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扯天扯地地下着。刘惠珍一手抱着三岁多的小外孙聪聪,一手打着雨伞,站在马路边叫的士。锦绣花园是一个刚开发几年的小区,平素的士过来得少,遇到下雨就更少。刘惠珍已经在这等了近半个小时了。偶尔有几辆的士过来,都被那些身轻如燕的上班族给抢去了。聪聪早就不耐烦了,不停地扭动身体,想从刘惠珍怀里挣脱出来。
刘惠珍心急如焚。若是再叫不到的士,不能按时赶到学校,聪聪今天的ABA课就泡汤了。那可是专业督导老师的课,一节课四十分钟三百块钱,李老师吐出的每一句话连着唾沫都值钱呢。
刘惠珍要去的是静安区的一所特教学校。自从聪聪被确诊为疑似自闭症儿童以来,刘惠珍和女儿贺梦颖几乎跑遍了整个市区,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所名叫启慧的学校。在江城,为自闭症和发育迟缓的儿童提供特殊教育的正规机构的确很少,就算把省市残联创办的带有公益性质的培训机构都算进去,资质不错的也只有十来家。
那天一早,女儿打电话给刘惠珍,说她要去考察两所学校,从中挑选一家,问刘惠珍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刘惠珍满口答应,连忙找人把上午的两节课调了,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女儿所说的地点。
第一所学校位于东湖附近一个庞大的商业住宅区,东南西北好几个门,刘惠珍找了半天才找到。进去后,才知道学校是租用社区的一栋办公楼,门口有一个圆形的广场,广场上有花坛、喷泉和健身器材等。正是上午高峰时段,好多家长带着孩子在那里等候上课。刘惠珍穿过广场进入办公楼,看到几个孩子正歪着脑袋、踮着脚尖在广场上疯跑,家长在后面不停地叫喊追赶。刘惠珍心里一阵发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学校一楼的家长休息区,刘惠珍见到了女儿。女儿说聪聪正在试课,熟悉环境。刘惠珍找来找去,在一楼一间小教室里看到聪聪正在撕心裂肺地哭喊,一边哭一边撞门要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正在用力地拉聪聪,想用她手中的玩具吸引聪聪的注意。可聪聪毫不理会,仍旧用力地哭喊撞门,感觉若有足够的力气,他会随时撞飞门板,破门而出。刘惠珍有点不忍,怕聪聪看见,赶紧闪开。
女儿梦颖在填学校下发的问卷调查表,刘惠珍想随便走走,看一看。刘惠珍在去洗手间时,发现洗手间外站着一群男孩女孩,一個女教师正在组织他们排队上厕所。刘惠珍以为自己走错了,转头看了看标识,没错,确实是女洗手间。刘惠珍走进洗手间,正要解手,突然发现对面一档蹲着一个小男孩,十多岁的样子,朝着她笑,隐约可以看到他裆里的小鸡鸡。刘惠珍的心陡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出来问门口组织排队的女教师,怎么男生女生都上一个厕所。女教师说老师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紧接着,刘惠珍来到二楼感统训练室。感统训练室是开放式的,刘惠珍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练习走独木桥,几个教师在教小孩抬腿。其中一个男教师腋下分别夹着一个小男孩,在做抬腿向上的动作。孩子的动作稍不规范,男教师便“啪”的一下拍在他们的屁股上。刘惠珍站了约五分钟,“啪”“啪”的声音响了好多次,她感觉自己身上都痛起来了。自从聪聪检查出疑似自闭症以来,女儿常常担心有人歧视他,欺负他,所以没对周围任何人透漏一丁点消息。刘惠珍想,要是女儿看到眼前的情景,还会一门心思把聪聪送到特殊学校里来吗?
从楼上下来,聪聪还在教室里与那位斜眼的女教师对抗。刘惠珍对女儿说:“聪聪的嗓子都哑了,今天就算了吧。”女儿的笔在那一摞厚厚的调查问卷上唰唰地画个不停,头也不抬地说:“刚开始,肯定要让他适应一下,慢慢就好了。”刘惠珍说:“可他老哭也不是个事儿啊?这一节课都哭过去了!”女儿平静地说:“没事,让他哭,哭够了就不哭了。”刘惠珍望着女儿,突然觉得女儿的心变硬了。以前,女儿可不是这样,聪聪一哭她就心疼,然后她会想方设法逗聪聪发笑。可现在,自从聪聪被确诊疑似自闭症以来,刘惠珍就很少见女儿逗聪聪了。不光聪聪没笑过,女儿女婿、爷爷奶奶,就连自己和老公贺子铭也没笑过。
刘惠珍没想到,在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人类对于自闭症仍旧束手无策。专家说,自闭症儿童不能治愈,只能终身干预。而干预的最好结果也只能是生活自理,可就连达到生活自理这样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因此,一旦孩子检查出自闭症,家长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训练康复。有人说,培训自闭症儿童就像跟训练宠物一般,只有反复强化,才能教会他们必要的技能。刘惠珍想,女儿肯定是受了这些言论的蛊惑,把孩子当作宠物了。
后来,刘惠珍又陪梦颖来到现在的启慧学校。相比前面那所学校,启慧显得小巧精致,也是租用了一个临街商铺的二三楼,只是装修比较温馨,墙上贴满了儿童喜欢的卡通画。说来奇怪,聪聪似乎本能地对第一所学校非常排斥,对这所学校却十分亲近。上楼后,刘惠珍带着他东看看西瞧瞧,他的情绪很稳定,不害怕,不哭闹。刘惠珍和梦颖跟督导老师谈话的时候,他还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找玩具玩。出了督导老师的办公室,梦颖两眼放光,对刘惠珍说:“妈,我的直觉是聪聪一定会在这所学校里好起来的!我们就选这所学校吧!”这所学校比东湖那所学校离家近很多,平时打的也只需十几块钱,更重要的是聪聪对这所学校感觉不错。梦颖说:“我相信天意,一切以聪聪的感觉为主!”
见梦颖已经选择了这所学校,刘惠珍决定把在第一所学校看到的那些不雅的场景全部都咽进肚子,让它烂掉。
2
正当刘惠珍焦急难耐时,一辆的士“吱”的一声停在身边,车轮碾起的水花溅了她一身。刘惠珍来不及发火,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进去后,的士司机说他之前来过一趟,转头见刘惠珍还站在这里,于心不忍,这才把车直接停在她身边。刘惠珍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一边报了地址,一边把肩上的挎包卸下来,把聪聪放在腿上。
聪聪不肯安坐,他跪在刘惠珍腿上,盯着窗外的大雨,不时发出一声尖叫“哇——呜”。刘惠珍轻轻抚摸他的头和手,试图抚慰他,让他安静下来。近来,聪聪的尖叫越来越频繁,睡眠也开始出现障碍,有时甚至整晚都不睡,已经先后有两个邻居向社区投诉聪聪尖叫扰民了。
聪聪的病来得十分蹊跷。刘惠珍记得,三月上旬,爷爷奶奶带着聪聪和姐姐丽丽从福建回来后的那个周末,自己陪同女儿和女婿鹏程带孩子们到海洋世界玩了一天。游玩当天,聪聪和往常一样会说会叫,可仅仅过了一天,聪聪整个人就变了,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任凭谁叫他都没有反应。仿佛一夜之间,魔鬼偷走了他的耳朵和嗓子,让他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
得到消息,刘惠珍和贺子铭连夜赶到梦颖家。那天晚上,家里所有人轮番测试,每个人都希望聪聪能和往常一样,冲着自己发出甜甜的奶声奶气的叫喊。可聪聪始终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任凭怎么引导启发,就是金口难开。
大家反复观看聪聪在海洋世界游玩的视频,眼前这个木头人就是视频里那个活蹦乱跳、伶牙俐齿的孩子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聪聪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继续观看聪聪从福建回来后的视频,有着二十多年小学教学经验的刘惠珍敏感地发现,聪聪从福建回来时似乎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半年前,爷爷奶奶要回福建老家给鹏程的弟弟装修婚房,想把丽丽和聪聪也带回去。起先,刘惠珍和梦颖不同意,可爷爷奶奶说一不二,最后只好做了让步,安排丽丽在福建县城老家的一家幼儿园上学,嘱咐爷爷奶奶抓紧时间装修,尽快把两个孩子带回来。
一直以来,刘惠珍都跟两个孩子亲,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来看看他们。回到福建后,隔山隔水,刘惠珍想他们想的心都起了一层茧。好在之前梦颖建了一个家庭微信群,爷爷奶奶每隔几天就会在群里发视频,刘惠珍想他们时就翻来覆去地看视频。那时候聪聪已经会说话了。刚开始刘惠珍还能听到聪聪的说话声,可后来就完全听不到了。爷爷奶奶发上来的视频,要么是聪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玩玩具,要么是独自一人在地上捡树枝,玩树叶。刘惠珍隐隐有些担心,好几次打电话给梦颖,问她跟孩子的爷爷奶奶视频时,聪聪会不会叫“爸爸妈妈”,可梦颖总说聪聪不喜欢视频,每次视频聊天他理都不理。
聪聪回去大约五个月时,爷爷在微信群里又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聪聪一个人蹲在十二层楼高的阳台上吃饼干,眼神散漫,甚至有点木木的。刘惠珍第一眼看到这个视频就觉得不对。她给梦颖打电话,问婚房装修好了没,爷爷奶奶为什么要把聪聪带到新房里去。梦颖说新房已经装修好了,听鹏程说,爷爷奶奶很高兴,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到新房里去玩,有时还在那里吃午饭。刘惠珍一听就急了:“刚装修好的新房,小孩子怎么能进去?”梦颖说她也没办法,她跟爷爷奶奶说过了,可爷爷奶奶总说装修材料是环保的,不会有影响。但依梦颖看,那个小县城哪里能买到什么环保的材料?更何况爷爷奶奶装修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就算有环保的材料也买不起啊!刘惠珍嘱咐梦颖,以后不要再把孩子带到新房里去了。梦颖很为难,说她已经说过多次,爷爷奶奶都有反感了,认为刘惠珍没有时间带孩子,还总是在挑他们的错,说三道四的。刘惠珍沉默无言。从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奶奶就再也不在群里发视频了。
刘惠珍联想到这些事,担心聪聪在新装修的房子里误食了什么,或者是房间里的甲醛对聪聪造成了伤害,建议梦颖赶紧带聪聪去看医生。梦颖对此也一直有些担忧,第二天就带聪聪到省人民医院做了详细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聪聪的听力没问题,也没有脑损伤,各种重金属也没超标,只是智力低下,语言和行动发育迟缓。省人民医院儿保科的医生建议梦颖带聪聪去江城儿童医院做自闭症专业检查。梦颖一听就蒙了。她哭哭啼啼给刘惠珍打电话,刘惠珍也蒙了。刘惠珍的闺密姚淑娟以前是儿科医生,现在在卫健委工作,经常组织举办一些慰问关爱智障儿童的活动,其中就有自闭症儿童。每次姚淑娟跟她分享活动心得,刘惠珍都会感慨自闭症孩子的家庭实在是太艰难,跟他们相比,自己生活得太幸福了。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闭症”三个字竟然也会跟自己有关联,并且降临到最疼爱的小外孙聪聪身上。
半个月后,检查结果出来,报告提示聪聪存在明显而严重的自闭症症状,表现为与人交往过程中的强烈回避,缺乏情感反应,智力水平严重低下,语言和运动发育迟缓,等等。
刘惠珍一字一句斟酌着检查报告,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一直沉到了谷底。三年前,聪聪的出生令贺子铭欣喜异常,一直渴望有个儿子的他感觉自己终于后继有人,与刘惠珍的生活也开始逐渐走上正轨。没想到却又迎来这当头一棒。
老天就是这样,若是和谁过不去,就会给她心上扎刀子,扎得又深又狠又准。
3
已经上了近半年的课,可聪聪对课堂还是十分排斥。每次上课都躲在刘惠珍身后不肯出来。李老师用各种玩具逗他,他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今天,李老师想教聪聪安蘑菇丁。李老师按照图案上的标志,先安装了几个,然后引导聪聪学着自己的样子把蘑菇丁安放在其他空格處。聪聪忸怩了半天走过去,拿起一个紫色的蘑菇丁往图案板上放,可他的手就像被捆住了一样,柔弱无力,怎么也放不进去。李老师不停地在旁边安慰说:“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见聪聪有些焦躁,李老师正想伸手帮忙,聪聪突然把桌子上的蘑菇丁全部扒到地上,“叮叮叮叮”的声音响了一地。李老师不由得瞟了刘惠珍一眼。刘惠珍知道那眼神的含义,已经几个月了,聪聪竟连安蘑菇丁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完成不了。
刘惠珍忍不住问李老师:“你说,我们家聪聪是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啊?”话一出口,刘惠珍就觉得是在自取其辱。刘惠珍从小学到初中教了几十年书,见过各种各样的差生,每一次遇到家长这么问,她都会耐心地回答,怎么会没有希望呢?
刚开始,聪聪在江城确诊后,梦颖加了好几个公众号,有广州的“大米和小米”,还有北京的“星宝有话说”,里面推出的一些关于自闭症儿童通过一两年干预,成功“脱帽”的故事,让梦颖打了鸡血一般信心满满。为此,刘惠珍还陪梦颖一起到北京去看了专家。可当专家给聪聪做了评估后,梦颖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梦颖问专家:“孩子之前会说普通话,是不是因为在福建,语言环境发生了变化,孩子听不懂,所以不会说话了?”专家反问道:“按你这种说法,那些住在深山老林的人是不是都应该是哑巴呢?”梦颖无言以对。梦颖又问专家:“是不是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孩子缺少温暖,就形成了自闭症?”专家说:“不是的。自闭症儿童的病因,现代医学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跟遗传和基因变异有关,跟环境污染有关。现在,全球自闭症儿童的发病率已经达到了59∶1,但实际上每一个孩子的病因都千差万别,无法定认。正因为无法定认,也就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
梦颖仍不死心:“我们家聪聪还不到三岁,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进行干预,是不是越早效果会越好?康复的可能性越大?”专家望了梦颖和刘惠珍一眼:“像你们家孩子这种情况属于退行性自闭症,这些孩子两岁以前的表现跟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但到了两岁后其功能退化,自闭症的表现就突显出来。所以,这种孩子比普通孩子恢复的可能性要小,难度也更大。不过,”专家又补充说,“自闭症孩子最后能康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无法估量的,总会有一些奇迹发生。”
从医院出来,梦颖感觉天塌了一般,哭得稀里嘩啦。倒是刘惠珍比较清醒与冷静,她不停地安慰梦颖:“事在人为,医生不是说总会有一些奇迹发生吗?也许聪聪就是那个奇迹呢!就算没有奇迹,我们通过训练,聪聪生活自理应该没问题的!再说,很多自闭症儿童都有误诊的情况,也许聪聪是误诊了呢?”
尽管希望渺茫,从北京回来以后,刘惠珍还是想办法帮梦颖请了半年病假,让她全力以赴带聪聪去特校上课,进行康复训练。刚开始,爷爷奶奶不理解,总说刘惠珍和梦颖小题大做,因为在他们老家,小孩子长到四五岁才开口说话的现象十分普遍。后来,他们陪聪聪一起去上特教课,经李老师再三讲解才似懂非懂,原来聪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个来自星星的孩子。从那以后,爷爷奶奶整天唉声叹气,以泪洗面。不久,爷爷说想回福建打工给鹏程的弟弟筹备婚事。
刘惠珍记得,丽丽出生时是十二月,爷爷一直等到次年过春节时才来江城看丽丽。可聪聪出生时,爷爷第二天就坐飞机赶了过来。梦颖产假结束要上班,爷爷主动辞去工作跑到江城带聪聪。聪聪从四个月大就一直跟着爷爷。直到现在,聪聪吃饭喝水穿衣睡觉都只要爷爷,除非爷爷不在身边才会要奶奶。聪聪在爷爷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现在爷爷提出回福建,刘惠珍心知肚明。
医生曾嘱咐梦颖,自闭症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亲情十分淡漠,聪聪依恋爷爷是好事,爷爷就是聪聪心里开着的一扇门,要让爷爷也加入聪聪的康复训练中来,这样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为此,梦颖曾请求爷爷暂时不要离开江城。可爷爷不听,执意回了福建。爷爷回去后三天两头给奶奶打电话,不久,奶奶也回去了。
爷爷走后,聪聪哭了好多天,梦颖花了近半个月时间才让他黏上自己。梦颖曾发誓一定要让聪聪康复,康复后再也不让他叫“爷爷奶奶”了。
可康复之路谈何容易。每天,不管刮风下雨,梦颖独自一人带聪聪去上课。刚开始,聪聪连教室也不肯进,他惧怕封闭和陌生的环境。为了强化训练,梦颖把家里也变成了学校,购买了与聪聪上课时一模一样的道具,只要聪聪有一点进步,就会给他零食作为奖励。几个月后,聪聪的认知能力有了一定进步,可语言和动手能力还是很差。有一次,梦颖看到一个自闭症孩子叫“妈妈”,还会说简单的句子,羡慕极了,主动上前去问那个年轻的妈妈。妈妈说,她的孩子已经在这所学校上了三年学了。那一刻,梦颖的心都凉了。
梦颖跟刘惠珍无话不说,只要心情郁闷,就会给刘惠珍打电话。每一次,刘惠珍都会开导她,教她方法,让她重新满怀希望地投入聪聪的康复训练之中。鹏程在一家科学研究院上班,是单位的科研骨干,平时工作忙,并且经常加班,自聪聪生病以来,生性内向的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人也一下子瘦了七八斤。刘惠珍担心鹏程闷出病来,多次劝解他。可鹏程说,他也不想这样,可看不到聪聪进步,他就开心不起来,快乐不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聪聪身上,聪聪成了家里唯一的金钥匙,只有他才能打开家庭的幸福之门。
前不久,梦颖单位公司上市,部门领导反复催她上班,说如果不上班就作自动离职处理。刘惠珍左思右想,跟贺子铭商量,反正自己在学校资格老,教的是第二类学科,倒不如提前办理病退,帮着带聪聪,把女儿解脱出来。贺子铭说,现在根本不存在提前病退,像你这样的高级教师,说不定还会延迟退休呢。再说,爷爷奶奶都不管,你一个外婆操什么心啊。可刘惠珍不顾贺子铭反对,趁着还在暑假,提前给单位递交了一份病假申请,随后到梦颖家住了下来。
刘惠珍一直认为,聪聪的状况是大半年近乎封闭的生活环境造成的,只要改变环境,把教育跟上去,聪聪一定会有进步。再说,ABA老师的授课无非就是与孩子一对一进行教学,自己一生桃李满天下,难道还教不好聪聪吗?这么多年,贺子铭总说刘惠珍是理想主义者,喜欢不切实际。这次同样对她嗤之以鼻:“要是所有的自闭症孩子都能自己教育好,还要外面那些机构和专业老师干什么?”但刘惠珍就是这样,自己认定的事就会尽全力去做,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4
上完ABA课,刘惠珍又带聪聪到二楼去上口肌课。口肌课是自闭症儿童必上的课程之一,主要是增强儿童对自己的口腔感知觉的意识,帮助儿童自主说话。李老师说,除了上口肌课,在家里要让聪聪多吃硬的耐咀嚼的食物,锻炼他的口腔肌肉。
刘惠珍刚把聪聪带到口肌课教室门口,聪聪转身就想往回跑。刘惠珍一把抓住他,把他抱进教室。聪聪一边挥着小手,一边不停地叫“哇——呜”。不知怎么,聪聪十分反感老师把口腔棒伸到他口腔里去。每次,口肌课老师总是很耐心地陪他玩,哄得他情绪稳定了,再趁他不注意时把手中的口腔棒伸到他嘴里去搅动一下。否则,强行伸进去,聪聪会哭得天崩地裂。一节课四十分钟,那个神奇的橡胶棒伸进聪聪的嘴里仅四次,总共也不过几秒钟而已。
上完口肌课,刘惠珍带聪聪走出封闭的教室,下楼来到室外。八月的江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路面还积有水,可天已经晴了,洗涤后的天空明亮而高远。眼前的光亮和马路上青翠欲滴的香樟树让刘惠珍恍若回到了以往的夏季。刘惠珍想,要是生活与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自从聪聪上特教课以来,每个月光学费一万多,房贷五千,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开支,经济压力陡然加大。鹏程工资不错,但也入不敷出。去年,为了帮梦颖和鹏程买一套学区二手房,刘惠珍和贺子铭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刘惠珍是中学教师,贺子铭是县城水务局的一名科长,两个人都是工薪族,加上这几年大事不断,现在也是捉襟见肘。
刘惠珍这次来梦颖家,贺子铭曾嘱咐她,要她理智点,如果聪聪没什么进步,就不上特教班了。家里有个自闭症孩子,用钱就是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倒不如给孩子攒点钱,将来还有个保障。刘惠珍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呢?自从聪聪患病以来,刘惠珍接触到好多自闭症孩子的家庭,很多父母为了孩子倾家荡产,最后一无所获。可这样的话她哪里说得出口呢?要知道,给聪聪上课让他早日康复是女儿女婿最大的愿望啊。
这些天,刘惠珍带聪聪来上课,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坐摩的。锦绣花園后门有好多摩的,一趟六元,比坐的士便宜。上完课后,刘惠珍再坐公交车回家,只需一块两毛钱。除非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刘惠珍才会考虑叫的士。
坐公交车要过天桥到马路对面去。每次刘惠珍牵着聪聪的手爬天桥,聪聪都会蹦蹦跳跳很开心,因为他可以看到天桥下来来往往的小汽车。聪聪喜欢车,家里爸爸给他买的玩具全都是车。每次出门,刘惠珍的背包里总少不了两辆玩具车。
正是中午下班高峰期,天桥下的小车川流不息,银色、白色、黑色、红色,各种颜色和款式,令人眼花缭乱。这些车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去,宛若人生的过客,一眨眼就不见了。
聪聪只有在看小汽车时神情是专注的,平时他的注意力最多持续不超过三分钟。他的眼睛盯着那些小汽车,不时发出一阵欢快的尖叫“哇——呜”。刘惠珍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一辆银色的上海大众滑行而过。不知怎么,刘惠珍心里陡然一颤,想到了自家的那辆车,想到了贺子铭。
她想,贺子铭此刻在干什么呢?是在单位上班,还是在外面开会,还是开着车在返回单位的路上呢?
5
回到家,刘惠珍手脚麻利地做了两个聪聪喜欢吃的菜,豆芽和胡萝卜炒牛肉丝。
经过几个月训练,聪聪现在基本能自己用勺子吃饭了,只是撒的饭有时比吃的饭还多。聪聪有单独的餐桌,每次刘惠珍都会把饭盛好放在他面前,然后根据他的提示给他搛菜。比如他要吃豆芽,刘惠珍就引导他说“豆芽”。聪聪说不出来,刘惠珍就拖长腔调叫“豆——”,聪聪就加个尾巴“芽”,刘惠珍再搛给他豆芽。以前,刘惠珍在家里看摄像头,总觉得女儿用这种方法教聪聪说话,把一餐饭的时间拉得长长的,感觉很残忍,没想到自己来了不到一个月也学会了这种方法。不过,这种方法只有丽丽上学不在家时才用。丽丽总喜欢抢着答话,并且老爱学聪聪说话。要是聪聪说不出话来,丽丽就会笑他傻,笑得聪聪越发不敢说话了。
李老师说,吃是孩子最本能的需求,孩子只有在这种最本能需求的驱使下,表达的欲望才最强烈,效果才最明显。现在,聪聪基本能说单个的音节,这都是用吃来刺激教学的结果。
吃完饭,刘惠珍带聪聪到游乐场去玩。游乐场在小区后门那一排商铺的一楼,十分方便。聪聪的精细动作差,梦颖给他办了年卡,天天带他到游乐场去玩。刚从福建回来时,聪聪连滑滑梯都不会,一个人傻站在游乐场里哇哇大哭。现在,聪聪基本上能玩一些简单的项目,比如滑滑梯、蹦蹦床、钻毛毛虫等。从游乐场出来,聪聪玩累了,刘惠珍赶紧带他回家睡午觉,自己也好趁机补一下觉。昨晚聪聪不肯睡,熬得刘惠珍今天一整天眼皮子直打架。
刘惠珍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她睁开眼,赶紧爬起来找聪聪。很奇怪,聪聪今天醒来后没怎么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咬被子。聪聪喜欢咬东西,焦躁起来见什么咬什么,实在没什么可咬的就咬自己的手指头。他的右手食指明显比其他手指粗,长期处于红肿的状态,都是他咬的结果。
刘惠珍刚想把聪聪抱起来,突然闻到一阵屎臭味,紧接着便看到床上到处糊满了。刘惠珍惊叫了一声,肺都气炸了,却又无可奈何。聪聪犯病前,要尿尿了,嘴里会说“尿尿”,要拉了会说“臭臭”,大家就会把他带到洗手间里去。可现在,聪聪什么也不说,总是等他尿出来或拉出来了才知道。刘惠珍和梦颖为此请教过李老师,李老师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仔细观察,等他有明显的表现再带到洗手间去,时间长了,就形成习惯了。可每次,聪聪涨红了脸明明是要拉了,把他带到洗手间,却无论如何不肯拉,等他一出洗手间就拉了。
刘惠珍记得梦颖小时候偶尔也会这样,自己生气了就打她的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就长记性了。可聪聪这样的状况,自己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怨也怨不得。
聪聪是晚上九点开始发烧的。他的额头滚烫,圆嘟嘟的脸蛋通红,不停地哭闹。刘惠珍拿出电子温度计一测:39℃,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叫上梦颖往省人民医院跑。
赶到医院儿科,挂了急诊,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要打点滴抗病毒。交了费,领了药,刘惠珍和梦颖带聪聪到注射室打点滴。已是晚上十点,可注射室里仍然有好多孩子在打点滴。
挂上点滴,聪聪仍旧哭个不停,不时发出一声叫喊“哇——呜”,引得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般朝向这边。一位中年妇女瞥了梦颖一眼,抱着孩子往旁边挪了挪,极不耐烦地说:“吵死人了!”梦颖不停地抚摸聪聪的头,嘴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见聪聪没有停止尖叫的意思,梦颖叫刘惠珍把挂钩上的药瓶取下来举着,自己抱着聪聪,两个人慢慢挪到大厅最外边的长椅上。尽管如此,聪聪的怪叫仍旧在大厅里回响。一个小女孩指着聪聪问妈妈:“妈妈,那个弟弟是不是有问题啊?怎么一直都在叫?”梦颖突然一下子崩溃了,望着刘惠珍泪如雨下:“妈,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啊?妈,我该怎么办啊?……”
刘惠珍也泪如泉涌。几年前,女儿还躺在自己的怀里撒娇,可一眨眼,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自聪聪犯病以来,短短半年时间,梦颖的头上冒出了好多白发。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现实生活中,摊上一个自闭症孩子,好多家庭分崩离析,而且多半是男人抽身离去。因为还有丽丽,梦颖和鹏程的婚姻相对稳定,可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女儿到底该怎么办?她未来的路还那么长,那么远……
待聪聪和梦颖稍稍安定,刘惠珍抽空去上洗手间。聪聪有一个怪脾气,见不得人把门关着。要是刘惠珍上洗手间把门关上,他会像天塌了一般哭得人心里慌慌的。为了减少上洗手间的次数,刘惠珍现在喝水都比以前少多了。
从洗手间出来,穿过那条阴森狭长的走廊,刘惠珍突然想给贺子铭打个电话。这两年,不管上班还是休息日,只要两个人不在一起,贺子铭都会主动给刘惠珍打电话。贺子铭的电话通常是在刘惠珍下班前,问她什么时候下班,想吃什么菜。打完电话,贺子铭就会去菜场买菜,提前做好饭菜等刘惠珍回家。刘惠珍课程多,下班回来得晚,买菜做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贺子铭身上。有时一天没电话,刘惠珍就会觉得不适应。可刘惠珍记得,这次自己来梦颖家后,贺子铭前后只打过两次电话。刘惠珍感觉有点不正常。
电话通了,贺子铭接过电话,刘惠珍听到那边有“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又在打麻将啊?”贺子铭笑着说:“几个朋友在一起玩儿会。”刘惠珍问:“还得多长时间?”贺子铭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啊。”随即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贺子铭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就因为打麻将,他在科长的位置一待十年,停滞不前。其实,自从聪聪出生后,贺子铭基本上不打麻将了。每到周末,贺子铭就开车到梦颖家,两个人帮着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把周围的朋友都羡慕死了。
可是自从聪聪确诊以来,贺子铭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每到周末,贺子铭总是借故去打麻将,而刘惠珍则要从县城转三趟车到女儿家来帮忙做家务。有时,刘惠珍过来仅仅只是为了给女儿做两顿饭,让她好好睡一觉。梦颖是刘惠珍一手带大的,当时也没人帮她带孩子,所以她能体会女儿现在心力交瘁的感觉。到了周末的晚上,刘惠珍等女儿一家吃过晚饭,清洗完碗筷,再转三趟车回家,等到家时都快十一点了。可即便这样,刘惠珍从不在贺子铭面前叫一声累,说一句埋怨话。否则,贺子铭就会说:“谁叫你这么辛苦的?是你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要埋怨!”
是啊,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可心甘情愿不就因为还抱有一线希望吗?刘惠珍想,要是每个人都像爷爷奶奶那样撒手不管,聪聪不就彻底废了吗?
6
夜深了,哭累了的聪聪与梦颖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刘惠珍搬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聪聪与女儿。
都说儿子像娘,聪聪长得像梦颖,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他的睫毛长长的,盖住了白天里那双大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大概心中的委屈还没发泄完,聪聪不时撇撇嘴,浑身抽搐一下。望着聪聪熟睡的乖巧模样,刘惠珍忍不住上前亲了一口。刘惠珍想,要是聪聪是个正常孩子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也许现在梦颖一家人都团聚在一起,而自己呢,也许此刻正依偎在贺子铭怀里做着香甜的梦呢!可聪聪现在变成这样,看贺子铭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他还会有振作起来的时候吗?
事情发展到今天,刘惠珍一点也不怨贺子铭。当初,刘惠珍与贺子铭谈恋爱时,贺子铭就告诉她,他是一个弃婴,养父母都是农民,无儿无女,收养他时都已是年过五旬的老人。贺子铭问刘惠珍是否在意他这样的家境。刘惠珍的回答很坚决,不在意。贺子铭弃婴的身世让她心怀恻隐,加上贺子铭帅气高大,对她也很体贴,因此,刘惠珍不顾家庭和朋友的劝阻,毅然嫁给了贺子铭。
婚后不久,贺子铭就表达了自己想生个儿子的念头,可刘惠珍偏偏不争气,头一胎流产了。第二胎好不容易保住了,等到五六个月时,刘惠珍问贺子铭要不要去做个B超检查。贺子铭也很纠结,后来听医生说如果这次引产的话,有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于是打定主意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要这一个。梦颖出生后,两个人也一直过着恩爱幸福的小日子。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贺子铭的养父母相继去世以后。也不知道养父母离世前对贺子铭说了些什么,人到中年的他突然很想要个儿子。可因为政策原因,贺子铭与刘惠珍不可能再生二胎。刘惠珍曾劝贺子铭与自己离婚,重新寻找伴侣。可贺子铭舍不得刘惠珍,瞻前顾后,始终迈不开那一步。
四年前,国家二胎政策放开,贺子铭第一时间动员刘惠珍去医院检查。刘惠珍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顺从贺子铭去了一趟医院。从医院回来,贺子铭十分沮丧,看上去人老了一圈。日子一晃又过去了一年。女儿梦颖赶上了生二胎的政策,不小心怀孕了。所有人都劝梦颖生下来,给丽丽做个伴。唯独贺子铭不大赞成,整天在家唉声叹气,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冲刘惠珍发脾气。刘惠珍知道他的心结,也不怨他。
聪聪是六月二十日出生的。那天,刘惠珍外出参加教育培训,本来第二天结束的课程,结果提前了一天。当天晚上,刘惠珍满头大汗提着行李赶回家,却发现家门反锁,从大门的锁眼里隐隐透出一丝昏暗的灯光。可刘惠珍回来时曾跟贺子铭打电话,贺子铭说在外面打麻将。也不知当时出于什么心理,刘惠珍并没有说自己提前回家的事。
刘惠珍用力敲门,大约过了五分钟,门开了,贺子铭一脸不自然地出现在门口:“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明天回来的吗?”刘惠珍没理贺子铭,扫视客厅,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晚上,刘惠珍正式对贺子铭提出了离婚,打算第二天就搬到学校去住,彻底离开贺子铭!半夜里,两个人第一次背对背睡觉,尽管都没有动,但彼此感觉对方都没有睡着。刘惠珍流着泪把自己二十多年来与贺子铭的经历回想了一遍。她像翻书一样,把这些经历想一遍看一遍,以后就再也不想了不看了。
可是,事情总是出人意料。那天晚上,刘惠珍辗转反侧,还没睡着就被女儿的电话惊醒了。女儿说,她估计要早产了。鹏程还出差在外,奶奶要留在家里照顾丽丽,鹏程单位的同事已把她送到了省妇幼医院,叫刘惠珍和贺子铭赶快过去。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荡荡的。贺子铭把车开得飞快,风把刘惠珍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耳边传来呼呼的声音。昨天晚上,刘惠珍已经决定与贺子铭分手,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与他一道赶往医院。贺子铭一边开車,一边与刘惠珍讨论女儿的状况,就像昨天晚上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天,在产房里,刘惠珍看到了聪聪出生的全过程。当护士把赤条条沾满血迹的聪聪抱起来,举给她们看时,仿佛有一道佛光从刘惠珍头顶划过,让她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聪聪响亮的哭声宣告他来到了这个世界,而刘惠珍也突然顿悟: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切都是新的,忘记过去,从头开始!
得知梦颖生了一个儿子,喜讯在一家人的手机上不停地奔跑。尤其是贺子铭,简直欣喜若狂。那天,刘惠珍从陪护病房里出来,贺子铭不顾周围有人,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曾暗暗发誓,如果梦颖生的是儿子,我们后继有人了,我就再也不胡思乱想了,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贺子铭手上的力度有点大,也许因为激动,把刘惠珍都弄疼了。刘惠珍靠在贺子铭的肩头,眼泪簌簌往下掉,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聪聪的出生宛若一轮明月,照亮了贺子铭与刘惠珍灰暗的天空。聪聪出生不久,贺子铭就在憧憬他长大后的情景。贺子铭说,他要教聪聪学武术,要带他到全国各地去游玩,要给他买最喜欢的玩具,教他如何读书,如何交朋友,甚至打算将来把房产都留给聪聪。刘惠珍知道贺子铭是把聪聪当作了自己生命的延续,感觉生活有了盼头,日子才过得精神起来。
生活变得风平浪静,刘惠珍偶尔在感慨自己现在的满足时,总有一种宿命感:冥冥之中,一切都仿佛上天注定。上天非得把自己和贺子铭捆绑在一起,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不然,为什么事情偏偏那么巧,就在自己打算离开贺子铭时,聪聪就出生了呢?看来,是聪聪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己现在的幸福是聪聪带来的。正因为如此,刘惠珍常常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回报聪聪,要对聪聪好,否则就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当然,这只是刘惠珍心里的一点小秘密,谁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刘惠珍又低下头亲了亲聪聪的小脸蛋。也许聪聪感觉到了刘惠珍的爱,轻轻一笑,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刘惠珍望着那两个小酒窝,感觉自己浑身的骨肉瞬间化成了水,所有的苦与累消失得无影无踪。
7
现在,刘惠珍开始采用情景教学法,每天上午带聪聪去特教学校上课,下午带他到附近商铺去玩,去认物。
刘惠珍首先带聪聪去菜场,教他一样一样认蔬菜,青椒、番茄、土豆、南瓜;教他认鱼,喜头鱼、黄鳝鱼、鲈鱼、鳊鱼。每教一样,刘惠珍抱着聪聪的手指头让他指着那一样东西,然后不厌其烦地说它的名字,直到聪聪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物品上。有时,刘惠珍买几样菜,出来时有意让聪聪把钱拿着递给收银员,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让他理解钱的概念和怎么用钱。有时,也会给他买点小零食。慢慢地,聪聪喜欢上了刘惠珍,也喜欢上了逛菜场。聪聪虽不能准确地说出那些事物的名称,但基本可以指认出来,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刘惠珍把聪聪的这些进步告诉给梦颖和鹏程,还有贺子铭。可每次,刘惠珍说得无比兴奋,贺子铭就会打断她:“三岁多的孩子会指认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聪聪会说话吗?会叫那些菜的名字吗?除非他开口说话那就有救了!”
为了让聪聪开口说话,刘惠珍买了好多有声挂图。刘惠珍教聪聪按挂图按钮,按钮一按,挂图就发出声音自动读图。她把家里布置成一个学习的课堂,房间、客厅、厨房、洗手间,只要聪聪活动的地方,都安上挂图。并且买了一个播放器,经常讲故事,唱儿歌,念古诗。刘惠珍还从网上淘回各种各样的玩具,陪聪聪一起玩,开发他动手动脑的能力,还教聪聪认识自己的身体,鼻子、眼睛、嘴巴、手、肚子等,培养他的自我意识。刘惠珍沉浸在自己的教学过程中,每天乐此不疲。
那天早上,刘惠珍带聪聪来到学校。上课时间还早,刘惠珍带他到一楼超市去玩摇摇车。刘惠珍把聪聪抱上摇摇车,投入硬币,摇摇车便晃动起来,欢快的儿歌也响起来。聪聪坐在摇摇车上,双手握着方向盘,像个小司机。刘惠珍感觉很可爱,赶紧拿出手机拍照。
这时,一个比聪聪稍大一点的男孩跑进来,一上来就要抢聪聪的摇摇车。刘惠珍赶紧收好手机,想把聪聪抱下来。可聪聪不依,抓住方向盘不肯下来,那个男孩冲上前就打了聪聪一巴掌。聪聪松开方向盘,盯着那个男孩看了看,突然站起来,用力推了一把,把男孩推得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男孩的妈妈生气地冲刘惠珍吼道:“你们家孩子怎么这么野啊?还动手打人呢!”刘惠珍冷冷地说:“你先把自己家的孩子管好再说吧!”随即抱起聪聪出了超市。出了超市,刘惠珍不禁一阵窃喜。以前,聪聪遇到这样的情况除了哭就是尖叫,今天居然学会了反抗!这说明聪聪的自我意识正在觉醒呢。
刘惠珍沉浸在喜悦中还没回过神,手机响了。是姚淑娟打来的。姚淑娟以前是儿科医生,刘惠珍曾跟她讲过聪聪的情况。刘惠珍以为姚淑娟是想问聪聪的状况,没想到姚淑娟开口就说:“你们家贺子铭出车祸住院了,你知道吗?”刘惠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道:“他出车祸了?我还不知道呢。”姚淑娟说:“我也是今天到医院检查工作碰巧知道的,你赶紧给贺子铭打个电话问问吧!你也真是的,病休报告一丢就跑到女儿那去了,也不管贺子铭一个人在家怎么过!跟你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得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刘惠珍一边应承,一边挂了电话。
刘惠珍给贺子铭打电话,问他怎么了。刚开始,贺子铭不肯说。刘惠珍再三追问,贺子铭才说自己早上开车时撞了。刘惠珍问他撞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贺子铭笑呵呵地说他命大,没什么大碍。刘惠珍问他如果撞得不厉害,怎么会住院呢。贺子铭说自己这几天上班厌倦了,想在医院住几天。贺子铭说得越轻松,刘惠珍心里越慌乱。
上完课,刘惠珍给梦颖打了个电话。等梦颖请假回来,刘惠珍便慌慌张张往家赶。半年来,刘惠珍一个人来来往往,这条路都跑出了一条槽。每一次坐地铁,她都会抓紧时间眯会儿觉。可今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一刻也不踏实。这些天,自己光顾着带聪聪,竟把贺子铭给忽略了,可没想到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位置还是属于贺子铭的。
刘惠珍赶回县城中医院都已是下午两点了。还没上楼,刘惠珍的腿就不争气地抖了起来。待她调整好情绪,找到病房,却發现贺子铭竟好端端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呢。
贺子铭说,因为昨天晚上打麻将晚了,回家后好长时间睡不着,今天特别疲倦,上午开车出去开会时不知怎么睡着了。等他感觉胸部撞上方向盘时,人醒了,才发现自己的车钻进了一辆正在等红绿灯的八平台车子里。幸运的是,车子钻进了八平台车的底部,只是把八平台车的车轮给撞坏了。自己呢,也只是胸部肋骨受伤,其他都毫发无损。
贺子铭说得轻巧,刘惠珍却听得心惊肉跳。贺子铭说:“你不知道,当时交警过来把我的车拖出来,看到我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一个劲儿地说我命大。还说真是奇了怪了,除了车前面的挡板外壳撞坏了,车玻璃一点都没破,万一玻璃破了扎到人,也不是好玩的!”刘惠珍心疼地抱怨道:“还说浑身上下没一点伤,肋骨伤了不是伤啊!”贺子铭笑着说:“医生说了,肋骨伤了没大碍,就是要静养,我索性办个住院,在这里做做理疗,权当是疗养了。”刘惠珍又急又气:“就你想得开!”
叫了外卖,吃了午饭,刘惠珍陪贺子铭在医院坐了一会儿。贺子铭说,刘惠珍那张病休报告根本不起作用,马上开学了,学校校长亲自打电话给他,他又想办法找人给刘惠珍开了一个月的病假条。不过,现在教育局管理非常严,如果想继续请假,一个月后还得再开三甲医院的病假条。贺子铭说:“你老是这样请假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想,如果这一个月聪聪还没有什么进步,你就干脆回来教书,让他们再想其他办法吧。”
刘惠珍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梦颖和鹏程,他们都年轻,性格脆弱,哪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啊!他俩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怕他们心理压力太大出问题。”
贺子铭说:“当初我说不要这个孩子你们都不听!你说,要是他们只有丽丽,现在还不快活得像神仙?”刘惠珍也感慨道:“是啊,要是他们是三口之家,没有聪聪,那该多幸福啊!”
8
从医院出来,刘惠珍去菜场买菜,打算晚上给贺子铭送饭,顺便带几件换洗衣服过去。
进了小区,走到楼下,刘惠珍习惯性地往自家的停车位看了看,停车位空荡荡的,车已被修理厂拖走了,只有几片树叶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一刻,刘惠珍的心突然像被人剜走了一般,感到一种巨大的疼痛。转念一想,老天還算是眷顾自己的,只是停车位空了,人还在。如此一想,刘惠珍竟生出一丝庆幸。她想,不管贺子铭是否优秀,不管他以前是否伤害过自己,毕竟他们之间还有真爱,还有亲情。只要人还在,他就是她的宝,她的天,她的全部。记得有一个名人说,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所有的婚姻都是熬出来的。是啊,这么多年,自己不都熬过来了吗?
刘惠珍做了两个菜,煲了一个汤,给贺子铭送到医院。坐下不久,姚淑娟打来电话,问刘惠珍回来没有。刘惠珍说回来了,刚刚送饭到医院。姚淑娟问了贺子铭的情况,随后说想跟她聊聊聪聪的事。刘惠珍怕病房里说话不方便,便起身出来,到外面接电话。
姚淑娟问了聪聪的近况,说最近有一个“融合中国成就阿甘梦”的项目,省残联和市残联要联合搞一个公益助残的活动,主要是针对自闭症儿童的,问刘惠珍要不要给聪聪报个名。如果报名的话可以获得五千块钱的捐赠,还可以参加家庭探访、户外运动、家长分享等活动。刘惠珍说女儿肯定不愿意把聪聪的事情公开出去。姚淑娟说,她有一个朋友刚刚调到市残联,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关照聪聪,叫刘惠珍最好还是问问女儿,好好考虑一下。刘惠珍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打个电话先问问。没想到梦颖的手机关机。姚淑娟嘱咐刘惠珍尽快回话,机会难得,报名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刘惠珍从医院回来,一连给梦颖打了好几个电话,仍旧关机。刘惠珍有些担心,又给鹏程打电话,鹏程的电话一直占线。到了家,刘惠珍和往常一样打开了梦颖家的摄像头。梦颖家的摄像头已经安了好几年,平时,刘惠珍在上下班的间隙里,总喜欢看摄像头里的两个孩子打发时间。
摄像头通了,客厅里一片灰色的光点,家里没有人,也没有开灯。已经晚上八点半了,以往这个时候,梦颖和鹏程正忙着给丽丽和聪聪洗澡、冲牛奶,稍后一会儿就要带他们睡觉了。可今天家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刘惠珍想了想,把摄像时间往前倒了两个小时,细细观看。
刘惠珍看到晚上六点时,鹏程不在家,梦颖和丽丽聪聪一起围着餐桌吃饭。吃完饭,梦颖就带着丽丽和聪聪出门了。从梦颖出门到现在,家里再也没有任何画面。刘惠珍猜测,梦颖肯定和往常一样,把两个孩子都带到游乐场去玩了。可游乐场一般八点半关门,梦颖怎么还没回来呢?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刘惠珍忐忑不安,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却想不出任何头绪。
不一会儿,刘惠珍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接了电话,梦颖在里面放声大哭:“妈,你快过来吧,聪聪不见了,聪聪找不到了!”刘惠珍问到底怎么了。梦颖说,吃完晚饭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到游乐场去玩,中途丽丽要上厕所,梦颖就带丽丽去了,前后也就几分钟时间,没想到回来后聪聪就不见了。梦颖以为聪聪躲在游乐场的玩具里,把里面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梦颖把情况告诉给鹏程,鹏程在单位加班,不停地打电话询问情况,把自己的手机都打没电了。现在,鹏程刚刚从单位赶回来,一家人都在找聪聪。
刘惠珍给贺子铭打电话,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要赶去找聪聪。贺子铭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去?”刘惠珍说:“我叫个的士去吧。”贺子铭再三嘱咐刘惠珍注意安全,上了车就给自己发个微信,把司机的车牌号告诉他。贺子铭喜欢看侦探小说,时时处处有防范意识。刘惠珍曾多次笑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天下太平,社会稳定,哪来那么多坏人啊?尽管如此,刘惠珍还是感到了一丝温暖。
坐在的士里,刘惠珍想,聪聪到底会去哪儿呢?怎么自己一离开,聪聪就不见了?
9
锦绣花园是一个庞大的商业住宅区。从小区后门出去,有一个长方形的广场,面对广场的是小区临街的一排商铺,一楼有河马生鲜、天天平价超市、智慧游乐场等。每天,刘惠珍都会带聪聪到游乐场玩,带他逛天天平价超市,带他到锦绣菜场去认菜。聪聪对这些地方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此刻,广场上早已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个深夜下班回家的人。马路上歇满了无家可归的车辆,像一只只疲惫的甲壳虫。昏黄的路灯下,只有树的影子在翩翩起舞。刘惠珍和梦颖已经在这找了几个来回,一无所获。
在黑夜里找一个不会开口说话的孩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刘惠珍和梦颖明知道聪聪不会答应,可还是一直不停地呼唤聪聪的名字。她们希望聪聪能突然像只小猫或小狗一样从车辆的缝隙或是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窜到她们身边。可这样的情景一直都没有出现。梦颖嗓子都哑了,双腿发软,眼泪汪汪地望着刘惠珍:“妈,实在找不到,我们只有报警了!”
刘惠珍想到超市隔壁就是锦绣菜场,平时,聪聪特别喜欢到菜场去看鱼,他喜欢看水盆里的鱼游来游去,看水盆里充氧的水管不停地冒泡。聪聪会不会从超市跑到菜场去看鱼了呢?梦颖说她已经去找过了,可刘惠珍决定再去找一找。
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唯独锦绣菜场的大门是开着的。菜场里没有灯,黑咕隆咚的,犹如一个地下黑洞。
刘惠珍和梦颖沿着一排排水泥摊位往前找,嘴里不停地叫着“聪聪,聪聪”。果然,在菜场卖鱼的地摊前,她们发现了聪聪!聪聪正独自一人坐在地摊上,守着几个空盆子,眼睛像暗夜里微弱的烛光。梦颖惊喜地叫道:“聪聪!聪聪!你怎么在这儿啊?”可聪聪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抬一下。
刘惠珍走过去,用手机电筒去照聪聪,发现聪聪坐在一摊水里,地上、身上、手上全都是,他已经有四个多小时没换尿不湿了。刘惠珍心里一颤,连着叫了几声:“聪聪!聪聪!”聪聪抬起头,见是刘惠珍,突然扬起满是的手,咧开嘴冲她笑了。这是刘惠珍到梦颖家来第一次看到聪聪对自己笑,眼泪霎时就出来了。她顾不得聪聪身上又脏又臭,上前一把抱住他,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连声说:“外婆找到聪聪了!外婆再也不会丢下聪聪不管了!走,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聪聪抱住刘惠珍的头,突然欢快地叫了一声“哇——呜”。叫声在黑漆漆的菜场里回荡,把偷食的老鼠都吓回洞里了。
回到家,梦颖赶紧放了一大盆水给聪聪洗澡。看到聪聪身上被蚊子咬的大包小包,两个人心疼得直流眼泪。洗完澡,刘惠珍一边给聪聪抹“蚊不叮”,一边给梦颖讲姚淑娟说的公益助残行动的事,问要不要给聪聪报个名。
梦颖连连摇头:“我才不想让别人知道聪聪这件事!我加的群里有几个妈妈都后悔死了,之前因为周围人知道了,现在孩子上学连学校都不收!你知道嗎,整个江城,有几所学校愿意接受自闭症儿童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就算上了学,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也会瞧不起他,欺负他!再说,聪聪现在还小,说不定干预教育一段时间后会有好转的,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误了他一生!”刘惠珍小心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总得勇敢地去面对,现在,全社会对自闭症儿童的包容度也越来越强,不会有人欺负聪聪的。再说,事情公开了,遇到特殊情况你也好向单位请假带孩子,社区也有一定的救助措施,说不定也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梦颖“哼”了一声:“哪有什么包容?其实周围人对自闭症孩子的歧视很严重,很多家长一听说哪个孩子是自闭症,马上就不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他一起玩了。孩子的成长需要环境,我不希望聪聪从现在开始就成为一个被孤立的人。再说,鹏程单位的领导一直都很器重他,要是知道聪聪这个情况,以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了!还有,要是事情公开了,我以前那么多同学朋友怎么看?我不想让别人看我笑话,不想被过度关注,不想被别人瞧不起……”见梦颖顾虑重重,态度坚决,刘惠珍只得收了口,不再言语。
洗完澡,梦颖说今天她亲自带聪聪睡觉。这段时间忙工作,每天早出晚归,陪聪聪的时间少,要弥补一下。刘惠珍知道梦颖的心思,她怕聪聪跟自己亲了,以后不认她这个妈妈了。
凌晨三点,刘惠珍被一阵响声惊醒。睁开眼,竖起耳朵,听出是自己房门外发出的细微的声响。刘惠珍有些疑惑,起身拉亮灯,打开房门。只见聪聪穿着短衣短裤,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门板。原来,他趁梦颖他们睡着了,悄悄地来找刘惠珍了。
见到刘惠珍,聪聪咧嘴一笑,做了一个要抱的动作。刘惠珍心里一热,一把抱住聪聪,反复地抚摸他的头,用自己的脸蹭他的脸。聪聪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乖巧的猫。
10
国庆节快到了,鹏程的弟弟打来电话,邀请鹏程和梦颖回福建参加他们十月二号的婚礼。正好国庆节有七天长假,鹏程也不出差,梦颖和鹏程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回福建,也算是出去旅游一趟。
弟弟结婚是大事,尽管手头拮据,梦颖和鹏程还是准备了一个不算太小的红包。梦颖还给丽丽和聪聪买了新衣服,打算把他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回福建。再怎么说,江城也是国际化大都市,可不能在那个小地方失了形象。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丽丽甚至早几天都在不停地念叨福建县城那个名叫东方之珠的幼儿园,仿佛大脑里某一条线路被接通,让她陡然记起了去年自己在那儿上幼儿园的好多趣事,整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感觉聪聪的话都被她给说了。
梦颖和鹏程早就买好了9月30日上午回福建的高铁票,并提前收拾好了行李。当天早上,一家人正打算出发,鹏程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接了电话,鹏程半天没作声,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梦颖问他怎么了,马上要出发,还磨磨蹭蹭干什么。鹏程没说话,他的脸阴郁着,像一块乌云。梦颖赶紧过来问他,爷爷刚才说什么了,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鹏程犹豫了一会儿,说:“爷爷叫我们不要带聪聪回福建!”
梦颖一听就火了:“爷爷什么意思啊?凭什么不要聪聪回福建?难道聪聪不是杨家的孙子吗?”鹏程说:“爷爷说,弟媳妇已经怀孕了,要是知道聪聪这种情况,怕她不肯要孩子。”梦颖愤怒地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爷爷的电话,不等爷爷开口,梦颖一阵乱叫:“你们不让聪聪回福建,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没有?现在我总算看清了,当初聪聪不好,你们二话不说就溜了,你们早就对聪聪失去信心,对我们家失去信心了!你们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了!将来养老也指靠着他好了!好啊,你们不是不把我们当儿子媳妇看吗?不是不要聪聪回去吗?我们就不回去,从今往后我不是你们的儿媳妇,聪聪丽丽也不是你们的孙子!”
挂了电话,泪水从梦颖的脸颊滚落,一颗一颗,珍珠一般亮闪闪的。丽丽见梦颖在哭,懂事地跑过去替她擦眼泪:“妈妈,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我们不是要回福建参加叔叔的婚礼吗?”梦颖忍不住一把抱住丽丽号啕大哭。
鹏程一直抱着头呆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不带聪聪回去也好,你不是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聪聪的事情吗?我也不想让亲戚朋友知道这件事!我从高中开始离开县城在外面读书,后来又考取了清华大学,这么多年,亲戚朋友们都以我为荣,以为我在外面工作得很好,生活得很好,要是他们知道聪聪这样,他们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梦颖像不认识似地望着鹏程:“外人瞧不起聪聪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瞧不起!聪聪就算是这样,他也是无辜的,我们是无辜的!好啊,既然你这么看重面子,你要觉得聪聪丢了你的面子,我就给你面子!要是哪天我过不下去了,我就带着聪聪离开这个世界,让你和丽丽一起过你们的快活日子!”
鹏程突然大声叫起来:“梦颖,我不是那个意思!聪聪这个样子,我比谁都难受!我成天忙工作,对聪聪付出少,聪聪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有时候我也不想活了,你们都不要逼我,都不要逼我!”说着,抱住头把身体深深地埋进沙发里。
刘惠珍一直在旁边陪聪聪找玩具,梦颖和鹏程的争吵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也释然了。她抱着聪聪走到梦颖和鹏程身边,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两个人都不要吵了!爷爷奶奶不要聪聪,我要!你们带着丽丽放心地回福建去吧,我在家里照顾聪聪。等你们回来,我就把聪聪带到县城,一边上班一边带聪聪。你们年纪轻轻的,就不要再说糊涂话了,什么离开这个世界,什么不想活了,没出息!丽丽很聪明,你们把丽丽教育好,培养好,过好你们三口之家的日子就行了!”梦颖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带聪聪受得了吗?”刘惠珍淡然一笑:“你以前不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吗?我们这一代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一辈子辛辛苦苦惯了,多吃点苦也没什么。我在县城教了几十年书,帮聪聪找个好一点的托管班是没问题的,我的朋友也多,大家都可以帮忙带。再说聪聪很听话,他现在跟我也有感情了,他一定会有进步的!你们就放心吧,赶快回福建!不管怎样,弟弟结婚,你们都不应该缺席啊。”梦颖抹了抹眼泪,望着刘惠珍:“妈,您放心!我不会放弃聪聪不管的!我就要证明给爷爷奶奶看,总有一天,我们家聪聪会好起来的!”
重新收拾好行李,梦颖和鹏程牵着丽丽要出门了。梦颖眼泪汪汪,突然回过头,像以前读大学离家时一样一把抱住刘惠珍:“妈,对不起!我都成家了,还让您整天替我担惊受怕,替我吃苦受累,对不起!对不起!”刘惠珍笑着拍拍梦颖的后背:“傻女儿,跟妈讲什么客气啊?妈也不图什么,只要你们过得幸福就好!”
11
梦颖一家三口走了,房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尽管如此,刘惠珍既已打定主意,心里反而变得踏实了。
刘惠珍给聪聪做了早点,陪他吃完早餐,然后带他去逛超市,去菜场买菜。时光与往常一般宁静地淌过。
整个下午,刘惠珍一边陪聪聪玩,一边想,自己早上承诺一个人带孩子,这事还是得跟贺子铭商量一下。思来想去,刘惠珍想着明天就把聪聪带回县城,让贺子铭与聪聪相处几天,让他看看,聪聪现在确实比以前有进步了。说不定,他会改变对聪聪的态度,重新喜欢上聪聪呢。
打定主意,刘惠珍给贺子铭打电话。电话接通,刚说几句,贺子铭就叫刘惠珍不要带聪聪回来,他明天一早就来陪刘惠珍过国庆节。刘惠珍想了想,贺子铭过来也好,免得自己回去大包小包不方便,再说,只要贺子铭愿意跟聪聪相处,在哪儿都一样。
第二天一早,贺子铭开车过来了。自贺子铭开车撞伤肋骨后,刘惠珍后来又回家去看过他一次。一段时间没见,贺子铭还是那么神清气爽,高高的个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上翘的鼻子。做女人的不得不服,男人五十一枝花。刘惠珍现在很少照镜子,她怕看见镜中的自己满脸沧桑疲惫不堪的样子。
为了犒劳刘惠珍,贺子铭特意请他们在锦绣花园后面的麦香园吃牛肉面,随后又去菜场买了刘惠珍最喜欢吃的螃蟹,还有聪聪喜欢吃的卤腱子肉、青豆和胡萝卜。
贺子铭的到来让房间里充满了生机与快乐。刘惠珍把聪聪抱到贺子铭跟前,让他叫“外公”。这段时间,刘惠珍经常教聪聪说“外公”“外婆”,聪聪还不会说连贯的两个字,只会说“公”和“婆”。贺子铭蹲在聪聪身边,拿苹果哄他,叫他喊自己“外公”。聪聪见到苹果急了,赶紧喊“公——公——公——公”,惹得两个人哈哈大笑。
午饭熟了,螃蟹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贺子铭长期做饭,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他做的红烧螃蟹一直是刘惠珍的最爱。贺子铭吃完饭,在一旁照看聰聪玩小汽车,让刘惠珍心无旁骛地吃螃蟹。说来这还是今年第一次吃螃蟹。刘惠珍一点一点地吮吸着鲜美的蟹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吃完饭,两个人带着聪聪逛超市,又到儿童游乐场玩了一会儿。待聪聪疲倦了,把他带回家睡觉。等聪聪睡着,贺子铭小心地把他抱到大床上,轻手轻脚把刘惠珍拉到她的房间。
进了房间,关上门,贺子铭迫不及待地给刘惠珍脱衣服,拉着她一起钻进了被窝。多少年了,贺子铭这副脾性还是没改,总是猴急马跳的。刘惠珍想着,不觉抿嘴笑了。
好长时间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因为兴奋,刘惠珍的脸庞光洁而红润。贺子铭望着刘惠珍,柔声说:“你赶快抓紧时间睡一觉,待会聪聪醒了又睡不成了。”刘惠珍听话地侧过身子,躺在贺子铭怀里,像一只疲倦的猫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刘惠珍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聪聪在客厅里玩玩具,贺子铭正坐在床前端详着自己。刘惠珍感觉贺子铭的神情怪怪的,眼神也飘忽不定。她翻身坐起,问贺子铭:“你没睡觉?”贺子铭叹了口气:“没睡,睡不着。”刘惠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贺子铭摇了摇头。几十年夫妻,贺子铭的脾性刘惠珍早已了如指掌。贺子铭是个嘴里闲不住的人,一旦沉默,肯定就是心里有事。
刘惠珍穿好衣服,再三追问贺子铭有什么心事。贺子铭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刘惠珍面前。没等刘惠珍伸手去拉,贺子铭已经甩开手掌左右开弓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惠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清脆的声音“啪啪啪啪”地响起,吓得聪聪赶紧跑进房里,紧紧地抱住刘惠珍的大腿。刘惠珍大叫一声:“贺子铭,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说,你说啊!”
好半天,贺子铭才安静下来,告诉刘惠珍,他有儿子了。女方是之前认识的一个单身女人,几个月前因为聪聪检查出自闭症,自己心情郁闷,约单身女人出来聊天,酒后做了那事,没想到只那一次就成了。现在,女人怀孕已经四个多月,并且把怀孕后的血液样本送到香港去做检查,确定是儿子无疑。刘惠珍不敢相信地望着贺子铭,突然哈哈大笑:“贺子铭,你好啊!你做得好啊!我祝贺你心想事成,终于有自己的儿子了!”笑着笑着,不觉眼泪出来了。
黄鹤楼的顶楼上不知是哪个单位在举办活动,一群诗人高声吟诵,看样子正在搞电视直播。刘惠珍不觉停下脚步多看了一会儿。眼看暮色四合,西边的晚霞渐渐消退,刘惠珍带着聪聪下了楼,开始往回走。
穿过紫竹苑,迎面有一间雅致的餐厅。也许是肚子饿了,聪聪闻到餐厅里飘出的香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直愣愣地盯着餐厅,口水都流了出来。平素梦颖对聪聪的饮食有很多禁忌,极少带他到餐厅吃饭。刘惠珍想,今天索性破了规矩,就在这里吃一顿吧。
从紫竹苑餐厅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公园里的路灯亮了,隐在翠竹与高树之间,给树叶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黄晕。刘惠珍无心赏景,她牵着聪聪的手,想尽快走出公园,然后坐车回家。聪聪玩了一整天没有睡觉,她怕聪聪待会在路上哭闹。
走过鹅池,快到鹅碑亭时,聪聪突然挣脱刘惠珍的手,往回飞跑。刘惠珍不明所以,一边喊,一边追赶。好不容易追上聪聪,聪聪哇哇直叫,一边叫一边咬手。刘惠珍见他的手空空如也,突然明白,聪聪的小汽车不见了。刘惠珍问聪聪:“你想回去找小汽车,是吗?”聪聪望着刘惠珍点了点头。刘惠珍只得带着聪聪往回走,她想刚才在餐厅吃饭,是不是把小汽车放在餐桌上了。
到了餐厅,几个服务员都说没有见到玩具小汽车。聪聪不依,怎么也不肯走。刘惠珍只得从肩上的背包里取出另一辆小汽车,递给聪聪。这是聪聪平时最爱的小汽车,一辆金黄色的小跑车,是爸爸鹏程到乌克兰出差时给他带回来的。
拿到小跑车,聪聪总算愿意被刘惠珍抱着往回走了。从鹅碑亭到紫竹苑至少有一里路,这来来回回把刘惠珍累得够呛。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回到家也不过是洗漱后睡觉。这样一想,刘惠珍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公园里安静下来,白天里那么多游客此刻似乎也都隐藏起来,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碰到一两对热恋的年轻人,相互搂抱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周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刘惠珍抱着聪聪从他们身边经过,就像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一样。
走过落梅轩,来到紫薇苑,再往前走一里路,就到了景区东门。出了东门,就可以坐车回家了。刘惠珍站了一会儿,喘了口气,抱紧聪聪,打算一鼓作气走出景区。也许是昨天一整晚都没有睡觉,加上刚才这一折腾,刘惠珍心力交瘁,神思恍惚,不知怎么一脚踩空,身子歪斜,整个人连着聪聪一起像一个陀螺滚下了山崖。这是蛇山南面的一处山崖,其他多处都植有修竹,唯独此处是一片近乎光秃秃的悬崖。刘惠珍慌乱中抱紧聪聪,身体碾着碎石草茎从几十米的高坡滚下,仿佛趟过刀山火海。
不知过了多久,刘惠珍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感觉头痛欲裂,并且头部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冒,伸手摸了摸,黏黏的,是血。借着微弱的亮光,刘惠珍看到自己正处在一小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石砌的花盆,自己的头是撞到花盆上去了。刘惠珍记起了聪聪,摸了摸,却发现聪聪不在自己身边,她顾不得头痛,赶紧叫“聪聪,聪聪!”可寂静的山崖下,除了风吹过竹林,什么也没有。刘惠珍想,聪聪到底滚到哪儿去了呢?聪聪很怕疼,要是受伤了,一定会大哭大叫的。可此刻,聪聪的叫声也没有,哭声也没有,莫非聪聪他……
刘惠珍躺在地上,感到一阵无边的恐惧与绝望。她想,倘若聪聪不在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过,倘若聪聪真的不在了,对他来说,对大家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啊!如此,自己也可以安静地随着他一起去了……刘惠珍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又晕了过去。
突然,刘惠珍被一阵声音叫醒:“外婆,外婆!”刘惠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聪聪正趴在身上喊自己。刘惠珍欣喜若狂,聪聪终于会说话了!她赶紧伸出双手摸聪聪:“聪聪,你怎么了?你没有受伤吧?你摔到哪里了?”聪聪一把抱住劉惠珍:“外婆!怕,我怕!”刘惠珍顿时热泪盈眶,不停地用手抚摸聪聪的头:“聪聪不怕,聪聪不怕!外婆在这儿呢,外婆在这儿呢!”那一刻,刘惠珍陡然记起了一位老师曾给她们讲过的一堂课。老师说,人类语言产生的最初起因是“恐惧”,因为恐惧产生了语言,继而产生了诗歌,譬如《诗经》。感谢上天,恐惧终于让聪聪开口说话了!
刘惠珍紧紧地抱着聪聪,把他的脸贴着自己的脸,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仰望天空,刘惠珍发觉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有一颗闪亮的星星在眨呀眨的。可很快,她感觉怀里的聪聪仿佛睡着了一般,软成一团,气息也越来越弱。她猛然醒悟:不能就这样在暗夜里坐以待毙,必须尽快把聪聪送到医院去救治!
刘惠珍艰难地从背包里取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手机一开机,无数信息和未接电话扑面而来。刘惠珍不予理会,直接拨打了120:“请问是江城急救中心吗?我和我的外孙受伤了,在黄鹤楼景区紫薇苑附近的山崖下……”
助理编辑周航达
【作者简介】张慧兰,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芳草》《长江文艺》《芳草潮》《芳草月刊》《长江丛刊》《延安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天津文学》《西部》《太湖》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若干篇。出版专著《知音九章》、中短篇小说集《证人》、长篇小说《戏殇》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慧兰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