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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3期 > 〖中篇小说〗轮椅

〖中篇小说〗轮椅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1:41:35

出租车驶到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大门口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鲁百川欠了欠屁股,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鲁仁,帮我安置好,你就回去吧!以后呢,有时间就来,没时间就算了。”

坐在后座上的鲁仁苦笑笑,说:“爸,咱不是说好了吗?再忙,我也会经常来看您的。”

鲁百川冷笑了一声,说:“这里有的是伴儿,我不会寂寞的。”

十天前,午休后正在家里练毛笔字的鲁百川突然晕倒。林子英拨打过“120”,便给鲁仁打电话,说你爸晕倒了,你晚上十二点以前必须赶回来。当时鲁仁正陪着公司总经理刘师在南京出差。鲁百川五年前便查出有腔隙性脑梗,老年病,偶尔会有头晕的感觉,一般情况下不用吃药,不用输液。鲁仁认为老爷子仍是老毛病,只不过这次犯得厉害些罢了。但是,赶回去是必须的。和林子英结婚三十年了,他深知林子英的脾性。她之所以让他晚上十二点以前赶到,意思很明显:她不可能陪护老爷子在医院过夜。鲁仁为难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找到刘师,说要请假。刘师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行,你回去吧!百善孝为先,我要是拦着你尽孝,我是什么了?”鲁仁知道刘师说的不是真心话,但是,这个时候,只有当真心话听了。鲁仁赶到黄花市人民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林子英正在鲁百川病床前和一名护工为了守夜费用讨价还价,看到鲁仁,扭头便走了。鲁仁打发了护工,又跑到医生办公室询问父亲的病情。在回来的路上,他给林子英打过几个电话了解父亲的病情,林子英说不清,只说在输液。医生告诉鲁仁,老爷子这次晕倒,根子自然是腔隙性脑梗,但与营养不良和睡眠质量差都有密切关系。“八十八岁的人,就像熟透的瓜,一声咳嗽就可能震落了,你们为什么不小心一些呢?”医生这么说的时候,目光里有些嘲讽的意思。营养不良!这样的结论有些刺耳,也让人难堪。

怎么就营养不良了呢?

治疗了一周,鲁百川基本恢复了,便把鲁仁叫到床前,说:“三天以后我出院,这两天你辛苦一下,找一个适合我的养老院。”

鲁仁吃了一惊,问:“爸,咱有家有室的,您怎么想到养老院了?”

鲁百川说:“我早想到了,只是今天才说罢了。”

鲁仁说:“我不会把您送到养老院的!”

鲁百川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通知你!”

鲁仁有些蒙了。老爷子的脾气倔,他们兄妹三人都知道,每一句话都是往树上砸钉,根本改不了。老爷子1949年以前就参加了工作,二十多年前离开工作岗位时,连个正科级都没混到,更不用说享受离休待遇了。追根溯源,主要是脾气坏,不变通,不灵活,把人都得罪了,把事情都弄毁了。历史都改变不了的脾气,儿子能改得了?

鲁仁问原因,鲁百川不说,问得烦了,才说:“你都五十多岁了,才做到私企的办公室主任,我不能再沾巴你了。”

似乎这不是理由,似乎是一个掩饰其他理由的理由。鲁仁说:“我和鲁倩、鲁义七年前就商量好的,他们每人每月出300块钱赡养费,我和林子英给您养老送终,怎么能说沾巴我呢?再说了,没有他们这600块钱,我该怎么做还会怎么做,这与我进步快慢有什么关系呢?”

七年多以前,鲁仁的母亲邢兰查出了胰腺癌,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鲁百川独自一人在西城的老宅里坚持了一个多月,眼见得精神越来越萎靡,像缺水的马蹄蓮一样。鲁仁就把妹妹鲁倩和小弟鲁义召集到一家小饭馆,一起商量办法。鲁倩在邻城的一家民营水洗芝麻厂做会计,每年大年初二来黄花城一次,与大家聚一下。鲁义做废旧轮胎收购生意,天南海北地跑,碰巧了一个月能见一次面,碰不巧,五个月见不到一次。三个人琐琐碎碎地商量了半个小时,最终的意见是让鲁仁把老爷子接家里去,全天候养着。鲁仁是老大,老爷子最信任,而且工作相对稳定,性格也细腻一些,这事由他担起来最合适。鲁仁也想担,老爷子一辈子过得很艰难,风烛残年了,如果连根拐杖都没有,多寒心啊!鲁仁就回家和林子英商量,说咱儿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就咱两个人,把老爷子接到家里住,咱也热闹热闹。林子英坚决不同意。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就是不同意。鲁仁揣摩了半天,不得其解,万般无奈,又找弟弟妹妹商量,让他们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什么叫象征性呢?300块钱算不算?算!好,那就300,每人每月300元。鲁仁向林子英汇报了,林子英还是不同意,话说得很难听,说我如果现在同意了,就说明我是冲着他俩那600块钱去的。我虽然只是一个超市营业员,口袋里也不缺他们那600块钱。鲁仁硬气了一回,说我是一定要把老爷子带回家来的,你有什么话趁早说。林子英见弦绷起来了,才说:“那你让他们两个放弃老宅的继承权!”鲁仁吃了一惊。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十年,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还真不知道这女人怀了这心思。既然怀了,还真不好弄掉。鲁仁知道,鲁义和鲁倩肯定不会同意的。老爷子1949年参加工作,到1990年退休,日子过得潦倒不堪,就这一处老宅子还算值点钱,让鲁义和鲁倩放弃继承权,那是打破头都做不到的事。鲁仁最后使了个障眼法,找人做了个假遗嘱,说老爷子已经把老宅子许给他了,有字据为证。林子英也见好就收,并不要求去公证处公证。公证了又怎样?早晚得有一场官司等着!手里攥着一纸文书,就有了先发的优势,先发就可以制人!

鲁仁担心老爷子是知道了假遗嘱的事才突然提出去养老院,试探了一番,看老爷子确实不知情,心才放进了肚子里,然后便怀着沉重的心思去寻养老院。黄花城的养老机构,成立得早,但发展很慢,到目前为止,只有三家资质过关的,总容纳量不到五百人。鲁仁把环境、交通、供电、房间设施、日常服务、收费、伙食等因素综合起来,比来比去,选定了一家叫“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的养老机构。他把内景、外景拍了照,把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护工也拍了照,然后回到医院一一展示给老爷子看。鲁百川看了十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说:“那就这家吧!我倒要看看这里有没有阳光,没有阳光我拔腿就走!”

鲁百川是从医院直接转到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的。鲁仁回家给他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又按他的嘱咐把一只棕黄色的牛皮手提箱带到医院,然后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他开车来医院接老爷子。鲁百川问:“那是你的车?”鲁仁说:“好朋友的,回头我请他吃饭。”鲁百川又问:“什么车?”鲁仁说:“沃尔沃。”鲁百川说:“我就知道,如果是奇瑞,你可能就租车了。”鲁仁有些哭笑不得,说:“我不过是求个方便,哪里有显摆的意思?那我回家把电瓶三轮车骑来行不行?”鲁百川便闭上眼睛不说话。鲁仁没办法,只好找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嘴快的中年人,看到鲁百川和鲁仁父子带着大包小包要到养老院去,脸上现出吃惊的样子,说:“老爷子,你这个年龄,至少得有三个以上儿女吧?怎么混到养老院去了?”鲁仁没好气地说:“我看你这人面相倒不错,肥头大耳的,应该在市政府上班吧?怎么混成出租车司机了?”偷偷往鲁百川脸上看时,不只看到了不自在,甚至看到了一些悲惨的神情。

鲁仁把嘴凑到鲁百川耳边,说:“爸,我再一次郑重地要求您,咱回家吧!我宁可那个破办公室主任不做,也不想让您住到养老院去,我妈在九泉之下会骂我的!”

鲁仁心里明白,陪刘师出差半途折返,而且请假十天,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在刘师心目中的形象,说不定明后天他的办公室主任就转手了。

鲁百川一挥手,像是推开了一团乌云,说:“老子一辈子没改过主意。”

从大门口到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的灰色主楼,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宽阔整洁的水泥路,路两边是绿化区,栽种着很多花木,郁郁葱葱的样子。这家养老院是市民政局的产业,前年外包给一个姓廉的酒商,合同期五年。民政局的初衷,是借助社会力量,在养老产业中树起一个标杆,起一个示范作用,因而,在政策上大开绿灯,在扶持上不遗余力。这也是鲁仁看中它的原因之一。但是,在这片郁郁葱葱之后,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是温馨美丽的夕阳,还是乌云蔽日?还是半阴半晴的清冷?谁也不知道!

出租车在主楼前停下了。鲁百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鲁仁心里酸酸的,他想,这是一个奔向新生活的人说的话吗?

主楼前有一片宽阔的方砖广场,灰色的方砖,红色的方砖,共同组成一个阳光灿烂的图案。广场周边种植着数十株高大的金合欢树,正盛开着粉红色的合欢花。几个中年女护工在一个留短发的漂亮少妇的指挥下,正在主楼前摆放栽种着五颜六色花卉的花盆。看到鲁仁从出租车上下来,少妇赶忙迎过去,和鲁仁握了握手,向几个护工招招手,让她们帮忙搬行李。鲁仁和少妇说了几句话,便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向鲁百川介绍说:“这是余英主任,是这个养老中心的总管。”鲁百川点点头,拄着一根湘妃竹拐杖慢慢地下了车。拐杖是昨天下午买的,有一个女孩子到医院做推销,鲁百川看女孩子可怜,就花了100块钱买了一根。方砖广场靠近主楼的一侧,有三层台阶,最上层的台阶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平台,铺着灰色斜纹大理石,摆放着两排不锈钢连椅,坐着十几位老爷子老太太。他们用审慎而略带热切的眼光看着鲁百川,偶尔相互交流一下。鲁百川表情有些僵硬,手脚也有些不自然,仿佛周边都是穿裤子的,唯独自己赤身。

“来了?”不时有人招呼鲁百川和鲁仁。

鲁百川点点头,慢慢地走,并不回答。鲁仁用有些夸张的灿烂的笑回应着。

在主楼大厅玻璃门两侧的外墙上,挂着一副用隶书写的对联:替天下儿女尽孝,为党和政府分忧。鲁百川站住,仔细地看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看鲁仁,点了点头。

鲁仁装作没看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把它装回衣袋里。

“老魯,你也来了?”鲁百川走进大厅,在鲁仁的搀扶下慢慢挪到电梯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在招呼他。

鲁百川停下脚步,慢慢地转动身子,四下张望。还没看到人,便听见鲁仁用有些惊喜的语气说:“袁叔,您也在这里?您住在这里多久了?”

鲁百川愣住了,他疑惑地看了看鲁仁,又顺着鲁仁的目光看,终于,在总台附近的一张三人沙发旁,看到了须发皆白,蜷缩在一张黑色轮椅里的袁化仁。

“你招呼他?他是你的哪门子鸟叔?”鲁百川恼怒地向鲁仁喊。

鲁仁有些惊讶地看着父亲,忽然有些明白,脸红了一下,抱歉地向袁化仁笑了笑。

袁化仁有些尴尬,眼神暗淡,声音明显低了下去,说:“我住在这里一年多了。”

余英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袁老爷子也住406,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室友了。”

鲁百川脸上松弛的肌肉抖了几下,突然把手中的拐杖扔到地上,扭头就向厅门走,刚迈开一步,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鲁仁手快,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爸,您这是做什么?”鲁仁低声说。

“走!我不住这个什么阳光,我要换一家!”鲁百川暴怒地说。

鲁仁长叹了一口气,说:“爸,您也知道这里是最适合您的,换一家,肯定不如这里的条件。再说,我已经预交了一个季度的费用。”

鲁百川指着总台,说:“那你去要回来呀!”

鲁仁为难地说:“爸,您以为这里是咱家呀?说什么就是什么?”

鲁百川瞅着鲁仁,说:“在咱家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我让你女人给我做一条鱼吃,说了一个星期,我连鱼鳞都没看到一片。这是他娘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鲁仁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猜测的老爷子坚决要住养老院的几个原因中,就有林子英对待老爷子的态度这一项。五年前,林子英的父母相继离世,她的性格改变了不少,对待老爷子的态度也更加刻薄起来。没有公开对抗,但女人的小手腕使了不少。鲁仁很头疼,私下和她谈过数次,每一次都不欢而散。林子英总是用一句话给他们的谈话结尾:有本事你养我呀!你有能力养我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在家专职伺候你们老的少的!不想做模范媳妇的,是王八蛋!

鲁仁向余英摊摊手,再看看周边围过来的老年人,一时无计可施。

“我一个月花2750块,就为了在这里不舒服吗?”鲁百川说,“就为了天天看到某个令人恶心的人吗?走,现在就走!”

余英笑着拉住鲁百川的胳膊,说:“老爷子,您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说吗?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您就要走,人家会说我的工作做得很差啊!您都是奔九十岁的老人家了,这么急急火火的,不伤身体啊?”

鲁百川向袁化仁瞥了一眼,说:“要我留下,可以,但要给我换房间,我不和那个人住一起。”

袁化仁慢慢地转动轮椅,到大厅门外去了。余英看着袁化仁的背影,似乎明白了。她示意护工搬过来一把椅子,让鲁百川坐下,说:“老爷子,如果有多余的床位,我一定给您换房间。但是,真没有了,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带您逐个去看。老年人都不愿意折腾,我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和您换床位,我没有这个权利呀!我答应您好不好?一旦出现空床,我第一时间就给您调换。”

鲁百川渐渐平复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和他住一起。”

旁边一个老爷子说:“这位大哥,那个老袁可是有背景的人。人家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可都是有本事的人,人家女婿也是有本事的人。你和他住一个屋,能沾些贵气呀!”

鲁百川跺了一下脚,说:“你不是想跪吗?那咱俩换换!”

众人都笑了。鲁仁担心这么发展下去会不可收拾,搞不好会变成传说,连忙俯在鲁百川耳边低声说:“爸,咱先上楼住下,有什么事,再慢慢和余主任协调,你看这样行吗?”

突然,一个面容白皙、头发花白、体态略瘦的坐在一张黑地儿蓝花布艺轮椅上的老太太从人丛外挤进来,说:“几十年不见你了,还是这狗脾气!儿子,放开他,让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里去!”

鲁百川惊喜地看着老太太,嘴巴张着,有些不知所措。

“不认识我了?你这鲁和尚,花和尚,鲁大河,一百条河!”老太太笑了。

鲁百川也笑了,说:“丁小美,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要是知道,早过来看你了。”

老太太提起拐杖,在鲁百川身上轻轻地戳了一下,说:“还小美,老美都算不上了。”

余英长舒了一口气,说:“丁冰姨,您和这位鲁叔很熟呀!”

丁冰点点头,笑吟吟地说:“以后这鲁和尚有什么不服管的事,你尽管找我好了。”又转眼看看鲁仁,说:“还愣着?赶紧把他扶到房间去。”

鲁仁有些反应不过来。陪了父亲五十多年,记事的时间怎么说也有四十八九年吧?怎么就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一个能降住父亲的丁小美?那个袁化仁他倒是很熟悉,是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小时候,他喊过无数次袁叔。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和袁化仁弄掰了,两家不来往了,但是,记忆并没有因此而抹掉。

鲁仁探询地看看鲁百川。鲁百川说:“你看我做什么?上楼啊!快吃中午饭了,你想饿我啊?”

养老院的主楼共五层,呈“回”字形,如果上面用玻璃封起来,就是一座象牙塔。406室的房门向北开,门前是一条被玻璃墙封锁的长廊,铺着一条廉价的红色软胶地垫。房间的南墙上,有两扇宽大的玻璃窗,出于安全考虑,只能打開一道十厘米的缝隙,可以流通空气。窗外是一片在微风中哗哗作响的高大的白杨树,阳光洒在白杨树上,也穿窗而入,铺满406室,室内温暖而明媚。房间是按照快捷酒店的标准间布置的,简单而清洁:壁挂的小彩电,小功率的壁挂空调,还有一个小小的加了安全扶手的卫生间,里面有一台电热水器。两张宽度1.1米的杉木原色单人床,床头抵着东墙,中间隔着两只同样颜色的床头柜。靠近窗户的床是袁化仁的。鲁百川指挥鲁仁把自己的被褥铺在北面的床上,把衣物摆进衣柜。一切就绪后,鲁百川慢慢地躺到床上,突如其来的百感交集如热水一样浸遍他的全身。

“你应该知道,鲁仁,这样的选择,在我的人生中太多了!”鲁百川的声音有些感伤,“在退休之前,每一次选择,虽然矛盾交织,却令我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希望。但是,退休以后的选择,包括你妈死后,我搬到你家去住,包括到这里来,我都有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我可能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也可能看不到后天上午的乌云。我不怕这些,但是,我想经常见到你们,你,还有鲁义和鲁倩。”

鲁仁心里涌起一阵热流,鼻子有些发酸。老爷子是穿着铁衣服的,很少这么动情地说话。鲁仁坐到他身边,说:“爸,我已经和鲁义、鲁倩说了,他们很快就来看您。我一有空闲就来看您。”

鲁百川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袁化仁用手转动着轮椅,慢慢地进了房间。

鲁仁向袁化仁点点头,无声地笑了笑。鲁百川睁开眼睛,看着袁化仁,目光里有浓浓的敌意。

袁化仁把轮椅转到窗户前,在阳光里坐了片刻,说:“老鲁,我知道你对我有想法。如果当年我们换个位置,我可能也会像你一样。但是,好多事情的真相,也许,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以后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聊。”

鲁百川冷笑了一声,说:“日子长着呢?你告诉我有多长?”

袁化仁摇摇头,叹口气,说:“十一点半开饭,一般情况下,大家十一点就到食堂了。走吧!”

鲁百川没有理他。鲁仁说:“袁叔,您先去吧!我们再收拾一下。”

袁化仁走后,鲁百川说:“你不要喊他叔。你爷你奶就生了我和你姑两个,你没有叔。这个人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你应该知道一点。七十岁以前,我原谅了很多人,但是这个人我到死也无法原谅。”

鲁仁点点头,说:“咱吃饭去吧。折腾了半天,您该饿了。”

食堂在一楼,鲁仁扶着鲁百川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花白的头颅,颜色灰暗的服装,各式各样的轮椅、代步椅,拐杖,原色的杉木长条餐桌,暗黄的杨木椅子。日光灯亮着,室内的光线依然无精打采。馒头、米饭和炒熟的蔬菜的气息,与特有的老年气息混合在一起,温热而略带酸苦。食堂的工作人员正在往餐桌上摆放盛了饭菜的不锈钢碗,每位老人两只碗,一只盛着饭,另一只,盛着两三样熟菜。有的老人面前摆放着一个老干妈辣酱瓶,或者一个小小的酒瓶,那是他们的自选动作。

袁化仁的旁边还有一个空座,鲁百川看了看,厌恶地摇着头,把视线转到别处。袁化仁也摇了摇头,拎起了筷子。

“这里!”丁冰在靠近南墙的一张长条桌旁边向鲁百川招了招手,她的身边正好有两个空位。

鲁百川的脸上有了笑意,摆脱了鲁仁的搀扶,拖着拐杖向丁冰走去。

“丁小美,难道你是自己住在这里?老牛呢?”鲁百川挑了一点米饭,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这是他在养老院吃的第一口饭,似乎里面有无尽的人生况味。

丁冰苦笑笑,说:“如果他还在,我何苦住到这里?前年就没了,心脏病。当时发了讣告的。”

鲁百川脸色黯淡下去,他伸出手,想拍拍丁冰的手臂,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说:“我真不知道。我退休之前天天躲在材料堆里,退休之后,只与花草为伍,很少跟老同事接触。”

丁冰说:“你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些。”

鲁百川惊讶地看了丁冰一眼。

丁冰笑道:“像你这样的大河,哪里听不到你哗哗的水声!”

鲁百川也嘿嘿地笑了。

鲁百川和丁冰相识于六十四年前,那时他二十四岁,是临涡县长河区的共青团干事。丁冰才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刚刚参加工作,在长河区妇联做调解员。区委区政府大院里有四大美,丁冰名列第一,外号叫丁小美,也有喊她冰美人的。第二个外号没有流行起来,因为丁冰一点都不冰,她热情活泼,多才多艺,写一手好行楷,做一手锦绣文章。这样的素质,在那时是金疙瘩。鲁百川的父亲是小手工业者,惨淡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家里穷,勉强把鲁百川供到高小毕业。鲁百川经常往妇联跑,请丁冰教他文化。在文化水平迅速提高的同时,鲁百川发现自己爱上丁冰了,爱得百爪挠心。丁冰的父亲是临涡县副县长,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入党的老革命,抗战时在临涡县一带打游击,留下很多传奇。鲁百川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像火一样,把他烧得面黄肌瘦。在豆腐坊里闻着豆腥味长大的男人,可以高攀副县长的千金吗?革命同志是平等的,但是,任何平等都是相对的。鲁百川知道自己是优秀的,他的工作能力为他赢得了很多口碑,很多重任已经放到了他的肩膀上,而且,还有更多重任在前面等着他。如果不是這样,爱情的火焰燃得再烈,他也不敢向丁冰表白。鲁百川记得很清楚,他的表白,是在五月的一个早晨。他和丁冰带着一个姓白的年轻干部,到一个叫张洼的村子检查麦收工作,当晚住在一个叫老黄的农民家里。老黄有两间房,五口人。老黄把其中一间房让给了他们三人,又从邻居家借来两张绳床。鲁百川和白干部睡一张绳床,丁冰自己睡一张绳床。大家都很累,三句话没说完便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白干部起床到田里散步去了。鲁百川和丁冰洗漱完,就来到村后的小河边吹风。在屋里闷了一夜,嗓子干燥得像放了三天的杂面馍。鲁百川喝了两口小河里的水,一阵晨风吹过后,他终于鼓足勇气,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新农村牌黑杆钢笔,递到丁冰手里,然后向丁冰做了三分钟的表白。他本以为半分钟足够了,但是,确实持续了三分钟。如果他没有在丁冰脸上看到由晴转阴的变化,这番表白也许会持续十分钟以上。热烈而富有诗意,像一团袅袅而升的火!这是后来丁冰给他的表白下的结论。袅袅而升的火?他无法把这火形象化。他本以为丁冰无论是答应还是拒绝,都会满面笑容,保持她惯有的神态。但是,丁冰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似乎迷茫而又无奈。丁冰拒绝了他,意料之中,却令他无比沮丧。但是,丁冰把钢笔收下了,说自己正缺一支这样的钢笔。丁冰拒绝他的理由很充分:她父亲八年前就已经给她定了亲,是他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叫牛长更。老战友在临涡县城解放时牺牲了,这门亲事就没有了反悔的可能。鲁百川说你怎么能接受呢?这是包办!丁冰摇摇头,说两块沉默的石头也能碰出火花。

爱情的火焰不在乎一盆冷水,鲁百川感到自己是一块永不冷却的铁。十个月以后,丁冰和牛长更结了婚,那时牛长更已经在县卫生局做了股长。鲁百川无法冷却,又担心自己失去理性,便向组织提出申请,调到县粮食局工作。不久,丁冰也调到了县妇联,两人偶尔能见一次面,简单地说几句话,并没有太多的交流。1968年夏天,鲁百川调到了行署粮食局。那时丁冰已经担任县妇联的副主任,一年要到行署开数次会议。鲁百川知道了,便跑去看她,一起吃顿饭,聊聊天。20世纪七十年代初,丁冰和牛长更都调到了行署,丁冰仍然在妇联,牛长更改行去了行署办公室。见面容易了,鲁百川却躲开了,说不清原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下辈子相见攒机缘。四十多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丁冰。但是,他知道丁冰是从黄花市妇联副主任的岗位上退休的,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退休,小女儿牛立行在黄花市中国银行做副行长。

坐在丁冰身边吃饭,鲁百川感觉温暖、安心。火焰熄灭了吗?铁冷却了吗?没有答案,也没有叹息。

丁冰把一块猪肉夹到鲁百川碗里,说:“我很多年都不吃肉了,你来了真好,不会浪费了。”

鲁百川问:“和不是亲人的人住一间屋,习惯吗?”

丁冰笑着说:“我们这一代人,什么都能习惯。当年,我俩和老白,不是三个人住一间屋?还住了一个星期。”又抬眼看看鲁百川,说:“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没有娶杨绵柳?你知道她喜欢你,喜欢得厉害。”

杨绵柳是长河区委办公室的干部,比鲁百川小一岁,长得很漂亮,是四大美之一。杨绵柳喜欢鲁百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丁冰刚结婚,区委办公室主任就受杨绵柳委托去找鲁百川,为他们说合。但是,鲁百川拒绝了。正在流血的心,还能往里面装东西吗?五年之后,鲁百川娶了邢兰,临涡县财政局的会计。

鲁百川笑笑,说:“前半辈子的事情,你倒还记得。”

丁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上个月住进来,还能见到杨绵柳。”

鲁百川不解地看看她,问:“她也在这儿住过?又回家了?她好像是在临涡县土地局退的休,我有五十多年没见到她了。”

养老院的老人,出出进进是常事,不满意就回家,想家了就回家,和护工吵架了,也可能转到别的养老院去住。

“去世了。”丁冰说,“突发脑溢血。她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就一个儿子,在东北工作。儿子赶回来时,她都走了一天了。”

鲁百川默然无语。当年那个小脸圆圆身材修长悄声细语的女孩突然从记忆深处漂上来,很多往事,一起被带出来。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怎么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鲁百川想起鲁仁的儿子鲁连连说过的话:记忆,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虽然看惯了生老病死,也难免心有戚戚。

食堂的菜不好吃,有点咸,而且,太熟,都熟成糊了。鲁百川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对鲁仁说:“你下次来,给我带点萝卜干,五香粉腌的那种。”

“我知道,这位是发改委的袁主任。”鲁仁满脸堆笑,“他到我们单位视察过。”

“什么袁主任,他是二毛,二毛你不记得啦?”袁化仁笑着,用手指戳了袁清平一下。

二毛?鲁仁当然记得。小时候,两家住得很近,他和袁化仁的二儿子二毛年龄差不多,经常一起玩耍,是最好的儿时伙伴。进门看到袁清平,他就意识到这人就是二毛。但是,此二毛非彼二毛。彼二毛和他一样,都是光屁股;此二毛现在很风光,而他,仍然是光屁股。

“真的吗?”鲁仁装出又惊又喜的样子。

袁清平疑惑地看着鲁仁。袁化仁指了指鲁百川,说:“那是你鲁百川叔叔。”又指指鲁仁,说这是你鲁叔的儿子,你还想不起来吗?

袁清平恍然地拍了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小仁子?”

鲁仁脸红了,说:“袁主任,难得你还能记得五十年前的事。”

鲁仁向另外三位拱了拱手,说:“这三位一定是弟弟妹妹们了。”

鲁仁和袁清平一起玩的时候,这三位中的两位还没出生。

三人向鲁仁笑着点了点头。

袁清平笑着说:“怪不得我看你面熟。”

鲁仁有些尴尬地笑了。

“你不是在那个四方公司工作吗?如果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问题,让二毛帮你。”袁化仁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一方湿巾,擦了擦沾满果汁的嘴。

“四方公司?刘师那个公司?”袁清平问。

鲁仁点了点头。

“那没问题,有什么事情,我和刘师说一声。”袁清平说。

一直保持侧睡姿势的鲁百川此时剧烈地咳嗽了一声。鲁仁连忙坐到老爷子身边,抽了一张纸巾备用。鲁百川慢慢地转过身来,慢慢地坐起来,眼睛半闭着,向地上找寻着什么。鲁仁把那只绿色塑料垃圾篓拿起来,放到父亲面前。鲁百川猛地咳了一声,把一口痰吐进篓子里,然后摆了摆手,说:“走,走!”众人错愕之际,鲁百川已经穿上了布鞋,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鲁仁尴尬地追上去,搀住了老爷子的胳膊。鲁百川没回头,用左手向身后指了指,说:“带着。”

鲁仁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迎面而来的,是袁氏四兄妹瞬息万变的表情。

“他让你把水果带走。”袁化仁低声说。

鲁仁点了点头,向众人咧嘴笑了笑,回身取了水果,踉踉跄跄地追出门去。

“到老丁屋里去。”鲁百川说。

“爸,毕竟,袁——他的子女也都是中年人了,都是体面人,您还是注意点吧!”鲁仁压低声音说。

“我注意什么?”鲁百川站住,看着鲁仁,说,“我为什么要注意?你知道不知道,那几个懒兔子比他们的爹还差劲!我住进来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来这一次,还是伙在一起来的。你看不出来吗?他们是自己聚会,顺便来看看他们的爹。袁化仁有这样的儿女,是他积行的。这样的儿女,有一堆我也不稀罕,当再大的官我也不稀罕!”

鲁仁想,你那两个儿女,到现在还没来过一次呢!

丁冰正和李老太一起翻看一本旧相册,看到鲁家父子进来,笑着说:“我们正在看老照片呢!鲁和尚你看看,这里还有我们几个人的合影呢!”

鲁百川把头凑过去,看到的,是一张已经发黄发暗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五个人,从左至右,分别是杨绵柳、丁冰、黄士晶、鲁百川、刘大帅。这是1955年初秋,鲁百川调到县粮食局之前与区里几个同事的合影,背景是区政府大院里的一棵老榆树。丁冰的上衣口袋里,挂着鲁百川送她的那支新农村钢笔。黄士晶和刘大帅当时都在党办工作,后来都当过公社书记。黄士晶九十年代死于心脏病。刘大帅身体比较好,八十岁慢跑时被一粒小石子滑倒,摔断了脊骨,不到半年就去世了。这张照片的来历,鲁百川记得很清楚。省人民画报社的一个记者到区里采风,和几个年轻人玩得熟,听说鲁百川要调走了,專门为他们拍了这张照片。照片只洗了两张,一张给了杨绵柳,一张给了丁冰。鲁百川盯着当年的丁冰,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丁冰拍了他一巴掌,说:“和当年一样,笑起来还是那么憨。”

鲁百川从鲁仁手里接过话梅和水蜜桃,放到床头柜上,说:“这是鲁仁特意给你买的。”

丁冰笑着问:“鲁仁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话梅?”

鲁仁愣了一下,看到父亲一时无措的眼神,说:“我寻思着,女同志都喜欢这个。丁姨你是女人中的女人,自然更喜欢。”

丁冰哈哈笑了,说:“你这孩子,比你爸反应快。”然后抓了一大把话梅,放到李老太手里,说:“大姐,我一个人吃不了,你帮我个忙。”

李老太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吃你不少东西了,我连个谢的办法都没有。”

鲁百川多次在一楼大厅听到议论,说养老院里谁的孩子来的次数最多,谁的孩子来的次数最少。李老太属于后者。李老太住进来两年了,她唯一的女儿平均三个月来看她一次。女儿在一家服装公司做小工,日子过得很艰难,能提供给她的帮助很少。养老院里有一个私下流传的说法,说李老太交纳的是自理项目的费用,享受的却是半护理的待遇。也就是说,交纳2750元,享受的是3750元的服务。大家都认为这是养老院对李老太的怜悯。这个说法,给余英加分不少,也吸引了更多的人到这里来养老。鲁百川知道,这绝对不是怜悯与否的问题。半护理与自理,收费差别大,待遇差别也很大,半护理与自理相比,多出十来项服务,包括洗衣服、洗脚、洗头、带到院外遛弯儿、剪指甲,还包括生病时送饭到房间等。护工多护理一个人,多做一个项目,就要多拿一份钱,这份钱,养老院会替李老太出吗?养老院是商业服务机构,绝不是做慈善的。

李老太今年年初就坐上轮椅了,上下轮椅都需要护工帮助,她根本无法自理。

鲁百川在晚上睡觉前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份工资,自己在养老院怎么生活?副科级的退休工资,交纳2750元以后,只剩下千把块了。据说冬天还要另外交纳暖气费,每个月400元。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额外费用,生病治病的费用,为治疗慢性病吃小药的费用。那么,到了必须半护理的那一天,怎么办呢?如果需要全护理呢?手头还有一点存款,只有动用存款了。但是,花完了怎么办呢?花完了,只有靠三个孩子了!

自己给他们什么了?除了生命和成长过程中的必需,什么都没给他们。

鲁义和鲁倩到现在还没有来看过他,这是一个“忙”字可以解释的吗?再忙,打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鲁百川不怪他们。养儿防老,只是一种说法。但是,当他们不管不顾的时候,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呢?

如果自己是离休呢?

离休,他完全可以在老干部病房里度过余生,不需要自己花一分钱。即使他住在养老院,离休工资也够他过宽裕的生活。离休和退休,怎么就成了两重天呢?

丁冰享受的是离休待遇。一个星期前,丁冰问他有没有领到市里发的特殊津贴,1000块多一点,是专为离休老干部准备的。

当时,鲁百川叹了一口气,说丁小美,你挠我的痒啊?我是退休啊!

丁冰有些吃惊,说你是1949年以前参加的工作,怎么可能是退休呢?

一言难尽!鲁百川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临近退休时,他曾经和单位的人事干部一起,到市委组织部查过自己的档案。档案显示,他是1950年1月参加工作的。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很少,也不知道那张证明他1950年1月参加工作的表格是谁帮他填的。明明是1949年5月参加的,为什么要填1950年1月呢?唯一的原因,是好记!新中国成立第二年的第一个月,多好记!谁会知道离退休是以1949年10月1日为分界呢?换句话说,谁又知道将来还有离休和退休的区别呢?谁参加工作是为了将来弄个离休呢?谁又知道离休是怎么回事呢?据组织部档案室的同志说,有很多老干部的工作时间都是1950年1月,大概就是为了好记。“那我是1949年前入党的行不行呢?”他问。人家说行啊!你的证据呢?他没有证据。他记得很清楚,他入党的时候,暑气还没散尽。一天早上,他刚要到村里去,被组织委员李天明喊住了。李天明把他带到那间简陋的组织室,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然后,李天明和他们进行了一次集体谈话。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记忆有时是树的根,有时是天上的云,无论是什么,都解决不了他的离休问题。从组织部回来的第三天,鲁百川得知,有好几个他熟识的老干部都拿到了离休手续,他们还没他参加工作早,都是1949年以后参加的。于是鲁百川又去了组织部,说谁谁都成了离休了,他可是1949年后参加的,比我晚了不少呢!人家把档案调出来,把证据指给他看,说你看,这个1949年以前形成的干部简明登记表上,记录得很清楚,是1949年以前参加的吧?鲁百川看到了,是1949年前参加的,日期一点也不含糊,可那人的名字是写在登记表的末页的,是最后一个。但是,哪个表格没有末尾呢?末尾的就是假的吗?鲁百川回到家,有些郁闷,就把事情和鲁仁说了。鲁仁说要帮他运作一下,说自己有两个同学在有关部门工作,能使上劲。鲁百川突然急了,把鲁仁狠狠地熊了一顿,从此再不提这事。

李老太的眼泪慢慢浸满了眼眶,拉着丁冰的手说:“大妹妹,跟你住在一个屋,是我上辈子积的福啊!”

丁冰说:“大姐,住在一个屋里就是缘分,可别再见外了。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说什么谢啊?”

正说着,一个气质很好身材适中的中年女士满面笑容地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了一大包东西。

丁冰向鲁仁介绍:“这是牛立行,小女儿。”又掐指算了一下,说:“你得喊妹了,立行小你三岁。”

牛立行每个周日的上午十点准时来看母亲,带来一大包吃的用的,然后帮母亲收拾房间,帮她洗澡,剪指甲。

鲁百川已经见过牛立行数次,说:“二子,人家说闺女是小棉袄,你哪是棉袄啊,你就是丁小美的大被子。”

丁冰笑道:“你不是也有女儿吗?倒羡慕起我了。”

鲁百川阴了脸,说:“我是有個女儿,可她不是棉袄,她是找我讨棉袄的。倒是我儿子像个小棉袄,我要是没生这个儿子,现在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鲁仁心里很温暖,眼眶酸乎乎的。

丁冰捏了一枚话梅塞到鲁百川嘴里,说:“你比比,是你酸还是这话梅酸?”

牛立行说:“我刚才经过一楼大厅,看到有不少老人聚在一起,正商议成立老人权益保障协会的事。妈,你怎么不和鲁伯伯下去听听?”

成立老人权益保障协会的事,已经运作十几天了,主要是几个退休前做过处级干部的老年人在运作,其中还有一个副厅级,姓黄。黄副厅是在黄花城退的休,之后便定居省城,五年前住进了省城的一家养老院,据说条件非常好,是白金版的。半年前,黄副厅突然搬进了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说在省城住腻了,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和黄副厅住隔壁的一位老人言之凿凿地告诉大家:黄副厅在省城住的养老院,一个月需要一万多块钱费用,全是他在某大型国企做高管的儿子出的,儿子半年前出事了,黄副厅迫于无奈才搬到这里的。这个老人权益保障协会,就是黄副厅他们筹备的。黄副厅认为,这个养老院的档次上不去,关键是服务跟不上。为什么服务跟不上?因为缺少监督机制。据说,协会的章程已经成形了,内容很多,涉及方方面面。大家给养老院算过一笔账,用大家交纳的费用总额,减去各方各面的开销,再加上市民政部门每年按照有关政策拨付的帮扶款项,余英他们每年可以营利近100万元。营利这么多,就要有与之匹配的服务,而眼下的服务,确实无法让大多数人满意。

但是,这个会长由谁来做?这是近期热议的焦点。按照大家的意思,既然是黄副厅等人筹备的,自然要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人来当会长,最好是让黄副厅做会长。但是,黄副厅不同意,说要找一个身体好的愿意为大家服务的声音洪亮的老人做会长。

丁冰撇了撇嘴,说:“我喜欢清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和一个姓梅的女人交往了半辈子,去世前还时不时跟那女人见一次面,我都没说过什么。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不争。老牛你想走,我不留,你不想走,我锅里就有你一口饭,这就行了。现在到了养老院了,我更不争了。我一天三顿吃得饱饱的,女儿时不时来看一次,我还有个老朋友送我话梅,立行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操那么多心?”

牛立行笑着说:“那个梅阿姨也老了,前天到银行更改储户信息,是她儿子推着轮椅送去的,签名时,手抖得不得了。”

鲁百川也笑着说:“老牛还有这风流事,我倒是高看了丁小美的魅力了。”

丁冰也笑了,又递了一把话梅给李老太,说:“花和尚,如果他们推你做这个会长,你是什么态度?”

鲁百川摇摇头,说:“他们不可能推我的。我这一辈子,在区里和县里混了十九年,在市里混了二十二年,最终落了个副科级,落了个退休。为什么?人缘、脾气、能力、运气,都不行。这里处级老干部一抓一大把,包括那个袁化仁,不也是副处级吗?年轻时他们争着进步,老了也不会落于人后的。”

正聊着,突然房门被敲响了。鲁仁把门打开,一胖一瘦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眼前,胖老人拄着一根黄柏龙首拐杖,瘦老人则坐在轮椅上。

丁冰看了鲁百川一眼,说:“来了,你要交杏花运了。”

鲁百川会心地一笑。杏花运,是当年两个人在一起工作时发明出来的专用词。杏花呈粉色,结出的杏儿成熟时却是黄色,这个过程便是从粉到黄的过程。意思很明显,刚开始好看,到最后总是要完蛋的。

瘦老人正是黄副厅,胖老人叫马之,退休前做过两任副县长。马之做副县长时,经常跑到行署粮食局协调一些事情,偶尔还请局里的人吃饭,鲁百川和他很熟。但是,两人没有私交,见面也就是点点头。

黄副厅先和丁冰打了个招呼,然后看了一眼李老太的床,又看看马之,最后把目光盯在鲁百川脸上,说:“老鲁,为了找你,我把一天的运动量都用完了。”

鲁百川冷漠地看着黄副厅,说:“你屈尊找我,真令人受宠若惊。这要是放在以前,我脊梁沟子里的汗得出一大瓢。”

黄副厅曾经在行署粮食局做过两任局长。他做第二任局长时,鲁百川已经成长为临涡县粮食储备股的股长。黄副厅每隔半个月要到县里去一次,听汇报,看粮库。每一次,鲁百川都要代表储备股汇报工作。刚开始,他有些诚惶诚恐,后来就懈怠了。有一次,鲁百川在汇报时故意把上一次的汇报材料一字不改地念了出来,没想到,依然得到了黄副厅的表扬。

在鲁百川的印象里,这个人还是有些水平的,但是,官僚作风有些严重。

“成立老人权益保障协会的事,你们肯定都听说了。”黄副厅说,“老鲁,关于人事问题,好多人都提到你,我也看好你。我想让你做秘书长!”

鲁百川愣了,忍不住就看了丁冰一眼。丁冰吐出一枚话梅核,吸溜了一下嘴,似乎是被酸着了。

“会长是谁?”丁冰问。

“自然是黄老了。”马之说。

鲁百川突然有些激动。虽然是一个近乎无意义的位置,却令他瞬间想了很多。他一生中面临过多少次升迁机会?十次!第一次,难忘的第一次,是在1957年。臨涡县粮食局直辖的粮食一库的主任提拔到局里做了副局长,一库主任的位子空了出来。当时的县粮食局只有十二个人,五个办事员里,鲁百川和袁化仁资历最老,能力最强。如果局里派一个股长去一库做主任,就会空出一个股长的位子。如果局里直接派一个办事员去做一库的主任,也能说得过去。也就是说,他和袁化仁肯定能得到一个提拔机会。鲁百川和袁化仁是好朋友,觉得两人谁被提拔都无所谓,都是喜事。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自己的条件比袁化仁还好一些,比如,他曾经在基层工作过,数年努力练出了一手好字,写材料像烧稀饭一样容易,等等。半个月以后,局里的任命下来了,果然,局里的一个股长到一库做了主任,而他留下的空缺,由袁化仁接任。局长专门找鲁百川谈了一次话,说考虑到鲁百川比袁化仁年轻两岁,两人的能力都差不多,就把这个岗位给了袁化仁,并鼓励他继续努力,说很快就会解决他的问题。鲁百川觉得可笑,年轻两岁什么时候成了劣势了?怎么不说袁化仁比我老两岁呢?即便如此,鲁百川仍然欣然接受。过了三天,有个同事告诉他,在袁化仁的任命通知下来前,有人给局长写了匿名信,状告鲁百川生活不检点,在区里工作时同时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待不下去了才托关系调到县城的。鲁百川哭笑不得,仔细想想,虽然这些事都是放屁,但很有可能影响到局长的选择。是谁写的匿名信呢?没有利害关系的,谁写它干吗呢?想到这里,心里抖了几抖,但很快就过去了,觉得袁化仁不可能是这么下作的人。而后来呢?事实证明,袁化仁就是那样的人!

十次机会,他仅仅抓住了两次。第一次,终于在县粮食局升了股长,比袁化仁做股长晚了三年;第二次是在行署粮食局升了副主任科员,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第二次抓住的,是机会吗?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做到主任科员了,他的这个副主任科员还用抓机会吗?

他最想抓住的,是1967年夏天的那次机会。那时他已经在县粮食局做了七年股长,面对突然出缺的副局长位置,他真的心动了。那次竞争失败,对他的后半生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而且,影响到了下一代。他快抓住了,袁化仁从身后冲过来,一脚把他踹开了。

“我不做秘书长。”鲁百川说。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屋里所有人都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给我会长我才做。”鲁百川嘲讽地撇了撇嘴。

丁冰笑出声来。

黄副厅脸色非常难看,抬起拐杖指了指鲁百川,说:“你这个同志,都这么大了,还争这些,觉悟太差。你退休前是哪个单位的?你给你单位抹了黑,你知道吗?”

鲁百川绝望地摇了摇头。他向黄副厅汇报了二十多次工作,得到了近二十次表扬,到现在,那个表扬他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哪个单位的!

“给我会长我也不做了!老子什么都不想做!”鲁百川从丁冰身边站起来,从黄副厅和马之中间挤出去,回了406房间。

退休有退休的好处,鲁百川想,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晚饭是面汤、馒头,外加一点炒黄豆芽、榨菜。鲁百川吃了几口就没有了胃口,起身要回房间,刚走了两步,马之在他身后喊:“鲁百川,我们都希望你做秘书长。我们认为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身体,你还有一副热心肠。你再考虑一下,你不愿意为大家服务吗?”

鲁百川站住了,扭头看着正在剥馒头皮的马之,说:“那你去服务吧!我到退休还是个破副科,你做了十多年副处,经验比我丰富多了,能力也比我强多了。”

回到房间,鲁百川解了个小便,把裤子和手都弄湿了,心里更生气,便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给鲁义和鲁倩各打了一个电话,说一个叫鲁百川的老头快死了,听说他还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快点来收尸吧!然后,便躺到床上心灰意冷地睡了。

恍惚间,回到了在县粮食局当股长的时候。储备股是全局业务量最大的股室。前任科长姓李,退休前一个月和鲁百川谈了一次话,说自己已经向局里推荐鲁百川接他的岗。李股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推荐你吗,反正我退休了,你也伤不到我了。如果你不伤人,就是个百分之百的优秀工作者了。李股长说的伤人,是指鲁百川的性格过于耿直,骂人只揭短,打人专打脸。比如说,有一次局里要派人到省会学习数据统计,论专业,按职责,都该是一个姓杨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同事去,结果局里却直接指派了李股长。那时县里去省里学习的机会很少,得到机会的,高兴得就像过年一样。过年只有那几天,这样的学习却是半个月,相当于过了几个年。谁都知道,李股长学习回来后,数据统计工作还得姓杨的女同事做。在单位的工作例会上,鲁百川借发言的机会把问题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把局长和李股长搞得很难堪。杨同事也吓了一跳,连连向鲁百川摇手,说自己家里离不开,主动提出不去的。鲁百川说你有什么离不开的,你丈夫在省运输公司工作,借这个机会去团圆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吗?这件事情弄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最终还是李股长去了。之后,杨同事见了鲁百川,不但眼神里没有感激,还给他一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觉。

鲁百川在梦中叹了一口气。耳朵里突然传来《欢乐颂》里的音乐,叮叮当当挺好听。袁化仁爱看《欢乐颂》,特别喜欢那个叫刘涛的女演员。鲁百川翻了一个身,又睡了。飘得不远的梦,又迷迷糊糊地转了回来。

做储备股的股长,是他在仕途上迈出的第一步,就像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出的第一朵花。没有第一朵花,就不可能繁花似锦。能不能做上储备股的股长,他心里没数。他知道自己在领导和同事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他无疑是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却每每在关键时刻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被击打的帆布沙袋。单位里只有他这一只沙袋,里面的沙子,是他自己一点一点填进去的。李股长退休倒计时的时候,县里筹备人代会,从一些单位抽了一批人写会议材料。鲁百川也被抽去了,而且,由于踏实和能干,很快成了材料组的骨干。几乎所有被抽去的人都想应付完以后抓紧回去,毕竟工作又苦又累,自家领导还看不见。唯有鲁百川不这样想。鲁百川很兴奋,他把这项工作视为挑战,视为解题,他从中得到很多快乐。人代会取得了成功,县里的主要领导当着粮食局局长的面表扬了他,并流露出要把他调到县委做文秘科长的想法。局长有些诚惶诚恐,说他是我们单位的骨干,我们离不开呀!局长回到单位,迅速召开了党组会,三天后,鲁百川被任命为储备股股长。鲁百川当时不知道这些幕后的事,他感激这次提拔,却认为这次提拔是顺理成章:一棵枣树长大了,开了很多的棗花,无论如何也要结一串大枣吧?

如果没有这个储备股股长垫底,他就不会产生太多想法。一棵小树的周边都是高大的树,它看不到蓝天,感受不到阳光,会把活下去当作唯一的目标。树在树底下,人在屋檐下。但是,当这棵树与别的树一样高,享受蓝天和阳光都成为可能的时候,它的目标就调高了。鲁百川做了七年储备股股长,从一棵小树长成了较大的树,机会便悄然而至了。一个姓吴的副局长在工作岗位上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众人在悲泣之余,把目光盯住了那个空出来的位子。鲁百川自然也盯着。他的目标不高,做到副科就行了,这是他刚参加工作时就为自己设定的。当目标有可能实现时,他有些激动。局里有四个股长,鲁百川的资历最老,能力最强。这时袁化仁已经脱离局机关两年了,他到一库做主任去了。鲁百川没有把袁化仁作为竞争对手,有一个主要原因:袁化仁去年犯了一个错误,他把亲戚家的500斤二级小麦掺进了粮库的一级小麦里,然后兑了500斤一级小麦给了亲戚。鲁百川在一次例行检查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如果把事情捅出去,最轻的处分也是撤职,甚至有可能双开。以鲁百川的性格,迅速上报是最正常的反应。第一次升迁机会的丢失,鲁百川怀疑是袁化仁在背后做了手脚,但是,怀疑终归是怀疑,并没有影响到两人的关系。鲁百川最终选择了隐瞒,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隐瞒的原因,不是因为两人的关系。袁化仁此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还要上学,要过正常的生活,一旦袁化仁被开除公职,他的家庭就会陷入很惨的境地。袁化仁悔恨的泪水并没有淹没鲁百川的心,但是,三个孩子阳光一样的笑脸令他的心软得像一块蛋糕。他告诉袁化仁,三天之内把那500斤一等小麦重新放入国库,此事就算结束。这是袁化仁做梦都想不到的结果,也让他感激涕零,发下了誓愿:以后要以鲁百川马首是瞻。既然以鲁百川马首是瞻了,他怎么可能从一库跑过来和鲁百川竞争呢?鲁百川信心满满,就像一只五月中旬飞往麦地的鸽子,金黄的麦粒就在前面等着。但是,当任命文件下来的时候,他彻底凉了,鸽子死在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中。袁化仁,任命文件上的这三个字,像麦芒一样刺伤了他的眼睛。

鲁百川写了一份请调报告,要求调到行署粮食局。行署粮食局曾经数次要调他去,都被局长拦下了。局长很理解鲁百川此时的心情,把他喊到办公室,一再向他说明,升职的事全是上面的意思,副科级干部的任命,局里没有任何权利。鲁百川信,又不信,表情把这层意思表达了出来。局长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摸出厚厚的一沓信,说:“自打老吴去世,我一天能收到两到三封关于你的检举信。这些信,自然是一稿多投的,我有,县里的领导也有。我不能给你看,但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一下。你有没有和一个姓丁的女人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有没有因为这个女人,在一次醉酒后打了自己的老婆?有一个同事的儿子长得很像你,你曾经让那儿子认你做干爹,惹得人家两口子闹了一个月,有没有这事?你有没有在收购公粮的现场,把一个农民的已经被认定为二级的小麦当场改为一级?那个农民是你的表弟吧?”鲁百川听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开了。明白了,是袁化仁做的,这些信都是袁化仁写的,只有袁化仁了解这些事,只有袁化仁能把这些事当作武器。关于那些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问题,自然是捏造的。他和袁化仁喝酒时,曾经开过一些玩笑,比如说,他说某某的孩子长得像自己,明儿个去问问能不能认个干儿子。那个抬升等级的问题,明明是粮站欺负农民,压人家的等级。至于和姓丁的女人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的问题,唉,他倒是想,人家丁冰理他吗?袁化仁,×你妈的袁化仁!

鲁百川在半年以后调到了行署粮食局,那时黄副厅已经转岗数年。他本以为新单位新岗位会让他如鱼得水,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一塌糊涂,他陷入了与在临涡县粮食局工作时一样的境地,因为他仍然在往那只沙袋里填沙子,让自己成为众人击打的对象。比如,在单位进行民主测评时,他在测评表上给一位副局长打了不合格,原因是单位统一更换办公设备时,副局长把一张办公桌拉到了家里。当大家纷纷猜测这一票不合格来自谁人之手时,他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承认是自己所为。在行署粮食局,他成了一条沉没的船,沉舟侧畔千帆过,一代新人超旧人。当这条沉船五十岁时,一顶副主任科员的帽子终于戴到了他的头上。他对自己笑了。副科,是他刚参加工作时定的目标,现在实现了。虽然惨了点,也是完成吧?那时,袁化仁已经在临涡县粮食局做了三年局长。又过了一年,袁化仁调到了行署粮食局,担任第一副局长。鲁百川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张虚伪的脸,更不想被他呼来喝去。费了一番功夫,鲁百川调到行署粮食局下辖的一家粮店,做了副科级副店长。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不到一年,就被人检举在春节慰问员工时中饱私囊,虽然查无实据,依然丢了官,成了一名普通工人,直到退休。好在,副科级没有取消,副科级的工人,这在粮食系统成了一个传说。这次检举与袁化仁有关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他觉得有。

窗外已经有了些曙色,远处传来悠长的公鸡打鸣声。近旁,是袁化仁老鼠怀春一样的打呼声。似乎起了风,楼南边的杨树林的叶子发出哗哗的声音。鲁百川渐渐地清醒了,他非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起了床,想到大院里逛一下。来到养老院以后,很多习惯都改了,早晨也很少散步了。

一楼大厅里,有十来位老年人或坐或站,似乎在议论什么。鲁百川和他们打了招呼,刚要打开厅门,一位姓廉的老太太扯了扯他的衣袖,说:“老鲁,大家想请你做保障协会的秘书长,你怎么不答应呢?”

鲁百川笑笑,说:“你是说大家想请我?不是黄副厅和那个马之自己的意思?”

廉老太说:“真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思。你敢说话,敢交涉,思路清,而且有口才,你不做这个秘书长,还有谁能做呢?你知道吗?今天下半夜,311的赵老爷子病了,脑梗。和他住一个屋的老爷子睡着了,发现他生病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现在已经拉到医院去了,能不能救过来,还不知道呢!如果养老院有值班的,有巡夜的,就会早发现,早抢救。这个值班巡夜的问题,我们都反映多少次了,就是没人搭理。如果成立保障协会,就可以有组织地反映一些问题了。如果你能做秘书长,就再好不过了。”

鲁百川无心散步了,他在大厅里转了一会儿,便坐电梯来到四楼,敲响了丁冰的房门。

丁冰正在喝降压药,看到他,有些惊讶。

“我决定做那个秘书长了。”鲁百川说。

“年轻时候吃的亏还不够!”丁冰瞥了他一眼。

“吃亏比吃药强。”鲁百川说完,扭头便去找黄副厅。

“你不是坐过我的轮椅了吗?”丁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追着他走了很远。

三天以后,老人权益保障协会正式成立,一名会长,一名秘书长,还有十五名理事。在第一次理事会上,鲁百川认为有两件事是当务之急,一是养老院夜间的值班巡夜问题,二是电费价格过高的问题。而黄副厅和马之则认为提高饭菜质量才是燃眉之急。争吵了十几分钟,最终决定三个问题一起解决,由鲁百川带领五个理事去找余英。

余英不在,说是去省城参加活动去了。大家猜测是得到了风声,躲起来了。这倒无所谓,躲了初一,还有十五等着。当天晚上九点多,鲁百川和袁化仁正准备休息,一个姓刘的护工推开406的门,告诉袁化仁有人在二楼等他,有事要说。袁化仁一头雾水,坐到轮椅上,被刘护工推了出去。鲁百川打了个哈欠,刚刚脱下外套,便见余英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了两瓶五粮液。

鲁百川明白了,笑着说:“余主任,这不到三分钟,你就用了两计啊!”

余英一脸愁容,坐到袁化仁床沿上,说:“鲁叔,我哪会什么计呀!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才这样做的。说真的,我真没想到您会加入他们那个保障协会。”

鲁百川说:“我加入与否,这个协会都一样成立,一样发挥作用。”

余英说:“那不一样。我听人讲过您的历史,说实在的,我就怕您这样的老爷子。”

鲁百川看看那两瓶酒,说:“既然你知道,就不该带这个过来。养老院和老人的关系,其实就是水和鱼的关系,我们提出那几条要求,也是为了鱼水和谐。”

余英把养老院的难处讲了一通。比如,增加一个人巡夜,就要增加一份工资;电费虽然比居民用电高一点,但是,有利于节约用电,也有利于老年人休息;伙食其实并不差,只不过众口难调而已。余英把养老院的开支一笔一笔算给鲁百川听,算到最后,差点哭起来。

鲁百川长叹一口气,说:“我听明白了,如果你满足我们提出的三条,你们就要亏本了。既然是这么小的赚头,你们何必还要承包呢?”

余英抹了抹眼睛,说:“老爷子,现在做什么好呢?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啊!”

“那你要我做什么?”鲁百川问。

“老爷子,您在那个协会里举足轻重,只要您保持沉默,您就是我余英的亲叔。”

鲁百川摇摇头,说:“这事没有余地。你既然了解我的歷史,今天就不该来。你走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袁化仁该回来了,被他撞见,我不敢担保他不说出去。”

余英站起身来,声音硬硬地说:“鲁叔,如果我不答应你们呢?”

鲁百川说:“你做的是生意,名声坏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余英愣了片刻,用力摇了几下头,拎着两瓶酒出去了。

余英走后,鲁百川感到有些头晕,躺了一会儿,仍然晕。连着几天没休息好,血压肯定又上去了,血糖也不乐观。小腹有些鼓胀,他想解个小便,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他慢慢地抬起上身,想把两腿挪到床边,然后慢慢下床。但是,像被一只巨大的粮包压着,两条腿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他用两手去搬左腿,搬动了一点,左腿却没有任何知觉。又搬右腿,也没有任何知觉。他长叹了一口气,绝望地摇了摇头。停了数分钟,他再次尝试指挥双腿,就像以前指挥它们一样,但是,依然没有成功。鲁百川用双手抱住两条腿,大吼了一声,用力把它们挪向床边,他要让它们着地,让它们走路。两条腿终于挪到了床边,但是,他的整个身子也像一截枯朽的树干一样,重重地滚向了地面。

鲁百川疼得大叫了一声。

袁化仁推门进来了,脸上有些怒气。看到躺在地上的鲁百川,他吃惊地喊了起来:“老鲁,你怎么了?”

鲁百川摆了摆手,说:“给我儿子打电话。”

鲁仁的电话号码,用铅笔写在鲁百川床头柜上方的白墙上,它的旁边,还有鲁义和鲁倩的电话号码。

鲁仁心急火燎地赶到406室时,看到父亲在地面上躺着,正痛苦地哼哼着。他的身下有一床被子,旁边坐着袁化仁。袁化仁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看一本《老年保健大全》,似乎在为鲁百川寻找答案。

“可能与肾功能严重衰退有关。”袁化仁看了一眼鲁仁。

鲁百川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地面。

鲁仁在赶来的路上已经拨打了“120”。

第二天上午,已经做了全身骨骼检查的鲁百川躺在市人民医院骨伤科白色的病床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天花板。床前,立着一把破旧的轮椅,那是鲁仁交了100块钱押金,从护士中心租来的。鲁仁在医办室和医生谈了半个小时,逐渐陷入恐慌之中。医生指着CT片子,让他看老爷子的骨骼,说你看这个地方,已经钙化成什么样子了,你再看这个地方,到处都有骨质增生。还有股骨,你看看,已经衰朽成什么样子了,它们已经无法承载你父亲的重量了,永远都无法承载了。鲁仁虽然听不明白,但是,他认为,父亲的下半身突然无力,绝不是这些渐变的令人绝望的骨骼导致的。

“我一定要让您重新站起来!”鲁仁坐在父亲床边,用强装出来的笑容安慰父亲。

其实鲁仁心里很明白,老爷子,这一次,站不起来了!

市人民医院的治疗苍白无力,蜡疗、针灸、按摩、艾炙,以及中药熏蒸,就像窗外的风一样,你能听到它的声音,却无法让它为你改变什么。早晚的体温测试、大小便检验、血液检测,以及无休止的没有温度的问询,令鲁百川厌烦至极。一个病房五张床位全住满了病人,探望的人进进出出,白天一刻也得不到安静,晚上也无法安眠。陪床的鲁仁眼见得瘦了下去。五天之后,鲁百川告诉鲁仁,你给我买一把轮椅吧,我要出院。鲁仁去找主治医生,在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以后,决定听从父亲的意愿。他去买了一把轮椅,实心车胎,坐垫中间有活动掀板,可以在下面挂便盆。想象着父亲在轮椅上大小便的情景,鲁仁的泪水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鲁仁在父亲刚住进医院时给鲁义和鲁倩各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很关心的样子,却没有回来。鲁倩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有些忙,等有了时间就去看他。鲁百川说你不用回来了,我有一个儿子就足够了。

鲁百川情绪低落,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沮丧。回到养老院的第一天,他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不吃不喝。鲁仁守到午后,单位有事,喊他去。无奈之下,他打电话把林子英叫来,让她守半天。鲁百川看到林子英进来,厌烦地闭了眼,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把眼睁开了。林子英手里,拎着一只塑料透明饭盒,盒子里,竟然是他最爱吃的熏牛肉,还有一小袋油汪汪的蒜泥。住在林子英家里的数年,他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有时想到外面去,找家牛肉馆,自己饱一下口福。都走到牛肉馆门前了,又退了回来。饱了口福又怎样?心里照样不舒服!鲁百川看着林子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对待。林子英打开塑料盒盖,用手捏了一块熏牛肉,蘸了蒜泥,往鲁百川嘴里送。鲁百川抗拒了一下,还是把嘴张开了。好牛肉,很香,还有淡淡的陈皮和香果味。当年,他多么喜欢丁冰身上的香果味啊!那是她的体香,走到哪里香到哪里。那年住在农户家里时,丁冰和他一样用冷水洗脸,从来不搽东西,身上仍然有那种不可抵挡的淡淡的香果味。也许,他爱上熏牛肉,就是因为它的香果味。

“这东西很贵吧?还是少吃为好,别闹了经济危机。”鲁百川有些嘲讽地说。他不习惯林子英的亲昵,也许,他已经不习惯所有的亲昵了。

“当然贵了,最近又涨价了呢!”林子英说,“不过,贵就贵呗!只要你想吃,我就买。”

鲁百川有些警惕地看着林子英。昨天上午,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几张小额存单加起来,他一辈子的积蓄,只有三万块钱。那座老宅,如果现在卖掉,能卖六十万左右。如果那三万块钱能应付他死后的开销,这六十万就可以全部省下来。鲁仁有一个儿子,鲁义有一儿一女,鲁倩也有一儿一女。五个孙子辈的,一人十万,总共五十万。还有十万,他要给鲁仁。鲁仁是仁义孩子,理应多得到一些。鲁百川突然想,林子英是不是也帮他算过这笔账呢?她突然这样对他,是不是认为他已经瘫在了床上,很快就会走掉呢?

嘴里的香果味,突然难以忍受了。他摆了摆手,说:“不吃了,你带回家自己吃吧!”

林子英愣了一下,脸色变了,拎起饭盒就走了。

鲁百川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吃力地坐起来。他要去和丁冰说说话,把满心的话说出来。丁冰肯定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不然,早该过来了。他把轮椅拽到床前,刚把手刹锁死,手机响了,是丁冰打来的。丁冰告诉他,一直想到医院看他,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没有办法去,知道他回来了,心里就安泰了,让他安心养病。丁冰的声音很微弱,弱不禁风的样子。鲁百川便问丁冰怎么了。丁冰说没什么,老毛病犯了。然后,丁冰又说起权益保障协会的事,让鲁百川少操些心,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鲁百川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几天来,他的心里时不时想起那三件事,还和马之联系过一次。马之说他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余英,還没有交涉出结果来。挂了电话,鲁百川心里安定了一些。肚子不舒服,要小便了。他一手按着床头柜,一手按着轮椅的一侧,用两条手臂的力量支撑着全身,屁股一点一点向轮椅靠近,终于,在折腾出一身大汗之后,半边屁股靠到了椅座上。就在这时,房门响了一下。鲁百川已经酸疼的手臂猛地一松,整个人一下倒在了地上。轮椅被他撞得发出一阵呻吟,他绝望地摇了摇头。

从门外进来的,是刘护工。

刘护工把鲁百川抱到轮椅上,说:“老鲁叔,以后,我就是你的责任人了。你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有事情就打我电话,我分分秒秒就赶过来了。”

鲁百川冷冷地看着他,说:“我是自理的,不需要你。”

丁冰的诊断结果一个小时以后出来了:脑溢血。

鲁仁知道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种病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一直陪着牛立行,为她分担,甚至挑起了大梁。丁冰被送进了ICU,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陆陆续续,有一些人来看丁冰,他们就像一阵风,来了走了,留下的,是笑脸和问候。鲁仁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恐慌感,他想,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如果将来自己落到这一步,儿子怎么应付呢?又想,父亲虽然有三个孩子,到老了,能起作用的,不就自己一个吗?这份辛苦,只有自己知道,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丁冰住进医院三天了,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说脑血管出血暂时止住了,能不能醒过来,就看这几天了。第四天上午,鲁仁准备去单位安排一下工作,去养老院看一下父亲,然后就回医院,陪着老人度过这关键的几天。刚走出医院大门,便看到父亲在马路对面等绿灯。父亲坐在轮椅上,花白的头发有些长,非常憔悴。父亲的脸色也有些发红,他眼神黯淡地盯着红灯,神情委顿而悲凉,而且,显得异常孤单,就像冷风中在树枝上摇曳的黄叶。鲁仁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差点流下来。绿灯亮了,父亲用双手推动轮椅的辅轮,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他挪来。

从养老院到急救中心,整整两千米距离,父亲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挪来的。

鲁仁在马路中间接到了父亲,然后推着他走进医院,上了三楼。

“我知道她这几天一直昏迷,所以我没来。我也知道她今天会醒的,所以我来了。我要当面告诉她,她一定能闯过这一关。我知道她听我的话,她一定能闯过去。”在走廊里鲁百川疲惫地对鲁仁说。

透过ICU室的玻璃门,能看到丁冰闭眼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管子。鲁百川泪流满面,他回头看看鲁仁,说:“你和医生说说,我想进去看一下,和她说几句话。”

鲁仁有些为难。他无权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医生数次说过,与治疗无关的人走进无菌病房,会给病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正在这时,牛立行走了过来,问候了鲁百川一声,然后对鲁仁说:“我理解鲁叔的心情,我去找医生说。说不定,老太太能感觉到鲁叔来了,能给她带来一些精神鼓励。”

牛立行去了半晌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护士。护士看了一眼鲁百川,给他穿上一身防菌服,把他推进病房。

鲁百川突然有一种凉冰冰的非常惶恐的感觉,就像从深秋一下子走进了隆冬。病房里非常安静,仪器有节奏的运转声,似乎在提醒他,这里是一个与尘世隔绝的空间,生命在这里就是一个被极力诠释的概念,没有温度。丁冰的脸色和额头异常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鲁百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丁小美,鲁和尚来看你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丁冰没有任何反应。鲁百川回头看看,鲁仁和牛立行都站在门外,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和丁冰。

鲁百川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想到会在养老院遇到你。以前,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我都有意回避了。见一面,又怎么样呢?但是,在养老院遇到你,我有一种非常幸运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我从来没有感谢过谁,但是,这一次,我感谢了。我忽然觉得,到了这个养老院,我的人生才开了一个头,就像柳树刚发了一个芽,以后的时间还长得很。前些天,我站不起来了,很悲观,但是,一想到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心里就好受多了。丁小美,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啊!闯过这一关,还有不少好日子呢!”

丁冰突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胳膊也动了一下。鲁百川欣喜地看着她,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丁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疲惫而柔弱地看着鲁百川,眼角也流出了泪水。

鲁百川把轮椅往前靠了靠,伸出手去,握住了丁冰的手。“我知道你会醒的!”他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你肯定会好起来的。我还让鲁仁给你买话梅,我陪着你吃,我不怕酸!”

丁冰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笑意,鲁百川甚至看到她点了点头,虽然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辨识的动作。

丁冰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她发出的声音很小,鲁百川听不到。他把上身用力往前凑,总算听到了丁冰的细若游丝的声音:“李,桂,枝……”

丁冰又闭上了眼睛,她的力气几乎用完了。护士走过来,没有征求鲁百川的意见,就推着轮椅往外走。鲁百川无奈地回头看着丁冰,向她招了招手,说:“丁小美,我在養老院等你回去。”

一个星期后,丁冰去世了。

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本来就安静的大院,显得冷清、悲凉。

这件事情对于鲁百川的打击,远远超出了鲁仁的预判。鲁百川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连坐起来的意愿都没有,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任由刘护工帮他擦洗身体,任由鲁仁喂他吃饭,喂多少就吃多少,就像一台任人摆布的机器。丁冰的葬礼,他没有去参加,虽然牛立行专门来请他。那一天,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默默地流了一天的泪水。

又过了几天,牛立行来到养老院,收拾了母亲的遗物。临走前,她来到406室,把一支新农村钢笔交到了鲁百川手里。

“我妈早就安排的,说如果她走在您前面,就把这个交给您。”牛立行的眼睛里有很多疑惑。

鲁百川的眼睛红了。新农村牌的黑杆钢笔!六十四年前,那个叫张洼的小村子,村后的小河边,他人生第一次向心爱的女孩子表白了爱情,并且送了她这杆钢笔。现在,钢笔已经非常旧了,却没有一点破损。她一直珍藏着,珍藏着他的表白,珍藏着他的爱情,珍藏着一个从未向人说起的故事。

鲁百川慢慢拧开钢笔。笔袋里没有墨水了,笔尖也秃得无法再书写,说明丁冰用了它多年,一直到它无法继续工作。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说了‘李桂枝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鲁百川问牛立行。

牛立行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应该是个人名,但是,我不认识。您看望她以后,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鲁百川想,李桂枝,肯定不是一个陌生的人。丁冰在弥留之际和他说起这个人,自然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第二天下午,鲁百川正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大院里突然传来了救护车的嘶鸣声。鲁百川用手捂住了脸,痛苦地摇了摇头。这样的声音,频繁地响在耳边,就像噩梦一样。但是,这样的年纪,谁又能挡得住噩梦呢?

袁化仁坐着轮椅从门外进来,说:“是那个李老太出事了,和丁冰住一个屋的。她在卫生间洗衣服,滑倒了。真怕她骨折啊!她要是躺下了,可就惨了,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鲁百川近来对袁化仁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自己发病时,人家着急忙慌地打电话喊来鲁仁,还把被子扯下来铺在他身下,还不停地问热问冷。这些日子,鲁仁不在的时候,人家没介意他的冷淡,嘘寒问暖,帮了不少忙。如果还摆出一副眼红脸热的架势,就有些过分了。虽然心里还有百般的不舒服,面子上也要过得去。两人开始交流了,偶尔探讨几句老人保健之类的话:老年人吃哪种钙片最好?洗澡用的搓灰泥,对皮肤有损伤吗?卫生间里的专用椅子哪里有卖?修脚指甲的那种砂轮能用多久?等等。有时,他们还会聊几句养老院里的事,像冬季一个月收400块钱暖气费是不是太多了,早晨让老人们用咸菜就馍吃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至少要炒一个豆芽,或者萝卜条,等等。但是,关于过去的问题,他们都有意地回避了。他们已经认识六十多年了,共同的朋友很多,共同做过的事很多,他们从没有提及过。久远的过去,其实是刚刚结上的痂,揭一点就会流血。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得来不易的平衡。平衡到哪一天呢?没想过!日子越过越少,没有时间,也不愿意去想这些。

“她为什么要自己洗衣服呢?她不是享受半护理的待遇吗?这事,余英要负责任的。”鲁百川不满地说。

“你还不知道?”袁化仁说,“她现在是自理了,上周就变回自理了。”

“为什么要改呢?她身体允许了?”鲁百川问。

“不是身体允许了,是钱不允许了。”袁化仁叹了一口气,取过遥控器,换了频道,开始看他追了半个月的《我的体育老师》。

鲁百川用手驱动轮椅,向门外挪去。

袁化仁在他身后说:“老鲁,你还是别出去了,外面阴天,不舒服。”

鲁百川没有理会。下到一楼,他看到大厅里聚了很多老人,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闲聊,有的推着两用小轮椅慢慢地散步,有的坐在玻璃门里侧,看着外面随风而动的树梢,想着心事。

余英在服务台后面站着,看到鲁百川,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自打送酒被拒以后,余英一直避免和鲁百川正面接触。鲁百川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问那三件事为什么还不解决,她一直以董事会还没明确答复为理由搪塞。

鲁百川来到余英面前,说:“我今天不是来催问那三件事的,我只想知道,李老太怎么样了?”

余英长舒了一口气,说:“应该没有大事。我们打了‘120,我又派了一个员工陪她去了。救护车上的医生说,可能是肌肉挫伤,到医院用仪器检查一下,应该没大事。”

鲁百川问:“她不是半护理吗?怎么会自己洗衣服?”

余英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说:“老爷子您不知道啊?您和丁姨那么熟,她没告诉您?”

鲁百川疑惑地看着余英。

余英说:“这个李老太,年轻时在街道工厂工作。八十年代中期工厂倒闭后,她便在街上做小买卖维持生活,一直坚持到七十多岁。年岁大了,干不动了,就靠一点积蓄过日子。两年前,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只好住进了养老院。她只有一个闺女,过得也不好,能提供给她的养老钱也很有限。她刚住进来时还能自理,逐渐地就不行了,我们不提供半护理服务她就没法生活,但是,她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们和她女儿沟通了几次,也没有结果。您也知道,我们虽然是养老机构,毕竟是要营利的……正在为难的时候,和李老太住一个屋的丁姨找到我,让我给李老太升级到半护理,她来补足差额,还不让我和李老太说。现在,丁姨走了,我们没办法,只好把护理级别又降下来了。”

鲁百川的心里动了一下,问:“李老太叫什么?”

余英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去翻人员花名册。

鲁百川叹了一口气,说:“你别翻了,我知道了,她叫李桂枝!”

余英一拍手,说:“对对,就叫李桂枝,叫李桂枝!”

鲁百川默默地转身离开。他来到大廳的玻璃门前,看着外面灰黄的天空,看着空中偶尔飞过的落单的鸟儿,心里感慨万千。丁冰放不下的人,是李桂枝;丁冰最相信的人,是他鲁百川。他想,丁小美,你该永生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余英面前,说:“你把李老太的半护理恢复吧,我来补那个差额。”

余英愣了一下,问:“老爷子,您说什么?”

鲁百川知道她不相信。一个为了少缴一点电费而带头和她交涉的人,一个为了增加一根早餐油条而多次找她商量的人,他会慷慨地为一个喊不出姓名的不相干的老太太每月垫付1000块钱?鲁百川确认地点了点头,说:“那个差额,我来付。当然,和丁冰要求你的一样,你不要和别人说,包括李老太本人。”

十一

袁化仁咳嗽了半夜,早上起床时,脸色蜡黄,眼里布满了血丝。

鲁百川给刘护工打电话,让他把两人的早饭带上来。

早饭送上来了,米粥、鸡蛋、素菜包子。袁化仁没有一点胃口,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鲁百川拨打鲁仁的手机,想让他通知袁化仁的家人,尽早把袁化仁送到医院去。鲁仁的手机关了。仔细算一下,鲁仁已经五天没来了,连电话也没打一个。鲁百川吃了早饭,到一楼大厅里找到余英,让她尽快通知袁化仁的家人。余英到406房间看了看袁化仁,然后给袁清平打了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袁清平赶了过来,把袁化仁带到了市人民医院,午饭前才送回来,说是重感冒,吃几天药就好了,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袁化仁感激地看着鲁百川,说:“老鲁,谢谢你啊!”

鲁百川装出微微吃惊的样子,问:“你谢我什么?”

袁化仁说:“我知道,是你把余英喊来的。”

鲁百川说:“你儿子女儿都是大官,忙的都是大事,我不敢惊动他们,只好去喊余英了。”

袁化仁沉吟片刻,说:“老鲁,我知道,你对我的意见,这辈子是化解不掉了。你能让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吗?你知道……”

鲁百川一摆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沧海都变作桑田了,我知道那些有个屁用!”

袁化仁咳嗽了一阵,说:“行,我这一輩子,欠你的!”

鲁百川取出手机,又给鲁仁打电话,仍然是关机。他在墙上找到鲁仁办公室的电话,拨过去,没有人接。他心里便有些慌。鲁仁近期比较忙,但越忙越不能关机啊!病了?还是有别的事情?鲁百川犹豫半天,还是拨通了林子英的电话,问她鲁仁做什么去了。林子英说:“好像是陪刘总出差了。五天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出差,至少十天半个月,让我不要联系他。”

鲁百川说:“出差用得着关机吗?”

林子英有些慌乱,说:“他关机了吗?我还不知道呢!”

鲁百川气愤地挂了电话,他想,这是个什么女人啊!

袁化仁吃了药,仍没有止咳的意思。鲁百川心烦意乱,便和袁化仁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问他为什么不住院,为什么不趁机见一下孩子们。袁化仁说孩子们都忙,不想麻烦,再坚持几天看吧!鲁百川冷笑了一声,想,坚持,这样的年纪,越坚持走得越快!

袁化仁坚持了三天,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开始发烧,肚子开始无来由地疼,饭也吃不下,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只好给袁清平打电话,说如果你有时间,咱就住院,如果没时间,我再坚持两天。袁清平来到养老院,看到形销骨立的袁化仁,大吃了一惊,连忙把他送到了市人民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

袁化仁刚离开,林子英就来了,说一直联系不上鲁仁,到他单位问,也说是出差了。

鲁百川忧心忡忡,问:“你有没有在他公司里发现异常呢?”

林子英摇摇头,说:“没发现,只是感觉公司里的人少了一些,没有原来热闹了。”

鲁百川说:“人少了,还不是异常?你听我的,赶紧去找找在纪检委或者在公检法工作的朋友,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林子英为难地说:“我们都是平头百姓,哪里有那些显赫的朋友?即使拐弯抹角找到了关系,三传两传,信息也不准了。爸,你工作恁些年,同事朋友一大堆,你打听一下不行吗?”

鲁百川郁闷地长叹了一声。林子英的话虽然令人窝心,却也不无道理。他倒是认识几个在那些部门工作的人,都是老同事的儿子或孙子。只是,如果打人家的电话,人家理他吗?这张老脸在风里雨里磨了近九十年了,虽然不值钱,也不想去冒被人羞辱的风险。

林子英走后,鲁百川给牛立行打了电话。哪怕这张老脸在牛立行面前摔成八瓣,她也不会笑话的。

鲁百川把鲁仁已经失联多天的事说了,问牛立行有没有什么消息,如果没有,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牛立行犹豫了一下,才说:“鲁叔,我明天去看您吧!”

鲁百川知道找对人了,自己的预感可能是对的,心脏便有些隐隐约约地疼,赶忙从衣袋里掏出硝酸甘油,往舌下放了一粒。

第二天上午十点,牛立行走进了406室,先是给了鲁百川一个笑脸,然后向袁化仁的空床位看了看,说:“鲁叔,这位袁叔,可能回不到这里来了。”

鲁百川吃了一惊,连忙问为什么。

牛立行昨天上午去市人民医院看人,路过肝胆科医生办公室,看到袁清平正在里面和医生探讨袁化仁的病情。医生建议转院,说你父亲这病,在我们这里可以确诊了。你们去武汉吧,那里有一家肿瘤医院,全国著名,如果在那里治疗,也许可以多留三个月。

“是肺癌!”牛立行说。

坐在轮椅上的鲁百川身子向后靠了靠,仰天发出一声叹息。五六十年代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百分之八十都陆续离开了。生活正一点一点消失,就像太阳正一点一点隐到地平线以下。虽然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但是,每一次,仍然会有很大的触动。现在,临到袁化仁了,心里似乎更难受一些。刚住进来时遇见袁化仁的情景还像昨天一样清晰,鲁百川心里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原来,当人生的尽头越来越近时,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了。

牛立行在鲁百川对面坐下,说:“鲁叔,如果您不打电话给我,我不会主动告诉您。鲁仁他,已经被留置了。”

鲁百川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心里仍然剧烈地疼了一下,全身突然变得无力,就连屁股下的轮椅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牛立行倒了一杯热水,递到鲁百川手里。

鲁百川示意她说下去。

牛立行开门见山地告诉鲁百川,鲁仁是替刘师背了锅。

鲁仁刚担任副总,就被刘师派到中行去办理一笔2000万的贷款,而作为抵押的财产,是公司的厂房和二十余亩厂房用地。出于对刘师的厌恶和不信任,牛立行本来要把这笔贷款作废的,看到鲁仁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批了一半。十天以前,中行突然得到消息,说刘师已经把公司所有流动资金转移了,他本人也不知去向。中行报了案,这才发现刘师的四方公司已经变成了空壳。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所有的风光,原来都是表面,就像一个被发胶扶持的漂亮脑袋,其实头发里到处是虫子。可以抵债的东西,只有那片厂房了。那二十余亩厂房用地,本来就是工业园区的资产,是无法用来抵债的。

作为四方公司的副总,又是贷款的具办人,鲁仁自然处在了风口上,自然要配合调查。鲁仁是六天前被有关部门带走的,目前真相还没有完全查清。问题的关键是,鲁仁有没有因为这笔贷款从刘师那里获取额外利益,刘师的骗贷行为,鲁仁参与到什么程度,是合伙,还是仅仅被当作利用工具。

而作为贷款的审批人,牛立行肯定要承担责任,现在她已经被停了职,后续的处理,将视调查结果而定。

鲁百川看着牛立行,感到羞愧难当。他了解鲁仁,相信鲁仁是清白的。如果鲁仁是老师,可能会成为名师;如果他是医生,可能会成为名医;如果他是公务员呢?能混到中层,本本分分地工作到退休。但是,他没有机会。鲁仁在即将冲出中年人的行列时为自己努力了一把,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鲁百川相信鲁仁会得到一个公正合理的处理结果。关键是,鲁仁把牛立行连累了,而根源,却是因为他和丁冰的关系。

“二子,我,能替鲁仁向你道个歉吗?”鲁百川说。

牛立行笑了,说:“鲁叔,鲁仁也是受害者。只怪我把关不严,原则不强,咎由自取。您知道,我的性格有些像我妈,优柔寡断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善良。”

鲁百川想,丁小美何止是优柔寡断,她什么时候都是屈从的。

“我担心的,倒是您的身体,没有鲁仁的照顾,您行吗?”牛立行问。

魯仁点了点头,说:“没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个养老院里,有很多老人的身体还不如我,其中有些人的子女在外地打工,几个月都见不到面,人家不是一样坚持吗?而且,我相信,鲁仁会回来的。”

“您的老同事多,有不少老同事的子女都在比较重要的岗位上,您,想不想找一下?鲁叔您比我明白,找一下,应该比不找好一些。”牛立行说。

鲁百川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找。一辈子没找过人,这张脸皮没在地上蹭过,还是恁薄。”

牛立行叹息了一声,刚要向鲁百川告辞,却见袁清平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袁化仁走了进来。袁化仁更瘦了,昔日松弛的脸部肌肉被颧骨吸附着,脸小了一圈。

鲁百川眼神亮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嗯”的一声。

牛立行帮着袁清平把袁化仁扶到床上,又叠了一床被子让他靠住,问:“袁叔,是不是出院了?”

袁化仁摇了摇头,说:“没有,是要转院了。清平他们联系了武汉的一家医院,说是治疗肺气肿的专科医院,要不了两个月就治好了。”

看来袁化仁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况。袁清平为了让父亲多活三个月,准备最后搏一下。

鲁百川和牛立行交换了一下眼神。

“老鲁,我这点行李,几个孩子改天来帮我收拾。我今天回来,就是要和你见一个面。”袁化仁说,“有些事情,一直没机会说清楚。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不好说啊!咱们这个年纪,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甚至,连消息都得不到一个。”

袁清平给牛立行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走出去了。

“还是不要说了。”鲁百川说,“我们连楼下大厅里一张椅子的摆放位置都改变不了,还提以前做什么呢?是与不是,解释与不解释,对于我们随时可能停跳的心脏,都没有任何刺激了。”

袁化仁说:“那是你的想法,我不是这样想的。退休三十年了,虽然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会时不时想起当初我们共事做朋友的那些日子。我想,如果我们能一直做朋友,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鲁百川笑了,说:“我来告诉你是什么样子吧!你家的六个孩子,有可能和我的三个孩子一样,去收轮胎,去水洗芝麻厂当会计,去民营公司上班。你的某个孩子,也可能被人利用,被留置,甚至可能遭受牢狱之灾。”

袁化仁点了点头,说:“所以,老鲁,今天我要把那段时间发生的,与我俩都有关的事情告诉你,我不想让它烂在我心里。”

鲁百川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那要多长时间才能说完?从我住进来以后,我就明白,你一直都在试图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所想象的,都是虚构的,是没有事实依据的。是不是这样?”

袁化仁垂下眼皮,足足沉吟了十秒钟,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说:“我知道你想象的是什么,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不可能有别的想象。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想象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鲁百川吃惊地看着袁化仁,像看着一匹突然长出翅膀的枣红马。

袁化仁继续说:“是真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枣红马的确长出了翅膀。但是,为什么要长出翅膀呢?长出了翅膀,就能轻松地飞翔吗?鲁百川轻轻地摇着头,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到这里来,我没有机会和你见面,我不会去找你。但是,见了面,想骗自己就不可能了。就像爬山,我们爬到了山顶,又从山顶下到另一面山坡的山脚,到尽头了,没有路了,即使有路,也不属于我们了,也没有力气走了。这个时候,怎么想?想什么?回头看看,心里能舒服吗?欠的债,没办法还了,但是,说一声,认这个账,还是应该的。我今天回来,就是和你说这一声的。”

鲁百川一时无语。说什么呢?说我原谅?还是说我不原谅?有意义吗?他很想告诉袁化仁,他最气愤的,是袁化仁他们破坏了他心里视为神圣的规则。规则是什么?是公平,是公正,是共同的良心遵循,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是,破坏的,已经无法修复了,好了伤疤,就把疼忘了吧!

“我只想问你一句,”良久,鲁百川才说,“老袁,如果从现在回到当时,你会怎么办?”

袁化仁显然没有想到鲁百川会这么问。他沉思半晌,才说:“我不知道。”

鲁百川笑了,说:“你不想骗我,也不想骗你自己。因为你看到了结果,你的结果,你孩子的结果,还有你们的家庭以后的走向。你还看到了我的家庭成员的结果,你能预判出我的儿子女儿的将来。所以,你没有办法回答了。”

袁清平从门外走进来,说:“我们得走了。”

袁化仁在袁清平的帮助下坐上了轮椅,在轮椅经过鲁百川身边时,他为难地笑了一下,右手动了动。

鲁百川平静地伸出右手,和袁化仁的右手握了一下,说:“早日康复。”

十二

一个月以后,鲁仁的问题查清了,他的确没有参与刘师的骗贷,也没有从中获取不正当利益。

鲁仁来到阳光养老服务示范中心的时候,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当他走进406室,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虚弱的身体时,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鲁百川看到鲁仁,眼神像被点燃了一样,迅速地亮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如果你一个月以后回来,只能在墙上看到我了。”鲁百川说。

鲁仁抽泣了一声,说:“爸,回家吧!咱不在这里住了。”

鲁百川摇摇头,说:“早就说过了,不要再提了。你的事情结了,很好,好人不会被冤枉的。只是,你把牛立行坑了。”

鲁仁说:“想不到刘师是那样的人,我没有办法弥补立行了。”

鲁百川指指衣柜,让鲁仁把里面的那只棕黄色的牛皮手提箱取出来,然后示意他打开。

鲁仁好奇地打开手提箱,里面是38本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纸张各异的工作笔记。

鲁百川一本一本地抚摸,又打开其中几本看了看,说:“到了收官的时候了。我1949年参加工作,1953年开始记工作笔记,到退休,整整记了38本。我有没有认真工作,我有没有兢兢业业,它们可以作证。我死后,你把它们在我坟头焚了,免得被人家当废纸卖了。”

鲁仁欲言又止。

鲁百川又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你帮我办一下吧!”

鲁百川让鲁仁联系鲁义和鲁倩,让他们三天以后赶到养老院,他有事要说。鲁仁掏出手机刚要联系,鲁百川摇了摇手,说:“算了,指望不上,我还是和你一个人说吧!”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现在,我已经没办法自己挪到轮椅上了,在床上,想坐起来,也不容易了。身体会一天比一天差,日子会一天比一天艰难。我想,在我完全瘫倒在床上之前……”

鲁百川犹豫了一下,他看着鲁仁,似乎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鲁仁说:“爸,您就说吧!而且,我也猜出来您想做什么了。”

鲁百川笑了,说:“是的,儿子!我想,让你带我去一次北京,我想到天安门广场看一下,还想,去一次纪念堂。”

鲁仁点点头,说:“我猜对了。也许您不记得了,您刚退休的时候,就说过这个愿望。”

鲁百川叹了一口气,说:“工作時,没机会去。退休后,想和你妈一起去,她的身体不好,一推再推,没去成。她去世了,我的心气也没了。再不去,我真的去不成了。我不想留这么一个大遗憾,所以,你带我去吧!”

鲁仁说:“我今天就去买两张软卧。”

鲁百川又说:“你出事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心思做别的,权益保障协会的事也没有过问。你去和马之说一声,我从北京回来后,如果还活着,一定要把那三件事办成。”

鲁仁苦笑笑,嗯嗯了两声。

一个星期后,鲁仁推着轮椅,带着父亲,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鲁百川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是,眼睛里闪烁着奕奕神采。在中山装左上方的衣袋里,挂着当年他送给丁冰的那支新农村牌钢笔。

躺在软卧车厢里,鲁百川长舒了一口气,说:“人一辈子,会错失很多机会。千万不要以为自己不会老,机会永远像树叶一样密。失去了,就没有了。”

鲁仁笑道:“您失去的很多机会,并不是因错而失的。”

鲁百川说:“机会失去了,倒没有什么,谁让我固执呢!只是,苦了你们三个。鲁义和鲁倩不来看我,我知道,不是忙得离不开,而是我给你们的太少,他俩看不惯我,对我有想法。”

鲁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老爷子心明眼亮,也没有必要用言语掩饰了。

鲁百川看着折叠起来的轮椅,说:“丁小美说,坐在轮椅上,看蓝天都不一样了,看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我觉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坐到轮椅上了,你还要改变自己吗?”

鲁仁想,等到了天安门,要给老爷子拍两张照片:一张,是坐在轮椅上的;另一张,是站着的,至少,是扶着轮椅站着的。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作者简介】孙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迄今发表中长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多篇,多部中篇小说被国内文学选刊转载,收入多种选集。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孙志保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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