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5期 > 〖中篇小说〗最后的马帮

〖中篇小说〗最后的马帮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2:22:37

眨眼间,宁高远便将三只狼崽弄死了。

秋后糜子长势喜人。刚打完场,村里堆着一个一个秸秆垛,村外露着一片一片地茬儿。家门口儿就剩一垛荆柴了。村后的山背上,荆柴的叶子红烧烧的,正要凋落。趁农闲,他想把门口的柴垛高高地堆起来。吃过早饭,就提着头像条当家的汉子似的爬上了山背……

脚下的村庄像一只可以穿在脚上的圆口鞋。秋高气爽,一两柱炊烟冉冉升起,袅袅地弥散在薄薄的云层间。山背上尽是荆柴。刨一大捆,就一袋烟的工夫。那天,义父嘴里咬着被日月磨得溜光的檀木杆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说,宁家河总算活过来了。他也记不清多久没上山了,就坐着歇息,看这座刚活过来的村庄。

这一幕秋收盛景,好多年都没有过了。刨柴的时候,宁高远就会坐在山背上看脚下的村庄、细长的溪流、层层叠叠的梯田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记忆里,只要目光触及的地方,都开满了罂粟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一直能够追溯到他来到宁家河那一年。罂粟花下的果实,宁家河的人管它叫洋烟。也是一个暮秋,义父带他去五叔家串门。五叔刚弄来拳头大一团洋烟,拿出来谝时,被义父狠狠地打了一耳刮子。五叔的脖子被打出显显的五根指头印痕。义父夺下那团洋烟,面红耳赤地扔进了炉膛。义父脾气不好,却从不跟五叔耍脾气。这是唯一的一次。

民国十八年(1929年),宁家河一带的野菜、榆树皮也被挖光剥光了。刨柴时,宁高远顺便还挖到了一搂抽薹的刺荆。心里想着,下山后,送给五叔吃。过完年,五叔家里一粒粮食都没了。吃了大半年的刺荆、苜蓿和榆树皮,一家人面孔都是菜绿色的。这个秋后,五叔的几亩坡地收了两石多糜子。可家里张口的多,顿顿都要掺一大半刺荆或者苜蓿。

他先听到“吱吱咛咛”的叫声,然后就发现了那个藏着三只狼崽的狼窝。三只狼崽并排趴在窝边,好奇地看着他,怪可爱的。要不是嘴馋,就会逮回去当玩伴耍。他抡起头,一下一只,连着拍死两只后,到第三只,就扔了头,在热烘烘的太阳下,按住逗弄了一小会儿,才用胳肢窝夹死了。犹豫了一会儿,他只好把刨的荆柴扔在山背上,用绳子将三只狼崽捆在一起,扛着下山了。

这场年殇,义父早琢磨到了。他就一个理由:“关中、泾川那么好的地,都栽满了洋烟。这会惹恼天王老子的。”谁在义父跟前敢提及洋烟,义父就會用眼睛瞪谁。义父还断言:“总有一天,粮食比金元宝还要稀罕。”

已到饭点了。宁高远和义父都没回来,母亲坐在炕头“刺啦刺啦”地纳鞋底,就没做饭。宁高远进了家,取了那把七寸折花刀,不一会儿,就将三只狼崽开膛破肚分割好了。狼肉一锅,狼皮和下水一锅,煮熟了,都是解馋的好东西。母亲顺势将纳了半截儿的鞋底缠起来,放在炕头,开始拾柴烧锅。不等义父回来,一锅香喷喷的狼崽肉已经煮好了。

“噫,哪儿来的肉?”刚进门,义父便闻到了肉香。

“我打了三只狼崽。”

西安天恒瑞钱庄开设了粥棚,闻知泾川一带秋收了,便给宁老大发来一封电报,想要寻购一批糜子,尽快运抵西安。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上,抬头印着“交通部电信局”字样,报文歪歪扭扭地用小楷写在一个长方形框内。一个骑一匹枣红马的小伙子说是平凉电报所的。电报由保长转交宁老大。这是宁家河头一回收到电报。一群人追在保长屁股后面,等宁老大看完后,一个一个在手里传了一圈,都不停地啧啧称奇。

宁老大想让三豹子去跑这一趟,拿着电报商议了一个晌午才回来。听了宁高远捕杀三只狼崽的事儿,一声不吭地盘坐在炕头,将电报压在脚下,抽出旱烟袋,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母亲把做好的狼肉炖苜蓿,舀了一碗,端着放在炕头。他低眼看了看,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说:“狼记仇。你吃了它的崽子,它会找上门来的。”

“宁老大”是义父跑马帮时的名号。年轻时,做过驿丞。光绪年间,被裁撤回乡,便用积蓄跑马帮。“宁老大”的名头,在这一带的马道上,是最硬气的。他的马队,数次横穿蒙古,和毛子做生意。在宁高远的记忆里,天地间没有义父不知道的事儿。经这么一说,母亲急了,便将围裙撩起来擦着手,问道:“这该咋办?”

母亲是个大脚女人,刚性子。幼童时,死活不缠金莲脚,投河相抗,还被进步人士登在当时的《秦中官报》上。见母亲着急的样子,宁高远满不在乎地说:“来了就再弄死它。”

“哪有那么容易啊!”

义父叹息一声,端起碗,就着糜面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放下碗筷,门外便响起了急骤的锣声。是保长的声音。他一边猛敲,一边喊,村口有狼群,各家的男丁快去村口驱赶。来得可真快呀!宁高远一听,掂上长矛一溜烟就走了。村口聚了一堆手持锄铁锨的男丁,熙熙攘攘的。狼群就在数丈开外,看到宁高远时,陡地骚动起来。宁高远细长的单眼睑薄得像纸一样,圆亮的黑眼珠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数道犀利的光芒迸射而出,英气逼人。他“嗖”地冲出人群,挥起长矛又刺又打。几个青壮年起着哄紧随其后,各自挥舞手中的家伙,乱糟糟地吆喝了一阵子,才把狼群驱散了。

大家聚在一起又说又笑,高喉咙大嗓门儿的,一个比一个兴奋。宁高远的矛尖划伤了一匹狼的后背。有说他手疾,有说矛柄长,有说是因为第一个冲出去的,狼没防备。大家吵吵嚷嚷的到天快黑时,才一哄而散。

该熄灯睡觉时,村口也不知来了几个家伙,“嗷呜嗷呜”地轮番哀嚎,吸引值更的村民。一匹体形较大的秃尾巴狼鬼鬼祟祟地潜入院里,伺机偷袭。宁高远顺手抄起一把铁锨,照着那个家伙的屁股抡了几下,眼看要被抡趴下时,被义父制止了。

秃尾狼弓着背潜入星光惨淡的巷尾。义父叹息一声:“大灾年,戾气重。这狼的脾气也大,惹不得。”

群狼在村巷闹腾了两夜。乡邻都晓得,是那个大脚女人从西安带来的那个娃弄死了三只狼崽惹的。然后,保长以商议对策的名义来了。宁老大明白保长的意思,叹息一声,说那就把这娃送走吧。

嘈杂的村庄,天比往常短了一大截儿。狼群又开始在村口哀嚎,“嗷呜嗷呜”。村里的男丁轮流值更守夜。宁老大、高远母子秉灯而坐,冷冷清清的。宁老大说,陕西境内遍地饿殍,伏尸累累,乡间易子相食早不是啥奇闻。这个晌午,他和三豹子说了,把地里刚打的三十石糜子,分出十五石给天恒瑞粥棚。

“要么就让娃儿随着一同去吧!”

宁高远本姓司马,祖籍长安县石马窝村,距西安城仅十几里地。生父曾在天恒瑞钱庄做过领东,生意上的往来,与宁老大交往甚笃。辛亥年间,常暗中资助革命党人井勿幕,被陕西督军陆建章杀害。邻村一恶霸觊觎高远母亲的美貌和大脚,又仗着舅舅在陆建章身边做事,屡屡袭扰,肆无忌惮。获悉此事,宁老大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恶霸。捅下了这个娄子,高远和母亲也没法在石马窝待了,只好廉价卖了宅子田产,随宁老大远赴宁家河避难。

宁老大也是苦命人。膝下两个儿子都被马家军抓了丁,音信全无。原配夫人思儿心切,身染重疾,临终前,央求从西安来的这个大脚女人做填房。也是避免别人说闲话,高远又年少,母亲就应下了。宁老大其实有顾虑。“我孤儿寡母的也六亲无靠,只要你不嫌弃!”母亲说着,还看了看她的大脚。宁老大埋头不停地抽着旱烟,就说了一句:“这使得吗?”

三人相依为命。高远称宁老大义父,一直都没改口。这时,宁老大说:“天恒瑞还有当初你妈卖田宅的一笔股银,算上这多年的利息,足够你在西安城置一座宅院了。你去了,先跑街,或听掌柜吩咐……”

高远已年满十九。早于两年前,宁老大就开始盘算这事儿了。先是二虎守长安,与刘镇华苦战八个月,虽将镇嵩军逼退,西安城却被打得疮痍满目。接着又天降饥荒,马队没了生意,这些年腿脚也不好使了。他就卖了马匹,回宁家河畔置了三十亩良田,准备颐养天年。要不是这场灾荒,早将这娃儿送去天恒瑞继承父业了。

宁老大是光绪九年的武秀才。瘦高个儿,力气特别大,绰号“千二力”。一道粗黑的辫子被剪掉后,一年四季都戴一顶荷兰帽,或坐或站,腰板都挺得笔直。尤其那顶荷兰帽,要戴在宁家河无论谁的头上,都会被人嘲讽为“假洋鬼子”。在清一色瓜皮帽的宁家河,被宁老大戴在头上,就是脱俗,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两年,他的背开始佝偻了,走路也不得劲了,但还要努着劲把腰板挺起来,就是想让那顶荷兰帽显得那么的高昂。蓄了多年的一把山羊胡子也白了,早晚都捋得很顺溜。两绺寿眉直入鬓角,像长在山背面的两棵蓑草,一双枯黄的眼睛还留着几分威严,却没了跑马帮时犀利的光芒。“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有人没人的,他就喜欢说上这么一句。有人的话,他还会忆些道上的事儿。

沒几年,宁高远个头也赶上了宁老大,连柳树条儿似的身材也像,走在一起,就像亲生父子一样。好友遗孤,宁老大呵护备至,教本事,送学堂读书,疼爱有加。他说,娃儿生父是西安城大银号里的领东,上过新学堂,连井勿幕都敬重。两个儿子见了宁老大都是怕怕的,他一回来,低眉顺眼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高远则不,每日和宁老大唠唠叨叨地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事,不厌其烦……

“路上多听你豹子叔的,凡事别乱作主张。”

宁老大咬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眉头忽地拧在一起,似在思虑、权衡。月牙儿从窗外探进来,粗粗壮壮的,像一瓣金黄的瓜瓤。宁老大抬起头,望着这瓣月牙儿,又装了一锅烟,说:“往后,你就姓司马,不姓宁。”高远母子表情诧异,像窗外的月牙儿似的。宁老大咳了两下,“当初不改姓,宁家河就你一个外姓娃儿,怕你受排挤。再让你改回去,我不能让司马兄弟断了血脉啊!”

“起来,给你义父跪下。”

宁老大摆了摆手。看着一手抚养长大的娃儿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几颗泪珠从宁老大脸上滚落而下。他抬起粗糙的手掌,左右擦拭了几下,说:“路上给娃多带点干粮……”

四月十六,宁家河一带下了一场猛雨。宁老大置的三十亩都是谷地,一多半都能用上游的溪水浇灌。这一年,旱情肆虐,一条小溪早断了。这一场雨,才让宁家河又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秋后,宁家河的天空被飞扬的糜子壳遮天蔽日地罩着,叽叽喳喳的,像过年似的。宁老大收了三十多石糜子。天恒瑞是老主顾。十五石,都按半价,每石收二十块大洋。三豹子劝宁老大再想想。“市价每石要四五十块呢。”宁老大将头耷拉在胸前,摆了摆手,说:“这已是在赚黑心钱了。两三块大洋就能从关中买个老婆呢。”

家里也不敢囤太多粮食。春夏时,饥民打死大户哄抢粮食的事儿,屡有发生,吓得乡下的大户都躲到城里去了。卖糜子的钱,宁老大给三豹子交代,“不用拿回来了,就存到天恒瑞,等高远将来成家立业时,支出来用。”

十五石济世粮,满满装了五马车。天还未亮,便在宁老大的催促下,“吱吱咛咛”地披着微露上路了。这一幕情景太熟悉了。宁老大的心乱跳不止,逐辆马车查看,那封电报收好了没,刹车杆管不管用,顶棍没忘吧,还有走夜路的灯笼、灯油丢三落四了吗?又像是自己的一次出征。

“高远,记住了,你姓司马……”

宁老大的眼睛湿润了,被风一吹,黑红黑红的。高远的母亲也出来了。昨晚没合眼,想了一夜心事,枕头也被眼泪浸湿了。当年,宁老大就说过,等娃长大了,一定会把“司马”这个姓还给他的。她想过,刘备借荆州,他要不还,她一定不会要的。她母子俩的命都是他给的,一个姓算什么?

从宁家河出来,到泾川城的一百二十里脚程,一多半都是平坦的川道。三豹子打头儿,沉稳有力地走在最前面,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突然笑嘻嘻地回头说了一句:“撒吗?”撒吗和司马谐音,是宁家河的土语,意思就是什么或啥。丁二狗跟屁虫似的瓮声瓮气地笑着说:“豹子叔,你说‘撒呢。嘿嘿,‘撒吗高远,不好听。”丁二狗就比高远大几岁,五个人里面数司马高远最小,便跟在三豹子后面,回头瞥了一眼。丁二狗又憨憨地笑着说:“往后再去西安城,你认我吗?”高远说:“肯定啊,不管姓宁,还是司马,咱们都是兄弟。”

数五叔最年长,五十出头了。左腿略有些瘸,手里常捏一根旱烟袋,佝偻着背总是咳个不停。民国三年(1914年),他和三豹子、宁老大的辫子就在西安城里被剪掉了。这几年,额顶的头发已掉光了。戴一顶瓜皮帽子,脸上的胡子刚刮过,干干净净的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就几绺黑白相间的麻丝一样的长发从后脑勺儿拼命地探出来,油兮兮的连榆树皮似的细长的后颈都遮掩不住。早年间,他在宁老大的驿所做过驿夫,后来和三豹子一起跟着宁老大跑马帮,也算是老江湖了。

司马高远扛着他平时爱耍的长矛,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像是护镖的小伙子。挎在肩上的干粮袋里还装了一大块狼崽肉。这是宁老大特意让装的。出了宁家河五里外,有一条岔道。一条向西经天水通河州、张掖,一条向东需五六天的脚程可抵达西安。三豹子的马鞭甩响后,宁老大还在叮咛,把留下的那块狼崽肉埋在岔道五里开外向西的路上。要有狼群跟上来,说不定能引开。

宁家河村后有一个高岗,是村民专门用以警戒匪帮平整出来的一座瞭望台。宁老大一手扶腰,木呆呆地看着马车驶出村口,便和身旁的大脚女人回转身,一前一后向那座瞭望台走去。两人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秋后,瞭望台显得特别的高,站在上面,向西和向东的两条马道,尽收眼底,细细长长的,经年黄沙漫漫。

苍穹下,宁老大蹲在高岗上面,嘴里咬着旱烟袋,眼前灰蒙蒙的。西安来的大脚女人伫于身旁。两人在一字排开的马队里搜寻扛着长矛的高远,他们看到,这粒小小的黑点在岔道处疾步向西拐去。

大约三里开外,司马高远似在用那把七寸折花刀刨了一个坑,影影绰绰地把背上的狼崽肉埋进去了。这把刀形状精美,锋利无比,什样锦刀柄,黄铜扁鞘,是宁老大去河州时,花了二十块大洋,慕名从一保安刀匠手里买的。跑马帮时,总会带在身上,是宁老大最钟爱的一件防身之物。司马高远也贪慕这把刀,平时就喜欢把玩,昨晚收拾行囊时,还特意找出来看了看。母亲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啥也没说。宁老大笑得很大方,说要给时,又有几分不舍,还再三叮嘱:“这是把好刀,可不敢玩丢了。”

车队晃晃悠悠地向东行进,慢得像蚂蚁似的。司马高远向高岗上望了一眼,撒开双腿,一路小跑……宁老大将烟锅在脚前的一块石头上磕了几下,又装了一锅,斜咬在嘴里,腾出手擦着火镰,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头天上路,马快。顺当的话,稍黑些,就到泾川城了。”

“这娃儿嘴馋。怕他舍不得埋掉那疙瘩狼崽肉。”

“刚才不是看着他埋了吗?”

这个大脚女人将一只手搭在额前,她的衣襟被高岗上的风吹得噗噗直响。

那么一大块狼崽肉,三豹子就舍不得埋。刚出村,司马高远问埋不埋,三豹子急得跺了一脚,说是埋呢埋。三豹子中等个头,一身蛮力,跟着宁老大跑江湖,也学了不少本事,一般两三个壮汉是奈何不了他的。高远的身手,三豹子也晓得,出手疾,力道刚,会使巧劲,一拳能把西瓜大小的青石砸开。两人也在一起耍过,三豹子都输了。再说还有五叔、丁二狗和两个伙计。十匹八匹狼,真是怕个。

跑马帮的,路上碰到狼群,是常有的事儿。这条马道,三豹子跑了十来年,哪一年不遇上几次?一群狼,很少有超过十匹的。就一次,宁老大带着三豹子驮了一批茯茶,从毛子那里换了一批上等皮货,折返时,在大草原上,遇到一群狼,有二十多匹。除此以外,再没遇到超过十匹的。多是五六匹。马帮出行,只要不遇上土匪,就没啥好怕的。

这次,三豹子最担心的是怕碰上饥民。泾川一带,因为偏了一场雨,秋后还收了些糜子,灾情先下去了。入了陕界,连军粮都敢哄抢的饥民,跟谁讲理去?他们计划出了泾川,就走夜路。

司马高远从后面追上来,冲三豹子拍了拍斜挎在身上的干粮袋子,示意狼崽肉还在。这袋子是宁老大跑马帮时背在身上的,有十来年了。三豹子还能记得这只袋子。还是在河州时,宁老大的布袋子磨了个洞,就花了两块大洋,买了这只鞣得很软的牛皮袋子。三豹子回头指了指瞭望台,两个黑点仍依稀可辨。

天黢黑时,到的泾川城。距城二十里地,有一座荒弃的院落,围墙也塌了。这原先是一座急递铺,比驿所小,归泾川驿管辖。就是五间土屋,两间停人,一间喂马,两间堆放杂物草料,屋前还有一座草棚,也倒了。刚才路过时,看到一匹狼卧在一间房屋门口儿。三豹子用脚在地上跺了两下,呵斥了几声。狼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动不动。司马高远竖起扛在肩上的长矛,吼了一声,冲上前去虚张声势地刺了一下。狼满不在乎地站起来,还舒了一下腰,才夹起尾巴晃晃悠悠地走了。

“瓜皮,还不拿咱们当回事呢。”三豹子歪着脖子,骂了一句。“这匹狼不会是从宁家河跟来的吧?”丁二狗问。五叔说:“多半不是。那是一群,这是独狼。”司马高远逞强说:“要那一群都来,咱这一路上就天天吃狼肉。”三豹子打着趣儿:“要来七八匹,你手中的长矛能对付几匹?”司马高远说:“我倒希望来个十五六匹,才过瘾。”

几个人都笑了。三豹子还讲了一些对付狼的本事。狼伤人,多是趁你不备,将双爪搭在后肩,若是贸然回头,就一口咬断你的喉管。这个时候,有经验的猎人,会用后脑勺儿顶住狼的嘴巴,再伺机将它抡在地上……

马道两旁栽着左公柳,叶子都快掉光了。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金灿灿的柳条像万千鞭子一样随风甩个不停,连串的“啪啪啪”的声响,让这个黄昏又过分的迷离、萧索、苍凉。

“这样的柳树,从这里一直栽到了长武。”

“真美啊,都是金子的颜色……”

这一路,五叔和三豹子还说了好多驿所递铺的事儿。五叔每讲起这些来,脸上就像开了花似的。这个递铺早先还有铺司铺夫,光绪时,就渐渐冷落下来了。到了北洋政府,各地的驿所都撤了。沿途这些小递铺,陆陆续续就被扔在路边没人管了。

三豹子饶有兴味地说,出了泾川,顺着左公柳再走四十里,大名鼎鼎的飞云驿就在半道上,看着像一座城堡。宣统时,还养着二十多匹骡马。道光以前,骡马有九十匹,驿夫一百多人。

在隐隐的米香中,泾川城亮起了稀稀疏疏的灯火。五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进来,马蹄“嘚嘚嘚”地敲击着生硬的地面,颇有些气势。三豹子说,偏了一场雨,泾川城也缓过气儿了。夏口时,他来过一次,快要咽气似的,到了晚上,这条街上,就两三家点灯的,像鬼火一样瘆人。

正说着时,前面街口便滚过来两大一小三团蓝幽幽的鬼灯笼。一前兩后,通体透亮,走走停停,游游荡荡的,像在逛街。五叔连吐了三口痰。其余的人都跟着吐了三口。五叔说:“都别说话。”等三团蓝灯笼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前方街口时,司马高远迫不及待地问:“为啥不敢说话?”五叔说:“让鬼听到了,会把说话的人带走的。”三豹子说:“还早,这家人就出来遛大街?”五叔“嗯”了一声,说:“肯定是一家三口。恐怕要饭时,饿死在半路上。无家可归,就到处游逛……”

常宿的那家骡马店还是空的。掌柜五十开外,和三豹子很熟络,就像遇到故知似的。马廊柱子上拴一条土狗,看到三豹子后,汪汪了两声。三豹子跺了两脚,便不叫了,摇着尾巴,想要挣脱绳子。

掌柜的帮三豹子卸套,说房子都空着,想睡几间,由你们。店里除了热水,再没别的了。那大大咧咧的样子,一点都不生疏。

“秋收了,连块糜面馍都没有?”三豹子耍笑着。

“十天半个月的都没人来,啥都不敢准备。老街口那里有一家打火烧的,刚开张没几天。好像还有羊汤卖。”

“贵吗?”

“贵啊,比原先贵了很多。”掌柜还伸手比画了一下,那样儿很皮。

“我们带着糜面馍呢,喝一碗热水,将就吃一口算啦!”

三豹子指着车上的粮食,问还要卸下来吗。掌柜的看了一眼,脖子一歪,说:“没事。我不睡,给你瞅着。”

“你要打个盹儿呢?”

“你们睡下后,我就把狗放开……”

往常在泾川城内宿夜,三豹子他们常会弄块烤羊排,喝上两盅,美美气气地睡一觉,一身的疲劳就没了。然后起早,赶晌午到飞云驿打尖,天黑宿长武。这一趟,为了提防饥民哄抢,他们计划在飞云驿先歇下来,等天黑再启程。直到西安,都走夜路。

司马高远九岁那年,随宁老大由西安避难宁家河时,在泾川城宿过一夜。他隐约还有记忆。正赶上泾川城逢集,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宁老大还给他捏了一个泥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司马高远一点都不困,想出去耍一会儿,三豹子说没啥耍头,要想去,就早点回来。他沿街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一路上也没遇上几个人。这个点儿,店铺家户开着门的,也没几个。在一户门前,坐着一个人,穿戴还算整齐。司马高远斗胆上前问:“叔,这街上哪里有卖酒的?”

这个人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一个小娃娃,从哪儿来的?”

“平凉宁家河。”

“噫,你村里有个宁老大?”

“那是我义父。”

“你就是那年他从西安带回来的娃娃?”

“你认识我义父?”

那人的脸色温和多了,说泾川城里,没几个不知道宁老大的,那些婆姨最喜欢宁老大从西安城里带来的洋花布了。还问起了三豹子。又说,想买酒,你算找对人了。对面街口有家泡馍馆,就他家的,前些天才开的张。那年宁老大领着高远母子还在里面吃过饭。一年多前,馆子关张时,还剩了两坛酒,藏在家里。司马高远掏出五块大洋。那人找了个酒葫芦,从一个油黑发亮的坛子里舀了三提酒,便盛满了,大概有三斤。司马高远兴致盎然地提着往回走时,又在街口碰到一个鬼灯笼,绿森森的。他学着五叔吐了三口痰,撒腿就跑。绿灯笼不离不弃紧紧地追在身后。

小时候,听人说,鬼灯笼撵人时,就把鞋脱下来倒着穿,鬼就朝鞋尖方向走了。果不其然,他倒穿着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时,那绿灯笼在身后晃了晃,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狗还拴着,冲他汪汪直叫。掌柜的歪着脖子坐在院里,嘴里咬着旱烟袋,说就等他回来,好放狗。三豹子他们打着呼噜,都睡了,就五叔盘腿坐在炕头,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等他回来。司马高远讲了刚才被鬼灯笼追着撵的事儿。五叔叹了一口气,说:“都是要饭饿死半路的孤魂野鬼。”

他问五叔喝酒吗,五叔说:“怪不道的,鬼最爱酒了。”说着拿过酒葫芦看了看,拔开塞子,放在鼻孔下闻了闻,就抿了一小口,然后咂着嘴巴紧忙用手掌将木塞按上。他说:“五叔你再喝,再喝一口。”五叔摇了摇手,说尝一口就行了,这东西还敢大口喝?

天微亮,就上路了。瑟风吹过,已起了几分秋寒。三豹子说,早点走,太阳爬到头顶时,差不多就到飞云驿了。在那儿多歇会儿凉,等天黑下来,二更再启程。

出了泾川,多是下坡道,赶车的操心。辕杆左侧是刹车杆,用皮带系着。他们都不敢怠慢,一个一个将刹车绳拉得死死的。车轱辘发出的“吱咛”声尖锐刺耳,在空旷的山谷中,那么瘆人。遇到上坡道时,又一个个松开刹车绳,整齐划一地扶着车辕杆推坡,还不时地吆喝着马儿,此起彼伏,扣人心弦。

司马高远腿脚软和,还是一副顽皮年少的样子。太阳升起来,便越走越热。马道两旁的左公柳懒洋洋地垂下了头颅,也不那么狂躁了。他将黑大褂脱下来,光着膀子总是撒腿向前小跑一程,再等车队跟上来。昨天走的川道,比较平坦,大家说说笑笑的,一路上还轻松。遇到下坡道,大家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也没人说笑,大汗淋漓地只顾埋头赶路。还不到晌午,便到了飞云驿。一座二里见方的城堡周邊,几户人家散落在成片的柳浪中,头顶已有炊烟升起,安安静静的。城堡西门站着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懒汉,看到他们的马车时,不怀好意地盯着,咬着耳根子。

“这就是飞云驿吗?”司马高远问。

三豹子瞪了一眼,仍埋头赶路。本来说好了在这里打尖。三豹子不停地挥着马鞭,反而加快了脚步。飞云驿坐落在一座坡塬上。三豹子回头喊:“快点儿,下了塬垴,再吃干粮。”

走出飞云驿,又是一段下坡路。在距离谷底数十丈的一处向外突出的土崖畔,刹车块和车轱辘摩擦的声响渐渐地不再那么刺耳时,他们看到一座六角凉亭,孤零零地立在崖畔的酸枣刺和荆条间。亭外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场子,崖畔外侧长着八棵碗口粗的金柳,另一头耸立着一棵峥嵘不凡的古槐。“看年头,这槐树肯定不是左老爷栽的。”司马高远不知左老爷是谁。五叔又说:“他是朝里的大官,会打仗,比刘镇华、冯玉祥还能打。总督甘陕时,在飞云驿扎过营盘。这一路的金丝柳,都是他栽的。这柳树才叫左公柳。”

古槐的枝身苍老粗壮,要两个人才能合围过来,像山神一样令人心生敬畏。五叔说,他记得这棵古槐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了,一点没变。凉亭对面一座土崖,齐齐的,有数十丈高,三孔窑洞像刀切割出来似的,被一方低矮的断垣隔出一座早已破败的小院,一侧还有一个用木椽搭的草棚,下面是马槽。官驿人马过往时,可在此歇息、喂马。

“这又是一座旧递铺吧?”

五叔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左老爷修的。在飞云驿扎过一段时间后,左老爷才把他的营盘迁到泾川城里去了。”说着还看了三豹子一眼,“记得光绪十九年,这里还有人守着。宣统时,就被扔了。”

人马都困了。三豹子才说,飞云驿门口那几个懒汉,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五叔也附和着说,年景不好,是得处处提防。然后,三豹子和司马高远套亲乎:“亲侄子,舍得把你的酒给大家喝一口吗?”

司马高远当即取出酒葫芦,递给三豹子,还把没舍得埋的狼崽肉取出来,几个人盘坐在凉亭下,每人一口,轮着抿。三豹子说,每人尝两口,解解渴就行了。抿了两轮,一半就没了。耳畔“呼呼”地吹着风。三豹子取出干粮袋,每人一个糜面馍、半块锅盔,就着从骡马店里带的一囊凉白开,吃得有滋有味。

笑谈间,大家还夸赞司马高远面带福相,命有贵人。至于少年时遭遇的不幸,他们说自古英雄多磨难。唐僧西天取经,也要遭九九八十一难嘛!丁二狗望着司马高远“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五叔和丁二狗已经好多天没尝过米香了,都吃的是树皮、草根拌些麸皮。这趟出来,每人能挣一斗糜子。他们坐在凉亭下,借着酒劲侃侃而谈,也不觉得困乏了。三豹子说,就在凉亭下美美气气地睡一觉,等天黑下来时,再上路。

亭下快到谷底处,一眼山泉从一个长满荒草的圪崂底儿流出来,在圪崂口儿先积成一个浅浅的水潭,再歪歪扭扭地在淤泥和卵石间冲出一条窄窄的水槽,汇入山谷间一条溪流中去了。多半天了,马儿滴水未进。三豹子说,高远腿脚软和,让马儿到沟底饮点水,再赶到圪崂里吃会儿草。

司马高远顺便捎带上了水囊。五匹马儿一溜儿围在水潭一头饮水,他蹲在一头,光着膀子将水囊续满后,又洗了把脸,将马儿赶进圪崂里头吃草,他躺在水潭边儿的草垫上,听水流声,看蓝天白云,亮着肚皮一起一伏地呼吸。片刻,便起了睡意。但刚合上眼时,就被惊醒了。一匹秃尾巴大灰狼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瞪着阴冷的眼睛,盯着他。

这就是宁家河被他矛尖划伤的那匹狼。他认得。那一矛正好划在它的背上,伤疤还在。他一下翻坐起来,紧盯着狼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眼对眼盯着,一时半会儿它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他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趁狼向后跳闪的一瞬间,急忙从地上捡起两块卵石,捏在手中。

坊间传说,数秃尾狼最凶。但他一点都不怕,并移动脚步开始挑战。这匹秃尾狼瞪着凶狠的眼珠子,身子一纵,猛扑过来。他将一块卵石猛地砸在狼的脖子上。这家伙弓着背躲出老远,将头一仰,朝着天空“嗷呜嗷呜”地叫起来。

这是在召唤同类!他跃身冲了过去。当掷出另一块卵石时,狼把后腿一蹬,跳到一个土坎上,居高临下俯冲下来。他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然后背一弓,刚把身子直起来,狼的两只前爪已搭在他光溜溜的后肩上了。他紧紧抓住两只前爪,知道一张血盆大口正等在后脑勺儿处,要是将脖子扭过去的话,喉咙一准儿会被咬断。

这个伎俩,三豹子津津乐道之前,他就听过了。狼尖利的爪子将膀子抓得生疼。他用后脑勺儿死死地顶住狼的下颌,没有按三豹子说的那样,伺机将狼抡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臂力腕力大,就猛地向下一拉,再一折,“嘎嘣”一声,狼的两条前腿就被折断了。

狼是铁头颅、麻秆腿、豆腐腰,果然不假。这匹被折断前腿的家伙被他扔在了崎岖的山坳间,哀嚎着试了几次都未能站起来。他双手叉腰,大口地喘着气,看了一会儿,过去伸手试着去按它的头颅,差点被反咬到手指。“好哩,还敢咬我!”他的耍性又上来了。看到这家伙还可以利用后腿反扑,他就绕到它屁股后面,逮住两条后腿抡了两圈,竟没舍得摔在地上,而是提在手中,一脚踩着脖子,又是“嘎嘣”一声,两条后腿也被他一抻,硬给拉断了。

“瓜熊,还从宁家河追上来了!”

五匹马挤成一堆,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刚才,狼爪将他的肩抓破了,血顺着左膀滴落在胸前。司马高远也是个拐货,他想试试这颗铁头颅到底有多硬,就挥着拳头围着圈儿一顿猛砸,直至看到它鼻子眼睛都溢出血渍时,才停下来。

他撩着清水洗了洗被抓破了的肩,余兴未尽地捡起水囊,扛起这只刚断气的家伙,猫着腰沿着山径爬上来。这时,三豹子他们还在酣睡。

他从干粮袋里取出那把折花刀,抽出来将刀鞘别在腰间,开始剥皮剔骨。等他们睡醒了,一定会感到惊讶吧?他还想着,最好烤熟了吃。他想得太美了。这时,头顶山坳里影影绰绰已经蹿出十多个黑点。顿时,他也怕了。

“豹子叔,快起来,狼……”

他一边喊,一边將斜横在马车上的长矛抢在手中。眨眼间,狼群便冲到了眼前。还睡眼惺忪的三豹子他们被堵在凉亭里,赤手空拳,谁也不敢出来。他挥着长矛,被逼向了老槐树那一头。

狼群从不同方向轮番扑来。三豹子急得直喊:“快,上树!爬到树上去!”

他抡起长矛向前驱赶,趁狼群散开来的一瞬间,回身跨了一步,用矛尖撑地,纵身一跃,伸手钩住一根枝丫,晃了几下,就“噌噌”地爬上去了。

懊悔的是,长矛被扔在了树下。

狼群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了。司马高远躲在树上,不打紧了。三豹子他们赤手空拳,又与狼群近在咫尺,形势骤然危险起来。司马高远急得直跳脚,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所措。他的衣褂还搭在车辕杆上。头顶是苍穹下的飞云塬,脚下除了圪崂里那眼山泉和一条细细的溪水顺着山谷流淌,再就是萋萋的荒草。

陡地,他看到几个黑影在塬垴闪动,便扯着喉咙喊:“塬垴的大伯大叔们,我们被狼群围住了,救救我们……”那几个人影抻着脑袋往下看了看,一个一个头一缩,眨眼间就没影了。司马高远猴急地对着凉亭喊:“塬垴好像有人!”

“啊?”

“塬垴有人,我看到了。”

身处凉亭,三豹子看不到塬垴,急吼吼地扯着喉咙喊:“你快喊,喊救命啊!”

“人走了!看不到了!”

“你只管对着塬垴喊……”

司马高远双脚踏在枝丫上,双手握成喇叭状,对在嘴上,鼓足劲冲塬垴一声一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

正喊着时,身子打了一个闪,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三豹子又喊:“好啦好啦,别喊了!”

凉亭临崖畔的三面有酸枣刺、荆条遮挡,叶子红黄掺半,乱糟糟的。三豹子他们守在正面,狼群也不敢贸然突进。这样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此间,守在树下的八匹狼,又分开三匹围拢过来,呈扇面盘踞在长满荒草的凉亭口儿,齐刷刷地盯着亭里,琥珀色的弹珠似的眼睛恶狠狠的,伺机而动。

“这群家伙要扑进来,咋办?”

“要能把外面的顶棍拿进来,每人一根,就能有个招架了。”

顶棍有六尺来长,是每輛马车的必备之物。刚才歇晌午时,他们将马卸了套,系紧刹车绳,再用顶棍将各自的马车顶在凉亭前的空场子上。三豹子瞅着车辕杆下的五根顶棍,琢磨了一会儿,回头左右看了看,让五叔去后面折几根刺条。

狼群似乎晓得他们想要干啥,顿时骚动不安起来。三豹子守在凉亭口正面,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恐吓:“你来,你来,老子不掐死你!”有居高临下的凉亭在前,正面四尺来宽的口儿也长满了干硬的杂草,奸猾的群狼轮番向前试探,有一匹狼把前爪刚搭上来,被三豹子猛踢在下巴上,疼得“吱吱咛咛”地叫着又缩回去了。

五叔折下来一根酸枣刺,扔了过来。三豹子拾在手中,猛地冲下凉亭,猝不及防的群狼顿时慌乱了。三豹子狠狠地抽了一下,那匹挨了刺条的家伙弓着腰嚎叫着远远地跑开了。三豹子将刺条在地上甩了几下,才在尘土升腾中,急忙躲进了凉亭。刺条的叶子被哗哗地抖落一地,那匹狼的背上长长地印出一道血渍。不一会儿,每个人手中都有了一根酸枣刺条。狼群又扑了几次,有两匹挨了刺条后,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刺条像鞭子一样,也挺厉害的。”

“就是太细了。抽在狼身上,伤不了筋骨。”

“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吧?”

“是啊,这么多狼,到了晚上就难弄了。”

“就看塬垴上的人会不会来救我们了!”

“要不来呢?”

三豹子盯着对面的窑洞看了一会儿,指着说:“要能躲进去,就没事了。”

司马高远趴在树上傻呆呆地看着,也不吱声。不时会有两三匹狼围在树下转圈,偶尔会“嗷呜嗷呜”地干嚎几声。三豹子用手臂指着喊:“你在树上趴好了,千万别掉下来。”

“我真想跳下去干一仗。”

“你别逞能。”

“塬垴到底有没有人?”

“有啊,至少有三个。”

几个人蹲守在凉亭里,说塬垴要是有人的话,高远喊“救命”肯定听到了。他们会来救吗?是从飞云驿来的,还是附近村庄的?要来撵跑狼群,三四个肯定不敢下来。他们会不会先回村吆喝人手去了?按理说,会这样做的。

“他们来撵跑狼群,就是救了咱们,然后要两袋糜子,给还是不给?”丁二狗这样一说,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五叔说:“按理说,就得给。”

三豹子把手一挥,说:“那就别让他们来了。”

“那他们要来了呢?”一个伙计问。

三豹子指着丁二狗说:“快,别让高远喊‘救命了。”

丁二狗忙不迭地对着树上喊着话。日头渐渐向西掉落时,狼群又开始骚动起来,疯了似的。丁二狗和两个伙计不停地催问,咋办,咋办呀?咱们总不能坐着等死吧?不行就干。三豹子“噌”地直起身,说:“只能干了。”

三豹子已想好了。他让五叔伺机取下顶棍,车辕杆就放在地上。他们四个先用酸枣刺驱赶狼群,再伺机躲进对面的窑洞去。只要大家甩着枣刺,一时半会儿狼群是近不得身的。

“大家背对着背,不要乱跑。”

三豹子大喊一声,脚一跺,领头冲下凉亭,嘶吼着与狼群混战起来。四个人遥相呼应,不停地甩着手中的酸枣刺,护着五叔,一辆马车挨一辆马车,逐一取下顶棍,再将车辕杆放到地上。

每人一根,拿上顶棍后,他们边打边向小院退去。窑洞门虚掩着,几个躲进去后,看到窗棂格早发霉了,很难抵御狼群的冲击。炕头的破席子还在,上面并排躺着两具骷髅,白森森的,看一眼脊梁骨都冷飕飕的。群狼一匹一匹地从断垣处跃入小院。五叔回身用顶棍把门顶死后,说:“快跪下磕头!”

几个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乱哄哄地不停磕头作揖。三豹子说:“炕上的老人家,打扰了!我们避避急,您老多担待一些!”

五叔喊着口令,让每人再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起身作个高揖。大家都不敢上炕。五叔指了指窗户,两个伙计战战兢兢地拾起顶棍,蹲守在窗户下面。五叔说:“有人守着,狼进不来。”

三豹子仍在不停地喘息,说:“那不行,万一打个盹儿咋办?”

五叔说:“刚才没顺便把马车上的糜子扛回来两袋堵在这里?”

三豹子瞅了瞅,说:“堵一袋就够了。”

日头向西隐没了。丁二狗说:“我一点力气都没了。养好精神明天再去吧。”

三豹子眨巴着眼睛,在窑洞内东瞅瞅西看看,说是就这会儿冲出去,水囊、干粮,还有那封电报都还在外面。电报是交接粮食的凭据,万万丢不得的。今天就吃了一顿饭,要再饿一晚上,哪儿还有力气?五叔也说,这狗日的狼要十天八天不走,大家伙儿还不饿死在这里?

一个伙计“扑哧”笑了,说:“五叔,狼就是狼日的嘛,咋成狗日的了?”

丁二狗忸忸怩怩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咬着嘴唇在笑。三豹子趴在窗下观察了一会儿。院里跟进来五匹狼,并排蹲在院心。他们商量好了,三个人拿顶棍,两个人拿刺条。顶棍力沉,只要击中了,无论任何部位,都非死即伤。刺条像鞭子一样,满身刺针,又比顶棍长,抡圆的话,一丈开外,狼是近不了身的。

他们分了工,丁二狗取下顶棍,大家齐齐地喊了一声,鱼贯而出。蹲守在院里的五个家伙吓得纷纷跳出断垣。五个人冲出小院,三豹子力气大,扛了一只袋子回头就跑,五叔拾起挂在车辕上的干粮和水袋,狼群还未回过神时,他们眨眼间便退回到院里了。

“这下放心了。瓜熊就是十天半月不走,咱们也饿不着了。”

“高远咋办呢?”

那棵古槐歪着脖子,距离小院有数十丈远。司马高远的干粮袋和酒葫芦,在另一辆车辕上挂着。几个人来回折腾了几次,都没力气了。三豹子从干粮袋里取出电报看了看,又放回去,说:“让高远在树上蹲好了,明天再说。”

潮湿的窑洞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脏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几个人用刺条当笤帚,稍稍清扫了一下,将那袋糜子堵在窗口,又用顶棍把门顶死了。大家早饿了。三豹子解开干粮袋,每人分了半块锅盔,背靠炕头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个吃相,像是排练好的,一只手拿着锅盔往嘴里塞,一只手掌摊开来伸在嘴巴下面,等着接掉下来的馍渣。此刻,已经顧不上窗外的狼群和炕上的两具骷髅。

在递铺当驿夫前,五叔扛过长工。做驿夫、跑马帮,都是宁老大照护的。前几年,才置了几亩种过洋烟的坡地。一年罂粟,两年养地,种洋烟是最费地的。遇上好年景时,几亩坡地也能勉强糊口。这两年,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的,打的粮食除了税捐,顶多能撑半年。丁二狗十岁就去扛长工了。主人的地里全种了洋烟,这两年也荒了。没活儿干,主人就打发丁二狗走了。

另两个伙计都是跟着三豹子跑马帮的,苦点累点,吃好吃赖的,即便遭了这么大的饥荒,都还没饿过。五叔和丁二狗没有吃足兴,便拿过水囊,仰头猛灌了一气。

三豹子问五叔吃足兴了吗,五叔摇了摇头,说不吃啦!遭了这么大年场,还能吃上锅盔,早足兴了。丁二狗舔了舔嘴巴,呆愣愣地笑了一下。五叔斜了一眼,说笑啥呢,你豹子叔能叫上咱们跑脚,都是交情好。一路上管吃管喝,回去每人还能挣斗半糜子,这是救命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唉,都给忘了。炕上的两位老人家还饿着哩。”三豹子忽地拍了一下大腿,起身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张锅盔,一本正经地供在炕头:“两位老人家,你们也吃点。”丁二狗想笑,三豹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窗外挂着一弯上弦月。窗下蹲坐着两个家伙,木棚下的马槽上趴着两个,还有一个在院门口,没精打采的,像是做伴儿来的。几个人商量着,得轮流值夜,前半夜两人一搭,后半夜三人一搭。

司马高远光着膀子,孤零零地挂在树上,腿脚早酸麻了。远方是影影绰绰的山峦,深谷像涂了一层薄薄的水银。这样美的夜色,要能和豹子叔一起坐在这棵百年古槐上,就着狼肉,品那剩下的半葫芦酒,就美了。

想着想着,肚子就饿了。三豹子他们刚才打斗时,他心里就痒痒的。树下一直都有狼守着,赤手空拳的,咋敢下来?他琢磨着,得想办法把树下那柄长矛弄上来,还有那半葫芦酒和装干粮的皮袋子。

夜色由暗到深,清冽得像被月光洗过似的。群狼偶尔会“嗷呜嗷呜”地嚎几声。他在树上爬来爬去,找到一根粗壮茂密的枝丫,把头卡在其间,用裤带将一只脚系在斜枝上,身子被繁茂的枝叶托着,像躺在床垫上似的,比刚才抱骑在树上舒服多了。

寒意越来越重。他折了一根哗哗作响的树枝,盖在身上御寒,把身子骨缩得紧紧的。后半夜,冷飕飕的树叶声把他吵醒了。狼群围在凉亭边,“咔嚓咔嚓”地吃那匹被他宰杀的同类,令人毛骨悚然。他打了几个寒战,双手裹肩缩进两腿间,忽地觉得,就偷这个空儿,把树下的长矛先拿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树身溜下来,抓着长矛正准备上树时,憨劲儿又上来了。干粮袋和酒葫芦就在最靠近古槐的马车上,有七八丈远,索性也拿回来。他提着长矛,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群狼只顾着抢食,啃啮骨头的“咔嚓”声清晰得好像都能看到掉落下来的碎渣。他也不急了,穿好大褂,解开拴在车帮上的干粮袋,斜挎在肩上,再摸到酒葫芦,还放在耳边摇了摇,才回头向古槐走去。一匹狼似乎觉察到了,低嚎着反扑过来。他脚尖点地,撅着屁股眨眼间便冲到了树下,刚收住脚步,就被狼追上来了,险些咬到脚后跟,情急之下,也不知手中的长矛是怎么刺出去的,竟然捅进了这家伙的嘴里。

爬上树后,他才后悔没再用矛尖在狼肚子里多鼓捣几下。其实,有那么一下就够了。这个倒霉鬼疼得在树下团团打转。又有两个家伙跑过来,对着树上哀嚎。他做出一个要从树上溜下去的动作,吓得两个家伙扭头就跑,然后站在马车边儿,低嚎着。

这会儿正是五叔值更,听到外面的响动不对劲,便破着喉咙吆喝:“高远,你在外面做啥呢?”

“我刺伤了一匹狼,拿到了干粮袋子和酒葫芦。”

“你小心点。”

“没事的。”

两人的吆喝声,在熟睡的山谷间起伏回荡。这样一折腾,他竟不觉得饿了。带在路上的干粮,七八天都够吃了。糜面馍、锅盔、狼崽肉,都被晃悠悠地挂在树丫上。他早没了睡意。树下那个倒霉的家伙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越喘越粗。“吭哧、吭哧、吭哧……”肚子一起一伏的,一下比一下剧烈,陡地,头颅一侧贴在地上,肚皮起伏才不那么急促了。又挨了半会儿,后腿猛蹬了几下,终于没动静了。

“两匹。五爷,我又弄死一匹。”

五叔刚睡着,换三豹子值守。小院里便传出三豹子的声音:“你别逞能,在树上待好了。”

“我就戳了一下,是从嘴里戳进去的,大概把喉管戳透了。”

“你好好数一数,究竟遇上了几匹?”

“还剩十三四匹吧。院里有吗?”

“没有。都跑出去了。”

十几个家伙围成一圈,哀嚎声此起彼伏,凄厉瘆人。这是狼的葬礼?叫了一会儿,又齐刷刷地安静下来。“这葬礼太短了。”他这么想着时,最靠前的一个家伙的嘴巴猛地向前一伸,喉管发出一串“咕咕咕”声,其余的家伙也“咕咕咕”地挤成一堆。

最靠前的大概就是头狼?义父讲过,只要弄死头狼,狼群就会散去。朦朦胧胧的月色中,一堆影子挤来挤去的,一会儿就找不到了。发了一会儿呆,他将还握在手中的长矛系在树枝上,把头卡在枝丫间,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迷迷糊糊地,他感觉脸上衣上都被夜露打湿了。清冽的晨风“哗哗啦啦”地吹个不停,他蜷缩在枝丫间,连打了几个冷战。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手脚身子骨都麻木了。“啊嚏,啊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后,他从树枝上解下裤腰带,系好裤子,就用沾在发梢与树叶上的露水搓了几把脸,猛地将僵硬的身体竖在枝叶间,又“啊啊啊”地大喊了几声。

他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间起伏回荡,渐渐飘落在远方的晨霭间。树下伏卧的几匹狼被吵醒了。有两三匹竖起头颅左右看了看,又懒洋洋地将嘴巴贴在地上,像个贪床的孩子似的。

“瓜熊,睡你妈的头。”

他摇着树枝,想把这群家伙赶起来。枝叶上的朝露水汪汪的,像成串的玉珠,“沙沙沙”地落得满身满脸都是,凉飕飕的。他顺势又搓了几把脸,抠了几下眼屎,舒服极了。

“哎哟,瓜……”

那杆系在树枝上的长矛晃晃悠悠地掉落下去了。矛尖着地,矛柄砸在一个家伙的肚子上,弹了两下,这个家伙陡地站起来,左顾右盼,蹬直四肢伸了伸懒腰,伸出舌头在嘴巴两侧舔了舔,又半坐下来。然后,其余的家伙也纷纷地坐起来或者站起来,懒洋洋的,睡眼惺忪着,蹬腿伸腰,张嘴打哈欠,竖起头颅左顾右盼,形态各异。

伸完腰的一个家伙,无精打采地溜达过来,嘴巴凑近矛尖嗅了嗅,半坐下来,举头望着树上,看似漫不经心的。他在树上猛地拍了一掌。那只挂在细长的树枝上的干粮袋子在头顶晃悠着,像在打秋千。干粮袋的背带在枝干上绾了一圈,一头还被一个断枝丫钩着,再怎么晃悠,也是掉不下去的。他一把抓住干粮袋,心怦怦地乱跳不止,比那匹秃尾狼双爪搭在后背上时还紧张。这时,他才注意到,树下剩了九个家伙。

“豹子叔,院里是不是进去了四匹?”

“嗯,是的,四匹。你外面呢?”

“九匹啊,这瓜娃子也知道睡觉呢。”

他将干粮袋子挎在胸前,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悠悠地坐在枝干上,掏出那疙瘩狼肉,放在鼻间闻了闻,香喷喷的,没舍得吃,放进袋子后,掏出半张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锅盔,拣被鏊烙得焦黑的一边,掰了几下,才掰开巴掌大一块,抻着脖子干嚼起来。谷底,五匹马儿都在,甩着尾巴来来回回地在两行瘦长的柳树间,啃着沾满晨露的青草,像一幅画。山峦晨霭间,朝阳像一只车轱辘似的徐徐升起。山谷间的朝露亮晶晶的,折射出一道道锋利的光芒。树下洒了不少血迹,还有一摊吃剩下的碎骨和半张狼皮。

“豹子叔,你们吃干粮了吗?”

“还没。你豹子叔睡着了。我是你五爷。”

“嗯。五爷,马儿一匹不少,都在谷底吃草呢。”

“是吗?那就好。”

“五爷,我们咋办呀?”

“别着急,等着。”

这条滚滚沙尘的古驿道,已隐没于快要泛黄的枯叶间,只剩下一条细细长长的草径,幽深、荒凉,早没了昔日马帮络绎、商贾云集的景象。义父讲过,他做驿丞那会儿,从平凉府数起,一直数到咸阳,前后共有十处驿馆、三十多个递铺、七百多匹驿马、千余驿夫。他们流萤一样地奔走往返于各驿所递铺间,传递书函,接待护送官差商旅,运送粮草赋银,等等,还有各路马帮、商旅等,甚至连北平、四川、云南那边的商帮,都浩浩荡荡地带着马队,驮着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珠寶、药材等从这里经过,再经兰州、甘州,千里迢迢一直到波斯国……

他想起了上学堂摇头晃脑诵读诗文那会儿,先生说,这学堂,还有宁家河,就在诗文里说的陇山头上。在千古传诵的诗文里,陇山的驿所是最有名的。被两行左公柳串起来的破败不堪的驿递,悬崖旁的旅亭,杂乱的酸枣刺,群狼,马儿,溪流,被困的马帮,蓝天白云,泛黄的秋色……骑在陇山头的树丫上,目光无论碰到哪儿,都是盎然的诗意。他学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起那首诗来: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

三豹子被吵醒了,骂了一句“瓜娃子倒有闲心背书呢”,便一骨碌翻坐起来,脸上身上沾满了灰土。这时才看清,地上的尘土落了厚厚一层,昨晚用枣刺条打扫过的痕迹像摊在地上一张地图,旮旯角儿都是细细白白的碱土,头顶丝丝绕绕地挂满了蛛网和白白的线灰。五叔和几个伙计都一样,脸上身上都是灰土,一个个就像打了花脸。

炕头的两具骷髅,也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三豹子站在它们的头顶处,看了一会儿,说:“两副骨骼都这样齐整,不像是老人家。”五叔说:“死者为大。就是老人家。”三豹子说:“晾在这儿,身上也没个盖的。”五叔说:“等这群狗日的狼走了,咱们先从外面拾些柴火盖上。”三豹子想了想,跪在地上,对着它们磕了三个头,说:“两位老人家保佑。我们要能平安脱身,从西安回来时,就买条被子给你们两口子盖上。我说话算数。”

三豹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到头骨靠里的埝墙边儿有一个核桃大小的东西,黑乎乎的,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三豹子捏在手中,“噗噗”地吹了几下,就是一小块洋烟。再看时,白森森的骷髅下面真的还有一杆躺在尘土中的烟枪。几个人都看到了。五叔想说点啥,又怕犯忌,便将吐出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丁二狗想要去取烟枪,被三豹子猛地打了一下,讪笑着缩回了手臂。三豹子呵斥:“看什么看?这号东西,你往后有多远躲多远。”

三豹子将那小团黑东西放回原处,回身伏在粮袋上查看院子。还是四匹,打哈欠的,伸懒腰的,似也刚睡醒。司马高远仍在高声地诵读诗文。丁二狗说:“高远神经了?”三豹子怕他耐不住,就扯着喉咙叮嘱:“别瞎胡闹,我们正想着办法呢。”

昨晚,他们就盘算过了。这么多狼,凭他们几个是赶不走的。塬垴的人,估摸着是过路的,看到他们被狼群围住,大概是吓得早折返回去了。

“他们会来救咱们吗?”

“要来,昨晚就来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等天亮了,多找些人手,才会来呢。”

“是的,说不定等会儿就来了。”

“要不来呢?”

“那就耗啊,狼吃不到咱们,就会走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闲侃着,丁二狗忽地问,这群狼会不会从宁家河来寻仇的?要是的话,会走吗?五叔还讲了两匹狼回头的故事。一匹是报恩,一匹是报仇。连三豹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司马高远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坏小子,肚子搭在树丫上,一只脚倒钩在一个斜枝上,一只脚吊在半空,顽皮地戏弄着群狼。“呼呼呼呼”,一阵风猛地吹来,丝丝缕缕的柳条又开始“啪啪啪”地甩着连串的响鞭,半黄的树叶“沙沙沙”地四散飞落,还有几片打着旋儿向谷底飘去。他从干粮袋里撕下一小块狼崽肉,贪婪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才扔在地上,“瓜皮,老子都舍不得吃呢。”这群狼急不可待地向树干直撞,还有两三匹试着向上跳跃,他“咯咯”地笑着,开心极了。

群狼憨憨地仰着头颅,等着树上再有狼崽肉扔下来时,司马高远将手中的肉疙瘩晃了两下,塞进了嘴里。群狼吐着红舌头围坐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不时有涎水滴下来。逗弄了一会儿,他也厌烦了,松开倒钩在树枝上的那只脚,翻坐在树丫上,两只脚垂在半空晃来晃去的,直着脖颈对着山野吼起了秦腔。

窑洞里,三豹子笑着说:“这瓜娃子,一会儿背书,一会儿吼秦腔,心可真够大的。”

五叔说:“年轻娃,耍性大。”

好不容易挨到了晌午,又是烈日当头,烤得人口干舌燥。司马高远取出酒葫芦,摇了摇,抿了两小口。这时,肚子也饿了。他掏出一张锅盔,看着被鏊烙得焦黄焦黄的一层硬皮,油油的,又养眼,又馋人。他没舍得吃,放进袋子里,换了糜面馍,伸长脖子吞了几口,又干又硬的,实在吞不下去,就又塞进了袋子里。

窑洞里面,三豹子问:“高远在干啥呢,老半天都没个响动?”丁二狗当即伏在窗口的粮袋边,对着外面喊:“高远,‘撒吗高远,你睡着了?”司马高远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没有,我搭个树窝……”大家都笑了。三豹子还说:“瓜娃子还打算在树上等着过年呢。”

司马高远骑在树杈上,正在用剥好的树皮拧绳子,汗流浃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搭好了一个“人”字形窝棚。他钻进去试了试,后背被木棍的枝节疙瘩顶得生疼。他又用那把七寸折花刀割了一搂细软的枝叶,铺在上面,再躺进去时,就舒服多了。

谷底清冽的水潭和山泉尽收眼底,他的喉咙火辣辣的。要弄不到水,不知道还能挺多久?三豹子他们的水囊,也快喝干了。窑洞比较凉快,他们还没觉着口渴……

他从窝棚里爬出来,对着窑洞喊:“豹子叔,我口渴。”

三豹子才想起,司马高远困在树上,一滴水都没有。迟疑了一下,他对着窗口喊:“渴得不行的话,就喝自个儿的尿。”

“天太热。尿都被晒干了。”

五叔几个都笑了。丁二狗笑得最欢实。

三豹子拿过水囊掂了掂,说:“咱们的水也剩不多了。大家忍一忍,今天不准再喝了。”

这是最难熬的一夜。高远躺在窝棚里,睡到半夜就醒了。柳条和树叶似也都睡了,是谷底的流水声吵醒他的。他爬出窝棚,骑在树杈上,望着星星点点的水潭,可怜巴巴的。群狼都睡了。一匹一匹的嘴巴贴在地上,肚皮一起一落均匀地呼吸着,睡得正香。

他傻想着,要有一把枪,就好了。

陡地,從塬垴滚下来两个红灯笼。通红通红的,一前一后地在萋萋的荒草间追逐、戏闹。轰的一下,他脑袋都大了,就紧紧地盯着,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两个灯笼追逐到凉亭下,逗留了一会儿,又在两行柳树间打着旋儿向谷底滚落。

高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凉飕飕的。两个红灯笼好像发现了他,晃晃悠悠地从谷底直奔而来,飘荡着,跳跃着,吓得他埋头就向窝棚里钻,比地鼬子还麻溜。他一把抓过干粮袋,蒙在脸上,心怦怦地乱跳不止。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干粮袋挪开,四下扫了几眼,啥也没有,便将脑袋从窝棚里探出来,两个鬼精灵一左一右就躲在头顶,安安静静的,眨着调皮的眼睛,陡地凑上前来。他一声尖叫,像乌龟一样又把头缩进了窝棚。俩灯笼一左一右挂在窝棚口儿,笑嘻嘻的,像在逗他玩儿。

“啊——”

一瞬间,他的二劲上来了。嘴里骂着脏话,取下那把挂在窝棚一角的折花刀,对着灯笼一阵猛刺。两个灯笼笑嘻嘻地绕着刀尖转来转去的,怎么会让他刺中?这时,窑洞那边传来五叔的吆喝声:“高远,你咋了?”

“五叔,有两个鬼灯笼缠着不走……”

“你的葫芦里是不是还有酒?”稍顿了顿,五叔问。

“是啊,我没舍得喝。”

“鬼爱喝酒。你快倒掉,鬼就走了。”

他应了一声,回身取过酒葫芦,正要向树下倒时,又舍不得,索性就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扬了扬手中的葫芦,喊道:“干了,没了,你们还不走?”

“倒掉了吗?”

“我喝了。”

“你倒在地上让鬼喝嘛,咋你给喝了?”

“那咋办呀?”

“唉,你这娃。那,那你用鞋底扣,看扣得住不……”

小时候,也曾听人讲过,鞋沟能扣住鬼灯笼。他脱下鞋正要扣时,吹来一阵清风,两个红灯笼像陀螺似的转悠着,向谷底滚落,渐渐消失在迷茫的月谷中……

“扣住了吗?”

“跑了。”

“唉,没事的,你火气旺。快去睡吧,把眼睛闭住,闭紧,别睁开……”

司马高远骑在树杈上,望着红灯笼消失的方向,也不觉得怕了。山谷凄迷,月色幽凉。树下的群狼也被扰醒了。一匹匹爬起来,落寞无趣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地昂起头颅,“嗷呜嗷呜”地对着夜空一阵长嚎,此起彼伏,悲怆凄厉。就像眼前摊开了一幅悲壮的画卷,他恍然看到,义父正带着马队,在这轴画卷中频频浮现。一瞬间,他懂了很多……

群狼又一匹一匹地把嘴贴在地上,一瞬间都安静下来了。那半葫芦酒劲儿也上来了,直向脑门儿冲,晕乎乎的。他钻进窝棚,将一些枝叶盖在身上,眼睛一合,也睡了。

半梦半醒间,一滴露水忽地打在了脸上,他睡眼惺忪伸出舌头舔了舔,甘洌无比,令人神清气爽。鱼肚白又在天际泛起,满树都是亮晶晶的晨露。他爬出窝棚,开始一片一片地吸吮这些依附在树叶上的露水。肚子滋润了,干裂的嘴唇也像被雨水浇灌过似的,湿湿的,甜滋滋的,他掏出一张锅盔,掰成两半,骑在树杈上狼吞虎咽般地吃起来。

打了两个饱嗝儿后,旭日便在山峦晨霭间升起了。群狼一匹一匹地蹲坐在树下,脖子抻得长长的,头颅也仰得高高的,看他一片一片地含着树叶吸吮。那柄长矛仍然躺在那儿。昨天后晌,狼群毫无征兆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窝蜂地跑到谷底饮水。当时只想着要不要下树逃走,或躲进小院的窑洞里,要不,就会将长矛捡回来……

狼群一定还会去饮水。他渴,狼也渴。到时先把长矛拿上来。即便有机会,也不会到窑洞里去。他扯着喉咙问三豹子他们渴吗,他说在树上可以吸吮晨露,多少带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小院里传出五叔的声音,说他们还剩了点水。每人还能喝两口。狼群要再不离开,明天就熬不住了。

他说,群狼还会下谷底饮水,问咋办。昨天后晌,院里蹲守的四匹狼也跑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嘴巴都挂着水珠。他们也没细想。

他们跑得了吗?敢跟到谷底灌水吗?对大家来说,这都没有多大意思。就是三豹子觉得,可以冲出去把高远从树上救下来。他不能辜负宁老大的重托。他们躲在窑洞里,唯独把一个娃娃扔在树上,要有个闪失,怎么去见宁老大呢?

“豹子叔,我不能进去。在外面可以观察动向,还有露水吸啊!”

“高远说得对。都躲在里面,我们就变成瞎子了。”五叔这样说。三豹子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便对着窗户喊:“有啥动静,赶紧喊我们。”

“好的。马儿一匹不少,都还在谷底吃草哩。”

“噢,叔知道了。”

三豹子回过身,拿起水囊:“每人一口,润润喉,再吃干粮。”

日上三竿时,一个盘坐在马车上的家伙突地跳了下来,昂在崖边儿,瞰视片刻,纵身一跃,向谷底冲去。蹲坐在树下的群狼见状,纷纷起身,跟随而去。那匹是头狼吗?总有这么一个家伙蹲坐在靠近古槐这一头的马车上,显得不那么合群。司马高远开始猜疑了。

这时,正在啃啮青草的马儿不动了。一个个将脖子抻得老长,随之都撒开四蹄,狂奔而去。原来狼群不是去奔向水潭。

“豹子叔,狼都去攆马儿了。”

“马儿呢?”

“马儿跑了。”

三豹子看了一下院里,就剩眼皮底下这四个家伙了。容不得多想,他让大家拿上顶棍冲出去,看能不能从谷底灌些水回来。

司马高远从树上溜下来,刚将长矛提在手上,院里便传来一阵阵喊打声。眨眼间,三豹子他们已经从院里冲出来了。四匹狼仍在轮番扑冲。三豹子冲在最前面,五叔腰间别着水袋,在侧后方,也恶狠狠地咬着牙,乱抡着顶棍。高远借着马车遮挡,猫腰一辆一辆地向前靠近。一个家伙正好退到了眼前,他瞄准狼屁眼儿猛地一戳,半截矛柄都进去了。

拔出来时,矛尖沾了不少血渍腌臜。另三个家伙四散逃窜。三豹子气喘吁吁地把胳膊一抡,说:“快,先去谷底灌水。”

他们向谷底蜂拥而去。三个家伙对着山谷一阵长号。三豹子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快点快点,都麻利点!”到了水潭边儿,一个个撅起屁股,“咕咚咕咚”地先喝起来。一个伙计喝得太猛,被呛了一下,不停地咳。三豹子说:“别大口喝,小心炸了肺。”

五叔从腰间取下水囊,按进水潭灌水。司马高远沮丧地跺了一脚,抱怨酒葫芦挂在树上,忘了带下来。三豹子让两个伙计陪他快取下来。他们便向坡上爬去。刚爬了一半时,看到群狼正顺着谷底往回跑。

“豹子叔,快,撵马儿的狼回来了。”

三豹子他们提上水囊,一个个拔腿就走。刚爬上来,群狼已到了谷底。司马高远将刚才戳死的那个家伙拽到树下,用裤腰带系住脖子。另三个家伙蹬着前爪,嚎叫着,却没一匹敢扑上来。

“你要干吗?”

“不弄到树上去,那群坏家伙又有吃的了。”

“就你日能。”

他们乱哄哄地用顶棍将狼顶起来,司马高远蹬着树枝,拉住裤腰带三把两把就拽上去了。这时,狼群已经从谷底冲上来了。三豹子他们提着顶棍,一个个撒腿向小院跑去,比狼跑得还快。

又挨了一天。再去谷底饮水,这群家伙就三三两两结伴轮着去了。第一拨下去两个。第二拨爬起来四个家伙,伏在马车上的那个家伙竖起头颅龇牙咧嘴低嚎了一声,还差点跳下马车,其中一个家伙才灰溜溜地垂着脑袋夹起尾巴换了一个地方,趴着不动了。最后一拨,马车上的家伙带着刚才被训斥的家伙和最后一个家伙向谷底跑去。院里的五个家伙是两个三个下去的。司马高远琢磨不透,院里院外的是轮着去的,还是各管各的?

三豹子他们愁眉苦脸地圪蹴在窑洞里,仍然没有好对策。干粮还够再吃一天。实在不行,就生嚼那袋堵在窗口的糜子。水囊又空了。三豹子说,要弄不到水,就只能喝尿了。三豹子说得轻巧。丁二狗皱起眉头问三豹子喝过吗,三豹子瞪了一眼,说跑马帮的,困住了,能喝上自个儿的尿都是好的,有时急了,连马尿都喝。

司马高远吃喝都不愁了。狼崽肉还没吃完。他带的干粮多,再吃两三天都没问题。实在不行,就将树上那个家伙烤了吃。他已将皮都剥下来了。夜里冷,能当被子盖。水的问题也解决了。等天快亮时,只需将树叶稍稍弯曲,便可以将上面的露水一滴一滴地收进酒葫芦……

昨天,他又在“人”字窝棚上面搭了一个吊床。烈日当头,他就躺在吊床上,啥也不想,就跷着二郎腿晃悠。马儿一匹不少,又折回来了,甩着尾巴,在谷底悠闲地啃啮青草。群狼的肚子都饿瘪了,再没去打马儿的主意。

要能再弄死几匹就好了。他从吊床上翻坐起来,对着树下撒了一泡尿,割下半条狼腿,用裤腰带绾了一个绳圈,一并拴在矛尖上。

毫无疑问,马车上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就是头狼。另三匹蹲坐在悬崖边儿,四匹伏卧在树下,一匹被马车挡着,只能看到一条扫帚一样的尾巴和两条后腿。他割了几块肉丁,扔了下去。九个家伙都被引过来了,围在一起争抢。一个家伙抢到后,又被那个似乎是头狼的家伙从嘴里夺走了。他想记下来。都一模一样的,只要混在一起,就很难辨别出来。他将系在树枝上的半条狼腿和绳圈吊下去,反复引逗着,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家伙猫腰蹬着前腿,就是跃起来,也不去叼。能套一个算一个。他也不再逗弄了,就将狼腿和绳圈向地面放去,一个家伙猛地一跃,准准地叼在了嘴里。他将矛柄一提一挑,拴在矛尖的绳圈便收死了。

“豹子叔,我又弄死一匹。”

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三豹子咧着嘴巴说:“这瓜娃子,拐方子真多。”

五叔念叨着,说大约十五匹,弄死四匹了。三豹子摇了摇头,说:“还是对付不了。”

五叔说:“高远这法子好。就一匹一匹地往死弄。”

小院里还只剩四个家伙,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如果冲出去,说不定也能打死一两个家伙。大家合计了一下:五叔和另两个伙计缠住两匹体形稍大的,三豹子和丁二狗力气大,去对付两匹体形小的,打不死,伤一条腿或把腰打折,也行。

五叔牙一咬,猛地取下门后面的顶棍,领头冲了出去,三豹子和丁二狗紧随其后,抡着顶棍声嘶力竭地喊着:“打,打,打!”四个家伙回身就走,一溜烟地跳出了小院。

三豹子他们已经收不住了,借势冲了出来。院外的家伙一个个“噌噌”地爬起来,低头弓背都是战斗姿态。马车上的那个家伙也“噌”地跳下来,脑袋耷拉在草丛中,缓缓地走上前来,格外的阴狠冷峭。院里逃出的受到惊吓的四个家伙当即折回头,一个攻击圈就迅速形成了。丁二狗长得比较呆愣,只顾拿着顶棍乱抡一气,不想一棍抡过了头,将侧后方的五叔抡倒在地上了。

群狼纷纷扑向五叔,三豹子沙哑着烟嗓喊着將五叔挡在身后。树下守着两匹狼,不停地对着树上嚎叫,还不时一跳一跃的。司马高远滴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顺着树身溜到一半时,两个家伙轮番向上扑跳得更加激烈了。他将手中的长矛“嗖”地飞掷下去,一个家伙被干净利索地掷中了,带着长矛嚎叫着跑向马车。

群狼才四散开来,一阵乱嚎。两个伙计扶起五叔往回走,三豹子和丁二狗手持顶棍断后,几个人才脱了身。不一会儿,那个不停哀嚎的家伙扑倒在地上,却仍歪着头用嘴巴向后探,想要将插进后背穿肠破肚的那柄长矛咬出来。这无疑是徒劳的,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已。看不懂群狼是饿极了,还是在体谅这个家族同类的痛苦,不等断气,便一拥而上,一阵撕咬,分而食之。那“咔嚓咔嚓”的咬碎骨头的声响,似在刻意地宣示它们的残忍。这或许会令五叔和三豹子他们感到恐怖,头皮发麻,司马高远却看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长矛血腥地横躺在一摊血迹和碎骨上。司马高远的心肠坚硬得像河川的卵石。他想,要多有几柄长矛就好了。他的小眼珠儿一会儿滴溜溜地打着转儿,一会儿又呆愣愣地想入非非,头脑里交替浮现的是一个个被射杀的家伙落荒而逃的画面……

高远激动地踏着树枝猛晃了几下,当即取出折花刀,找了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树枝,砍下来,将一头削尖,掂了几下,稍显短了一些,飞掷出去的话,力道显得不那么足,便扔掉了。他又在树上跳来跳去,寻找中意的枝干。

小院里的四个家伙,被三豹子他们那么一冲,也不敢进去了,都蹲在凉亭下。原先蹲守在树下的,都挪了地方,躲在了马车前后和土崖边儿。司马高远将葫芦的木塞拔开,仰头喝了几口露水,一气儿削了五根木棍。每根都有齐眉高。他一根一根地握在手上反复比画,竟情不自禁“咯咯咯”地笑起来。

狼崽肉还剩下一小块,撕着吃完后,差不多也饱了,高远躺在树杈上,先美美气气地迷瞪了一会儿,才坐起身,剁了一大块狼肉,向树下扔去。群狼大概都吃饱了,只剩下伏卧在马车边儿的两个家伙,它俩懒洋洋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抻长脖子试探了几次后,才叼着肉一前一后地走了。

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压根儿不知他的心思。群狼都吃饱了,一时半会儿很难骗过来。只有等这群家伙都饿了,才有机会。他将五根木棍用树皮捆在一起穿进了窝棚里。这时,他才想起五叔刚才被丁二狗打了一顶棍,不知伤得重不重,便冲小院喊着:“五叔的伤要紧吗?”

小院传来三豹子的声音:“要紧啊!一条腿折了。”

高远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还有水吗?”

三豹子说:“没了,准备喝尿。干粮还够吃一天,明天就没了。”

高远说:“明天就能出来了。咱们吃烤狼肉……”

到了晚上,五叔开始发烧,一会儿说着胡话,一会儿要水喝。子夜时分,院里影影绰绰地似有几个家伙跳进来了,还不时趴在窗口,瞪着绿光光的眼睛向里张望,像泾川街头的鬼灯笼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五叔,五叔……”

过一会儿,便有值夜的人伏在五叔耳畔叫几声。

“外面是不是下雨啦?”

“没,没下雨。”

“雨下得好大。你们去接点雨水……”

月牙儿一天比一天丰满。睡在窝棚里,身上盖着狼皮,也不觉得潮冷了。隐隐约约地,飘来丁二狗急促的吆喝声,一声一声的,直向耳里钻。司马高远应了一声,急忙钻出窝棚,天已快亮了。丁二狗说五叔在发烧,让他多收些露水。他说,就一个酒葫芦,收两三碗就满了。丁二狗再三叮嘱,多给五叔留些,别喝光了。

高远弯曲枝叶收取露水的手法,比两天前娴熟多了。每一片树叶,都有两三珠,收满一葫芦,要多半个时辰。太阳升到两竿高时,葫芦满了,自个儿也喝够了。

“收满了。”

他将木塞按上去后,对着小院喊。丁二狗要出去取,被三豹子拦住了。看到五叔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的,丁二狗抱头蹲地,“哇哇”地哭起来。他们只有四个人了。五叔这里还得留一个守着,贸然冲出去,太危险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塬垴的人怎么就能置之不理呢?

“人家以为我们早被狼吃掉了。”

“他们也不要这些糜子吗?”

“是啊,挺蹊跷的。”

院里那几个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躲到外面去了。这群家伙也鬼了。昨天吃了一次亏,这几个家伙一早就躲出去了。依三豹子的主意,日上三竿时,先吃点干粮,有力气了再向外冲,让高远将酒葫芦从树上扔下来。

其实,司马高远早有了主意。他先割了一小块狼肉,吹着口哨逗弄了一会儿,才扔到树下去。树下的两个家伙“嗖嗖”地爬起来,一个家伙叼起来就跑,其余的追在后面,争抢着挤成一堆。马车上的那个家伙“噌”地跳下来,长驱直入地一头扎进去,蛮横地将肉夺进嘴里,大摇大摆地向凉亭跑去。

就那么一小块,那个家伙晃了几下脑袋,就吞进去了。再跑回来时,嘴角还沾着一些血渍腌臜。“嘿嘿,这不就是记号吗?”他咧开嘴巴奸笑起来。其实不用这个记号,他应该也能辨识出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了。

为了防止被群狼拖走,他用树皮拧了一根绳子,一头拴住被割得血淋淋的还搭在树杈上的那个家伙,另一头拴在树枝上。他还是多虑了。群狼一拥而上,压根儿没打算要拖走。他从窝棚拉出早备好的标枪一样的木棍,先瞄准那个有“标记”的家伙,飞掷下去,不偏不歪正插进了后背。

一声惨叫,这个蛮横的家伙“噌”地蹿出来,弓着背向凉亭跑去。他正要掷出第二根时,看到丁二狗疯了似的从小院冲出来,三豹子和另两个伙计呼喊着跟在后面。

刚才,丁二狗的愣劲儿又上来了,梗着脖颈提着顶棍就往外冲,谁也拦不住。三豹子只好叮咛两个伙计把门闩死,以防有狼突进来,伤了五叔。

司马高远急得在树上直喊:“你们先回去。”

冲在前面的丁二狗声嘶力竭地也在喊:“把水扔下来。”

谁也听不清谁在喊啥,在一片齐腰深的草丛中,三豹子他们已经红了眼,也不抱团了,声嘶力竭地抡着顶棍追着乱打一气,群狼竟被追得四散逃窜,那匹后背插着木棍的头狼被丁二狗截住一頂棍给打挺在地上了。待他们想喘口气时,四散开来的狼群即刻掉头围拢上来。

这时,他们眼巴巴苦等了数日的塬垴上的人,从凉亭上面的拐弯处一拥而下,像天兵天将骤然降临,卯点卡得正是时候。一个手中竖着一支长枪,一个手中横着一柄大刀,还有两个各执一口马刀,其余的都拿着长短不一的棍棒,高低胖瘦一总九个,有两三个病恹恹的一看就是大烟鬼。

“有人来救我们啦!”丁二狗这样说。

“谁?”三豹子回头望了一眼,“兄弟,我可等到你们啦。”

那一拨人并没有搭话,一个一个躲进凉亭,冷着脸压根儿没准备搭手。三豹子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多想,狼群又仓皇乱窜起来。司马高远手持尖棍,正在飞掷群狼。一根别在一个家伙的背上,一根又插进了一个家伙的屁眼儿。

两个家伙夹着屁股跟着群狼夺路而逃。被掷中屁眼儿的那个家伙陡地扑倒在凉亭前方的拐弯处,不停地抽搐。

凉亭里那拨人哗啦啦鱼贯而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又挤作一堆,贪婪的、猥琐的目光齐刷刷地打过来,一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三豹子他们这一拨一个个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司马高远还算衣冠整齐,其余的脸上、发上、衣服上都糊满了泥土,看上去就是一群难民。

“土匪?”丁二狗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着,这么说。

“啥土匪,就是飞云驿西门口儿那几个懒汉。”三豹子收起顶棍,装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为自己壮胆。

“记得只有四五个啊?”

“不会纠集?”

三豹子歪脖子横眼地打量着这群人。一个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的小个子,一手提着马刀,一手叉在腰间,叉开两腿,欲摆出豪横的样子,却点着脑袋像鸡啄米似的说:“还敢瞪眼?活得不耐烦了吗?”

“就凭你个兔崽子?哼哼。”三豹子将顶棍横在手中,丁二狗和两个伙计紧贴在身后,都摆好了玩儿命的架势。

“要活命,就将马车和粮食给老子留下。”

“我这是赈灾粮,你们也敢要?”

“老子就要了,咋的?”

“你们是飞云驿的?”

“咋了?”

“牲口,你们比狼还狠!”三豹子突然爆发了,“来啊!”

一向遇事冷静的三豹子已动了杀机。这几日,他的络腮胡子乱糟糟地全长出来了,蓬乱的长发和一疙瘩一疙瘩泥土搅在一起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司马高远“噌”地跃上前来,横着长矛挡在三豹子前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锐气十足,竟把这群人逼得又挤成了一堆。

与宁家河都在一座塬上,前半年偏了那场雨,这一带的灾荒也过去了。这是一群刁民,是来图财捡便宜的,要是饥民,就难弄了。三豹子又心软了,悄声说,常在这条道上跑,不到万不得已,别弄出人命来。他了解司马高远,怕这娃一急眼,出手没轻重。

他将司马高远拉在身后,放缓语气问他们:“想混战,还是单挑?要单挑的话,就拣最厉害的出三个。如果三个都打不过一个,九个打得过五个吗?”一群人面面相觑,瞬间竟给镇住了。三豹子就是想把这群人唬走。司马高远看明白了。刚好脚前有块西瓜大小的压菜石,他将长矛扔在地上,扎紧腰带,一拳下去,不哼不哈轻飘飘地就给砸成了两块。三豹子又丢来一个眼色。他拾起长矛,退到一片空旷的草场,耍了一路宁家枪,还在其中夹杂了一些腾空蹲地动作,毕毕剥剥地弄出各种声响。

对面的两个大烟鬼拔脚就走。刚才那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回头骂了一句“瓜熊”,又说白白等了这些天,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笑话。不信咱们三个干不过一个。小个子迈着罗圈腿站出来,又喊出一个胖堆子、一个笨拙大汉。三豹子说,棍棒不长眼睛,比画拳头吧。小个子听不清嘀咕了一句啥,张牙舞爪地先冲上来。

五天四夜啊,这个猴崽子就盼着他们被狼吃掉?“畜生!”三豹子的火气腾地又起来了。他伸手一搂,将小个子的脖子夹在腋下,就像炸药里溅进了火星儿,一瞬间爆发了。他勾着手臂玩儿命似的对着鼻脸一顿猛砸,直等蒜钵大小的拳头都攥不住时,才松开了夹着脖子的那只手臂。这脾气哪像沉稳少言的三豹子呀?小个子双手捂脸,软塌塌地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胖堆子回头去捡刚扔在地上的长柄大刀,被司马高远的长矛硬生生地拍了一下,一道血痕当即从后背印了出来。仓促之下,笨拙大汉倒是依商量好的规则老老实实地挥出一拳,三豹子身子一矮,抱住他的腰,轻飘飘地就从头顶给扔出去了。

笨拙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跑,其余的人也跟着跑了。小个子还是刚才躺倒在地的姿势,鼻息越来越弱。三豹子这才慌了。他掐住人中,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瓜娃子,你可不敢死,可不敢死……唉,还怕高远出手没轻重,这这这……”

小个子在他的祈祷声中,不一会儿就断气了。三豹子垂头丧气地圪蹴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骂了一句:“把这瓜熊弄哪儿呢?”丁二狗说,扔到凉亭里,让狼吃掉算啦。两个伙计都说这个主意好。三豹子不让,说这群家伙是狼心狗肺,咱们也是吗?小院不是还有窑洞空着吗?就放进去给那两口子做个伴儿,大不了从西安回来时,也给这瓜熊捎一床被子。

三豹子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小个子磕了三个响头。

“五叔,狼都跑了。”

“都跑了?”

“是的。”

“那,那我们得赶紧上路哇!”

丁二狗从门外进来,说马都在谷底吃草呢。三豹子怕那群人折返回来寻小个子,让一个伙计留在窑洞里照护五叔,他们几个下谷底去赶马。

司马高远坐在凉亭里,又削好了十数根木棍。他在手中掂了掂,沉沉的,比那些在树上削出来的得手多了。三豹子他们将马匹从谷底赶上来了。原打算在这里歇到天黑,就准备走夜路,哪想到一困就是五天。三豹子催促,这里一刻都不敢耽搁了。

司马高远将削好的木棍抱过来,给每辆马车都放了两三根。丁二狗让给他的车上多放两根:“你早想到这个法儿,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说话间,各自都套好了马车。还未等大家招呼,五叔竟然在一个伙计的搀扶下,紧咬着牙关,从小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五叔的胡子也长出来了,黑白相间,像阳坡的白草。还有丁二狗和两个伙计,也是胡子拉碴的,沾满泥土的长发茅草似的披在后肩上,哪还有马帮的样子?

“我怕是不能赶车了。”五叔单手扶在车帮上,气咻咻地说。

“待会儿,让高远赶。”

“高远没赶过车……”

“这娃儿手快,见啥一学就会。”

眨眼间,司马高远取了干粮袋,从树上出溜下来。他小跑过来,掰开一块锅盔,问五叔还烧吗。五叔说:“不打紧了。穷人命贱。我喝的你那露水,是玉皇大帝的琼浆玉液,能治百病。”

三豹子喊丁二狗挪开一只口袋,让五叔躺下。这儿到西安城,还有三天脚程。司马高远娴熟地系紧刹车杆,和丁二狗两人抬着倒在凉亭拐弯处的那个早蹬直后腿的家伙,轻飘飘地就扔在了马车上。三豹子甩了一个响鞭,马车一字儿排开,“吱吱咛咛”地上路了。

四月的那场雨,只偏到了泾川以西。长武以东的整个陕西境内,两年多了,颗粒未收。陆建章主陕时,十之五六的土地种了大烟,到刘镇华时,十之七八都不种粮食了。省政府的劝烟委按亩征收三十块大洋的高额烟税,强逼种大烟。种小麦,一亩能收十块大洋都是好年景。种大烟,少说也能收七八十块大洋。政府百姓皆大欢喜,谁想过百年不遇的旱灾蝗灾会携手齐至呢?有说天灾,有说人祸。五叔赞同宁老大说的,土地是养命的,你种了洋烟害人,就是造孽,惹恼了天王老子。

他们寻小路绕过长武城,过了宜禄驿,在一片枯烂的罂粟地茬儿里圪蹴了半个时辰,人马都吃了点东西,又赶了一夜脚程,天快亮时,在去彬县半道的一处废弃了的急递铺藏身下来。

这座递铺的院子很大,围墙也高出一大截儿。不远处就是泾河。被抬下马车的五叔望着这条瘦了几圈的河流,像遇到了故知。他说周身煎熬得不行,要站一会儿。他一手扶着车辕杆,说泾河窄了,浅了。前些年,两岸一片一片的都是洋烟。一到春夏之交,罂粟花就像地主老财家的绸缎花面,香喷喷的比青楼床榻上的味儿都好闻……

他们将车马安顿好,四处搂了几抱枯瘪的洋烟秸秆,堆在院里烤那匹狼。秸秆里还夹杂些罂粟壳,他们管这叫葫芦皮。燃着后,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迷人的香气。烤熟的狼肉吱吱地响着,沾着火星儿的油滴像流星一样纷纷滴落,他們都说,用葫芦皮烤出来的狼肉就是香。然后又开始担心,吃了会不会也上瘾?

连日的饥饿、惊吓,早将他们磨得一点力气都没了。吃罢狼肉,一个个倒头便睡,直到戌黑,眼睛都不愿睁开来。

五叔的腿肿得像地里刚刨出的萝卜。马车每颠簸一下,就像死过一次似的。两日后,三更,过乾县。从城墙下绕过时,不时会有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从郴县城外经过时,就有这股臭味儿,当时都没在意。这时,一段护城河两边,成群结队的红灯笼一团一团地打着旋儿四散开来,又三三两两像是窃窃私语着向旷野游荡。

“走快点。这是死人味儿。”五叔硬撑着坐起来,这样说。

“嗯。好像散集了,他们要回去。”

“不像是赶集,倒像是阎王爷在护城河边儿搭了粥棚……”

“对对,他们去吃赊饭了。”

三豹子凌空甩了一个响鞭,连马都觉察到这地儿夜紧,刨着蹄子急促地敲击着路面,像是在给大家壮胆。五叔的腿也不那么疼了,他拍了拍粮袋,招呼大家都把烟点上。

司马高远没有烟袋,就扯了一根火绳,提在手中晃来晃去的。三豹子低声说,从没见过这么多鬼灯笼,浩浩荡荡的,像当兵的在出操。五叔说,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一次,是五个。司马高远默默在心里数着,数到第三十四个时,又数乱了。

走过去后,司马高远还不时地回头想多看几眼。三豹子问看啥,他说:“其实,挺好看的,红通通的。”五叔在马车上叮咛:“小娃儿,别看,快走。”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孩的啼哭声。半夜三更的,哪个女娃娃睡不着呢?五叔在车上说,是野鬼在哭啊!司马高远不相信。三豹子回头猛地指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别出声。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哭声越来越大。司马高远叫停马车,说:“我就想看看这鬼长啥样!”

“吁——”三豹子也将马车停下来,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你胡闹啥呢?”

“就在附近,我去看一下。”

五叔在车上说:“这里紧,不敢去。”

司马高远从车上取下长矛握在手中,另一只手甩着火捻儿,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村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声而去。五叔在车上喊:“快撵回来。”三豹子跺了一脚,说:“这瓜熊,哪根筋抽呢。”

三豹子取下顶棍,提上灯笼,也跟着去了。前方影影绰绰地有一座村堡,被厚厚的土墙围在里面。进去后,黑咕隆咚的就十几座宅子。啼哭声是从一座没有院墙的土房里传出来的,凄厉无助,难辨人鬼。三豹子停下来,竖耳聆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司马高远一闪,毫不迟疑地跨进去了。三豹子忐忑地跟进去,将灯笼高高地举起来。司马高远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双手抱肩,倚在门后,张口就问:“你们是鬼吗?”

三豹子一跺脚,说:“你才是鬼呢,吓死我了。”

女孩泪汪汪地问:“我爹,我爹呢?你们没送回来?”

三豹子才看到,炕头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瘦骨嶙峋,早断气了。一番询问,女孩泪水涟涟地说,她爹死两天了,整个村子就她一个活的。

三豹子才长嘘了一口气,说这下麻烦大了。深更半夜的,撒手走吧,太缺德,把女娃带走,往哪里带呢?司马高远说:“记得我妈常念叨,要能再生个女娃就好了,等老了,好给她洗衣服。”三豹子“扑哧”笑了,说不如带回去给你当媳妇。司马高远默默地盯着女娃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问愿意给他当媳妇吗。女娃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仰头看他们时,稚嫩的脸庞有泪水流过。三豹子说:“小女娃饿得不行了,快弄出去给疙瘩狼肉吃。”

三豹子打着灯笼,站在门口儿。小女娃出门时,回头冲炕头望了一眼。三豹子鼻子一酸,说先等会儿,然后将灯笼放在地上,跪下来对着炕上的老人家磕了三个头,高着嗓门儿瓮声瓮气地说:“我把你家女娃救下了。”

三豹子锁上门,在杂乱的院子里搂了一堆柴火,点着后,作了个揖,才走的。五叔平躺在马车上,眯瞪了一会儿。丁二狗和两个伙计圪蹴在一起抽旱烟。三豹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小女娃,一脚深一脚浅的像是从深邃的村径走出来似的。

五叔也醒了,趴在粮袋边上,听三豹子说着。女娃不哭了,埋头只顾着撕咬手中的烤狼肉。五叔问:“好吃吗?”小女娃怯怯地“嗯”了一声。三豹子抱起小女娃,举起来放在马车上,五叔顺势把她拉进怀里,不留神压在了那条伤腿上,他“哎哟”了一声……

三豹子将灯笼挂在辕杆上。又走出十几里地后,在一片小树林处,几个人卸了车,将马拴在树下歇息,坐着吃烤狼肉,闲聊。三豹子从干粮袋里摸出那封电报,木呆呆地盯着发愣。丁二狗问写的啥,三豹子骂道:“瓜皮,笑我不识字?”

六人中就司马高远识字。三豹子一本正经地将电报递过去,让他给大家伙儿念一念。灯笼微弱的光影下,司马高远凑了上去,臉庞被映照得通红通红的,在黑茫茫的田野中,就像夜戏舞台上的一介小生。报文他其实早看过了,就又照着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陕西灾情日重。天恒瑞欲搭棚舍粥。悉闻泾川一带糜子收了,速购数车运抵。急急急!

一圈人围坐着,虔诚地听着。五叔揽着小女娃,看着司马高远,小女娃望着五叔,一双亮眸乖巧地闪动着。

三豹子说,出了乾县,就没山路了。过去跑这一段脚程,只要赶个早,天稍黑时就到西安城了。话音刚落,一旁的土峁上陡地蹿出来几匹狼,瞪着鬼火似的瘆人的绿眼睛,齐刷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丁二狗惊叫一声:“狼!”司马高远说:“七匹。”三豹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尖棍掷瓜熊……”

大家齐刷刷地直起腰,一个个呼喊着冲了过去。狼群没有退缩,一匹匹蹬着前爪,恶狠狠地龇着獠牙也摆出要攻击的样子。司马高远先掷中一个家伙的腹部。第二根是丁二狗掷出的,也中了。眨眼间,七个家伙无一幸免,插着九根木棍落荒而逃……

马车上,小女娃打着饱嗝儿,缩在五叔怀里,已睡了。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杨殿梁,财经文学作家。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国有银行》《走活全局的棋子》《小蔓妮的芭比娃娃》及中篇小说《蝴蝶传说》《欲殇》等。中篇小说《蝴蝶传说》获2013至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曾参与多部影视剧主创工作。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殿梁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