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陈琤和母亲李玉芳的关系紧张,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的过分关注使陈琤逐渐产生心理问题,发现女儿异常的李玉芳请来心理医生胡可,不料引狼入室,胡可介入了她和丈夫的婚姻。虽然李玉芳赢得了婚姻的胜利,却意外地将女儿陈琤推向胡可的怀抱。陈琤高考成绩优异,却为了追随暗恋的男孩儿,填报了一所普通大学,父亲也在赶往学校的路上死于车祸。母女二人是否还有机会解开心结?她们将如何走出困境,去获得幸福人生?请继续阅读长篇小说《女儿的秘境》(下)。
第五章
1
走的那天,陈琤拖着王大木送的拉杆箱从房间出来,李玉芳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陈琤低声说:“妈,我走了。”
李玉芳面无表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吐出几个字:“海,洋,科,学……”继而发出一连串的冷笑,陈琤的脸变得煞白,她知道李玉芳这是在嘲笑她选的专业,李玉芳老早计划选的专业是经济管理。陈琤咬了咬嘴唇,忍住泪水,拖着行李箱打开门,缓缓走出家。
出了小区门口,泪水还是奔涌而出。来到这个世间,和李玉芳母女一场,短暂的十几年里,她所有的一切都被她逐步践踏得粉碎。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她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成为李玉芳的女儿,背负起这样深重的绝望和苦难吗?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高铁站,过安检,陈琤拖着行李箱站在人群中排队检票,前面站着一对送女儿去大学的父母,叮嘱不断,母亲一直红着双眼,牵着女儿的手不放。那女儿也是撒娇地靠在她母亲的肩头,舔着父亲刚买给她的冰激凌……坐到车厢里,陈琤的心情异常沉重,泪眼婆娑,她盯着窗外闪过的风景,静静地沉思着。她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可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问题?她智力超群,是个聪明的小孩,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内到外,全身遍布着伤疤,无法痊愈。
那么多无法被时间治愈的创伤。那些伤口,越长越大,成为怪兽,吞噬着她。那些伤口,是李玉芳,她的母亲,亲手赐予她的。可悲的是,她完全恨不起她,甚至还想要亲近她,重新获得她对自己的肯定……陈琤打了一个激灵,她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她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想法?李玉芳恨她,况且,她已经满身伤痕,再也无法靠近变成刺的李玉芳,她会扎得她生不如死。
陈琤双手捂着额头,用两根指头拔下好几根眼睫毛,疼痛令她的内心舒缓许多。
首先,她必须要挣钱,挣够学费和生活费。她再也不想和笑得像条毒蛇的李玉芳伸手要钱!她要靠自己生存下来,她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才能拥有力量,拥有了力量,所有的痛苦,才会给她让路!
安顿好自己,陈琤首先去打听学校勤工俭学部要不要人,通过各方面人物的介绍,她了解到,她要想在学校勤工俭学部打工养活自己,投入的时间精力和获取的收入不成正比。陈琤的室友中,两个是本地人,另外一个是北京的,经济条件都甩她几条街。那三个姑娘在一起分享零食各大品牌化妆品名牌衣服包包时,也会叫上陈琤,但陈琤深知礼尚往来,自己又没有任何拿得出手可供别人分享的,光去分享别人的,岂不是占人家便宜,便淡淡地拒绝了。陈琤的性子天生有些冷,加上脸上表情永远淡淡的,并不容易接近,那三个女孩儿很快便自觉和她划清界限。
有时候,她们三个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谈论,陈琤推门进来,谈论声便戛然而止,三人都讪讪地看着陈琤。陈琤也不尴尬,自顾自做该做的事情。学校公寓的电费需要自理,那三个女孩儿洗个澡能洗一小时,天天洗头用大功率的吹风机吹头发,电脑永远处在待机状态……陈琤望着电表上噌噌往上跳的数字,眼皮也跟着跳。不久,那三个女孩儿看见陈琤拿着几样奇怪的工具,拖着几根电线七绕八绕的,搞不清她在做什么,想起她平时也是独来独往怪人一个,也不多问,直到北京女孩儿丁桥西的哥哥来探访,才晓得其中奥妙。
丁桥西的哥哥丁桥东,少年天才,才二十五岁便从国外一所著名的建筑学院毕业,成为北京小有名气的建筑师。他刚踏进妹妹的公寓时,就饶有兴趣地看着墙角一根被大头明星照遮挡住的电线,又顺着那根电线查看了几遍,问她们:“这是谁弄的?”
丁桥西“哦”了一声说:“是我们宿舍怪人陈琤弄的,她拖著一根线弄了半天,又在卫生间捣鼓很久,害我们澡都不能按时洗。”
丁桥东闻言又去卫生间查看了半天,他找到设备的线箱,打开一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真有意思啊!
他走出卫生间,接过妹妹递来的毛巾擦了擦碰在肩膀上的灰,正在这时,勤工俭学后又去图书馆背了半天英文的陈琤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看见丁桥东,她愣了几秒,这人长得真好看,温文尔雅,令人想起一个词——温润如玉。看见陈琤呆愣地望着自己,丁桥东暗暗发笑,这女孩儿就一点儿不懂得掩饰吗?宿舍另外两位女孩子,面对他,都是那种想看又不敢看,只敢红着脸偷偷瞟自己的神情,这二者反差太大了。
“好看吗?”丁桥东打趣道。
“还可以。”陈琤面无表情地说。
“看够了可以谈谈吗?”丁桥东的笑容迷人,露出两排白皙整齐的牙齿。
丁桥西惊讶地看着他,轻声说:“哥。”明显的制止口吻,看得出来,丁桥西并不喜欢陈琤。
陈琤淡淡一笑,眼神有点儿冷,说:“我还要去实验室里做个实验,时间紧张,恕不奉陪。”
说完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一沓资料就要走。经过丁桥东身边时,丁桥东用只有陈琤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两个字,陈琤便如同被定身,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丁桥东温柔的嗓音几乎贴着陈琤的头皮传来:“介意说几句话吗?”
陈琤看了看宿舍三个女孩儿不解的目光,咬咬牙,无奈地跟上丁桥东的脚步。丁桥东一声不吭地下楼,路越走越远。走进一条林荫小道,陈琤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正当内心忐忑时,丁桥东刹住脚步,心事重重的陈琤浑然不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瞬时窘得脸色通红,连连后退,却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摔得七荤八素分不清东西。丁桥东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慌忙上前扶她。陈琤自知摔的姿势极其不雅,像只死蛤蟆一样四脚朝天,又羞又恼,见他过来扶自己,顿时恶从胆边生,抓起一块泥巴就砸到他身上。丁桥东长这么大,见过无数名门闺秀小家碧玉,在他面前无一不是羞羞答答,哪里见过这阵势,正在发蒙中,陈琤擦了一把胳膊上的血,忽然扯掉他衬衫上的一颗扣子,冷笑着威胁他:“你敢把我偷电的事说出去,我就说你企图强奸我。你看,我身上有伤,手里有你衣服上的扣子!”
丁桥东有些发愣,张口:“我其实……”
“我只是想能省点儿就省点儿,你妹妹每次洗澡都是一个多小时,身上有蛆吗?”陈琤打断他的话,“你要是说出去,我会受到学校处罚的,我就得不到一等奖学金,没有奖学金,我的生活会很艰难。”
丁桥东诧异地看着她,问:“我为什么要说出去?我和你又没有仇。”
陈琤疑惑地看着他,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戒备,在她的注视下,丁桥东突然有点儿不自在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她起来,柔声说:“我只是想说,一个女的,居然会偷电。很厉害,很厉害!”
陈琤脸一红:“你在嘲笑我?”
“没有没有!”丁桥东慌忙摆手否认,“真的,我是真觉得你很棒。宿舍的电绕着接上走廊安全出口指示灯,这个全程都是带电操作,没有点儿技术真做不到。还有电热水器,我猜你是先拆除掉火线和地线,用5号电池通下电,再把控水开关打开,又把这两根线反接回去的吧?这样,洗澡时你即使不刷卡也能出热水。”
陈琤神色一凝,警惕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所以,你把我叫到这树林子来,就是为了向我表达你对我的敬仰之情?”
丁桥东眨巴眨巴眼睛,尴尬地看着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话。
陈琤白了他一眼:“我已经知道你对我的敬仰之情了,现在我要走了,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说完,她捏着丁桥东的纽扣说:“这算是见面礼了。”
丁桥东望着她的背影,瞠目结舌,这就走了?
“陈琤,我是丁桥西的哥哥,我叫丁桥东,在北京工作……”他不死心地冲她背影喊道。
陈琤停下来,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妈为什么不把东西南北都凑齐呢?”
丁桥东望着她一跛一跛的身影,干笑几声,咕哝着说:“果然聪明异常,连我家东西南北凑齐都知道。我堂哥叫丁桥北,堂姐丁桥南……”
2
刚开始,每个星期陈琤都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李玉芳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吭,陈琤在电话这头自言自语,反复述说。有时她怀疑李玉芳根本没在听,话筒也许被她静悄悄地搁放着,可当她停下时,李玉芳的呼吸声从话筒那边传过来,窸窸窣窣的。陈琤知道,电话那头李玉芳一定在听,她只是不说话,像是某种坚持。
她在坚持,用不和她说话来逼她低头认错。陈琤想不通,即使她低头认错,痛哭流涕,一切能改变吗?陈家林能重新活过来吗?她能去上清华吗?
不能。
一切都回不去了。
无非是,她低头认错,一切重新回到李玉芳设定的轨道上,她将继续对她的人生规划进行指挥,她只需去服从她。付出了这么多惨痛的代价,内心深处归根结底,她不就是为了做回自己吗?
想通这一切,陈琤将每周一次电话改成两周一次,还是固定的时间打回去。她发现,改成两周一次电话后,电话铃每次响了不到两声就会被接起来,很迫不及待似的。李玉芳照旧不说话,陈琤却能从她急促的呼吸中辨出她的紧张和在意。
陈琤不紧不慢地诉说着自己的大学生活,她不咸不淡地说到自己的忙碌,她要替人捉刀写各种论文、帮人补习做家教……言下之意,她是在解释电话减少的原因。甚至,她是在为即将越来越少的电话提前打预防针。电话那头,李玉芳惊讶地叫出声,陈琤以为她想要说什么时,电话那头喘着粗气,似乎在生气。
陈琤没有许多时间思考李玉芳的心情,除了上课学习准备各种考试外,她还要为生计忙碌。陈琤因为在实验课上的实验表现很突出,实验报告写得比那些研究生们还要好,思想观点很有创新,系里的教授去香港那边研学,破例带上她。一行人中,陈琤是唯一的本科生。香港之行,陈琤除去学习以及帮教授们服务拎包外,特地挤出时间去各大免税店扫货。因为囊中羞涩,买的物品并不多,可即使这样,这趟香港行还是为她挣来了好几千块钱。那些女孩儿见到雅诗兰黛、蘭蔻、春雨以及小CK包包等,几乎是一拥而上抢了走,陈琤加的价格不多,比商场便宜不少。女孩儿们抱着心爱的商品,将陈琤围住,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丁桥西撕开春雨面膜贴在脸上,对她说:“陈琤,你做职业代购吧,这个可挣钱了,你刚好缺钱。”
陈琤笑笑,她从不掩饰自己缺钱。缺钱,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何必遮遮掩掩。她也不嫉妒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同学,那是他们的福气,她没有。所以她才要努力,通过双手去创造。陈琤的话不多,但她做任何事都极有条理,帮助过她的人,她一定会还他的人情。别人有什么需要她代劳帮忙的,她也会把条件说得清清楚楚,并且帮对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所以,在这里,陈琤没有极其要好的朋友,但也绝对没有敌人。
丁桥西的话提醒了她,可她的时间安排得极其紧密,她只是一名学生,没有足够的自由特地飞去香港等地扫货。陈琤把目光投向学校周围的商场和各大专卖店,她特地去调查了,商场专柜等经常有断码商品和不好卖的款式,也有一些撤柜商品,这些商品店家返回厂家麻烦不说,来回的运费也是一大笔费用,店家往往会特价处理它们。陈琤没有足够的资金全部吃下,刚开始,她用手机拍图再发到学校的论坛上,物美价廉的专柜商品,很快就被适合它们的主人带走,陈琤的生意居然很好。有时候遇到临期化妆品,那真是白菜价。对于学生来说,白菜价买走它们,在过期前她们肯定能用光,那是绝对划算。渐渐地,主动来找陈琤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陈琤又琢磨,自己这样疲于奔命,来回跑专柜先揽下商品再转卖,太耽误时间,并且商品更新不及时,生意两头都是供不应求。假如,有一个强大的供应链平台(S),存在千万个直接服务客户的商家(B),她来创建这么一个全新的商业平台,来建立跟客户们的持续互动,那将省去她去现场奔波的辛苦。
说干就干,陈琤的计算机编程刚获得全国二等奖,这方面她很有天赋。尽管如此,当她设计并编写S2B2C的运营模式时还是累到虚脱,那是没日没夜持续一个多月的奋斗。当室友们都在参加各种活动逛街时,她一个人躲在宿舍,在新买的联想电脑上攻克难关,面前的稿纸堆积成山,写满二进制运算,她沉浸其中,苦思冥想,忘却一切。
“把这个数字换成1试试。”
陈琤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穿着长款黑色风衣的丁桥东站在身后,笔直挺拔,十分好看。
陈琤迟疑片刻,依他的话换掉,困扰已久的问题真的迎刃而解。
陈琤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丁桥东,丁桥东神色平静,好像他刚才解决她攻关一周都没能攻下的问题,只是举手之劳。
丁桥东的眼睛十分清澈,他温和地说:“你这个创意很好,值得推广。你若有兴趣,我有团队,一起打造一个全新的电子购物平台。”
陈琤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把电脑合起来。
丁桥东忍不住笑了,笑得陈琤的心莫名发虚,他说:“你要是不信任我的话,我可以拿出很多资料给你看,或者带你去看看我公司的团队,考察我们的研究中心。”
陈琤狐疑地看着他,她和他妹妹丁桥西的关系并不好,他有什么理由要来帮她这个大忙?
从这个角度,丁桥东的目光自然落在陈琤的嘴唇上,她的嘴唇薄薄的,淡粉色,唇形很好看……丁桥东的脸有点儿红,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陈琤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我?”
丁桥东怔了怔,神色不停变幻,他努力半晌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他很老实地承认:“是的,我喜欢你。”
陈琤注意到他的嗓音是酥到骨子里的低音炮,短短六个字,轰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小鹿乱撞。
陈琤和丁桥东四目相对,不知道该怎么将谈话继续下去。其实他们都不是很擅长聊天的人,一下子将话说得太满,眼睁睁看着一池水被搅得跌宕起伏,二人却毫无办法,只能生硬笨拙地四目对视。
两人在心里同时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去,视线分开。
“我到现在还没吃饭,要去吃点儿东西。”陈琤站起来,关闭电脑说。
丁桥东愣了愣,这是让他请吃饭的意思吗?还没等他琢磨透,陈琤已经跑了出去。
陈琤跑去学校餐厅点了一大碗蛋炒饭狼吞虎咽着,她在想,人的臭皮囊好看还是十分管用的,不然宿管阿姨怎么就能对丁桥东的进出视而不见呢。
吃完一抹嘴巴,陈琤开始跑各大商场和品牌商们洽谈。各大品牌商,他们替她提供商品图片和详细说明,她负责编辑好,通过她编程的APP(应用程序)发布给校园里的各大微信群,对于商家来说,一些孤品、微瑕品、老款、临期商品能很快变成资金,去除库存,减少损失,实在是一举两得。同样,对于还是校园学生身份的同学们,能够花最少的钱,买来商场品牌货,简直如同捡漏儿。
陈琤的生意越来越好,这很快为她挖来第一桶金。如果不是生了场病的话,这第一桶金能够支撑她很长时间的学杂费。
3
这场病之前一直有预兆的,她也想要去医院检查检查,可是,一个人实在不愿意去医院那种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只有此时,陈琤才发现除了王大木,她真的没有朋友。
不愿意去医院,她只有一直强忍着不适。
寒假,回去前她打电话通知李玉芳火车到达的具体时间,虽然知道李玉芳不会去接她,但夹在人群中往站台外挤时,内心还是很空落。她拖着行李箱,茫然四顾。天很冷,陈琤缩了缩脖子,真的很害怕踏进家,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玉芳。陈家林死后,李玉芳不理睬她,她坚持给她打电话,一个人对着话筒喋喋不休。她求饶的姿态持续太久,真的很累。那种累,伤及肺腑。
陈琤有点儿恍惚地随着人群往外走,出高铁站大门时,一双手抓住她的胳膊,竟是王大木。王大木长胖了不少,圆润润红扑扑的脸,皮肤吹弹可破。王大木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咋咋呼呼地嚷着:“我生怕错过你,接不着你。周洋说,让我拦在出口处,他在出租车载客处拦截你,准不会错过,果然!”
陈琤望着眼前有些微胖的王大木,感动得眼眶红了,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呀。”
王大木使劲白了她一眼:“前几次电话中听你说今天到,厦门过来的列车就那么几趟,我用屁股猜都能猜得出来。”
陈琤扑哧笑出声来,她伸手拍了王大木肩膀一下,说:“好呀,分别半年你倒有了好大的长进,猜问题都能用上屁股了。”
这时,一直关注这边动静的周洋冲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喊:“你轻点儿,别拍坏我媳妇了。”
“你媳妇?好吧,就算是你媳妇。她长这么壮,我拍她一下就能拍坏她?”陈琤皱起眉头瞅着气喘吁吁的周洋说。
周洋护住王大木,得意地炫耀说:“我媳妇怀孩子了,你要当姨妈了。”
陈琤一怔,王大木有点儿不好意思,冲她笑着点点头。
陈琤咬着周洋买的生煎包,低头慢慢吃着,咬了口,又抬眸,欲言又止的表情。
“周洋不是在上大学吗?你们现在生孩子……是不是时机不够成熟?”陈琤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周洋有点儿警惕地搂住王大木的肩膀,说:“我和大木都很爱这个小生命,这还不够吗?我们都想要他。跟时机有什么关系?时机成熟了,我们就会变得更加爱自己的孩子吗?”
王大木害羞地笑笑,拍开周洋的手,周洋拖着陈琤的行李箱去拦出租车。
王大木冲陈琤傻傻地笑了笑,像是春日扑面而来的风,温顺至极。
她说:“阿琤,我反正读书也不好,读个一般大学出去工作也不好找,压力大,不自由。还不如我爸妈的板鸭店,一年轻松收入几十万,糊口没问题。周洋毕业以后肯定回来,去市里某个学校当名体育老师……我们都没什么野心,觉得一辈子能这样简单地生活,安逸就好。说实话,刚开始我也很恐慌,知道怀孕后,简直如同天塌下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把孩子打掉……可周洋和父母们都反对,他们得知消息后,却十分开心。尤其是周洋的爸妈,特地买了一副宝宝金手镯送过来……我放下心來,兴奋得几夜睡不着,一想到有个小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成长,我就觉得特别特别的幸福……阿琤,你能感受到吗?”
陈琤淡淡笑了笑,她感受不到。
一路上,王大木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丢过来,她问她新学校环境怎么样,同学好相处吗,老师好不好……
陈琤的腹部隐隐作痛,不像是吃坏肚子的痛。为了不让王大木他们担心,她强忍着没说出来。
这天,他们一起去西大街吃了顿火锅,分别时天已快黑。
陈琤拉着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街道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内心涌现出陌生的感觉。旧旧的墙壁被风雨岁月侵蚀成灰黑色,夹缝里冒出青苔,还有枯败的野草。陈琤顿住脚步,前面就是他们小区,沉重和难过闯入心头,陈琤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家的方向,鼻子一酸。
她偏过脸,抬头望着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门,李玉芳坐在客厅看电视,原本紧绷的脸在看到她时立即松弛下来。她站起来,指着餐桌上的饭菜冲她努努嘴。陈琤看了一眼餐桌,有她最爱吃的油焖大虾和糖醋排骨,看得出来菜已经热过几次。陈琤的心头一暖,虽然在外面吃过了,但她还是取了碗筷坐下开始吃。
李玉芳的目光盯着电视剧,紧抿着嘴不说话。
陈琤吃了几口菜,感觉腹部又疼起来,她用拳头抵住腹部,缓解着疼痛。
待腹痛过去,陈琤收拾好碗筷坐到沙发上,想和李玉芳说点儿什么,不料她刚坐下,李玉芳像被电击中般,“唰”地起身,回房间去了。
陈琤默默地坐了会儿,肚子又隐隐疼起来。
像是被世界隔离般,这里照不进任何阳光,安静、孤独、痛楚,只有她独自舔舐着伤口。
李玉芳还是坚持不和她说话。
整个寒假,陈琤三天两头去王大木家混时间,有时回来早,她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晃,透过商店宽大的玻璃窗,她看见自己孤独又单薄的身影。
大年三十,因为不想面对李玉芳极力营造出来的冷硬气氛,陈琤早早就出了门。她一个人在肯德基坐了一上午,中午吃了汉堡加鸡翅,吃完后,腹部又隐隐作痛。肯德基在大年三十这天,生意极其惨淡,整个上午,除了陈琤,就没看见几个人进来。
一直坐到下午,陈琤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走出肯德基,在街上默默行走。下午,街上的店面关了一半,极少的行人,脚步都是急匆匆的。陈琤站在空落落的街道上发愣,她想起胡可。当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随之而来的竟是想念。
她很想念胡可——父亲出轨的情人。
坐在出租车里,透过车玻璃看外面,有耀眼的光,刺入大地。
腹部疼痛再一次袭来,手机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那头说:“陈琤,有几家拍卖行的拍卖手册需要翻译,资料我已经发到你的电子邮箱里了。”
陈琤莫名其妙,那男人又说:“我是丁桥东。”
陈琤更加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自己的电子邮箱和手机号码。况且,光电子邮箱她就有五个。再说,他凭什么认为她会答应去翻译那些莫名其妙的拍卖手册?
丁桥东突然报出一个数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温柔动听,他说:“这是你的报酬。”
拒绝的话全部被堵在嗓子眼儿,陈琤咽了下口水,无力地吐出几个字:“哪个邮箱?”
“你的QQ邮箱。我是问桥西要来的。”
“为什么要找我?我并非英文系……”
“你所有的成绩都是第一,拿到全系一等奖学金。你会电脑编程;你的导师出国研学不需要携带翻译,你就是他的翻译;你帮出版社翻译过一本古诗词;很多英文专业的研究生的论文都是出自你手……够了吗?”
陈琤怔了怔,他在调查自己吗?
丁桥东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陈琤,我需要最优秀的翻译,你需要钱,犹豫什么呢?好好做吧。”
4
从出租车上下来,胡可靠在路边的广告牌上冲她笑,陈琤收起所有的想法,此时唯有见面的喜悦,她上前几步拥住胡可。胡可显然被她吓了一跳,她的双手低垂,好一会儿才回应了她的拥抱。
胡可染了一头红发,穿着漂亮的毛衣裙,优美修长。
她的工作室装修很豪华,有长长的走廊,里面还有纵深的套间。
进入工作室,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幅生育母神的油画,美丽的面孔,身体却犹如一个圆形容器,乳房肥硕,四肢粗短……陈琤的心头有点儿不舒服,对这画有种不知名的抵触。胡可见她的目光盯着画,解释说:“这是大母神。她不仅创造出人类,还创作出农作物和动物,以及尘世的全部生命……就像我们的母亲。”胡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红木老板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资料书,陈琤斜睨了一眼,看见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画着记号的关键词——人格异常、心理防御、自我概念……各种专业名词。胡可替她煮了杯咖啡,一双妩媚的眼睛含笑含妖,涂得鲜红的嘴唇微微翘起,陈琤都看呆了。胡可举手投足都散发出特别的味道,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她敢打包票,胡可能牵动所有男人的神经,难怪陈家林对她迷恋不已……
陈琤喝了口咖啡,说:“你现在真像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风骚招摇,笑容夹带着沧桑,骨子里又隐隐透着傲气。”
胡可笑得花枝乱颤:“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讲到傲气,你知不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傲气,像个偷了一克拉钻石的贼,傲得莫名其妙。”
两个人互怼几句,给对方的感觉就像多年的老朋友,毫无违和感。
陈琤问她:“你还单着呢?不打算嫁人了?”
胡可的聲音有些疲惫,却很平静:“没有合适的。”
胡可望着陈琤,面有怜惜之色:“今天大年三十,你跑来找我……你躲得了你母亲一时,待会儿还不是要回去面对她。”
陈琤笑笑不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胡可,胡可的眼角虽已有淡淡的几道纹路,却毫不损伤她的美,陈琤特别喜欢她的眼睛,妩媚傲然的遮掩下,是宁静湛然,是悲悯与爱。
胡可淡淡地说:“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打败我的吗?”
陈琤不解地看着她,胡可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要再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是街上的那场羞辱吗?”陈琤说,“我真的很内疚,她不该那样对你。”
胡可“咯咯”地娇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那只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其实你的母亲,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师,知己知彼,战无不胜。”
陈琤沉默片刻,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胡可盯着她的眼睛,说:“听我缓缓道来。”
李玉芳先是打电话约好胡可,接到李玉芳的电话,胡可就知道和陈家林的事情败露了。到了约定的时间,李玉芳并没有出现,她知道像胡可这种优秀的女人,时间观念一定很强。
其实那天李玉芳早就到了约定的地点,她躲在不远处的樟树下静静地观察着胡可。当她看到胡可脸上压制不住的焦灼时,才冷笑着出现。
胡可说:“你迟到了。”
李玉芳漫不经心地扯谎:“路上堵车。”
胡可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家步行到这里不过几分钟的距离,你堵的是哪门子的车?”
李玉芳用鼻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反问她:“你这么急着见我?”
胡可愣了愣,有点儿恼火地承认:“我是急着想见你!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吧!你想怎么样?”
李玉芳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脸无辜地说:“我不想怎么样啊,你觉得我应该想怎么样?”
胡可张口结舌看了她老半天,有点儿无奈地问:“我……你……你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
李玉芳干脆伸了個懒腰,批评她说:“你觉得我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胡可发怔,压抑着恼火,张开五指抓了一把前额的头发,眼里冒了好一会儿三昧真火,李玉芳装傻的样子真令人讨厌。胡可深吸一口气,说:“你打电话约我,就是请我喝茶的吗?”
李玉芳依旧是面带微笑,如同看小丑表演似的看着她,李玉芳的姿态令胡可如鲠在喉。
不,李玉芳的姿态像深埋很久的地雷,突然就爆炸了,炸得她头昏眼花,无法招架。
胡可咬咬牙,继续点穴:“你大概觉得我不要脸,其实问题关键并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你已经让他疲惫了,他对你没有任何兴趣,出现第三者只是早晚的事情。即使陈家林不落在我手里,他迟早也会落在别的女人手里……”
李玉芳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胡可挺了挺胸,暗暗鼓鼓气,硬着头皮说:“当然,你和陈家林是小学同学,又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实在不肯放手,他也许会违心地和你生活下去。可是,你想想,守着一个既不爱你又平庸的男人有意思吗?”
胡可的话说出来,自己都想咬断舌头,她从没想过要嫁给陈家林,万一李玉芳真的回家离婚,那可实在是件大麻烦事。
李玉芳歪着头想了想,老实回答:“是没有意思!”
胡可大惊:“这么说,你想要离婚?”
李玉芳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毛扑腾两下,用无比真诚的表情回答她:“或许!”
胡可像受了惊吓似的呆呆地看着李玉芳,好半晌才醒悟过来,她荫翳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说:“其实……他没有想过要离婚,离婚是大事……”
李玉芳的嘴角浮出一个高深的笑,她淡淡地说:“是你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吧?”
胡可沉默许久,最后叹息一声:“陈家林说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原本我不信。今天,我终于相信了。你很厉害。我向你保证,我会和陈家林断得干干净净。”
李玉芳敛了笑意抚着额头站了起来,茶座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眼里,胡可看到她那双黑得发蓝的眼里闪现着细碎的光芒。李玉芳推开身后的椅子,不屑地说:“婚姻这玩意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你不断,又能如何?”
临走,她又告诉胡可:“这是一场拉锯战,要有点儿耐心。事情还没有结束。”
望着李玉芳迈着轻盈的脚步朝外走去,胡可脑子里一团糨糊,接踵而至的恐惧令她失去控制,她猛地站起来冲李玉芳发出讨饶的喊叫:“我真的向你保证,我退出!”
李玉芳回过头,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绵绵不绝的阳光透过门窗玻璃轻拍着李玉芳那张微微发黄布满雀斑的脸孔,饶有节奏。于是,那张平凡的脸显得格外生动,生动得令胡可的小心脏哀哀戚戚。
过了一段时间,李玉芳没有任何动静,胡可放松了警惕。突然有一天,李玉芳来到胡可当时工作的办公大楼,她的眼神柔和,脸上带着平静而坦然的微笑,她和每一个相遇的人打着招呼,询问他们:“胡可小姐的办公室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
末了,她不忘补充一句:“噢,对了,我是陈家林的妻子李玉芳,我要问她我老公在不在她这里。”
整栋办公大楼逛了一圈下来,她估计整栋楼,包括打扫卫生的阿姨们在内,都知道了陈家林的妻子李玉芳跑来问胡可要自己的老公,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事后,胡可气急败坏地给李玉芳打电话:“听说你今天来找我?不好意思我刚好不在。我真的没有再见陈家林,你找我有什么事?要不,晚上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李玉芳发出脆生生的笑:“对不起,我晚上有事。”
胡可正不知所措时,李玉芳抬高音量轻笑着说:“有空我会去找你的。”
胡可悚然一惊,急了:“我欢迎你来找我!不过,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来。如果你再来,我会请保安直接赶你出去!”
李玉芳轻笑一声,继续刺激她:“公私分明的胡可心理师,你既然可以在工作时和我丈夫发生婚外情,我自然也可以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电话那头,胡可沉默许久,她知道,自己若是露出害怕的一面,李玉芳会一直纠缠下去。想到这里,胡可用无比坚定的口吻说:“我告诉你,我既然说了不会和陈家林来往,就一定能做到。但你若一心要毁了我,我也由你。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我都想到了,若真的如此,我就破罐子破摔,假戏真做,我就去拆散你的家庭。你已人老珠黄,没有任何优势。”
挂掉电话的胡可,靠在办公室椅座的后背上痛苦地揉着额头,似乎走在一条充满迷雾与陷阱的路上。
李玉芳歇了几个月没找胡可,胡可以为是自己的话震慑住了她。后来她才知道,李玉芳不是沉默的羔羊,那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
李玉芳以讨教问题为由坐到胡可父母面前,听完她声泪俱下的讲述,老教授好半天反应不过来,胡可母亲端着水果盘的手颤抖着,她毫不客气地向李玉芳下起逐客令:“你立刻给我离开!我们不想听你胡言亂语……”
李玉芳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请你们二老千万不要激动,万一气出个好歹,那可真是我的罪过。其实,做父母的都护犊子,这很正常!在你们的眼中,可能觉得我是你们女儿的敌人,所以对我含有敌意,这些我都能理解。我恳求你们冷静下来,我今天冒昧来打扰你们,实无恶意。请你们给我几分钟时间,我说完就走……”
老教授瞪了妻子一眼,眼里流露出的耻辱清晰可见。
李玉芳见状,微微一笑,长话短说:“第一,我无意传播此事,到目前为止,你女儿和我丈夫之间的事,除了我们当事人外,只有你们夫妇知道。第二,我不希望他们的失足影响到我的家庭以及他们二人的前程和幸福,我会为我的家为我女儿不择手段地和你女儿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如果他们执迷不悟的话。第三,我之所以上门打扰,是想和你们二老共同想办法,帮助胡可和我丈夫走出泥潭。好,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这就走,我希望你们二老能伸出援手,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走出门之际,李玉芳回过身向默然坐在沙发上的老夫妇郑重地鞠了个躬,说:“真不知如何表达我对你们的歉意,按道理我不应该把你们两位老人拉进来,真的很抱歉!”
胡可父亲眼中的感动和抱歉涌出,他站起来朝她走去,向她伸出手:“李女士,该道歉的人是胡可。我为我的女儿向你道歉!你是个聪明智慧又善良的女士!”
就这样,胡可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包围之中。
讲到这里,胡可替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说:“在街上当众脱光我的衣服羞辱我,那是她最后给我的致命一击。其实,从她第一次和我约谈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见你的父亲。她是知道的。但她还是不肯放过我。也好,我和她算扯平了。”
胡可的话在陈琤耳边嗡嗡作响,她的叙述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陈琤却觉得有十年那么长。
陈琤摇了摇头,细声向胡可保证:“我觉得她没有这么缜密的头脑。”
望着陈琤眼里透露出的怀疑和动摇,还有惶恐,胡可叹了口气,轻声说:“你的母亲,放在宫廷剧里,她就是甄嬛。放到游戏中,她升级打怪绝对能通关。”
陈琤喃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从我爸死去,她就一直不肯和我说话,她在逼我向她讨饶认错——我不该不听她的。她在告诉我,你看,不听我的你就会捅出天大的娄子……我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唯有让我自己变得强大,我才能挣脱李玉芳带给我的束缚。”
胡可同情地说:“你想得太简单了,以我对你母亲的了解,她现在只是用这种方法逼你低头,逼你就范,她在和你比耐力。可一旦她意识到这种方法对你已经完全不管用,她一定会改变策略的,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有多聪明,她深谋远虑又顽固。”
陈琤一凛,带着一缕无以言及的哀伤,说:“胡可,你不要吓唬我,别把对李玉芳的怒气发到我这里来。”
“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清楚。”胡可笑意融融。
这时,窗外亮光频闪,一阵清脆的炸响声,哪家的年夜饭开始了。
起身告别,陈琤的腿脚好似有千斤重,胡可轻轻拥住她,又替她拂去额前的几根碎发,她的眼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似有万般情绪。她说:“陈琤,你要找到你自己的节奏,你的感受才是正确的,打乱你节奏的人和事物,就是你的痛苦之源。你要对控制者说不!”
望着陈琤的背影,胡可的眼中有一片清明的理解,还有怜惜。
回到家,李玉芳沉着脸坐在餐桌前,桌上摆放着已经冷却的几个菜,还有饺子。陈琤知道她不高兴,对于自己在大年三十这天跑出去这件事,李玉芳肯定一肚子火。不过,好在她坚持不跟自己说话,碍于面子,她也无法开口责问自己。多好啊!陈琤觉得十分解气。李玉芳,她既不肯开口和自己交流,又不乐意自己离开,哪怕她俩对坐无言,她也高兴。可是陈琤不愿意!光是和李玉芳坐在一起,她都觉得辛苦。
吃完年夜饭,李玉芳起身拿出一个黑色方便袋递给她,说:“给你爸烧点儿纸钱。”
李玉芳突然开口和她说话,陈琤很意外,她愣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李玉芳的目光绕过她,看着她身后某个空无的地方,默默说道:“给你爸烧点儿纸钱用,他毕竟是为你而死的。”
陈琤的心骤然紧缩,脸变得煞白。
她知道,她就知道,李玉芳不会放过她,她依然在想办法惩罚她。陈琤抱着手臂,胸口有把火在烧,一直烧到五脏六腑,她的声音变得极冷漠,甚至冷酷:“人死如灯灭,烧纸钱也不会活过来!”
李玉芳吓了一跳,讶然地看着她。
腹部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陈琤用手捂着肚子,微微皱起眉头,缓缓站起来,说:“我累了,睡觉去了。”
李玉芳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在她身后寒声问:“你爸为你丢了命,你连给他烧点儿纸钱都不肯?”
陈琤的身体变得很僵硬,片刻,她缓缓回头,看着李玉芳的眼睛,认真地说:“开车的人不是我!打电话将他从上班的路逼上死亡之路的人,也不是我!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愿修改了志愿,我做错了什么?”
话刚落音,脸上便挨了李玉芳一记耳光,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这是李玉芳第一次下狠手打她。
从小长这么大,李玉芳从来没有对她真正动过手。
陈琤捂着脸,看着李玉芳,突然开心地笑了,她知道李玉芳失控了。因为李玉芳没有办法再控制她,她意识到她再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没有办法再去干涉她,入侵她,所以李玉芳慌张、暴怒。
李玉芳动起手了,这意味着她对她无能为力了,她输了。
陈琤放下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第六章
1
陈琤是回校后的半夜犯病的。
这次腹痛来势汹汹,丁桥西发现她情况不大对劲时,陈琤已经在寒战和高烧的交替中昏迷。丁桥西赶紧喊了几个同学将她送去医院,医院诊断是胆结石,等烧退后需要立即手术。手术必须要家属签字。丁桥西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以陈琤妹妹的身份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
丁桥西望着打点滴的陈琤,目光复杂。说老实话,丁桥西并不喜欢陈琤。陈琤沉默寡言,整天忙忙碌碌,脸上表情淡然。她高身条,单薄,皮肤极其白皙,不化妆不打扮,单眼皮,五官并不出众,可她往人群中一站,就是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丁桥西喜欢一个叫方通的体育系男生,那男生高高大大,长得像当红演员霍建华,是学校的校草级人物。方通放着一堆漂亮女生不要,却在学校的颁奖典礼上一眼看中陈琤。方通性格开朗豪爽,高冷沉默的陈琤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类型,在经过调查了解后,陈琤身上的惊喜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他彻底被迷住了。方通的爱情既直接又炽热,玫瑰情书巧克力轮番轰炸,不料陈琤压根儿不为所动。即便如此,也够丁桥西气愤难当,有谁会喜欢自己的情敌呢?
更令人气愤的是,她那表面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实际孤傲矜持的哥哥,居然也对她很有好感。丁桥东反复向她索要陈琤的联络方式,丁桥西气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对着哥哥直摇头。丁桥东轻轻说了句:“傻丫头,我把她追到手,不就没人跟你抢了?你可以在喜欢的人失恋难过时乘虚而入嘛……”
丁桥西真想一巴掌拍死她哥,可她不敢。
丁桥西看着脸色苍白的陈琤,深吸口气,想起哥哥的话,她承认很有道理。
丁桥西掏出手机给丁桥东打了个电话,说道:“该帮的,我都帮了。不过,我看她每次和你说话时,都是面色冷漠,眼神锐利,好像对你压根儿就不感兴趣,我真替你担忧。你能不能搞定啊?”
丁桥东急着从北京飞过来,很干脆地掐断了电话。
丁桥东赶到医院时,陈琤的烧已经退了,她蜷在病床上,呼吸均匀,白皙的肤色染着一丝病态,微微上翘的鼻头,薄薄的嘴唇颜色偏白,却少了平时阴郁孤僻的冷感。望着像颗炮弹般冲进来的哥哥,丁桥西刚想开口,却见他轻“嘘”一声,接着直接将她撵出病房。丁桥西悻悻地看着哥哥,暗暗咒骂自古以来男人都重色轻友,哥哥也不例外。不过想想丁桥东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她不喜欢陈琤,不过能将情敌变成嫂子,还是不错的选择。
陈琤的手术单是丁桥东签的。
以未婚夫的身份。
手術费用,陈琤坚持自己支付。之前辛苦存下来的钱,一下子花去大半。
面对丁桥东的示爱,陈琤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丁桥东,英俊多金,毕业于名牌大学,北京人,高级建筑师,她为什么要拒绝?
手术前,她很认真地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丁桥东轻抚着她的头发,告诉她:“你确实不是很漂亮,也不精致,可是你很丰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拖着空虚的灵魂来去匆匆、碌碌无为。可是你不。”
陈琤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的爱情一直都是空白,张博涛仿佛是她上辈子里的人物。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对张博涛的感情,到底是情窦初开的爱情,还是只是执念?或者是贪恋他身上的阳光和活得肆无忌惮?而她,像只寄居蟹,苟且地活着。坚硬的外壳下,掩盖着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浑身伤痛却得不到解脱。她甚至怀疑,她有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爱。她曾奢望过的温暖,从来没有得到,她在李玉芳的挑剔和责备中长大,在陈家林的懦弱和缺失中度日……
陈琤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觉得很丢脸,却怎么也止不住。
丁桥东显然从没有面对过这种场景,他也不会安慰人,嘴里翻来覆去只会说:“不要哭,你不要哭了……”
丁桥东握住她的手,很紧很紧。陈琤瞪大眼睛,泪眼蒙眬中,她似乎看到一个小女孩儿高兴地大声呼喊:“爸爸,妈妈……”
李玉芳和陈家林张开手,抱住了她。
…………
那些不曾到来的温暖,此刻多么的清晰。陈琤擦干眼泪,她看见抱住自己的男人眼神温暖,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这是一个沉稳纯朴的男人,他在竭力地维护她。
“不要再哭了。”丁桥东柔声说。
陈琤看着丁桥东,这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的行动远远超过言语,说出来的话不够动听,却句句都是实在话。他站在那里,永远挺直背脊,白杨树般挺秀的身材,优雅并且有气势。
真的很好看,陈琤很心动。
动心,心动,这是两个很玄妙的字眼儿,难以描述。
陈琤在进入手术室的路上摸着心口,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动心了。
2
茶几上,放着一本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二十四孝图》:
孝感动天,舜孝敬一直想杀死他的后母;亲尝汤药,汉文帝刘恒孝敬母亲;啮指心痛,曾子孝母;百里负米,孔子门生仲由孝父母;芦衣顺母,孔子门生闵损孝虐待他的继母;鹿乳奉亲,郯子孝父母;戏彩娱亲,老莱子孝父母;卖身葬父,董永与仙女故事的一个版本,孝父;刻木事亲,丁兰孝父母……
看吧,还有尝粪忧心。
南齐高士庾黔娄,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需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黔娄想知道父亲的病情如何,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孝三年……
再有卧冰求鲤。
一年冬天,王祥年迈多病的老母亲想要吃活鲤鱼,时至数九寒天,无处可以弄到,王祥情急之下解开衣服卧在冰上,河冰突然融化,跳出两条大鲤鱼,王祥高兴地拿回鲤鱼给老母亲熬了汤,老母亲吃后,病情好转……
甚至,埋儿奉母。
那个叫郭巨的人,原本家道殷实。父亲死后,他把家产分作两份,给了两个弟弟,自己独取母亲供养,对母极孝。后家境逐渐贫困,妻生一男孩儿,郭巨担心,养这个孩子,必然影响供养母亲,遂和妻子商议:“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当他们挖坑时,在地下二尺处忽见一坛黄金,上书“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夫妻得到黄金,回家孝敬母亲,并得以兼养孩子……
李玉芳捂住脸,孝道,这是中华民族美好的传承,她的养父待她并不好,可她照样替他养老送终,送鱼送肉送钱……
她一心为孩子,可她的孩子不懂她,只会默默地跟她较劲,忤逆她。
她生气,她愤怒,她用沉默来表达对女儿的不满。虽然她不和女儿说话,可她每天晚上都会守在电话机前等女儿的电话,连出门扔垃圾都不敢,生怕错过她的电话。
女儿有多久没给她打电话了?一个月?抑或是两个月?李玉芳有点儿记不清了,她度日如年,感觉已过千年。她的世界一直很小很小,小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养母。每天她都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伸着小脑袋朝巷子口看。巷子里各家的屋檐连成一片,它们将天空变成四边形。
养父喝得醉醺醺的,经过她时,总习惯性抬脚踢她。
巷子口的樟树枝叶繁茂,养母的身影终于出现,她雀跃而起,冲过去迎接她。养母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巷口的另一边买花生米吃,她们经过邻居家的栀子花树和砖瓦堆,还有破败的、无人看管年代久远的宅基地。养母停下来,示意她吃完花生米再走。她站在养母身边,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环顾四周。那里杂草横生,草丛里有几朵黄色的小花迎风晃动。吃完花生米,她在草丛里捡到几颗玻璃弹珠。
回到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养父和养母打起架,养母瘦小的身躯被他拎到半空,她急了,冲上去用手里的玻璃弹珠狠狠砸向养父的脸,养父吃疼,一脚踹向她的脑门,她飞出老远,重重跌落在地上……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脸上,睁开眼睛,养母哭得像烂桃子的眼一亮,抱住她号啕大哭,喊:“阿芳,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怎么活。”
养父蹲在一张已褪色的年画下抽烟,一声不吭。
她伸手擦去养母的眼泪,这是世间唯一待她好的人,她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可是养母没等到她有能力报答她便生了重病。
养母是死在她怀里的,临死前,养母靠在她怀里,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可她的手一动,脓水便会从肌肉里往外流……
养母的葬礼上,悲伤让她晕倒,醒来后,她看见养父张大着嘴,在无声地哭泣。他闭着眼睛,眼泪把胸前的衣服浸湿,鼻涕拉成一条透明的丝挂在半空。此时的养父,看上去就像個可怜的小老头,李玉芳一下子就原谅了他。
李玉芳感到很悲伤,这世间待她最好的人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对她好了。
养母死后,李玉芳带去学校的饭盒里只有白米饭。养父酗酒抽烟,更加无心照顾她。有天中午,李玉芳一如往常那样,抱着饭盒躲到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吃饭,陈家林来了,他送给她一些油炸鱼,那是他爸爸从长江中捕捉的,拿盐腌了晒干,裹上面粉用香油一炸,特别的香。不远处有很多同学在打球嬉闹,弄得操场泥土飞扬。李玉芳怔怔地看着陈家林,阳光在梧桐树叶间流泻,陈家林被笼罩在细尘飞舞的阳光中,头发和睫毛都变成了金色,他脸上细细的绒毛显得格外清楚。
陈家林走后,李玉芳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嚼着陈家林的炸鱼,天那么蓝,树那么绿,她那么的悲伤。
给李玉芳送过炸鱼的事,陈家林一点儿都不记得。那似乎只是李玉芳的臆想。李玉芳不止一次告诉过陈家林,陈家林是除了养母以外,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她要好好报答他!尽管陈家林对李玉芳的示好一直持逃避的态度,但这丝毫不影响李玉芳的决心,她认准目标,一秒都不会停下,陈家林仿佛成了她在这世上最珍贵最不可失去的东西。陈家林再怎么荒唐、懦弱,哪怕道德败坏四处搞女人,那也毫不影响她对他的感情。
可是,陈家林却死了,像她的养母一样死去,她再也没有办法待他们好。她还没来得及冲他们掏出自己的心肺,把所有的爱通通给他们,他们就抛下她,再也不肯回来。
幸好她还有女儿,陈家林待她实在不薄,他还给她留了一个女儿。
她并不是真的生女儿的气,她只是向她摆出姿态,只要陈琤认错,她会全身心地接纳她、爱她,一如往常那样。可是,陈琤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了吗?她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她打电话?
李玉芳走到镜子前,她看见一个缩头缩脑的自己,肩膀都塌了下去,可是漆黑的眼珠子却在喷着怒火。
李玉芳翻看了日历,陈琤已经有二十多天没给她打电话了。
出门时,锁好那扇铁门,她想起这门还是小区遭了贼,陈家林特地找人换上的。
门还是锃亮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李玉芳的眼睛又红了,背地里,她的泪水已经流光。小区里,哪家男人和她多说两句话,女人们的目光就盯在她身上,好像她要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勾走她们的丈夫似的。和女人们说起话来也是怪怪的,她们无论什么话题都会拐个弯,落到她的生活如何不容易、如何不幸上,字字饱含着对她的同情。并且,她们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语,远远不能将她们的情感表达出来,同情的眼泪很快漫上她们的双眸,她们在泪眼婆娑中叹息着她的命运,感叹生活的艰难。李玉芳烦透了,她冷着脸和邻居们擦身而过,连半个笑脸都不肯露出来。她们再想要交谈时,对上的是李玉芳冷冰冰的表情,到嘴的话只好吞下去,露出讪讪的表情。背地里,她们坐在小区门口的大槐树下择菜时,谈论着李玉芳的寡妇脸,还有那双乌溜溜的毛眼睛,那都是天生孤寡相!
李玉芳听不见她们的议论,也不在乎她们的议论。下楼时,一楼院子里的一株紫色牵牛花顺着院墙爬上去,搭在陈琤卧室的窗台上。她家的茄子已经挂花,地里的丝瓜秧乱爬一气。大概是刚浇过她们自家积的粪尿,臭气熏天。若是陈家林还在,李玉芳一准要上门和她们交涉。可陈家林不在了,陈琤也不在家,她的嗅觉味觉等各项感官都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失去了原有的灵敏。李玉芳脚步匆匆,内心却茫然无措,她昂着头,注视着前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脚下似乎有根绳子在拖拽李玉芳的双腿,不知不觉她竟然走到王大木家的板鸭店前,王大木的肚子微凸,正拿一根粗大的平头筷子试卤水锅里板鸭的火候,又往卤水锅里扔了点儿冰糖和茶叶,将火开小了熬着。李玉芳狐疑的目光停在王大木的肚子上,怀疑自己看错了。王大木突然跑出店门口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毫无疑问,她一准是怀孕了。李玉芳眼睛一亮,心中的喜悦莫名流出,她快乐地看着王大木的肚子,为自己以往精准的判断自豪。看吧,这就是个平庸又骚包的女孩儿,连大学都没能考上,高中毕业就被人搞大肚子,这样的女孩儿,陈琤和她交朋友自然是个错误。她从来都是对的,从来没有看走过眼。
王大木吐完,站起身来看见李玉芳,觉得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以为她是哪个顾客,要来斩板鸭,便说:“今天的板鸭还没卤好,等一个小时再来。”
李玉芳上前,望着王大木微笑着问道:“你是王大木吧?”
王大木点了点头,狐疑地看着李玉芳。
李玉芳说:“我是陈琤的母亲。陈琤……她和我之前有点儿问题,从她爸爸去世后。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和我联络了,她最近有联系你吗?”
李玉芳的声音不疾不徐,神态温和可亲,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
王大木连忙请李玉芳店里坐,她知道陈琤和李玉芳的关系并不融洽,陈琤为此深受折磨痛苦不堪,她真心希望她们母女可以握手言和。王大木给李玉芳倒了杯茶,笑眼弯弯,一点儿心思都不藏,眼里全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说:“阿姨,陈琤她胆结石做了手术,当时挺危险的……可能不方便给你打电话。”
李玉芳一惊,一口气顿时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哪儿来的钱做手术?她临走的时候,我一分钱都没有给她……”李玉芳急了,脸色变得极度苍白。
王大木赶紧摆手说:“阿姨,您别担心,她的手术已经做过了,有同学在身边照顾她,她早就满校园跑了。真的。”
李玉芳勉强一笑,坐着发怔,似乎陷入沉思。
王大木瞧她神色不对,又劝慰说:“阿姨,陈琤其实很爱你的,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沟通。”
李玉芳苦涩地笑了笑,说:“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啊。做父母的,掏心掏肺对孩子好,可她不觉得你是为她好,她觉得你是限制她,控制她,她活得不自由。可是,为了自由,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李玉芳又瞟了眼王大木的肚子,轻飘飘地说:“等你们自己也当上妈,就能明白了。”
王大木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她睁大眼睛,认真地说:“阿姨,您别担心,陈琤会明白您的苦心。其实,当初我知道她一个状元,居然放弃更好的大学,也很气愤。不过,阿琤到哪里都是人才,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您不知道,她刚进大学那会儿,就凭自己的能力挣了一大笔钱,还有奖学金……总之,她很厉害的,我真的特别佩服羡慕她。”
奖学金?挣了一大笔?所以她有了钱,腰板硬了。李玉芳微微吐出一口气,筋疲力尽地抚了抚额头,轻声问:“你……你母亲任由你这么小就走上社会?她不希望你有更好的人生?你打算就守着板鸭店过一辈子吗?”
王大木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爸妈他们当然希望我能读点儿书,也像你家陈琤一样考大学,将来端上铁饭碗坐办公室,有份体面工作……但,我不是读书的料,读书对我来说太痛苦,我爸妈他们也就不逼我了,他们说人到天下都吃饭,狗到天下都吃屎,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稳定平平安安吃穿不愁就是幸福。”
李玉芳听见自己心底不屑的嗤笑,她看着对面街道小店里的女子,正垂着脑袋在细细密密绣着一幅大十字绣。没有生活追求的人才干的事!水果店的老板娘,倦怠不堪,托着下巴在打盹儿。生活单一无聊,这种没有见识的人生!化妆品店的年轻女孩儿正在自己的纤纤玉指上涂着指甲油。庸俗至极!送快递的男人骑着电瓶三轮车来回穿梭。不努力的结果!
李玉芳不想再逗留了,她起身微笑礼貌地和王大木道别。
回去的路上,有城管突袭,估计要应付检查,撵得小商贩们慌乱逃窜。路边,年轻男孩儿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可以点歌。李玉芳把手揣在裤兜里,在他忧伤的歌声中缓缓而行。有化缘的尼姑迎面走来,灰色僧衣整洁轻盈,她冲她微笑,李玉芳移开目光,擦肩而过时,她突然叫住尼姑,丢给她十元钱。尼姑微微点头,潇洒而去。李玉芳默默地注视着尼姑的身影,她必从深山来,浑身都带着世外的气息。
李玉芳一下子醒悟了,茅塞顿开。
她想起童年时,为了一条白裙子,她和养父养母祈求很久。
养父板着脸冲她咆哮:“你以为养你容易?你要吃饭读书还要穿衣……”
养母眉头紧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用把破蒲扇拼命挥舞着,驱赶帐子里的蚊虫。她的头发丝间沾满了白色的毛,那些无孔不入的絮毛。那时的她,以为是自己的对抗不够到位,她再强烈一点儿,养父就会同意养母帮她买那條白裙子。她知道养父紧握重权,只要他同意就可以。她披头散发地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依不饶。房间又闷又热,她哭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养母用水一次次洒在地板上,又一次次被蒸干,她拖拽她起来,她不肯,做出只要不给买就永远不起来的态度。养父突然爆发,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喊起来:“你今天要是敢起来,老子就打死你!”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养母怯怯地看着养父,想拉她起来,养父挥舞着啤酒瓶砸过去,养母往旁边一躲,啤酒瓶掉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居然完好无损。养母再不敢说话,也不敢拉她起来,她就一直蹲坐在地上。满屋子的闷和热,无边无形,汗珠子顺着她的皮肤往下爬,它们从她的眼皮上钻到眼睛里,辣辣的刺痛。还有密密麻麻的蚊虫围着她。
那时候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养父的斗争中,她从来没有赢过?
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养父不爱她!
因为对她没有爱,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拒绝她、打骂她、忽视她。
哪怕她为此而死去,那又怎么样!他无动于衷。
小时候的她,不懂得这些,她以为自己的哭泣,不吃饭,不理他们,就能换来最终的胜利。
她错了。她永远不会获得胜利。
但那时候她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犯错误很正常。现在的她,居然还在使用同样的伎俩,多么愚蠢,简直就是脑残。她不和女儿说话,她的愤怒没法子表达,她用这种孩子气的手段来惩罚女儿,她真是太幼稚了。
不,是弱智。李玉芳懊恼得直跺脚,她仿佛又看到童年时那个蹲坐在地上被蚊虫咬出一身包的苦恼又无助的自己……
她彻底想明白了。她爱女儿,所以她若是和女儿来硬的,最终输的人肯定是她。因为爱,女儿受到伤害,她也不会赢,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意识到这点,想起陈琤连做胆结石手术都没告诉她,李玉芳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危机感。陈琤临走没有开口问她要学费,陈琤不知道她把钱都已经准备好了呀,就等女儿开口了。女儿这么久都不给家里打电话,她是伤透心了吗?
疲惫和伤心一拥而上,这种疲惫与伤心,即使是养母和陈家林去世时都不曾有过,李玉芳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她的身体像布满裂缝的墙,四面八方的风长驱直入,将她所有的知觉都冻结。她不想说话,她的双脚也无法动弹,像条冬眠的蛇。
3
丁桥东待陈琤很好,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丁桥东真的很爱她,这点陈琤深信无疑。两个人真心相爱是很美好的,也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为情所困,曾经困在对张博涛的单恋中,那种痛苦陈琤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有句话叫,爱能够治愈一切,陈琤觉得内心深处那些坑坑洼洼,已经被丁桥东填平许多。但她依旧是孤独的,丁桥东不在身边时,她总是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交谈,沉默又阴郁。男生们背地里谈论她,说她像一个黑洞,幽深神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索,却又心生畏惧,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吸了进去。
S大里,很多男生心中暗恋的对象都是陈琤。
早晨6点的天气,暗沉阴森,仿佛是末日降临。
陈琤起床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处理好私下接手的几个翻译活儿,便准备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丁桥西幽幽地说:“你去哪儿?我哥没告诉你他今天中午的飞机吗?”
陈琤看了她一眼,丁桥西顶着乌黑凌乱的头发,打着哈欠不满地看着她。陈琤笑笑,平静地说:“知道了。”
丁桥西恼火地冲着她的背影喊:“你就不能讨好一下你未来小姑子吗?将来你家孩子可是要喊我姑姑的!”
陈琤顿住脚步,想了想,又退回她的床前,认真地看着她说:“未来小姑子,待会儿我回来时,要不要帮你带点儿包子豆浆牛奶之类的?”
丁桥西看着她,内心小小地挣扎一下,随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嘟囔说:“豆浆不加糖,鸡蛋饼加甜酱……还要一个茶叶蛋。”
陈琤点点头。
丁桥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补充说:“我肯吃你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就接纳你了!我哥那样谪仙般的人儿,找了你这样寡淡的女人,我真是不服气!”
陈琤眨了眨眼睛,蹲下身体凑过去,丁桥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床里缩了缩。陈琤继续凑近,吐气如兰:“上次你哥来的时候,我带他在实验室做一个实验,他竟然用嘴去吹酒精灯,然后……一阵怪风涌进实验室,你谪仙般的哥哥嘴唇上的汗毛给烧掉了,整个实验室都能闻到谪仙汗毛的烧焦味,哈哈哈笑死我了……”
直到陈琤的脚步声从走廊里彻底消失,丁桥西还是保持着呆愣的模样。
去往图书馆的路上,陈琤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是个寡淡的女人吗?她配得上丁桥东吗?但这个念头只从脑里过了一趟便被她甩开了,她和丁桥东之间,不存在谁配得上谁,他们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她和他,是真正心灵同频的伴侣。是的!心灵同频!她和他,兴趣相同,脾气相投,有着共同的目标,两个人哪怕天南地北不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像两条平行线般,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这两条平行线就会自动交集在一起,这种交集,有学业上的交流,有事业上的互助,有科研上的溝通……他们在一起时,哪怕语言简短,但彼此的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够懂得,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惺惺相惜,让他们感觉彼此好像是相恋多年的老夫老妻。
机场里,光洁的地面映出来往的人影,陈琤有点儿羞涩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暗忖她的穿着是不是太随便,她都没化个妆。本不觉得什么,可往机场一站,从人群中一眼看到长身玉立的丁桥东,自卑和羞涩忽然涌上心头,仿佛一下就开了窍,她在他面前,从来不知道羞涩是什么。丁桥东看见她,拉着行李箱过来,抓住她的手跟随人群往外走。陈琤悄悄地打量着他,从侧面看,他高鼻薄唇,长长的眼睫毛,轮廓几近完美。天啊,她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的美人儿。丁桥东迈着两条大长腿,目光注视前方,淡淡地笑着问她:“好看吗?”
陈琤怔怔地点点头,应道:“好看。”
丁桥东哈哈大笑,揉了揉陈琤的脑袋。陈琤不动声色地张开五指顺了顺头发,心想本来就不好看,被你这么一揉,更丑了。她又悄悄瞥了他几眼,有点儿郁闷地回想丁桥西的话——这么个谪仙般的人儿,到底看上她哪点了?性情寡淡?她觉得自己是生性温和,随遇而安。
丁桥东拖着她去一家女装店,帮她挑选了几套服装,她并不识得什么品牌,结账时看到他刷卡刷掉几万块,才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见Gucci(古驰)的字样。穿着新衣在他面前走了几步,上午的阳光透过橱窗爬进来,染上他清隽的侧颜,真是惊艳。脑子里掠过无数吉光片羽,纷乱繁杂,她想,丁桥东是真的很喜欢她,他宠着她的同时,也纵容着她,任由她不温不火地待他,她确实很寡淡。她想学着他那样,心无旁骛,肆无忌惮地去爱,可是却近之生忧,远之又生惧。
两人在车上,丁桥东啰唆了一路,陈琤配合着“嗯”几声。丁桥东有点儿委屈了,扳过她的脸,咧嘴一笑:“见到我,是不是开心傻了?”
陈琤吞吞吐吐,一路的忧思倾泻,没头没脑地问:“你长那么好看,是……是个美人儿,我是不是配不上你?”
丁桥东愣了片刻,继而喜滋滋地靠近她:“你是在夸奖我吗?阿琤啊阿琤,本来我也觉得我很优秀,又聪明又英俊,可你对我的美色视而不见,让我很是伤感了一番。今天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陈琤瞄了他一眼,低声问:“追你的女孩子是不是很多?”
丁桥东笑得更大声了,眼睛亮晶晶的:“那还用说,从城东排队到城西……”牛刚吹一半,看见陈琤眼底有莫名的情绪,他心念一闪,赶紧刹住,斟酌着开口:“阿琤,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的父母。”
陈琤惊讶,丁桥东笑眯眯地看着她。陈琤暗暗思忖,这是要见家长的意思吗?
陈琤垂头,思考时爱啃指甲的毛病又出来了,她怯怯地说:“我……毕业后想去国外读几年书。那个,我经常帮系里的几个教授做翻译……关于物理海洋学的sci论文在期刊上发表,也有点儿反响……系里有意愿送我去英国对外交流学习两年……”
丁桥东笑得温柔和善:“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
陈琤心虚,头垂得更低,不敢看他。
丁桥东悲愤,拿肩膀拱了她一下:“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国内等你两年?”
陈琤有些慌,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愿意?”
“不愿意!”丁桥东斩钉截铁地说。陈琤的心往下一沉,愣了半晌,泪水就要出来了,丁桥东目不斜视,义正词严地说:“我不会留在国内等你两年的,因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呀!”
陈琤仔细端详着他,心中颇是高兴,面上不免有点儿喜形于色,丁桥东正在等她的夸奖,不料她却吸了吸鼻子,戳他:“完蛋了,你妹还躺在床上等着我的蛋饼,豆浆不加糖……她本来就不够喜欢我,这下饿坏了她,更加讨厌我了。”
路边有家蛋糕店,丁桥东拖着她去买了手撕面包和提拉米苏,蛋糕店里播放着钢琴曲,悠扬舒缓。收银台上摆放着小盆绿色植物和花卉。回校园的路上经过一家小店铺,丁桥东眼睛一亮,拖着她进去,买了一条有腰果图案的手工棉麻围巾,具有浓烈的异域风情。
陈琤小声提醒他:“我没有衣服可以搭配。”
丁桥东咧嘴一笑说:“是给丁桥西买的,不是给你的。”
结账时,只要五十八块钱。
陈琤又很小心地提醒他:“你给我买几万块钱的衣服,给你妹妹买五十八块钱的……”
“给我自个儿媳妇买,当然要买好的。妹子嘛,我不能将我未来妹婿比下去了,这样他会恨我的。”丁桥东振振有词地说。
4
回到公寓,丁桥东去管理员那里登记,陈琤低着头很甜蜜地微笑,回忆过去,憧憬未来,过去的片段琐碎得像细沙一样,要想很久才能拼接成段落。未来却是一张白纸,任由她涂画。宿舍门口遇到披头散发的丁桥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拖着一双大拖鞋吧嗒吧嗒地不知道要去哪儿。看见他们,她咬着牙夸张地用手指着他们,骂人的话刚要出口,眼珠子转了转,忽而又变成咧嘴一笑,她说:“阿琤,有大惊喜哦。”
看见坐在床铺上的李玉芳时,陈琤确实很惊……只有惊,没有喜。
她想起离家时,高鐵决绝地前行,车窗外是化不开的深黑,她望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听见了自己与这个叫故乡的小城之间断裂的声音,支离破碎,一路狼藉。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没有未来,没有爱情,唯一有的就是逃离家乡。
逃离。逃离家乡就是逃离李玉芳,而逃离李玉芳就是天堂。
这一刻,当她看见母亲时,内心涌上来的除了惊,还有愧疚和不堪。她有多久没有想起母亲了?她有多久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她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回来了?”李玉芳先打破僵局。
陈琤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把丁桥东往身后拽,她恨自己不懂法术,那样就能够将他变成一个拇指小子,揣进口袋里。丁桥东看了看她的脸色,有点儿明白了,他上前几步,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阿姨您好,我叫丁桥东,是阿琤的男朋友。因为我平时在北京工作,阿琤学习也比较紧张,所以未能去拜访阿姨您,实在是大不敬。”
一番话,彬彬有礼,滴水不漏。
他用手指戳了戳陈琤,呆怔着的陈琤才反应过来,她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他刚才已经直接把身份甩了出来——阿琤的男朋友。天啊,他知道什么,他是不知道李玉芳的……厉害。
陈琤低声说:“妈,他……我们……”
她脸上犯了罪急于表白的神情令丁桥东费解,他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吗?像他这种才貌双全又多金的钻石王老五,偶像剧中的男主角人物,不应该是丈母娘捧在手心里稀罕的吗?
李玉芳点点头,慈祥温和又面带欢喜地看着他说:“我们阿琤上次动手术,多亏了有你照顾她。”李玉芳凝视着陈琤,莫测高深的目光,陈琤拿眼瞪丁桥西,以为是她多嘴。丁桥西摸了摸鼻子,回忆半天,她记得自己好像并未提起这档事——不是不想提,是时间不够。话说她在李玉芳的各种追击询问下,也是很辛苦的,说他们点儿好话吧,违背内心;说点儿坏话吧,想想内心深处已经默认这个大嫂,还是作罢。于是每句话都是实打实,并未捏造事实。丁桥西拎着蛋糕去隔壁宿舍了,实在不想面对这种丈母娘审女婿的场面。
李玉芳带了很多小城特产,也给陈琤添置了许多吃穿用的物品,陈琤揣测她这番疼爱,是在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思考的结果。她不是再不肯看自己一眼吗?她不是再不肯开口和她说一句话吗?可是,如今这番举动,又是为何?
说话时,李玉芳看陈琤的眼神,充满疼爱和不舍,可是陈琤的内心却画虎生怯,亲近不起来。
李玉芳坚持自己是长辈,要请吃饭,刚吃完面包和提拉米苏的丁桥西赶紧堆上满脸笑容,说:“我还有点儿事要办,估计晚饭都在外面吃。阿姨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凑热闹了。”
餐厅是丁桥东订的,中等价位,李玉芳坚持要请客。蓝色桌布上有小鱼的图案,餐桌上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束姜花,花瓣上带着水珠,很清香。三个人,李玉芳点了一大桌子菜,有荤有素,鱼虾山珍,超出常规的丰盛。
跟断头饭似的。
陈琤捏着筷子在李玉芳对面坐下,坐到丁桥东身边。她将水杯放到桌子的左上角,李玉芳伸手将她的水杯拿起放到桌子中间,轻声说:“水杯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呢。”
丁桥东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玉芳。
李玉芳的眼角跳了跳,最近眼皮总是跳,她伸手揉了揉眉头,丁桥东关切地问:“怎么了?阿姨您不舒服吗?”
李玉芳神情沉静,淡淡地说:“没事。”
这副看惯了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淡然,此刻看在眼里莫名闹心。陈琤咬着筷子尖儿,微微出神。
李玉芳吃了口菜,放下筷子,看着丁桥东神情平静地说:“我们阿琤,是个好姑娘,你知道她有多优秀吗?”
丁桥东赶紧点头,说:“我知道。”
“她可是我们省的高考状元。”李玉芳一脸骄傲地说。
丁桥东吃了一惊,看了陈琤一眼说:“这……我还真不知道。阿琤并没有告诉我。”
可是,既然是状元,为什么选择了这所大学呢?丁桥东犹豫了一下,这句话并没有问出口,阿琤既然没有告诉他,想必有她的原因。
李玉芳看着他们,继续说:“你也觉得我们阿琤读这所大学委屈了吧?她本该上国内一流大学的……”
丁桥东忙安慰道:“阿姨,没事的。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您知道阿琤开发的一款帮各大品牌商去除库存的APP现在有多少人使用吗?上千万!她在大学生中已经算是个富翁了,我们注册了一家公司,有专门的团队在运作,阿琤占技术股的……还有,系里的领导们也很欣赏她,准备送她去国外交流学习。我陪她一起去。”
说着说着,丁桥东发现李玉芳眉眼间慢慢出现愤然冷漠,还有悲伤痛苦,他有点儿惶惶然,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李玉芳替陈琤夹了一只大虾,站起身来,放到她的碗里,问:“阿琤,你要出国?”
陈琤的脸色有些难看,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是对你说我不同意,你会改变主意吗?”李玉芳的声音很平静,明明是征求意见,却把人压到了泥土里。她的语气和神情明明没有居高临下,丁桥东却感觉陈琤成了地面上的一只蝼蚁。
丁桥东直觉发现某些气息不对劲,令人十分不舒服,他看着陈琤,他想看到她的态度。
丁桥东静静地看着陈琤,等待着她的回答。
陈琤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李玉芳叹了口气,看着陈琤的眼睛满是慈爱,眼角微露的细纹有些萧索,她哽咽着说:“阿琤,父母在,不远游。你爸爸不在了,我还活着。”
不知道哪里有风吹进来,陈琤干涸的眼睛被吹得生疼。
丁桥东微惊,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阿琤的父亲不在了?丁桥东突然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她从来不和他提她的家人。可是,提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独立的人。丁桥东内心有些不安,又觉得这种心情很无趣。
陈琤一直沉默,只低头吃菜,无论李玉芳替她夹什么菜,她通通照单全收,大口大口地吃光。她食量惊人,像打场恶仗般吞咽碗里的食物,最后,当李玉芳又一次夹起一块鸭肉时,丁桥东伸手拦住了她。
这顿饭吃得极其怪异。
饭后,李玉芳笑眯眯地让他们散步逛街去消食,她一个人先回宿舍,阿琤的床单要洗,被褥也要晒一晒,透透气汗水。
“我们去海边好吗?来这里这么久,从来没去过海边。”陈琤说。
丁桥东二话没说,牵着她的手拦着一辆出租车往海边赶。
到了海边,陈琤看见浪花不时涌上沙滩的情景便开始欢呼、尖叫,她甩开鞋子和浪花玩起来。浪花追上来,她跑。浪花退下去,她追。浪花挠着她的脚心,拍打着她的小腿,偶尔还往她的胸口喷水花,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嬉戏着。丁桥东弯腰帮她捡起鞋子,拉着她的手去租了一艘快艇。
丁桥东笑着问她:“你放心我开吗?”陈琤很诚实地摇摇头。
丁桥东哈哈大笑,说:“这死孩子,为人真实在。”
快艇被船家开得飞快,劈波斩浪,屁股后面拖着一道长长的水痕。那种飞起来的感觉真是痛快。玩累了,鸭蛋黄般的太阳还剩下半张脸,圆溜溜的月亮居然迫不及待地出来了。陈琤坐在沙滩上,注视着微波粼粼的海面,听着哗哗的浪声,她用很认真的语气对丁桥东说:“我妈妈,中考时,考前临出家门,她捧着我的脸亲了好半天,还让我爸使劲亲我,说这叫稳稳当当,必须要亲吻脸,图个好兆头。高考前,从来不舍得买好衣服的她,买了几套旗袍。那几天,她睡觉都不脱旗袍,忍着不舒服也坚持了几天……”
丁桥东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穿旗袍啊?”
“旗开得胜啊!”陈琤歪着头看他,笑眯眯的。
丁桥东恍然大悟,点点头。
陈琤顿了片刻,嘴边噙着笑意,很悲凉的笑,说:“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同学总是考得比我好,我每次只能得第二名。后来有一天,我妈突然带了一条内裤回来,让我穿上。我以为是她新买的,可看着又不像,那分明是男孩子穿的。我妈什么话也不说,逼着我穿上它,说穿上就能考第一……”
“后来,晚上我爸和我妈吵架,我才知道,原来那内裤是那个总考第一的男同学的,我妈不知道听谁说的,只要穿上考第一的人的内衣,就能考第一。我多么羞于见那个男同学,我盼望着他能够消失……后来,他真的消失了,他和他父母外出旅游出事了。”陈琤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垂着头不看他,盯着脚下的沙子。
丁桥东盯着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妈居然逼你穿男孩子的内裤?”
陈琤抬起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哭着说:“我妈她……她待我确实极好,她做好吃的给我吃,她从来不出去逛街玩耍,时时刻刻守着我,处处围着我转。我生病时,她坐在床前看着我,整夜不睡觉,就那么守着我……我受了委屈,她第一个冲上去和别人干……我……她明明是爱我的,我也能感受到她真心实意的爱,可我却不开心,我讨厌她。但是离开她,我又思念她。我一边想要逃离她,一边又想要向她证明自己,我活得好矛盾……”
丁桥东哑口无言,他的情绪有些复杂,明亮如镜的眼里闪着疑惑的情绪,他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陳琤的心情,以及她的母亲。丁桥东回忆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有着体面的工作,他们相敬如宾,关系和谐,待他和妹妹从来都是公平公正。他们从没有冲他和妹妹大声说过话,没有逼迫过他们做任何一件事。桥西小时候上幼儿园,在分享日里总是不愿意和小朋友分享物品,幼儿园老师找来父母,桥西眼泪汪汪地躲在他的身后,手里紧紧捏着那袋应该和小朋友分享的饼干。他也以为妹妹这次要挨批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微笑着对老师说,每个孩子在不同阶段成长的程度可能不一样,希望老师给桥西一点儿时间,允许她慢一点儿成长……母亲并没有强迫桥西和其他孩子分享她的零食以及其他物品,她用自己满满的耐心和爱陪着他们成长。他们也有拧巴的时候,惹父母生气,父母总是能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让他们欢喜接受。他和桥西从来没有挨过父母一巴掌,也没有被父母逼迫到伤心落泪。父母给了他们多少爱啊,那些满满的爱并没有宠坏他和桥西。他从小就是天才儿童,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父母以他为荣。桥西成绩一般,学习如蜗牛爬行般,吭哧吭哧考了个大学,爸妈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照样自豪地昭告天下,自己闺女有眼光,有情怀,考去美丽的海滨城市……
丁桥东还在思索着,陈琤突然开口说:“那个出国,我不去了。”
丁桥东怔了怔,蹙起眉头,问她:“就因为你母亲不同意?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慢慢说服她。没有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越来越好的。出国学习而已,又不是不回来。”
陈琤摇摇头:“你不了解我母亲,我不想再忤逆她了。”
曾经,她违背了她的意愿,却以陈家林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收尾。那种痛,她无法再重受一遍。
丁桥东没有说话,他看着她,那目光很深,一时说不清意味。
许久,丁桥东定定地瞧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开口:“可是阿琤,你是独立的人,你有你自己的选择,莫非今后你要一直顺从你母亲的安排吗?哪怕那违背你的本意?”
陈琤看着他,惶惶然的神情。
丁桥东站了起来,他逆着光,像道青色的影子,此时,不远处的路灯齐齐点亮,顿时豁然开朗,拂云拨雾,一切显山露水。
陈琤发呆,丁桥东真好看啊,这样风姿清举的人,她如何配得起他?
丁桥东皱着眉,陈琤一眼望见他眼底,脑海里突然蹦出几句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郎艳独绝。”
回去的路上,丁桥东的脸在路灯下,一直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站在校园公寓前,丁桥东问她:“如果,你的母亲,不同意你和我交往,你会听从她的意愿吗?”
陈琤愕然,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呀?你这么优秀,她没有理由反对我们的。”
“是啊,出国交流这种好事,没有理由反对的。”丁桥东答非所问。
望着陈琤紧抿的双唇,丁桥东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看手表,上前拥抱她,说:“我走了,晚上10点的飞机。代我和桥西说再见。”
回到宿舍,桥西她们正在和隔壁宿舍的人打牌,桥西的水平是最烂的,出牌吃牌慢如乌龟,还经常悔牌,被其他人嫌弃得嘟着嘴巴生气。李玉芳正在卫生间洗刷,陈琤探头一看,自己的几双小白鞋都浸泡在盆里,李玉芳手里那双已经被刷得雪白。陈琤心里五味杂陈。李玉芳回过头冲她笑笑,说:“你先睡吧,我帮你把这几双鞋子洗干净。”
陈琤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床单被洗得特别干净,凑近闻了闻,一股肥皂的清香入鼻,她的心一下子变得特别柔软。李玉芳端着一盆洗好的鞋子出来,走到宿舍阳台上,将它们插在晾衣架的两头挂起来,因为滴水,又急匆匆地跑去拿出几个盆来接水。李玉芳做这一切,轻车熟路,快速利落。
陈琤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神思有点儿恍惚,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陈家林还活着,她整整一年多没有和她说话的事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一切全部翻篇儿。一切都回到从前,回到原点。李玉芳从来就没有怪过她,她一直是那个关心她生活、照料她的好妈妈……
李玉芳找出她的皮鞋,准备帮她擦拭,陈琤从她手里拿走鞋子,轻声说:“妈,不早了,我送你去宾馆休息吧。”
李玉芳的脸僵了,半晌,她挤出一个笑,说:“干吗花那个钱呀?为什么要开宾馆?我就趴你脚头挤一挤,小时候,你天天都要和妈妈睡的……”
陈琤见她误会了,连忙解释:“妈,不是凑合的事,学校有规定,学生公寓亲属一律不允许留宿,也会影响室友休息的。学校有专门供学生亲属住宿的宾馆,离这里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李玉芳愣了愣,问:“多少钱一晚啊?”
“不贵的。两百不到。”
李玉芳倒吸一口气,她环顾了下几个打牌的姑娘,目光刚对上,姑娘们赶紧低头看牌。出老K,我大王,我出炸……
李玉芳不死心,赔着笑对几个女孩儿说:“我睡觉不打呼噜的……我不会弄出一点儿响声,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我……”
“妈!”陈琤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儿,她红着脸拿起李玉芳的包,走过去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李玉芳无奈,走到门口时,几位打牌的姑娘异口同声地喊:“阿姨再见!”
“再见。”李玉芳讪讪地回应。
路上,李玉芳还不死心,想到睡一晚就要花两百元,她原本打算待一个星期再回去,那光住宿都要花掉上千元。越想越肉疼,她顿住脚步,挣扎着说:“阿琤,我不会影响你们的,我保证,你们不起床我绝不起,不会弄出一点儿动静……”
“妈。”陈琤打断她的话,耐心解释,“这是我们学校的规定。我们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每个人都有亲属,今天你来住,明天她来住,容易出矛盾不说,也影响大家的学习和作息。”
“怎么就影响了?不都说了,我不会弄出一点儿动静的嘛。”李玉芳还在坚持。
陈琤想了想,拿出撒手锏:“妈,我每年都能拿到最高奖学金,很多对手都盯着我,等着我犯错,你想因为这件事被我的竞争对手举报到学校,说我不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吗?我的学费可都指望奖学金呢。”
李玉芳一下蔫了,垂着头跟在陈琤后面,一路无话。
陈琤帮她开了一个单间,压了一千块钱,李玉芳很心疼,脸色十分不好看。陈琤将她送到房间,又买了点儿吃食送过来,李玉芳沉默着不说话。陳琤当她还心疼钱呢,正想安慰她几句,李玉芳忽然幽幽地问她:“阿琤,你的学费……其实妈一直在等你开口,你开口问我要,妈不会不给你的。”
陈琤怔了怔,知道是自己的那句“学费都指望奖学金”的话刺激了她,笑了笑,轻声说:“妈,我不是得了奖学金嘛。要是没得奖学金,我肯定要开口问您要钱的。”
李玉芳拍了拍床,说:“阿琤,陪妈聊会儿。”
陈琤本能地有点儿抗拒,她对李玉芳突然间态度大转变,跑到学校来的行为实在摸不清状况。这么稍微一犹豫,再看李玉芳时,她的双眼已浮着泪光,哽咽着对她说:“阿琤,你爸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之前妈对你的态度,你不要怪我。”
陈琤的泪也涌了出来,李玉芳拉着她的手坐下,替她擦拭着眼泪:“妈在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再离开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其实,你也知道,你爸活着时,我们还商量着一定要送你出国学习,哪怕砸锅卖铁……”
陈琤哭着说:“妈,我不出国了。我已经和桥东说了,我不出国了。”
李玉芳的手顿住了,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阿琤,你和丁桥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嗯?”陈琤想了想说,“他准备带我回去见他爸妈。他待我,也是极其认真的。”
李玉芳神色微变,沉默片刻,她淡淡地说:“阿琤,妈妈要是不同意你们交往,你会不会考虑一下?”
陈琤还沉浸在和好后的母女情深中,神思有些恍惚,她的目光停留在母亲耳边泛滥的白发中,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李玉芳说:“妈不是说他不好。他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妈才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这个社会,诱惑力太多,像他这种长得好看家境又好的男人,你喜欢,别人也喜欢。你一辈子都要防贼似的守着,就像怀里抱着一块大钻石,天天招摇过市,贼都惦记着呢。女人总有人老珠黄的一天,男人又禁老,他长得太好看了,你守不住他的。你看你爸那么个人,都一堆狐狸精盯着他……”
陈琤终于醒过神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冷冷地说:“所以,我应该找个瞎子瘸子傻子,这样就能一辈子安安全全白头偕老?”
李玉芳盯著她的眼睛,说:“还能好好聊会儿吗?我只是在和你陈述一个事实,你不要奓毛。”
陈琤猛然想起丁桥东的那句“如果你母亲让你和我分手,你也会听从她的话吗”,心一下子冷了,她站起来微微地笑了,说:“妈,我困了,我明天还有课。”
李玉芳急了,站起来提高嗓门儿:“阿琤,你要面对现实。我不是逼你怎么样,我只是在提醒你。你是我的女儿,虎毒不食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将来伤心欲绝。虽然,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一个状元,跑来读这样普通的学校。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无条件地原谅你,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妈是过来人,你不知道这个人世间,有多少的险恶在等着你。”
陈琤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她避开她的眼睛,嘲弄地笑了:“妈,我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只是没有听从你的吩咐而已。”
李玉芳有些困惑地看着女儿,眼前的陈琤神色清冷,目光深邃,已经褪去青涩幼稚,李玉芳心脏紧缩,女儿真的已经长大,雏鹰展翅,她将越飞越远。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已经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可是,前途凶险莫测,有多少想不到的陷阱在等着她呢?一想到她会受伤,哭泣,难过,那颗心就急得要爆开似的。
李玉芳紧绷的脸慢慢松缓,柔声对陈琤说:“妈以前做得不对,你对我有情绪我能理解。咱不提这个了,你去吧,赶紧回去,早点儿睡。”
5
李玉芳住了两天,终于舍不得一晚一两百元的住宿费,要提前回去。临走前,她从超市替陈琤买回卫生纸、洗衣液、袜子、毛巾等生活用品,叮咛着她毛巾一周用香皂洗三四次,经常去太阳底下曝晒,不然会有螨虫;垫被两个星期就要拿出去晒晒;袜子没空洗就多买几双,一天一双,周末集中一起清洗……李玉芳仿佛要把她在陈琤刚上大学那会儿的缺席通通补上。李玉芳又拎起带来的一个大旅行包,从里面掏出四双拖鞋,笑着对几位姑娘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拖鞋,鞋面是我一针一线勾出来的,鞋底也是买最好的,用针线上好。不值钱,但是阿姨一个心意,谢谢你们对我家阿琤的照顾,你们一个宿舍的姐妹,要团结友爱。阿姨也不会说话,但这个鞋子比你们在街上买的要好穿很多。”
丁桥西接过鞋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针线,吸了口气,问:“阿姨,你这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一双鞋啊。”
李玉芳伸出手,在丁桥西面前晃了晃,指着几处破损处,说:“阿姨反正也闲着没事,就是做鞋子的时候,边看电视边做,很容易戳到手。”
几个姑娘围上来,看着她的手,都倒吸一口气,抱着鞋子七嘴八舌地说谢谢阿姨。陈琤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想起读书那会儿,学习到半夜,李玉芳就坐在旁边陪到半夜。怕打扰她学习,那几年,家里连电视都不敢开。陈家林天天都要在外面消遣到半夜才回家,只有李玉芳陪着她。李玉芳坐在旁边一手拿鞋底,一手拿针线,在顶针、针锥子、钩锥子的帮助下,用力地纳着,整个晚上她都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冬天,手冻得通红,李玉芳不时停下来将冻僵的手放到嘴旁哈气。有时太晚了,她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那针会不小心戳中手指,疼得她嘴里“咝……咝……”不住地吸气……
回忆让陈琤的心变得特别柔软,阵阵暖潮从内心最深处往上涌,她替李玉芳拎起行李,轻声说:“妈,我们快走吧,路上要是堵车就赶不上高铁了。”
出租车里,李玉芳反复交代她多吃饭、早点儿睡、注意身体之类,陈琤看见她的头发乱了,轻声说:“妈,我帮你把头发重新扎一下。”她伸手扒拉一下李玉芳的头发,李玉芳下意识地让了让,可陈琤还是看见那些被刻意隐藏在里面的花白头发,刹那间,陈琤的眼角湿润了,往事一幕幕浮现,那些白发唤醒了内心深处对李玉芳的另一种记忆,心里所有的隔阂、计较、别扭、伤痛通通淡了,唯有温情,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情。李玉芳的操劳和默默奉献的细节,就像被藏在记忆的百宝箱里,即便时过境迁人世沧桑,可它们永远成为她痛苦又温暖不舍的回忆源泉。小时候,她生病时,县城医院看病手续繁多,从排队拿号到辅助检查,再到医生确诊后取药打点滴,全程基本都是李玉芳一个人背着她楼上楼下地跑。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她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依然能记起当初李玉芳背着她满头大汗地排队取号、候诊、取药……拥挤令她举步维艰,可她仍仅凭一手之力,稳稳托住趴在她背上的自己。她的脚步那么沉重,人那么疲倦,可她还不忘给她讲故事,哄她笑。高中时,一日三餐,李玉芳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为她做早饭,她经常骑着电瓶车顶着烈日接送她,给她送饭。无论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李玉芳总是在人前护着她,想方设法掩盖她的过错,生怕她留下坏名声,影响她的未来。但回到家中,李玉芳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过错……
陈琤觉得自己真分裂,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李玉芳所做的一切看在她的眼里都是错,留给她的,只有伤痛和委屈。而如今,她却又念起她的好。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雨已经下了几天,这是今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密集地下雨。
李玉芳和陈琤之间重新开始母慈子孝,李玉芳不时打电话发信息來,嘱咐她买烘鞋器,海边城市湿气大,她给她买了排湿的茶包寄了过来……
丁桥东每周飞过来一次,表面,他们的感情稳定又甜蜜,但每次谈到未来,两人便会陷入沉默。丁桥东对陈琤临阵逃脱放弃出国交流学习很是耿耿于怀,他的内心隐隐感觉到一丝担忧。
他问她:“阿琤,毕业后去北京工作好吗?”
陈琤笑:“还早呢,毕业还有一年多呢。”
丁桥东认真地说:“要提前做打算,如果你不愿意去北京,我们也可以留在S市。”
陈琤揉了揉眼睛,问:“你想吃什么?海鲜?我带你去吃海鲜好不好,有家海鲜馆做的海鲜好好吃。”
丁桥东苦笑:“阿琤,我不是来吃的……”
“那……你想去海边坐快艇买纪念品?”
“阿琤……”
陈琤这才咧嘴一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吧,我都听你的。”
丁桥东淡淡地笑了笑,他并不信陈琤的话。并不是说陈琤的话不是发自她内心,而是他不信陈琤真的可以听他的。丁桥东有极敏锐的观察力,他只见过李玉芳一次,就发现了陈琤的困境。李玉芳的眼睛深不可测,下巴总是微微扬起,都是副要掌控一切的架势,他真心心痛陈琤,他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一副冷冰冰凉薄的模样,他知道她原生家庭里的负面影响一直在她的心里进进退退,他知道她成长中孤独蹒跚的脚步后定是责骂和不满,可是他却无法帮她,对于她的困境,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深感忧虑。
丁桥东知道陈琤对他并不了解,她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他。事实上,在他的身上,有太多她没有发现的惊喜。他在国外开过画展,并且在油画界小有名气;除了英文,他的法语和德语都很棒;他当过赛车手,是一个有S级超级驾照的赛车手,并多次获得冠军;他大学主修建筑,但同时他也拿到了哲学博士和教育学博士的学位,因此,他拿着这两个证书顺便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这一切,她通通不知晓,她对他的底细毫不知情,却没有去探索了解他的想法,可这也恰恰是他喜欢她的地方。不是吗?一个人对你的底细毫不知情却能够爱上你,这样的爱本身就充满着吸引力,就像稀少的深海珍珠,格外宝贵。他在国外临床实习训练时,当助理去治疗过一个有问题的女孩儿,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老师说“painbody”——痛苦之身。
那是一个和其母亲截然相反的女孩儿,她的抑郁症很严重,并且和母亲的对抗极其强烈。那位母亲在生女儿前,活得很痛苦,很抑郁,可当她生下女儿后,她的抑郁症不治而愈,所有的痛苦都减轻了。因为她将内心的痛苦全部投射到女儿身上。她离不开女儿,女儿是她所有痛苦的承受者,女儿是她内在的一部分,只要看不到女儿,她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了女儿,她就会痛不欲生,因为她的痛苦没有地方安置。
她要永远与女儿厮守在一起。
那么多的痛苦,女儿无法承受,于是她像她未生育的母亲一样,得了抑郁症。
老师告诉他,这个女孩儿,如果她将来有了孩子,她的孩子也会成为她的痛苦之身。Whenwesufferfromthesemiseries,wedontkeepthemtoourselves;weoftendistributethemtoothersaswell.(我们从来不会将痛苦只局限于一己之身,而是经常不断将之倾注他人。)
他观察了李玉芳,他猜测,李玉芳或许在陈琤童年时,给予她很多窒息的爱,那些窒息的爱,导致陈琤和她无法分离。不过也许是另外一种情况,一位母亲若是特别纠缠孩子,恰恰是因为孩子在她那里获得的爱非常少。当孩子很弱的时候,需要母亲的精心照料,可母亲对她却疏于照料,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生存的能力越来越强,她已经不再需要母亲照料时,母亲却开始转变态度,越来越重视孩子,因为从孩子这里,她会获得很多很多的收益,她执着于这种好处,将孩子攥在手心紧紧的,不愿放手。
她也不敢放手,因为只要她松开孩子的手,她就要独自去面对自己的痛苦之身。
李玉芳和陈琤之间,到底属于哪一种呢?
不管是哪一种,丁桥东知道,李玉芳将成为他们未来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直接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如果陈琤能够认识到这点,并愿意和他站在一起,他并不害怕李玉芳,他相信他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幸福。
可他害怕陈琤和李玉芳之间,已经成了病态共生的状态。
丁桥东试探她说:“阿琤,我们结婚后,先去欧洲旅游几年,等有了孩子后,我们就在北京定居。”
陈琤诧异两秒,随口说:“那要多少钱啊。”
丁桥东笑了笑:“钱不是问题。我们要努力去生活,而不是生存。要去享受人生,去认识世界。”
陈琤犹豫着说:“国内挺好的……而且,我要是走了,留下我妈一个人,生病都没人给她倒口水喝。”
丁桥东淡淡地说:“她可以请保姆啊。生病也有护工。”
陈琤愣了愣,嗫嚅着说:“我妈只有我一个人了,将来我去哪里,她都会跟着我去哪里的。”
丁桥东忽然觉得有些难过,陈琤不愿意离开她的妈妈,她甘愿成为李玉芳痛苦的承受器,她不愿意跟他站起一起,去为自己的人生争取新的空间,那么他对她毫无办法。
只有她意识到她的问题,意识到她和她母亲之间这种病态的纠缠关系,他才能陪着她一起疗愈,他爱她,他真心想要帮助她。
丁桥东盯着陈琤的眼睛,神情极为严肃,继续试探她说:“你母亲和你是两个人,你们都应该有各自的生活。她,应该重新寻找一个伴侣。或者,她应该寻找其他的精神寄托,你们两个捆绑在一起是错误的……”
陈琤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声音问:“丁桥东,你这是嫌弃我的寡母累赘吗?”
丁桥东沉默地看着她,陈琤一下子泪流满面,她冷笑着说:“丁桥东,我们还没结婚呢,你就这么看不上我的家人。那不是别人,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你让我抛弃她,去和你过好日子,我做不到。”
陈琤的话,是锋利的刃,刺得丁桥东疼痛难忍,他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将他一个人丢在街上。丁桥东心如刀割,也很伤感,他用手捂住额头,似乎想要掩去这一瞬间所有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像丢了士兵的将领,独自站在领地上挥舞着旗子,拼尽全力地抵抗着冲击。但事实是,就算他抵御成功,一个光杆司令,又能有什么胜利可言。陈琤自己不想打破这种纠缠的母女共生状态,他无能为力。是的,他爱陈琤,他不会轻易放弃她。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将会为了爱情,赌上自己的一生。陈琤若是不愿意改变这种状态,他能想象出来他们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他们的婚姻生活,他们要生几个孩子,他们对孩子的教育,他们要在哪里定居……李玉芳通通会参与进来,他和陈琤之间也会争吵不断,他们的孩子会在他们的争吵中战战兢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丁桥东忽然听到身后有呼吸声,一转身看见陈琤低垂的脑袋,她又回来了。
第七章
1
陈琤觉得自己很矛盾,有时候,她明知道丁桥东的话是对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和他对着干。尤其涉及李玉芳时,她暴跳如雷不可理喻,她指责他不爱她,连她的母亲都不愿意接受。她明知道这和丁桥东说的是两回事,可她最后总是绕了个圈儿,再回到丁桥东不爱她的点上。和丁桥东在一起,她不时地维护着李玉芳,可当她回到家和李玉芳在一起时,她又处处和李玉芳唱着反调。李玉芳说,国外并不比国内好,她立马反对,说国外有很多先进的知识、文化、科技等值得我们去学习。李玉芳说,小城宜居,她立马提高嗓门儿说小地方有什么好,稍微优秀点儿的,都削尖脑袋往一线城市挤。李玉芳说,丁桥东既英俊又有钱,这样的男人一定要看紧了,优秀的男人你喜欢,别人也喜欢,她冷冷地说,他不是你能够理解的那种男人,我们的事,你不用操心………
有一次,李玉芳喜滋滋地拿出一堆小孩儿的毛衣,一件件展示给她看,说:“你们孩子的小衣服我都准备好了,你们将来最好生两个,趁我身体还好着,帮你们带大……”
陈琤低头望着那堆小衣服,看了很长时间。她的神情异常专注,心底有道极大的阴影缓缓升起,它们上下掠动,如翅膀。她看着李玉芳,认真地说:“妈,你要不要考虑找個伴儿?我……我并不打算那么早生孩子,即使生了孩子,我们也会自己带。”
李玉芳捏着一件小孩儿的线衣,鼻翼微张,怔怔地望着陈琤,她的眼里有不信,有质疑,有受伤,更多的是落寞。这样的李玉芳是陌生的,令人感觉她很可怜,陈琤心中有些不忍。长久的静默,只听李玉芳轻叹一声,她的声音极缓极缓:“阿琤,你是不是嫌我不中用了?嫌我跟不上时代?我连给你带孩子都不配?”
陈琤瞪大眼睛看着李玉芳,见李玉芳脸上神色戚戚,愧疚涌上心头,李玉芳瘦了,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她嶙峋的锁骨,陈琤叹了口气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想你再为我操劳了,你应该过你自己的生活,去享受一下人生。”
李玉芳把小婴儿的衣物折叠整齐,说:“给你帮忙做饭带孩子就是享受生活。”
看着忙碌的李玉芳,陈琤想,她并不懂怎么做才是对女儿好,可是她已经尽力了,我不能怪她。
以前我以为爱情最重要,现在我突然明白生活最重要。
这是丁桥东提出分手时对陈琤说的话。
开始,陈琤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陷入对丁桥东负心的愤怒中,当初说喜欢她追她的人是他,现在提分手的也是他。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分手时,内心骄傲的她干净利落地同意,她甚至没有给欲言又止的丁桥东说话的机会,转身就离开了。这时,宿舍其他几位姑娘都在为大四的实习落实地点,丁桥西早就找好工作单位回北京实习了,宿舍空荡荡的,倒是能够畅快地痛哭。哭完后,陈琤仔细思考丁桥东提出分手的原因,丁桥东的分手提出得很突然,他们原本是商议订婚的,因为她正面临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他们前一段时间还在商量毕业去不去北京。
一切变化起始于双方父母的会面。
他们最初商量好,李玉芳和陈琤一起去北京,双方父母见个面,顺便在北京玩一玩。可陈琤和李玉芳说了后,李玉芳斩钉截铁地拒绝:“哪有女方去男方那边会面的?昂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他的父母应该来我们家拜访才对!”
陈琤不解地问:“这有区别吗?”
李玉芳从鼻孔里轻哼一声,说:“区别可大着呢,你年轻不懂!女方姿态要放高点儿,不然婚后人家都瞧不起你。”
陈琤沉默片刻,她其实是想,男女双方都是平等的,去哪边见面都无所谓。可既然李玉芳坚持,那就让丁桥东父母过来见一面吧。
丁桥东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低声说:“阿琤,我爸妈工作都特别忙,尤其是我妈,她是医生,天天都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等着她,她每天都有几台手术……”
陈琤有些为难,只好把李玉芳的意思说了一下,丁桥东叹了口气,说:“那我回头和父母商量商量吧。”
隔着手机陈琤都能感觉到丁桥东的不悦和勉强。但不管怎么说,丁桥东的父母还是在约定好的日子从北京赶来无为小城。丁父高大儒雅,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彬彬有礼,丁母大约是常年和病人打交道,面部表情严肃,话不多,周身散发出一股济世的悲悯。夫妇二人举手投足一看就和小城人有着极大的区别,他们的眉目间隐然有一股贵气和书卷的清气,这两股子气让李玉芳顿觉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李玉芳暗暗思忖着扳本的机会,气质学问经济是比不上人家的,那就展示一下能力吧。陈琤原本准备带他们去吃无为小城的特色小吃,也省却李玉芳忙碌,可李玉芳仿佛要展示厨艺似的,坚持在家里吃,她买好食材亲自下厨,烧烹煎烤炸,不一会儿就端上一桌子菜,有糖醋排骨、盐水煮虾、红烧鲫鱼、烤羊排、炸鱼、炖老鸭汤、青椒肉丝、西蓝花炒肉……还有一罐现学来的韩国烧卖牛肉汤。李玉芳望着丰盛的菜肴,热情地招呼丁桥东父母用餐。丁桥东父母礼貌地微笑着,象征性地吃了点西蓝花等素菜,便不动筷了。李玉芳急了,抓起筷子替他们夹了一碗的菜,说:“吃吧吃吧,都是家里人,不用客气。”
丁母低头看看碗里的菜,笑笑说:“我们平时以素为主。”
李玉芳的脸色变了变,讪讪地笑了。丁父见状,夹了块排骨吃,对李玉芳的厨艺赞不绝口,李玉芳心里这才好受些,她再次热情招呼他吃点儿虾,丁父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说:“我嘌呤有点儿高,虾类不能吃。”
李玉芳讷讷地说:“少吃点儿也没关系吧?”
陈琤蹙起眉头,用脚悄悄在下面碰了碰李玉芳的腿。
夜里,将他们一家人送往宾馆,回来的路上陈琤抱怨了李玉芳几句,李玉芳没有说话,她在反省,人家都是吃惯了鹅肝配红酒的上层人士,她怎么随便用几道家常菜来招待呢。想透了,李玉芳有些恼羞成怒,再面对丁家夫妇的涵养和出众的气质,李玉芳的虚处四面灌风,说起话做起事来就有些剑拔弩张了。譬如带他们游览小城时——小城还是有几处古迹的,李玉芳说:“别看我们地方小,我们这里是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城,文化底蕴很深厚的,有着大都市没有的气息,大城市嘈杂,吵得人脑袋疼。”
丁母微笑着说:“大城市机遇多些,医疗教育也要好很多。”
丁母本是无心的一句,却堵得李玉芳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所有的底气,都被这句话抽尽。再看陈琤和丁桥东,两个人倒是亲亲热热说着体己话。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看见卖青菜的,李玉芳就会强调:“这是农家种的有机蔬菜,没有任何农药化肥,吃起来的味道,那是你们大城市的青菜没法比的。”
路过市政府时,李玉芳说:“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优势,在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熟人,街上随便遇见个人,都可能是你的亲戚的亲戚,几句话下来就熟了,办事就特别方便。”
李玉芳说:“你们大城市里上个班,地铁都要坐几个小时,起早摸黑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随便去哪个单位,骑个电瓶车半小时就能到。”
丁家夫妇二人笑了笑,似乎是表示赞同。
李玉芳便有些得意,又说:“小地方的人,特别讲情义。自从阿琤她爸去世,我大病了一场,我们单位领导见我情绪身体都不好,很同情我们,今年让我提前办理病退,不用去上班。逢年过节的,其他同事该有的奖金,我一分不少……”
丁桥东有些惊讶地问:“这么不公平的事,其他同事没有意见?”
李玉芳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意见?谁会这么没有同情心。”
“這和同情心应该是两码事吧?”丁桥东欲言又止,丁父冲他微微摇摇头,丁桥东便不再说下去。
有那么一阵子,几个人一句交谈都没有,像在酝酿心事一般。
李玉芳率先打破沉默,炫耀似的说:“以后,等他们结婚,生了孩子,我闲,能一直帮他们把孩子带到上初中。现在年轻人忙,又没有经验,哪能带得好孩子。我一个熟人朋友,她孙子请月嫂来带的,你们猜怎么了?那天杀的月嫂,竟然给孩子喂安眠药吃。喂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颗到他们家沙发底下,被他们发现,拿着药去药店一问,是安定。又从保姆的包里翻出安眠药,一数粒数,刚好对上天数,每日一粒,喂给孩子……”
丁家夫妇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你要帮他们带孩子?”
李玉芳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眨巴几下眼睛,没接话。
丁母蹙了蹙眉头,淡淡地笑着说:“你也忙碌了半辈子,应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李玉芳没听出言外之意,摇着头说:“我们和你们大城市做父母的心情不一样,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趁我身体好,还能发挥余热,能伸手帮他们一点儿是一点儿,等到我身体不能动了,那时候他们就自力更生吧。”
听了这话,丁家三人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所有的话语都似被冻住。丁桥东意兴阑珊,陈琤和他说话,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陈琤也就不好太过热络。回宾馆的路上,几个人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宾馆走廊静悄悄的,电梯三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脸疏离冷淡,几双眼睛都盯着电梯指示灯。
第二天,丁桥东在电话里和她们告别,待陈琤赶过去要送他们去高铁站时,宾馆已经人去房空,陈琤站在那里,心底茫然无着落,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可却触不到问题的核。
现在,丁桥东就这么和她分手了,她也没弄明白分手的原因。
陈琤想,莫非是丁桥东的父母嫌弃她家境贫寒?
陈琤坐立不安,表面的执拗拗不过内心的执着,她必须要弄明白,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分手。陈琤鼓足勇气拨打丁桥东的手机,丁桥东的手机却一直忙音,怎么也打不通,万般无奈之下,陈琤买了机票飞往北京,去找丁桥西。
飞机上,陈琤的情绪极度低落,她不能失去丁桥东,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要怎么做才能挽留这段感情?舷窗外,白云如天鹅羽翼般铺展着,陈琤的视线随着云朵延伸,渐渐地,她的眼前开始模糊,感觉自己融入云海中。不,这是一个冰雪神话世界,那么多雪白的兔子蹲坐在雪地里,它们的绒毛柔嫩细软,目光平静地和她对视。她伸出手抱住一只兔子,它澄净的目光流露出些许怜悯,它是在怜悯她吗?它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吗?她掐了掐手掌心,心在颤抖着,她不是发过誓,再也不使用这样的秘法吗?她死也不愿意去伤害这可爱又可怜的小生命,可是,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失去丁桥东,她觉得生不如死。她掐住它的脖子,用力,再用力,它的眼珠子往外突,粉色的舌头伸了出来,四条腿用力蹬着……兔子身体渐渐僵硬,那尚有余温的尸体告诉她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睁开眼睛,看到丁桥东英俊的脸越来越清晰,正当她伸出手去触摸时,他的脸突然变成一个白点,倏地一下不见了。
陈琤吓得全身颤抖,猛然惊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几位空姐焦急关切的脸,她这才发现自己平躺在地上,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和汗水。周围的旅客们七手八脚地架起她,把她送到客舱里休息。
空姐给她端来一杯热开水,告诉她:“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啊,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陈琤艰涩地笑笑,她仍旧剧烈地喘息,心头残存的余悸,让她烦躁得恨不得死去。心里隐隐涌上不祥的预感,她怕是永远地失去丁桥东了。
穿着米白色风衣的丁桥西做了新发型,烫了大波浪,画着精致的妆容,看见陈琤,她的眉毛挑得很高,下巴抬得更高,依旧是一副骄傲到了极点的神情。陈琤和她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丁桥西直截了当地说:“我哥他去了苏黎世,你不要找他了,国内的号码他已经不用了。”说完,她又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我哥给你的钱,他说那是你应得的。另外,你占的股份不变,以后会定期打款去你的账号。”
陈琤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丁桥西见状,心有不忍,她叹了口气,替她点了一杯拿铁,说:“陈琤,虽然我并不喜欢你,但我承认你真的很优秀,只是你身上有种阴郁的气息,我想那大约是你活得不幸福很辛苦的原因造成的。可是我哥爱上你,我们家是很开放的,从小父母对我们也很尊重,所以虽然我们不喜欢你,但我们都尊重我哥的选择。”
陈琤冷笑:“尊重你哥的选择?你爸妈过来见了一面,回去不久你哥就突然提出分手,难道不是你爸妈从中作梗吗?”
丁桥西怔了怔,她犹豫片刻,说:“你母亲在我们宿舍时,悄悄告诉我,你得过抑郁症,她说你精神特别脆弱,感谢我们对你的忍耐和包容。”
陈琤心头一悚,扶着额头呻吟着问:“我妈说我得过抑郁症?她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我什么时候得过抑郁症?”
丁桥西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想,你母亲,她并不喜欢我哥哥,她并不希望你嫁給我哥哥。”
陈琤的头颅里似乎有万根针扎似的,头痛欲裂,巨大的无力感和哀痛卷上来将她带往无尽的深渊,她虚脱无力地摇着头:“你哥哥,他……因为我得过抑郁症,所以就不要我了,对吗?”
丁桥西懒洋洋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说:“你真太小瞧我哥了。我哥他是真的喜欢你。他临走特地交代我,他让我告诉你,他能忍受你身上的一切毛病,也愿意去适应你所有的缺点,陪你一起去改变。可是,他无法忍受你的母亲变成你们今后生活里的一颗钉子,这颗钉子会影响你们的生活,甚至是子女……他因为爱你,所以尊重你母亲,可这不代表他愿意去接受你母亲来凌驾于他的生活。我哥是个很通透的人,他想得很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他做决定,一向都很决绝,从不拖泥带水。所以,你不要找我哥了,你放了他吧。”
陈琤睁大眼睛,死死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哭出声,丁桥西看了有些不忍,长叹一口气说:“你没有自己的主见,受制于你母亲,放弃出国学习的机会。并且,从太多的事情都能看出,你是永远挣不脱你母亲的管辖。我哥很有主见,他不会受制于任何人,所以,即使你们走到一起,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也不会有好的结果。我哥看问题很透彻,这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告别丁桥西,陈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痛心疾首吗?她的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是真的累了。
飞机落地,陈琤买了几件孩子的衣服和玩具,来到王大木家。王大木长得珠圆玉润,皮肤吹弹可破,比她做姑娘时更加美丽。看到她,王大木和周洋高兴坏了,王大木叉着腰指挥周洋去买菜,周洋抱着已经会走路的儿子屁颠颠地走了。王大木又是拿好吃的又是泡茶,嘴里也没闲着,埋怨陈琤好久不来找她。陈琤看着忙碌的王大木,扑哧一声笑了。王大木奇怪地看着她,陈琤细细的眉目间掠过奇怪的神色,她将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那里正传来细微的疼痛,她说:“王大木,我妈真是神人啊,当初咱们还读中学那会儿,她就判断你一定早恋早婚。你看,她老人家是不是说中了?如今,你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王大木白了她一眼,说:“你妈晓得我成绩不好,成绩不行的人,一般结婚都早。”
陈琤想到李玉芳那句“王大木的胸脯挺得像板鸭”,特地又细细打量了她的胸部,点点头哧哧地笑着,喃喃自语:“真像啊,真像。我妈是对的,她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错……”笑着笑着,她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王大木吓了一跳,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惊呼:“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陈琤流着泪,说:“王大木,我真羡慕你,真的。”
王大木叹了口气,抱住她,任由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这晚,陈琤在王大木家住下来,任由手机响了一夜。
王大木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陈琤不想说出来,便不再问,只默默地陪着她。陈琤冷静下来后,看着被自己挤走的周洋和孩子,有点儿不好意思。第二天吃完早饭,陈琤不顾王大木夫妇的百般挽留,坚持告辞。
离开王大木家,陈琤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回自己家的小区,小区里那棵老樟树依旧默默迎着她,她走过去将头抵在树身,泪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出来。
老樟树沉默不语,以它百年的深沉默默地注视着她的悲伤。面对她的泪水,它不悲,陈琤想,大约是因为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悲欢离合它都曾经历过、感受过吧?有虫子从枝丫间滑落下来,一条透亮的丝线拉扯着它,如同悬挂示众的死尸。陈琤瞪着泪眼,用两根手指随意地弹击它,她觉得它能感觉到来自她的恶意与伤害,陈琤冷笑,可是它有什么办法?它无力反抗,只好任由她摆布。
回到家,李玉芳看着一脸憔悴的她,赶紧过来扶住她,惊呼着:“阿琤,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吗?”
陈琤沉默片刻,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妈,我和丁桥东分手了。”
李玉芳一怔,脸色变了变,随即一拍巴掌大声说:“分了好!”
陈琤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李玉芳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阿琤,不是我安慰你,我是真觉得分了好。丁桥东那个人,不是你的良配。他的成长环境跟咱们不一样,是两个世界,三观都不一样。而且,那孩子长得太好了,如今这个社会,他那么好看,你爱,别人也爱。你又这么老实,你哪能争得过外面那些狐媚女人。你看你那死鬼老爸,就他那个样子,还有女人惦记着,更别说丁桥东了……”
陈琤怔怔地看着李玉芳,发现李玉芳的脸上似乎带着舒心的笑意,如同胡可家墙壁上那幅画中的大母神般,她的眼睛、鼻子、脖子以及整个面部,仿佛是最深暗的海底,那是没有光的深渊。而她,也彻底跌倒在这个无底深渊处……
2
人心冷了,拿什么来温暖灵魂?
毕业离校前,陈琤站在学校后山的草地上,那里没有别人,只有风,还有枯萎的花草。天空,有成团的乌云在撕裂翻滚,她扬起脸,雨滴大颗大颗地打在她的脸上,冰凉的雨滴顺着脸庞滑到胸前颈后。陈琤木然地在大雨中站了许久,回宿舍便发起高烧。很畅快淋漓的一场病,来势汹汹。肉体上的痛苦,令心灵上的痛减轻许多。烧退了后,陈琤躺在床上不食不语,认真思考以后要走的人生。
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再不堪的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然而往事终究难忘,失去了丁桥东,怎样生活心都是碎的。
李玉芳一天几个电话,建议她去省会城市找工作,选择的余地更大更广。那一瞬间,陈琤重新看到了母亲往昔熟悉的眼神——从容的,坚定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陈琤冷笑,李玉芳一会儿成为阻止她脚步的栅栏,一会儿又成为驱打她前进的荆棘,凭什么她认为怎样就怎样?她的人生已经在李玉芳的指手画脚下变成一团乱麻,她越绕越糊涂,困在其中挣扎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曾经她想要雏鹰展翅,李玉芳怕她飞得太高,对她说父母在不远游。现在又让她去省会城市工作,既然父母在不远游,那么干脆回到小城吧!这算是一种自暴自弃,自我放逐,抑或者是对李玉芳的补偿?陈琤并不清楚。
心灰意冷的陈琤不声不响地回到小城,轻轻松松考取了政府公务员。对此,李玉芳不甘,却没有办法。对于女儿今后可预测的生活轨迹,李玉芳无可奈何,女儿将如同她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无趣人生。现在,唯有挑个好女婿,才能稍微弥补。
市政府不远处就是湿地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古树,它们很有些年头,有着原始的味道。直直的树身高耸入云,几乎看不到树顶,有云遮雾绕的仙气。还有一些古怪的树木,树根外露,裂开缝隙,它们仿佛成了精,立在公园里。
陈琤工作之余,闲暇时喜欢去公园瞎转,她住在这个小城里,却和它格格不入,除了偶尔去王大木家,她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刚上班那会儿,也有各个部门的阿姨大妈们喜欢她的沉静,给她介绍对象。处了几个,其中有两个条件真不错,有一个长得格外英俊,交往了一段时间带回家,李玉芳看到男方脸就黑了,对他不冷不热的。陈琤带他去自己的房间,两人坐房里说着话,李玉芳一会儿送个果盘,一会儿来续水,让房门大开。刚开始,男方等李玉芳一出去便站起来去关闭房门,不料李玉芳提着开水瓶“砰”的一声将门推开,气呼呼地将开水瓶往房门前一抵,男方面红耳赤,哪里还能坐得住,起身匆匆告别。之后,两人不咸不淡地分手了。
见他们分手,李玉芳长吁一口气,说:“阿琤,你不要怪我,那男孩儿我也认识,我托了好多人打听过,他长得好看,家境也好,可人品不行,很花心。算上你,他都谈过十几个女孩子了……”
陈琤扯唇笑笑。
又交往过一个忠厚老实的,个头儿不高,李玉芳极其不喜,说他长得像只水瓶塞,短短粗粗,难看死了,带出去丢脸。陈琤也不放在心上,只要男方不提出分手,她都无所谓。不料男方母亲却托人调查,说陈琤的寡母太厉害,儿子又忠厚,实不相配。那男孩儿听从他母亲的意见,加上确实也害怕李玉芳,就和陈琤分手了。
闹过几次,陈琤便成了政府部门出名的老大难,介绍对象的锐减。陈琤也无所谓,她乐得清静。她的性子原本就冷,每天独来独往,心灵越来越平静。
有一次,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张博涛。陈琤撇开目光,他是遥不可及的星辰,而她只是匆匆而过的路人。曾经的她,也是心高气傲的佼佼者,只是如今,伊人出尘不脱俗,九天上仙坠凡尘——她已是普通人一个。就这样,擦肩而过。她未能看见张博涛张口欲呼她的表情,也未能看清他眉宇间紧缩的疲惫和愁苦。人群中,他們像深海里相遇的两条鱼,各自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弋。
也许,他是去往春暖花开的地方,而她,只能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傍晚时分,下班后,陈琤不想回家,来到公园随便走走。远远的,她看见老古树下有位长发高绾、身材纤瘦高挑的美女正舒展着四肢,如飞鸟一般优美,她弯曲双膝收回双脚,脚掌相对,用双手抓住脚,挺直腰部,抖动双腿,如蝴蝶一般……见她在练瑜伽,陈琤便停止脚步准备绕道而行,不想去打扰那人,却见她突然将身体向后弯曲,几成O形,头部也贴靠到地面,令人咋舌。陈琤的脚步顿住,惊羡地看着。那人慢慢直起身体,转过头,冲她嘻嘻笑,倒把陈琤给笑愣住了。
“瞧你这呆头呆脑的傻样。”她说。
陈琤瞪大眼睛,练瑜伽的人竟然是胡可。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站起来看着陈琤,舒朗淡雅,温和沉静。
“你活得真滋润。”陈琤羡慕地说。
面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胡可懂得的。她弯了弯漂亮的眼睛,眼中星光璀璨,优雅地穿上外套,说:“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原本我还猜,你可能会跑得远远的。”
胡可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很好闻,陈琤忍不住往她跟前凑了凑,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好难啊!做人好难啊!我能跑到哪里呢?我活得真辛苦,行尸走肉一般,一点儿活着的乐趣都没有。”
“哈,我猜你过得不容易。你不应该回来的。”
陈琤凝神思考着,说:“那种心理很奇特很复杂,理智告诉我,我应该走得远远的,这样我才能够解脱,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可是,真要做决定时,那种痛苦……痛苦到我整日都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好比被鬼压身一样,动弹不得。”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你这是一种典型的‘分离焦虑,在你和李玉芳糟糕的亲子关系中,你的自我模式是破碎的,虽然你也想通过努力去建立新的关系,或者是重建自我,但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且,就像那种不合格的‘豆腐渣工程一般,还会时不时给你来个坍塌。这就是你的痛苦来源。”
陈琤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胡可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指着眼前的那些树说:“你看这些树,它们有多高,树下的根就有多长,它们的根都顺着地面长,你缠住我,我绕着你,谁也不愿意让着谁,因为退让会带来死亡。这地底下,全是蛇样的根系。你知道这种缠绕的力量吗?它们有时候会缠倒一棵大树,可那树死了,根却还活着,根上又生出树,树又长大,又缠上别的根,或者被别的根缠住,这地下到处都是生死搏杀。任何一种生命的存活,都不易,人类也是如此。让你弱,我才强!这种关系,放在你和李玉芳的身上,同样适用。”
陈琤没有吭声。
胡可拽住她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一家特别好吃的西餐厅吃牛排。”
胡可的车换成了一辆红色法拉利,热情张扬,像它的主人。
坐在车里,李玉芳打来电话,陈琤接通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来吃了。
电话那头李玉芳沉默几秒,问她:“为什么呀?你去哪儿吃饭?和谁?”
陈琤突然间特别烦她,语气生硬地说:“和一个男人!”说完便挂了手机。之后,手机开始不停地响,陈琤摁掉,再响,再摁掉,再响……
陈琤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不停地、使劲地摁着拒听键,当她发狠要摔掉它时,胡可伸手制止了她,她冲她轻轻地摇摇头,淡淡地说:“冷静点儿,你关机就好。”
陈琤犹豫了几秒,果断地把手机关掉,世界仿佛一下清静下来。
坐在副驾驶座上,陈琤的泪水不时流下来,她低声问:“为什么要让你弱,我才强?大家一起强不行吗?”
胡可紧抿着嘴,目光前视,自顾自地开车,任由陈琤一个人哭泣。
进了餐厅,胡可点好牛排,从LV(路易威登)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递给陈琤,说:“把脸擦擦,瞧你那个■样。”
陈琤接过纸巾,默默地擦拭着。
胡可高深莫测的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同情,她打量了陈琤许久,陈琤没好气地说:“看够了没?我就这么好看?”
胡可笑笑,凝目注视着她说:“你不应该回来。其实你的内心深处,也一直处在婴儿水平,婴儿是必须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所以你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婴儿和母亲一起生活,那么母亲的强,就必须建立在婴儿的弱上,婴儿要听母亲的。必须要把你弄得弱弱的,她才强!听得懂吗?”
陈琤疑惑地盯着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牛排来了,胡可铺好餐巾,优雅地切牛排,不再理她。陈琤赌气般地冲服务员要了一双筷子,夹起牛排狠狠咬起来。胡可轻笑着摇摇头,低头吃牛排。
陈琤三口两口消灭掉食物,把嘴一擦,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从陈家林的死说起,到丁桥东的出现、离去……陈琤觉得所有的凄苦都化成浊水堵在心头,唯有胡可知她五味,至于胡可愿不愿尝她杂陈,她可顾不到许多,一股脑儿先倒出来再说。
胡可慢条斯理地吃着牛排,吃完牛排,又点了一杯咖啡,待到陈琤说得口干舌燥,径直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陈琤愣了愣,嗫嚅着说:“凭什么你喝咖啡,我喝白水?”
胡可淡淡地说:“白水解渴。瞧你说得唾沫横飞的,咖啡哪能解你口中之渴。”
陈琤“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胡可,想胡可继续说点儿什么。不料胡可瞪着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陈琤见她装傻,有点儿生气了,冷着脸说:“我八辈子没吃过,今天特地来吃你的牛排。”
胡可见她生气了,便不再逗她,长叹一口气,说:“其实不用我说什么,道理你都懂。你这位被李玉芳养出来的巨婴和李玉芳这位圣母,需要学会尊重个人空间。李玉芳不要求你必须听她的,你也不必处处都听她的。你要懂得,不管对方是谁,她多么有理,你都得尊重你自己的感受,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一切干涉你选择的人,都是在侵犯你。”
陈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可,似懂非懂的样子。
胡可站起来说:“吃饱了,你是回家呢,还是去我那里坐坐?”
陈琤毫不犹豫地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很不见外地说:“去你家,我今晚不回家……对了,你结婚了吗?”
胡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结婚?结你妈的婚!”
胡可一边骂,一边拿起车钥匙朝门外走去。陈琤也不在意,跟在她身后屁颠颠地小跑着。
胡可就住在自己工作室里面的套间,进了工作室,一眼又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大母神油画,心头的不适油然而生,她蹙起眉头问胡可:“你这画哪里弄来的?真是丑出宇宙了。”
胡可耸耸肩膀说:“那有什么!大母神是你我以及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忽视的神。怎么?是不是觉得她的姿势很高傲,像太后?哈哈……其实,很多家庭都有一位大母神哦,她们独掌整个家庭的选择权和财政大权。大母神的丈夫们为了和谐关系,他们越发驼背和脱发,在妻子的面前抬不起腰来,这是一帮现代社会里被阉割的男人!”
胡可将包丢到沙发上,一边换衣服一边懒洋洋地说:“你我,就是大母神的女儿,我们被大母神培养出一样的以自我为中心,即使有双识别夫君的慧眼,也有可能在大母神的阻挠下失之交臂。女儿的命运是大母神书写的,大母神死去,我们就成了大母神的替代品。你知道吗,女人能影响一家人,男人只能带动他自己。”
陈琤似懂非懂,一脸茫然地看着胡可,胡可眨眨眼睛,看陈琤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儿,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只知道你活得很痛苦,生活在无边无际的黏浊中,处处黏腻不透气,但好像又无法跟任何人控诉……你知道不对,可你内心深处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和我是一样的,但你和我又不一样,你从小生活在温水中,那温度能让你忍受。而我,我父母之间的冷暴力简直是对我灵魂终极炼狱的炙烤,所以我奋不顾身地要跳出来——我去学习心理知识,因为我知道最需要治愈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知道我心理出了问题,很小时我就知道了。那段时间,我恐惧照镜子,恐惧正视和暴露自己,我甚至将自己封闭起来,我产生了严重的自我封闭。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性别,我以为我将来长大了要和父亲一样,娶一个类似我母亲的女人……”
说到这里,胡可蓦地停下不说了,她幽邃深沉的眼眸落在陈琤身上,眼睛弯成月牙儿,就这么盯着陈琤整整看了两三分钟。
“你……你是说,你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居然也曾经得过心理方面的疾病?”陈琤低凉的嗓音划破寂静的空气。
胡可缓缓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腕上的那只晶瑩剔透的翡翠手镯,淡而清晰地承认:“是的。”
胡可的神色漠然,她轻飘飘地问:“你是不是怕了?心理有问题的人!还有,我还害怕一切用于排水的水槽。我觉得自己看不到它的底部,我怕会被吸进去。我甚至感觉它们与别的时空相连,这时候我就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将我拉入其中……”
陈琤两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半晌,她悄悄地放松双手,平静地说:“不怕。既然你和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有双重人格,我也有问题。”
胡可走到衣柜前,拉开衣柜,拿出一套睡衣丢给陈琤,然后长腿一迈,直接在柔软的大床上盘膝坐下,自嘲地笑道:“有一种东西叫传承,你知道吗?相信我,只要你有了孩子,你会将你母亲赋予你身上的一切,通通地倒在你孩子身上,让你的孩子变成第二个你,让他(她)承受你曾经承受过的痛苦。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的原因,我痛恨孩子,所以我也痛恨男人。不错,我很矛盾,我喜欢和男人恋爱,但我害怕婚姻,害怕婴儿……如果我遇到好男人的话,或许我会得到治愈的机会。可惜,我遇到的,都是渣男。所以,我早就不爱男人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爱自己!你,也曾经有过治愈的机会,你可以和你的男友认认真真地恋爱,幸福地生活,可是你左右摇摆,你对自己的感觉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判断,任由你母亲去打乱你原本该有的节奏,所以你失去了你的爱情,也失去了一个极好的被治愈的机会。”
胡可将头懒懒地靠在枕头上,嘲笑着说:“你的秘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早在你还是十几岁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理出了问题,你有着双重人格。你的另一个人格很暴力,因为你内心埋着很多愤怒。任何人,都需要独立空间,这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判断力和个性,你因为独立空间一直被侵占,所以你的内心深处埋着巨大的愤怒。愤怒是你唯一的武器,你是个好孩子,现实生活中的你,没有办法将你的愤怒发泄出来,久而久之,你的内心形成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你要宣泄愤怒,你要毁灭所有入侵你空间的事物……”
陈琤觉得整个脑子都僵住了,虚弱到了极点,心脏绞痛起来,她缓缓坐到沙发上,抱着脑袋痛苦地说:“是啊,入侵者是我最亲爱的母亲,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爱我,所以她才这样做……她迷惑了我的神智,这不是爱!这是不对的。她不能这么对我。”
陈琤忍不住放声痛哭,陈家林的死、李玉芳的冷暴力、丁桥东的离开给予的痛苦奔涌而来……脑海里,一会儿是满身鲜血的陈家林,一会儿是眼神忧伤的丁桥东,还有紧抿嘴唇目光深邃的李玉芳,交替纷杂,脑中像有无数的雪片纷纷扬扬往下落,内心深处的委屈、悲哀、愤怒和无奈狼奔豕突,却没有出口。
胡可一动不动,没有一个字的安慰,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待陈琤终于哭够,她打了个哈欠,问:“你不会真要在我这里过夜吧?”
“我……”
陈琤愣愣地看着她。
“像我这种有精神洁癖的人,床上多个人,我会睡不着。而且,我有时分不清自己的性别,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你不怕?”胡可凑到她耳边,悄声说。
陈琤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咬牙切齿地说:“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你一个心理咨询师,能不能正经点儿!”
望着陈琤恨恨地站起来离开,胡可在她身后哈哈大笑,挥手道别说走好。
不料,当胡可反锁好门,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准备看会儿书再入睡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胡可爬起来,透过猫眼,看见陈琤缩着脖子站在门外。胡可无奈地打开门,陈琤径直走进来,语气很冲地说:“你心理有毛病我就怕你啊,老子今晚借宿在此,偏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胡可关好门,靠在门后,双手环抱,声音闲闲的,又有些轻飘地说:“你这‘老子是跟自己怄气呢,还是和你妈赌气?”
陈琤不看她,也不洗漱,脱了衣服掀开被子就钻进去,闭着眼睛装睡。看着她这副无赖的神情,胡可还真拿她没办法,只好打开衣柜重新抱了一床被子在她旁边睡下。
陈琤悄悄睁开眼睛,有点儿伤心地说:“你嫌弃我啊,不愿意和我睡一个被窝儿……”
胡可冷哼一声,算是承认。
窗外月色如水,清凌凌的月光随着窗帘晃荡。
3
陈琤和胡可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胡可看了看窗外,天已是虚弱不堪的亮白了,墙上的钟指针指着清晨五点。胡可和陈琤对视一眼,皱起眉头,从来没有人这个点来敲门。那敲门声粗鲁猛烈,像家里着了火似的。胡可叹口气起身拉开窗帘,悬在窗户前的天空中,有疏散状的云条,山雨欲来的暗沉。胡可还在发愣,门外的人已经开始拿脚踹门,一边踹一边喊:“陈琤,你给我出来!”
竟然是李玉芳!
陈琤呆若木鸡,她战战兢兢地看着胡可,满眼惊恐,问:“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胡可黑着脸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确定了门外的人是李玉芳,她又气又好笑,打开门,李玉芳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个女人,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当初和我老公睡了还不够,现在又接近我女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胡可惊怒交加,冷笑说:“你真好大本事,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找到这里了。”
李玉芳上前拽住陳琤,厉声说:“走,跟我回家!以后不许跟这个贱货搅到一起!”
“贱货”这个词令陈琤的眼睛由于惊骇而睁大,这是陈琤第一次听到李玉芳爆粗口,她颇为惊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玉芳再一次刷新了她对她的认知。她见胡可冷笑,抱着双臂靠在门边,歉意涌上心头,气愤地对李玉芳说:“物以类聚,我和她是一样的贱货,我乐意和她搅和在一起。”
李玉芳冲上前来,扬手甩了陈琤一耳光,陈琤冷冷地看着她,李玉芳眼中射出冰霜似的寒光,说:“你越来越有能耐了,居然不接我的电话!我以为你被绑架失踪了,从晚上七点就赖在公安局,和民警们软磨硬泡地求他们,直到夜里三四点他们才帮我调了各大路口的监控录像……为了你,我向他们下跪,好话软话说了一大筐,总算在监控录像中看到你进了这栋楼,我就挨个儿一间间地敲门,我一直敲……你看,我两只手都敲破了……”
陈琤捂住半边脸,身体剧烈颤抖着,似乎有无法承受的力量压在她身上,她的脸色变得死灰,眼里的惊恐和嫌恶毫不掩饰地露出来。半晌,她放下手,漠然地看着李玉芳说:“我不就没接你的电话,你至于把事情搞这么大吗?为了我?我今年不是三岁孩子,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有自己的空间,我消失一段时间去忙自己的事不行吗?我一举一动必须要处处向你汇报?”
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通通涌现,小时候,李玉芳严格监视着她的生活,近乎变态地规划着她的成长路线,不能差之分毫,否则就是和她对着干!就是大逆不道!陈家林明明是死于意外,李玉芳却把这罪孽压在她头上,不和她说话,对她施加冷暴力达一年之久……现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生活,李玉芳却来和她谈亲情母爱,打着关心的幌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蓄意破坏了她的恋爱,她原本可以和丁桥东远渡重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到这里,陈琤泪流满面,尖着嗓门儿喊:“是我太软弱,是我没用。我总算看清楚了,别的父母希望子女能够飞得更高,而你,只要我飞起来,你就会在地面上拿着弹弓冷冷地瞄准我。你看,现在我如你所愿,我的两只翅膀都被你打断了,我再也没有力气飞了,我只想平静地度过一辈子。我不想再恋爱,不想结婚,我痛恨生孩子,因为我害怕我会将所有的愤怒都转嫁在孩子身上……”
陳琤缓缓地走到胡可身边,看着李玉芳一字一字地吐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选择,什么都是你替我做的,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永远都是错的。”陈琤伸出手指指向胡可:“她是你眼中的贱货,你当众剥光她的衣服羞辱她,我永远忘不了你羞辱她时扬扬自得的神情和她伤痛淡然的眼神。她就像另一个我,我也想像她那样活得肆意,可我永远做不到,所以我羡慕她,崇拜她。她比你更像是我的亲人,她是我的朋友和知己。她是不婚主义者,如果她愿意,我比她年轻,我可以照顾她。而她能够让我心灵平静,我想和她相扶偕老,生活在一起……”
胡可一怔,随即扬起嘴唇嘲讽地笑了。
陈琤说:“我确信她就是我今后人生道路上的亲人和伙伴,我要搬出去,我要和她住在一起,请你不要再干涉我,这是我的选择!”
李玉芳幽蓝幽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眼睛犹如浸在清水寒冰中的玻璃球,让人感到彻骨寒意,她看了陈琤片刻,照着她的脸上又是一耳光,陈琤一动不动,两边脸火辣辣地疼,那疼一点儿一点儿地逼近内心最深处。
李玉芳突然又笑了,她抬起手轻轻抚上陈琤的面颊,轻声说:“疼不疼?别闹了,跟妈回家。”
陈琤疲倦地侧脸躲着她的手,淡淡地说:“存在即选择,选择即自由。不自由,毋宁死。”
李玉芳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依然平和从容,她说:“阿琤,我宁愿你死,也不愿意让你被世人指指点点,让我和你死去的父亲被人耻笑。”
胡可长叹,她不是不愿意被陈琤拿来当挡箭牌,只是陈琤的话认真得令她当真了。陈琤这孩子,真像从前的自己,从刚开始见到她时,就仿若看着另一个痛苦的自己,内心的悲悯怎么也压制不住。她知道陈琤喜欢她、崇拜她,这孩子的眼睛是那么澄澈干净,所有的情绪都装在眼里。
陈琤突然点点头,她抬眼看了胡可一眼,惨笑着说:“胡可,听见了吗?她宁愿我死。可是,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让我怕的?我还有什么放不下?我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我并非是为了刺激我母亲才说那样的话,我是真的有和你共度此生的想法。这样,两个孤单的人,也能够热闹点儿……”
寒意入骨侵来,胡可一把拉住陈琤,她看着李玉芳愤然地说:“你非要把矛盾激化到最大吗?”
李玉芳紧抿着嘴唇,脸色如阴暗的天色,阴晴不定:“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陈琤放声大笑,点点头:“嗯,算是吧!我在威胁你。”她挣脱胡可,上前抓起桌上自己的包,背到身上,朝门外边走边笑着说:“随你怎么想。我要上班去了,我打小就是个不迟到不早退的好孩子。”
经过胡可身边时,胡可再一次抓住她的胳膊,认真地说:“阿琤,有话好好说,别做傻事。”
“胡可,你可知道,曾经,你出现在我家客厅时,好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你,我羡慕你的美丽,欣赏你的优雅举止,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活成那样的你……可是,原来那样的你也只是假象。”陈琤低声说,她垂下眼皮盯着地面,这一刻,她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胡可的心一震,她看着陈琤,脑海中缓缓浮现出第一次看见陈琤时,她如朵雏菊般安静地偷瞟她,被她的视线撞见,马上低下头,刘海儿遮住了眼睛,却依旧遮不住那份羞涩。
现在,胡可终于明白了,陈琤说要陪着她一起度过余生,这句话饱含着热烈而深挚的情感,当一切亲情、友情、爱情都已无从寄托,一切救赎都已无法指望时,她只能将仅剩的唯一希望,放到少女时期内心倾慕的她身上。
“阿琤……阿琤……”胡可有些惊慌担忧地呼唤她。
陈琤的笑意仍是淡淡的,让人探不清那笑意背后真正的意味,笑得让人心里发毛,李玉芳的心不自觉地一凛,颤声喊道:“阿琤!”
李玉芳想要追出去,胡可拦住她,她抬头怒视着胡可,两下里目光一相触,胡可眼里的鄙夷让她一下蔫巴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咽咽地哭。
4
悲伤中的日子静得几乎能生出尘埃,无聊之时,陈琤不时追问胡可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征服了李玉芳。对于胡可的回答,她怎么也不信。
胡可说:“我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一、你们非要逼死对方?二、她宁愿和我一起生活,也不愿意再面对你。”
陈琤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李玉芳会被这两句话打倒。
从家里搬出来那天,下着小雨,李玉芳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将自己的物品一样样地运下楼。最后一趟,李玉芳流着泪,开口说:“原本我以为,做父母的就像那些不断迁徙的候鸟,子女去了哪儿,做父母的就要往哪儿迁徙。无论要去的地方是寒冬还是酷暑,做父母的都心甘情愿。却没想到,做子女的翅膀硬了,父母便是累赘。阿琤,你曾经是我所有的希望,是我的精神寄托,我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婚姻的不幸,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你失去美好的未来,可是,你却将我视为毒蛇猛兽。愿我能活到九十九岁,好好看清你离开我后,活得是怎么个幸福。”
陈琤深深地看了李玉芳一眼,拎起自己的物品,一脸决绝地下楼离开。
从小到大,她刻意表现出李玉芳所期待的样子,只有那样,她才能感受到李玉芳对她的接纳和爱。只要她的表现不符合李玉芳对她的期望,她们之间就会产生很深的隔阂和矛盾。她没有快乐的童年,没有美丽的少年时光,没有美好的爱情……她再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她并没有威胁李玉芳,内心的另一个自己是真的想要杀死她,那个自己不停地在她的耳边说:“你的人生总是被别人选择,你这么活着有什么劲?”
陈琤冷笑,硬生生压住了内心某种濒临破裂失衡的情绪,她咬着牙对另一个自己说:“我的勇气超过你的想象,我能够坚持活到今天,也算是真正的勇士……只要我的内心不是无以为继,我就会认真地活着。”
两个自己最终和解,达成共识——珍惜生命,远离李玉芳。
胡可靠在老板椅上玩着手机,眼皮耷拉着,她伸手摸了一下后颈,颈椎有点儿不舒服。她用一副困倦没睡醒的嗓音嘟囔着说:“我不信李玉芳就这么放手,不信你看吧。”
胡可的话让陈琤心跳加速,眼皮直跳。
看着她不信的样子,胡可没好气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放,说:“我觉得李玉芳是个很固执的人,她一直坚定地活在自己的妄想中,看不清事实,不接受真相,所以她和很多人的关系都没有办法去修复。和你父亲陈家林是这样,和你也是如此。不是我打击你,你也别试图去修复你和李玉芳的关系了,你改变不了她,与其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和能量去做无用功,不如去好好体验这个世界。丢了……不存在的母爱吧。除非,她愿意改变自己。呃……对了,前段时间认识个不错的男人,要不要介绍给你?”
陈琤看着胡可,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男人?算啦,我这样的人,我是没有力气和能耐将爱的自由向下传递了,我还结什么婚呢?别耽误人家好男儿了。所有的苦难,且于我终结吧。”
胡可挑了挑眉,突然伸手一把揽住陈琤的腰,戏谑说:“你这是要跟我这样过一辈子的意思?Comeonbaby(来吧,宝贝儿),让我们彼此相偕终老吧。”
陈琤看着胡可近在咫尺的脸,觉得心中空荡,只觉人世荒谬、前途茫茫,竟不知所为,她勉强笑了笑,低声说:“我要上班去了,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整天被你调戏。”
望着陈琤,胡可摇了摇头,眼里有怜惜的光,她真担心陈琤有一天会撑不住。
胡可怜惜同情的目光令陈琤极其不自在,被人同情可不是一件好事。陈琤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抓起钥匙和包,支吾着说:“上班去了。”
市政府灰色的楼在阳光中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走进市政府大楼,太阳光从玻璃窗户钻进楼道,楼道里轰轰烈烈燃烧起来似的,上了三楼,王大木站在三楼楼梯上,在逆光中整个人发出虚幻的红光,脸上的笑和她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十分虚幻。
“我不来找你,你恐怕都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王大木说。
陈琤微微张着嘴,很诧异王大木来找她。
半天,她艰难地憋出一句:“我天天有写不完的报告和各种报表,挺忙的……而且,你又要做生意,又要带孩子,也忙得要命,我就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了……”
陈琤解释着,似乎害怕王大木看出什么。
每次看到王大木,她脸上洋溢的幸福是那么刺眼,提醒着陈琤的失败。婚后的王大木,由一个七八十斤的瘦子,被她老公周洋喂成个丰腴的美妇人。幸福和不幸福的强烈对比,令陈琤每次看见王大木都如坐针毡。心中安静,是肉体的生命,而嫉妒是骨中的朽爛。陈琤实在害怕自己会对王大木暗生嫉妒,这样的心理令她感到极其的羞耻,觉得自己实在令人唾弃。
王大木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就那么看着她,眼中罩着暗影。她不知道陈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总是不能理解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来找她,在大门口门卫那里登记,她听到他们私下低声说:“找××科那个性情古怪的姑娘,好好的一个姑娘,性格却那么别扭,可惜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阳光悄悄移动,二人才看清彼此的脸。
许久,王大木说:“阿琤,外面都传言说,你性格古怪,不正常……甚至还有人说你是同性恋。”
陈琤的呼吸微微一滞,有一秒钟差点儿开口说老子同性恋又关别人屁事,王大木却不给她机会,抢先说:“我知道你不是。”
“为啥?”陈琤竟然被逗笑了,“我是不是没对你下手?哈哈,你不是我喜欢的菜。”
王大木耸耸肩膀说:“不管是不是,你都别想尝我这道菜。你现在要上班吧?我来,就是想和你谈谈,你……下班后去看看你妈吧,她在医院的消化科住院呢,胃大出血。”
陈琤愣愣地看着王大木,她认真地打量着王大木,王大木穿着深灰色高领羊绒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条红色的腰带,显得她人高腿长,和过去那个黑瘦的王大木判若两人。
陈琤眨眨眼睛,说:“王大木你现在竟然这么好看。”
王大木皱了皱眉,说:“阿琤,你怎么这么冷血?你妈妈她住院了……你先忙吧,中午等你下班,我在大门口那里等你,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王大木走后的走廊空荡荡的,陈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气闷难过。
李玉芳生病,为什么由王大木来告知自己?王大木什么时候和李玉芳走得这么近?当年,李玉芳提起王大木时,不是一脸的不屑吗?
“这女孩儿一定早婚!你看她那胸脯,挺得像板鸭,一看就不是本分的姑娘……”
瞧,耳边还响着当初的这句话。
一上午,陈琤工作时心神不宁,她不知道李玉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玉芳生病了,她应该感到难过才对,可为什么她的心里只有烦躁和麻木呢?
下班后,走出市政府大门,看见王大木坐在一辆出租车里等自己,陈琤上前,无奈地冲王大木笑笑,顺从地钻进车中。出租车启动,穿梭在树木茂密的林荫道上。中午的阳光穿过叶间的罅隙,筛下一大片细碎的光斑,微风摇曳。它们在她们的脸上缓缓晃动,王大木歪头看了陈琤一眼,陈琤的脸忽明忽暗,她似乎很累,闭着眼睛假寐。
王大木轻声说:“我知道你对你妈有很深的成见。你走后,你妈真的很孤单。刚开始,她偶尔来我那里,只为了向我询问关于你的事,来得也不多。她说你把她的手机号码拉黑了……后来,她越来越喜欢来我店里,帮我看孩子,我生意好忙不过来时,她还会帮我打下手……我以为她是为了排遣孤单,可后来我发现,她来,只是为了听我讲述关于你的事,哪怕只言片语,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反复听也不厌……”
陈琤心里窝着的一股邪气上涌,咽不下吞不进,刚好到了医院门口,她一言不发,动作粗鲁地推开车门,朝医院门口走去。王大木付好车费,下车追上她。陈琤没有回头,她语气平淡地说:“你知道吗,世上有种为人父母的,他们自己的人生毫无快乐和希望可言,内心充满绝望和痛苦,之所以能够活下去,是因为他们将内心的痛苦和绝望转嫁到孩子身上。他们抓住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攻击孩子很久,以之中来折磨孩子,孩子痛苦的模样让他们从中得到暂时的释放和轻松,他们的心情就会变得很愉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身心损毁,痛苦不堪,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可是他们依旧不放手……”
陈琤突然停下脚步,王大木差点儿撞上她。
陈琤的话令王大木震惊,也不理解,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说:“你……我觉得你的心理好可怕,天下只有为子女付出一切的父母,哪有让孩子身心损毁的父母啊。阿琤,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怕。你的思想好偏激。”
陈琤沉默,她知道王大木这种从小在满满的爱的滋养下成长的孩子,是无法理解这些的,王大木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我觉得你妈是个好人。”
李玉芳确实不坏,陈琤从来没觉得她是个坏人。从小接送她放学时,路上遇见乞丐,李玉芳总是丢几个钱给他们;邻居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李玉芳都是尽心尽力帮助;不相识的人有个困难,李玉芳第一个捐款……
站在病房门外,陈琤看见熟睡中的李玉芳脸色蜡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衬得一张脸越发干枯。李玉芳才刚过五十岁,病床上的她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
“她到底是什么病?胃出血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陈琤蹙起眉头问。
王大木真觉得好笑,不满地说:“阿琤,那是你妈,她什么病,你倒来问我。”
陈琤耸耸肩。
李玉芳似乎感觉到她们的视线,她睁开眼睛,看见陈琤时,干枯的脸一下舒展开,她急急地半抬起身子冲她招手喊:“阿琤!阿琤!”
陈琤无奈,推门进来。
李玉芳拉著她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阿琤,你来了。”
陈琤不说话,别扭地看着她,穿着一身病号服的李玉芳,那手腕细得好像稍一用力便要折断似的,一种微妙的恻隐之心涌上来,陈琤有种重拳打棉花的颓唐感,她轻叹一口气,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一句话招落了李玉芳的眼泪,她呜咽着说:“阿琤,从你走后,我一个人做饭也不太好做,多做一点儿吃不掉,少了又没法做。有时候图省事,我就做点儿粥和面条,这体重一下子从一百二十多斤跌到了九十来斤……前两天吃了点儿辣,喝了点儿闷酒,没想到就胃出血了。”
李玉芳眼泪汪汪地拉着陈琤的手,轻声说:“阿琤,母女还有隔夜的仇吗?你回来跟妈一起住吧。”
李玉芳的手心湿答答的,那种黏腻腻的感觉,让陈琤既难过又生厌,仿佛自己在李玉芳的目光下,变成了一个人血馒头,包治百病的人血馒头。
这时,医生进来了,对她们说:“李玉芳,家属可以办理出院手续,明早出院。回去不要吃刺激性食物,酒是一滴都不能喝的,胃靠平时的养护。”
“我去办理出院手续。”王大木自告奋勇地说。
王大木一走,整个病房显得特别安静,李玉芳的鼻翼微张,声音极缓极缓:“阿琤,你不在我身边,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丝毫的乐趣,我活着干吗呢?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亲人,我每天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才能打发掉许多的时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现在,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待在我身边,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这样为什么不可以?”
陈琤的眼里闪过一丝难过,但她很快就将那份难过压制住,只淡淡地望着她,不说话。
李玉芳顺手捋了捋耳边的乱发,慢慢调整了下姿势,眼中泪光一闪,柔声说:“阿琤,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给你讲过的童话故事吗?小鸡喜欢吃虫子,它把最肥大的虫子送给它的好朋友小兔子,小兔子不要。它又将虫子送给老山羊,老山羊也不要……小鸡很生气,它明明给它们最好的东西,它们却不领情,小鸡怎么也想不通,整天闷闷不乐,最后闷出病了。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小鸡,我给你我认为最好的,希望你能过上最好的生活,却不料你压根儿不屑。可我这么多年,一直深陷于执着中不能自拔,我真是可怜又可笑。阿琤,我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你又何尝不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呢。你仔细想想,你换位思考一下,你认为妈妈到底哪里错了?”
陈琤心中一动,目光停在李玉芳的脸上,李玉芳擦了擦眼睛,低声说:“我依从你,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就是给你自由,对你好?我替你选择无中,那是集合你自身的特点选的,你不听,要反着来,也依你了。你明明可以上国内一流的大学,却偏偏不肯上,要去读次点儿的学校,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却不闻不问吗?假如你是位母亲,你觉得你要怎么做?”
陈琤神色复杂地看着李玉芳,回味思考她的这番话,慢慢地叹了口气,她和李玉芳一样,都固守着自己的内心又冥顽不化。她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李玉芳说:“你和丁桥东分手,也归咎于我。而实际上,你们的问题,是因为你们自身观点不同,并非我导致。没有我,你们走到一起,最终也会分开。你和丁桥东都是极有主见的人,一旦遇到分歧,那是针尖儿对麦芒儿。你们都是人尖儿,都崇尚所谓的不自由毋宁死,你觉得你们能走到最后?我担心你吃亏,长痛不如短痛,分手也未必是坏事,我自家闺女我心里有数。可你却自暴自弃,随便交了几位男朋友,他们都不是你的良配……”
陈琤下意识想要回避,打断她,问:“妈,你认为我的良配是谁?刘德华还是奥巴马?你过去并不欣赏我的朋友王大木,可你现在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去接近她,无非是想让她来缓和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妈,你认为我们之间,还能好好当母女吗?”
陈琤脸上的嘲讽令李玉芳难过,她疲倦地垂下目光,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妈妈。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陈琤沉默着,是啊,她们是血浓于水的母女,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现实。
李玉芳注视着陈琤,淡然笑着:“虽然你痛恨我,可我依旧是你的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
陈琤的眼睛定定地落在李玉芳枯黄的脸上,李玉芳真的老了,那双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眼睛不再明亮,并且,她的眼皮耷拉,毫无美感。陈琤觉得很难过,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她深觉李玉芳的不易,只是,她再也不愿意李玉芳踏过她的界线。陈琤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妈,确实,你永远是我妈。只是你的爱太沉重,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我前世做了坏事,所以投胎到你身边来受苦的……这么想,我对你的愤怒和责怪就会少一些。只要离开你,我的痛苦就会减少,我的生命就能够自由。所以,请你,真的不要再靠近我了。”
李玉芳的脸迅速白了,这个瞬间的绝望和悲哀压过一切,她的身体剧烈地哆嗦着,许久,她苦笑:“你说得好像我一直在虐待你,我实在是想不通,我只是在你未成人之前,努力做好你的引路人,可在你眼中却变成伤害。”
陈琤抱歉地看着她:“妈,我是你的女儿,我承认自己爱你,所以一直以来,我会尽量地承受你的控制与痛苦的情绪。可是,你和我是独立的个体,我已经长大了,并且在我的成长之路里,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能再为你的感受负责任,离开你后的世界对我而言,更真实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也请你好好做自己,不要将你的喜怒哀乐寄托在我的身上。”
李玉芳木木地坐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脚尖,脸色惨白。那种白,仿若伤口在水中浸泡过久,白里泛着肿胀的青气。女儿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她不肯再回到自己的身边。李玉芳突然放声号哭,企图通过这哭声将自己从灭顶的绝望和恐惧中挣脱出头。
办理好出院手续的王大木一脸惊恐地冲进病房,被这哭声吓到了。“阿姨。”王大木在她面前蹲下来,含着眼泪低声呼唤她。王大木朝陈琤投去责怪的一瞥,将李玉芳瘦弱的双肩拥入怀中。
陈琤在沉默中让泪水肆意地流出,她握住李玉芳的手,缓缓地说:“妈,如果你觉得失去某个关系就活不下去,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会辜负你。很抱歉女儿辜负了你……事实上,幸福这么重要的事,怎能依靠別人?我永远是您的女儿,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您好好保重。”
陈琤松开李玉芳的手,抹干眼泪,带着坚毅与疲倦离去。
“大木,她真的彻底不需要我了。”李玉芳的嗓音中,透出无限的伤感与灰心,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掉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干枯瘦瘪的老人,王大木陪着她掉泪,她不明白,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陈琤会如此任性,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对立的母女。如果她和她的孩子,将来像陈琤母女这样,她一定会痛苦死。
“大木,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不知过了多久,李玉芳开口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会弄到这个地步?”
王大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李玉芳拉着王大木的手,端详着她,缓缓地说:“大木,以后你多开解开解她。只要她过得好,我什么都不求了。父母和子女之间,最后退步的永远是做父母的。因为无论对错输赢,父母,都是输家。罢罢罢,随她去吧,只要她高兴。”
这话里的凄凉和无奈,令王大木的胸口一阵窒闷,又无从宣泄,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阿姨,我觉得阿琤太不懂事了,做任何事完全凭着自己的性子。”
“别!孩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她,她的心里不比我好受。”李玉芳的嘴唇颤颤地哆嗦着,如深秋枝头在秋风中挣扎的枯叶。
5
我的生活,要有光,要有蓝天大海,要有可口的食物,要有亲人、朋友和恋人,要有旅途和风景,我要有欣赏和完善这一切的心……
陈琤烦躁地丢下画笔,揉碎画纸。那张快要成图的风景画变成废纸被丢弃到废纸篓里。陈琤站起来像头困兽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她问正在吃草莓看口水剧的胡可:“你说,她去哪儿了?她一个已年迈的老人,她能去哪儿?她在外面要是生病了,会不会死在外面?”
胡可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面前的案卷资料,皱着眉头说:“阿琤,我以为我已经治愈你……要不,我送你去参加一个深度的疗愈班吧。其实……你的痛苦之源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一边在逃离你的母亲,一边又离不开她,想要向她证明你自己。你想要证明什么呢?证明她爱你,她在意你?”
陈琤泄了气,被胡可的这些话震动,她直勾勾地看着胡可:“孝顺孝顺,顺着长辈,就是孝。我是个不忠不孝的人,我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胡可“啪”的一声丢下手里的资料,盯着陈琤,陈琤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她垂着睫毛,生无可恋的模样。
“胡可,我的内心有两个‘我,一个在大喊远离李玉芳,另一个却在思念她担心她想要去接近她……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严重了,我觉得痛苦极了。”陈琤说,“一个‘我在说,要有自由,不要接近她,远离那种被吞噬的恐怖;另一个‘我却在说,她是你的妈妈,无条件爱你接受你的妈妈。”
胡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整理下衣服,看了看时间,说:“阿琤,我替你治疗这么长时间,你现在的反应是在提醒我的失败。唉,不行我就把你送给我认识的一位老师,看她能不能治好你。”
夜里,陈琤躺在胡可旁边的折叠床上,很安静。她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心事重重,翻来覆去,胡可一觉醒来,见她还没睡,忍不住骂她:“你呀,就是脑子里有屎,自己折磨自己。”
陈琤幽幽地说:“是啊是啊,我脑子有毛病,我是病人,你连一句关心话都没有,像话吗?还好意思睡得那么沉。”
胡可带着笑意戏谑道:“你要怎么关心?要不,你来我怀里睡?”
陈琤“呸”了一声,说:“你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就没遇到人想要打死你吗?”
胡可满不在乎地说:“想打死我的人多着呢,你来给我捶捶背揉揉肩,我让你插个队,排第一个,怎么样?”
陈琤忍不住笑了起来,胡可见状,越发嬉皮笑脸起来,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陈琤翻了个身,将脸对着胡可,慢悠悠地说:“别调戏我,话说你这段时间交往的那个男人,还挺英俊的,有没有考虑和他长期处下去?唉,话说两个女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也挺好的,哪天你抛下我,和男人跑了,我还真挺伤心的。”
胡可悻悻地说:“我跟男人跑了?你别贼喊捉贼。哪天你要是遇到好男人了,尽管嫁出去,丢我一个老人家自生自灭,我不会怪你的。”
陈琤沉默,好男人?她还会遇见好男人吗?即使遇见,她还能爱?
胡可,是她的良师益友,她早已下定决心此生和胡可一起相互扶持着度过。胡可的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她的渊博知识和修养,还有她面对患者和员工时的那种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本领。
在她最困难时,胡可接纳了她,调养她的身体,治愈她的心灵。
闲暇时,胡可带着她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两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露天里喝咖啡,晒太阳,聊时尚八卦。她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的男子,彼此对视一眼,胡可冲她挤挤眼睛,轻咳一声,坐直了腰开始深情专注又长久地注视着男子,那男子先是若无其事,继而和她对视片刻,他很快便在这个貌美女人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开始羞涩,脸红,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最后打翻了一杯咖啡后起身结账悻悻地离开。
两个女人大获全胜,捧腹大笑。
她们又在张果老巷里的一家小店铺发现了一条产自云南的手工棉麻围巾,暗红色有着蝴蝶图案,胡可对它毫不感冒,认为它的颜色脏兮兮的,可陈琤说好看,便买了下来。回去后,陈琤翻遍了衣橱里所有的外套,居然找不到一件能和它搭配的,胡可又嘲笑了她一番,晚上吃过饭后,胡可拖着她又去逛商场,为她买了一件可以搭配这条围巾的黑色羊毛大衣,再配上一双皮质上乘的紫红长靴,花去四五千块钱。陈琤皱了皱眉头,感觉自己本末倒置,为了一条几十块钱的围巾,花了这么多钱,她瞅了胡可一眼说:“这要等我下下下下下下个月的工资下来,才有钱还给你啊。”
胡可笑起来,眼睛弯弯,说:“好啊。顺便记得付下房租和伙食费……哦对了,还有我每晚的陪床费。”
陈琤气急败坏地说:“陪床费?明明是我陪你睡好吧,要收费也是我收。”
胡可轻瞄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为啥?就凭你比我年轻?”
陈琤语塞,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陈琤跟在胡可身后,看着只穿了件衬衫和风衣的胡可,高挑干练,像只茕茕孑立的鹤,孤独又清高。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真的挺好,内心平静安逸,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也很幸福。
可是,内心的平静和安逸很快在一个寻常的日子中被打破了。
这日的天气多云转阴,太阳躲躲闪闪地在云雾里穿行,惹得人不胜其烦。胡可一直到半夜都未回来,陈琤坐在沙发上等她,脑海里有百千种情绪,胡可有时候接听电话会很刻意地避开她,看到短信会甜甜一笑……她知道胡可有男人。陈琤嘲讽地笑笑,胡可待她好,所以她对胡可产生了极强的占有欲吗?有种属于自己的心爱物品被别人觊觎的危机感,陈琤有些惊恐地拧了拧耳朵,暗暗责骂自己变态。胡可真能遇见好男人成个家,那是一件好事啊,她怎么能盼着她真的孤独终老呢?胡可已经不年轻了,她错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真要能遇见个好男人,她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长长地吐了口气,陈琤慢慢平复着心中的暗涌波涛。
终于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胡可一身暗系打扮,黑色皮衣小短裙,黑色双层蕾丝choker(项圈)显得她脖颈格外修长。换好鞋子,她盯着沙发上的陈琤看了几眼,问:“怎么还没睡?”
陈琤没有说话。
胡可妩媚一笑,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双臂压在她身体两侧,压低声音说:“你是在等我吗?”
陈琤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她闻到了胡可身上复杂的气味,她皱了皱眉说:“你的身上,有情欲的气息……”
胡可愣了愣,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说:“你竟然能分辨出情欲的气息?你和男人睡过吗?”
陈琤心头忽然升起几分火气和烦躁,她没有,她竟然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睡过。
胡可知道她生气了,她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她面前,低声开口说:“阿琤,我……我还是没法接受婚姻,我不会和那些男人结婚的。倒是你,随时可能抛下我和男人跑了……其实,这辈子我们两个这样度过,想想也是不错的选择。”
陈琤愣了愣,惊慌地垂下眼眸,有一种茫然和无措,她眼神躲闪,不敢正视胡可,笑笑说:“去洗澡睡覺吧,不早了。”
胡可目光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扯唇嘲讽一笑,扭着腰进了卫生间。
夜里,睡梦中的那些兔子一只只跳出来,它们对她说,你的心里有很多痛楚,瞧瞧你把日子过得举步维艰。
她不理会它们,哼着歌,想要把它们赶走。
它们消失了。却有另一个她走过来,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踮着脚尖,轻声对她说,阿琤,我们已经失去很多东西,我们一无所有。
不,我还有快乐。我要留下快乐。她挣扎着远离那个自己,开始奔跑,前方有座山,山后有条河,粉色的桃花瓣落满那条河,她要把她负重的双脚泡进河水里。
陈琤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理清对胡可的真实情感,她是拿胡可当朋友吗?还是拿她当依靠?抑或,胡可就是她的救世主?但毫无疑问,她和胡可的这种关系令她感觉很舒适、愉悦。只是偶尔会对胡可的其他恋情感觉不快,她害怕失去,害怕生活中再有任何的变故。但胡可很快就能安抚好她。
日子像流水,生活渐趋于平和、淡然、安静。
胡可花钱将屋子改造,在卧室里建造了一个大火炉。
冬日来临,她们在火炉里烧着无烟煤,火苗向上不断地蹿着,室内温暖如春,日光灯照射着屋内的角角落落。窗外下着雪,染白了整个院落,树丫上落满了白雪。胡可泡好一壶上等龙井茶,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中。她们相视而笑,陈琤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在一起互相取暖。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怪,可这种关系让我觉得很舒适。安稳又乏味。”
胡可嗤笑:“人生本来就是乏味的。”
陈琤有些忧伤,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渐渐死去。”
胡可笑笑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渐渐地,我竟然害怕分别。阿琤,你会离开我吗?”
陈琤茫然地看着她:“我还能去哪儿呢?你会不会哪天突然赶我走?”
胡可喝了口茶,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放荡不羁的笑,说:“阿琤,我们两个,能够相携相依,是多么来之不易的缘分啊。我只愿,有一天,你不要轻易地抛弃我们这段感情,弃我而去。”
陈琤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胡可又摇头晃脑地说:“你若离开我,人世间这般荒凉寂寥,生命的彼岸那么遥远,独自一人的夜如此深不可测……”
陈琤一口茶笑喷了出来。
门外有快递员在敲门,打开门,有一个从云南大理古城寄过来的包裹。顺丰快递。快递面单上的收件人是陈琤。
云南大理那边,她从来都没有朋友同学在那边,怎么会有人给她寄快递?
拆开快递,里面是一条洁白柔软的羊毛围巾。还有一封信。
那熟悉的字体,令陈琤的眼皮激烈地跳动,她提着一颗忐忑的心打开信,果然是李玉芳:
阿琤我儿,有时候我想,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对你的爱呢?和你分别的这几年时间里,我想通了很多问题。我明白我是个无趣的、不懂变通的母亲,和你在一起时,我甚至连个玩笑都开不起。为了你,为了家庭,我又忙碌又压抑,没有自己的喜好,也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在付出,而实际上,你和你的父亲,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付出,我完全不必如此辛苦,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我现在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苛刻?我为什么要逼着你追求所谓的成功?我为什么要束缚着自己又束缚着你?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紧张兮兮的模式中。我的养父母,他们迫于生计,活得十分辛苦,他们没有自己的喜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开心大笑的样子,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创伤,点点滴滴地传递给我。我,从我的父母那里,将这种紧绷的、无趣的人生传承下来,并影响着你……我把自己的人生和你的人生都弄得一团糟。阿琤,我是真的反省了,我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是否还有缓和的余地……没关系,只要你不想见到我,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的心里,对我有那么多的委屈和愤怒,它们真真实实地积压着,我不奢望你能从内心深处真正与我和解。只要你生活得好,其他都不重要。
大理真是个能够治愈一切的好地方。来到大理的第一天,我一个人来到洱海边,我的内心充满不解和痛苦,我在洱海边待到天黑。天上的月亮是倾斜的,苍山、洱海也是倾斜的。它们相互接续,又似乎彻底撇清,只与悠远相连。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泾渭,只有纯粹和美。在洱海边,无论是我的呼吸,还是大地花木的呼吸,都与天地融为一体,我忽然就想开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令我十分舒适,我放弃了别的念头。是的,我原本打算找个优美的环境结束生命。我以为自己生无可恋。
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坐在临海的阳台上,泡一杯清茶,听着你最爱的王菲,烦恼苦闷的心越发平静,就像无波的洱海一样宁静自然,忘记时间,忘记痛苦,这样的心境大抵是一个人最好的状态了。在这里,总能让人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阿琤,生活从来不会停止对人的考验。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缘分这种东西,到底是劫,还是福?你猜,我在这里遇见了谁?你不会猜到的。
张博涛,你还记得他吗?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記他的。曾经为了他,你放弃更好的重点高中,放弃了你的状元……抱歉,我偷看过你的日记。
阿琤,我承认你的眼光很好,张博涛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儿。
我和他是在大理古城相遇。那天,古城很安静。街道宽阔,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随便走走,时光一下子慢了下来。街上没有吆喝声,没有喧哗声,巷子深处能听到手鼓的敲击声。我走进一家棉麻袍子店铺,想要挑一件好看的袍子寄给你。突然有人在我身后说:“阿姨,我想陈琤应该不会喜欢这种衣服。”我吓了一跳,说真的,在这种地方,听到你的名字,真是把人吓得够呛。我回过头,看见一位鼻梁高挺、眼神深邃的冷峻男子,很眼熟,但我却没能认出他。他笑了笑,自我介绍一番,说是你的同学张博涛。
过去的很多事涌出来,看着他,我内心五味杂陈。我甚至有些痛恨他,说实在话,一直以来,我真心觉得你爸的死亡,他有责任。
张博涛请我吃饭,在大理的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厅,他点了一瓶洋酒。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很多。他说大理是最适合发呆的城,大理的天空用手机拍图都很好看,大理也是最能够疗愈人的地方……他投资公司创业失败,欠下很多债,女朋友也和别人跑了。他还告诉我,他回家乡的时候,在街头碰见你,当时的你脸色冷漠,对他视而不见,你们擦肩而过。
阿琤,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见到他时,他十分落魄。这说明,人生之路,难免有跌宕浮沉,坎坷磨难是避免不了的,没有哪个人能够一辈子顺顺当当。
张博涛来到大理,起初,也许只是为了逃避,为了疗伤。可人才到哪儿都是人才,他很有经商的头脑,也是个很有情怀的人,他和一位白族人合伙在大理开了一家私立学校,学校的公众号在他的打理下,已经有上万的粉丝家长,现在生源很不错,在当地十分有名气。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托他的福,我现在在他的学校当孩子们的生活老师,我常常带着孩子们包饺子、做手工,同时,我还教三年级的语文,孩子们都很喜欢我,他们称呼我玉芳老师。你不要感到奇怪,你大概忘记了,我曾经也是超级学霸。
闲暇时,张博涛喜欢去我那里蹭饭,饭后我泡好茶,我们老小两代人坐在阳台上望着洱海发呆。洱海在傍晚时,水天一色,天空有时有着墨色厚重的云朵。张博涛时常感叹,人的一生会走过很多地方,但让他流连忘返视为第二故乡的地方,除了大理,再也没有别的了。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你曾经用小刀戳破他的自行车车胎。你实在是鲁莽又冲动。
我们谈了很多,我忍不住告诉他,你当年对他的暗恋。他沉默许久,感慨地说当年的你实在太优秀,他怎么也赶超不了你。优秀的你多么让人讨厌啊,他不敢正视你,厌恶一切与你有关的事物,不肯接受、正视自己的失败。那时候的他,特别的孩子气。阿琤,你不会责怪我向他诉说你曾经的暗恋吧?其实,你的暗恋已经不叫暗恋了,据说当时全校的人都知道你对他的喜欢。
张博涛很害羞地告诉我,当初他对你敬而远之,是因为他内心的傲气和不服输,后来渐渐成熟,他能够正视内心真正的情感,并为自己的狭隘而惭愧。他以为你会上清华,于是大学志愿他改填了清华……造化弄人啊!得知后来你身上发生的事是因他而起,他很震惊。后来,他还曾经打听过你,得知你已经有了男朋友,心里很是惆怅。再不久,他也交了女朋友。
阿琤,人生不易,有缘更难。你还记得那些你生命中真正热爱过的人和事物吗?
忘记那些伤害和痛苦,重新拥抱美好吧。
我们的痛苦,一半是生活给予的,另一半则是我们自己的棱角造就的。任何事,任何痛苦,都会成为过去,请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你的痛苦全部来自于我——你的母亲,那我愿意彻底从你的世界消失,只要你快乐、幸福。
那条白色的羊毛围巾,是我亲手替你织的。它配你冬天的深色系大衣很合适。
帮你织的时候,张博涛也求着我帮他织了一条。
从我这里,张博涛了解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迹,每当我讲述你小时候的可爱时,他笑得前俯后仰。
最后,张博涛下周二晚上的飞机返乡。周三的清晨,他将系着那条白围巾,在王大木的板鸭店里等你。你若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请系上我给你织的那条白围巾。
阿琤,一切都不晚,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陈琤机械地收好信,打开门,后门的阳台上,墙角靠着一把扫帚。寒冬,鸟雀觅食辛苦,下雪后更是艰难。世间万物都活得艰辛。陈琤拿起扫帚,弯下腰慢慢地清扫着积雪,扫开一块空地,进屋拿了一些面包屑和其他吃食,撒在空地上,让那些饥寒的鸟儿来啄食。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陈琤回过头,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胡可在往土陶罐里插一枝蜡梅,她冲门外的她妩媚地笑着,说:“你前几日未画完的工笔画,今天把它画完吧。你画画,我看书陪你。”
说完,她又拧了拧眉,低语道:“这天寒地冻,不如你我温一壶老酒,一醉方休,如何?甚好!”
桌上的白色围巾,格外显眼。
有些念头只在倏忽间就能立刻席卷五脏六腑,大脑放空了几秒,陈琤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心。陈琤将李玉芳的信件递给胡可,看完信后的胡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默地抽起烟。许久,胡可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条围巾,仔细端详着,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要记住,听从你内心真正的发声,不要考虑别的。因为,那是你的人生。”
说这句话时,胡可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遗憾,有些伤感,更多的是释然,她替陈琤高兴。
陈琤有些内疚,眼前的胡可,就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梦境,承载着幸福与希望冉冉上升。上升。然后,李玉芳的一盆冷水兜头淋下,“砰”的一声,那梦境华丽地破碎、陨落。
也许,两个破碎的灵魂,彼此之间本就缺失真实依靠的感觉,最终也只能隔河各自落寞而行。
胡可的脸色很不好,表情也令人有些害怕,她的眼神乌沉沉,卷着滔天巨浪,注视着桌上的白围巾。
那条白色羊毛围巾,似乎变成一条绳索,缓缓地绕上陈琤的脖子……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作者简介】张尘舞,女,1983年生。原名張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第八届青创会代表。出版《流年错》等七部长篇小说,两次获得安徽文学奖,在《钟山》《山花》《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广州文艺》《啄木鸟》《青年作家》《文艺报》等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散文若干。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尘舞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