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文星镇搬来一对陌生男女。年纪不大,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男的穿白色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跟人说话时,经常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把掉到额前的头发捋上去(不久头发又掉下来)。他的手指细长而灵活,喜欢用大拇指挨个儿按压关节,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女的面容姣好,有一种镇上女人少见的白皙。话不多,看到不熟悉的人,只顾抿着嘴微笑。父亲说,他们是租客,今后可能长期住在我们家。镇上外来人口本来就少,“租客”之类更是闻所未闻。
父亲并未告诉我,他们从哪里来,叫什么,為什么住在文星镇。我只知道那男的姓胡,我叫他胡叔叔。而女的,姓什么也不甚明了,母亲含糊称她妹妹。不过这并不要紧,女的很少外出,避免人们称呼上的困难。他们住在我家后院的小房间——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那时,父亲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家五口人,生活极为拮据。教书之余,他经常外出揽些水电或木工活计。那间房屋租给他们,一年本来准备收三千元,后来打了个折,两千五百元。母亲颇有经济头脑,她认为刚开始不能收太多,等人家安顿下来,住习惯,再慢慢涨。如此,我们就有一个长期稳定的收入,好比家里养了一头奶牛。母亲甚至盘算着今后怎么花这笔钱。她要给上中专的大姐生活费,给二姐治病,反正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了。
胡叔叔刚到文星镇时,身上并没有带多少行李。没有田地家产,还要交房租,这让许多人为他担心。他很快就打消了我们的疑虑。像我前面说的,他有一双灵巧的手,能靠这双手吃饭。他几乎能修理所有跟机械有关的东西,小到手表、火机,大到水泵、缝纫机、电视机、柴油机。在此之前,家里的电器、机械坏了,人们会送到李四眼的修理店。如果东西比较沉,还要找人抬过去。李四眼照例眯缝着近视眼,漫不经心地说,忙着呢,先放那里吧。人们只好在堆满废旧电器的房间,收拾出一个角落,把东西放下来。过了三五天去看,一动未动。可是我们对李四眼毫无办法。他是镇上唯一的修理师傅,修与不修,快或慢,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胡叔叔不一样,他不需要别人把东西送过来,而是自己带着工具上门。如果是小毛病,捣鼓几下,立马就能修好。需要换零配件什么的,他会自己或托人到县城去买,再上门更换。收费也公道。这让李四眼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胡叔叔用白铁皮箍了炉灶,在后院拉出一根晾衣绳,用废木头敲打出一架鸡鸭笼,又去集市上买来锅碗瓢盆。母亲送给他们一床旧棉被、两排蜂窝煤和十来对雏鸡雏鸭。小姨(胡叔叔的老婆)则花了一整天工夫,把屋子里那些蛛网、灰尘、虫卵、蚁穴清理干净,将那间杂乱房屋收拾出家的模样。那天傍晚,胡叔叔趴在地上被烟熏得泪水涟涟,终于让蜂窝煤发出红光时说:“新生活开始了!”
胡叔叔的到来,让镇上死水般的生活起了波澜。第一个到我家抗议的,正是开修理店的李四眼。他透过厚重的玻璃镜片,眨巴着眼睛说:“李老师,文星镇好多年都是没有外姓的,你让一个姓胡的住在家里,还带着女眷,来路不明,谁知道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看小胡两口子不像什么好人,不会是逃犯吧?”父亲正色道:“你瞎说什么,小胡是我们家远房亲戚,暂时住一段时间,哪个家里没有客呢?”李四眼冷笑道:“你这个远房也够远的,还讲普通话,谁知道是真是假?你是不是到张所那里备个案,也让大家放心。”父亲说:“这个心就不用你操了。”李四眼说:“我们走着瞧!”
等他走了,父亲对我们说:“四眼仔扯七扯八,说到底,还不是害怕小胡抢他生意,自己水平不行,还装模作样,要是他搞得好,人家何必让小胡去修?”母亲点头称是,她说:“他就是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你要防着他一点,免得把我们的客人赶跑了。”父亲说:“嘴上说说而已,借他个胆也不敢。”母亲说:“那不见得,还记得电视机的事吗?”母亲说的是早几年的事。李四眼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批电视机,低价卖给镇上的人。没过多久,那些电视开始出现各种毛病,大家让他去修,修好不久又坏。他之前没赚到的钱,后面加倍赚了回来。
那年暑假,父亲承揽下镇中学的保养工程。他需要在短短两个月内完成几百张桌椅、床铺的维修工作,一个人决计做不完,就让胡叔叔帮忙搭把手。两个人每天天不亮赶到学校,在里面整整干一天才回家。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在一堆刨花和锯末中玩耍。胡叔叔有许多新花样,我闻所未闻。他用木头给我做过一架自动航行的木船。那是一架设计精巧的器具:手掌大小的船体,有船架、后座、脚踏、转轴、飞轮、护罩,等等,核心部件是拇指大小的电动机,依靠两节五号干电池驱动,能在水里行驶十来分钟。木船在池塘中开过,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就像巨轮从江面驶过。他给这艘船取名“文星号”,在上面刻了“WXH”三个字母。这些新奇的玩意儿,让李晓勇极为羡慕。李四眼虽然有这些材料,但从来没有给自己儿子做过玩具。三天两头还把晓勇揍一顿——当他考试考砸的时候。晓勇跟我抱怨:“我爸他自己读书不行,考了五届都没考上大学,还能指望我有多大出息?”
我问胡叔叔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他告诉我,他在一家工厂里待过几年,专干维修,机械、电工、木工什么都会一点儿,后来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大家都自寻生路。我又问,为什么上我们这里来?他笑笑不答。我问他在我家会住多久,他说还不清楚,要看你姨在这里习不习惯。母亲对小姨很信赖。小姨会给我做饭,教我读书,这让她省了不少心。但我不喜欢待在家里,我更愿意跟着胡叔叔。
刚到文星镇时,胡叔叔常被东弯西绕的街巷搞得一头雾水,出去就不知道如何回来。后来每次出去,就让我给他带路。他带着螺丝刀、万用表、电笔、电烙铁、绝缘胶布、润滑油等工具。到了别人家里,他先把外壳拆开,再用电笔或万用表这里戳戳、那里测测。大部分时候,只是很小的问题,拧紧某个螺丝,包扎某根电线,用电吹风吹去灰尘,或用电烙铁焊牢接头,那些瘫痪已久的东西又神奇转动了起来。这让我感到高兴,仿佛是自己修好了它们。
不只是我,镇上许多孩子都喜欢胡叔叔。他是唯一愿意跟孩子玩的大人。我们经常缠着他,让他做链子枪、木船、铁环、钓竿,一起去河里洗澡、抓鱼。他买来雷管,带着我们去水坝炸鱼。雷管沉到水里,一声闷响,几秒钟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全浮了上来。孩子们跳进水里,纷纷争抢那些被震晕的鱼。还有,胡叔叔能在水里面憋许久才出来。他告诉我们,他曾是厂里的游泳冠军,一千米自由泳,二十分钟游完。他横渡过长江,游了好几个小时。他说,长江里的浪真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走,要顺势而动,不能使蛮力,文星镇这条河看着不起眼,最终也是流到长江去的,浩荡长江就是由许多小溪汇集而成的。
大人们跟胡叔叔交往不多。他们对外来人多少有些成见,干脆敬而远之。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胡叔叔不会说本地话,这让他跟别人的沟通很困难。人们对于讲普通话这件事,有一种抵触甚至羞耻心理。只有外面打工回来、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尝试用蹩脚普通话跟他聊几句。这种交谈通常点到为止,胡叔叔不太愿意跟别人说过去的事。有次他对我说,文星镇什么都好,就是生活太单调,买不了书,看不了电影,电视频道翻来覆去就那几个。长久以来,我们并没觉得这是问题,大部分人只看过央视CCTV6播出的电影。他说,下次带你去县城看电影吧。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他去县城买配件时,带上了我。我们去五金店里买了一堆螺丝、轴承、垫圈、焊条、三极管之类的东西,然后来到电影院。那是一部港片,叫什么忘记了,讲的是卧底的故事。黑帮派人到警局做卧底,警局也安插人到黑帮做卧底。警察卧底不堪重压,想回归警队,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上司却遭人杀害。黑帮卧底想脱离黑帮,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两名卧底之间展开激烈对决。从闷热的录像厅出来,我还沉浸在枪战场面,神情有些恍惚。走到拱桥上,看见许多金色的光从云层后射出,半边天空染成橘红色,江面荡漾着一层浮动光影。胡叔叔伫立桥头,看了许久,直到夕阳沉入地平线,光线变得暗淡。他回过神来,问我:“电影好看吗?”我想了想说:“好看是好看,但我没明白,那警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笑着说:“傻小子,这世界上,好人坏人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好人一冲动也会干坏事,坏人也不是生出来就坏,你看胡叔叔像好人还是坏人?”我说:“当然是好人。”他说:“在有些人眼里,我就是坏人。”
胡叔叔无意跟李四眼过不去,他只是凭手艺糊口而已。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两人原本不会有太多交集。那天早上,李四眼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冲进我家。“那姓胡的呢?”“赶紧把他交出来!”父亲接待这批不速之客。李四眼情绪激昂说了半天,我们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镇上李得志的老婆头天晚上触电死了。出事的冰箱,正是胡叔叔之前打开修过的。他们一口咬定,胡叔叔脱不了关系,一定要他出来给个说法。父亲说:“人死不能复生,得志哥节哀顺变,等小胡回来,我一定跟他说。是他的责任,他一定不会推脱的。就算他负不起,还有我。”众人七嘴八舌道:“不行,我们要等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们就不走。”李四眼推推眼镜说:“多大的屁股坐多大的凳嘛,自己几斤几两都搞不清楚,还敢到别人家里搞七搞八,这不是害人嘛,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性命,三个娃娃没了妈,你让得志哥怎么节哀?赔钱还是偿命,总要有个说法!”
等到晌午,胡叔叔终于回来。那帮人冲上来,团团围住,准备动手。父亲连忙挡住,对众人说:“有话好好说,打死人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胡叔叔倒也不怵,他捋了捋头发,挨个按压指关节:“东西确实是我修的,出了这种事,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我上次只是动了压缩机铜管,别的没碰。”李四眼说:“姓胡的,你不要东扯西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是你搞出来的事就承认!”父亲说:“四眼仔,不要信口开河,是不是到他屋里检查一遍,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李四眼说:“检查个屁,人都死了,检查尸体吗?你干脆赔一笔钱,早点滚蛋!”
父亲还要说什么,却被胡叔叔拉扯住。他清清喉咙说:“我经手这个事,多少也有责任,我和李老师商量下,赔钱也好,走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你们看可不可以?”众人这才吵吵嚷嚷离去。临走,四眼还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我早就跟你说,不要把他们留在家里,养虎为患啊!”父亲哼了一声,并未搭理他。等他们走了,父亲才说:“小胡,你怎么能这样跟他们说?四眼仔他们明明就是敲诈!”胡叔叔叹气道:“人不在了,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年轻时就是太冲动,管不住自己,差点搞得家毁人亡……”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他凑了五千块钱,了却了这桩麻烦。
胡叔叔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孩子,他很少跟镇上的人说话。有时候他跟小姨在后院里,会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跳舞。小姨看着文静,跳起舞来像换了个人。前进、后退、侧身,步伐利落干脆。胡叔叔反而有些笨拙,小姨经常埋怨他跟不上节奏。她硬要教我跳,可惜我个子太矮,没办法够得到她的腰。她抱着我,前后左右移动,甜腻笑声在耳边回响。晓勇告诉我,李四眼对于此次胜利颇为得意。他在家里好好庆祝一番。酒劲儿上来时,还对儿子说,这个事儿不算完,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姓胡的赶出文星镇。晓勇跟我一样,不希望胡叔叔走。
进腊月不久,胡叔叔跟父亲提出,要离开一段时间。具体多久,他自己也没把握,什么事情也没说。他和小姨简单收拾行李,就匆匆搭乘中巴,离开文星镇。每次我回到家里,看到后院空空荡荡,心中十分失落。他不在,少了许多乐趣。我不能跟着他走街串巷,理直气壮到别人家去。那些跟电影、工厂、游泳池、大江大海有关的外部世界,变得虚无缥缈。那艘木船在池塘里翻了一次,沉至水面之下,电机部分进水,无法航行。父亲倒腾几次,最后也无能为力。
过完春节,胡叔叔仍杳无音信。我每天起床就问父亲,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父亲刚开始说,过完元宵节吧,后来说正月过后。父亲的许诺一次次落空,他自己也含糊说:“我也不清楚,你去问你妈。”母亲说:“他们交了一年房租,还有好多东西在,不会就这样走掉的。他们要是真不住,我们倒是少了一笔收入,你姐姐今年还要去住院,到处都要花钱。”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道,“不来也好,他们两个好好的城里不待,跑到我们这里来,三十几岁也不要孩子,总是不太正常。”父亲说:“你别胡说,就准你们去城里,不准人家到乡下,人家来有人家的道理。”
傍晚時,我一个人到广文桥上,看着夕阳缓缓垂落,河面从绯红变成青黑。一群灰鸭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爬到岸上。几只鸟从水面掠过,斜斜刺入天空,直到与云层融为一体。如果我一直游,一直游,会不会在长江边看到他。他跟小姨去了哪里?不会回到城里工作了吧?他也许真的对文星镇失望了,尤其对李四眼这种人失望。我觉得自己愧对他,他教给我很多东西,我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李四眼越来越确凿地相信,他的对手不会再出现。他对人们说,你们看吧,我就说外姓人靠不住,到头来还是靠我们本地人。人们只好把那些坏掉的洗衣机、电视机、冰箱扛到李四眼家,然后遥遥无期等待。他甚至屈尊到我家来了一趟,跟父亲握手言和。他对父亲说:“我个人对小胡没什么意见,我都是为了文星镇,为了乡亲们好,我们两家论起来还是亲戚,不要伤了和气。”父亲说:“不会不会。”他又说:“据省公安厅内部消息,有个逃犯最近在我们这边流窜,你们要当心点。你不要跟别人讲,免得引起恐慌,张所特意交代的。”父亲若无其事说:“哦。”等他走了,母亲狠狠啐了一口:“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文星镇重归庸常,这让我感到失落。胡叔叔就像一根火柴,擦亮之后迅速熄灭。温度犹存,却没有光亮。我对同龄人玩的游戏感到厌倦。我宁愿抱着一本书,躲在后院消磨时间。我暗自下了决心,等我长大,一定要离开这里。我想去胡叔叔说的城市,闻闻游泳池里消毒水的味道,看看江上真正的军舰和货轮。他说,巨轮从江上驶过,会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晓勇已经上初中。李四眼逼着他发愤学习,让他今后考高中,无论如何上个大学。他自己却意兴阑珊,不过他对我那艘船倒是很有兴致。他让我交给他,他去求他爸修好,唯一条件是借他玩几天。我没答应。胡叔叔一定会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笃定地相信。我甚至梦见过几次,他带着我去河里游泳、抓鱼。
到了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多了起来。每天总会下一场雨,路面湿漉漉的。树木、草丛绽放新芽,田野绿意葱茏,像是披上一层绿纱。后来雨越来越大,没日没夜地下。河里的水慢慢涨了起来,河水混浊湍急,灌木和芦苇露出短短一截。低洼田地被大水淹没,庄稼横七竖八浮在水面。父亲说:“谷雨谷雨,说起来是应该下雨,但今年的雨不太正常,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在这样的天气里,胡叔叔带着小姨回来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腮边、唇上长着细密胡楂儿,一副硕大墨镜遮挡住半张脸。如果不仔细看,一时还认不出来。他对我们说,本想过完春节就过来,但有些事情耽误了,脱不开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多人盼着你们呢。父亲言语中还有欣喜。母亲去集市上买了新鲜猪肉,又杀了只鸭子,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像家人一样,庆贺再次团聚。
母亲抓着小姨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你们不在,伟伟这孩子还不习惯,天天闷不作声,饭都不想吃,你看他瘦了好多。你们回来,我就放心了。以后就不要走啦,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和老李就是你们的哥哥嫂子!”小姨抿着嘴笑了。胡叔叔说:“这段时间挺牵挂你们,特别想念嫂子做的菜,想念李大哥的红薯酒,也想念伟伟。”母亲说:“那就住下来吧,别跑来跑去,以后有条件了买块地,盖个房子,再生个孩子,就是真正的文星镇人。”大家都笑了起来。
四月,雨还没停。上游水库无法承受重压,开始开闸放水。镇子边上的河水位迅速增高,水面几次淹过桥面。河里出现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大鱼,十几斤甚至几十斤的鱼游着游着,就搁浅在岸边。镇上的人像是着了魔,纷纷跑到河里捞鱼。李四眼也放下手上生意,买了两个大号网兜,带着晓勇每天到河边。人们像过年一样,从河里把鱼抬回来,个个喜笑颜开。大家开始比谁捞的鱼更大,三十斤、三十五斤、四十六斤、五十七斤,最大的甚至有七十八斤。开肠破肚之后,抹上盐,挂在门口风干。整个文星镇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好多人把这场旷日持久的雨,当成老天爷的恩赐——庄稼歉收,别的方面总要有所补偿。
我看着眼红,也想让胡叔叔带我去。他却不肯凑热闹。他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李老师,还记得九八年的洪水吧,当时我们就住在长江边。洪峰八次过境,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们好几次弃城而去,逃到山上。为了泄洪,好多城镇变成洪区,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连棺材板都漂在水面上。他们是不知道洪水的厉害哟!”父亲说:“文星镇地势高,历史上没发过大水,应该没事的。”
胡叔叔没多说。他找来几条旧轮胎,打上补丁,充上气,放到水缸里确认没有气泡冒出来。又把十几根毛竹钉在一起,用绳子绑在轮胎上。我还以为他扎了船,带我去抓鱼。做好之后,他却把那竹排靠在墙上,没有下过水。他抽空给“文星号”换了电机,装上新电池。木船又在水里开动起来。晓勇顾不上跟我玩,他正忙着帮他爸杀鱼、切鱼、腌鱼。李四眼让他送来吃不完的鱼肉。母亲用紫苏炖了给我们吃,跟平时吃的草鱼、鲢鱼之类确实不同,鱼肉有韧劲儿,醇厚有回味。母亲边吃边说:“四眼仔把水库里的鱼精鱼怪都抓回来,要遭报应的哦。”可是我们也吃了啊,我想。
河水溢出堤岸,漫到街上。承包鱼塘的人损失惨重。鱼塘被淹没,整池鱼游进洪水里,街上甚至能捞到两三斤的鱼,地里的庄稼全报废了。父亲和胡叔叔用编织袋装上沙子,一包包堆在门口,防止水流进屋里。等街上的水没过膝盖,人们开始慌慌张张往外撤离。我们在桌腿上系上大石头,把家里的电器搬到楼上。收拾家中值钱的东西,坐着胡叔叔的船往旁边的山坡转移。山上已经驻扎了不少人,以及他们赶出来的猪、牛。孩子们没见过这种场面,茫然中还有些兴奋。
此刻俯瞰文星镇,石桥、田地、池塘、街道、集市都消失了。除了青黑屋顶、红砖房屋,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黄色汪洋。父亲和胡叔叔坐在石头上抽烟。父亲说:“今年遭殃了,谁知道会发这么大的洪水,房子被水一泡,不知道还能不能住?”胡叔叔说:“这种时候能保住命就好,等洪水退了,再想办法吧。”这时,李晓勇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伯伯,快去救我爸啊,他还在家里没跑出来。”“怎么会呢?”“他让我先走,他舍不得那些大鱼,都想搬到楼上去,但洪水越来越大,到现在他和我妈还没出来,他们肯定困在里面了。”他已经哭出来。
父亲连忙让他别哭,说马上去救他。胡叔叔却把他拉住:“我水性好,我去吧。”他一个人跨上竹排船,撑着一支竹篙,往镇上划去。我看着那艘船和船上的人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灰色雨雾中。从家里帶出来的东西不多,但我没忘记那艘“文星号”。母亲说:“这时候你还带这种东西干吗?帮我们多背点米,还不知道在山上待几天呢。”我还是偷偷带出来了。百无聊赖中,我和晓勇把它放到水洼里,打开开关,它迟疑片刻,猛地往前冲,接着“轰隆隆”开动起来。晓勇说:“要是我们有这样一艘大船,文星镇发多大洪水都不怕。”我说:“长江上有很多这样的大船,胡叔叔说他还坐过,从武汉到重庆,一路沿江而上,峭壁悬崖,风光险峻。”
天色暗下来,竹排还未出现,我和晓勇开始担心。晓勇担心他父亲是不是抓了太多鱼,已经葬身鱼腹。而我则担心胡叔叔的竹排被水冲走,再好的水性也经不起这种汹涌波涛。小姨一脸焦急,嘴上念叨着要是他出事了,我可怎么办。她一边说着,一边抹起泪来。母亲抓着她的手说:“不会的,不会的。”父亲走来走去,沉着脸,狠狠抽着烟,一言未发。天完全黑了,白天隐约可见的文星镇,此刻完全淹没在黑暗中。晓勇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低声呜咽,身体轻微抖动。
当竹排悄无声息出现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胡叔叔和李四眼一左一右划着桨,四眼老婆坐在后面。他们都湿透了,嘴唇乌紫,瑟瑟发抖。四眼老婆跳上岸来,抱住晓勇泪水涟涟:“儿呀,我们差点见不到你了。”小姨也抱住胡叔叔,大声哭了起来。换了干净衣服,他们才说起这次颇为惊险的经历。
去的时候还算顺利。李四眼和他老婆躲在屋里阁楼,看着水一厘米一厘米涨上来,感觉死神一步步向他们靠近。他们将手伸出窗外,挥动红布,期待有人来营救他们。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应。四眼老婆责怪他,不应该贪恋这些大鱼,今天搞不好要把小命丢在这里,要是我们不在了,晓勇可怎么办。四眼则说,不会的,实在不行,抱块门板也能游出去。两人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盼来胡叔叔的救命船。上去之后,自然千恩万谢。四眼让胡叔叔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之前那件事。他说自己完全受李得志的蛊惑,利令智昏,才去帮别人出头的,真是吃力不讨好。那五千块钱他一分也没得,谁得了谁他妈被水淹死,李四眼发了毒誓。正说着,竹排触了礁,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下面两个轮胎被扎破,漏光了气。没有轮胎,竹排虽能浮起,但毕竟吃水深,划动不易。他们轮流跳到水里,扶著竹排前行,好几次差点被洪水冲走。期间,他们看不清方向,还迷了路。四眼的眼镜也被水冲走,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再折腾回来,三人皆已精疲力竭。
“总之,这次多亏小胡兄弟!”李四眼最后说。
过了三天两夜,洪水才消退,天空中出现久违的阳光。我们像一群难民,蓬头垢面回到废墟般的家。那些家具东倒西歪,纷纷挪动了位置。一些能浮起来的东西,如瓢、脸盆、木槽、水桶之类,都不见了踪影。人们把家里的床、桌椅抬到空地上,让太阳把水汽晒干。放在楼上的东西还好,棉被、衣服受了潮,毕竟没浸水。镇上有几座泥瓦房,被水浸泡过后,轰然倒塌,所有的家当都埋在里面。我们在家里清理了好几天,才把那些污泥、烂叶擦洗干净。父亲买来大瓶84消毒液,把屋子内外、前后进行消杀。有好几天,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经此一役,李四眼对胡叔叔的态度大为改观。他很热情邀请胡叔叔去他家做客。胡叔叔再三推辞不过,只好带着我前往。两人在家中推杯换盏,俨然已经是最好的朋友。李四眼说:“要跟胡叔叔一起,两人联手开家修理店,一个镇守店铺,一个上门服务,文星镇周边无人能及。至于收益嘛,两人五五分成。”李四眼喝多就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患难见真情,你我是生死之交,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胡叔叔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说自己漂泊未定,很多事情没办法做长久打算。
胡叔叔的离开毫无征兆。那天早上,母亲过来叫醒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他们。胡叔叔不在屋里还好说,小姨同时不见,就有些可疑,况且天还这么早。后院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收拾过,地上清清爽爽。他们自己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桌上并没有留信。前一天晚上,他们也没有透露一丝离开的信息。父母到镇上四处寻找,我也到晓勇家询问。大家碰到一起,最终一无所获。我们坐在家里,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叹气说:“还是走了啊,住了还不到一年,我的租金可怎么办?”父亲抽着烟没答话。过了半晌,他才冒出一句:“不应该啊。”
胡叔叔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就是那艘“文星号”木船。但是他走后,我却对这物件失去兴趣。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甚至想把它一砸了之。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在他心里,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吧。可是我却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我那些从没跟父亲说过的秘密,都跟他说了。他如果要走,至少要跟我私下说一声,我绝不会告诉父亲。晓勇让我不要多想,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们本来也不会长久待在这里。我气呼呼对他说:“都怪你,胡叔叔就是被你爸逼走的。”
胡叔叔走后,镇上渐渐有传闻说他是逃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在厂里失手伤了人,逃窜至文星镇,不然怎么会悄无声息离开。半个月后,张所特意到我家询问情况,问了许多细节,最后却不了了之。胡叔叔并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而他的长相、性格、生活习惯,也在父亲和母亲相互矛盾的描述中,变得模糊不清。也许让我来说,会说得更明白。但我在张所面前没有说一个字。
人们对于自己曾与“逃犯”共同生活这件事,感到极为惶恐和后怕。有一段时间,母亲经常嘀咕:小胡怎么会是逃犯呢?看起来不像啊。嗯,逃犯也不会在脸上写字,应该是个好“逃犯”吧。嗐,逃犯哪儿有好的呢,不管怎样,小胡两口子人还是不错的。李四眼则认为他预言成真,大肆宣扬自己先知先觉。他站在宗祠广场上,使劲抽吸鼻子,眨巴眼睛,用尖利嗓音向众人宣告:“我早就告诉过你们,那姓胡的不是什么好人,外姓人嘛……”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胡叔叔带我去看电影的那个下午,想起两个卧底在天台上生死对决,想起水面上映出的金色霞光。他若有所思地说:“好人坏人哪儿有那么黑白分明,好人一冲动也会干坏事。”
我捡起地上一块石头,使劲向李四眼扔去,然后转身就跑。夏天的暖风从我的脸上拂过,破败的房屋从我身边退去,喧闹的人声从我耳畔消失。我跑啊跑,跑过潮湿的街巷,跑过寂静的田野,跑过清澈的河流,跑过尘土飞扬的马路。仿佛这样跑下去,就能跑出文星镇,跑到长江边,看到那缓缓开动的巨轮。
助理编辑周航达
【作者简介】邝立新,1982年出生,毕业于武汉大学。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青年文学》《雨花》《青春》《脊梁》等期刊。短篇小说曾获第十届金陵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邝立新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