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6期 > 〖中篇小说〗王药

〖中篇小说〗王药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2:35:42

我阿婆九十二岁那年,上山去挖王药。她显然早有盘算。进山前的那段时间,天天拿着那台粉红色的智能手机看天气预报,看到未来四天全是点点,眉头打结,情绪不好,那段时间雨落个没完没了,老天像要把一辈子的泪赶趟儿泻,有意拖延阿婆的出门计划,阿婆总希望四天后会是晴天,可手机看不到四天以后,她心里急,把无名火发在手机上,冲着它戳手指,唠唠叨叨地数落:“人家上班都是一上一礼拜,你就上四天,懒尸鬼!多报几天会死呀?我孙子花好几千块钱买下你,每天还要喂你食,知不知道?电又不是自家种的,每度涨到五毛八分钱,你就不能勤快点?我看你这只机,比家里的鸡公,强不到哪儿去!”家里的那只大鸡公,天一亮打鸣,雨天连打三声,晴天连打五声,不晴不雨的阴天,打四声,每天为阿婆播报天气,它骚劲十足,不管碰上谁家的鸡婆,都要招惹一下,满耳都是鸡婆受辱并惊慌而逃的嘎嘎声,阿婆若是撞见,掐住鸡冠拧一把,说:“叫你不尊重女生!”痛得鸡公拍翅蹬腿。幸亏手机没长冠,不然保不准也被阿婆狠掐一把。但说归说,阿婆内心对手机的喜爱与依赖,不比年轻人差,每晚睡前,不单把屏幕抹干净,检查下电量,看喂饱没有,还要给它套上亲手缝制的棉布套子,怕它夜里着凉,然后规规正正地摆放在枕头边。“你只吃不拉,这点好。”临熄灯时,不忘夸赞它一下。

等待上山的这段落雨天里,阿婆并没闲下来。她在为这趟进山准备体力。先是杀了一只鸡公,给身体补充营养。阿婆养了两只鸡公和一群鸡婆。养鸡婆的目的是生子,湘东这块管蛋叫子(鸡蛋还有一种叫法是“嘎嘎”,大约来源于母鸡一下蛋便嘎嘎叫唤)。养鸡公,则是为了给鸡婆提供性服务,只有经过这个环节,鸡婆生下的蛋才可以孵出小鸡;其次,用来补身子,三伏天,或是生病、生育及伤筋动骨的时候,老家一带都有吃鸡公的习惯。这趟进山,因为体力消耗大,阿婆决定杀只鸡公吃。两只鸡公一大一小,究竟杀大杀小,她曾犹豫过。大小鸡公之间早有矛盾,源于对异性的争夺。在对待异性的问题上,鸡似人类,“年少痴情,年长滥情”,兴许这是动物界的普遍现象。小鸡公对其他鸡婆了无兴趣,只钟情于下屋何木匠家的白鸡婆,成天不离其左右,有点妇唱夫随的味道。它还是很有眼光的。白鸡婆不只长相漂亮,走路的姿势也优雅,抬头挺胸,不急不缓,连声音也比其他鸡婆动听。大鸡公对此深为恼火,它向来霸道,容不得小鸡公染指身边任何一只鸡婆,每每望见,怒气冲冠,上前一口咬住小鸡公,将其甩开,小鸡公又怎肯善罢甘休?张开双翅,硬着脖子歪着头,与大鸡公决斗,几个回合下来惨败,羽毛散一地,被大鸡公驱赶得离白鸡婆远远的,后来发展成为大鸡公根本见不得小鸡公,一见便红着眼跑去啄它、赶它,小鸡公对大鸡公的恐惧感日久渐深,以致晚上连鸡窝都不敢进,在外面过夜,白天也不敢回鸡群,独自躲在某处,寂寞而无奈。按理,阿婆该杀大的。一来它营养足;二来它恃强欺弱,强占异性资源,是个小村霸,灭掉它,也算匡扶正义,主持公道。但最终,她拿小的开刀。主要原因在于大的拥有预报天气的独门绝技。可见,即便低贱如鸡类,掌握一门看家本领,对于自身生存也是何其重要的。阿婆捉住小鸡公后没有急于动刀,而是让它回到久违的鸡窝,并给它送上小半碗米,关上了鸡窝门,以防别的鸡抢食。小鸡公是阿婆今年新泡的鸡。每年春后,天气回暖,阿婆都要泡一窝小鸡。今年这窝,二十个鸡子,出了十五只小鸡,其余五个是寡子。小鸡的成长千难万险。这十五只小鸡,夜里被泡鸡婆不小心踩死四只,病死两只,被下屋何木匠家的小狗吃掉三只,水圳里涨水时掉进去淹死一只,岩鹰抓走两只,最后只剩三只,一只小鸡公,两只小鸡婆。喂养了数月的小鸡公日渐健壮,现在阿婆要将它杀掉,握刀的手不由得抖了下,看见它眼里冒泪花,她安慰道:“小家伙,莫怨我。活着受罪,早死早超生。”一刀下去,喉管断成两截,血尽鸡亡。将鸡肉剁碎后,阿婆每天文(炖、熬)一点,用铁锅,井水,小火,一个时辰,伴以香菇、红枣、淮山、桂圆,这四样辅材在阿婆看来,也都是吃了长力气的食材。阿婆并非吃独食。家里还住着两个女人。孝姑和三三。每回将鸡汤文好,阿婆都要分成三碗。大碗、中碗和小碗。依年龄大小取用。“应该按体重来才是。”有时候孝姑中碗吃不过瘾,会向阿婆嘀咕,阿婆立马黑脸横眉:“蠢尸宝!你懂个屁。”

此外,她坚持每天上午练腿劲。在房子里的板梯间往返行走。多年前她亲手建造的这栋老红砖屋,此时在她眼里等同一座用于攀爬的小山峰。起初,她在手机上设定半小时。半小时下来,阿婆像一头耕完几亩地累趴的老牛。后来慢慢地将时间延长,腿上的劲儿也像在跟着生长。有一天,也许是为了增强现场感,她把预备上山用的行头一一穿戴好。头上一顶宽大的荷叶帽,丝绸做的,不显重量,既可遮太阳,挡毛雨,也可用来遮挡空中掉落的鸟粪和树屑。身上穿一套浅蓝色棉布衣裤,这款套装孙子九九给她买了两身,还一身黑色,她没打算穿黑的那套上山,黑衣吸热。因为上衫是短袖,她在手臂上罩了一双纯白色冰袖,防晒,防敏子(蚊子)。爬山最伤的是膝盖,得像轴承一样不断转动,所以她戴上了弹力护膝,材料既柔软,又带韧劲。背上一个双肩包,包里搁着扳手钳子锤子等铁器,模拟重量在三公斤左右。手里拄了根拐棍,一截茶籽树树枝,稍有弯曲,却很坚硬。小腿上打着绑带,脚上一双解放鞋。除了拐棍绑带和解放鞋系旧物,其他崭新,都是九九替她网购来的。望着如此模样的她在板梯上爬上爬下,孝姑发出哂笑:“碰哒鬼,吓我一跳!还以为家里冒出个老妖婆!”三三倒是笑哈哈地夸奖:“阿婆好萌!”问她,“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练?”阿婆摇摇头,说:“你年轻,腿劲足,用不着练习。”三三叮嘱一声:“慢点走,莫绊着,阿婆。”板梯间光线暗,每回开练前,三三都會帮阿婆把路灯拉亮,用电蚊拍将沿途的敏子拍死,将存放在板梯间容易绊脚的物品清空。那天阿婆穿着这身装束正在上下行走,有邻居来串门,声音从大门外传来,阿婆听了连忙跑下板梯,躲进卧室,关上门,将行头褪下,换上日常衣着,再出门去招呼。并非怕自己的怪模怪样惹邻居笑话,而是担心对方会刨根儿问底。上山挖王药的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下午阿婆练“倾斜功”。从杂屋找来一块红砖,掩上卧室门,将两个脚尖并齐搭在红砖上,脚跟落地,身子朝前倾,与地面形成约为七十度的斜角。这是阿婆观看三三练瑜伽后受到的启发。爬山不比走平地,在平地,身子与地面保持垂直角度就行,而上山下山,身子得前倾后仰,才能维持跟地面的平衡,不至于绊倒。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坚持下来却不容易。三三现场指导,她让阿婆抬头、挺胸、收腹、绷腿、压臀、提膝,身板成一线,当然,并不要求一定做到位,毕竟阿婆这个年纪,经不住强行折腾。每回练倾斜功,三三始终守在跟前,横出一条胳膊,挡在阿婆胸下,以防阿婆突然头昏或乏力,把持不住,一头栽下去。从红砖上下来后,三三再教阿婆两个瑜伽小动作,缓解一下紧张的身体。一是“吠吠清肺”,不断地伸舌头举双手,跳动身子,像只热天里急喘的狗,这样将肺里的废气排泄出来。二是“嗯嗯松腿”,蹲马桶一样蹲下身子,再上下弹缩,闭上嘴巴,用鼻子发出嗯嗯声,这样活动和放松腿部肌肉。练过几回,每回把阿婆笑岔气,后来再不肯练,“这是个啥鬼动作?丑死人了!”

对待这趟上山,阿婆如此郑重其事,是否有点小题大做?作为一名世纪老人,其漫长的一生中,该经历多少重大事件,而相比之下,上山挖药又能算个啥?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它的确是阿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并且也是最后的一件。

等到雨落累了,终于歇住脚,天空放晴,阿婆的脸色也跟着晴朗,可她并没急于上山,“路没晒干,脚底打滑,行不得”。一连晴过三天后,她才将上述行头穿戴整齐,天光出门。她在双肩包里还是备了把雨伞。阿婆虽听从预报,却不全信,预报管面不管点,山里的天气说变就能变。

阿婆这趟进山,不止一个人。身后跟着孝姑和三三。三三自愿,孝姑被迫。平日阿婆随便出趟门,三三都要紧随,怕她有个闪失,何况这回去的地方山高路远。进山挖药的事,阿婆事先只告诉过三三,没告诉其他人。三三答应替她保密。所以孝姑看见阿婆每天在板梯间跑上跑下,不明就里,背后说她脑壳有毛病,三三反驳:“年纪大了,锻炼下身体不好吗?哪像你!”“身体要是能锻炼好,某些运动员咋比普通人还命短?”孝姑不敢跟阿婆顶嘴,在三三面前却不示弱,毕竟三三是小辈。昨晚,孝姑在县城的朋友给她来电话,喊她上县城玩,孝姑答应今天一早坐班车过去,刚挂断电话,阿婆冲她说:“莫去。明日一块儿进山挖药。”之前阿婆并没打算喊她,大约看她又要进城去野,才改了主意。“你是想叫我背着这身肉,上山去喂敏子吧?”孝姑不情愿的声音,也像敏子。“正好减肥。”三三插嘴,一边窃笑。孝姑知道违抗不了,说:“除非你答应,把手机借给我。”上回九九开车回家看望阿婆,送给阿婆一款新版智能手机,阿婆舍不得用,锁在抽屉,孝姑眼馋,磨过好几回,阿婆偏不给,不是不愿给,而是不想她用它来打牌,“明日你去,我可以考虑。”这回阿婆终于松口。“不许反悔。”孝姑伸出肉嘟嘟的小指,小孩似的要跟阿婆勾手指,阿婆没理会,向她发令:“明早鸡啼动身,今晚把场捡清。”

三个女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曙光从前方山顶倾泻而来,将残存的黑暗冲洗干净,等到听不见村子里的鸡鸣狗吠,天完全亮了,好像新的一天是被她们仨一脚一脚踩醒的。今天要爬的这座山位于村子背后,是这一带的最高峰,每天早上,日头从那儿生出来。主峰名为紫云峰,但没几个村民知道,他们只熟悉它的俗称:山脚叫蛇形,山腰叫吊水观,山顶叫九马归槽,一山三叫,仿佛这山跟人一样逐渐长大,山脚是其幼年,山腰是其成年,等长到山顶,就到了老年,不同的时期便有了不同的称呼。她们此行的终点是山顶九马归槽。三三小时候听阿婆讲过九马归槽的传说。很多年前,一群骏马自东面奔来,途经本座山峰时,其中九匹马因长途跋涉太过劳累,奄奄一息,最终死在这儿,化作九座山峰,永久地守候在主峰身边。主峰的顶部是平的,成槽形,所以叫九马归槽。知道这个传说后,三三每次站在屋前,仰望主峰旁边的这九个山峰,越看越像马头,有的竖耳扬鬃,有的张嘴嘶鸣,形态不尽相同。

现在她们三个,进入山脚蛇形。路是卵石路,大大小小的石头凹凸不平,石面泛黄,低洼与阴湿处漫着青苔。这截路非人工所修,是历次山洪后留下的一道长长疤痕,形似一条溜下山来的蟒蛇,石头是它的鳞片。三人扭着身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前行。阿婆走先,孝姑走后,三三居中。如果将她们三个看作三只动物,瘦小灵活的阿婆,像猴;细高且抻长脖子的三三,像长颈鹿;团团圆圆一大堆的孝姑,则像河马。这三个人走在一块儿,场面多少有点喜感。河马忽地一声“哎哟”,不小心扭了脚,三三回身将她搀扶到路旁的水泥墩上坐下,阿婆从双肩包里掏出个小瓶,用棉签蘸了瓶里的黄色液体涂抹在孝姑的伤处,“就你事多,亏得我带了茶油。”这里不管扭伤绊伤,水烫火烫,蚊叮虫咬,习惯用茶油搽抹,比药水更见效。“我可以不去了吗?”孝姑问阿婆。三三看看手表,说:“去县城的班车已经走了。”每早有辆村外的班车,固定时间进来拖客,开往县城,三三看穿孝姑的心思,扭脚只是个借口,她是嫌进山太累,一门心思去县城快活。“可以咯。”阿婆倒是答应得轻松,转而说,“那新手机,你莫想要。”孝姑听了不作声,下地试了试脚,“歇会儿再走吧?”她说。阿婆又从包里拿出个弹力布圈,套在孝姑受伤的脚腕上。她和三三也在旁边的水泥围栏上坐下,喝口水,歇歇气。

卵石路的两边,一面阴,一面阳。阴面有一大片竹林,密不透风。原先山脚这儿住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迁移到村口马路边,竹林这块本是那些人家的菜地,迁走后就荒下了,荒下后竹子就来了,一根一根,一片一片,自山坡蔓延而下,蔚然成势。这些竹子也爱热闹,有如山里的村民,铆足劲儿往山外跑。受竹根的牵引,竹根在地皮之下横冲直撞,不断扩张,其速度之快、钻劲之狠,算是根须系的佼佼者。所以我们这块管竹根叫马根,像马儿一样恣意奔腾。

阳面则是坟地。阿婆她们此时正坐在坟围上。放眼望去,一个连一个的土堆与水泥堆俨然倒扣的一口口大铁锅,又仿佛先人们嫌地下太压抑和憋闷,纷纷起拱。老家人素来称“坟”为“地”。“先前有人家的时候,故里的地,零零稀稀,现在你看好多的地!谁家老了人,都爱往故里送。即便变成鬼,也要图个热闹不是?”阿婆发出感慨。起身牵上三三,朝数丈远的自家坟地走去。坟地同样被水泥围栏圈住,好像过世的家人,依旧在里面一块儿生活。从缺口进入,阿婆指点左边长着野草的空地,依次说:“故(这)是我的位置,故是留给你大姑姑的,故是你大伯的,故是你爹……”“那我的呢?”三三问。阿婆拍了下她的屁股,说:“臭嘴巴!你还早着呢。”阿婆从包里取出一沓纸钱、一把香,三三帮着将纸钱一张张撕开,每个坟头匀一些,分别點燃,再就着蹿起的火苗把香点着,每个坟头分三支,先拜后插。给我阿公敬香时,阿婆自言自语:“老倌子,等得不耐烦了吧?莫性急,就来陪你。等过了初一,还怕等不到十五?”给我祖公敬香时,阿婆跟他道歉:“爹爹,莫要怪我。断祖艺,也是为后辈好。我来张家几十年,讲句良心话,哪里藏过一点私心?”阿婆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来,是因为近几日夜里,祖公总是出现在她梦中,样子很生气,责怪她不该断了祖艺。

那其实是很久远的事。当初,阿婆十三岁嫁来夫家。“男人养家,女人当家”,是湘东一带的理家传统。阿婆刚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是我祖婆在当家。祖婆人善,性子绵,缺主见,阿婆一进门,就协助祖婆掌家,逐渐成为祖婆的主心骨,祖婆凡事爱听她的意见。阿婆从十五岁开始,实际成了家中掌门。阿婆当家后,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阻止阿公学杀猪。杀猪是我们家的祖艺,到祖公手上,已经是十二代传人。祖艺用以养家,不学杀猪,这家靠什么来养?祖公每日一早,照旧扯着阿公出门,杀猪的工具箱,用戳猪的锨挑着,锨扛在阿公尚且在发育中的肩膀上,意味著承继祖艺的担子也落在他肩上。阿婆见阻拦不住,使出女人的老招式,数度出走回娘家,每次都是阿公赔尽小心,千请万请,才将她接回。阿公是很喜欢阿婆的,晚上没得阿婆在身边陪睡,一夜不合眼,将床板滚烂,但他又不敢违抗父命,就这么磕磕碰碰一段时间,手艺学成。祖公给他定制了一套屠宰工具,让他出师单干,阿婆于某日深夜将工具弃于荒野。阿公虽有杀猪之心,却无杀猪之器,只好袖手歇艺。祖公一气之下与阿公分家。阿公阿婆另起炉灶,祖艺也就从此失传。

阿婆反对阿公杀猪,自然有其原因。我们家祖上,打从操刀以来,人丁一年衰于一年。依乡下的老观念,长年杀生,断子绝孙。所以方圆十里八乡,除了我们张家,没有谁家传学屠宰手艺。这其实是把双刃剑。一方面,正是由于无竞争对手,才使得我们家生意一路向好,我们家成了村里少见的不愁吃穿的富裕人家,到祖公手上,已经拥有一栋带天井的两层楼大瓦房,良田数顷;另一方面,这门手艺确实也让我们家承受断绝后代的风险与灾祸。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破解之法。历来,我们家以行善积德来消灾祛祸。饥荒年成,大开粮仓;逢年过节,广散财物;遇坎修路,遇水搭桥(老家一带,至今残存好几座由我们家出资兴建的石拱桥)。可老天无情,我们家终究还是绝后。到祖公的上一辈,再孕育不出一草一木。为延续香火,只有从远房亲戚家过继来一个儿子。他便是祖公。所以祖公并非真正的张家人。祖公同祖婆生活多年,未见生育,直至五十岁才意外得子。乡人都说,这是祖公常年修德修来的福分。祖公一手杀生,一手行善,他比祖上任何一代传人更热衷于公益。阿婆不愿阿公承继祖艺,迫使他放下屠刀,其目的并非要阿公立地成佛,不过是想重振张家人丁。

祖公后来死得惨。阿婆的一记内讧,像是蛇打七寸,伤了祖公的元气。自此他变了个人,既无心祖艺,也无心慈善,整日沉迷在牌桌上,三四年不到将家产输光。张家日积月累的财富,有如一夜间遭遇洗劫,由村中富户沦为赤贫。宿命的是,作为无数头猪生命的终结者,祖公的生命最后被一头猪所终结。三三曾经多次听阿婆说起这件事。那头猪是村里一户邓姓人家喂养的。从外村请来的屠夫站在猪栏边望了望它,转身走人。那头猪长着五爪,是头灵官猪,一般的屠夫没谁敢动手。户主请祖公出山。祖公这辈子,什么猪没见识过?什么样的灵官猪没杀过?他把生锈的屠刀磨亮,刀尖还没来得及插进猪脖,猪已经先将祖公掀翻,不单喷了他一脸口水,还将他的腿啃伤,祖公被抬回家后,再没下过床,郎中来把脉,找不出病因,祖公整日整夜痛得叫唤,叫声瘆人,像极了猪被宰时的发声,如此折磨大半年,叫声终归熄灭。即便祖公死了,那头灵官猪仍不肯放过他。灵官猪撞翻祖公跑掉后,再没回家,一直在附近山野自由出没,户主及其他村民谁也不敢招惹它,视它为灾星。祖公是隔年下葬的。祖公的亲生爹娘,说祖公在张家辛劳一辈子,要求张家给予厚葬。阿公外出打了一年短工,才赚足葬礼钱。装着祖公的寿几在家里摆放了一年。送祖公上山那日,落毛雨,灵官猪突然出现,在寿几底下东窜西闯,将金扛撞倒,寿几跟着绊开,祖公腐烂的肉身滚落地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在众人的追赶下,肇事的灵官猪撒腿往山上逃,很快不见踪影。事后乡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只灵官猪是祖公的冤家对头,甚至说它是代表被祖公生前杀死的所有猪,前来讨要血债的。

祖公葬后不久,全国解放。倘若祖公有幸活到解放,目睹了之后的社会变迁,他就不会在远隔七十年后,再度跑进阿婆梦中,数落她当年的不是。你想,当年要不是阿婆阻止阿公承继祖艺,祖公就不会心灰意冷,沉迷赌博;不沉迷赌博,他就不会将家产败掉;不将家产败掉,张家就不可能被划为贫农;不被划为贫农,阿公就不会成为土改积极分子,就不会入党,就不会当上生产队队长,就不会在后来的“抓革命,促生产”热潮中,与阿婆继续生一堆孩子,从而实现阿婆当年的愿望与理想。因此不管祖公如何责怪阿婆,就张家后来的人丁旺盛而言,阿婆系有功之臣。

“你祖公下葬那日,我赶巧生下你大姑姑。”每回阿婆叙说这段往事,最后都会来上这么一句,而三三立马搭腔:“所以你和阿公将她取名叫孝姑。”“原来你都晓得咯。”阿婆咧开满嘴假牙发笑。

从家坟里出来,阿婆向孝姑招招手,三代女人接着赶路。

过了蛇形,右拐进入一条简易公路。公路沿山脊逶迤,直达山顶。原本用于拖运沿途的木材,因山上的树木早已砍光,徒剩嫩苗,货车每年只上来拖一趟楠竹,平时了无踪影,公路近乎荒闲,两岸的茅草趁机蓬勃,比人还高出几个头的冬茅管子点头哈腰,往路中间拢靠,像要与对面久违的兄弟握手言欢。路边鸟大约极少遇着人车往来,甚是寂寥,见到阿婆她们三个,喜得一个劲儿地啾啾啾,从一个枝头闹向另一个枝头,一路紧随,像在临时充当她们的向导。路面虽不平整,沙与碎石之下,却是柔韧的黄土,长年累月后,黄土与沙石黏合一块儿,与之前山底的卵石路面相比,脚板落下去踏实许多,之前感觉像走在波浪上,不单脚下虚悬,心里也跟着虚悬。但这条简易公路很陡,像条不愿趴着的鱼,一截截地鼓劲上翘,企图站直身来。阿婆她们三双脚踩得吃力,比山下的路,更为累人。

“慢点好不好?走这么快,赶刀呀!”落在后头的孝姑大口喷粗气,夹带喷怨气。赶刀是咒语,意即赶死。

“你这样踩米虫(蚂蚁)似的,天暗也莫想到顶!”阿婆不回头,脚步却慢下来。她同样走出满头的汗。遂将冰袖取了,将帽子摘了,折好,反手塞进背包。日头从上方的枝缝中钻过来,打在阿婆的脸上,阿婆本能地以掌遮眉,抵挡晃眼的光亮。

“把包给我,阿婆。”三三走近,伸出手想要卸下阿婆的双肩包。这话她已经说过几遍。出门的时候,坟地起身的时候,还有刚拐上简易公路的时候。阿婆总不让,一口回绝。“又不重!没事的。”“嫌我老是不?说不定你还走不赢我咯。”“不会是看上了我这个包吧?明儿叫九九再买个给你就是。”这回她说:“包里装有好吃的,怕你偷吃。”三三不好勉强,只得罢手。她想,阿婆不肯把包给她,半是心疼她,不忍增加她的负担,半是不放心,担心途中歇气时她把包落下,她是个粗心人,惯常丢三落四。孝姑倒是很乐意将包交给她,并暗示三三:“怎么我就没这个福分呀?”三三装作没听見,她才不愿帮她拿包呢。

“要不,你们先走?”孝姑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垮拉着脸说。她全身被汗打湿,从头发到衣服,像从水里出来。

“那你找个阴凉的地方歇着,等我们下山。”三三看她这副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再则,路还长着,不想被她拖后腿。

“要得。”阿婆表态,“万一碰上野猪、山牛啥的,莫惹它们就是。”

“哪有这么巧呀?”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老虎呢。”

孝姑脸色瞬间煞白。

“阿婆哄你咯,如今哪来的老虎?”三三笑着。

“山上的事,说不准的。”

“那还是一块儿走吧。”孝姑满是无奈。将身子插在三三前面,仿佛真有老虎,随时会从背后蹿上来。

并非阿婆诳语,从前这山上的确有老虎出没。很多老辈人都说亲眼见过。那只害死祖公的灵官猪,在逃进山里后不久,就是被老虎吃掉的。当时发现它残骸的是郎中谢德润。谢德润来吊水观挖药,在一棵树下发现的。现场留有老虎的足迹与粪便。谢德润将已经干枯的老虎粪便以及被老虎吃剩的灵官猪五爪蹄,分别用桐树叶包着,当作“老虎尚在”和“灵官猪已死”的证据,带下了山。

那个时候,山上除了老虎,还有很多山牛(湘东这片,习惯“指鹿为牛”)、野猪、豪猪、麂子、刺猬、果子狸、竹鼠、棋盘蛇、石蛙、野鸡、斑鸠等飞禽走兽。在阿婆的津津乐道中,小时候的三三,觉得这儿像座神奇的野生动物园。她至今记得阿婆讲过的一件趣事。住在山脚的李长子(长子是他的外号,因为他个子高),家里从不喂养畜禽,想吃肉了,便上山猎取,赶上过年或办喜事需要杀猪时,都是临时上山,捕获一头数百斤重的野猪回来。除了动物,山上还长着许多野菜。长在地下的有山萝卜、野天麻、野百合、庄稼薯等。山萝卜味道比萝卜好,营养价值高,被称作“野人参”;野天麻和野百合繁衍能力强,成片成片地生长;庄稼薯形似淮山,味同脚板薯,既饱粉又柔滑,它扎土很深,一根针似的往深处插,阿公曾经挖到一兜年岁久的庄稼薯,粗过碗口,高过人头,全家将它吃了近一个月。长在地面的植物,品种更为繁多。蘑菇、木耳、蕨菜、小笋、竹叶菜、马齿苋、水芹菜、刺嫩芽、地菜、野黄花菜等。这些漫山遍野的纯天然食材不但独具风味,其中不少还具有药用价值,能驱逐疾病、强身健体。除了野菜,还有许多野果。毛栗、线栗、野桃、野梨、野荔枝、山楂、刺梨、藤梨子(猕猴桃)、勒子(野草莓),还有三三在普通话中找不出名称的洋子饭、猫卵子、牛卵,等等。一年四季,此消彼长。所以这儿更像一座诱人的野生植物园。

这也正是阿婆的一屋子女得以成活的缘由。阿婆这辈子一共为张家生育了十八个孩子,除开两个坏胎,三个因病夭折,一个夏天下塘洗澡淹死,其余十二个,全都长大成人。即便是在最贫困的年代,大闹饥荒的岁月,也没谁被饿死。阿婆因此对后山心怀感激。它是座祖山,养活着祖祖辈辈的村人。因为山上的树多竹多,村里的木匠、篾匠、纸匠也多,满村的手艺人。他们将打好的家具、编好的篾货、造好的草纸,拖到或挑到村外的场上去卖,换回油盐酱醋、衣物用品。他们安居乐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等子女大了,要成家了,也多是就地取材,迎娶本村女,近嫁本村男。生活一如大山,宁静而安稳。

阿婆却是个例外。眼见十二个子女一个个长大,阿婆一个个地将他们往山外丢。

阿婆非本村女,娘家在村外的场上。当初是谢德润做的媒。谢德润的家也在场上,跟阿婆家沾亲带故。他在场上开了间诊所,赶场日坐诊,平时做游医,周边十里八乡地跑,十里八乡的人家,有病人都爱喊他。闲着的时候,他就进山来挖药,挖药的工具寄放在我们张家。他看阿公长得结实,人聪明勤快,家底又殷实,就把阿婆说给他了。

谢德润口碑好。看病下药准,见效快,收费低,若是穷苦人家,一概免单。长得也秀气,瘦高的个儿,白净的皮肤,五官清秀,见人就笑。出门都是骑一辆永久牌单车,那时候单车是个稀罕物,骑单车比现在开宝马奔驰还打眼。谢德润是村人平生所见第一个骑单车的人。他昂着头,躬着身,手握把柄,敞开外衣,肩上斜挎方形牛皮药箱,双脚将车轮踩得飞快,满垄的风撕布一样,被他划拉开,所以他最拉风。路面平坦的地方,他会松开把柄,张开双臂,像一只低飞的岩鹰。小孩子望见后,赶紧跑进屋,把大人拽出门,“快看快看!鸟人来了!”大人站在屋檐下瞭望,像欣赏一道奇丽的风景。小孩则迅疾奔过去,一面追逐鸟人,一面兴奋地叫嚷。多数时候,后座上无人,但也有时候,后座上坐着个少妇或少女,两手搂住谢德润的腰身,脑袋从他背后别出来,面目不同,都挺漂亮。传说谢德润是个情种。谢德润原本有家有室,有子有女,年岁也不小。大伙对此却不以为然,反倒把后座上的她们看作风景的一部分,咧嘴笑笑,说:“到底是郎中,晓得采阴补阳!”

阿婆也坐过谢德润的后座。回娘家,去场上买东西,抑或别的什么由头。也用手搂住谢德润的腰身,脑袋也从他背后别出来。阿婆虽然性子犟,模样却乖巧可人,丝毫不比坐过后座的其他女人逊色。看见她坐后座的次数多了,村人跟阿公开玩笑:“你找己看病,不要钱吧?”“己”即“他”。把他人称作自己,可见湘东人对他人的尊重与友好。这种叫法,在湘南的衡阳、湘北的平江等地也有流行。“关你卵事!”阿公回答。“是啊,己伙结婆再多,也不关我卵事,嘿嘿。”我们这块儿,把情妇、情夫叫成“伙结婆”“伙结”。好比临时结个伙伴。这词透着对男女之事的宽容与清淡,以及隐约的温馨。历来如此,似乎至今也无甚改变。就拿何木匠下屋的杨眼镜来说,他今年起新屋,两公婆都在浙江打工,回不来,他老婆的一个伙结主动过来,帮他打理事务,分文不取,杨眼镜偶尔回家看看,对老婆的伙结敬烟敬酒,很是客气。但阿公当时的身份是生产队队长,在村里还算个有脸面的人物,这事自然得表明下立场,所以他望着空空的场上方向,最后啐了句:“这个鸟人!”

这是阿公一辈子说过谢德润的唯一一句重话。阿公毕竟知晓好歹。在阿婆与谢德润往来的这些年间,倚仗谢德润的帮助,张家的十二个子女,一个接一个先后走出大山。现在回想,谢德润作为一名乡村医生,能力是有限的,他之所以能办到阿婆想办而无法办到的事,并非本领有多高强,不过是信息灵通。在那个信息不畅通的封闭年代,游医谢德润成为最好的信息源,方圆十里八乡,谁家的情况不是滚瓜烂熟?况且由于他人好医术好,积累了广泛的人脉资源。当时要走出大山,无非几条途径,男的要么当兵,要么被招工,要么去镇上县上的人家做上门女婿,女的要么嫁个军人,要么嫁到镇上县上的富贵人家去。阿婆与谢德润强强联手,居然将这桩有关张家大业的事办成了。他俩更像是流水线上的分工作业,一个负责供应“产品”,一个负责销售“产品”。谢德润所扮演的角色,跟多年后的现在,杨眼镜老婆的伙结所扮演的角色大同小异,各自尽心尽力而已。谢德润临终时,阿婆阿公守在他床前,谢德润艰难地将手伸向阿公,捏住阿公的手指后,说:“听说你骂过我是个鸟人?”说得阿公一脸的愧意,谢德润的手无力地垂落,枯干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又咕噜一声,“你不也一屋的鸟人?”“是的,一屋十二个,全是鸟人。他们一个个像鸟一样,飞出了山窝。托谢大哥您的福!”

在祖艺败落之前,阿婆领着张家逃脱祖艺。在祖山败落之前,阿婆又领着张家逃脱祖山。由此看来,阿婆不单敢作敢为,且富有远见。只是任何一种行动,都不可能完胜。在这次阿婆一手操纵,谢德润一手操办的张家后代大迁徙行动中,孝姑成为受害者。

“你看,那棵树。当年老谢就是在那儿发现灵官猪被老虎吃了。”阿婆指了指岸下。岸下一棵老楠木,树干又弯又枯,顶部却萌发新绿,估计它的年岁不比阿婆短,也许正是因为“朽木不可雕”,它才躲过了砍伐,得以幸存。

“老谢他们早化成泥,单我这把老骨头还落在阳世上。”阿婆怅然道。

在吊水观,阿婆额外做了件事。她喊三三一块儿,沿着老楠木旁边的岔路,下到山谷去,叫孝姑在大路上候着。这儿有个水潭。村里的饮用水,是从水潭接下去的。从前,村人直接从蛇形接水,一把清亮的山泉水,顺着山谷,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山脚,但自打山上树木被砍,植被遭受破坏,山泉越来越懒得下山,不断地往回缩,仿佛它的腿也被砍伤,在逐渐萎缩,如今已经缩到吊水观,让吊水观这一由来已久的名称有了新解:将水往上吊。水管迁就于水流,顺着山谷往上攀,像个弹簧手,执意要将山泉拽下去。

阿婆同三三来到水潭边,但见潭水已满,溢出围岸,数米外的下游河谷却看不到水流,袒露一湾干涸的卵石,水流像是会隐身术,一旦离开水潭,便销声匿迹。潭面上覆盖一层枯枝败叶。这正是阿婆来此的原因。这些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浮物,在潭里泡久之后,分量加重,慢慢下沉,将水管进水口堵塞,落雨天堵得更甚。落雨天,风裹着雨,将两岸树上的枝叶打落河谷,要是下暴雨,山坡上的水流,裹挟着地上的碎屑,全都汇入河谷,奔涌而下,最终在水潭聚集。进水口一堵,建在山脚的蓄水池也就无水可蓄,接进各家各户的水管跟着空了。好在村里还有口老井,一年四季从不断流,山泉水没了的时候,大伙就去老井担水。有口老井是好事,可以救急。但有时也是坏事,使得村人没能下决心对山上水管堵塞的状况加以根治(人们常常这样,有了退路,忘了进路)。以往水管堵了,村里总有好心人骑着摩托车上山,义务清理潭面垃圾,疏通进水管口。可骑摩托车并不安全。路太陡。上山还好,加把油勉强冲上来,下去风险就大了,人骑在摩托车上,屁股高出脑袋,即便紧刹慢行,一不小心,前轮碰上石头,就有可能人栽车翻,甚至连滚带溜,绊出老远。若是雨天路滑,风险更大。所以绊跤的事,时有发生。更有甚者,不单摩托报废,人也几乎半残。这之后,大伙再不敢骑摩托上山。要上山,就走路。只是嫌走路太累,没几个愿意上来。好在村里陆续有人家在起新屋,起新屋需要大量用水,不上山清堵不行。这回杨眼镜家起新屋,落雨后一直在停工,进水口也就一直堵着,阿婆今天正好顺路,便喊了三三一块儿下来,要把这事给办了。

骑摩托上山被绊惨的那人叫李海清。李长子的儿子。早年村人一窝蜂下广东,其中有他公婆俩。他们在广东打工多年,赚回来一栋房子。房子没建在祖住地的山脚,建在村口古井边。房子“缩栋”的时候,李海清一脚未踩稳,从栋上绊下,伤着腰,再也干不了重活儿,留在家养鸭,养了两百多只鸭婆生子卖钱。原本他不用上山清堵的。他在古井里装了潜水泵,接了水管,开关一开,井水直接爬上楼顶水箱,所以他家用不着山泉水。可李海清是个热心人。只要别人不得空,他就主动骑摩托上山。谁料一跤摔狠,又伤着腰(可怜他的腰,一生遭受两次重创)。莫说出门放鸭,连下床都困难。他婆娘从廣东赶回来,将鸭处理掉,服侍他数月,又去了广东赚钱。婆娘一走,家里无人招呼,孝姑看不过去,隔几天去他屋里打个转身。洗衣做饭,抹桌拖地。孝姑平时很少沾家务,都是阿婆操劳,不是不会做,是她懒得做,因此阿婆对她的昵称,除了“蠢尸宝”“好吃鬼”,便是“懒尸货”。但她只要进了李家门,跟着就换了个人,手脚勤快得很。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冲着李海清恶恶地丢一句:“前世欠你的!”

这话听上去,似有渊源。的确,孝姑自小好吃。好吃的人鼻子尖,每回李长子打了野味,孝姑总能闻到李家炒野味的香气,便会适时出现在李家附近。扯猪草,或是砍柴。等到李家开饭时,便进屋讨水喝。山里人好客,有留饭的传统,李家大人连忙起身,拉孝姑吃饭。孝姑嘴里拒着“不啦,我娘会骂我”。身子却是顺着往桌前靠。但她懂得节制,每回李家在碗里装多少,她吃多少,从不添减,夹菜也是尖尖细细,只夹碗边。为了掩饰自己的“赶点”行为,平日里上山下山,路过李家,不忘进去转转,见事做事,嘴巴沁甜,渐渐深得李家人欢喜,家里再有好吃的,就会打发李海清来喊她。李家的大人有时会扯着她的手开玩笑:“长大了做我屋里的新妇,好不好?”听得孝姑满脸涨红,随后一本正经地点头。李海清比孝姑大一岁,个头却高出一大截,遗传了他爹,有事没事爱把一条胳膊搭在孝姑肩上,像在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桥,孝姑常常将手指搁在桥上游走,俨然五个小人过河,这头到那头,那头到这头。两人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偷偷把那事给做了。夜黑风高,做得胆战心惊。孝姑这才发现,李家最好吃的,不是李长子打下的野味,而是他打下的胚子。一吃上瘾,遂坚定主意,吃它个一辈子。

这门亲事,阿婆自然不赞同。有违她的“迁徙”计划。但两人正在火候上,想叫孝姑脑筋急转弯,理应很难。阿婆关起门,跟孝姑说了一席话。这席话是在卧室说的。阿婆手拉手地同她坐在床沿,语气少见的柔软,更像是闺密间的私聊。这席话中,有个关键性的反问句:“你个好吃鬼,嫁到了食品站,还怕一辈子没你吃的?”原来阿婆与谢德润,早已私下运作下了孝姑的婚事,给她敲定的对象是县食品站的一名职工。一名户口在县城,在单位掌管令人垂涎的紧俏食品、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的正式职工。阿婆的反问句一出,像颗子弹射中孝姑。她顿时芳心大乱。鼻尖不由得翘了翘,仿佛闻到百里外食品站里的各种美味,县城大街小巷的各式美味,以及弥漫在她今后漫长人生的各样美味。这些个美味铺天盖地,将她击垮。接下来,她向阿婆坦白了一件事,叫阿婆措手不及。“肚子里的孩子咋办?”阿婆只得求助于谢德润。谢德润文了五服中药,命孝姑连日服用,胎儿终是打下来,等到孝姑身体康复,阿婆便将她嫁到县城的食品站去了。一年后李海清也成了家,婆娘是阿婆托谢德润从外村说来的,办喜事那天,村里像过节,酒席从山脚沿山路而下,一直摆至村口,为此,李长子专门上山猎杀了两头大野猪,那天满垄的野猪味,连人们打出来的嗝也都是野猪的味道。两个有情人,终作劳燕飞。

泉水刺骨。刚下水的时候,三三还觉得挺好玩,“好冰哦!”夹带着兴奋,“好爽啊。”在水里待久了,两只脚几乎成了木棍,“泉水伤身,快上来。”阿婆在围岸上一面催着,一面将拢在岸边的垃圾捞起来,往外丢。等到把潭面清理干净,把进水口掏空,三三急急地上岸。阿婆从包里拿出条干毛巾给她擦身子。两人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穿上鞋袜,放下裤脚。潭里的水位开始下降,围岸从水中挣脱出来,趴在岸上的青草,像是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摇头晃脑。忽然哧溜一声,孝姑从上头滑下来,神色惊慌,“怪物!有怪物!路边冬茅哗哗响!”阿婆不由得哈哈大笑,“怪你个头!兴许是野猪下来找水吃呢。”三三跟着笑。“还好,我走得快。”孝姑缓过气来。“故有咋个好怕的?山里的野物,你不惹它,它不惹你。”阿婆说。她掏出三个煮熟的鸡子,孝姑立马抓走大一点的那个。阿婆和三三还在剥壳,孝姑的已经进口,两腮鼓鼓如青蛙,阿婆叫着:“把黄吐出来!又不是不晓得,你不能吃黄的。”孝姑只好吐出蛋黄,跑到崖边,用矿泉水瓶接泉水,接满后回来,仰着脖子一气喝光,再将一堆肉摊在草地上,闭上眼,一会儿说:“我快死了。”阿婆和三三当她开玩笑,两人背上包,喊她起来,孝姑手按着心口没动,说:“我真的快死了。”阿婆蹲下去摸摸她的头,赶紧叫三三取药来,服下速效救心丸后,孝姑的脸色逐渐回暖,过一阵扶她坐起,她说:“刚要是真死了,算不算村里死得最高的人?”“野物都死得高。”三三来一句。阿婆说:“是啊。不单死得高,葬得也高,那些个老鼠、王蜂、米虫、敏子啥的,把你一点点分葬在它们肚里咯。”“拜托,你们嘴巴积点阴德,好不好?”孝姑故作生气。她患的是冠心病。年前她陪阿婆上县城看病,顺便给自己做了个检查,一查查出这个病。这回发作,估计是受了惊吓,下来又跑得急,加上灌多了凉水。阿婆转头瞧瞧三三,问她:“你没事吧?”三三答:“还好。”其实三三刚也有事。大约在水中冰久的缘故,身体受到刺激,上岸后子宫像被铁钩扯着,疼得咬牙,背着阿婆吃了止痛片,疼才淡去。

阿婆决定将孝姑留下。叫孝姑坐在水潭边的阴凉处,等她和三三从山顶返回后一同下山。孝姑本就不愿上去,可真要留下,又分外犹豫。“只怕被敏子咬死及(去)!”确实,水边敏子多,敏子喜欢待在阴凉和有水的地方,且山上的敏子毒,一咬一个坨,又痒又疼。阿婆拿出一双冰袖给她戴上。三三取出花露水,将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喷了个遍。喷完,孝姑干脆把瓶子要走。除了敏子,孝姑还惦记肚子。“等这么久,肚子饿瘪及!”她所带的干粮,来的路上,嘴巴不歇气地嚼,估计早被消灭殆尽。阿婆将自己的食物匀了些给她:一个香梨、一袋包粟(玉米)、几个艾叶斋。三三也分给她一盒酸奶、一只红薯、两个蛋糕。蛋糕是三三昨晚现烤的。阿婆将红薯拿了回来,说:“吃了胀气,莫吃。”孝姑在她俩掏食物时,口里叫着“可以啦,可以啦”,等到她俩不掏了,却又伸出手,“还有啥个好吃的?”“你个好吃鬼!”阿婆将她的手掌拍回去。“万一手机没电,联系不上咋办?”她还真是考虑周全!她的手机其实出门前就已充足电。估计是怕孝姑闲不住,又准备用手机上网打牌,所以阿婆才担心没电。阿婆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微信里有钱,莫动我的。”阿婆说。“小气鬼,喝凉水。”孝姑说。三三心想,叫她留下来,与叫她跟着走,一样的难对付。假如不是阿婆叫她留下,而是她自己提出留下,还敢这么“顺着竿子往上爬”吗?

所以分手时,阿婆叮嘱孝姑:“莫乱走,小心有电线。”

等到二人重新回到大路,三三忍不住問:“阿婆,刚大姑姑要死了,是不是真的?莫又哄你吧?”

“哄就哄呗。”阿婆默然一会儿说,“我都黄泥盖脑壳,还能哄几天啊?”

一屋十二个子女,孝姑是最不让阿婆省心的。

当初将她嫁到县食品站,以为一劳永逸,她这辈子有个好归宿。结果不是。“看上去是黄金,吃起来是坨屎”,这话用来形容孝姑的第一次婚姻较为恰当。郎(女婿)的条件好,好到让村里人眼红。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阿婆瞒着没说。城里人长相显嫩,看不出实际年龄,孝姑是在扯结婚证的时候,才知道男子(丈夫)大自己十多岁。等到过了门,又发现他有个五岁的儿子。他是二婚,前婆娘才死两个月。这些意外的状况,并未影响到孝姑对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他要不是这样,估计也不会娶她,毕竟她只是个没文化没工作的乡下姑娘,能嫁给他,已经属于高攀,所以她想开了。

想不开的事,是在半年后发生的。半年后,新婚的鲜活劲儿一过,男子晚上就经常出门,很晚回家,有时彻夜不归,哄她说单位事多,要加夜班。他在单位做会计,会计要忙通宵吗?鬼信!原来他是迷上了赌博。有的人在光鲜的身份外,也许还隐藏着另一个身份,一旦这个身份显现,便足以摧毁其人生。男子隐藏的身份是赌徒。在与孝姑结婚前,这一身份尚未暴露(倘若事先知道,谢德润和阿婆不至于将孝姑往火坑里推),前婆娘管他管得铁紧。据说前婆娘的爹,是县委会的干部,所以他才得以从搬运公司,调进食品站做会计,他畏惧前婆娘,其实是畏惧前婆娘她爹。而孝姑乃一介村姑,既无制服他的背景,也缺制服他的技巧,像个不会浮水的人,眼睁睁地看男子溺水而去,只能在岸上干着急。

赌徒的故事大同小异。赢得盆满钵溢的少,输得卵断鳖光的多。像祖公当年那样,连孝姑私藏的首饰,也未能幸免。包括一对金耳环,两只银手镯,一个银发簪。外加五块花边(旧时流通的金币)。这几样宝贝是祖婆临终时私下传给孝姑的(孝姑是她最为喜欢的孙辈)。它们有幸躲过前赌徒祖公的洗劫,却未能逃脱后赌徒男子的辣手。眼看张家的祖传物,在自己手上不翼而飞,孝姑心头久积的怨恨由此喷发。她从箱底取出那把短而尖的刀子。这是祖公生前用过的一把杀猪刀,在祖公所有的杀猪刀中,这把最为秀气和锋利,孝姑格外喜欢它,一直带在身边,用以镇邪。孝姑将刀子塞入裤袋,气鼓鼓地来到河边的某栋民居,双手叉腰立在大门前,朝里吼道:“蒋文艺!你给我滚出来!”以往她都是满脸谦卑地称他“老蒋”。数声之后,男子出现,从厅屋往外走。孝姑的一只手插进裤袋,捏住刀柄,只等他近身。男子越近,脸上的笑越灿烂。这笑像是一匹五彩绸缎,朝孝姑曼舞过来。事后孝姑回想,假如男子当时不是冲她笑,而是生气,接下来的情形绝不一样,她手中的刀子不见红才怪!可他这么笑着,坚硬的刀子像是被他的笑软化,瘫在裤袋里再不肯出来。她甚至生出荒诞的联想,倘若当年祖公握着这把刀杀猪时,猪也冲他这么笑,而不是发出恐惧与绝望的哀嚎,祖公会不会也因此放猪一马?如果说孝姑手中的刀是被男子的笑击败,那么接下来他开口说出的话,却又将孝姑整个人击败,“还没吃晚饭吧,亲爱的,走,带你吃新市血鸭去!”那晚上孝姑过得甚是惬意,不只嘴巴享福,眼睛也跟着享福,饭后男子同她上电影院,看了场新上映的古装悬疑片《蝶变》,电影看完后又到隔壁舞厅跳舞,一直跳到散场,男子又兴冲冲地牵着她,跑去西门下吃夜宵。如此开心的时候,在孝姑的婚后生活中并不常见,但足以让她怀恋,并又生出新的期盼,全然忘了丢失祖传宝贝的痛。

那晚未曾出手的刀子,日后孝姑派上了用场。在男子因挪用公款罪获刑之后,孝姑被安排进食品站下属的屠宰场上班。这事多亏男子的前丈人私下运作。前丈人本不愿插手男子的案子,但有个外孙横在他们中间。男子答应交出儿子的抚养权,将儿子的户口移到前丈人的名下,改作前丈人的姓氏,前丈人这才出马。男子最后得以轻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但他所挪用的公款须在三年内还清。男子被单位除名,丢了工作,单位领导念及他前丈人的情面,让他两公婆在屠宰场做临时工,两人的月工资扣除一半抵欠款。孝姑就这样成了屠宰场的一名女屠夫。她仿佛遺传了张家的祖艺,仅仅在现场旁观了两回,便能熟练操刀,一刀结果猪的性命。所用刀子,正是那把闲置多年,祖公使用过的小屠刀。男子在屠宰场也操刀,虽兵强马壮,手艺却不如自家婆娘。两人上班,同出同进。日落西山红霞飞,夫妻杀猪把家还。

阿婆得知孝姑“光复”祖艺的事,是在数月之后。赶场的时候,听一个熟人说起。当即气得头顶冒火。跳上一辆开往县城的班车,要当面向孝姑问罪。没找着孝姑。郎也不见踪影。家里没有,工作点也没有。屠宰场的人说,他两个已不在这儿做事。孝姑不杀猪了,按说阿婆该松口气,但她的情绪反倒加重,不知孝姑又在搞啥子。那天阿婆坐最后一班车返乡,一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十几天后过端午节,孝姑出现了。身后跟着个陌生男人。男人留光头和八字胡,戴小指粗的金项链,胖乎乎,笑眯眯,双手提满礼物,吃饭的时候不时给孝姑搛菜,显得比第一个郎要好,但阿婆总感觉,他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邪气。吃完中饭,喝杯茶,两个回了县城。“老蒋跑路了。如今我跟老马过日子。”在厨屋炒菜时,孝姑附着阿婆的耳朵,悄悄说。

孝姑没告诉阿婆,老马是个放高利贷者。她是被前夫抵押给老马的。前夫向老马借款,没东西作抵押,就押上了自家婆娘。前夫服刑后,执意要断掉赌瘾,一心从事屠宰工作,奈何欠下的公款太多,光靠扣发工资无法偿还。他琢磨着,挪用的公款既然是在赌场消失,理应再从赌场找回来。所以他又回来了,但无本钱,只有借高利贷。这样就和老马扯上了关系。等到借来的本钱也输光,老马上门来催债,前夫已先一步逃掉,从县城彻底消失,连孝姑也不知其去向。

老马来找孝姑兑现抵押条,孝姑穿着睡衣开的门,老马望了望孝姑,目光落在她的胸前,他将抵押条塞回口袋,说:“陪我去西湖楼喝一杯?”西湖楼是县城最高档的酒楼。“等我换件衣服。”孝姑说。她正想买醉。自打老蒋跑路后,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再没去过屠宰场上班(上了几个月,已经上烦,成天臭烘烘,一身油腻腻,尤其刀子一进去,猪作死地惨叫,耳朵听着都起茧),这两天连睡觉也睡不安稳,食品站的人来过,要将房子收走,房子收走她住哪儿?烦死人。西湖楼的环境好,菜也好,两人不觉干掉一瓶竹叶青,都有点醉,老马摸出那张抵押单给孝姑看,孝姑看完顿时变了脸色,“捅己老娘!我又不是牲畜,就这么把我给卖了!”“是啊,这样负情负义的人,跟着有啥个味?”老马和风细雨地说:“我是一时糊涂,抵押个房子啥的,还能捞回点本,抵押个女人,管吃管住,明摆着亏大了。”“老娘才不用你管呢!”孝姑一甩脑袋,趴在桌上痛哭。老马说:“不管不行啊。我一个大男人,总得守信用,是不?既然抵押给我,就应该对你负责,是不?不过,跟着我,算你的福气。包管你吃香喝辣!”“没写抵押多久吗?”孝姑止住哭,抬头问老马。老马答:“这个还用写?随我的心情呗。”老马起身去把餐费结了,回头扯着孝姑的手臂往外走,孝姑半推半就地跟在后,心里明白,不跟着他,还能去哪儿?一旦房子被收走,自己在县城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

老马在新街上给孝姑租了个房。得空就跑过来,把她剥光,呼哧呼哧地从背后捅她。有时候一边捅,一边骂骂咧咧,“捅你娘的蒋文艺!老子捉到你,把你五马分尸!害我损失这么多钱!还把个婆娘撂给我,费钱又费力!捅你娘的蒋文艺!”孝姑听了,非但不生气,反倒扑哧一笑,附和着说:“捅吧捅吧!可劲捅吧!捅死蒋文艺他娘的!”有时候老马将孝姑剥光后,不捅她,打她。用皮带,一下一下抽打。这种往往是在外面收账不顺,窝着火的时候。热天里孝姑极少回娘家,即便回,也是长衣长裤,不穿裙,怕阿婆看到她的伤。有两回被打得住院。阿婆只好丢下家里一堆活儿,来医院招呼她。一边招呼,一边落泪,“你就不能换个人,好好过日子?”“老蒋跟他有协议。”孝姑说。“你真是蠢得死!”阿婆气得手抖,恨不能将她拎回肚子里,不让她出生。“莫吃气。他就是脾气躁。平时对我挺好的。”孝姑解释。

后来老马在一次严打中,被当作黑恶势力打掉,身上吃了两粒“花生米”。阿婆把孝姑从县城喊回来。孝姑已经住不惯村子,隔三岔五地往县城跑。阿婆担心她又黏上什么坏男人,叫大儿子想法子。大伯刚从部队转业,分在市公安局上班,他在机关食堂给孝姑找了份事做。

孝姑进食堂后,跟食堂里的一个厨子好上了。厨子也来自我们老家县,孝姑跟他交流,无语言障碍。厨子手下一堆弟弟妹妹,家境贫困,四十多岁还是单身。两人好上一年后,孝姑跟他扯了证。厨子生出回老家县城开餐馆的想法。自己开店,总比在外头打工强,孝姑也赞同。她向阿婆求助。阿婆发动子女出资,凑齐十万元给了孝姑。生意越做越好。起初是夫妻店,后来扩了店面,做了装修,请了帮工,成为一家中等规模的土菜馆。除了还清娘家借款,还有了存款,且数额在不断增长。那个时候,内地刚时兴吃海鲜,厨子就有了改做海鲜的想法。于是将老店盘出,另择新址,开了家海鲜餐厅。虽说是全县第一家海鲜店,生意却始终好不起来。原材料在路上耗费的时间过长,容易变质;售价高,一般人消费不起;也不合本地人的口味。有顾客吃海鲜过敏,遍身红肿,来店里闹事,说是海鲜质量有问题,要求赔偿,还把工商局的、电视台的一并喊来。如此一折腾,生意越发清淡。两公婆起早贪黑,忙活了两年,把头都忙白了,不但没赚,反倒亏进老本,最后用店子的转让费,才得以还清银行贷款。店子一关,孝姑就跟厨子离了婚。倒不是因为生意做亏,而是厨子跟本店的迎宾小姐睡在一起,被孝姑抓了个正着。

孝姑又找阿婆要钱。说是跟人合伙,在县城新开一家餐馆。阿婆再找子女们帮忙,凑齐二十万,给了孝姑。孝姑生日那天,阿婆从老家赶过来,吃她的生日饭。哪有新餐馆?毛都没一根!原来孝姑听了合伙人的劝,“把本钱搞大些,开家大些的餐馆”,拿着这二十万进了赌场,结果输光。阿婆啪啪给了孝姑两巴掌(嗬,一巴掌十万)。打有个啥用?又打不跑她,还得继续管她。这个时候,阿婆的一屋子女,在外头大都有了出息。财力与势力正日渐壮大。他们是完全可以帮上孝姑的。帮她找份又轻松待遇又好的工作,假如她还想创业的话,帮她在城里开家奶茶铺、美容院……事实是,这些个法子,他们一一尝试过,但孝姑每次都坚持不多久便赌瘾发作,不把身上的钱花光,不会从赌场出来。有回差点进了班房。她以开店的名义,借一个朋友三十万,答应支付两分的月息,逾期不还后,朋友将她告上法庭,判决后她不执行,朋友又以诈骗罪报案,还是大伯将她从看守所捞出来,欠款大伙帮她分摊。后来又弄出个更大的事,欠下高利贷近百万。最后学前夫老蒋的样儿玩失踪。把阿婆气得不行。孝姑像是祖公的翻版,不仅“遗传”了祖公的杀猪手艺,也“遗传”了祖公的赌博习性。

老家县城素来赌博成风。玩的工具是一种巴掌长、两指宽的纸牌。玩的方式,分跑胡与扫胡两种,四人成桌。本是老家一带的民间娱乐,因为输赢数额不断加大,遂成了赌博。孝姑失踪的那个时间段,正值全县到处开发小煤窑,很多人富得流油,赌资也就水涨船高,所以称得上是赌博的鼎盛期。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踊跃参赌。春节尤为热闹。因为春节不用上班和忙活,可以专事赌博。

好在,孝姑终究还是回到阿婆身边。岁月催人老。这个时候的孝姑,已是年迈。此后,她除了偶尔上县城过把瘾,大部分时间待在老家村子,成为资深啃老一族。数年前,一位在外地工作的老家人(己是个聪明人),专门针对老家的纸牌赌博,开发出一款叫“纸牌屋”的网上赌场。孝姑不用出门,也能打牌。在手机上打。只是打的金额不大。现在除了阿婆给她钱,家里再无人资助她。她的十一个兄弟姊妹及其后代,在替她偿还百万高利贷后,结盟为誓,再不给予她任何帮助。在他们眼里,她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稀泥。“好吃死懒,一身喷臭”,是我们那块儿的一个口标,他们觉得,说的正是孝姑。

一屋子女,是阿婆手中射出的箭。唯独孝姑这支,在空中划过之后,不爭气地又落回阿婆的脚跟。

离山顶一步之遥,阿婆的病发作。阿婆的病,是怪病。皮肤里藏着个老鼠。大多数时候,它潜伏不见,偶尔蹦出来,全身上下地乱窜。一窜到哪儿,哪儿就鼓起个鹌鹑蛋大小的包,牵筋扯肉,火烧火燎,疼得直龇牙。等它走后,皮肤上留下一块一块的瘀青,像是敌机轰炸后的田野,十天半月才能复原。每轰炸一次,身体就受到一次摧残。所以与其说它是老鼠,不如叫它火球。看过县里的医院,也看过市里省里的医院,九九甚至带阿婆坐飞机,北上广地环全国跑了小半圈,也查不出病因,想取个样做化验,确定它是阴性阳性,可它神出鬼没,根本捉拿不住,医生们无奈地摇头,戏称它为“一个会跑的肿瘤”“世上最狡猾的肿瘤”。

怪病是在阿婆九十岁生日后不久冒出来的。九十岁生日那天,从四面八方拥来的张家子孙齐聚老家,给阿婆庆生,阿婆端着红葡萄酒杯,脸上的皱纹喜成花瓣。“打今日起,我就是九○后!”之前,她经常跟人开玩笑,“我是八○后。”后辈们簇拥着阿婆,一起举杯向她敬酒,九九说:“阿婆,我们都盼望你成为○○后!”“那我不成了个老妖怪?”阿婆笑呵呵。“老鼠”出现后,不单阿婆的身体被啃噬,自信也被啃噬,很少再听见她说“我是九○后”。

三三眼巴巴地看着阿婆受罪,爱莫能助。“躺一会儿吧。阿婆,躺下来好受些。”她帮阿婆取掉背包,扶着她躺下,把包给她作枕头,再又靠紧阿婆坐着,握紧她的手。地面成缓坡,覆盖着一层青草,将草茎压趴后,能感觉到泥土的热量。阿婆扭动着身子,像是到处着火,有一阵子,火球先后出现在她的手背、耳根、额前,鼓鼓的一个包,忽隐忽现,怪吓人的。阿婆的脸滚烫,疼得五官变形,“阎王爷缺德!要收我,痛痛快快收走就是。偏要派个小鬼来折磨我!”阿婆说。三三想起包里有止痛片,拿了两片塞进阿婆嘴里,再喂给她矿泉水,安慰道:“等吃了王药,阿婆你会好的。”

这也正是她们这趟进山的原因。阿婆挖王药,是为了给她们三个掌病(湘东这片,把治病叫掌病,似乎更具传统色彩,自古中医看病,注重把脉,把脉即为掌脉,所以有“手到病除”一说。在湘东,生病叫作大活,一个人活得大了,活过量了,身体才会出毛病,凡事适可而止,方能健康长寿)。她们三个,不只阿婆和孝姑有病,三三也是重病在身。她前年查出的宫颈癌。那个时候她还在罗马,供职于当地一家乐团,担任中提琴演奏手。三三从中央音乐学院念完本科之后,出国去了罗马音乐学院读研,毕业后留在罗马,后来跟一位意大利籍的男士成婚,生下一对龙凤胎,正当家庭与事业稳扎稳打时,却查出患上绝症。父母将她召回国,在省城最好的西医院和中医院治疗一年多,并未能完全控制癌细胞的扩散,今年春节刚过,阿婆打电话喊她回老家休养。此后数月,三三跟阿婆待在一块儿。三三的童年是在老家度过的。在阿婆八十岁以前,居外谋求发展的张家人,爱把小孩送回老家带,阿婆的这栋老房子,像是座幼儿园。阿婆八十岁之后,张家后辈顾及她年事已高,不再将小孩送回来,但大人若身体有恙,爱来老家休养一阵子,阿婆的老房子,似又成了疗养院。清新的空气、璀璨的星空,以及有关童年的美好回忆,是可以用来疗养身心的。三三对此深有体会。在她住回老家之前,大伯也曾回来住过一段时间。

那天听阿婆说起进山挖王药的事,三三对王药的认识有所更新。之前她只知道,王药是生长在湘东山区,一种最具毒性的草药,所以叫它王药(也写作亡药),它的毒性强到随便摘食一片叶子,便会毙命,除非那些企图自尽者,一般人都不敢碰它。三三从未见过王药,一直当它是个神奇并恐怖的传说。阿婆却告诉她,王药既能致命,也能救命。当年孝姑肚里的孩子被打掉,谢德润在孝姑服用的草药中掺进了王药。后来有一次,二伯,也就是三三她爹在山里砍柴,被棋盘蛇咬伤,毒性攻心,全身水肿,谢德润用其他草药均不能将病情抑制,反倒日益加重,眼见人快不行,谢德润铤而走险,上九马归槽挖来一蔸王药,文了足足一个时辰,二伯喝下后,上吐下泻,体内毒素悉数排出,捡回一条命。三三自然听懂了,阿婆如今也要效法谢德润,以毒攻毒,用王药将她们三个从绝症中解救出来。“可谢德润毕竟是个郎中啊。”三三心存疑虑,阿婆即将走的这步棋,明摆着是险棋。“不怕。当年老谢上山挖王药,进屋文王药,我都是寸步不离。己能做到,我咋不能做到?”阿婆信心满满。“你这是要把死马当活马医吗,阿婆?”三三开玩笑说。阿婆拍她一掌,“臭嘴巴!哪有死马?全是活马。看你,多漂亮的小母马。”

老鼠消隐后,身上的疼痛减轻,阿婆记挂着赶路,让三三将自己拉起来,婆孙两个继续往山顶走。阿婆的双肩包,三三替她背着,这回,阿婆没再拒绝。拐过一道弯,抬头能看清槽形的山顶。“阿婆,山顶上真有石桌、石凳和天池吗?”三三好奇。这还是小时候听阿婆说的。她曾经多次跟阿婆来山上摘野果,可一次也没到过山顶。“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婆故意卖关子。忍不住把过去讲过的一个故事,又对三三唠叨了一遍。说是日本兵侵略那年,周边的村民纷纷躲进九马归槽,以防被日本兵追杀,村民们突发奇想,织出数尺长的草鞋,将粪便装进竹筒,风干后劈掉竹筒,再把这些貌似巨人穿过的草鞋和排泄的粪便,散布在上山的小径,日本兵看着害怕,没敢上山。三三最初听到的时候,以为是个传说,后来打探到,是真事。现在又听了,对九马归槽越发好奇,心里莫名地兴奋,仿佛此行的目的,并非挖药,而是登顶。

山顶风萧萧。果然,一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石块,像极了石桌、石凳。三三恨不能秒变巨人,坐上去小憩。槽的中央,也真的有一汪清泉,倒映着白云蓝天。阿婆将包要过去,从中取出一个短把锄、一双手套、一只空塑料袋,三三要替她拿小锄,阿婆不让,叫三三一旁歇着,她挖了王药就回来,三三望着阿婆沿着槽边小路,慢慢细细地走远,像去捕猎一只野鸡,生怕三三跟着会惊跑它。过了一会儿,阿婆还没回来,三三爬上一块高石,抬起脚尖扯起下巴张望,终于望见阿婆的身影一点一点大起来,才放心。阿婆将塑料袋扎紧后塞进包里,三三闻到一股青涩味,透过塑料袋,她能大致看到蜷缩在里面的根、藤、叶,“王药长得像金银花,是不,阿婆?”阿婆家屋后的杉树上,盘缠着一簇金银花,也是这样的细枝藤、碎青叶。“是有点像。”阿婆说,“走,回家吧。”

下山途中,突然落暴雨。三三赶紧从包里拿出阿婆的雨伞,给她撑着。雨是过山雨,几分钟后就停了。虽然只是几分钟的雨,但空气变得湿润清新,天色也柔和下来,山野的气息像是被雨浇醒,扑鼻而来,蜿蜒的山沟里升腾起一团团的白雾,路面上汇聚着一股水流,顺着低洼处往下奔跑。“你大姑姑没事吧?打个电话问下。”阿婆说。一问,孝姑已经离开水潭,先行下山,这会儿到家了。“己倒是好,躲过了这场雨。”阿婆笑道。地面湿滑,三三搀扶着阿婆,一路走得小心。等到从山里钻出來,天色已然暗淡。回到村子,有人住着的房子,窗户里开始亮灯,通往村外的水泥公路上,太阳能路灯也亮了,电线杆和树底下是光晕晕的一团。

进门闻到菜香。孝姑居然备好了晚饭。她正提着饭盒往外走,“回来啦?先吃饭吧你们,都饿一天了。”估计她是去给李海清送饭。阿婆和三三洗手上桌,三三忍不住评说:“呵呵,太阳打西边出来。”阿婆附和着:“一准是把我微信里的钱花光了,怕我骂。”饭后孝姑又提过来两桶热水,“泡泡脚,消消累。放了艾叶的。”倘若之前面对做好的饭菜,婆孙两个还只是惊讶的话,那这回,面对冒热气的泡脚水,她俩内心竟有点感动。

药是连夜文的。文好已是夜深。依旧分大碗、中碗和小碗装满。再叫醒孝姑和三三起来吃。孝姑半眯半睁着眼睛,耷拉着脑袋,零乱着步伐,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三三穿着水红的睡衣,看上去挺精神,不像从床上下来,更像是散步归来。孝姑嘀咕着:“咋个催命药?非得三更半夜喊张我?”“张”是醒的意思,人一醒过来,不仅眼睛张开,心里的念想和欲望也跟着张开,肉体就像花朵一样开放。三三抢白她:“你还不领情?要不是为我们好,阿婆这么一大把年纪,咋会爬到山顶去挖药?”

阿婆神色平淡,因为文药一直没睡,脸上显出几分疲倦,说:“趁热吃吧。吃完去睡。”先自端起大碗,一口气喝完。三三跟着举起小碗,一口吞下。孝姑有些迟疑,“放糖没有?太苦了吃不下。我最怕苦。”“药不苦,没效果。”阿婆说。孝姑将药碗捧到嘴边,忽又放下,眼里起了惊恐,“不会是王药吧?王药吃了可是要死人的!”“你管它王药不王药,只要能把病掌好,就不枉阿婆的一番苦心。”三三说。

阿婆伸出枯瘦的手,掸掉孝姑肩背上的碎发与头屑,轻声对她说:“娘这辈子,啥时候不是为你考虑?娘还会害你吗?吃吧,吃了你的病就没了。”孝姑把碗再度端起,“吃就吃。你们都不怕,我怕个鬼!”中途却又将碗搁下。“又咋啦?”阿婆问。孝姑望着阿婆说:“你不是答应,把手机给我吗?去把手机拿来,我就把药吃了。”“就你啰唆。我睡觉去了。”三三看不下去,转身离开。阿婆说:“我都黄泥盖脑壳了,哄你做啥?明早你一起来,就给你。赶紧吃掉,好睡觉。”孝姑伸出小指,阿婆跟她勾了下,她才咕噜咕噜将药吃掉,吃得一张脸像麻花。

阿婆说:“锅里还有排骨。”孝姑听了,屁颠颠地拿碗去厨屋。文药的时候,阿婆往锅里倒了一碗排骨,伴药一块儿文烂。孝姑端着排骨回来,咂着嘴说:“好吃。”一准是在厨屋用手指先捻着尝了。她分了些在阿婆碗里,“你也吃点,真的好吃。”母女俩站在桌边嚼排骨。“三三没口福。”孝姑说。“己不喜欢吃肉。”阿婆说。孝姑吃得急,阿婆吃得缓。孝姑吃完,看阿婆碗里还剩一坨,说:“你牙不好,我帮你吃。”把筷子戳进阿婆碗里,捉了排骨,一把送进嘴去。紧跟着,打了个饱嗝儿。饱嗝儿之后,又打了个哈欠。“去睡吧。”阿婆边说边按灭饭屋的灯。

三三是在梦中被孝姑的声音吵醒的。她起来后,阿婆已经起来,正在厕所招呼孝姑。厕所里一股恶臭,三三将排气扇打开。孝姑又吐又泻,满头的汗水,双手摁住肚子,不停地叫唤:“哎哟!哎哟!好痛!”三三问阿婆:“要不要送医院看看?”阿婆说:“你喊救护车。”三三用手机打120。半小时后,120过来。三三预备跟车去,叫阿婆留在家休息,“阿婆,你没事吧?”她有点不放心阿婆。“没事的。照顾好你大姑姑。”阿婆朝她扬扬手。120将孝姑送到镇上卫生院。打过针,服过药,孝姑仍旧疼得厉害,“哎哟哎哟”叫不停,值班医生说,得赶紧送县医院。120又将孝姑送往县城。出了高速,过了收费站,能望见城里隐约的灯火,孝姑气绝。

回家的路上,三三给阿婆打电话,不只是想告诉她,孝姑没能抢救过来,人已经过了,还想打探下阿婆的状况。阿婆没接电话。没接电话,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是也出了状况。三三心里急得不行。急也没用,救护车没长翅膀。三三再给张家长辈,也就是孝姑的兄弟姊妹,挨个儿打电话,告知他们孝姑刚已过世的消息。大姑姑今晚突发疾病,在送医院抢救的途中过世。没说她的死因是吃了王药。不敢说。一通电话打完,车子开到了家门口。三三下车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协助救护员和司机,取门板,安放孝姑的尸身,而是径直跑进阿婆的睡屋。阿婆果真睡得很熟。仰躺着,合着眼,抿着嘴,面容宁静,被子覆盖下巴以下的部位。三三隐隐聞到沐浴露的味道,看来阿婆在睡前洗过澡。却又跟往常不太一样。头上多了顶帽子。一顶帽檐箍紧头皮,帽顶成菱角的黑色绒布帽。脚下的被子起折,三三过去给她摊好,才发现阿婆脚上穿着鞋子,一双黑布高底儿的千钉鞋。掀开被子再看,一身整洁发亮的黑寿衣。三三猛地心里打战,身子也跟着打战,把手掌搁在阿婆的鼻孔边,已经感觉不到阿婆的气息,顿时,泪水伴着哭声一涌而出:“阿婆——”

一门双丧。这对张家而言破天荒。备感悲痛的张家子孙,继阿婆九十大寿之后,再次聚首老家。只有大伯没来,他在住院治疗,来不了。面对大家质疑的目光,以及九九私下的盘问,三三讲出事情的经过。他们听后,唏嘘不已。觉得阿婆做了件蠢事。说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怪三三没能事先通报,不然他们会及时阻止。也替三三感到庆幸,毕竟三人中只有她一个活下来。大家建议三三的父母赶紧带三三上医院做检查,将王药的毒素尽快从体内排出。三三虽然嘴里说着“我吃得最少,而且我年轻,抵抗力比她们强,不会有事的”,心里却慌得很。碰巧郎中谢国华前来吊孝,三三的父母便向他讨教。谢国华是谢德润的小儿子,年近古稀,他子承父业,一直在场上开诊所,虽然口碑不如他爹,医术不见得比他爹差。他的态度很明确。当时没事,就应当没事;再则,王药的毒性强,已经渗透到血液里,轻易排不出来的,最好是莫惊动它,看它能不能在体内自行消化。“听我的,不会错。”他说,“我从不碰王药。这东西太危险。”三三父母依了他,没再提上医院的事。

安放阿婆的寿几与安放孝姑的寿几并排摆在厅屋中央。阿婆的是具老寿几,合了多年。孝姑的是具新寿几,前一阵才合好的。阿婆做主合的。原本合给大伯,大伯在电话里反对。他是公家人,公家人死后得火化,得进骨灰盒,根本用不着寿几的。阿婆不听,硬是请下屋的何木匠为大伯合了这具寿几。现在给孝姑派上了用场。

老寿几也是何木匠合的。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合出来的两具寿几,摆放一块儿,质量高下立现。老寿几厚重端庄,浑然一体。新寿几疙疙瘩瘩,直不成线,弯不成角,不忍卒看。合老寿几的时候,何木匠尚且年富力强,而今他年迈体弱,老眼昏花,力不从心。当然,他找了个借口:“如今的材料不行,狗都嫌。”材料是一方面,手艺也是一方面。何木匠不服老而已。

何木匠是村里仅存的手艺人。村里的其他手艺人,死的死,没死的也早把手艺丢光,去了外地打工。

办丧事,需要孝子全程跪孝,孝女全程打理。孝姑既无子,也无女。好在搭在阿婆的丧事中一块儿操办,才免了这份尴尬与缺憾。丧事第四天,出了个小插曲。孝姑的遗像上,冒出一对耳环来。真耳环。且是金的,光闪闪。用透明胶,粘在两边耳垂上,像正反两个疑问号。不近看,还以为照片原本就这样。孝姑的遗像,摆放在寿几前的八仙桌上。笑眯眯,肥头大耳,天庭饱满,两腮红润,五十岁左右照的,照得有点富贵相,效果比较好。遗像前是烛台和香火罐,凡来给孝姑吊孝的人,都有“作案”的可能。问题是,谁又可能干出这等“傻事”来?据在一旁跪孝的二伯回忆,当天上午给孝姑吊孝的人中间,有个他不认识的,但看着总觉得面熟的老人,二伯记得,正是这个人,在桌前多待了一会儿,当时二伯还以为他带的香太湿,难以点着,因为是面向来客,背对遗像,并没看清老人在桌前的动作。张家人依据二伯说出的来人特征,大抵猜出,此人为老蒋,蒋文艺,孝姑的首任男子。本想在之后的两天,坐实这种猜测,但此人再没出现。后来这对耳环,随了葬。

随葬的,还有那部手机。那部阿婆答应给孝姑的新手机。金扛为孝姑上棺时,在寿几里意外发现了它。自然是阿婆事先放进去的。可见阿婆在上路前,有条不紊,冷静而从容。她不单为自己净了身,着了装,穿了鞋,还不忘兑现承诺,将新手机放进孝姑的寿几,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躺在床上,合上双眼,静静地迎候死神的到来。

数年之后。三三从罗马的夜晚中醒来。刚刚,她又梦见阿婆。她披上风衣,倒了半杯果酒,来到楼顶的晒台坐下。远处,天际涌动着一波波的曙色,像油彩一样洇染开去。近处,教堂的塔顶被天幕吞没。满城的灯火,恰似漫天璀璨的星光。车灯如流。

几年来,阿婆不时出现在三三梦里。阿婆在叫睡懒觉的三三起床,三三翻了个身又睡过去,阿婆用一根狗尾巴草痒着三三的耳朵;阿婆从山里回来,口袋里装满了野果,一把一把地掏给三三吃;住在城里的儿女来接阿婆进城去生活,阿婆死活不肯离开老家;房子漏雨,阿婆爬上屋顶去捡瓦;满山的油桐花开放后,白色的花瓣如雪花般飘落,阿婆领着三三去“踏雪”……净是些日常琐碎。与阿婆生前的所作所为无异。

这回,三三梦见阿婆在菜园里淋菜。她挑了一担“小雨”。在老家,老人们习惯在睡屋的角落,放一个木桶,用来装小便。装得半满后,再掺满水,挑到菜园里淋菜。原本是装在桶里的小便,一旦成为淋菜的肥料后,就变了名称,不叫小便,叫“小雨”。一如雨露,滋润菜苗。小便是种很脏很俗的东西,小雨却是浪漫而诗意。三三不由得忆起,小时候住在阿婆家时,每次要上茅厕拉尿,阿婆总会强行让她拉在木桶里。她的尿液,曾经也变成过小雨。三三不禁发笑。她掏出手机,跟九九微信语音通话。这个时候,罗马即将天亮,而国内正是午饭后,九九未午睡,在电脑前观看电影,他按下暂停键,听三三说她刚做的梦。听完后,他冒出一句:“大姑姑不也这样?在我们眼里,兴许她就是一泡小便,而在阿婆眼里,她却是小雨。”

过一会儿,我又对三三说:“阿婆从没放弃过大姑姑。从没有,到死也没有。”

是的,我是九九。

三三在电话那头跟我说:“挂了。”每每聊及阿婆,她总是寡言少语,陷入沉默。

外面起风了,三三从楼顶下来。她来到客厅。挨窗户,有一张红木神龛,是从国内网购来的。神龛上摆放着阿婆的照片。清清瘦瘦的,皮皮皱皱的。神龛右边的墙上,挂着三三和阿婆的合影,还有一些她跟丈夫、孩子的旅游照,再一张,临时胶贴的本月演出安排表。

三三向阿婆敬了一炷香,鞠了三个躬。“刚梦见你担着‘小雨淋菜,阿婆。”三三轻声告诉阿婆。每回梦见阿婆后,三三都要说给阿婆听的。阿婆不作声,笑望着三三。两行清泪,从三三眼眶里悄然冒出。

责任编辑张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吴刘维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6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