闭嘴不行,你点了这么多吃的,吃不完别想闭嘴。”张博涛妈妈的语调像三月的风一样温柔,陈琤有些失神,虽然这一家子在斗嘴,但她能感觉到他们一家人浓浓的爱和温馨。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呢?仿佛山峦黛色,雨后云烟,只窥其形,就能看见朦胧向往中的美丽。陈琤能想象出这一家子平日里的欢声笑语,想想自己家,从小到大李玉芳极少亲吻她,她总是有板有眼地安排布置一切,她像一只遥控器,调控指挥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很小的时候,陈琤就不企图从她怀里得到点什么,哪怕是瞬间的温暖,她更愿意到父亲的怀里。大了以后,再去陈家林怀里索取安慰就难为情了,所以她和父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陈琤突然想到,她要是嫁给张博涛,不就可以彻底走进这样的温暖了吗?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过是一个初中生,竟然在想着嫁人了。
这边,点的菜陆续送上来,李玉芳心不在焉地将各种烫菜倒入火锅中,张博涛一家吃饱起身结账离开,他没有发现陈琤就坐在自己背后。张博涛他们走后,陈琤才缓过一口气,怦怦直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
李玉芳一言不发,等吃得差不多时,服务员送上餐后水果,她才想起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问陈琤:“马上就要中考了,功课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陈琤说。
李玉芳用牙签叉起一块苹果递到陈琤面前:“来,吃一块。”
“妈,我吃饱了。”陈琤下意识地躲开。
“吃饱了也吃一块,苹果有营养,帮助消化。”李玉芳说。
陈琤慢吞吞地接过苹果,说心里话,陈琤知道李玉芳对自己的爱丝毫不比别人家的妈妈少,只不过在她们的母女关系上,李玉芳过于强势,她的想法跟决定,做女儿的必须百分百服从。
陈琤强咽了几块苹果,又吞了几块哈密瓜,李玉芳这才放过她。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陈琤实在好奇,忍不住问李玉芳:“妈,你是不是炒股输大钱了?”
李玉芳一愣,不解地说:“怎么这么问?”
陈琤耸耸肩膀:“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是输钱了,就是……妈,你不会有外遇了吧?”
空气凝滞几秒,李玉芳似乎心情很低落地嘟囔一句:“小孩子别胡扯!”
陈琤吃了一惊,难道猜对了?莫非李玉芳真的有外遇了?
李玉芳看了陈琤一眼,目光淡淡地说:“你读好你的书,别胡思乱想。”
陈琤慢吞吞地说:“我是关心你。不过我觉得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你。”
李玉芳觉得女儿的话听着有点别扭,让她心里不舒服,可女儿黑亮的瞳仁在夜色中闪闪烁烁,那目光十分纯净,李玉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3
陈家林觉得李玉芳一定发现了什么,他等待着李玉芳的发作,做好迎接大灾难的准备,可是李玉芳一直没有动静,这种凌迟处死的感觉令陈家林度日如年,每天都惶惶不安。李玉芳到底知道了没有,她知道多少,这些陈家林一点谱都没有。有时候,他一回头,对上李玉芳的目光,李玉芳用那双幽蓝发黑的眼睛盯着他,半天不挪眼,那双眼睛像个大旋涡,里面藏着无限内容。陈家林心里一阵发虚,可李玉芳又若无其事地跟他谈论起其他事,陈家林觉得李玉芳就像水,表面平淡无奇默默流淌,实际底部深藏着一股强大力量。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和胡可厮混时,陈家林显得忧心忡忡,胡可有些好笑,她拍拍他的脸,安慰他说:“你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家林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褐色,他轻声说:“你说她要是知道了,该不会来找你麻烦吧?”
胡可愣了片刻,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哈哈笑着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你放心,她要是找我,我一定带着最精锐的武器去迎战。”
陈家林的眉梢挑了一下,瞅着她,闷闷不乐地提醒她:“李玉芳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胡可把热气腾腾的身体向他靠去,说:“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不过,我们何必让不可预知的未来,影响我们此刻的快乐呢?我这人,崇尚的是简单生活。”
简单生活?陈家林的心头一酸,他的生活还不够简单吗?太简单了!往往他刚开口,李玉芳已将他下一步的意图摸清,在李玉芳面前,他就像一张白纸般简单。说句粗俗的话——他一撅屁股,李玉芳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李玉芳说话永远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做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一旦陈家林的意见和她相悖,李玉芳简直就是武林高手,摘花飞叶淡淡一挥便能轻松地令他束手就擒、心服口服、放弃观点,待他事后反应过来往往木已成舟。这种挫败感让陈家林顿生厌倦,他紧紧搂住怀里的胡可,悻悻地想:你李玉芳聪明能干又怎么样,你知道老子外面有女人吗?并且,老子已经不想跟你过下去了……想着想着,陈家林兴奋起来,那兴奋开始是丝丝缕缕,紧接着便汹涌澎湃情绪难控了,对于李玉芳要如何收拾这一摊残局他很是期待。
陈家林的想法直接决定他的态度,面对李玉芳时,他不再心虚紧张愧疚,甚至开始趾高气扬横冲直撞。陈琤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说话注意点。陈家林看了陈琤一眼,讪讪地笑笑。陈琤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升官還是发财了?”
陈家林没明白她的意思,陈琤看着他说:“家里大小事你都不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以前还懂得收敛点,怎么现在变得理直气壮?感觉底气足了很多啊。”
陈家林仿佛忽然发现,这个家除了他和李玉芳,还有女儿陈琤,这要发生点什么,女儿夹在中间,怕是要和她妈妈一起来讨伐自己。陈家林怔怔地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愣,犹豫挣扎着,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地拿起扫帚弯下腰去打扫家里的卫生,动作僵硬充满不甘。陈琤狐疑地看着他,再望向正在剥豆子的李玉芳,刚好对上李玉芳红红的眼眶,李玉芳的眼底带了层雾气,那感觉就像森林里走失的兔子,委委屈屈的。看见李玉芳这副模样,陈琤原本想责问陈家林的话反而咽了下去,但内心深处的快乐居然压制不住。陈琤背过身去,脸上露出隐秘的冷笑和残酷,她的手指缓缓握紧,不管陈家林和李玉芳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那是他们的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她无须为别人的选择负责。陈琤这么告诉自己。
陈琤迟疑片刻,闷声说:“懒得管你们的事,我看书去了。”
李玉芳乌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心底陡然寒了几分。自从知道陈家林有外遇后,李玉芳认真地反省过,她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快乐都放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她所做所想的一切都是围着他们转,为了这个家好,可实际呢,女儿并不觉得她这个母亲好,和她一点也不亲,总是淡淡的。丈夫对她的付出不领情,反倒怨气冲天。一想到这里,胸腔充斥的疼痛令李玉芳的自尊、骄傲通通消失不见,她的耳朵里又嗡嗡作响,只好用双手撑住头,胀痛再一次充斥着每根神经。
李玉芳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事情放到心头理顺,从源头一直剖析到每一个细节。闲暇之余,她又买来大量心理学书本,反复认真研究,这一研究,还真有收获,发现了许多以前没发现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和陈家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证明谁更正确”的陷阱。
陈家林有很多事情并不擅长,譬如跟人打交道、谈利益等,他下意识地回避这些事情,李玉芳想,既然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去做也不擅長做,那么就由她来替他做吧。就这样,慢慢地,很多事情和决定都由她来帮他定夺。开始,陈家林可能感觉还挺好,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多省心省事啊。与此同时,陈家林在某些方面也渐渐丧失发言权,有些事情越不做,能力就越来越弱。陈家林弱,就凸显出李玉芳的价值,所有人包括李玉芳自己都觉得,陈家林需要她,所以他一定会更加珍惜她,他们的关系也会因此更紧密。事实上,陈家林越来越觉得自己被李玉芳控制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说了算。一旦有点冲突或是不同想法时,李玉芳总要证明她是正确的,每次陈家林都会被置于不正确的位置上。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天天对着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来证明自己的蠢笨、无知和失败,展现自己的错误呢?她和陈家林似乎一直处于竞争关系,而竞争不会让他们更相爱。
李玉芳再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中,她积累了多少对陈家林的不满啊。她觉得他没有气概,没有决策力,考虑问题幼稚可笑,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处处让她来操心,她觉得心很累。
陈家林,一副民国公子哥的长相,笑起来温润如玉。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也只穿呢子大衣,腕表露出半截,皮鞋在暗光下隐隐发亮。他把自己打扮得光鲜照人,约莫着也是在寻求一种平衡吧,从别的女人爱慕欣赏的目光中获得存在感和成就感?李玉芳想起陈家林只要一离开家门,走路的步子都迈得很大,衣角摆动,显得意气风发。她一直没能注意到这些,反倒认为她对家庭付出越多,处处让他省心,他就会越感激她,永远离不开她。可事实上呢,内疚感大约是人最不愿意承受的吧,所以才有剔骨还肉一说。在这个家庭中,她不断牺牲自己,辛苦付出,在陈家林那里积累了越来越高的道德资本,它就像一座堤坝,拦截了陈家林对她的爱和亲密……想到这里,李玉芳坐立不安,度分如年。一想到陈家林要离开这个家,李玉芳就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完全被掏空,一种熬不过去的恐惧笼罩住她。
李玉芳抠着指甲边缘的皮肤,又自我催眠似的劝解,她和陈家林天天在一起,再好的爱情也会变质的,世上没有永远的爱情,除非两个相爱的人突然永别,否则两个人结了婚,每天在一起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永存爱情呢?爱情这玩意儿是会转化的,陈家林对她的爱情转化成亲情,在外面重新寻找了爱情,可那又怎么样?婚姻长了,就成了白开水,陈家林要换新口味,想喝喝可乐雪碧之类,可是谁会一辈子喝饮料呢?
李玉芳将茶几上摆放的一堆心理学书籍收起来,揉了揉眼睛,像已重新振作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嘴里念经般自言自语:生活只是个牌局,何必要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呢……淡定,淡定!发牌的是生活,可出牌的却是自己啊。
她得想法子将一手坏牌扔出去,反败为胜。
胡可的优势是年轻漂亮,但年轻漂亮能压得住她和陈家林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吗?再加上女儿陈琤的重量,压也能压死那女人。
李玉芳重新拿起来扫把和抹布,将家中所有角落都清理一遍,抹布东擦擦西抹抹,家被拾掇得窗明几净。想起小时候的陈琤,在她打扫时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问:“妈妈,你累吗?你不累,你手里的扫把累吗?擦地板的抹布疼不疼?”
她训斥她:“怪小孩,不心疼妈妈反倒心疼抹布扫把。”
“妈妈,我把天上的云摘下来,给你当抹布好吗?”
“那不行,要把它留在天上,不然天空就该脏了。”她随口应付女儿说。
她就是这么一步步将女儿推得远远的,将女儿所想的都否定扼杀。女儿一寸寸地长起来,再一点点地远离,终于,她现在再也不跟在妈妈的身后嘀嘀咕咕诉说心中所想……
望着熟悉的地面,李玉芳看到岁月的斑驳,那些模糊的,一晃而过的经年往事,在这一刻通通浮现。是生活将她变成如此,还是她将生活揪成这样?李玉芳有些悲哀,难道,生活非要给她来个惨烈一击吗?是为了让她反省自己、剖析自己吗?
也好,剖析完了自己,又看清了很多事情,她不急,慢慢来,她这个看了一些心理学书籍的半吊子,要好好会会那个心理专家——胡可。
李玉芳恨恨地把手里的抹布扔到一旁,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几根蛛丝,陌生而寥落。
4
中考在即,康英俊却出了事。
其实并非没有征兆。体育课上,他走不了正步,手脚无法协调,走着走着,就变成同时出左手和左脚,而他自己浑然不觉。体育老师单独挑他出来训练,一遍又一遍,不行,还是不行。体育老师急了,抓住他的手和腿,帮他出手,出脚。体育老师忙得满头大汗,毫无成果,康英俊就像一个软绵绵的提线木偶,在体育老师的手下摇摇晃晃。同学们这才发现康英俊瘦得可怜,眼神空洞,自始至终毫无表情。体育老师无奈地放弃,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体育老师原本想把康英俊的情况告诉班主任,让班主任多注意一下这个孩子,他看上去很不对劲。可体育老师一个人教好几个班级,一转身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康英俊没来上课,也没有请假。班主任打通他母亲的电话,他母亲沉默片刻,说早上和他在家争吵了几句,之后他背着书包去学校了,可能情绪不好,还在路上耽误着。
上午第三节课时,康英俊的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到学校,康英俊一直未到学校。开始,学校领导包括班主任和所有同学都以为康英俊只是躲起来了,可直到天空变成墨蓝色,陈琤他们已经放学回家多时,康英俊还是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陈琤来到学校,才知道校领导和老师们帮康英俊妈妈找了一夜,所有的亲戚和一切康英俊可能去的地方寻遍了,都没有他的踪影。最后,警察也参与进来,几乎是全城出动帮忙寻找康英俊,还是没有找到。
王大木郁郁寡欢,无心听课,不时地问陈琤:“你说康英俊去哪儿了?”
陈琤打了个冷战,木然呆坐,许久,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康英俊的妈妈呆呆地坐在老师办公室,默默地流着泪,神情木然。
一个星期后,早操时,陈琤指着天空对王大木说:“看,真好看。”
蓝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浮着,一道长长的白色云线,从天边出发,贯穿天空,一直向远方延展。那线整齐细长,渐渐变成白色的鱼鳞状,断断续续,松散开来。王大木说:“那飞机里,坐的该是小人国里的人吧?那么点大,有蚂蚁大小吗?”说完,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喃喃地问:“你说,康英俊该不会在那架飞机上吧……”王大木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康英俊的妈妈突然冲进来,一把抓住班主任的衣服,坐到地上号啕大哭。哭得伤心至极,仿佛压了她多年的重担与苦难,终于压碎她最后一块脊梁骨,让她毫无顾忌地哭了出来。
“英俊……英俊……我的儿子啊……”康英俊妈妈凄厉的声音压住了广播,刺得操场上所有人呆若木鸡,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幕。
康英俊的尸体一周后在巢湖里被打捞上来,尸体在来往船只螺旋桨的撞击下,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公安部门通过残留的衣物和DNA技术鉴定,证实尸体确实是康英俊。
王大木低着头,在第八套广播体操的跳跃运动节拍声中低着头,一起一伏地抽噎着。陈琤木木地站着,仿若一个不明局势的旁观者。她的脑海像播放幻灯片般快速闪过有关康英俊的种种画面,死亡的气息是那么浓郁,康英俊孤零零地站在云之端,用无奈的表情对她说:“吃吧,吃吧……”
康英俊,幸好这辈子你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然你现在怕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陈琤默念。转瞬,想法又改变了,她低声自语:“天堂里未必全是好人,地狱里,也可以做个好人。”可是,这人世间的生活,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康英俊的死令班级气氛越发沉闷,每个人都像得了抑郁症,老师们大概想通过没日没夜的模拟考来治愈大家,他们没日没夜地写,老师们没日没夜地高速批阅。分析试卷时,有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你们还有几天啊?几天?你们掰着手指数一下,真是朽木……”
老师刚刚提及“朽木”二字,就如同被蛇咬了般猛地刹住,大约是想起了康英俊,又大约是害怕伤及学生们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总之尴尬地吞下后半句话,搪塞过去。所有人都低头沉默,就连王大木也面无表情地咬着笔头,盯着试卷。只有窗外的知了永不疲倦地鸣叫着。阳光照耀下的教室,却仿佛子夜般深沉。康英俊的空位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吞噬着一切声响。
中考来了,它让所有人苦苦准备多年以迎接它,可当它站在面前时,陈琤和王大木却觉得如此突然,突然觉得不可思议。
陈琤和王大木并排走在校园里,陈琤一如既往的沉默,王大木说:“我妈像武林高手,每天手舞菜刀,在厨房里唰唰地乱挥一气,什么海鱼活虾的躺倒一片,说是帮我补脑子,你说我这脑子还有得补吗?”
陈琤笑笑,没有说话。
王大木叹气:“我就是吃一百箩筐的鱼虾也赶不上你的好脑子。”
陈琤轻声说:“我还羡慕你呢。你看你,平时活得恣意潇洒,不管你考多少分,你爸妈都以你为荣。不像我,为了争第一,我错过了多少好风景啊。前天晚上你不是还去看电影了吗?换成我,我妈肯定打死我。”
王大木咧嘴一笑:“你说的也是。”
“我们来比赛爬台阶吧。”陈琤提议说,“从教学楼左边的楼梯上,从右边的楼梯下,看谁快。”
王大木没有异议,两个人奋力地爬着台阶,陈琤两级两级地走,王大木则一口气跨三级台阶,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很快便将陈琤甩在身后。当陈琤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学楼右边的楼梯时,王大木已身披阳光倚在栏杆上了,仿佛是光明的代言人,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等她。
陈琤喘着气在台阶上坐下,王大木也默默坐到她旁边。
“一朝堕入生死海,万里黄沙不回头。陈琤,我去参加了康英俊的葬礼。”王大木突然说。
陈琤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王大木的声音从喉舌底下缥缈而出:“我跟你说过,我喜欢康英俊。我不是说着玩的,我是真的喜欢他。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就有掉进去的感觉。他笑容沉稳,像夏天般成熟,总令我想起那些泛着白晃晃太阳光的绿叶子。”王大木捂住脸呜呜哭起来,她说:“康英俊……他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连洗脚盆大小都不到的木盒子里……”
陈琤仿佛挨了一记耳光,王大木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打得她眼冒金星,她觉得喉咙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大木哭着说:“康英俊那破得不像样的尸体被塞进炉子里,化成一堆粉末出来。往炉子里扔的时候,他爸爸心疼地说师傅你輕点。那人撇着嘴说,死人还知道疼?从观望孔里,我看到他用铁锹探到炉子里铲了两下,铲出一些暗淡的粉末装进一只白口袋,当时我想,这就是康英俊……骨灰被倒进袋子时漏了一些在地上,后来,他父亲进去,弯腰想撮起来,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骨灰上,那工人说别捡啦,你想要我再给你铲两锹……”
陈琤抱住王大木的肩膀,默默地流着泪。
王大木说:“康英俊的妈妈扑上去厮打他爸爸,说自己把什么都给了他,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却不肯离婚娶她。”
陈琤诧异地看着王大木,半天没回过神。
王大木说:“后来,我听康英俊的小姨说,我才知道,康英俊真的很可怜。他妈妈整天打麻将,平时也不怎么管康英俊,考试差了回家就是一顿打。康英俊妈妈在认识他爸爸时,他爸爸已经有了家庭,可他妈妈还是纠缠他爸爸,后来有了康英俊,原本以为他爸爸会离婚娶她,没料到康英俊爸爸就是不肯离婚。康英俊生下来后,还是婴儿的他,就经常被他妈妈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妈妈大概是把对他爸爸的恨转移到了他身上吧。他小姨说,康英俊很小时就不对劲,带他去亲戚家喝新生儿满月酒,康英俊一直围着那孩子转,不肯离开,他趁人不注意掐那孩子,那孩子的胳膊胸口都穿着衣服,家里人当时不知道,晚上给孩子洗澡时才发现身上全是指甲掐出来的紫印,回想当时,康英俊围着孩子转,孩子总哭,就明白了,于是跑去康英俊家大吵大闹……康英俊因为这个事,差点被他妈打死。后来,又发生了几次他伤害婴幼儿的事,他家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他这个毛病,有小孩子的人家见到他,都提防着他。”
王大木默默流着泪,问:“你说,康英俊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婴儿时期受到过母亲的攻击,导致他潜意识里看到婴儿就想伤害?”
陈琤打了个寒噤,她没想到康英俊竟然有这么悲惨的身世,若是早点知道,那天他向她表示好感时,她会不会拒绝得不那么干脆?
陳琤默然垂首,低声说:“也许是因为世界上快乐的人太多了,所以上天就丢几个不快乐的人来调节一下?王大木,我很羡慕你,我觉得你很快乐。我,经常不快乐。我常常想,如果死不可避免,那就不要挣扎。如果不快乐,那就不要去快乐。在家里,我是个乖孩子,有点古怪,但不叛逆。我懦弱,所以绝望,我痛恨日光下每一件我不得不做的事,可每天我都必须做……我觉得,对康英俊来说,也许死亡的痛苦要比活着的痛苦少那么一点点,也许一个人在极度绝望需要自我保护时,会选择自杀?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想过死,可是我不敢,我怕疼。”
王大木瞪大一双泪眼,犹疑地看着陈琤:“你竟然也想过死?为什么?你学习成绩那么好。”
陈琤苦笑,叹了口气:“成绩好又怎么样?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里我总是被人追杀,我觉得好辛苦。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梦是精神分析学派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关键,弗洛伊德认为,通过梦境几乎能发掘一切潜意识里的想法。我想,我是不是活得太压抑,太没有安全感,才在睡着时梦到被人追杀……”
有风吹来,校园里风吹草仰,起伏无状,王大木打了个冷战,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她大声说:“我走了,我不要跟你继续这个话题,我害怕!”
第四章
1
陈琤知道,李玉芳常常背着她,把她藏在床垫侧面破洞里的日记本取出来,看完后又悄悄放回原处。不只这样,李玉芳还会将她放在床底下、衣柜深处的东西偷偷扔掉。她装作不知道,当个温顺的女孩。好在目前李玉芳自身似乎陷入麻烦,处理麻烦花去她大量的时间,有时她会忍不住将坏情绪传递给陈琤,但在某种程度上,陈琤总算能够喘一大口气,让自己轻松许多。
陈琤隐隐知道,陈家林大约是外面有人了,陈琤的内心深处竟然有庆幸和窃喜,她庆幸有那么一个人来对付李玉芳,让李玉芳腾不出手来控制自己,打乱她的节奏。陈琤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感觉自己真是良心太坏了,李玉芳是她的母亲,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她居然希望她陷入泥沼。
可是,心底的喜悦却是怎么也压制不住,它们令她脚步轻盈,莫名微笑。
不仅如此,陈琤认为李玉芳十分狡黠,她每天一点点地将不起眼的东西丢掉,让她察觉不到,她也曾质问李玉芳,是不是翻了她的房间,丢了她的东西。李玉芳矢口否认,她抿着嘴,表情淡然,毫不心虚地问:“你丢了什么东西?”
陈琤哑口无言,实在是哑口无言,因为她居然不知道李玉芳到底丢弃了她什么东西。可是,某一天,当她寻不到一些物品时,第一感觉就是它们被李玉芳丢弃了,一如她将她小时候收集多年的糖纸丢弃一般。那些糖纸,她搜集了好长时间,她把它们浸泡在水中,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再夹到书本里把它们压平,她在它们身上耗费了很多精力。她还记得那时,她房间窗帘的颜色是葡萄红,与木质地板相映成趣,她喜欢拉上窗帘摆弄那些糖纸,李玉芳每次都会皱着眉头进来用力拉开窗帘,她问她:“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得这么严?”
她说:“因为拉上窗帘感觉很温暖啊。”
李玉芳愣了一下,又不置可否地撇着嘴出去了。
后来,李玉芳利用大扫除将那些糖纸全部扔了。陈琤大哭大闹一场,也就是从这时起,她忽然懂得了忧伤,照镜子时,她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眉梢的哀愁。
那时,她知道李玉芳扔了她哪样心爱的物品,而如今,她连被扔掉什么都不清楚。也许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因为不被需要就不放在心上,以至于什么时候失去都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一定有什么被丢弃了。她想表露委屈,想用不屈的目光与李玉芳对视,只是繁重的学业令她无暇顾及这些,李玉芳的鬼祟和狡黠像突如其来的石头般,硬生生地击打着她的心。
王大木最终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花钱买进无中,她去了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就读。陈琤原本是上一中的,志愿填的也是一中,中考分数出来,她是市状元,第一名。
离校散学式那天,王大木感叹说:“我们的同桌缘就这么结束啦。”
陈琤眯了眯眼睛,将一支蓝色的派克笔送给王大木,说:“不管我们在不在一个学校,我们的同学情永远不会结束。”
王大木嘴一瘪,嗓音带着哭腔,说:“阿琤,有空就去我家找我玩啊,咱们不在一起,我会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的。有你这么优秀的同学,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陈琤刚把嘴向上扬出一个弧度,王大木下一句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不过我跟你说啊,张博涛,他听说你报考的是市一中,立即把志愿改成了无中……”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陈琤站在这年夏天的尾巴上,看着自己的爱情灰飞烟灭还要佯装无事。
王大木叹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张博涛不可,其实他的鼻头过大,像颗鹅卵石。他笑起来嘴巴习惯性向左歪……他没有那么好。”
陈琤笑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说:“是呀,他没那么好,可他就是看不上我。非但如此,他还特别讨厌我,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王大木一眼又一眼地偷瞄陈琤,小声说:“你这是执念!你的执念太深了,叫人害怕。而且,你自己也会活得很辛苦。”
陈琤不置可否,胸腔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屈充盈得鼓胀,她听见自己骨节拔高的声音,体内细胞分裂的声音,它们在她的身体中不停掉屑,它们之间的齿轮坚硬地磨合,于是疼痛不那么切肤。
陈琤笑着对王大木说:“今天夜里会下雨。”
夜里,李玉芳和陈家林发生了争吵,陈琤能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房门,像临阵对垒,紧紧地守着方寸尺土,唯恐疏忽而沦陷失守,她听到李玉芳说:“为了阿琤,我不跟你计较!”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李玉芳的婚姻,李玉芳的丈夫,关别人什么事呢?仿佛李玉芳坚守着痛苦的婚姻,都是为了她似的,她凭什么要去背负这样沉重的十字架?陈琤真的很愤怒,尽管这样愤怒,但她依旧没有任何表现、任何行动。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这代表着她没有个性吧。抑或是,她的情感出奇的淡,她是个性情凉薄的人。
陈琤竖起耳朵倾听着李玉芳在卧室里的一举一动,拉椅子、咳嗽、指责、哭泣、喝水……陈家林倒是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竖起耳朵倾听。
这事多么记忆犹新,她多么擅长干这个啊!身后的张博涛,她曾经就是这么去倾听他,倾听他的一举一动,多么美妙。一个人只要专心致志去干一件事,那件事就变得趣味横生。他在她身后神情忧郁或谈笑风生,做出习题的意气风发和思路堵塞时的烦躁,都逃不出她的耳朵。想到张博涛,今后他在无中,而她却在别的重点高中,陈琤茫然无措,失去他,她的高中生活一定是荒芜不堪,陈琤实在不敢想象。
中考状元,全市第一。这样的她,哪所重点高中不愿意接受呢?无中有新政策,市前十名的同学,即使报填了别的高中,只要愿意来无中就读,减免一切学杂费,并且一年补助两万块。陈琤觉得张博涛的半途悔改,由一中变成无中,简直就是个笑话,孩子气十足。他以为这样她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浅淡的微笑、英俊的脸庞,那么熟悉,似乎被一刀一刀刻进内心深处。无中的池塘前,打完篮球来洗手的张博涛遇到陈琤,他看着她,她看着池塘,池水很清,映出他的身影。他的眼中没有喜,只有惊,惊讶令他表情僵硬,他说:“你不是填的一中吗?你怎么会到这里?”
“哦,你好。我在火箭2班,你隔壁,来一星期了。”陈琤的语气那么清淡,清淡得仿佛这是他们人生的初次相识,她从不曾见过他一般。
2
高中三年的生活对陈琤来说,似乎是一片空白。
多年以后,每当回忆高中生活,她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和张博涛在学校池塘旁相遇,仿佛是告知他,她来了。三年里,陈琤和张博涛总共也没见过三五次面,哪怕她和他的班级只隔了一道墙。第二件事是再遇胡可,那真是一场糟糕的遇见。
除此以外,她的记忆里,每天都是大量做题,仿佛一台做题机器。即便是成绩如陈琤这般好,语数外和理综,每日习题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不思考光抄答案,也得抄到深更半夜。
这高中时光,是静的,不流动的,就好像一块压在箱底的淡白色棉布,经过时光的侵蚀,越发的淡,淡到令人再也想不起来它。
陈琤和胡可之间的遇见,真的很糟糕。
那天早上,陈琤对李玉芳说放学要去找王大木玩,晚点回来。李玉芳用轻蔑的口吻淡淡地说:“你能不能交点好的朋友?王大木这种家里卖熟食的,像从放牛山上跑下来的女孩,有什么好打交道的?”
陈琤以抗拒的眼神看着李玉芳,发现李玉芳长时间地坐在电视机前,捧着一杯弥漫着热气的茶,透过氤氲的白雾,陈琤看到电视屏幕上是一片美丽的姹紫嫣红。
陈琤说:“这牡丹真好看。”
李玉芳轻轻地说:“哦。”
陈琤从她身边穿过去,弯腰拎起书包,看见李玉芳一直以同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她的眼泪正吧嗒吧嗒地掉进茶杯里,和茶水融为一体。
李玉芳说:“阿琤,你要好好争气,我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一刹那,陈琤发现李玉芳曾经黑得发蓝的瞳仁变成了浅褐色,它们曾有的黑和李玉芳的芳华一起消失不见。
陈琤有些难过,她说:“妈,你和我爸过不下去就离了吧。”
李玉芳瞪大眼睛,伸手使劲地擦了把眼泪,说:“谁说我和你爸过不下去?我们好着呢。再说,就算过不下去,为了你我也要将日子过下去。离婚对你的影响很大,就是将来你嫁人,对方见你是单亲家庭,怕都要考虑再三……”
陈琤一嘴苦涩,她想告诉李玉芳,她对自己的好就像黏厚的糖浆一般,太沉重了,自己的手脚都被黏得无法动弹。
陈琤拎着书包冲出家门,下楼后,楼下大婶提着一只盛满水的铁桶在浇院子里的花草,清清的水柔柔地撞著铁桶壁,声音美妙极了。水被舀起倒入花草的根部,空气中散发出清澈的香,她用力吸气,总算能畅快呼吸了。陈琤很沮丧,李玉芳明明是她的母亲,她毫不质疑她对自己的爱,可是为什么,只要李玉芳一靠近自己,她就觉得李玉芳的气场吞噬了一切,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沌?
陈琤觉得,这天注定是不寻常的。
晚上放学后,去王大木家,从王大木家那口井里打来满满一桶水,分别倒在两个盆中。她和王大木对视一笑,同时将脸埋进水里。她睁开眼,水盆里晃动着光,很不真实,她们长久地闭气,比赛谁憋的时间长,当憋到极限后猛地抬头,两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跑出去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待喘过气来,两个人又为谁赢了争论不休。
和王大木分别后,陈琤的心还像浸在清凉凉的井水中,舒服、畅快。
走在东大街宽阔的大马路上,夕阳洒在身上,心是阔亮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挂着明媚的笑容。她想起李玉芳总是不屑地说王大木没家教,像从放牛山上跑下来的姑娘,可就是这个姑娘,以一种最质朴纯真的方式抚慰着她的心,若没有王大木,她可能像那个葬身在湖水中的康英俊一样……陈琤打了个冷战,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正要过马路,左侧是人们的嘈杂和汽车呼啸混成的交响,右侧那边有人们的惊叫吵闹和汽车扬起的尘土融成的氤氲,似乎有人在打架。
一个如癫如狂的声音传入耳中:“不要脸的女人,天下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偏来跟我抢?我老公哪里好?那么吸引你?”
陈琤怔怔地看着人群对面的楼房,那墙面上有工人吊在那里施工,伴着电焊的声响,流落的淬火坠下,隐没。陈琤的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仿佛又走入那片熟悉的星空,那些在她手下死去的兔子一个个闪现,她想奔跑,可全身像被一团电光裹住,无法动弹。
当李玉芳那张狰狞的面孔撞入视线,陈琤才彻底清醒过来。李玉芳目眦欲裂,满脸都是无法克制的恨意,一手掐住一个女人的脖子将她摁在墙上,另一只手来回不停地扇她耳光。那墙上用宋体誊写着一句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陈琤很惊讶在这个时刻,自己竟然能很平静地思考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是鲁迅?
鲁迅是位斗士。
此刻的李玉芳,怒不可遏,鬓发蓬乱,眼里的狂乱和恨像锋利的剑,配合着两手的扑打,似乎要将身下的女子置于死地。
那女子抬起狼狈的脸,竟然是胡可。
震惊之下的陈琤,竟然又想起哪位学者曾经说过,中国人自古以来都爱看热闹……好像也是鲁迅说的?那篇跟人血馒头有关的文章?她又想到商鞅变法,立在城门木头之上的告示,将木头扛去某处得赏金,看热闹的人成千上万,却无一人上前。最终某人扛了去,得赏金。
可此时,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如诸葛先生的八卦陣,却无一人上前劝架。
李玉芳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如碰撞的冰块敲着耳膜:“你不要脸,我就索性让你丢人丢到底。”
李玉芳竟然在脱胡可的衣服,胡可死死抓住衣角,苦苦哀求:“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你不能这么做。”
李玉芳的脸上露出得意痛快的笑,她喘着气狂喊:“你能赤裸裸的跟我丈夫睡在一起,就能赤裸裸的展开给大家瞧瞧……”
胡可凄厉地呼号着:“你们这些人就没一个上来拉开这疯女人吗?你们全都见死不救吗?”
有几个看不过去的男子悄悄转身走了,围观的人低头小声议论,脸上挂着轻蔑的讥笑。胡可的衣服被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胸罩和内裤,她已经绝望,露出怪异的笑,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忽然落在不远处的陈琤身上。
她竟然冲陈琤甜甜一笑,陈琤的胸口一窒,胡可的目光像一团烈火,而她就像被炙烤的鱼,焦了皮肉,身心俱焚,陈琤不由自主地躲到一棵法国梧桐树后面喘气。
终于有看不过眼的大妈上前拉开李玉芳,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上前劝解,拿衣服替胡可盖上。
有人用手机在录制视频。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琤才敢探出头,脸上满是泪水。
李玉芳已经走了,胡可慢吞吞地一件件穿着衣服,脸上毫无血色。穿好衣服,她爬起来,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弯腰将鞋子脱下提在手中,继续朝前走。
陈琤默默跟在胡可身后,穿过一条又一条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胡可,仿佛是眼睁睁地看着遥不可及的美梦醒来,心有不甘地挣扎。胡可,那么美丽的人儿,充满着智慧和活力,那种高度是她望尘莫及的。内心深处,她崇拜她、羡慕她。和胡可有限的交流中,她觉得胡可不仅感性而且还非常理性,考虑分析问题的角度和深度,她前所未闻地无法企及。她美丽的眼睛里那种如水晶般的清澈亮丽,还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陈琤闭上眼睛就会忆起。有时候她想,假如她像胡可那么漂亮聪慧,张博涛会不会喜欢她?
胡可就是她心目中的偶像,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在某一个时刻,很突然的,“胡可”这个名字就会跳出来。胡可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梦,梦是多么迷人啊,梦总是被人怀疑真实性,而被怀疑的东西,不更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和令人心醉的价值吗?如今这个梦,就这么被李玉芳硬生生地毁掉,她的偶像,就此坍塌。
陈琤沉默地跟在胡可身后,走了很长时间,她觉得很孤单也有些累。这座城市真是吵,十元店、超市和大排档生意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那些傻里傻气灰头土脑的音响轰隆着,陈琤却仿若走在寂静无边的大海中,被海涛不时吞没。胡可就像流浪在孤岛上的鲁滨孙,而她,甘愿做胡可的星期五,一个忠顺的仆从。
不知道走了多久,胡可突然停下来,猛地回过头直愣愣地盯着她,陈琤吓了一跳,也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胡可冷冷地看着她,在喧闹的人群中,狼狈的胡可显得更加孤冷无助,陈琤的心头一酸,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边,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还是,李玉芳让你接着打击侮辱我?”胡可的疾言厉色里透着无比的虚弱。
陈琤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醒过神来,慌忙连连摇头。
胡可苦笑,神色疲惫,但是她的眼睛依旧很明亮,她说:“你恨我吧?那你打我吧,打完了快走,不要耽误了你的学习。”
陈琤用力点头,须臾,“嘀嘀”一声响,汽车喇叭声,仿佛响在陈琤心上,寒冷如暴风雪,瞬间弥漫全身。她又摇了摇头,弯下腰接过胡可手里的鞋子,蹲下来替她穿上。
胡可愣住了,半晌,她忽然又笑了,指着前面的一家咖啡厅,说:“我的脚疼得很,你扶我进去,我要去洗手间拾掇一下。”
陈琤扶着胡可进了咖啡厅,胡可叫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奶茶,付好钱便一拐一拐地朝洗手间去了。陈琤默坐片刻,她想了想,起身出门,到街边一家小店里想给胡可买双运动鞋。选好后,店老板问她要多大码,陈琤愣了片刻,胡可穿多大码呢?陈琤思忖着,按胡可的身高体重,约莫她要穿36码。买好鞋返回咖啡店,胡可刚好出来,她将手里的鞋子递给她,说:“不知道你穿多大码,买了36码,不合适我去换。”
胡可怔怔地望着鞋子,泪水涌出。
“三年了。”她说。
陈琤明白胡可这句话的意思,胡可第一次出现在她家,是三年前。
三年前,她被李玉芳以贵客的身份请进家,出现在陈琤面前。三年后,她在陈琤面前,被李玉芳当街殴打羞辱。
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胡可说:“你是不是很恨我?”
陈琤沉默着,她望着胡可面前的咖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恨胡可吗?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恨不恨她,她静静地看着胡可的眼睛,说:“我替你很不值。”
一问一答,答非所问,但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胡可抬起头,看着陈琤认真地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犯错。”
胡可的话听上去似乎是一句废话,事实上却是最重要的表态。陈琤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平静和淡然,没有看到谎言。
陈琤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看上陈家林那样的男人?说真的,他帮你提鞋都不配。”
胡可的眼睛微微眯起,惊讶一现即隐,她讥讽地笑起来,感慨地说:“被认真爱过的孩子,更容易收到认认真真的爱。”
陈琤似乎没听懂。胡可唇角微扬,露出如春风般的笑容,说:“你知道吗,一个家庭中,对孩子最狠的往往是母亲,就像‘对黑奴最狠的,往往是黑人管家一样。你懂我话的意思吗?”
陈琤摇摇头,她真不懂。
胡可说:“我,一个心理治疗师,却无法治愈自己。”胡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缩在沙发上,像摊烂泥,眼泪从脸上的累累伤痕上淌过,此刻的她看上去那么无助凄凉,陈琤很抱歉地看着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替我母亲向你道歉。”
“为什么?我被你妈打是活该,你为什么要道歉?”胡可挑着眉头,冷笑着说。
陈琤低声说:“你有错,可我爸也有错。我妈不该只把怒火冲你一个人来。”
胡可放声大笑,说:“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最难处的关系不是陌生人,不是朋友同学,也不是你的同事,而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亲人?这个血脉的‘亲,无理可讲,你无能为力,只能去接受,去承受,去忍受……”
胡可的脸上有着寒意,眼里也有些湿意,她看着陈琤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同情,神情异常复杂,她说:“你这孩子,我挺……怜悯你,真的。你让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我也看到了以后的你,你会像我一样,将一直寻找着爱你的人,并且不停地去证明他是否爱你,你将永远活在证明的死循环里。”
胡可的表情很认真,绝对不是冷嘲热讽、胡言乱语,正因为她的这份认真,陈琤一下子毛骨悚然,寒气从脊梁处往上冒。
胡可冷声说:“你今天送鞋陪伴的情谊,我记下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全力相助。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只有我妈一个人知道,永远不会换的。”胡可用笔在账单上写出一串数字,塞进陈琤的手里。
胡可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令陈琤极度不自在,她再也坐不住了,低声说:“我再次为我母亲向你道歉。我要走了,我还有好多作业。”
陈琤站起身走了两步,胡可在她身后说:“被爱滋养着成长的孩子最容易获得幸福,我不是挑拨,你仔细想想,你从小得到过父母的肯定认可和无条件的接纳吗?证明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将永远不满意不知足,哪怕你取得再大的成就,哪怕你的爱人待你再怎么深情……”
陈琤不敢再听下去,加快脚步走了出去,走在街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湿答答的全是汗。天一下子黑了,各色霓虹灯下的影子,有些光怪陆离。也许是内心焦灼,看马路两边的法桐也觉得蔫蔫的,一副瞌睡的模样。灰尘在灯光下飞舞,那些碧绿的叶子蒙着一层灰。陈琤将胡可塞给她的电话号码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可她沮丧地发现,胡可的电话号码竟然如同刀刻,那几个数字轮番在她心头滚动,记得那样牢。
陈琤站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忽觉世界安静,荒凉萧条。
到家后,一进门,李玉芳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边招呼她来吃,一边埋怨她不该回来晚了,要耽误学习。陈家林大约已吃过饭了,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陈琤沉默地端着碗筷,打量着李玉芳,李玉芳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她隐藏在长睫毛后的目光看不分明,陈琤惊慌了,她赶紧低下头,双手握紧筷子。
李玉芳拿出一件新买的男士羊毛衫,在陈家林身上比试着,陈家林面无表情,任由她指挥。
陈琤打了个寒战,咬着筷头想,陈家林知道李玉芳打了胡可吗?
3
证明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将永远不满意不知足……
陈琤真正懂得这句话时,已步入了大学。
她本可以進入更好的大学,北大或者清华,高二那年她也可以提前进入中国科大少年班,可因为她是个不肯改变的人,追逐张博涛的念头逼得她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跟随他的脚步行走。
高考结束后,陈琤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泻下来,她一骨碌爬起来,戴着口罩和宽大的帽子,帽檐遮住半张脸。她在张博涛家的楼下转悠,楼前晃啊晃啊的树影陪着她,一个个调皮的光斑在地上荡来荡去,百无聊赖的她试图将它们踩在脚下……树上的知了很聒噪,陈琤依旧气定神闲,望着马路街道上恍惚的风景,想着张博涛。这一个暑假,陈琤不知道自己在张博涛家楼下蹲点了多少天,有几次遇见张博涛出来,她吓得蹲在垃圾箱后面,久久不敢露面。
就这样守了多日,终于有一天,陈琤看到张博涛的父母手牵着手一起出来,她愣了半晌,回过神后赶紧沿着那条种着槐树的路尾随他们。陈琤跟随着张博涛父母一起来到超市,她的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但还是大模大样地抓来大包的薯片和雪碧,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张博涛妈妈的一个朋友来和他们打招呼,谈话的重点自然是高考。
张博涛妈妈面带微笑柔声对那朋友说:“我儿子一心想上S大,不为别的,就为喜欢这学校的风景,你说这大学不都差不多吗?哪有不美的大学啊,清华大学也美啊,可我儿子就是铁了心,第一志愿就是S大。”
张博涛爸爸也轻叹一口气说:“估出的分数可以填更好的学校,可……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就随他吧,只要他开心。”
陈琤捧着薯片和雪碧出来,坐在超市外的休息椅上旁若无人地吃喝。
回去时,经过一个批发市场,陈琤用口袋里仅剩的八角钱,买了一只桃。拿着那只桃子,她脱下鞋光脚踩着小路上的鹅卵石,脚下的疼痛很清晰,陈琤如释重负:S大?总算得知他的去向。心头一放松,就有类似幸福的感觉涌出,陈琤的心里甜滋滋的。前面樟树下有几块大石头,陈琤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撕去桃子的皮,吮吸着桃汁。桃子软乎乎的,很甜。一个老太太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部老人机,笨拙地按着键,凑过来问她:“小姑娘,能告诉我,‘熬夜的‘熬怎么写吗?”
陈琤接过她的手机帮她摁出“熬”字,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起家里孩子们的事,陈琤有点烦躁,喜得张博涛去处的她,还沉浸在欢喜中,不愿意被別人打扰。老太太大约看出她脸上的不耐烦,小心翼翼地说:“小姑娘,再帮我写‘注意身体,多买点好吃的这几个字。”
陈琤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编辑好的短信内容是“好孩子,在外不要熬夜”,陈琤依言帮她编辑好短信,问她发不发,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急不急,先保存着,我怕我等会儿想起来还有别的话要说。”
陈琤不解地提醒她:“那你可以再发啊。”
老太太摇摇头:“一毛钱一条,孩子再回一条就是两毛啊。两毛钱,我孙子能买颗小糖吃了。孩子们在外挣钱也不容易。”
陈琤握着桃子,愣了半晌。
全天下的母亲,包括李玉芳,应该都像这位老太太,全身心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吧?
陈琤忽然为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愧疚不安。
李玉芳一心想让女儿上清华,这是整个小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同时,陈琤也被无中校领导们和老师们寄予厚望,清华或者北大,每年小城能上的人,屈指可数。陈琤深知选择S大的艰难,也知道李玉芳的执着和坚定,别指望她能够尊重自己的意愿,依她选择S大。哪怕是一件小事,李玉芳都能和她纠缠半天,必须按照李玉芳的意愿来,否则就是一番生死决斗。陈琤已经累了,她不愿意节外生枝,一定要将生米煮成熟饭,李玉芳毫无办法才行,上S大的事情才能板上钉钉。况且,还有之前张博涛半途变卦,改一中为无中的事件,陈琤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大学四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和张博涛不在同一所大学,她将彻底失去他,毫无机会。
陈琤拿定主意,起身回家时,夜幕已沉临,路灯层叠亮着,乳白色的光晕像是蓬松的棉花糖,道路两边的夜景出人意料的繁荣。到家时,一打开门,地上的茶色玻璃碴儿便映入眼帘,陈家林的脸色在橘黄色吊灯灯光的映照下,如同死尸。
看见陈琤,原本脸上黑气沉沉的李玉芳站起来,强笑着说:“去哪儿了?一下午时间还不够你玩的,混到现在才回来。”
陈琤对李玉芳的这个“混”字感到很不舒服。此时李玉芳怒气未消,说出的话硬邦邦的,仿佛绑上了一颗颗铁钉子,向人劈头盖脸地扎来。陈琤同情地看了一眼陈家林,不知道他被李玉芳钉多久了。陈家林的嘴角挂着苦笑,立在客厅电视柜前,像棵浑身长满刺的仙人掌。
李玉芳指着地上的玻璃碴儿对陈家林吩咐说:“谁碰掉的谁清理。”
陈家林张了张嘴,低声回敬一句:“我砸的又怎么样?你不逼我我能砸它?”
陈家林声音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李玉芳抿了抿嘴唇,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起身捏着一小撮鱼食走过去扔进鱼缸,站在陈家林面前斜睨了他一眼。陈家林浑身的气顿时卸去,破功一般。或许是嗓子眼儿里在冒火,他弯腰摸过茶几上的紫砂壶,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点水,便咕咚对着壶嘴灌了个底朝天。
李玉芳轻哼一声:“这么个喝法,还让不让别人喝了?旁边不是有杯子吗?”
陈琤拿来扫帚将地上的玻璃碴儿扫净,陈家林冲她感激地笑笑,一猫身借机开门蹿了出去。李玉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大门前喊:“你今天要是再出去,我立马把锁换了,以后你别想再进这个门!”
已经下了好几级台阶的陈家林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李玉芳,足足有三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就那样对视着,一动不动。最终,陈家林带着一脸委屈,嘴角向下撇着,像刚切开的葫芦瓢,垂着脑袋进门换鞋,坐到沙发上捏着电视遥控器。
李玉芳说:“我去水果摊买个西瓜回来解解暑。”
李玉芳走后,陈琤问:“你又怎么惹到她?”
陈家林自嘲地笑笑,表情很无奈,说:“你妈那个人,控制欲太强。我喝个水,杯子放哪儿非要依她的指定,我随手搁桌子上,她非得移个位置,说我放杯子的位置不好,容易被碰掉地上……三言两语说恼了我,我就砸了杯子。”
陈家林紧绷着脸,眼神无奈,陈琤也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皱着眉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时间家里极为安静,只有电视机的声响。
陈家林突然说:“别看你妈现在这么对我,我做啥她都嫌错。以前可是她倒追的我,我那时候可瞧不上你妈了,她硬追着我,报考了和我同一座城市的大学,离我学校不远,又气跑了我女朋友……”
陈琤猛一抬头,呛了口水,咳嗽半天。陈家林赶紧过来替她拍着后背,连声问道:“小心点,没呛到气管吧?”
陈琤咳红了脸,憋着咳嗽问他:“那……你后来怎么同意了?”
陈家林放下手,吸了吸鼻子,嘟囔着说:“大概是女追男隔层纸吧。”
说完,陈家林又歪着脑袋对她说:“女儿啊,你说你妈,像不像女皇陛下?你看,她总是对的,道理一套套的,她总能证明自己的正确,找到正当的理由来说服我们。事实上,好像确实也是她对……”
陈家林后面的话,陈琤已经听不进去,李玉芳倒追的陈家林,并且为了他特地报考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这太让她震惊了。
她现在做的,不正是李玉芳曾经做过的事情吗?她正在走李玉芳曾经走过的路,她要变成李玉芳那样的人,去重走她的人生吗?
陈琤想起已去天堂的奶奶的话,奶奶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唯一的,不可复制。可她要变成李玉芳的复制品吗?陈琤打了个冷战。
这晚,陈琤又做了噩梦,梦中李玉芳变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拼命追咬她。她一边跑一边绝望地喊:“我是阿琤啊!我是你的女儿阿琤啊!”可那蛇依旧将她直接吞噬。
陈琤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她瞪大眼睛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忐忑不安地想:她害怕李玉芳吗?她为什么要害怕李玉芳?李玉芳是她的母亲呀!
想起梦中被吞噬,那种感觉实在太糟糕。她在害怕李玉芳吞并自己吗?
4
没有目标的人生很累。
有了目标的人生更累。
陈琤的心好累。
无中的校园门口,张贴着她的大幅宣传海报。
高考分数下来,她不负众望是省理科高考状元。这个小城,能够出现一个高考状元真是前所未有。一时间,市领导、校领导以及各大报刊媒体争先来看望采访报道她,陈琤真后悔,不应该将分数考这么高,没想到成了状元,那她想要做的事情难度怕是更大了。
走下二楼楼梯,出了楼,光明瞬间扑面而来,陈琤回忆起那个梦境,不知为何想到一个成语——万劫不复。她皱眉,用力拍拍自己的额头,像是给自己鼓气。
这种独自站在炎热的夏日中捡拾心事的滋味太难受,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反复猜测,让心穿梭在那种惶恐中,陈琤受不了。
她找到王大木时,王大木正在看守自家的板鸭店。板鸭陈列在一个有玻璃罩的大冰柜里,为了节省电费,店里没开空调,酷热难熬,王大木正拿着一瓶冰可乐贴在脸颊上降温。听了陈琤的疯狂计划,她将手里的可乐往旁边一扔,撑着脖子惊叫:“……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琤的话实在让王大木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琤垂下眼皮,不吭声。
王大木跳起来,颇有些义愤填膺地说:“我说姓陈的,我知道你聪明智商高,可你也不能太不拿状元当回事了吧?那张博涛有什么好?外貌长相是不错,但他那样的人,大街上一抓也一大把。为了他,你一个状元跟他后面去S大?凭什么?”
陈琤急忙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恳求说:“好大木,亲爱的大木,小声点,这个事在木已成舟之前,绝对不可以透露一点风声,绝对!”
“小声什么呀!你知道你们学校老师包括校领导对你寄予多大的希望吗?我们这个破地方,小城里,能出一个省状元,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啊。再说,这个事情在你父母那里也过不了关!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会给关心你的人带来多大的心灵伤害!”王大木气急败坏地叫嚷。
“瞧瞧你,嗓门这么大,又在跟谁争论啊!”一位穿着白T恤和运动短裤的男生走出来,他身姿笔挺,气宇不凡,手里拎着一只大西瓜,走到王大木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陈琤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是谁。
王大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介绍说:“这是周洋,我的……同……”
“我是她的男朋友!”周洋晶亮的眼里露出促狭的笑意,打断王大木的话说。
陈琤惊讶地看着他们,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正大光明地早恋?大木,你爸妈同意你这么做?”
王大木抬眼看了周洋一眼,甜蜜地笑著说:“瞧你说的,我反正读书也就这样,我爸妈……挺喜欢他的。”
陈琤太震惊了,王大木的行为堪称壮举啊,跟她相比,自己偷梁换柱改清华去S大算个鸟啊!陈琤既羡慕又嫉妒地看着王大木,王大木站在周洋身边,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小鸟。陈琤觉得自己被孤立在世界之外,独自沉默着。
恨,喜欢,通常这两个词是不能走到一起的,它们就像魔鬼和天使,永远不会手拉手。人的内心只能有一种情感占上风,恨,就不可以喜欢。一个必须把另一个干趴下。可是此时的陈琤,发现自己对王大木是既恨又喜欢。王大木就是一枚红润香甜的果子,陈琤喜欢她的香甜。可是她的香甜太浓了,衬托得自己干瘪无生气。陈琤默默地注视着王大木和周洋的身影,听着王大木发出的动静,简直像只发情的猫,令人无法忍受。对王大木既恨又喜欢的感觉令陈琤不适,她意识到这种心理很不对,并为之产生极大的羞愧。陈琤匆匆和他们告别,站在路旁的香樟树下,太阳偏向西边,天上的白云开成一朵花的形状。
不要难过,总有一天我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要难过,我的快乐幸福都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稍微等一等就好。
陈琤流着泪伸出双手,太阳慢慢地从她的双手之间坠下去了……
晚上,李玉芳做了牛肉炖土豆。陈家林和陈琤几乎是同时进门,陈家林搓着手嗅了嗅,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今天晚餐居然这么丰盛。”
李玉芳眉开眼笑,脸上的喜气像团火,烧得陈琤几乎窒息,吃饭时,筷子也不敢往牛肉上搛,她深知李玉芳的喜气为何而来,牛肉又是为何而来。不久后,她将私改志愿奔赴别处,李玉芳肯定不依不饶,定要大闹一场,那不亚于一场灾难吧。对于即将来临的灾难,陈琤心头颤颤,她将两腿使劲伸直,想使自己轻松一些。李玉芳浑然不觉,她往陈琤碗里搛放一块又一块又嫩又大的牛肉块,充满自豪和憧憬地规划:“阿琤,你进了清华大学后,莫要急着交男朋友,一切以学业为主……即便是交男朋友,也不能放松学业,你在大学里是要考托福雅思的。出国镀个金,将来国内好工作由得你挑选……”
陈家林咬着一块带筋牛肉,含糊地说:“说得轻巧,出国费用哪儿来?咱就这么一个闺女,出国要是受到美帝国主义小崽子的诱惑,嫁了个外国人不回来,就等于白养了她。”
“国是一定要出!国外读个三五年的,再回来找份好工作。”李玉芳斩钉截铁地说,她对未知的将来胸有成竹。
陈琤飞快地瞅了李玉芳一眼,她的脸熠熠生辉,光芒胜过头顶灰暗的餐灯。
“我要是没能被清华录取呢?”陈琤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不可能!”李玉芳轻蔑一笑,“你要是不能被录取,除非清华倒闭不招人了!”
李玉芳拒绝的姿势十分坚定,又说:“只要我们填了清华,没有不被录取的可能!”
陈琤眼里掠过一丝慌乱,垂下头往嘴里扒拉了几口米饭。从李玉芳的表情里,陈琤瞬间明白了,自己若是违背母亲的意愿,将会面临一场飓风。嘴里的饭再也咽不下去,陈琤只感觉天寒地冻,即将进入炼狱般紧张。她搛起碗里的牛肉,丢进陈家林碗里,仿佛少吃一块肉,惩罚便会少一些。
陈家林乐呵呵地吃着牛肉,说:“女儿呀,这都是沾了你的光呀,晚餐能吃上牛肉真是少有。”
李玉芳只在午餐时做几个菜,晚餐从来都是吃中午剩下的饭菜,有时候饭吃光了,她便熬粥。陈琤因为要读书,又在长身体,所以受到特殊优待,李玉芳会单独给她做一道菜。对此,陈家林在喝着稀粥时强烈抗议,说自己大男人的,晚上不吃点硬菜容易饿,长夜漫漫……
李玉芳哪里理会他的抗议,在她的势力范围内,一刀下去千万人头落地,天摇地动,万物臣服。要吃的话,自己下厨去!有本事的话,自己下厨去!
陈家林没有本事,可依然想吃,所以他一年365天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外面吃完晚餐才回来。对于陈家林在外面吃晚餐是否更加费钱,李玉芳也管过,管就是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可惜陈家林的时间不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到了下班时间,陈家林不回家她也没有办法。
李玉芳说:“以后要省下钱给女儿读书,还要出国……日子只能更清苦点了。”
一块肉还没来得及完全塞进嘴里,陈家林皱着眉头痛苦地看着李玉芳,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女儿外出读大学后难熬的清苦日子的影像了。陈家林愤愤地说:“那也不至于在生活上那么节约,能省下几个钱呀。”
李玉芳说:“我问了别人,出国的话,每个国家的费用不一样,但再怎么少,一年二十来万也是要的。”
李玉芳的话像块大石头丢过来,砸得陈家林和陈琤二人目瞪口呆。陈家林支吾着说:“一年咱们不吃不喝,也拿不出来二十多万的……”
“所以!”李玉芳打断他的话,“我们从现在开始,必须节省!一个钱掰成两个花!”
像世界末日来临,陈琤再也吃不下去,她站起来推开碗,往自己房间走去,紧紧关闭房门,似乎这扇房门能将她闯下的大祸拦截住。坐在书桌前,陈琤瑟瑟发抖,她开始害怕,自己任性带来的后果可能像隧道一样通向无穷远,她不知道隧道的尽头会是什么。陈琤问自己,假如还可以回頭,她是继续干还是不干?
干!不能干!
陈琤在干与不干的循环交替中死去活来。
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她明知不能做,却还要固执地认为非做不可呢?她突然想起死去的康英俊,假如当初,她能够接受康英俊的表白,和他认真地交往下去,他还会选择死亡吗?可是,过去和未来,都是如此让人不愿复究。
5
陈琤没有预料到,打击来得如此致命直接。
陈家林是在上班的途中接到李玉芳电话的,李玉芳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怒吼命令:“快!快过来!我在阿琤学校,阿琤居然悄悄改了志愿,她一个状元啊!状元啊!她竟然填的是S大……”
李玉芳声嘶力竭的怒吼吓坏了陈家林,电话那头李玉芳的嗓门里仿佛安装了一个哨子,每吐一个字就发出尖锐的哨音,刺得陈家林的耳膜生疼。陈家林将自行车掉转,他骑到半路还没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大事件,天要塌下来的大事件。右拐弯时,心事重重的陈家林突然加快速度飞驰起来,像极了一场杂技表演。一辆搅拌车大约是不服他的表演,车轮轻轻擦了擦陈家林的自行车轮胎,又从陈家林的右半身压过。陈家林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死得如此惨烈,他的半边身子全烂了,肠子淌了一地。他的手机也被压得稀巴烂,交警费了很大气力,找了一位维修手机的专业人士,才将他手机卡里的电话号码导出。
陈家林死亡的消息像一把不分青红皂白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扫向陈琤,她佝偻着背,头拼命往下缩,仿佛背着一个无形的龟壳,而她正要把脑袋缩进龟壳。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颤颤巍巍左右摇晃着走进小区时,邻居们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看见她,那些细碎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她苍白着脸,随时要跌倒似的,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搀扶她一下。她的出现让所有人受惊,大家急匆匆地离开。
家里没人。
窗外有风,树叶沙沙作响。
家里静悄悄的,死一般的静。
墙上挂钟的嘀嗒声,突兀地打在耳膜上,陈琤被那声音吓得一哆嗦,她木木地看着墙壁,墙壁洁白,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映射。天越来越黑,李玉芳和陈家林一直没有回来。哦,听说陈家林已经死了?陈琤有点困惑地抬起头望向夜空,挂钟的嘀嗒声滞重拖沓,正如她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沉甸甸地交错,搅成黑色的旋涡,让人绝望地下沉,下沉……
父亲这个角色,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是伟岸的,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立起来巍峨挺拔,躺下去波澜壮阔。陈家林给陈琤的印象却是一副唯唯诺诺、不学无术的模样,他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空调。虽然如此,可陈家林作为一名父亲,还是给她带来很多温暖和爱。某种程度上说,他更像是她的哥哥,他们是一对兄妹,是李玉芳的孩子,他让李玉芳操着心,也替陈琤挡去很多麻烦。若是没有他,李玉芳超强的关注力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早就被压得窒息而死。陈家林就是这个家庭的润滑剂,没有了陈家林,这个家再也不是家。
若不是她改了志愿,陈家林今天一定好好地在单位上班,他没有机会和那辆搅拌车相遇。
她的执念像道夺命符,夺走了陈家林的命。
陈琤开始怀疑世界的真实性,发生的一切都是缥缈的梦,很快就会消散在黑暗中。明天,只要她重新睁开眼睛,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喵呜。一只黑猫踱步进来。陈琤抬起眼皮,发现大门一直未关。黑猫有着和李玉芳一样锐利的眼睛,陈琤和它对视,它的绿色眼睛,就像平静的激不起半点波澜的幽深湖水。陈琤浑身颤抖,眼前浮现出一只又一只兔子,杀死它们,她可以让陈家林重生,让这乱七八糟的现实变成一场梦。
黑猫似乎嗅到了暴戾的气息,奓起毛睁着惊恐戒备的眼睛看着她。
陈琤能感觉到它的颤抖。它就像另一个她。
随着大门“啪”的一声被关闭,危险的气息苦苦相逼,黑猫开始在客厅乱窜奔跑,逃到墙角,已无退路。眼前的女孩穷凶极恶,它没有存活的余地。女孩捉住它,她捏住它的脖子,将它用力掼向地面,黑猫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殷红的血液从它的身体里缓缓溢出来……
李玉芳进门,她对一脸颓然坐在角落里的陈琤视而不见,借着楼梯过道的灯光,她默然地盯着眼前的一地血色,昏暗的灯光将她瘦瘦的背影投射在白色的墙上,放大若干倍。那个影子看上去诡秘而悲伤,她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地抖动。
陈琤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慌忙爬起来,带着一脸期盼问:“爸爸活过来了,对吗?他们说爸爸被车撞死了,肠子淌了一地,这些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李玉芳神色平静如海,一痕波澜都没有,她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几句话,陈琤分辨许久才听明白,她说:
“你以为,你邪恶的秘法能救得了他?
“你杀死一万只猫和兔子,他也活不过来了。
“他被压得稀巴烂。”
陈琤呆若木鸡,李玉芳像个木偶人般朝卧室晃去。
只觉得掏心挖肺般的疼,李玉芳的几句话,像尖锐的刀刃,一刀一刀剖开她的身体,她甚至能听到刀刃划在肌肤上刺啦啦的声响。
原來李玉芳都知道。原来她所有的小秘密,她全部看在眼里。自己在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刚出生的赤裸裸的婴儿。世界像天崩地裂一样,所有的碎片全坍塌在眼前,呼吸随着胸口的疼痛变得困难无力,眼前宛若天黑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要扶着墙才可以勉强站立。
葬礼上,陈琤一直跪在灵堂上,她的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心,保持这个姿势过久,她的双腿双脚已经由发麻肿胀到没有任何知觉,腿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陈家林在黑白镜框中看着她,目光充满怜悯和心疼。陈琤眼里满是泪光,可怜兮兮地望向陈家林,和他无声对话:
爸爸……
孩子,不怪你。这只是场意外,是爸爸的命。
如果不是我太任性……
阿琤,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陈琤惊呆了,她瞪大眼睛看着陈家林,照片里陈家林的眼睛像黄昏的沙漠一样深邃。
陈家林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长痛不如短痛,阿琤,活不下去的话就趁早了结。
陈琤愣愣地看着陈家林的脸,他的脸被灵堂昏暗的灯光包裹着,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她。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她要了结掉这一切吗?
你看,阿琤,从头到尾你都没淌一滴眼泪。你都没为我——你父亲的死亡流下一滴泪。你是个忘恩负义又薄情的孩子,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陈琤捂住胸口,再也承受不住内心剧烈的绞痛,仿佛跌入湖水中,环绕着的湖水封闭住她,暗暗的铃声响起,衰弱的花朵跌落,头顶的光线如雨水般灌入。所有暗藏至深的记忆都在迅速翻涌,它们奔跑在曲折崎岖的路上,想要,也将要永远的逃离。
不,她只是个孩子,刚刚升起的太阳,她还没来得及领略人世间的风光,为什么要了结一切?她做错了什么?她努力地学习,努力做好所有的事情,要说错,她无非是在梦境和幻想中杀死过几只兔子。是的,她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没有特异功能,没有能力改变该发生和已经发生的。
哦,不,她还杀死了一只黑猫。
可那又怎么样?她也付出了代价,杀死那只黑猫的同时,她也杀死了另一个自己。
你看,所有人都在惩罚她,叔伯们姨娘们以及小区的邻居们,他们对她的久跪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软声喊她起来歇一会儿,她的膝盖已经青紫。
并且,她跪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
这一切,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包括李玉芳。
陈琤思索着噩梦般的人生,她突然发现,在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她不爱任何人。陈家林和李玉芳,她只是理论上知道她爱他们,但是并不能真切感受到这种爱,之前的日子随着陈家林的死亡幻化成深夜睡梦里的香气,类似幼小橙子的那种香气,脆弱得要命,随风而生,又随风而逝。之前的她,无论做什么,身边总有人蹦出来纠正一下。这让她多么的厌倦啊!她必须要按照别人的来,否则决不罢休,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都要闹得你死我活。
看,陈家林不就是因此而死去了吗?
可是,这一切要让她来埋单吗?
绝不!
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死亡,究竟是孤独地离开,还是另有一场意外的收获,这谁知道呢?每个人都会死亡,但她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天前,她要站着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哪怕跌倒,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继续。受了伤,捂住伤口,颤颤巍巍地迈开腿,迈上生活里的一级级台阶,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陈琤咬着牙对视着镜框里的陈家林,她的目光变得坚毅、决绝。
吊唁的人们简直为此震惊,这女孩子的父亲因她而死,她跪在亡父面前,不但没有痛哭流涕,悲伤得死去活来,反而冷漠地注视着父亲的遗像,眼里发出奇异的光芒,闪烁非常。亲戚们躲在一旁窃窃私语,传递着女孩的邪气——她在父亲死去的当天,在客厅里残忍地杀死一只黑猫。甚至有熟悉她的亲戚开始讲述她小时候蹲在地上掐死蚂蚁的细节,亲眼看见她将捉住的蜜蜂装进玻璃瓶里,她往玻璃瓶里灌水,在蜜蜂淹得半死时,又将它们捞出来,待它们舒了一口气,以为死里逃生之际,她将它们装在瓶子里挖个坑活埋……
瞧,这个女孩子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浑身充满着邪恶,并且狠毒。加上她聪明绝顶,思维缜密,显得愈加可怕。
陈琤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周围所有的人打上标签,她的腿脚失去知觉,浑身冒着虚汗,嘴唇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充满锐利的光。如同蛇蜕皮,她已经连皮带肉地蜕落了一层,并且,疼痛已经不再切肤。
她要遗弃这一切,把所有的伤害和不公狠狠地甩在后面,一个人决绝地行走。
唯有王大木,闻讯赶来的王大木,流着眼泪紧紧抱住了她。
“陈琤,傻丫头,你哭呀!别放在心里憋着,哭出来吧。”王大木泣不成声。
从愣神中醒来的陈琤,怔怔地看着王大木,王大木眼里的不舍和怜惜让她更加心灰意冷。看吧,最亲的人,只知道指责她、唾弃她。这世上,关心她的人,竟然只有王大木一个。
陈琤心如死灰,眼里是极度的虚弱和恐惧,就好像是陷入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境,被人叫醒之后发现现实更加的糟糕。
她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一歪,靠入王大木的怀里,低声说:“哭出来,做出悲痛的表情,能让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团改变吗?”
耳边响着别人断断续续的议论声,还有李玉芳沉重的控诉——是她私自篡改了志愿书,导致这一场事故。陈家林是死在她的手中!
陈琤笑了,她将作为一个耻辱的疤痕存在着,所有人提到她,都想過来轻轻摩挲一下这个疤痕。
有什么关系!这个混浊的梦境,将她逼到绝境中,但是只要有太阳,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陈琤的脸,映着灵堂暗淡的灯光,有着奇异的阴暗变化,她的双眸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
“王大木,谢谢你。”陈琤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因虚脱晕了过去。
6
陈家林的赔偿金很可观。
开始说赔偿八十万,叔伯兄弟姨娘婶妈们都不同意,他们义愤填膺高声叫嚷着要让肇事者坐牢。肇事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陈家林惨烈的死亡已经让他吓破了胆,他当场呕吐晕倒。之后,他只要一坐进车辆中,便浑身冒汗,口干舌燥。他已经丧失了当一名司机的资格,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再坐进驾驶室。保险赔偿了六十多万,肇事者的父母在经过各项交涉后,愿意再多拿出五十多万赔偿死者家属。
这样,身为死者家属的李玉芳拿到了一百多万。
陈琤的性子越发淡且冷。对自己和李玉芳的关系,她已经彻底绝望。
绝望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她明知有希望,却彻底抛弃了它。
是的,有希望的。只要她痛哭流涕跪地讨饶,说她错了,并且保证以后会绝对听从和服从李玉芳的每一个命令,绝对不超越。她什么都不做,只听从她的,让她成为她的上帝。
可是,陈琤在经受了此等重创后,已经蜷成一团,她像一枚优美的被保护的鸡蛋,混沌得仿佛从未受过伤害。内心极度绝望之后,竟然是解脱。所有的东西都不重要。就像正常和失常,失常不重要;现实和梦想,梦想不重要;快乐和痛苦,痛苦不重要;多和少,少不重要……
李玉芳对她的惩罚,是细水长流、风轻云淡,却又无处不在的。
吃饭时,她不再帮陈琤盛饭,却为死去的陈家林盛好饭,搛好菜,连同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饭桌上,时时提醒着陈琤,陈家林已经死了,他是因谁而死。
洗衣服时,她将陈琤的衣物扔在一边,只清洗自己的衣服。陈琤的衣服孤零零地被扔在卫生间的拐角,清洗它们时,陈琤的内心平静淡然。第二次,她提前起床进卫生间,卖力地把两个人的衣物清洗干净,将它们晾在阳台上。李玉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声不吭地从晾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扔进洗衣盆里,狠命往盆里倒洗衣粉,仿佛它们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并且,她不再和陈琤说话,一个字也不肯吐出。
开始,陈琤试图和李玉芳交谈,告诉她一些事。可每当她张开嘴喊一声“妈”,李玉芳的脸就变得铁青,仿佛“妈”这个字眼有剧毒,让她七窍生烟、面目狰狞、怒气冲冲,看也不看陈琤一眼,扭头就走,陈琤到嘴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日子一成不变,日日也不少三顿饭。
习惯了,也接受了。陈琤不再试图交谈,每天,吃过饭她静静地洗净自己的碗筷,丢下李玉芳进入房间,拉上窗帘。她把李玉芳替她购买的粉色窗帘换下,挂上深蓝色的,阳光透过窗帘,变成安静而深厚的水,她静静地沉在水底,像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则关于涅槃的童话。
剩余的时间,便全部用来思考。
很多事情都清楚了,也想明白了,只是,再清楚再明白,有些东西还是绕不过去的。
这天清晨,鸟雀窥檐语,它们落在窗外的晾衣架上、空调架上,假如陈家林还活着,这该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清晨。这天,李玉芳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忙活着,她将一蒸笼水晶包端上桌,从透明的皮子中隐约可见精致的馅,剁碎的瘦肉和着葱花,紧密地挨在狭小的水晶世界里,陈琤眯起眼睛注视着它们。竹笼有着暗褐色的光泽和温暖,它很有些年代了,从她记事起,它就已经待在他们家。竹条细长,互相交叉,它们在世间存活的年头可真长,陈家林都化成了尘土,它们依然完好。
通知书就是这时候下来的,邮递员将S大的录取通知书送进来,门关上后,李玉芳铁青着脸将整笼水晶包掼在地上,她紧抿着嘴,抬起脚拼命地跺着竹笼……
它们总算和陈家林一起死亡了。
再一次领教到残忍的力量。
陈琤捏着录取通知书,看了看窗外,天,不晴朗,也不阴暗。它淡淡的,冷冷的,茫茫的,很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从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起,李玉芳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压根儿不正眼瞧陈琤。好几次,遇到必须交谈的情况时,陈琤的话就像丢进大海里的一滴水珠,掀不起任何涟漪。陈琤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孱弱和无力,并且,她感到深深的孤独。虽然她并不认为孤独是可耻的,但她仍然惧怕那种失去依托的无助感,她就像一只凌空的鸟儿,折了翅即将坠落,她无力地挣扎,却毫无用处。
小区周围有考上普通二本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喜气洋洋,带着他们穿梭在各大商场、街市,购买即将入学的生活用品,恨不得把整个店铺都搬回家。唯独陈琤,在入学前,她依然一无所有,茫然无措。需要什么呢?好像需要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李玉芳对她不闻不问,看那架势,似乎并不准备让她念大学。
陈琤的心冷冷的,她感到可笑。
夜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棵大樟树,听着心底碎裂的声音,居然生出一种被肢解的幸福。生活就这样一脚把她踢了出去,其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活得好好的,她又在乎什么?
王大木来过几次,她们默默对坐,王大木拉着她的手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掉泪。王大木的高考分数只能读大专,她不打算读了。男朋友周洋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的体育系。
有一次,王大木带来一本从地摊上买的算命书给她们俩算命,算出来陈琤的命——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上上命。陈琤笑了,王大木也笑了,两人笑着笑着,王大木眼眶又红了,她说:“阿琤,什么时候,你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陪你!”
陈琤低声说:“我已经没有泪水了。不过,有泪水还是没泪水,有什么区别吗?我还是我,我还得这么活着。就当一切都是梦,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这样就不会太伤心。毕竟,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陈琤眼里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她长吁一声,问:“王大木,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活这么大,干过最胆大的事无非就是偷改了志愿,我就那么十恶不赦吗?”说完,陈琤的心头忽至空明,淡然平静地说:“我确实有错,我错在过于坚持,过于执着。可我又没有错,我坚持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事情,我并没有去左右别人,我又何错之有?谁规定唯有读清华北大才算成功?我也想通了,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没法掌控,又怎么能够担负别人的幸福呢?我妈妈,她不肯原谅我,逼得她自己和我都痛苦不堪,我没办法改变。”
王大木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又不敢说。”
陈琤看着她,笑了笑:“你觉得现在还能有什么噩耗可以打击我?”
王大木的眼神不知停在何处:“好吧,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张博涛,他……他上的是清华。”
陈琤以为自己会很……伤心?愤怒?悲哀?崩溃?事实上,这个消息对她未能造成任何不适,她没有感觉,很奇怪,很困惑。王大木也觉得很奇怪,很困惑,她望着陈琤的双眼,发现陈琤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王大木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伤心?”陈琤摇摇头。
“那……你也不难过?”
“伤心和难过不是一对近义词吗?”陈琤问。
王大木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拳头。
陈琤把目光投向窗外,昨日,昨日的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一个个画面清晰地闪现,推进,放大,又渐渐地远离,直至变得模糊。过去的种种如同一部无声影片,一个个慢镜头叠加在一起,最终聚成陈家林死亡的那个下午……亲情从她身边飞走,爱情从她身边飞走,它们手牵着手,一起朝着遥远的地平线飞去。
这个晚上,陈琤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失眠。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境中,孤独前行,有雪白的兔子在星空下穿梭嬉戏,她在它们面前蹲下,和它们对视。萤火虫在头顶忽明忽暗,猫头鹰蹲踞在粗壮枝丫上,笑得很诡异。天空,像气球一样的黄月亮冲她眨眼。陈家林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后,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枯萎的梧桐树,他的脸苍白僵冷,望着她,眼中盛满了异样的悲哀和绝望,那是种心碎的痛苦……她感觉自己就要失去他了,这令她恐惧,她想捏死那些活蹦乱跳的兔子,用它们鲜血的热量去温暖他。可那些白兔无辜地与她对视,许久,她终于摇摇头,轻声对他说:“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我永远不会再杀那些兔子……”突然,李玉芳挥着锅铲奔出来,她披散着头发,眼睛红得可怕。
从梦中惊醒,陈琤在黑夜中无声地流泪,为自己。
泪水将她的心一点点填满,她能听见心头结的痂的掉落声。她想她即将获得新生。
临开学,王大木给她送来一个崭新的拉杆箱,它很大,深蓝色的表皮闪着洁净的光泽,它能装进她所有的家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装的。
票已买好,学费李玉芳一直没有给她,她不肯跟她说一句话。
吃过晚饭,陈琤终于向她开口:“妈,我后天就要走了,学费还没有给我……”
声音低到尘埃里,夹杂着哀求和一丝屈辱。
李玉芳沉默着,她定定地打量着陈琤,眼底浮出笑意来,那笑意含义深刻,内容复杂,有得意,有轻蔑,有不屑,有痛快……虽然李玉芳没有说话,但陈琤“听”懂了,从李玉芳眼底的笑中“听”懂了。李玉芳的笑像一条毒蛇,咝咝地吐着芯子叫嚣:到头来,你还是要求我?你不是能吗?你不是有主见吗?这么大本事的人,还要低头跟我要钱?那钱,是你爸爸的卖命钱……
陈琤捏紧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血痕,她静静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仿佛是望着自己模糊的前路,陈琤长吁一口气,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学,我不读也是可以的。我出去打工。”
她看到李玉芳的瞳孔猛地收缩,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陈琤,仿佛在揣测她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赌气。陈琤面无表情,一臉决绝,眼里毫无畏惧之色。李玉芳凝视她片刻,好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陈琤在客厅餐桌上看见一沓钱,她数了数,除去学费,还剩下不少,大约是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捏着那沓钱,陈琤松了一口气,能离开这个家,去一个新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这无疑是件大好事。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昨天的自己有多难堪,有多苦涩、无奈,都过去了,只要踏过这个门槛,那些苦、痛、累都抛在身后吧。
陈琤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加油,陈琤,即使你不得不背负巨大的苦难,也永远不要放弃对生活的热爱。
幸福地过好每一天,愉快地度过每一秒。这才是人生的真谛。陈琤的心越发安定。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作者简介】张尘舞,女,1983年生。原名张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第八届青创会代表。出版《流年错》等七部长篇小说,两次获得安徽文学奖,在《钟山》《山花》《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广州文艺》《啄木鸟》《青年作家》《文艺报》等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散文若干。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尘舞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