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杜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远远望去,宛如被随意丢弃在废墟里的一个旧雕像。
这样一个早春的午后,春寒、罡风、冻僵后悄悄苏醒的拆卸场地,空气清新而干冷。一排蚂蚁正在疾行,细蛇一般,穿过瓦砾、砖头渣、烂菜帮、煤渣、厕纸漫延的肮脏的工地。
细杜掏出小鸡鸡,对着蚂蚁浇了一番,热气腾腾的尿液把蚁群冲得七零八落,几只蚂蚁顺着瓦砾片儿上的浮灰给冲下来,跌落进废墟里头,有几只被淹在尿液里,挣扎了一阵就一动不动了,还有一些昏了头的蚂蚁定了神之后,重新拉起队伍,继续向前走。
半晌,他似乎对蚁群失去了兴趣,瘦小的影子开始团在他自个儿的脚下,而后在他身后慢慢拉长。风欲吹起他干涩而肮脏的头发,那不是头发,似乎叫贴在头皮上的一块板结的粗抹布条更合适些。他的脸好像自打出生就没好好洗过,灰尘好似一层一层地印进了他的皮肤里。这个脏不拉唧的孩子双目却有星光在闪动。他身上的衣裳是他的哥哥们穿过的,长短不一,露出了爹娘超生的马脚。他的影子定格在他的前方,再往前,一道戴了青灰帽檐的白色围墙,把这块地严严实实地箍起来。
墙外面有什么呢?细杜很想知道,他随手折了根枯枝条,就着尿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胡乱画了起来。
地面上,很快出现一群歪歪扭扭的蚂蚁,细杜对着自己的“杰作”,寻思着怎么能溜出去。
因为除了理发,他爹老杜坚决禁止儿子们出去,生怕给外面的世界诱惑了,安不下心来同他们夫妇一道过这禁欲般的生活。连洗澡都在场子上用凉水冲,一来省钱,二来强身。老杜的脾气倔,儿子们没少领教他的藤条鞭子。
“城里一出门,就要钱。你们老实蹲着,有空给砸俩钢筋,挣学费,好好念书,出息了,将来你们有得玩。”老杜说。
细杜很羡慕三个哥哥,因为他娘不让他出去。
娘說,“你哥他们都是学生,等明年你上学,娘也让你爹带你去发廊理发。”细杜似懂非懂。在他们家,理发是件大事,意味着有重要事情发生。诸如上学或者开学。
他悄悄问锅边,“三哥,发廊是干吗的?”
“理发的。”锅边说。
“切,那地方不正经。”锅腰说,见弟兄们将信将疑,又道,“里头的女人,给钱就能摸一回胸。”
锅边说,“你摸过?”
锅腰鄙夷地斜睨了锅底一眼,“我可没有,有的人就不一定了。”
锅底的心头掠过发廊女学徒的身影,赶紧掩饰说,“你们干活儿去,小心给爹瞧见了咱们在这儿偷懒,到时候可有咱们受的。”
兄弟几个一哄而散。
他们的爹老杜是拆卸场地的工头,活儿好,且跟老板沾点儿亲。外面接活儿不易,老板在外头四处张罗,场子上的事就交给了老杜,说这样放心。老杜心里头明白,一直尽心尽力带着伙计们。他婆娘跟在后头,一边在工地做饭,一边不停地生娃。一家人团在屋内,两张铺,木板搭的。细杜跟爹娘睡一张,三兄弟睡另一张。
一晃,他们一家已随工程队在拆卸场地住了几年。大热天一过,细杜也要上学了。想到他娘说过,上学前可以走出场子,去发廊理个发,逛个公园,细杜就很兴奋,终于,他要跟上哥哥们的节奏了。
娘说,“讨生活就是为这张嘴,这娃大名就叫锅盖吧。”老杜瞅见院内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杜仲树,树干笔直,树冠如伞,就说,“别锅盖锅盖的了,杜仲这个名字好,就叫杜仲吧。”
老杜家的说,“啥子杜仲?”
“老人说是药材树呢!”老杜咂巴着烟,不无得意地说,心里盘算着,等手头这工程做完了,就找个买家,把这棵树脱手,说不准能卖个大价钱。
“不吉利!”老杜家的脱口而出。
老杜威严地横了婆娘一眼,“就叫这个,有文化。”
做娘的戗不过男人,嘴里嘀咕着,作罢。细杜不管这些,他在屋里头的墙上做了记号,再过上个把月,他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同哥哥们一起出去了。
二
杜仲树下是老杜用废钢管做的单杠吊环,几个石头碌碡,几个小犊子平时就在这里练武强身。老杜工余,也会玩上几把。拆卸场地成了少年们的战场。他们手持棒棍,在破木板、坏门窗和粗细不一的废钢筋堆中间穿梭叫骂着,追逐打闹,声音脆亮,响彻天空。他们有时也一字排开,对着随处开放的狗尾巴草、巴根草、野芦苇撒尿,老板和伙计们见状开怀大笑。
老板滋溜着老酒,对着老杜说,“好材料。”
老杜明白老板的心意,欠身感激道,“都是托你的福,让他们有得吃,有得住。”
“好好培养,这些小子将来块块都是好材料。”老板又说。
“就是细杜,这娃儿,不太一样啊。”老杜说。他对着远处的细杜,喊道,“细杜啊,到爹这儿来。”
细杜闻声,眼睛朝这边瞟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画画。
老杜叹了口气,“唉,要是个女娃就好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望着细杜,一地阳光,小娃娃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工程队里的活计太多了,就好似面前的一座金山,不去采,就亏了的样子。每一块混凝土都要仔细砸开,抽出钢筋。老杜夫妇很满足,像他们这样没文化、没技术的,在陌生的城市能有这样的一个容身场所,每天下来有活儿干,锅里有饭有菜,知足啰。
老杜没有破碎机,整天钻在废墟堆里砸钢筋,干这活儿有技巧,全靠自己手腕上的劲道。一家六口,六张嘴要管。小犊子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顿接上一顿,一袋米,半个月下来就能见底。娃儿们的嘴是没底的箩筐,总是填不满。老杜寻思着,活儿有得干,等娃儿们大了,将来还要在这城里安家,不能老打游击。人活一辈子,得有想头才行。
老杜家的手巧,要说的话似乎都让一双手干掉了。一大家子的活儿,工程队十多个工人的饭菜,洗衣晾被,忙得屁股都挨不上凳子。娃儿多,好养活,四个泥猴子一个带一个,不饿着冻着就行,平时随他们去。
三个大的小葱似的往上拔节,整个暑假就在拆卸场地帮老杜打下手把子,搬砖头运废钢筋条子,细杜也会跟着忙碌。小犊子们逐渐接上了力,老杜夫妇看着心里宽慰了许多。
还有一周,秋学期就要开学了。老杜家的让锅底带细杜去理发,锅底兴奋领命。
头一次走出拆卸场子,马路干净宽敞,行道树高大粗壮,可空气把远处路边摊的烧烤味、花蛤味、小龙虾味混合成一种叫人咽馋卤的气味,细杜贪婪地呼吸着,高兴得要飞起来,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城里人的生活可真好啊。
小区旁边的三色光柱很快到了眼前,大白天的仍泛出白光。锅底的眼睛闪烁起来,他拉了拉细杜的手说“到了”,就熟稔地推开发廊的门。
一阵小发廊特有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三
理好了头发,细杜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娃娃。想到隔几天就要上学了,他头一次把几个哥哥甩开。
他要去干一件事。
很快,他灵猴般爬上屋后的高墩。这是整个工地里最高也是最险的地儿,之前是系统职工宿舍楼,为了抢工程进度,上头要求全部破坏性粉碎,工程正负零,净地交付。老板好说歹说,手工拆了一部分的工程勉强才留置到现在。尽管废料横七竖八,不管怎样,总能淘点东西出来。
想到之前他搜罗的不少宝贝都藏在里面,他不由得加快了猫身弓行的步伐。那是些拆迁户丢弃的旧玩具,他要趁他爹他们动手之前,把这些东西转移出去,这样放学之后,他就能拿出来玩玩。尤其那里面有他钟爱的半盒画笔。
他猫身钻进几处快要倒塌的屋梁和钢柱平空架出的洞内,小小的身子擦过,便有不少碎石块和瓦块直往下掉落。他似乎是天生的长在废墟上的孩子,石块瓦块落下,他却总是毫发无损。他有点小小遗憾,唉,就是把刚理的头发弄脏了。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用手去捋头发。
手臂上扬至头顶,他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物件,一根木头柱子从他身后砸了过来,他灵敏地闪身避过。柱子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惊起他脚下散乱的碎砖,他一个趔趄,猛地摔倒。
细杜醒来时,好似刚做了个梦。他爬起来,左右看看,天已经黑了,荒野里蛙鸣映衬出工地瘆人的静,一声一声落在地上的脚步,在旷野中无端地露出了鬼气。他已忘记晌午出来的目的,灯远远地照过来,像是召唤他回家。他揉揉头,有些肿胀。他娘见他回来,到灶上取了吃食给他。见他恹恹的,又一身灰,也没多问,搞拆卸这行当,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做娘的倒些菜油,往他头上抹了抹,也没当回事。
紧接着,几天下来,细杜走路、说话也慢了下来,眼神不似从前的灵动,变得有些呆滞。他娘没怎么在意,说怕是丢魂了。带了细杜去找摔跟头的地方,细杜不明白,娘说,“到了那地儿,跟土地老爷打个招呼,你的魂就会回家来了。”
细杜似懂非懂,路也不大记得清楚,随手指了个地儿,他娘就把他摁在地上,用手指拈了灰土,抹在儿子摔出包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细杜茫然,由着他娘摆弄。
又过了几天,细杜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儿。娘说怕是感冒了,就让锅底买些柴胡冲剂喂细杜喝。细杜抗拒,细胳膊细腿儿乱抓乱踢,锅底就让两个兄弟压的压,摁的摁,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如此,折腾了十来天,已过了开学的时间,细杜仍恹恹的,倚墙靠壁,大热天的,手也笼在袖中打盹儿。锅边问爹娘,细杜什么时候能去上学,说兴许上了学有小朋友玩耍,细杜的病能好起来。
老杜和婆娘忙着各自的事,说,“小娃娃上个小学,早几天晚几天,不碍的。”锅边不满,可又奈何不了爹娘,只是教细杜扒着指头数数。细杜似乎也忘了要入学的事,数着数着,就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锅边只得用手指摁着细杜的额头,一声长叹。锅腰冷冷地注视着,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渐渐地,细杜一天比一天地消瘦,身体好像突然被塞进了某个容器,里面的水分一点点地直往外蒸发,皮肤干涩,紧紧地贴在骨头上,手上的筋脉也收缩起来,显出老态来。锅底和锅边怜悯难过,又无所适从。锅边对着细杜伸腰扭骨摇屁股,想逗兄弟笑,可细杜却无动于衷。
锅腰说,“幼稚,你们别费劲了,他马上就要变成木乃伊了。”
鍋边眼睛冒火,上去就与锅腰扭打起来。锅腰犟头,揩去嘴角的血,狠狠地说,“你们别自以为是,你看他那样,跟活死人有什么差别?”
锅底看着弟弟,突然害怕起来,他央求娘,“赶紧把细杜带去医院吧。”
老杜家的将信将疑,说,“小娃娃家,能有什么毛病?别大惊小怪的。”
锅边粗暴地一把抢过娘手里的铲子,拖起娘的手就往外跑,锅底则抄起细杜扛到肩上,一路狂奔。
诊断下来,细杜真的是病了,连医生也找不出原因。
好好的孩子为何突然生了怪病,一家人不得而知。做娘的以泪洗面。三个儿子一天一天地往上长,细杜却在一天一天地往回缩,老杜开始还对着这个老儿子有些盼头,慢慢地,他却起了疑心,瞧老儿子这小身板小模样,哪里像是他老杜的种。老杜也不吭声,仍是白天干自己的活儿,但夜里头犁地带了恶狠狠的意味。婆娘把被子拉上来蒙到细杜头上,细杜不明白,爹和娘这么发狠为的是啥。他哧哧地笑着,躲在被窝儿里,一动不动。
四
在工地上干了一天活儿的汉子们,每天最愉快的事莫过于老杜家的灶房。热气腾腾的饭菜与她略显瘦削的身影,对这些长年在外的男人们有着安定般的催眠作用。老杜家的在这群饥渴的汉子堆里方显出作为女人的本色,灶台是她的舞台,领子是领子,腰身是腰身,打扮得周一正二。她纤弱的身影与她给各人盛在碗里的饭菜,却似吊在二廊梆上的红辣子与腊肉,扎扎实实地拴住了汉子们的心。
老杜心情好的时候,躺在婆娘晒得干松的被褥里,没来由地就很担心,没来由地叹气,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着细杜的脸,细杜安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似睡非睡,上面有好看的图案,这些图案是怎么雕刻上去的,细杜很想搞明白,但始终也搞不明白。各种各样的问题堆在他的脑子里,时间久了,便成了一团乱麻。自打医院回来,他就像给施了魔咒一般,身子就像一块被拧干了的旧抹布。他幽灵般地在人们的视野里忽进忽出,脚步越发轻了。
锅底和二弟三弟在闹腾的大人们中间,显出不一般的成熟来,青春期的疼痛与敏感伴随着嘴唇上方的胡楂儿,仿佛有外力牵引似的正在努力地扯着往外拔,少年们把细杜的事情很快抛在了脑后,简陋的工棚里已经按不住他们的激情与梦想,锅底已经从初中辍学,在工地干活儿,脑子里满是理发店的那个丰满的学徒少女。锅腰已经正式拜老板为干爹,跟在老板后面出入些场合,尽管年纪尚小,眉眼之间已经是不一般的精明。他与老大锅底天生有些隔阂,在他眼里,锅底是将来要走父亲老路的,是愚忠的翻版,意味着将来要弯腰弓背在废墟堆上永远卖苦力的标记,特别是对老大钟情理发店女学徒的行为,更是无法忍受,在他眼里将此视为低俗无为的象征。还有那老三锅边,热起来犹如脱缰的野马,冷起来老是一个人待在工地上出神,忽冷忽热的。看着细杜的眼神却是出奇的温柔。锅腰恶狠狠地想,都他妈的有病,你们的生活将来啥样,哼,明明白白地写着了。
汉子们看到老杜玩石锁和在工棚里各怀心思的少年们,在心底怜悯的同时不免又疑惑,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哥哥们,莫非不是老杜的种吧?老杜对汉子们又怜又妒的复杂心理心知肚明。明明白白细杜这孩子,没有半点像自己,他把工棚里的汉子挨个儿在心里琢磨了个遍,摇摇头,唉,你说人要有思想干啥子,干啥子嘛,老杜无端地痛苦起来,他不能叹息,只好把这痛苦当成手里的石锁玩命似的抡着,那些个汉子看着热闹,一个劲儿地吼着“好”“好”,哪里晓得老杜心里的这般苦。老杜出了一身大汗,冲个澡,心绪就能平静下来。
老杜家的在汉子中游刃有余,听凭老杜搞不定的事体,只要那人被她喊到灶房,不久就会垂着头丧家犬似的乖乖围着老杜的脚后跟转。那灶台后面的魔力究竟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汉子们对他婆娘的虎视眈眈,在落到老杜眼里的同时,也烙进了另外一个人的心里,他的怒火已经蹿上胸膛,似乎只要蹿出,整个工地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个年轻的面孔死死地盯着灶房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出工的汉子们只要看到他牵着细杜,不免叹息,“这娃实诚。”谁也没料到这娃心火已起,羞辱与愤怒让他恨不得要一把火把这里烧干净,或者直接用推土机把这儿夷为平地,方能解恨。
这天,又一个汉子边扣着褂子边从灶房往外走,一会儿,老杜家的一脸红扑扑地拎着泔水桶跟了出来。锅边攥着细杜瘦弱的手腕越攥越紧,恨不得要把它攥断。他扑将上去,对着那汉子就是一顿闷拳。
老杜家的一下子白了脸,想喊,却又忍住,只是死命拉扯着锅边。那汉子落荒而逃。细杜站在一边,脸上木木的,不晓得是何表情。
锅边怒视着他娘,老杜家的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转,终于没落下来,她冷冷地说,“你走吧。”
锅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恨恨地看着他娘,细密的皱纹已经爬上她的额头,几根白发在头顶显得触目惊心,终于,他未发一言,狂奔而去。
老杜家的平静地理了理衣裳,把细杜带进灶房,案板上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猪头肉,正冒着油光。她平静地剁了一大块,塞到细杜手上,那孩子狼吞虎咽起来。
到了饭时,收了工的汉子们团在灶房吃饭,挨了打的那位,远远地蹲在墙角扒飯。人堆里独独不见锅边,老杜家的和往常一样地有说有笑,也不理会。女人身上的每一点变化,老杜鼻子一嗅就能明白。
桌上一大海碗的猪头肉,一大盆白菜豆腐汤,汉子们闷头秃噜秃噜地吞咽,朝着那喝着清汤的汉子开玩笑。老杜则一本正经地坐着,气氛是明摆着的怪异。他晓得这是婆娘笼络人心的手段,要不是这些汉子一年到头帮衬,他家四张嘴就够老杜闹心的了。在他们这个行当里,今天还在一个被窝儿里的人,明天说不准就会躺到另一个被窝儿里。女人用她特有的方式巩固了老杜的地位,养大了他的儿子们,老杜卑劣地想,还能咋样?还能咋样?
也许,就这么着吧。
五
老杜带回一蛇皮袋的玩具,倒出来,有缺胳膊少腿的变形金刚、给画上胡须的哆啦A梦、掉了轮子的遥控汽车、半盒各种颜色的油画棒,细杜对他爹的热情表现得很淡定。他的这种没有丝毫反应的神情让老杜很不愉快。但细杜的孱弱又让他坚硬的心柔软起来。这些带回来的东西,是他在工地花了半晌的工夫才凑齐的。然而,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就是细杜收藏的那些宝物呢。
细杜漠然地审视着这些物什。老杜眼巴巴讨好似的望着他,慢慢地,细杜的眼神锁定在那半盒油画棒上,老杜赶紧把盒子放在衣服上死命地擦,递给儿子,看着细杜鸡爪一般的手掌,没来由地,老杜的鼻子有些发酸。
细杜抓着那个盒子,慢慢地,他的脸上生生地向两侧挤出一道皱纹来,平时死鱼般灰白的眼珠子,居然灵动起来。表情也好似启了封印一般,在冰封的湖面上扯出了一道难得的涟漪。如今,这道来之不易的水波纹,让老杜不禁喜极而泣,他朝细杜挥挥手。
细杜转身,跑向工地。日光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健步如飞,在断瓦残垣上。脚步穿越过那些由破碎机拆解开来,倒塌掉的或高或矮的墙,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有太多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迫不及待地要借助他爹给他的这几支油画棒表达出来。
终于,在一块相对宽大平整的墙体下面,他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堵插在废墟中间的楼房墙体,四周是断瓦残垣,玻璃碴在阳光下碎成一地银屑。他灵猴一般攀爬上废墟,风把他的衣裳吹起来,阳光下,他虔诚地握着笔,宛若天使,任那些在进入时光容器之前的美好记忆和向往,一笔一笔地在宽大的坚硬的画布上淋漓尽致地渲染开来。
歪歪斜斜的糖果屋城堡,穿着白色泡泡裙的小女孩,亲子园里的游戏,小熊、山羊与长耳朵的兔子手挽着手,绵延不断的鱼形火车从墙这一头绕到那一头,这是一条会飞的鱼呢。很久以前,他从其他拆卸现场也看到过,墙缝里头,有时真的会有被泥封住的鱼。他想在这画里头,让那条鱼重新飞起来。
终于,他停下来,退后几步,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轰轰烈烈而又生机勃勃,笑容在他的脸上绽放开来。是什么东西在指挥着他、驱使他,把他要说的话通过画笔表现了出来,此刻,他满脑子的问号似乎瞬间有了答案,他把这些答案都绘在了墙上。
这一夜,细杜是蜷在墙角下度过的。他缩成一团,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月光之下宛若一块干瘦而坚硬的石块。在这巨石阵中间,他的头脑呼啸着穿越现实,与他在墙体上手绘的情境融为一体。其间,他也清晰地听到他的母亲和哥哥们唤他的声音,他的心里掠过一阵不安,稍纵即逝的不安,很快这种不安就被那渐行渐远的呼唤声带走,他把脸贴在那堵墙上,始终漾着微笑,满足而幸福。
六
“你家小鬼没给砖头拍死,真是万幸。”汉子们都说,对着老杜说,也对着在伙房闷头做饭的老杜家的说。这话里头有试探的成分,夫妻俩都没吭声。汉子们嘀咕,心里巴不得这个娃娃早点死去才好。城里死个人也比乡下要金贵,听说对非正常死亡,赔偿要多出几十万呢。他们暗自猜测,如果这个废物死掉的话,这家子就能凭空得到几十万的赔偿。这样子,大儿子锅底连婚房都有了。
工间,老杜吸着烟,头脑里寻思着汉子们的话。他的脸上布满了灰尘。把头深深埋进烟雾里,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汉子们怎能不心有余悸?今儿一大早,他们几个上工,叮叮当当敲了半天,直到走到墙角,看到细杜不动声色地蜷在那里,顿时吓了一跳。一个汉子把他从石堆里拎出来。“作死了,死小子。”汉子骂骂咧咧。
“滚远点,倒霉蛋,别让老子看到你,一身鬼气。”另一个汉子在细杜的耳朵上拧了一把。细杜感觉不到疼,只是怪异地盯着面前的人。
“再死人似的盯着俺,把你的小鸡鸡割下来。”第一个汉子又凶他。
汉子们哄笑起来,你一言他一语,“你是捞不到他娘,拿这小子撒气。”
“当心老杜找你晦气。”
“老子不怕,大家一起合伙养性命,哈哈,或许这小子死了,老杜才能直身。”
细杜痴痴地看着那堵墙,那上面的物体似乎都在向他招手。汉子们把他搡到一旁,手拿铁锤,爬上废墟。他们中标拍下这块地,实在没多少赚头。这幢楼房是老职工宿舍楼,几十年的老建筑了,来钱的也只有这堵墙里的钢筋了,废钢材价贱,砸一根是一根,生计是越来越不好维持了。
几个汉子爬上去,骑上墙,手中的铁锤落下。砖渣与石块飞溅开来,灰尘咆哮而起。
细杜猛然醒悟过来,他飞也似的攀爬上去,发了疯一般用力扯着其中一个汉子的裤管。那汉子吓得面色煞白,骑在墙上大叫着直晃荡。其他几个汉子连忙下来,眼疾手快拖开细杜,这孩子在汉子们手中挣扎不已,喉咙里咕噜不清,他的唇形似乎要发出“鱼”的声音,似乎要扯开嗓子大叫,但是声带又似乎给勒住了一般,谁也听不懂他的嘴里说的是啥。
听到吵嚷声,锅边抡着榔头远远地冲了过来,他愤怒道,“对他,你们也下得了手?滚,你们都给我滚。哪个再砸这墙,我就砸断哪个的腿。”汉子们晓得这三小子的犟,得罪不起,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细杜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再嘶喊。
砸了一小半的墙,留了下来。
锅边沮丧地把细杜揽在怀里。墙壁上已经变形的鱼形火车,鱼头与扭曲的身子拉拉扯扯地似乎要断裂、分开。
七
这以后,细杜又病了一场。奇异的是他的眼睛不再是死鱼目,而是灼热得似乎要喷出火来,一副要将东西燃烧成灰烬的模样。他寸步不离那堵墙。
怕他冻着,锅边给他支了顶小帐篷。
一家人都在各忙各的。
锅底成天往小发廊跑。身上的钱没几天就花光了,然后他就到灶房里跟老杜家的要。老杜家的恨恨地低声骂道,“那个发廊是个无底洞,不把你榨干不算完事。你成天把魂落在那儿,不把那丫头肚子搞大不算完事。”老杜家的连续几声不算完事,锅底只当是耳旁风,拿到钱是硬道理,没钱哪能晓得那丫头的好。
老杜家的逐渐地显出了向中老年妇女迈进的老态,对着三个比门板高的儿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恐慌。看到老大这样,这只手接不到那只手,心里又气又急。锅腰整天跟着老板东席头西席口地喝酒,每天一身酒气回来往床上一横,胡言乱语,又唱又闹。那锅边自从捅破他娘与汉子们之间的那张纸,更加寡言,远远地躲着他娘,头低着,腰也虾米似的弓着,只有跟细杜在一起时,他才会把戒备与仇恨放下,蹲在细杜身边,摸摸他的头,半晌不发一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远远看去无不令人心碎。老杜家的不敢在男人面前啰唆,瞅空就把汉子们挨个儿找来哭诉,笼络汉子们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一来二去,汉子们就有点烦她了,给钱也不似从前利索,老杜家的就骂,没良心。那些汉子权当没听到,该做啥做啥。
那堵墙,终于还是倒塌了。
一场暴雨,将原本松垮的墙体瞬间就冲塌了。雨水把墙绘冲得七零八落,糊成一片,只留下当初落笔时在墙上的印痕。细杜出奇的平静,蹲在离墙体不远的帐篷里,双目灼灼地盯着。
汉子们绞钢筋,抬石块,一片繁忙。锅腰已经正式替老板在另一个工地接活儿了,汉子们再眼红,也无济于事。人家头脑精明。那个犟小子锅边话越来越少,玩石锁、练钢鞭却是玩命得很,走到哪里,一身的疙瘩肉和在手中作舞的钢鞭如赤练蛇一般,总是有意无意地甩向那些汉子,逼得纷纷避让开去。私下里,汉子们已经打起了秋后散伙的小算盘。
在软塌塌的墙泥中,细杜似乎看到,那列鱼形火车已经腾空飞起,糖果屋像天女散花一般洒向一条开满鲜花的大道。这些幻象催促他、驱使他又诱导着他,从废墟出发,向外游荡了。
他心头晃动的始终是发廊的三色光柱。他喜欢从小发廊的碎头发里面散发出的各种气味。小发廊的女子因有锅底的帮衬,已正式盘下了店,做起了小老板。一头半红半紫的乱发顶在她的头顶上,招牌一般,露出她的职业的底子来。她虽肥胖,却因青春而显出别样的婴儿肥,皮肤能掐出水来。锅底沉浸在她的水波纹当中不能自拔,工余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这里。
细杜蜷缩在某个柜角,一动不动,像只小狗。小老板常跑到路边的小食摊上,给细杜买吃的。细杜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睃着她。吃完后,用他的小舌头去舔沾在嘴角的菜屑。而后,变戏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双手朝小老板面前一伸。
小老板吓了一跳,连忙往一边躲闪。
锅底搂着她说,“别怕,这小子高兴起来就喜欢玩这个。”说着三下五除二用绳子把细杜的两只手捆了个结结实实,像只狗一样牵着,细杜兴奋得满面潮红,两只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小老板接过绳子,细杜愈加兴奋起来,嘴里发出莫名的咕噜声。他们在逼仄的小发廊里笑得东倒西歪。
就这样,小发廊的生意突然火了起来。原来是男客们居多的小发廊,现在女人、老人,还有孩子们都来了。人们在小发廊里按摩或者洗头之余,顺便观赏小老板与细杜的游戏,在他们看来,这额外添加的表演,无疑属于加料菜一般。锅底欢快地给小老板打下手,递毛巾、上发卷。有时候,顾客们会充当牵引者,把细杜牵在手里在小发廊里兜著圈子。
大家都很快乐。
这天下午,锅腰与锅边打小发廊门前经过,听得里面欢声笑语,就住了脚。在门口杀鱼的女徒弟见来了俩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连忙笑着迎上去。锅边进屋见了细杜,猛地一怔,对着拉着绳子笑得前仰后合的顾客,顿时火冒三丈,上去左右开弓,一下子抡了那人十多个嘴巴子。女徒弟拎着鲜血淋淋的杀鱼刀尖叫着,“杀人了,杀人了。”一屋子看热闹的人见状连忙躲闪出去报警。
锅腰见势头不对,上前抱住怒气冲天的锅边,不明所以的细杜惊恐地看着锅边被锅腰抱住,顺手夺过女徒弟手里的尖刀,对着锅腰的后背狠狠刺去。小老板将呆若木鸡的锅底推到门外,尖厉地对着呼啸而来的警车叫道,“110,110。”
偌大的镜子里,两张长满青春痘的年轻却惊恐万状的脸,另外一张小脸却笑意盈盈。那顺着尖刀淌下的血,像极了细杜绘在石墙上的那条会飞的鱼。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董小潭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