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要好的工友都叫我宋钱,原因是我打牌总是输,还不生气。偶有聚餐,工友们会叫上我。餐前饭后会摸上几圈麻将——机会难得,上班累得像狗,打麻将是很好的放松行为。赌注不大,一块两块,多了玩不起,穷工人,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就是图个快活。玩得也认真,防上卡下,把手里的牌运作得风生水起,掌控乾坤似的。我呢,十回输九回,回回送钱。也无所谓,人生落到这个地步,还有啥输不起的。
宋一清不得不拿自己调侃。气氛有点沉闷,尴尬。用餐前,王雪梅用餐巾纸擦了几下筷子,脸上无更多表情,很自然的样子。宋一清想,有潔癖。但还好,起码自己没带筷子来。宋一清说,挺讲究,也不知道你爱吃啥,瞎点的,不喜欢再换。王雪梅说,挺好,我都喜欢。宋一清说,那你吃鸡吧。王雪梅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犹疑着是否要收手。宋一清说,有点紧张,说错了,不好意思。这鸡汤不错,炖的茶树菇,鸡是土鸡,不柴,五星推荐,你尝尝。王雪梅这才伸手用汤勺往自己碗里盛了一勺。手指细长,没肉,没留指甲。王雪梅呷了一口,瞟了宋一清一眼。宋一清坦然接过目光说,怎么样?王雪梅说,好喝。宋一清盛了半碗,低头喝了几口,没让嘴巴发出声音。
味精还是放多了,鲜狠了。不如自己做的好。
王雪梅说,晓得你会做饭。
自给自足,瞎做。
宋一清不免有些索然。原本他想拒绝这次见面,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但介绍人不同意。介绍人叫李小穗,是宋一清的技校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在学校时两人一度走得很近。两人都爱溜旱冰,那阵子比较流行,又是寄宿,特别有时间。李小穗的家在鄂东某矿区,那里有一家大型的铁矿厂。毛主席曾去视察过,如今他的塑像还耸立在大广场上,巨臂前伸,指引着方向。李小穗就是在巨像下学会的溜旱冰。宋一清是本市县郊的,那个地方叫黄泥坝,错落着几家小工厂。也没有像样的广场,最好的场地就是一块简易的露天电影场,红砖铺就,坑坑洼洼。宋一清不会滑旱冰,李小穗愿意教他。他们都来自厂矿,成长环境类似,能说到一块去。宋一清还有点喜欢李小穗,愿意和她走近,否则他也不会每天陪李小穗去操场。他愿意李小穗牵着他。李小穗挺外向,也大方,宋一清要摔倒的时候,她会眼疾手快地抱住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脸红,反正都是傍晚光线不足的时候。宋一清会脸红,开始的时候。后来就习惯了,有时候还会故意做出要摔倒的样子,骗取李小穗的拥抱。
李小穗把表妹王雪梅介绍给了宋一清。王雪梅三十九岁,六年前离的婚,男人出轨了。她什么都没要,包括九岁的儿子。男人在荆州跟人合伙开公司,生意风生水起,心理膨胀继而生理膨胀……她到荆州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一直跟着荆州的爷爷奶奶过。离开的前一刻,没忘摘下婚戒。前夫说你留着吧。她丢给他。前夫也没要,据说随手扔出了窗外,窗下是一条人工河。王雪梅在银行上班,单身以后集中精力玩命学习,进步很快,从前台做到了信贷经理,拿起了年薪。李小穗说,王雪梅就在宜昌,你们先见见面,慢慢培养感情。宋一清说,我一个工人,一脸坏分子相,要啥没啥,丢不起这个人。李小穗说,别黏黏糊糊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身边没个女人咋行?你那伤丢人吗?我可以作证是个意外。李小穗又说,老杜说你那里都长青苔了。李小穗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宋一清眼帘就出现李小穗咧开大嘴后的一溜儿红白牙龈。宋一清说,杜振武胡说什么呢,谁说我没有女人?谁说我那里长青苔了?李小穗笑完说,说正经的,看你可怜,把表妹都献出来了,你还不领情?感觉到位了,先同居。宋一清说,你吃里爬外啊,感觉你们之间有仇。李小穗说,你最好主动点,过了这一村再没这个店。宋一清还想说些什么,李小穗的声音又传过来,你不要,我家老杜可着急了,说你不要让给他,不睡白不睡。宋一清只好说,那我真睡了?李小穗在和老杜斗嘴,半路接一句说,老杜说抓紧的,早点办成妹夫身份来武汉喝酒。宋一清说,性格怎么样?他还想问问长相啥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感觉太唐突。李小穗说,见一面不就知道了?赶紧的,点火。
架不住李小穗的热心,两人就约着见了面。之前加了微信,聊过几句,一问一答,没有更多话题。宋一清权当是完成一个任务,没太在意,邀请发出后,王雪梅也同意了,不过王雪梅说下班要开会,会晚来一会儿。宋一清说自己下班也晚,时间也差不多能凑上,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么定了。宋一清到饭店时,人正多,门口坐着等餐的食客。等坐上餐桌点好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宋一清在微信里问到哪里了。隔一会儿收到回复:在车上了。宋一清说,小心开车,不急。王雪梅回:没开车,坐公汽。宋一清说,通知上菜了。王雪梅说,嗯,不用等我。宋一清就招呼服务生上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一刻钟工夫上齐了。宋一清忍着没在微信上继续问,催急了不礼貌,就想着李小穗给自己介绍对象的用意。按照李小穗的说法,王雪梅看中的是人,人好老实,做事踏实是第一要素,有钱没钱无所谓,反正王雪梅有房有车,收入不菲,只要会呵护关心人,最好烧一手好菜。宋一清单身五年,生活上也缺暖少热,也希望有人来端茶倒水奉献爱心,相同的索求心态凑在一起,顿感希望渺茫。但宋一清是男人,李小穗的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有感觉的话,不妨先睡了。李小穗还说,王雪梅也是这个意思,但王雪梅说的不是有感觉,而是‘气息,王雪梅说,气息对的话,值得考虑……王雪梅没有拒绝见面,是否也对“这一点”有期待?此刻,宋一清内心很男人地希冀了一下。
气息。
手机响了一下,是王雪梅的信息:我到了。宋一清抬头望走道,并没有进来什么人。宋一清回:B12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走向他。王雪梅长什么样,宋一清不知道,他没见过真人。王雪梅的微信头像是一幅画,有海洋有岛屿,岛屿在地平线的远端,一个黑色的巨大墨点,而王雪梅的微信名就叫孤岛,朋友圈内容也多是理财信息和财经早报之类的公号链接,并无丁点私人信息,给人一种了无生趣的印象。
宋一清没想到王雪梅出现在他的侧后方,等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悄无生息地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噌地站了起来。是个女人,穿一件米黄色风衣。他有点被吓到了,感觉像是突遇天外来客。他说,王雪梅?你怎么就进来了?王雪梅说,吓着了?宋一清说,太突然了,没想到。王雪梅比他矮一头,偏瘦,短发,高发际线,额突,脸上扑了粉底霜,大眼睛,小嘴巴,鼻子很大,横亘在脸部的一座山峰似的。王雪梅声音有点齆,我转了一圈,就这桌是一个人,我猜你肯定就是宋先生。是的是的,宋一清伸手示意她入座,我给你发过短信。王雪梅说,没细看。宋一清说,对上号就行。
饭局很快进入问答模式,无非必要的客气和点到为止的了解,有些无趣。宋一清说,路上车多,挺堵。王雪梅说还好,城市都这样。宋一清说,第一次和女的吃饭,有点紧张。王雪梅说,感觉不出来,还好。宋一清说,李小穗是你表姐,我和她是同学。王雪梅说,知道,她都跟我说了。宋一清说,她怎么说我的?王雪梅说,单身四五年,在厂里上班,人好,会家务,会做饭。宋一清说,那是以前,现在不好说。王雪梅说,现在变了?宋一清说,一无是处,工人,钱少,不能跟银行比。王雪梅说,分工不同,都得使劲。宋一清说,你吃菜。王雪梅摸出一张餐巾纸擦起了筷子,你要吗?宋一清说,不用,能对付。王雪梅说,还是擦一下吧。宋一清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着就伸手往菜盘里搛了一筷子,有点示威的意思。饿了。宋一清说,在单位加班的话,这个点儿已经吃完了。王雪梅说你吃,却不动手看着宋一清。宋一清低下头,就听王雪梅说,李小穗还说了一句。你别介意。宋一清说,准没好话。王雪梅说,说你长得跟花儿一样。
让你失望了。
我不在乎。挺好。像工矿的人,真实。
宋一清说,在工厂我算第二代。王雪梅说,我高中就离开矿区了,我爸还在那儿,不愿意离开,说见不到矿山心里空。他如愿了,前年,瘫了。宋一清说,啥病?王雪梅说,脑梗,人废了。宋一清说,这病挺麻烦,人受罪。王雪梅说,除了眼珠会转,其他都是摆设。眼珠转三下是“饿了”,转不停是“屙了”,我常回去,看多了,也习惯了。尊严更谈不上,人就这么回事,都要过这一道坎。宋一清说,吃点吧,菜凉了。王雪梅说,在吃。宋一清说,学习改变命运,你命好。王雪梅说,也不算,矿区垮了,就出来了。活到这岁数,算明白一点,把自己折腾得不像自己才行。宋一清说,相亲也算吗?王雪梅说,什么?宋一清说,折腾。王雪梅抬眼看他,没回应。宋一清突然说,你也会溜旱冰吧?你表姐滑得好,像燕子。王雪梅说,每次回去,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宋一清说,铁矿是个大厂,规模大效益好,读书那会儿,你表姐的生活费就比我们多。王雪梅说,开始还好,后来矿井被折腾空了,也不景气。都一样,都困难。宋一清说,你吃菜。
气息。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王雪梅几乎和“有模有样”一词无缘,脸部线条有点硬,缺少柔润的曲线,尤其那个怪异的鼻子,在扁平的脸上显得突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想到了王雪梅微信头像上的岛屿,其实在见到王雪梅的瞬间他就想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某种神似的联系。因为加深了这种联想,他才不禁笑了一下。他甚至觉得王雪梅硕大的鼻子不是原生的,是顺着海水漂浮到她脸上的外来物。落地生根,赖着不走了……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他赶紧接了一句,别客气,既然来了,就多吃点,你不减肥吧?王雪梅正往嘴里送一根有机花菜,听宋一清这么问,就说,我胖吗?宋一清说,看着挺好。王雪梅说,我吃不胖。宋一清又说,孤岛?挺中性的名字。王雪梅说,还好吧,我觉得挺好。宋一清说,是的,自己喜欢就好。说完,低头看着筷尖,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
空气有些沉闷。但饭局才刚刚开始,两人都意识到沉默的凝重,无形的凝重,空气也变得滞重起来了,牵制起彼此的举动。宋一清拼命地想挣脱,这不是他喜欢或者愿意沉浸的氛围。大不了彼此绝缘,不来电,不再有第二次。但他又似乎不甘心这样让自己难受。好歹要说点什么吧。即便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权当应付完老同学李小穗“大义灭表妹”的好意。况且,那个“有感觉”的话尚存一息……
宋一清主意已定,开始拿麻将说事。他说,我的同事很爱和我打牌,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刷卡机,无需密码,一刷就有。有一次,我到门房取一本书,是快递寄来的,书名叫《好人宋没用》,挺厚的一本。我把钱夹在书页里,每次放炮我就会翻开书付钱,也会把赢的钱夹在其中,但结局还是输了,全部输完了,估计三百块吧,整个晚上被他们笑话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王雪梅说,宋没用?宋一清说,也有这意思,你再猜一下。王雪梅说,假币?宋一清愣了一下,头脑里出现银行柜台上的“假币没收”的警示语。假什么币啊,宋一清说,书里夹着钱,书、钱,连起来就是输钱嘛!不输才怪呢,不过,也确实太“没用”了。王雪梅果然松弛起脸部线条,笑了。短浅的笑。宋一清抓住她笑的尾巴,说,你爱打牌吗?王雪梅说没打过。宋一清说,你有啥爱好,分享一下。王雪梅说,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静。宋一清说,我猜一下。王雪梅说,你说。宋一清说,数钱,银行嘛,每天就是和钱打交道,一遍遍地数钱。王雪梅说,不用人数,点钞机。宋一清说,哦,对。王雪梅说,静下来,爱想以前的事。
宋一清看看筷尖,说了一句废话,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王雪梅说,你问过我了,不喝。宋一清说,也许现在你想喝点什么。王雪梅说,你是不是想喝点酒?宋一清说,想过,但还是不喝了。王雪梅说,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要不,改天我请你?宋一清说,还有下顿?王雪梅说,五粮液怎么样?我陪你喝。宋一清说,好,今天算招待不周。你坐一会儿,我去趟洗手间。王雪梅说,账我结过了。宋一清满脸疑惑。王雪梅说,进门的时候我先去的总台,走了三十六步,折回来走到这里用了四十四步,不多不少正好八十步,结账八十,而我们年龄相加也是八十,你说巧不巧?宋一清感谢的话停在嘴边,他说不出来了。他有被惊到的感觉。王雪梅说,我从小就爱数数,你别介意。宋一清嘴角挤出一丝笑,没有没有,你真心细,有职业精神。
王雪梅说,你要不急着走,我们再坐会儿?
宋一清说,可以可以,為什么不呢……正巧,手机振动起来。宋一清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是李小穗的电话。宋一清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音乐的声音。宋一清说,说,有啥指示?李小穗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是我们家老杜,非要让我问问你,怎么样,有点感觉没有?宋一清说,老杜在边上?李小穗说,在开车呢,去机场,问你呢,是不是烛光晚餐?怎么样?进展如何?感觉不错吧?宋一清说,相当不错,是个女人。什么鬼话!李小穗说,说正经的。宋一清说,感觉不强烈,其他还好。就听老杜在边上打岔,没听清。李小穗又说,老杜说了,你抓紧吧,早点做了妹夫,以后一起出国旅行,这趟是赶不上了。宋一清说,你们这是去哪儿?李小穗说,俄罗斯,老杜接了单业务,我跟着去玩几天。宋一清说,杜振武是冲着俄罗斯大妞去的,你这是要坏他的好事啊。李小穗说,他休想美事。两人在电话里同时笑了起来。宋一清说,行了,我正忙着撒尿了,不说了,你们玩开心点。李小穗说,等等,最后一句,你别以貌取人啊!王雪梅吧,看上去挺瘦,皮肤可白了,肉都被衣服藏着呢。宋一清说,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李小穗说,对对,你摸了?宋一清呸了一声。李小穗又笑,说,都单了四五年了,过去的也该放下了。宋一清说,要说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李小穗说,呸,说话没个正经。宋一清说,在我曾经幼小的心灵里,你算偶像,只可惜阴差阳错,被老杜占了先机。李小穗笑着说,得了,是呕吐吧,老杜追我的时候你还一个劲儿夸他好,没见你难过啊?宋一清说,那是我谦让。李小穗说,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表妹,你看着差不多就得了……宋一清想了想说,真是你表妹吧?李小穗说,怎么啦?宋一清说,感觉你和她有仇啊,明明是凤凰的命,你非要让她和一只土鸡配……你安的什么心?李小穗那边又是一阵笑,接着就口无遮拦起来,什么凤凰土鸡的,拔了毛都是一样的肉色。宋一清领教过李小穗的语风,见怪不怪。就听老杜的声音传来,让李小穗挂了电话,放土鸡回去陪凤凰,再说机场就要到了。于是两边各自“拜拜”几声,挂了电话。
宋一清回到座位,看一眼王雪梅。王雪梅似乎没换过姿势,一如最初坐下的那样。王雪梅的短发泛黄,不是漂染的颜色。宋一清想,如果是长发就好了。“好了”后面究竟有多少意思,宋一清也没空细想。长发又能怎么样呢?他突然想到李小穗的话:没了毛,都是一样的肉色。于是,他笑了。王雪梅说,是八十步吗?宋一清愕然了一会儿,马上明白了。我还没习惯数步数,是你表姐的电话,他说,你表姐有意思,什么话到她嘴里都是荤素不分。
她说了什么?
夸你皮肤白。宋一清说,太监急起来了。一阵闲扯,这会儿到机场了,去俄罗斯。菜凉了,要不要加火?
王雪梅摆摆手,不用了,吃饱了。她端起水杯,很浅地呷了一口,如果鼻子缩小一点的话,估计能多喝一些水。
你们好过?王雪梅放下杯子说,亲过嘴吧?
宋一清没想到王雪梅会这么问,反射弧有点中断。他嘴角歪了一下,潜台词表示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不合时宜,甚至无聊!但是他又必须回答,王雪梅又一次拿起杯子,并不是要喝水,而是转着杯身,眼神专注,似乎答案隐藏在其中。
宋一清说,你表姐说有就有,反正我是没有。说完,就意识到这完全是一句屁话!等于没说,还留有玩文字游戏的嫌疑。
终究是没有。宋一清心里明白,很多同学都认为他和李小穗好过,“亲过嘴”,甚至还有一次众人皆知的同榻而眠,但全都是捕风捉影的猜度虚构。他和李小穗保持着十多年无话不谈的交情,即便不在一个城市,即便面对杜振武,也尽管表达无须躲闪,靠的就是“没有”!
我们是闺密,或者哥们儿。他补充了一句。
紧张什么呀?王雪梅总算笑了,虽然有揶揄的意味,但脸部的表情放松了,因为笑,还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她都跟我说了,你们没事,彼此不来电的那种。我信。宋一清有些不爽,毕竟是被这个有些刻板的女人低劣地调侃了一次。但是面对王雪梅难得一露的笑,他原谅了她的试探。还好,不算丑。他暗自评价了她的笑,虽然有点古怪(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词),好在笑容带来的曲线稀释了原本满脸的硬,甚至还透出了一丝柔美。
于是,他也笑了。甚至还伸出一根手指,朝王雪梅点了点,说,想不到……有点意思。
两人趁着这“有点意思”的丝缕余韵,又说了一些闲话。东扯西拉的,好像还说到了水果,是的,无花果。是王雪梅说的,她说在来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个提篮卖水果的妇女。她瞟了一眼,鸡蛋大小,青皮,却透出成熟的紫红色,她迟疑地停下脚步,又回看了一眼,似曾相识,还是想不起来叫什么。她随口说,油桐果?人家告诉她这是无花果。她突然醒悟反身蹲下,拿起一个反复摩挲……她问宋一清认不认识无花果。宋一清没见过无花果长在树上的样子,更不认识无花果树……随口说,见过动画片里的人参果。王雪梅说,我应该是知道无花果的,记忆深刻,可当时怎么就糊涂了呢?宋一清并无留意,很快又换了话题……饭局临近结束的时候,王雪梅站了起来,也就在将站直但还没有完全站直的时候,她的风衣带倒了桌角上的茶杯。茶杯滚了一圈,掉在了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炸响,杯子碎成了几片,有一片弹射到了邻座的桌下,引发了一阵骚动。服务员赶紧过来清扫,趁着这个机会,他看清了王雪梅短裙下的两条腿,很白。宋一清安抚了一下王雪梅,甚至还揽了一下王雪梅的腰,把她从关注的眼神中带出了饭店。
李小穗说得没错,宋一清的手掌告诉他,王雪梅果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
街上霓虹闪耀。王雪梅很快从摔杯的惊扰中平静下来。一起等出租车的时候,她说,结局有点遗憾。宋一清明白她说的什么。都是风衣惹的祸。宋一清语调轻松地说,或许你该脱掉它,在一开始的时候。王雪梅唇角再次溢出笑容,目光掠过宋一清,最后锁定在一家咖啡馆的招牌上——慢时光。临街的玻璃墙后是面对而坐的男女,馆内漫漶的灯光让轻饮慢品变得神秘而虚幻,墙外,是行色不一的动感画面,再放眼看去,满眼川流熙攘的陌生人群让宋一清有所触动。他不由想起网络上的一句话: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都是他人梦寐想见的。
他突然说,你看,时间还早……怎么称呼你呢?我是说以后再见面的话……
王雪梅不好听吗,是不是土气了点?
哦,不是。叫小王吧。
你才小王八呢。孤岛。王雪梅说,叫我孤岛,我喜欢这个名字。
出租车停下了。巷子狭小,车进不去。巷口摆两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像某些参照性建筑。宋一清下了车,他没有和王雪梅坐一辆车,王雪梅在城西,他在靠近城南的望州岗租了间小屋。望州岗是老区,地势低洼,建筑陈旧,多是外来人员栖身之所。房价低。不能和城西比,清一色摩登大廈写字楼。城西城南像这座城市生下的两弟兄,时过境迁,境遇造化不同,一个光鲜靓丽鲜衣怒马,一个灰头土脸捉襟见肘。
临别的时候,宋一清和王雪梅握了握手。过往的车灯忽明忽暗给王雪梅的脸部增添了些许柔美的效果。月光下的人会变得美丽,因为朦胧。有一瞬间,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显然这一次的“咯噔”和之前的那次不同,为什么不同,宋一清也说不上来。也许和摔杯后那不经意的触碰有关,又或许和眼下握手有关,属于难得的和异性“亲密”接触的“刺激”。王雪梅抬腿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宋一清又一次看见了“白”。王雪梅摇下窗子,伸出手掌,摆了摆,走了。宋一清怅然若失。
办完离婚手续,走出大厅的时候,他也经历了一次瞬间的柔软。已经摇身变为前妻的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甚至还把半个身子靠了过来,亲昵得犹如一对刚注册结婚的情侣,而不是离婚。走出大厅也就十几步,代表他们一起的十几年。她的亲昵劲儿让宋一清始料不及。他知道那是她在“感谢”他的“放手”……他突然就柔软起来。他提出想请她吃饭。她拒绝了,说约了几个朋友。她是应该得到“庆贺”的。他们在大厅外分手,她抽回了她的手——一切到此为止。他看着她用那只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出租车朝城南驶去。很快,街边的灯影稀疏起来,车灯刺破黑夜。司机是个女的,约莫四十出头。他察觉到后视镜里司机的眼光。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城南是个鱼龙混杂的所在。直到他提醒司机把车停在巷口的垃圾桶边时,感觉司机长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刹车声,又或许是两者同时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他钻出车子,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壳握成一个纸球扔进了垃圾桶。
巷子的所在原来是一家单位的宿舍楼区,三五栋狭长的二层砖楼,楼上有走廊,连接着十来间屋。单位迁了新址,这些旧楼就被户主用来对外出租。上楼走楼边的消防通道,铁梯呈“之”字形,涂黑漆,日晒雨淋,漆剥落,脚步一重,常有苍老的漆皮飘落。梯上悬有灯泡,时明时暗,像调皮地眨眼。宋一清拾级而上,跨出没几步,突然心有所动。他退回原地,重新拾级而上。当他走完楼梯站在二楼走道时,头皮一阵发麻:正好三十九步——王雪梅的岁数!如果算上起步的地面和转角处忽略的一步,恰恰就是四十一步——自己的年纪!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摸了摸口袋。他记得上楼前自己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此刻他需要再抽一支让自己安稳,再者,漫漫长夜也需要烟来陪伴。离婚后他染上了很重的烟瘾。他重新回到地面,像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让脑子在铁梯上放空。小巷幽暗,行人寥寥。初秋的夜空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他记得附近有一棵桂花树的。他回头求证似的望了一眼。他看到那个“之”字形的铁梯依附在墙面,像行侠的佐罗留下的陈旧剑痕。除此,就是寂寞的黑。
他走进了那家窄小的烟铺。一个中年男人从玻璃柜后站了起来,看着他。他有一对巨大的眼球。宋一清知道他是店主,甲亢过度。他说,买烟。店主还是看着他的脸,宋一清知道他在看什么。宋一清经常深夜过来买烟,算一个熟客。可店主似乎不记得他了。宋一清突然很厌恶那对巨大的突兀的眼球。买烟。他说,中南海一包,五毫克的。店主终于把眼球转了一个方向,递烟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我记得你,眼熟。宋一清说,我像抢劫犯吗?店主说,不是这个意思,之前没见你脸上有疤。宋一清说,你眼神有问题,这伙计跟我快三十年了。店主说,我这眼睛不用点灯能看书。宋一清说,你叫“瞪驴”?我听人这么喊你。你过细,店主笑了一下,在厂里害的病,也有三十年了,不会眨眼,对不住了。
工厂里的人,他说,大都受过伤。
您在哪儿高就?
郊区铸造厂,现在叫吉贝公司,私人盘下了。
黄泥坝?那根烟囱还在吗?
在。不能让它倒了,还指望它冒烟养活着呢。
也是。店主又转动了一下无神的大眼珠子说,有收入就好,不容易,你多保重,那里灰大,得矽肺的不少。
宋一清出门点烟,就听店主的声音在背后说,怨不得我错怪你,你用长发遮住了,用不着遮盖什么。
一个夜晚,操场一侧。宋一清正滑着轮滑,他已经不需要搀扶了,但还不是很熟练,刚刚掌握了平衡的技巧。他独自笨拙地滑向黑暗。操场的一方还有人在大声地吆喝着什么,他知道那是练习投标枪的队员在训练,学校运动会召开在即了。他转过身往回滑。李小穗在黑暗的不远处等着他,或许还在等待他四仰八叉地摔倒。很快他真的摔倒了。被一根斜刺里飞来的蚊帐杆重重地击倒了。他仰面倒下,听到有人在喊“快投回来”,他还在犹疑自己的摔倒原因,脸上就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听到黑夜里有人跑动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脸开始流淌起什么来,他摸了一下,手上黏稠而破碎,像某种努力绽放的花朵……
他听到有人靠近,弯下腰看他。他听到打火机的啪嗒声,接着就是惊呼:出事啦,有人被标枪击中了!
他被人七手八脚地送进医院。事后,李小穗心有余悸地告诉他,真是命大,那根失手后失去方向的蚊帐杆只是击中他的脸颊,面颊骨勇敢地迎接了。往上一点正中眼窝,往下一点半张脸毁了,夏侯惇或者《夜半歌声》都与你无关了,你只是脸上翻起了一块肉,又被针线缝好了。李小穗说这番话的时候,病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而宋一清已经从昏厥中醒过来,脸上包扎着一块大大的纱布。只是开出了一朵花,李小穗说,没事了,学校给你十天假,你不用上课了。今晚,我陪你。
他和李小穗的同榻友情源自这次意外事故。麻药过后,宋一清深陷在始于脸部发散全身的疼痛之中。患处的红肿殃及眼圈和整个鼻腔。宋一清焦躁不安。后半夜,李小穗被他“折磨”得坐卧不宁,原本她侧歪在宋一清的脚旁迷迷瞪瞪,但是宋一清哼哼唧唧翻来翻去,让她放弃了偏安一隅的打算。她只好抱住宋一清,一来“控制”他过于吵人的翻动,二来也有抚慰的意思。这一招有效果,或许这也是宋一清所需要的,总之他平静下来了,很快沉沉睡去。天亮的时候,两人从拥抱的姿态中醒来。李小穗松开胳膊,宋一清就叫唤起来,疼啊。李小穗说,你就装吧。宋一清说,真的疼。李小穗笑着说,便宜你了,抱一夜了。
宋一清说,你不是我表姐吗?
李小穗说,不这么说,能让我陪你?我有一半责任的。
宋一清说,我没怎么你吧?
李小穗说,你敢吗?
宋一清说,要不今晚再试试?
李小穗说,呸,别做梦了。顿一顿说,小时候,我只抱过我表妹睡过,她总是做梦,半夜老是哭,非得抱着才好。
宋一清说,好吧,我只能独自神伤了。哎哟,好疼。
“标枪伤人”事件之后,宋一清再也没有去过操场。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学会滑旱冰。因为脸上的“花朵”,他总被人怀疑成形迹可疑的人,但他有过一次和李小穗“亲密接触”的经历。仅此而已罢了。
他从记忆的伤痕中走出来。
再次面对黑幕掩映下的那栋更加昏暗的旧楼时,宋一清突然心有所动。孤岛。他驻足呆立。一座被失意者充斥或者占有的荒芜的孤岛。毫无绿意,被人不屑。岛上寄居着“泅水而至”的落魄者,他们险些在生活的巨浪下暴毙,气息奄奄地漂浮“上岸”,惊魂稍定,即感恩戴德,庆幸“命好”,尚存一息,有了栖身之地,还能继续繁衍生息,甚至继续做梦。宋一清在此“孤岛”住了四年,除了上下班,一般很少出门,可以说深居简出,与他的隔壁左右无从交往,关闭门窗,各有乾坤。底层芸芸众生者寄居在孤岛上,彼此擦肩而过,行如陌路,每个人的心灵从不轻易打开,关闭的心灵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孤岛。
女儿上高中前来看过他。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攀登铁梯。铁梯不同于电梯。她和她的母亲住城西的高层小区。孩子的母亲告诉他孩子要住读了,入学前打算来看他。他发去了定位。但是孩子还是迷路了,在附近找不到他的住址。他到巷口等她。华灯初上的时候,高挑儿的女儿出现了。女儿随他,个儿高,三年没怎么见,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带孩子去吃饭,左挑右拣没合适的餐馆,主要是孩子忌口太多,因为粉刺的缘故。最后两人各吃一碗素面。付完面钱,他把零钱塞给孩子。是一百元找开的。这些都归你了。他说,你省下的。女儿没还给他。出了面馆,女儿想回去了。他说,你该去认个门,爸爸的小别墅。女儿眼神跳动了一下。后来在铁梯上,女儿的脚步有些迟疑。他说,爸爸有东西要给你,来吧。铁梯发出咚咚的响声。爸爸的岛屿,他说,欢迎光临。打开门,一股久封的怪味迎面而来。女儿却死活不肯进去。屋子拥挤不堪,凌乱不堪。窄小的床上堆满了四季的衣物,门后油黑的小桌上起落着苍蝇……女儿说,一个洞穴。我不进去了。他说,没来得及打扫,最近加班多。我妈催我了。女儿催促说,啥东西要给我?他想了一下只好闪进“洞”里。一会儿出来,手上空无一物。这里很快就不让住了,我会找个好点的地方,没準也搬到城西去,那样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他说,你好好念书,以后会有出息的,不用挂念我。女儿说,嗯。他跟着孩子下楼,铁梯发出咚咚的响声。几个疑似邻居的人看着他,他说,我姑娘。邻居笑呵呵朝他们点头。女儿望向远处的高楼。到巷口,他掏出一张银行卡,之前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抓着它。拿去吧,爸爸每月的工资会打到卡里,算作你的生活费。女儿不要。刘叔叔会给我,女儿说,你自己留着,看你住的像狗窝。他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原处,笑着央求她,密码是爸爸的生日,761025,记住没,761025……说出这些的时候,他的胸腔里油然胀满了柔软的悲怆。别烦我了,女儿大声说,我都被它们烦透了。她说的是粉刺。疙里疙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新学校啊!说完,女儿撞开他的手,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宋一清在铁梯前再次点燃一支烟,蓝色的烟雾升腾。站上铁梯犹如攀附登岛的旋梯,宋一清将在铁梯的尽头迎来一天的结束。这就是他的生活。不过,此刻,他的脚步竟然有些抗拒。他迟疑着。他想到了那些步数,那些巧合得有些牵强的数字。也许这是今晚唯一有趣的经历。气息。洞穴的气息,孤岛的气息,或者丰腴的气息……数字的气息,他想到了王雪梅,她是这些数字的始作俑者。藏在衣服里的丰腴或者“白”……他的双腿开始迈动,感觉受到了大脑游离思绪的影响拾级而上了。或许,我该让她来一趟,没准她会惊讶于这些数字,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留下“有些遗憾”的结局……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当然,他还看到了微信上有个留言提示。他点开来,是“孤岛”王雪梅的几条留言。七分钟前,就在他短暂走神“孤岛”的时间里。
在吧?
有那么一阵,我特别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就是我在说无花果的时候。其实我蛮紧张,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了,不瞒你说,他脸上也有伤疤,不过是左脸。
其实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而你总是让我吃菜。
你是不是不方便?打扰了吧?
宋一清弹出烟头,他开始回复消息:我在,才看到你的留言。我很想听你的故事。时间尚早。我在铁梯上收获了有趣的数字。
对方回复:铁梯?
宋一清:是的。39步。
对方回复:!!
宋一清跳下最初的几级楼梯,是的,他来到地面,脚步匆匆,甚至是小跑地朝巷口疾驰。他弃“岛”而去了。铁梯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明灭如顽皮地?眼……
哦,去他妈的气息!
城西繁华的街面,流光溢彩。一间萦绕着舒缓钢琴曲的咖啡馆二楼,宋一清和王雪梅临窗而坐,他们再次见面了。当宋一清赶到时,王雪梅已先期而至。她脱去了风衣,暗柔的灯光下显出别样的韵致——先前的“硬”似乎在飘散不去的咖啡香味中被稀释开去,不见痕迹。因为是一天之中的第二次见面,还是始料不及的见面,因此,两个人熟人似的轻松地点头致意,还相互会意地笑了一笑。
宋一清当然不是冲着故事而去的,当然还必须从听故事开始故事。
王雪梅喝了一口咖啡,很缓慢地放下杯子,眼神却没有离开,似乎那里正袅袅上升着的热气牵绊、迷惑着她,她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她若有所思地搅拌了一下咖啡,又抿了一小口,终于抬起眼睑,对着宋一清笑了一下,放下杯子,她说,你真的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当年,他也就四十岁左右,比你壮实,留着板寸,脸上有疤痕,我看了你很久,才确信你不是他,这就是我迟到的原因。
当年?
那年,我十三岁。
童年的故事?有点久远。
有兴趣吗?
当然,为什么不?你说吧。
也许,我会中途改主意,但也未必。在我没有改主意之前,请别打断我,可以吗?
我保证不插嘴。
好吧!我来告诉你,也许该是说的时候了,我的意思是,除了李小穗之外,你是第一个听我讲故事的外人,你让我有了想说的感觉。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我很荣幸,让你有说的欲望,我应该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没想好从哪里说起。
那个人?伤疤?宋一清指了指自己的脸,很快又说,不好意思,我插嘴了。
无花果。王雪梅后仰了一下身子,将整个胸部舒展开来。浅绿的卫衣衬出了“里面”的内容。她双臂互抱,加以掩饰。你见过无花果吗?肯定没有,但你一定知道油桐果,鸡蛋大小。许多人都没见过无花果树。可是我表姐却知道。这很奇怪。我们出生在矿区,从小就在一起玩。我表姐很调皮,像个男孩子。她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孩子王,喜欢指使人,男孩子也服她,她总是欺负他们。矿区的孩子都很野,周围的荒山野岭也敢去,尤其是那些废弃的矿洞特别招人喜欢。我表姐就爱钻,有一次险些没走出来,她爸把她找出来的时候,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很多人围观,我表姐一声不吭,就像那些拳头落在别人身上一样。她爸脾气暴,特别爱打人,我挺怕他。但是李小穗不怕,上初中学了政治课,结合自己的挨揍,颇为愤愤不平,回家就跟她爸吵要平等自由反抗压迫啥的,结果,又被她爸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谁让她跳到凳子上,举着拳头喊口号呢。她爸不解恨,追着打她。她总是惹祸,她爸恨死她了。总算逮到个施展拳脚的机会了。她蹿到楼下,她爸在二楼朝她扔啤酒瓶。她跑到大广场上,才发现自己还背着书包。那是个中午,广场上没什么人。她坐在一棵树底下看着广场中心的主席像发呆。后来,几个下午去上学的女生看见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就走上前说,李小穗李小穗,你又被你爸揍了吧?我表姐捋起袖子,伸出一条手臂,指向矿区学校的方向说,前进。几个女生挽住她的胳膊说,走吧,我们一起上学去吧。两节课以后,她就来找我,要走了我书包里的两块港饼。我妈在护路队上班,我爸在井下采矿,他们白天不管我,晚上三人才能见上面。每天一早我妈就会在我书包里放几块港饼,当早饭或者中饭。李小穗当然知道,她是我表姐啊,所以,她吃我的东西天经地义。
有一天,天刚擦黑。李小穗就来我家找我。我给了她两个鸡蛋。放学的时候,她让我在家煮好鸡蛋,天黑来取。她拿了鸡蛋就走,让我跟着她。我们到了广场一侧的树林里。那里或坐或站着几个男孩。我见过他们,都是矿区中学的。有两个眼圈乌青,我表姐就着树干敲开蛋壳,剥出白光光的蛋球,一个一个地递给那两人。就听一个说,李小穗你他妈的真够意思。说完就放在眼眶上滚起来。他们和另一伙人刚干完架,被人打黑了眼圈。李小穗说,就你们这副熊样,只有被揍的份儿。有人不服氣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爹一伸胳膊,你跑得跟个兔子似的。李小穗说,来来来,你出来,我们单挑。那人说,老子不打女人。李小穗说,你他妈出来试试。那人不再吱声。我表姐占了上风,骂骂咧咧,语气依旧不饶人。
我表姐在矿区名声不太好,主要是不学好。我爸不让我跟她玩,怕学坏了耽误学习。但我爸当她面不敢表露出来。每次我表姐来家,他都笑吟吟地忒客气。也是,有了表姐这层关系,没人敢找我麻烦。她爸揍了她,她就跑到我家跟我睡。我爸每次见她来就会说,又挨揍了吧?这回为了啥?我表姐不理他,进我屋关上门,看我一眼,眼圈就红了。
说到这里,王雪梅停顿了一下。宋一清拿起咖啡壶给她续了点,又扭头巡视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了回来。
可以抽烟,我不介意。王雪梅说。
你真细心。宋一清说,一会儿忍不住了再抽。
王雪梅接着说,我来说说无花果吧,但是还是和李小穗有关。她大我一岁,可我们在一个年级,不是一个班,她复读了。她十四岁,我十三岁。那年暑假,我们约好去五尖山玩。那里有棵五百年的银杏树,我们都没去过,只是听人说过,绘声绘色的,我们都想去看看。我们带了干粮和水,我记得我还带了作业本,为此背了书包。我们都穿着学校发的百褶裙白球鞋,拎着一个水杯,煞有介事地出发了。其实我们经常这样出门逛,都是比较近的地方,这次我们选择去远一点的五尖山,反正父母白天都不在家,没人管我们。矿区没有一座完整的山,露天开采破坏了地表,上山的路全是破碎的石块,大小不一,很难走。五百年的大树应该十分高大,在没有植被的山上应该很醒目,很远就该看见。我们走了很远,爬过两座山,我们大致知道五尖山的方位,但望眼欲穿,根本就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天太热了,白晃晃的阳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几乎找不到一块阴凉的地方。浑身的汗都被烤干了,只剩下难以抗拒的燠热。我们都摔了跤,磕破了膝盖,还渗出了血。最后,我们在一块巨石下躲了起来。我们坚信是迷路了,三个小时的行走无论如何也该走到植被丰茂的五尖山了吧。我想原路返回,可是李小穗不同意,她说,她依稀记得她爸就在山下的矿棚里。我们在来时的山顶上见到过山脚下有几间矿棚,似乎还听到过轰鸣的汽车声。采矿队或许就在那里。运气好,我们可以坐上拖矿的卡车回去。我有些不情愿,但不敢违拗她。我们上路了。我跟着她从另一个方向向山下切去。一路上都是滚烫的石块,像煮熟的鸡蛋,冒着热气。
半山腰上有个开挖出来的平台,确实有一排矿棚,但都是废弃的,摇摇欲坠。我们顺着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土路继续往下走,弯弯曲曲的路上随处可见被遗弃的旧设备,像战场上的丢盔弃甲。我和表姐都很狼狈,水喝完了,连杯子也被磕碎扔了。记得干粮就是两个馒头,嗓子都冒烟了,谁还吃得下?其实我们一点都不饿,我们的注意力全在“脱险”这件事上,当然,我们并不害怕会失踪。我们总能听到开山放炮的轰隆声。
不久,我们就看见了铁轨。铁轨锃亮,没有锈迹。沿着铁轨走了没多久,我们就看见了红砖围墙。围墙有豁口,里面传出有节奏的机械轰鸣声。发光的铁轨像两把利刃在更远的地方刺入围墙,那里隐约耸立着一道栅栏门,而门内,几棵大树繁茂,树下的几间小屋掩映其间。
我们走到栅栏门前停下。我们很想在那些树底下歇一会儿,最好能喝上一口水。我们的嗓子眼儿干透了,连舌头都失去了润滑,像一条垂死的鱼无法蠕动。但栅栏门阻碍着我们。我们只能隔着门朝里张望。铁轨在进入栅栏门之后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消失在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后,一些轰鸣声似乎就来自那里。那排树下的小屋错落有致,起头的那间开着门,门前有凳子。凳子不远又是一棵树,树下有个水池,一根黑色的水管盘在地上。水池后稀疏的树林里该有一个水塘,点点的荷花从堆放在屋后的杂物间蹿到了空中……
我表姐突然就叫了起来……
要不,你也抽烟吧。王雪梅中断讲述,眼神示意宋一清說,有人抽烟。宋一清回头一看,身后的卡座升腾着蓝色的烟雾,那里坐着三个男人。他拿出香烟,低下头点燃。王雪梅的讲述让宋一清猜不出重点,起先是疤痕男人,随后是无花果,但叙述点一直在李小穗身上。李小穗这,李小穗那,感觉李小穗才是讲述的重点。王雪梅的兴致不减,似乎并没有出现改变主意的苗头。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对自己“有感觉”?要不怎么解释和一个男人的“咖啡之夜”呢?在赶来咖啡馆的路上,宋一清是抱着某种想法的,在他看来,王雪梅不期而至的短信留言也同样抱有想法,唯一不确定的是,在王雪梅的叙述之后,在见不到明显“激越”的咖啡陪伴下,是“另有洞天”还是“就此别过”?念及此,宋一清摁灭半截烟头,他愿意等待,当然,他会配合王雪梅的叙述念头,让其尽兴。
好了?王雪梅说,你烟瘾不大。
也不小。就是被人盯着有点不好意思。宋一清说,留半根,也有感谢的意思。
感谢?谁?
感谢你,感觉你蛮心细。宋一清说,会体贴人。
王雪梅低下头喝咖啡,掩饰着被人突然夸赞的难为情。其实,我喜欢闻烟味。
哦,那好。你接着讲。宋一清说,我不插嘴。
李小穗突然叫了一声,说她来过这里,有一年,她爷爷带她来的。好像是发现了金矿石,大家都跑来看稀奇。当时她才刚上小学,所以记不太清了。那些大房子外都有一个拖在地上的大象鼻子,那些矿石沿着输送带被输送到大象鼻子的最高处,跌落下来的时候被火车接住。火车装满了,就顺着铁轨开到武汉的炼钢厂去。李小穗这么一说,我们就更放心了。按照她的说法,她爷爷牵着她的手没走多久就能看见矿区家属楼星星点点的灯光了。
后来,李小穗又叫了一声。她说,有人吗——其实,她是看见有人走过来才叫的。一个男人朝我们走过来了,赤着膊,戴着一顶草帽。他是沿着铁轨走的,枕木间距大于他的步幅,他跳跃着,像规避脚下滚烫的火焰似的。他似乎还是个跛子,他的跳跃有些东倒西歪。我和李小穗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们相视而笑。我们满脸污渍,蓬头垢面。我们像彼此照着镜子。我们笑得更欢了。
谁家的野孩子?那人嘀咕一句,这里没人来,只有野狗常来捣乱。那人走近,隔着栅栏打量我们。草帽下,他的脸显得黝黑,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肤色也黑紫,肩头和胸部也有零碎的伤痕。样子倒并不凶狠。在矿山,我们都习惯了伤痕,李小穗的爷爷是破碎工,嘴角被崩石弄豁过,我爸爸是采掘工,被石块压过脚板,差点残废。许多年以后,我读过一本描写矿山的人物事迹,其中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矿工们大声说话,大碗喝酒,性格刚烈,硬过最坚硬的矿石,但夜深的井下却透出另一种况味,大家坐在黑暗中,垂着头,满腹心事……沉默的双肩担负着人间最不能言说的沉重。大意是这样。
你们找谁?那人说,这是后门,只走火车不走人,找人去前门,那里有登记室。
我们不找人,就想喝口水,我们快渴死了。李小穗说,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姓廖,该叫我廖叔。那人说着,跳出轨道,蹒跚着走到一侧。那里竖着一个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闸刀。他伸手一推闸刀,栅栏门嘎啦嘎啦地往另一边移去。门开出一人宽,停下了。那人却拦着。
叫廖叔。他露出白牙笑着。
我们有点为难。假如我们七八岁,也就喊了,可是我们十三四了,我们连老师都不喊,怎么可能喊一个陌生人呢?是不是还有点乘人之危?见我们迟疑,那人侧了一下身子,不再为难我们。快进去喝水吧,看把两只花蝴蝶晒成啥了,成黑蝴蝶了。
生怕他后悔似的,我们挤进门去。李小穗甚至还推了那人一个趔趄。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水池。我们扑到水池边,拧开龙头,清水哗啦啦地流出来,可把我们乐坏了。我们轮流喝饱了水,洗干净手脸,还互相洒水,主要是李小穗往我身上滋水,把我的裙子都滋透了。
那个人一直坐在凳子上看我们。我们闹够之后,他开始问我们是矿中的吧,校服他认识,矿中女生的校服是裙子。好看。我们说是矿中的,放暑假了,过来遛弯儿。主要是李小穗跟他对话,我还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她显得老练一点。那人说,这里很少有人来,尤其是女学生,算是个奇迹。起先以为是狗,常有野狗进来东闻西嗅,到处拉屎,让他讨厌。发现穿着花裙子,才认清是两个丫头。井下待久了,眼神不好,请原谅。他说得文绉绉,说完就是咧嘴笑,露着白牙。他把自己说乐了。
水池边上是一棵树,喝水洗脸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树上结着青黄的果。我们不时抬头看树。后来李小穗走到树底下张着嘴辨认。我们都饿了。我问李小穗,姐,能吃吗?那人一跛一跛地走过来说,你们是姐妹?李小穗说,我是她姐,大她一岁。那人说,亲姐妹?李小穗说,亲生姐妹,一个妈生的,假不了。那人说,不可能。李小穗说,我早产的。那人说,这就说得过去了。你爸叫啥?也许我认识。李小穗说,王守仁,井下三队的。李小穗随口编了一个假名。那人说,好像有叫王守仁的,个子挺高,戴眼镜。我装模作样地说,我爸不戴眼镜,你不认识他。李小穗插话说,这是无花果,能吃,甜。那人说,油桐,吃了麻嘴。你们姓王?李小穗说,我们当然姓王,我尝尝就知道了。那人也抬头看树,说没听说能吃,都说是油桐果。要吃可以,我不负责。李小穗说,够不着。那人说,可惜功夫废了,否则跳起来就能上树。李小穗说,会轻功?大侠。那人说,那是以前,再高的墙一跳就过去。一次失手,摔坏了腿,全废。说完,那人歪斜地去了屋后。等片刻不来。李小穗早已找来一根细竹棍,踩着凳子捅下两个果子,啃了一口,果然很甜。李小穗说,大丰收,装满书包,溜。我担心那人发现不乐意了甚至会追打我们。李小穗说,一个跛子,别怕。我说,也许他功夫只是半废。李小穗说,守门的跛腿,你还真信?
李小穗跳上跳下几次就跳不动了。每一次她从凳子上跃起时,裙子就会飞扬起来,小短裤都能看见。她换我跳,我担心那人躲在一边,甚至就为了看我们的“飞天舞”。总之我没跳。后来,我记得我们去了小树林,那里果然有个小小的池塘,或许以前是一个臭水坑,被人修整过,种上了荷花。池塘中央是個高地,堆叠着几块矿石,有装点池塘的作用,一块木板隐约搭在池面,连通着高地。我踏上木板,准备去摘荷花。就听背后一声断喝,停下停下。那个先前不知去向的男人又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两个饭碗,步履急促,碗里的菜饭颠撒出来。他神色严肃,也带着点慌乱,他训斥我们不该乱跑,更不该不被允许登上“小岛”。你们比野狗还讨厌,他说,真不该让你们进来。他把我们驱逐到安全地方,才想起手里的碗。他居然去食堂为我们打来了饭菜。我们在树底下垂涎欲滴的样子让他去了食堂。李小穗接过碗筷说,真香啊,谢谢廖叔。李小穗就是脑子活,见风使舵。我们饿坏了。无花果哪有米饭香啊!这辈子吃的最香的饭就是这一次,记忆太深刻了。
临别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组数字。他指着栅栏门说,到门口是多少多少步,一路去食堂需要多少多少步,到池塘边需要多少多少步,他甚至告诉我们,他挖了多少锹才堆起中间的高地。他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记下步数。不信可以考证一下。我很好奇,指着那棵无花果树。他说,十九步。说完,他居然朝树走过去,步幅不大不小,一边跨步,一边数着数字。到树底下正好十九步。我和李小穗拍起手来。李小穗说,那里。她指了一下铁轨边的一个信号灯。那人歪斜地返回原地,重新跨出步子。也是边跨边数,到信号灯下正好是他说出的步数。他回头一脸得意,脸上的那块伤疤也跟着灿烂起来了。我们忽东忽西又指了很多地方,包括一些细小的存在物,他都大致说出步数。他乐此不疲,信心膨胀,即便面对我们的恶搞。最后,我们反而倦怠起来。他却还在挥舞手臂让我们“继续”。我说,我再说个地方你一定说不出来。那人说,你说。我说,去我们学校要多少步?那人收起得意,错愕起来,矿中?我还真不知道。李小穗说,这里你天天走天天记,不算本事。我说,你认输了吧?那人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语,低头沉默地站着。
突然,一声汽笛响起。那人跳将起来,沿着铁轨朝栅栏门跑去,动作像一只兔子,不像跛子。他打开铁盒,推上闸刀,栅栏门叽叽嘎嘎开启。一列火车驶来,速度很慢。那人退后几步,立在那里等着火车驶近。火车头处站着一人,像驾驶员,但不是坐着,而是站在门口,手里抓着帽子,鼓着眼珠朝我们瞪着。那眼珠瞪得非常大,眼白多眼仁少,特别醒目。
瞪驴。廖叔走回来说,这人见谁都这么瞪着眼,像驴。
宋一清想起什么,突然插话说,瞪驴?你确信是这名?
你认识他?王雪梅说,不会吧?你也没去过矿山啊。
宋一清说,大眼珠的人都有相同的绰号吧。不好意思,你接着说。
后来我和李小穗离开了。那人再次打开栅栏门让我们出去,还指了一下方向,嘱咐我们要走好,不能走偏了,差一步可以赶上,错一步没准丢了小命。他嘟嘟囔囔说了不少。记不太清了。
王雪梅站了起来。她去洗手间。蓝色卫衣很贴身,甚至有塑身功能。王雪梅的背影很显身段,远比穿风衣的效果要好,要更打动人。宋一清迟疑了一下,还是再次点燃一支烟。我喜欢闻烟味。王雪梅这么说过。他猜不出王雪梅故事里的伤疤男人和自己有什么关联,除了脸上有类似的伤痕外,其余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至于因为一道伤痕而引发出来的讲述欲望或可有之,也完全取决于讲述人的兴致吧。念头及此,宋一清长舒一口烟气,没准儿,王雪梅对自己是有“感觉”的,只不过,掩饰在“讲述”里不露痕迹罢了。
果然,王雪梅再次坐下后,突然兴致极高地说,差点忘了,还有,想听吗?想象不出,上厕所也能激发记忆。宋一清脑际蹦出这句话,但他没说,微笑了一下。他说,我能说一句吗?王雪梅说,你说。宋一清说,小时候,你一定很漂亮吧,穿着裙子,走路蹦蹦跳跳的女生,该是美的。
王雪梅说,现在很丑吗?
不是不是。现在也耐看。身材保持得不错。
王雪梅莞尔一笑,抬眼盯着宋一清说,你有没有在梦里干过坏事?比如特别恨一个人,恨得想杀他,可你明着不是对手,有天你做了一个梦,藏着刀,去街上找人,見面就把人杀了。你特爽,可那是在梦里,没目击者。你还藏尸灭迹,没露一点蛛丝马迹。你记得自己做完一切才上床睡觉。第二天你醒来,接着上班,像没事人一样。在梦里你真把人杀了,可你醒来全不记得了。
梦游杀人?
算是吧!
宋一清突然说,你能确定现在不是在梦里和我说话?
王雪梅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倒愿意是在梦里,然而不是。
火车开走不久,那人说了一句话,也和数字有关。他说,火车一天十一趟,工资可以保住,一天四趟,奖金泡汤。是的,大致意思就是这个。说的是矿山开采日趋枯竭,尤其是原始的露天开采,产能变得低下。大人们渐渐无班可上,怨声载道。孩子们常常变成他们的出气筒,整天噤若寒蝉。开学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又去了那里一次,那个叫廖叔的人还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没见有火车开过,栅栏门一直关着。轰鸣声也消失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矿山挖空了,矿石没了,谁还上班呢。
那棵树呢,宋一清接口说,无花果熟透了吧?
还在。不过没看见有果子。还有比吃更要紧的事不是吗?去的时候,是从矿区中学出发的,我是数着步数去的。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其实我自己也奇怪。那次回来以后,我走路也记步子,鬼使神差似的,一迈步脑子里就跳出数字,到现在还是,改不了,也没成心要改。我就觉得自己一直在梦里,可醒过来还是一样。好吧,我不卖关子了——那人去了一趟矿中,他去找过我们,他想告诉我们,这漫长的一路他走了多少步!这人真是愚到家了。我们不可能见他,我们骗过他,没有早产也不是亲姐妹,王守仁更不是我们的父亲。他在学校门口打听我们,戴着草帽,脸上一道伤疤,大热天穿着长袖灰布工装。他吵吵嚷嚷说出一串五位数的数字,被人讥讽笑话。上完一节课以后,没再看见他。他该是回去了。
我后来就是数着步数去的。比他多了很多步,有两万九千多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孩子家,第一是好奇,自己随口“命题”,让人家大热天跑一趟来“报告”,过意不去吧,要不还有赎罪的念头,毕竟骗了人家,还吃了人家的饭和果子;第二吧,是不是又想去蹭饭?自从停发了工资,我爸妈开始倒腾起香烟来了,更没空管我了。我常常饿肚子。大概是这些,时间长了,也记不清所以然了,反正就去了。一个人去的,没叫李小穗,她成天逃课。再说,她觉得廖叔脑子有病,怪怪的,说不清。那天我们一出栅栏门,她就笑个不停。我问她笑什么,记得她说,武功?大侠?油桐?哈哈哈,笑死我了,脑子有病吧!
两万多步真不好数。数到一千步的时候我就会捡起一颗石子。到栅栏门的时候,我两只手里抓满了石子,我在门口数完石子随手就扔在铁轨上了。隔着栅栏我看见那人正沿着铁轨走路,背对着我。我叫了他一声,喊的“廖叔”。他似乎没听见。我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反应。他走得很慢,不像是办事要离开的样子。果然,他在铁轨那个弧线的尽头转过身来,朝栅栏走来。对于我的喊叫他充耳不闻,似乎正专注于脚下的步子,关闭了其他感应系统。他越走越近,根本没抬眼看我一下。快到栅栏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闭着眼睛,难道是睡着了在走路吗?那是个阴天,没有阳光直晒,但气温还是燠热。他穿一件白背心,一条四角短裤,浑身大汗淋漓。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但我不相信他是睡着了在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谁也不会相信。反正我是拼命地叫他,喊他的名字,甚至是拍打栅栏。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还不适应明亮的光线,眯缝着眼。见到我,一脸茫然。我说,廖叔,你真是睡着了?那人说,我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是在床上。他转身看看那间小屋,确信自己是在“此地”,才对我一番打量。
你找谁?
你不认识我了?我找你。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是后门,找人去前门,那有登记室。
我找王守仁,我是他女儿。你不记得了?暑假我来过。我随口说出谎言,想得到他的记忆认同。
这名字我熟,他有两个女儿,穿着花裙子。认出是无花果树,是机灵鬼。你是老大?
你还给我们准备了饭,记得吧?我是妹妹。
他端详了我一番,嘴角咧了一下,笑隐藏在满脸的汗渍里。那道伤疤赤红夺目,像一枝风干前的花朵。我记得有这事,但食堂的人离开了,没人做饭——吃饭并不是最要紧的事。说着,他走下铁轨去推闸刀。门开了,我走进去。他又拉下闸刀。
常有野狗来捣乱,我不得不关上。他说,火车也停了,司机瞪驴不干了。矿眼看不行了。你爸王守仁不该上班,这里就我一人守门。
我从矿中来,走了两万九千三百步,我一步也没数错。
我去过学校,一步不少一步不多,来回五万步。你算个有心人。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牵住我。石子多,不好走,怕摔。他这样说,一步步走稳,路途黑暗,走错一步,命就没了,不值当。他的手掌像钳子,抓得我有点疼,又挣脱不掉。我有点害怕。主要是他怪异的言行,和上一次不一样。但他只是在前面牵着我,并没有别的意图。到小屋前,他松手,眼睛盯着脚下说,在井下我昏迷了三天,一块石头砸在这里。他指指脑门。我醒来以后,爬了八十一步,是用肩膀“走的”,我一步没错,黑暗里全凭记忆,我知道那儿有个风口。我算命大,没剩几个活的。你不嫌弃就好。
我越听越不对劲,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他不像是跟我说话,似乎我身边还站着另一个需要他表白的人,一个隐形的人。
你不必提防我,我没坏心,就是想带你来看看我的工作环境。我脑子没坏,但矿上说照顾我,干几天门卫,等身体恢复了再下井。工资不减。门卫这事轻松,给火车开开门,登记个次数。我会种花,准备修个池塘,养荷花,土坑就在边上,要不你去看看,怎么挖出个主意。不用担心我身体,我会功夫,会些拳脚,二层楼随便就能跳上去。要不是受了伤,我能飞给你看。你这次来,算是见个面,把事情定下来更好,等伤残补贴到位,我就去你家提亲。
这人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我才多大啊,提什么亲?我看了一眼无花果树,果子一个没见,树倒是还在,估计不是做梦。可我心里越来越害怕,想趁他不备,就溜走。栅栏门锁着,又顾忌他飞快的奔跑,怕是难得逃脱。正期期艾艾左右为难,他又一把牵住我,自顾自地说,跟我走,我带你参观参观,你这裙子好看。
我百般挣脱,扭着力不挪半步,嘴里开始大声叫喊。他死拉硬拽,仍把我拖行了几米,我张嘴在他手背上狠力咬了一口。他哇的一聲,松开手,在空中甩个不停。我几乎是哭着说,廖叔叔,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矿中的学生,我叫王雪梅,才十三岁,你认错人了。
那人停止甩手,看了我一眼说,我脑子没坏,我记得你,你是王守仁的女儿,爱穿裙子,皮肤白,爱臭美。矿里的男人都喜欢你。
我说,我爸不叫王守仁,我表姐骗你的。我们错了,你放过我。
那人说,我没坏心,我就是想和人说说话,解个闷。我一直以为那果子是油桐,不能入口。你们把它当无花果吃了,确实很甜。我吃了不少,得谢谢你,我把果子全藏在塔楼了,你跟我去拿,拿回去,给你爸王守仁尝尝,我们是要好的工友。他后来当了矿长,不再低头看人,那是他的错。我们能不能成,还全凭他点头,我算讨好他。
那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说,九十九步就到了,屋里有楼梯,爬四十一步就能看见果子,满满一袋子,都给你留着。
我说,真的?真的拿了果子就能走?不骗人?
那人说,你该信我。我没坏心。
我顺着他也胡说起来,其实我爸最喜欢吃水果,他吃了水果心情就会好。
那人说,那就好,我们的事能成。
就这样,我跟着他走了九十九步,穿过小树林后,果然有个圆形的塔楼,像战争电影里的炮楼。底层有一个进出的小门,墙面上没窗户,只错落开有细长的通气口。奇怪的是,这“炮楼”的顶部两端各长着一个“象鼻子”,都向下耷拉着,像人伸开了胳膊,一个断了半截,剩下半截支棱着,另一个通往不远处的一间矿棚。塔楼里有“之”字形铁梯折叠向上。他示意我上楼,我真不知道铁梯尽头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塔楼里很黑,光线从那些通气口里钻进来,交错重叠,诡异得很。现在我说起这事还是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不敢违拗他。我确信他有病,妄想症吧。可我只能顺着他,如果你不想激怒他的话。
在小树林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弯腰朝地面注视起来。是一条蚯蚓,不停地扭动。不动的时候就像一根枯枝,不会引人注意。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两根粗黑的手指捡起了蚯蚓。蚯蚓挣扎了起来,剧烈地扭动,但很快就耷拉了,像死去了一样。天热,常有回不去的蚯蚓。廖叔说,我不能看着不救。没走多远,他选了一个背阴的角落将手中重新扭动起来的蚯蚓轻轻地放下。那里泥地显得松软,有一些低矮的草。他五根手指扎入泥地,攥出一把泥,留下一个小坑,他把蚯蚓放入其中……
本来我可以趁此机会逃走,可我一步也没离开,似乎忘记了之前的害怕。他对蚯蚓做出的善意举动一度让我犹疑起来:或许,他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毕竟,他有过悲悯的瞬间……
可是,后来又害怕起来……
你能握住我的手吗?王雪梅突然说,我手心全是汗。我真的很害怕,你想象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铁梯上的恐惧。眼下,我觉得我又站在了那架铁梯上。和你没关系,你的样子一点不狰狞。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起这事?我也奇怪。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心里的硬疖就软化了。无来由的,感觉自己要“溃堤”,我确信我没有做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外人说起这事。我也尝试着说来着,但话到嘴边,我就没有了说的欲望。讲述需要一个合适的氛围,就像食物需要一个饥饿的胃,即便只是很普通的食物,但能满足正好需要它们的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都不是,他们光鲜靓丽,着装挺括,他们根本不需要你的话题。他们关注的也是你不需要的。气息不对,我们不可能在不同的气息里彼此交代自己。谁也做不到。我只能把自己封闭成一座孤岛,不容别人靠近也不想靠近别人。我记得有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李小穗的怀里哭醒。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表姐陪着我。她知道我的故事。她甚至还去过那里,但她看到的是封闭的围墙,那个栅栏门被堵死了。几年之后,我们都转到外地上学,矿区也规划改建成地质公园,我听说平整池塘的那块高地时挖出了一堆骨骸。据说还是一具女人的骨骸。
你是不是吓到了?你不会是个胆小的人吧?我能抓着你的手吗?我感觉好多了。你的手心也出汗了。你需要抽支烟吗?好吧,你抽吧,我喜欢烟味。你叫宋一清,今年四十一岁,有个孩子随她母亲在城西住,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你就开始为她记日记,一年一本,记了满满的七大本。你保留着这些记忆,即便是孩子最终选择了她的母亲。你们离婚的前一年,你妈妈从乡下来看你。你恳求前妻配合你演一幕美满的戏。你们演得不错,假戏真做,恩恩爱爱,你妈后来乐呵呵地走了,在车站塞给你一卷钱,零零整整一千元钱。离婚的时候,你把这钱也拿出来和前妻平分了。你是一个好人……你隐藏着自己的苦恼,封闭自己的感情。你是不是也有柔软流露的瞬间?人们都有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吧……这些我不用猜,自然有人告诉我。你住在城南的一幢旧楼里,上下楼走消防楼梯,“之”字形。你住在二楼,楼梯一共四十一步……我敢肯定你事先并不知道我要说的铁梯和步数,那是无法虚构的数字……不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吗?你忘记了?年轻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记忆力超好,而长大成人也有一个优点,你知道是什么——遗忘。没错,我们总在不断地记忆和遗忘,都会牢记或者忘却很多细枝末节,比如悲伤,比如愉悦,比如无花果树,谁还记得它的树叶是什么模样,冬天会不会凋零,但都会记住它的果实,果实的形状,还有它的味道。
我接着说好不好?
我不知道那架铁梯是不是四十一步,我哪里还有心思数步子呢?他走在我的身后,他的脚步逼迫着我一步步向上迈步。咚咚,咚咚,沉闷而紧迫。我是穿着裙子的,因为视线的原因,两条腿一定暴露在他的眼里。这让我更加害怕。男同学总会对女生的腿私下议论,或者因为腿而喜欢上它的主人。女生们也到了发育的阶段。你晓得我的意思吗?如果,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话,是很容易得手的。这念头虽一闪而过,还是加重了我的恐惧。他每走一步,我都会觉得是在扑向我。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完了楼梯。楼上什么也没有。我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无花果,除了一个巨大的空无一物的选矿斗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受骗了。
那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说,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步,没错吧?
我胆战心惊地问他,无花果呢?
他说,这里根本就没有无花果,那只是油桐。他之所以骗我,就是想让我参观一下这座塔楼。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一端的长鼻子里输送上来的矿石,破碎好的矿石通过选矿斗从另一端再送出去,可惜那一端坍塌了半截,露出管状的圆孔。从圆孔处望出去,正巧看见盛开着荷花的池塘。他说,他把那些油桐从这里扔进了池塘。他突然爬进那个巨大的矿斗,仰面躺在了里面。他说,要不你也进来躺一躺,这里没人来,特别适合谈情说爱的人。没人会发现。
他见我没动静,而是蜷缩在那个坍塌的管状孔下,脸色立马变得凶恶起来,指着自己的脸说,没准儿你是嫌弃我了,要不是我死皮赖脸地求你,你压根儿不会来见我。你爸是不是叫王守仁?他不该是这个名字,王守义,是的,是这个名。矿里的标语上写着欢送他去庐山疗养。他把矿折腾垮了就去疗养了。他一开始就反对我们好,到处说我的坏话,还使坏把我派去井下爆破,我终于出了事,破了相,但我没死。我一步也没走错。你也嫌弃我了,以为我看不出来?瞪驴的火车马上就要来了,我知道你会搭他的车去武汉,可是今天你不说清楚我不会放你走。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不怕再死一次。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人就是一个疯子,一个不可理喻的精神病!我一边哀求他放了我,一邊身不由己地朝铁梯挪动。
他在矿斗里焦躁起来,拳打脚踢,几近疯狂。
你穿着裙子去武汉该不会相亲去吧?我知道你找了个省城的税务员,你偷偷跑去约会,别以为我傻!瞪驴告诉我了。你以为他会保密?你去过几次我都知道。你求我也没用,我不会放你走的。要走可以,躺着从那里出去!他一指那个空管说,滑槽还在,下去很顺溜,正好落在池塘里,算洗澡,但你要想好,裙子不能穿,得事先收好,像一条蚯蚓。我为你选好了地方,我会种上荷花,不算亏待你。
他试图从矿斗里爬出来,但脚下一滑,整个人又重重地跌进了矿斗。我大声地叫喊起来,拼命地嘶喊。我听到了有人在塔楼下应答了一声。我跑向一个通气口,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夺路而逃的小鸟,将一只手臂伸了出去……
是那个叫瞪驴的司机……他来矿区和廖叔告别,路过此处,听见了我的叫喊……
他爬上塔楼。奇怪的是,见到瞪驴后,廖叔突然安静了下来,没了疯劲,唯唯诺诺地站在矿斗里,换了一个人似的……
瞪驴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路上,他告诉我,廖叔因为井下事故大脑受了伤,还因为短暂的缺氧留下了后遗症,但他自己救了自己,硬是在矿井里血肉模糊地活了下来,这是个奇迹,他居然记得那个旧矿道……算命大,可人废了,清醒一天糊涂一天,根本不会功夫,更别说轻功,发病的时候疯疯癫癫满嘴胡言乱语,几次差点被火车撞死。矿区没人瞧得起他,他也没朋友,很少见人找他攀谈。可他就服司机瞪驴,瞪驴眼一瞪他就变得安静老实。上次见我们在这院子,也把眼珠子瞪得老大。这个疯子见不得女人,更见不得人穿着裙子。
他处过一个对象,个儿挺高,模样过得去,他出事后,人家不乐意了,说是被他纠缠不过,就偷偷辞工回了河南老家,也有人在汉阳铁厂见过,各种说法都有……
宋一清摸了摸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王雪梅的叙述让他脸部神经紧张,有几次他感觉到了右脸上轻微地抽搐。那道伤疤就在右脸。“挺好”或者“真实”。居然让王雪梅有“溃堤”的感觉。王雪梅的讲述起源于他脸部的“花朵”,是它让她想起了犹如梦境里的遭遇。她有了想讲故事的念头,对一个疤痕讲另一个疤痕的故事——记忆如潮,汹涌澎湃,淹没了孤傲的小岛——是王雪梅的处心积虑抑或就是一次没有预设的临时起意?宋一清不得而知。好在,故事已经讲完了,风平浪静,云蒸霞蔚,海面上波光粼粼,礁屿荡然无存……
抑或,气息?哦,去它的吧!
走出洗手间,他竟然数起步数来,甚至还轻声地脱口而出,就像脚下连通着读数机。这再正常不过了,谁让你被数字纠缠了呢……
王雪梅坐在那里,穿好了风衣。一回头,目光正好对接了宋一清的目光。她还笑了一下。她的鼻子像一座隆起的小沙丘,因为笑纹的牵引,沙丘被带动着加入到了笑的阵营,柔美而润顺。王雪梅站起来,面对宋一清说,你说得对,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宋一清回以微笑说,来回六十六步,咖啡的价格。八折。我学会了,怎么样,满意吗?
王雪梅保持着笑意说,红尘障目。有人万贯家财,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有人穷困潦倒,却不知自己获得了什么,比如我们,某种意义上,属于一无所有的精神赤贫,而柔软是彼此相通的气息……
你说什么?
没什么。王雪梅?了一下左眼,是不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也许,我们该换个地方。宋一清略显轻松地说,去领教另一座孤岛的气息,如你所知道的那样,那里有攀登的铁梯,我可以带你参观参观,对了,巷尾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烟铺子,老板有一对巨大的眼珠,也叫瞪驴……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宋离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苏。机械厂工人。湖北作协会员。业余写作多年,近年来,在《清明》《长江文艺》《山花》《长城》《芳草》《飞天》《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宋离人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