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6期 > 〖中篇小说〗开往白雾谷的小火车

〖中篇小说〗开往白雾谷的小火车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2:36:20

1

我注视那人很久了。

那是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山野的黄昏来得有些早,一间青砖屋前停着绿皮火车头,铁轨从山岭的豁口处而来,转身向山坳里钻去,两侧林立着松树,轨道看上去就像消失在时光的隧道里。那人沿着铁轨向前走,把背影留给了我。他走在道砟上,瘦长的身子左右摇晃,不时做出跳跃的姿势,仿佛在枕木间的卵石和松针间寻找下脚的地儿。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没有向他吹响口哨,没有喊出人名,而是在脸上堆积起好友偶遇的惊讶和欣喜,耐心地等着他转过脸向我嘬起鲇鱼嘴。松林上飞过一群叽叽呱呱的鸟,他踢起一颗松动的枕钉后,终于转过脸,把两条白眉毛飞了过来。我脸上的表情冻住了,就像被突然亮起的火车尾灯照蒙了。那人不是方正,他为什么跟方正长得那么相像呢?

方正失踪之前和我合伙办了一家名叫方正的铸造厂,干的是把铁料铸成各种各样的工业零部件的活儿。比如铸造某种规格的人,我们就先翻砂做个模具,然后用锅炉把铁料熔化成铁水浇注入模具里,等铁水冷凝后再车磨锻刨,一个铁质的人就会分毫不差地诞生了。我们不敢说自己是抟土为人的女娲,可这种活儿的确有“工业之母”的美誉。我们铸造过交通运输、工程机械、五金建材等配件,五花八门,尤以制造火車铸件见长。我叫不上某些铸件的名字,就跟分不清众多花草鸟兽的名目一样。方正却跟它们很熟,他会画图纸懂工艺,铣削焊铆样样精通。他盲目地相信自己能铸出人们需要的任何东西,就像个痴迷于把想象变成现实的魔法师,可他却突然失踪了。

方正是在一场暴雨里失踪的,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背影是:松松垮垮地穿着蓝工装,站在厂房里看着窗外雨幕中的黄色大行车,嘴里喃喃着什么。那个长手臂的行车虽说像个巨人,可我晓得他不是在跟行车说话,而是老毛病又犯了。也许跟铁打交道太久了,他跟铸件一样,骨头里都渗出清冷的铁气,对车间外的世界漫不经心,偶尔还会迷迷瞪瞪地自说自话,跟梦游似的。我能体谅他的这个毛病,我深知再精密的齿轮,也会有卡壳的时候,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我不得不警惕他的痴言妄语,有一回他盯着车床上的刨刀说,他听见铸铁紧张地发出噗噗的裂响,果然那个铸件就被刨坏了——他的疯话有时就像预言。我瞥瞥窗外的雨,走过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虽然机器声轰鸣、大雨声瓢泼,可还是听见他的嘴里飞出了两个字:回家。我想把他从迷怔中唤醒,可他转身冲了出去,被大雨越裹越小,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雨后天晴,方嫂就从25公里外的银城找到厂里,大母鸡似的扑腾一圈后,走进我的办公室。她大着嗓门儿骂骂咧咧着,说她一晚上打了九次电话,可方正的手机总是处于关机状态,早上整个厂里也不见方正的人影,她的丈夫一定是带着狐狸精跑了。我晓得方嫂一直怀疑方正心里有个女人,却查无实据,只得将那女人命名为狐狸精。这怨不得方嫂多虑,方正除了一门心思扎在铸造事业上,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即便不自言自语,也心事重重地皱着眉沉默着。他不会开车不会上网,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对儿子也不亲近,就连夜半回家都会走错楼栋敲错门,为此还被警察当作小偷抓过。我也怀疑他心里有个人或者魔,说是狐狸精也未尝不可。

我给方嫂赔笑,怎么会?方正是受我委派,出外跟客户洽谈去了。

方嫂尖尖地盯着我,说,他那个糊涂虫能洽谈什么业务?你都是人模狗样的老板了,怎么还改不了扯屁聊谎的毛病?

我讪笑,想起方正喃喃过“回家”的词儿说,那个……也许他回家了吧?

回家?他回哪个家了?

可能是……回他乡下的老家了吧?

他回那个破山村做什么?那儿没他亲人了!就算回老家了,他为什么要关掉手机呢?

你晓得他是个喜静的人……也许他是想暂时失联,一个人清静清静呢。再等等吧,也许他马上就会开机恢复联系的。

方嫂眨巴眼睛,像是认可了我的说法,转身风风火火地扑下楼去。说实话,她很适合从事消防的职业。

在确认方正失踪后,我比方嫂还着急。没有方正,厂里就乱套了。客户送来阀门图纸,没人敢下手去做;车床出了故障,没人会修理。工人们急吼吼地问我,方工程师去哪里了?方工程师啥时回来啊?我这才意识到在厂里方正远比我重要。我暗自思忖:如果是我失踪了,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为了逃避债主找个地儿躲起来了,二是有人把我绑架了,那么方正为什么会失踪呢?我只得安排工人边铸造窨井盖,边等着方正回来。做窨井盖不是精密的活儿,没有方正,工人们也可自行操作的。可我一看见窨井盖上“方正铸造”的字样就不舒坦,就会想起“物勒工名”——就是古代工匠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器物上的旧例儿,一些古城墙的方砖上不就刻有已被风雨漫漶的人名吗?我不愿看见满大街的人,把公司的名称踩在脚下,可方正执意要在所有铸件上留下大名,我拗不过他,只得如此了。久等方正未归,我真的很着急,厂里总不能一直那样生产下去,把窨井盖铺满一座城吧?有天晚上,我梦见那些圆圆的铁盖旋转起来,在街面上荡起铁的涟漪。忽而,方正推开一个井盖,从下水道里冒出了头。我赶忙扑过去喊,方正!方正——他却又消失在井盖下了。我从梦里醒来后更慌了,就开始寻起方正来。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篁村的山村,当年有个叫方大顺的少年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的。

在大山里的小火车站前遇见那个酷似方正的男人之前,我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是能找到方正的。

2

我最初见到方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他还叫方大顺,刚从遥远的乡下而来,顶替父职在901上班。他头大身瘦,看上去像是头顶着葫芦。他与901出生的我们不一样,影子似的飘在车间与宿舍之间的两点一线上,有些畏葸、紧张,就像误入森林的兔子。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机车厂青少,技校毕业后分配在不同岗位上,吊儿郎当地上上班,下班后叫嚣乎东西,吹着口哨游走在街上的录像厅、台球室、小酒店里。子承父业的我们不担忧什么,觉得自己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炫耀和挥霍,相信自己会像父辈一样,一直把制造火车的事业永远传下去。我们熟悉901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并不担心会从哪儿蹿出一只狐狸来。我们不搭理方大顺,觉得他就是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是个面目模糊的异乡人。这怨不得我们:方大顺的父亲在901就有些各色,他左腿跛足,据说是当兵时在战场上落下的。他在澡堂烧大锅炉,我们每次洗澡,他都会认真地在厂里配发的澡票上盖一个小小的圆印。他酗酒,一喝醉酒就在夜半的街上游荡,把路灯的影子踩乱了。我们起初以为那老头无儿无女,是老单身汉,没想到他会有个儿子从乡下冒了出来。锅炉工有方大顺这样的儿子,我们有些惊讶,觉得他俩的长相和关系并不像一对父子,也许那是因为儿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缘故吧。方大顺出现在901,或许是个意外。

901是个生产火车的三线工厂,当年一批批工人、退伍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远离银城25公里的大山坳里,开山铺路,建起一座机车厂。一片片厂房潜隐在岭下,一幢幢家属楼建在岭上,铁路隐蔽线蜿蜿蜒蜒,工人俱乐部、邮电所、大食堂、百货店、卫生所、子弟学校次第而出,就成了现在的样子。那座工厂是保密单位,与世隔绝着,对外只有一辆小火车穿梭在大山与银城之间,只有一个代号“901”。那时,厂里人每天早上随着喇叭里的广播声起床,听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骑着自行车去厂房里上班,下班后去工人俱乐部看看电影,在灯光球场上打打篮球,猫在家里看看黑白电视里的《上海滩》,活得挺惬意的。孩子们去车间里捡捡铁条、螺钉和轴承,做个滑板车在街上滑行,做个弹珠枪射击夜晚的路灯,忙得不亦乐乎。厂里人虽然口音相杂,却穿着同样的工装,以战友、老乡、师徒、工友的关系拴成一团团,就跟同种植物一样。901人是制造火车的人,有些轻视银城当地人,也不欢迎异乡人的到来。

方大顺走进这样的901,被人忽视着,却引起了我的警觉。那时,我在保卫科上班,关注着来往厂区的生面孔,更关注方大顺师傅的女儿,一个叫黄毛的女子。我得知那个乡下来的男子拜黄毛的父亲为师后,就在一个夜晚,把在铁轨旁游荡的他叫到厂机关大楼的保卫科。两根灯管在头顶吱吱地响,把屋里照得雪亮。我穿着经警服坐在办公桌后摆弄着电棒,乡下来的男子缩着身坐在对面的矮椅上不敢抬头。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心里发笑,却一脸严肃地问起来,佯装审讯嫌疑犯。

名字?

他舌头像是短了半截:方……方大顺。

你是从哪里来的?

篁村。

你鬼鬼祟祟在我们这里游荡,是不是想偷东西?

不……不是!我是厂里的学徒工。

哦,那我怎么不认得你?你父亲叫什么?

他低下头不说话,我再问,他还是不说,仿佛他的父亲,那个锅炉工的名字是个秘密。我只得假模假样查查他的工作证,把他放了。我隐隐觉得他是个表面懦弱、内心固执的人,那样的人应该不会成为我的情敌的。

在901,师傅对徒弟比对女婿要求还严,方大顺起初并不讨黄毛父亲的喜欢,他懵懵懂懂,遇到机器不敢伸手,似乎怕那些铁家伙咬他。他不会哄师傅,师傅端杯,他不会续水,就像不懂事的走亲戚的客人。幸好,我偶尔会拉他一起,拎点酒菜,去黄师傅家喝喝酒,黄师傅对他的脸色才像一块铁慢慢熔化了。其实,我的目的就是借他的徒弟名义,找机会亲近黄毛。我和黄毛偷偷亲上嘴后,并没有过河拆桥,反而跟他成了兄弟。我有时挺烦他,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我这根救命稻草,抓得太紧了。我觉得他有些奇怪,他在厂里那么孤单,为什么不肯与他的父亲亲近,甚至不肯叫那锅炉工一声“爸爸”呢?我俩常常坐在黄昏的铁轨上,沉默地看着两边坡地上在风中摇曳的青草,各想各的心思。他从不跟我说他在乡下的往事,只告诉过我他从乡下到901是奔着火车而来的。他在十八岁之前,从没走出过山村,只见过绿皮火车穿过大山而去。可我觉得他只是那些渴望逃离乡下农事、过上工厂生活的人之一,那时还没兴起打工潮,还没有层出不穷的私营企业,买米还需要粮票,乡下的孩子只有凭考学、参军才能进城,换个轨道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没有锅炉工这样的父亲,方大顺是不能进入901的,可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幸运儿。

方大顺干的是镟修工。在901流传着一句话:“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车头跑得稳,全凭脚板平。”火车头的脚板就是车轮,车轮的轮箍会结茧会出现金属疲劳,会发生硌伤脱离,发出刺耳的啸叫,甚至会导致火车出轨。镟修工就是对火车的轱辘进行镟修的人,就像个修脚工,要镟去火车脚板上的茧,保障火车不发生脱轨事故。方大顺在黄师傅的骂骂咧咧声中,唯唯诺诺地学着。他眼睛不眨地看着黄师傅,就是不敢跳进大镟坑触摸机器。那大镟坑里,车轮旋转,火花飞溅,车刀削出的铁屑飞出,那些铁屑是滚烫的,就跟尖刺的荆棘一样。一般人不敢跳进镟坑情有可原,可方大顺是镟修工,他不敢跳入镟坑就成了厂里的笑话了。厂部本想把他调到后勤部门继承他父亲的锅炉工事业,可他父亲灌了一瓶酒,闯进厂长办公室闹腾开来,逼得厂部取消了调令,他这才稳当地做起了黄师傅的徒弟。他虽然不敢摸机器,却有事没事总爱去铸铁车间、铆焊车间、总装车间溜达,旁观工友们锻压车轮、开动刨刀、组装火车,像个好奇的孩子。他还从厂部图书室借来各种专业书籍,纸上谈兵地琢磨着什么。他走在街上总是大梦未醒的模样,好几回绕着铁路隐蔽线走,却找不着家门。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师,能真正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工人。

我们觉得方大顺是误植在901的一棵水土不服的植物,可我们都看走眼了。

3

方大顺是两年后,终于跳进镟坑的。

这天黄昏,喇叭里下班号响起时,黄师傅要方大顺理个发洗个澡去黄家吃饭,不知是要纪念师徒结对两周年,还是为徒弟摆下了鸿門宴。听到消息后,我很为方大顺担心,在901一个学徒久不能出师,不只是徒弟的笑话,也是师傅的笑柄,黄师傅可能要放弃方大顺了。方大顺浑然不觉,脸上漾着棉花般的笑,去清理自己了。我和黄师傅在黄家把酒菜备好,久等方大顺不来,却等来一个消息:方大顺竟然误入女工澡间了,他显然不熟悉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岗位,又犯迷糊了。好在厂里人晓得他是个糊涂虫,女工们泼水笑骂着把他轰出澡间,并没有把他扭送到保卫科去,可他却不见了。黄师傅脸更黑了,气得差点摔碎了酒瓶。我知道方大顺是因害羞躲起来了,便去找他。他果然坐在小火车站前的铁轨上,把头压在膝盖上。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喊,大顺!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笑。呵呵,你看见什么了?

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问,啥?

我盯着他说,你在女澡间看见什么了啊?

他脸一红道,我……我啥都没看见,只是白花花一片。

我笑出声来,回吧,黄师傅在等你喝酒呢。

我把他的肩膀拍得摇摇晃晃,他这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低着头跟着我向家属区走去。

到黄家后,黄师傅睃了方大顺一眼,黑着脸哼了声,就闷头喝起酒来。方大顺不敢看师傅的脸,盯着一盘虾子不错眼儿。我偷偷地朝黄毛眨眼笑,笑得黄毛脸都红了。她在厂部幼儿园当老师,只喜欢讲童话。

半晌,黄师傅眼睛就迷离了,已经八成醉了。他拿起筷子一下下地敲起方大顺的头,敲得不重却很准,就跟和尚敲木鱼似的。他边敲边说,你这个闷葫芦的脑壳是咋长的啊?怎么这么不开窍?你都学徒两年了,怎么连镟坑都不敢下啊?你让我怎么当你师傅?我可是八级技工大师傅,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算啦,从今天起你我师徒的缘分就算尽了,你爱干吗就干吗去!他说得颠三倒四,把酒气喷在方大顺的脸上。方大顺被敲得小鸡啄米,头点个不停,脸红成一匹布。我和黄毛想把黄师傅的话岔开,可黄师傅执着地说着,也许是把方大顺当作次品了。

忽然,方大顺腾地站了起来,灌了一杯酒,梗着脖子喊,师傅,别敲了!我这就去镟坑操作给您看!

黄师傅一愣,也站了起来,说,好好!走,是骡子是马,咱们镟坑见!

我们跟着黄师傅走出黄家,向厂房走去。

走进车间后,方大顺真的跳进了不足三平方米的镟坑,他慢慢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伸手开动机器。火车轮旋转起来,他从慌乱中稳住神,渐渐进入了角色。他眼睛盯着头顶上的车轮,耳朵捕捉着刀片对车轮的切削声,身边铁屑飞起,冒出一股热气,重重地撞在地面上。一阵机器轰响后,火车轮缓缓停了下来。黄师傅看着像镜面一样的轮面,黑脸上的笑就像火星一样迸了出来。方大顺从镟坑爬上来,看着师傅的脸也笑了。

那天晚上,我陪着方大顺在铁轨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兴奋得脸发红,踩着枕木手舞足蹈着,嘴里不时发出“哦哦”声,就跟上紧发条的机器人似的。我脚步轻快,发现那晚的月亮镀上了一层银。

自那晚后,方大顺仿佛打通了七窍,把镟轮的活儿干得游刃有余起来。他还操作起机床,拿起焊枪,把焊压刨锻各个工种全玩会了。他走路腰杆直了,眼睛亮了,偶尔也会跟工友们开开荤玩笑了,就跟灯管被通上电似的。

我问他,大顺,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厂里的工种全弄懂了?

他搓搓手说,其实,我一直在看书,看师傅们干活儿,有时看师傅们干活儿就跟自己在干一样……我已经把厂里的生产工艺、工序,在脑子里演过一遍又一遍,晓得绿皮火车是怎样造出来的了,晓得厂里所有机器做啥用,有啥脾气,怎么用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说,这怎么可能?

他笑得很明亮。其实,弄懂901是什么样后,我就不慌了。

我们这才明白过来,方大顺看似在袖手旁观,其实一直在暗暗琢磨厂里的工艺,一直在心里练着,只是不敢下手而已。他是在洞悉机车厂的所有秘密后,才真正走进901的。

此后,方大顺经常戴着大红花,从工人俱乐部的台上捧回奖状,慢慢就成为厂里的技术能手了。黄师傅一见徒弟就眉开眼笑,还不顾我和黄毛的眉来眼去,想让方大顺做他的女婿,可他只有一个女儿。一直把黄师傅当作老丈人的我心里很不舒坦,看方大顺就有些生气了。方大顺没有琢磨过我的心事,仍围着我转,还央求我帮他把户口本上的“方大顺”改成“方正”。我问他是不是嫌现在的名字土气了,他眼神有些乱,摇着头喃喃说他在乡下老家时就叫方正,没说完就闭住了嘴。我们保卫科管着全厂职工及家属们的户籍档案,给他改个名字不是难事,可我就是不愿帮他这个忙,还将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

于是,某个黄昏,锅炉工在街上追逐起方大顺,他瘸着腿,走得地动山摇,却追不上儿子。他走,方大顺就走,他立住身子,方大顺就停下来,有点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意思。他站住身喘着气骂,你个浑蛋小子,有点出息就想把名字改了……你忘本啊!方大顺停下脚,不回头看锅炉工,也不回话,看上去有些心虚。一群孩子围过来,学着锅炉工的样儿哄笑——那是我看到的年老锅炉工和年轻镟修工最像父子的场景了,平日里这对父子很少说话,就跟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绝缘膜、隔热层似的。

我站在路灯下旁观着父子追逐的游戏,在心里窃笑着,直到黄毛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才醒过神来。

我听见黄毛嗔怒地说,这是你搅出的事吧?你那张嘴涂了润滑油啊,那么油那么滑,真是讨厌!

我听见锅炉工在喊,方大顺,你小子要是敢改名字,我就把你送回乡下去!

我想起自从进入901后,方大顺就再也没有回过他的乡下老家了,他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4

篁村,就是方大顺的老家,也是我要去寻找方正的地儿。

我先是坐高铁向南前行,然后转乘绿皮火车钻进连绵起伏的群山。进入大山后,我就有些晕头转向了,仿佛正穿过隧道前往时光的深处:从子弹头似的银白色高铁,到哐啷哐啷的绿皮火车,再往前走,我会不会遇见红色大轱轆的蒸汽式火车呢?其实,去远方我们会心无旁骛,可回到从前往往会迷路的。

在山间废弃的小火车站前遇见那个与方正长相相仿的男人后,我忽然对此行没了信心。那个疑似方正的人眉毛是白的,我走上前递给他一支香烟,向他询问起去往篁村的路。他狠狠地抽完烟,用脚尖把烟屁股蹍灭后才说,篁村就在前面,你跟我走吧,我就是篁村人。我跟着白眉毛沿着松林间的铁轨向前走去,越走越深。我总觉得身后的路正被什么掩去,便不时回头瞥上一眼,却只看到黄昏的光线越来越黑了。

白眉毛沿着枕木向前走,背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想不起来方正有没有跟我说过篁村是种稻还是种麦,就含糊地问,那个……篁村的收成还好吧?

收成?我们村早就不种庄稼了,山田没人种……都抛荒了。

哦?那你们靠什么生活?

白眉毛回头睃了我一眼说,你不是来游玩的吗?我们篁村有远近闻名的白雾谷风景区,好多城里人来游玩,村里人就靠那营生过日子呢。

我笑笑,自打旅游热起,景区开发就像得了猩红热,一个个真假难辨的古遗址成了任人打扮的老姑娘,一些藏山露水的大自然成了搔首弄姿的小妹妹,我早想租个小岛,做桃花岛岛主了。可此行我是来找人的,对白雾谷没有多少兴趣。

我想起方正的原名,就问白眉毛篁村以前有没有一个叫方大顺的人。白眉毛摇摇头,说村里没有这个人。我想再问问他是否认得方正的父亲,却想不起那个曾经的锅炉工叫什么名字了。

白眉毛打开了话匣,喋喋不休地说起篁村大雾的传说,说很久很久以前,一支军队被敌军追至大山里,忽然一场白雾漫起,两支人马都在雾中失去了记忆,竟然握手言和,在这里弃戈耕田,开枝散叶成了篁村的先人。我不相信传说,眼里却浮起了白雾,我有理由相信白眉毛的记忆可能被雾气吞食了。我恍惚起来,觉得大山在雾中隐匿和模糊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两只蝴蝶》的手机铃声飞了出来,我一个警醒回过神来,接听手机。电话是方嫂打来的,她支吾半晌才说,方正可能是因病失踪的。她说方正在家时,经常用“他”来称呼自己,仿佛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他会对自己礼貌地说“您好”,会变着腔调自己跟自己对话。虽然她听不懂另一个方正说的方言,却听出那话里有着辩解和内疚的口气——难道人也能雌雄同体吗?

我很诧异,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查出竟然真有那种叫自我认知障碍的病。我想问方嫂,那个她怀疑的狐狸精难道就是方正自己吗?以前,方嫂跟方正闹过离婚,我劝她说方正就是个套中人,不可能外面有人。可她不再是当年好忽悠的幼儿园老师,舌头早就磨得锋利了。她说,方正拿回家的钱,跟他的年薪、所得公司分红相差太大,到底是我在撒谎,还是方正把钱给了别的女人了?我很纳闷,我真没有亏待方正,如若方嫂所说是事实,那么方正把那些称得上巨额的人民币弄到哪里去了呢?他把钱私自存起来了?他用那笔钱炒股了?那个总犯迷糊的家伙对钱没有多少兴趣,是不会管钱,不懂让钱生仔的啊。我宁愿相信,是我没有付给他那么多钱,毕竟我是个满嘴跑火车、不太可信的人。我和方嫂曾一起问过方正关于钱的去向,可他连眼皮都没抬,就跟没听见一样就走开了。难道他是把钱送给了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了?难道他把那些钱匿下来,就是为了这次出走做准备的?我忽然觉得此行前程未卜起来。

铁路两侧的林荫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山村出现了。那个山村在四山环绕的盆地里,我跟着白眉毛走进村子,一幢幢吊脚楼沿山溪而立,挤挤挨挨连在一起。石板路遍布村中,枝枝蔓蔓,横跨小溪的风雨桥、旷坪边的石栏随处可见。四周的梯田层层叠叠而上,只有砖塔处露出一个豁口,那应该是去往更深的大山里的山隘了。走在村里,白眉毛跟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村人打着招呼,飘飘忽忽的。若不是不时会偶遇坐在溪边写生的学生和端着相机拍照的游客,我都怀疑自己误入一张旧照片了。

走进白眉毛家,我意外地发现那古旧的院落,竟然是个小酒店。数间房里电视机、电脑、卫浴俱全,就跟城里的连锁酒店一样。白眉毛笑,说那是他孙子经营的小旅馆。他的儿子携着一柄斧子出外打工,在深圳做装潢,在那儿有了自己的房子。孙子从小在深圳长大,却回来整起了民宿。篁村有好多人家开起小旅馆、小饭馆,常有外地人来入住就餐,比以前种庄稼收入好多了。

我就在那个民宿里住了下来,跟白眉毛喝了半斤酒,啃了两个玉米,天就真的黑了。白眉毛单身一人,喝完酒坐在椅上,捧着一本《篁村志》打起了瞌睡。我把《篁村志》拿到手翻看起来,那是一本印刷粗糙的非法出版物,上面有图有文字,先是介绍了篁村的地理、历史和传说,然后就是数代村人的名录,最后是数位当过官员、办过企业的村人事迹。这是一本枯燥无味的书,记述并不生动翔实,可能是记述人被白雾吞噬了记忆,也可能这是一本抵抗遗忘的书。我在上面竟然找到了方大顺的名字,上写:“方永生,参军后进入901工作,其子方大顺,十二岁时溺水而亡。”我愕然,方大顺不是仍活着吗?难道我要找的人早就提前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摇醒白眉毛,指着书上的名字问他,这本书上不是有方大顺吗?你怎么说村里没有这个人呢?

白眉毛有些生气,我是说村里活着的人中没有他,谁还记得那些已经过世的人啊?

我走出白眉毛家,走进夜晚的篁村。数家院落挂起红灯笼,影子落在溪水里洇成一片片模糊的红。石板路上不时有黑狗跑过,却看不到人影。我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的民宿里有个女子人影闪过,恍惚就是方嫂。我想我可能跟方正一样,出现幻觉了。

5

我说方正出现过幻觉,并非诽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901那个还叫方大顺的镟修工就频繁出现过幻听幻视。

那时,方大顺已经是年轻有为的技术劳模,他用一次次技术革新为厂里带来了效益,成了厂里的宝贝。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从木头变成钢铁的蜕变气息,我相信: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从班组长到车间主任,一步步走上机车厂中层领导岗位,前途是一片光明的。可就在那时,我发现他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了。

曾经的901灯光球场上,有过一群工人及家属苦练气功的浩大场面: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头顶一口闪亮的大锅,闭目打坐调息运气——那些铁锅就像同一型号的帽子,反射着黄昏的日光,据说那能收到来自宇宙的信息,助人打通全身脉络,获得特异功能。那是当年气功热喧嚣的场景,远比后来的股票热、房地产热蔚为大观。据说,气功不仅能养生健体,还能逼退飞来的导弹。于是,一个个气功大师四方游走,开带功大会,办培训集中营,引得追慕者无数。方大顺当时并没有加入铁帽队伍中,却在气功热消退后,悄悄跟着一个师傅练了起来。

那个气功师傅长得瘦长,腮下飘着几绺长须,看上去有些仙风道骨的范儿。他不知何方人氏,不辨年龄,自称小时候在长白山中迷路,遇见一道人,后跟随道人修炼了二十年,才走出长白山行走世间的。他说人体就是一个气息贯通的小宇宙,只要练成气功就能以意念驱气,让气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如火熔石成金,如磁隔空吸物,如刀削铁如泥,无所不能。那长须男子从异地而来,滞留在901浪荡着,已经过气功热洗礼的901没人再信他的话,都说他是个骗子。若非他会玩些纸牌魔术,若非当时改革初期流动人员管理松了,我们保卫科早把他当作盲流抓住遣送走了。可方大顺却不知怎么就信了他,买来好烟好酒好菜供奉着,跟着他站桩坐马、打坐冥想,亦步亦趋地操练起来。于是,在黄昏的山岭上,有时长须男子双掌罩住方大顺的头顶,双臂张开为徒弟发功,就像老鹰扑向兔子;有时方大顺跟着长须男子摆开架势,单腿而立,白鹤亮翅,恍若欲飛的大鸟……那一对身影被夕阳染得跟雕塑似的。

我劝方大顺,大顺,那家伙满嘴谎话,你怎么能信他呢?

方大顺眼神热切,我就信他!我信人体就是个小宇宙!

切,你跟着那家伙能练出什么来?

我师傅说了,只要我练成气功,就能运气发功,想把铸件怎样就怎样,到那时厂里就不需要那么多机器了,901就是另一番模样了!你想想,如果我能用气功把铁扭成麻花,那还要刨刀车床做什么?

我大笑,大顺,你傻了吧?如果真有那种气功,那还要工业学院、技工学校做什么,让大家都练气功不就行了?

方大顺撇撇嘴说,你不懂!我师傅说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禀赋的,只有练得开了天眼的人,才能这样,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世界!

我晓得方大顺很固执,只好任他玩玩他肚子里的气体了。

方大顺练得很勤奋,不时有惊喜传来。他打坐入迷时头在铁架床上撞出一个大包,就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他能把气聚在一起了,只是控制不好,让那股气在额头上郁积成了青包。他站桩站久了,忽然一脸迷醉地说,他闻到香气了,那就是气的味道,他找到气感了。他一次次对我运气发功,问我有没有感受到头顶有一股发烫的气流扑来,问得我烦了,只好敷衍他说有啊有啊,他便欣喜地抱起我乱转起来。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在打坐时突然睁开眼,说他看见月亮里飞出一群金黄的蜜蜂,我才意识到他可能练功入魔出现幻觉了。等他清醒过来,我力劝他别再练了,可他说他已经打通小周天,终于开天眼了。后来,他幻觉不断,在菜市场的大白菜里看见了奔跑的斑马,在火车头上看见了蹲坐的老虎,在自己体内看见了发光的球体……他说得活灵活现,由不得人不信。

我担忧起来,忍不住把方大顺得了幻觉症的事儿,告诉了黄师傅的女儿,幼儿园老师黄毛。那时,我和黄毛的爱情进入了深水期,总是磕磕碰碰的,而黄师傅正在加紧撮合黄毛和方大顺的婚事。黄师傅语重心长地告诫女儿,说我是身无一技之长、就靠嘴巴混世的男人,做丈夫不靠谱。当时我对黄师傅很有意见,认为自己会对黄毛一直好下去的。多年后,我才发现黄师傅看人是精准的,如若当时我能听信他的话做好职业规划,现在可能已成为知名作家了——当然这是后话。当时,黄毛深受他父亲的影响,对我越发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我第一次告诉她方大顺出现幻觉时,她挺好奇,乐得嘴角开了花。可随着我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就对我翻起白眼。她要找方大顺查证此事被我挡住了,我不想在方大顺的眼里成为告密的小人。于是,她很生气,说我天生就是大骗子,在编谎话诋毁方大顺,破坏方大顺在她眼里的美好形象。我越急切地辩解,越让她反感,反而让她离方大顺越来越近了。我无奈地发现黄毛的心里有个弹簧,越挤压反弹得越厉害,把我弹得越远。我不怨方大顺,只期待他的幻觉不要那么频繁,可我总得怨恨一个人吧?

终于,我向长须男子下手了。我找了几个兄弟,偷偷把长须男子抓了起来,用手铐把他铐在大仓库。那个仓库很空旷,人的喊声是传不出去的,我愿长须男子能在里面彻夜打坐,或者用特异功能遁身而去。可第二天,他已经瘫在地上,喊哑了的嗓子也发不出声儿。我放了他,他就悄悄离开901再也不见人影了。方大顺寻师不见,焦躁了些许日子才安静下来,不再寻师了。

第二年初春的早上,我去方家找方大顺。锅炉工不在,方大顺正和黄毛坐在房间里嗑着瓜子。我走进房间时,日光从窗外射进来,让我的眼睛迷了迷。

我听见方大顺欣喜地说,哦,我看见屋后的油菜花全开了!

我大笑,怎么可能?这是初春,油菜花怎么会开呢?我没看见901有油菜花开啊,你又出现幻觉了吧?

黄毛雀跃,走!我们去屋后看看!

当我们走到方大顺家屋后的油菜地时,赫然看见几百株油菜花竟然开了,一波波地卷起金黄的波浪。我从来没见过油菜花开得那么热烈那么愤怒,我蒙了,我来时真的没看见那里油菜花开,难道是我看错了?难道方大顺的幻觉能变成现实?我看见黄毛穿着红裙子的身影,在油菜花丛里穿来穿去,听见她的清脆的笑声在追逐着蜜蜂,也许女人天生就热爱幻觉吧?

多年后,想起那个油菜花盛开的早晨,我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6

也许是因为没了师傅指导,也许是因为有了黄毛相伴,爱钻牛角尖的方大顺竟然半途而废不再练气功,又一头扎进车间里。那时,机车厂开始军工转国企,在市场经济的初潮中扑腾得直呛水。901人这才知道山外的世界并不需要他们源源不断地制造火车,“造火车的人”在银城人眼里不再风光了。没有活计来喂饱的生产线开开停停,被迫放长假的工人开始游手好闲,旱涝保收的工资日渐缩水稀薄起来。似乎有风从大山的隘口灌了进来,机车厂摇曳起疯长的青草来。一时风吹草动,有人悄悄找关系调进银城机械厂,有人偷偷为私营工厂干起私活儿,有人默默地停薪留职去了南方,厂区里弥漫起不知所措的恐慌气氛。更多的工人守在厂里,稳稳妥妥地等到退休养老,甚至有人相信终有一天901会整体搬迁到大城市去的传闻。厂房越来越灰暗,一两台尚在运转的机器发出空洞的轰鸣。方大顺站在车间里,身影越来越硬,就跟刨刀削出的铁屑似的。那辆在901和银城之间穿梭的通勤小火车一直没有停开,方大顺还得定期给那个绿皮铁家伙修脚,他执拗地干着活儿,把那火车轮镟修得更光滑了。痴迷气功或许只是他的一次寒热病,病愈后的他似乎对外界的风有免疫力了。

有个夜晚,我和他走在铁轨上,想着一样的心思。风吹动山坡上的草,也吹乱了月光。

我苦恼地挤着脸上正在消退的青春痘,问他,大顺,假如厂里不行了,你怎么办?

他迷迷瞪瞪地望着我,怎么会?这么大的国有工厂怎么会不行呢?

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我说的是也许……现在厂里自主经营,是断了奶的孩子哦。

他眼睛亮亮地看向远处的铁轨说,不管怎样,只要有铁轨在,火车都会一直沿着轨道行驶的,是吧?

我想说也许火车也有改轨换道的时候,可没有说出来,只看着拎着信号灯的巡路工越走越远。小火车站没有扳道工,那条唯一的铁道有着固定的方向,固定久了,有些枕釘生锈了,巡道工偶尔会巡巡路的。

就在那时,我忽然发觉方大顺的父亲老得太快了。901人以工种区分身份,锅炉工就像是制作铸件时切下的边角料,不被人瞧上眼的。方大顺的父亲因查出肺部有疾,竟然把酒戒了。不再喝酒的他变得沉默了,手腿却总是抖个不停,跟触了电似的。方大顺对父亲仍然生疏着,仿佛温度总达不到焊点,父子俩没法焊接在一起似的。可我看得出,方大顺看父亲的眼神,从以前的敬畏、冷漠变得怜悯了,他在默默地注视着锅炉工的日渐衰老。年老的锅炉工见风就抖,可有时也会神采飞扬起来,拍着枯瘦的胸脯说起往事,说起当年在部队当工程兵的经历,说起901铺设铁轨时热火朝天的场面,说起第一辆火车出厂时敲锣打鼓的情景。他跟众多的父辈一样,一沉浸在往事中就会荣耀起来。我们这才知晓那个锅炉工的跛腿不是来自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开山修路铺铁轨时的一场事故。他的腿瘸了,而铁轨在山岭间生长出来了。那时我们崇拜军人,忌讳生产事故,锅炉工的形象在我们眼里又下滑一丈,快低到尘埃里了。

年老的锅炉工在那个冬天来临之前,气越喘越急,咳嗽得越来越剧烈,似乎想把肺吐出来。终于,当雪花三三两两飘舞起来时,他就安静地躺在厂部卫生所的白被单下,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之前,那辆通勤的绿皮小火车竟然出了事故,在开往银城的途中,把两节车厢甩离了铁轨。事故原因是方大顺未能尽职引发的,他竟然好长时间没有检测和镟修小火车的车轮了。幸好那场事故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发出一阵尘土飞扬的轰响,把成群的麻雀震昏了。那些麻雀落在草坡的薄雪上,星星点点,等我们要去拾起它们时,又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飞走了——901的冬日竟然还有那么多麻雀,它们为什么会在车轮和铁轨的碰撞声中集体晕了过去呢?我们边议论麻雀,边把脱轨的车厢抬上铁轨,发现小火车比以前重多了。方大顺当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那几日他总是失魂落魄地问我,你说……火车为啥会迷路呢?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的祥林嫂。又过了些日子,锅炉工就走了,我不喜欢怪力乱神,可宁愿相信那场事故是他逝世的预兆。

锅炉工被厂部卫生所的白色救护车运到银城殡仪馆去了。面对父亲的遗体,方大顺脸上的肌肉颤动,终究没有哭出来,也没有流下眼泪。老工人望着睡去的锅炉工说,这个老伙计,没到期限就报废了,唉!工人家属叹息,大顺连一滴眼水都没流,虽然是亲生却没亲养,这对父子缘分浅啊!等厂领导读完悼词后,锅炉工就被推进殡仪馆的锅炉,变成一缕烟一堆粉了。捧着父亲的骨灰回901的路上,方大顺神情木然,心思像是被麻雀叼走了。当远远可见岭上的电视发射塔时,他忽然抬眼看向窗外零零乱乱的雪花说,他……这一辈子总跟黄的土、黑的煤打交道,总算被雪花接走了。他的话有些凉,也许是被车窗外的风吹凉的吧。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真的盛开时,方大顺和黄毛结婚了。那时流行集体婚礼,在厂工会的组织下,一场以十二对青工为主角的盛大婚礼在工人俱乐部里举行了。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时,一对对新人鱼贯登台,新郎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新娘穿着白色婚纱,就跟一对对孪生花似的。我远远地坐在台下,根本分不清其中哪对新人是方大顺和黄毛,他们着装打扮同一款式,幸福的表情太相似了。那些新娘的身后都有两个孩子捧着婚纱的裙脚,他们来自黄毛所在的幼儿园,涂着红脸蛋儿,也很兴奋。他们显然比新人们老练,他们曾在六一儿童节多次登上这个舞台,跳过舞蹈《葵花朵朵向太阳》。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有些空落,觉得那些新人就像云朵正离我越飘越远。

我从热闹的俱乐部踅出,被凉风一吹,打了两个寒战,这样的春日还有倒春寒?

一个喝醉了的老工人摇晃着身子走过来,歪着头看我,那个……今天又开表彰大会了啊?

我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说,好像……是吧。

老工人仰起酡红的脸说,那我怎么没听见大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啊?

7

我是在《咱們工人有力量》雄壮的歌声中醒来的,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缕缕白雾从窗外游了进来,我才醒过神发现自己身在篁村。山村静得让人恍惚,我仿佛看见隔世的场景从雾里浮现出来:一个雪厚三尺的冬夜,山村少年为从大山里逃离出去,曾坐在油灯下刻苦读书,却未能考到山外的学校,只好一辈子窝在大山里,当他雪夜闲看路遥的《人生》时,把眼睛看湿了;一个山花初开的春日,那人的儿子初中未毕业,就跟着邻家的哥哥走出了大山,去南方的城市打工,梦想着在那海边的城市买套房;一个多雨的夏日,那人的孙子从城里回来了,在山村开起民宿,计划再办一个旅游度假区……我说的山村少年就是白眉毛。世道真是变化快,以前乡人争着从乡村逃离,现在又有人来乡村寻游了,时光是不是一条回环往复的河流?可人只有一条路,能在时光之河里来回泅渡吗?方正从篁村走出,假若他现在重新归来,肯定不会再是少年了。

太阳出来后,篁村的雾就散了。白眉毛领着我走进砖塔下的隘口,去白雾谷景区游玩。既然是景区,难免有伪饰的嫌疑。我去过一个山谷里开发出来的景区,那里有巨大的恐龙、大象、斑马,一按动电钮就会笨拙地活动起来,发出满山谷的吼叫;那里有水泥做成的树屋,远看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里面却是设备齐全的宾馆双人间——那么白雾谷会是什么样子呢?在去往白雾谷的路上,白眉毛仍跟我唠叨着大雾的传说,这让我担心被雾气吸走记忆。我漫应着,对白雾谷之行并没有多少期待,只想在那山谷里遇见我要找的人。

白雾谷果然跟众多的景区一样,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山谷里有一片绿得发蓝的大湖,山壁上修凿着大小不一的山洞,湖上搭起一条起起伏伏的椭圆形轨道,一串模仿绿皮火车的滑车在沿着轨道奔驶,跟银城游乐园的过山车应该属于同一类项目,没什么奇妙之处。

我跟着白眉毛攀到岭上的小火车出发地,那是个蒸汽式火车头造型的建筑,门前一个形如站牌的水泥墩上写着“迷失的火车”,不像是火车站名,应该是游乐项目的名称。一走进那个建筑,我就被晃花了眼,里面竟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镜子,恍若走进了玻璃里。四周人影幢幢,我走,身边镜子里的“我”也跟着走。

白眉毛把我领到售票口说,老板,这个小火车很好玩,你玩玩吧。

我迟疑道,你跟我一起玩玩,费用我来。

白眉毛摆摆手说,不是钱的事,把你带到这儿,我就是导游,在这里吃喝玩乐是不用花钱的。我是不习惯这个,坐在小火车里我就头晕。

哦?你晕车?

是啊,就因为这个毛病,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呢。

我还想说什么,白眉毛一晃眼就不见了。

我不辨南北,站了片刻才买了票,跟着游客跳上小火车。服务生上来帮游客拴紧安全带,就像捆起一个个粽子。接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小火车缓缓滑出玻璃小站。新鲜的阳光暴泻而来,我一阵目眩,待适应光线后,才放眼望去。小火车飞在大湖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赶忙把目光从湖面上收回,看向车上的同行者。忽地,我看见前面第三排有个游客像是方正,心里嘀咕,难道那是白眉毛?他也坐上车了?小火车越滑越快,那人转过头朝我一笑,又转过脸去。就在那短促的一笑间,我认出他真的是方正——他果然回到他的出生地了。他比以前脸色红润多了,头发梳理得顺溜多了,可他就是方正,我喊,方正!方正!

小火车飞快地奔驶起来,沿着轨道向下冲去,又向上攀起。我惊慌地闭上眼,拼命地压住心脏,怕它飞了出去。我并不恐高,却在小火车扑向湖面时担心自己落入湖里,在攀升时担心自己被抛出车外。我蓦地怀念起901的绿皮小火车,它那么平稳,只是偶尔有些微微摇晃,那时我一坐上它就会打瞌睡,就像睡在摇篮里。而这山谷间的小火车上下幅度太大,车速也快慢不均,难道这就是现在人想要的刺激吗?我紧紧地抓住把手,担心头顶的风会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甩离大地。耳边惊叫声四起,我也张大嘴巴尖着嗓子喊叫,方正!方正——没人应声,也许我的喊声被惊叫声淹没了。

小火车终于慢了下来,我睁开眼去寻前面的方正。忽然,一团团白雾从湖面升腾上来,片刻就漫遍了整个山谷,我眼前雾气飘荡,根本看不见前面的人。我着急地等着白雾散开,等着小火车停下来,到那时我会给方正一个紧紧的拥抱。小火车绕来绕去又缓缓滑行了好几圈,滑得雾气渐渐散去,这才停了下来。游客们解开安全带,向车下逃去。我赶忙去寻方正,却发现前面第三排座位空了,曾在那里坐着的方正已经没了身影。我心咯噔一下,慌忙扫视起四散的游客,他们从一节节车厢里跳下来,嘈杂一片,却没有方正的人影。难道我刚才出现幻觉了?如果不是幻觉,那方正怎么从小火车上消失的呢?如果是幻觉,我为什么那么真切地看到他了呢?难道这场大雾真的能让人消失,或者能让人产生幻觉?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方正在停车后,混在游客中间逃走了。

我头晕目眩地爬下车,摇摇晃晃地走出小站,对着门外的阳光揉起眼睛,想把眼里的雾气挤出来。

就在这时,白眉毛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告诉我,这个山谷里的大雾真的能……

白眉毛打断我的话,你还真信那些鬼话啊!

我急切地喊,可是……

白眉毛收住笑说,那个,你跟我走吧,白雾谷老板要见你呢。

哦,白雾谷老板是谁?为什么要见我?

白眉毛搓搓手,我也不知道,你去了不就明白了?说完,他把双手团进袖管里,低着头向前走去,其实他的背影跟方正还是明显不一样的,显得佝偻多了。

我想了想,只好跟着白眉毛走去。我没有去想白雾谷老板是什么人,只是有些担心没有白眉毛导游,我会在这山谷里迷路。其实,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容易迷路的人不是我,而是方正。

8

创办铸造厂,就是我把迷途的羔羊方正引上星光大道的。

901机车厂在一个多雨的秋天停产倒闭了,这并不突如其来,我们像是跟病入膏肓的亲人告别似的,在一寸寸的撕疼中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心里有些深信不疑的东西坍塌了,在连绵的秋雨里,以一粒雨滴的茫然理解着大海的忧伤。我们不得不自谋出路了。有人返回父辈的原籍,去了他们陌生的故乡;有人被私营企业高薪聘请,过上了优渥的生活;有人在银城过境公路旁开起摩配汽修店,当起自己的主人。901仿佛一瞬间就空了,露出了衰败的迹象。

那时的方大顺像是猝不及防被行车上坠下的铸件砸中了,他愤愤不平地埋怨,都怪那些廠长,就晓得把钱往自己兜里揣,只晓得计件工资、减员增效、下岗分流瞎折腾,把厂子弄垮了!都怪那些工人,没心思上班,产品越做越毛糙,把厂子搞臭了……他怨天尤人,常去车间里转悠,看机器设备安静地锈去。也有工厂想聘请方大顺,可他犹犹豫豫,舍不得离开901。他茫然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地问我,机车厂倒了,绿皮小火车还会开下去吗?我想他过于担忧了,绿皮小火车是901通往银城唯一的火车,怎么会停开呢?他焦急地问我,机车厂没了,我该怎么办啊?我早已胸有成竹,就对他说,海阔凭鱼跃,你就跟着我干吧!我知道他是一粒淹没在沙砾里的金子。

没过多久,我就拉拢起原厂销售科的同学、原厂技术标兵方大顺,租下空置的铸铁车间场地和机器设备,召集十来个下岗工人干了起来。我们铸造起窨井盖、阀门、叉车,规模越做越大,终于办起了有模有样的铸造公司。其实当老板并不容易,得能经得住事。原厂销售科的同学在激烈的争吵后分家单干了,技术工人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厂里业务青黄不接,我为此经常薅头发,终于成为成功的秃头企业家。我毫不怀疑,未来的方正铸造厂会重现901当年的气象。自办厂后,方大顺一直跟着我干,生产技术全由他当家,别的事他不问不管,只是固执地坚持公司必须取名“方正铸造”,还要把厂里生产的所有产品都铸上这个名字,那时他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方大顺”改为“方正”了。我只好依了他,当然公司执照上的法定代表人必须是我的名字,这是不可篡改的。我有一种自己的儿子跟他娘姓的怪怪的感觉,也许方正公司就是时代的私生子吧。

时间那玩意儿真是奇怪,总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什么。我们抵抗时间的方式,就是使用防腐剂防锈油,好让机器能够运转下去。可我们却无法阻止时间改变人的模样:方正即便改了名字还是他,就像齿轮只要涂点机油就能正常旋转。可以前的黄毛变成方嫂后,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竟然大瓣大瓣绽放起来。从文静的幼儿园老师,到巧言善辩的传销工作者,再到泼辣能干的小酒店老板,她跟苏醒的母兽一样越来越张牙舞爪,似乎总在心急火燎地想抓住什么,也许越发鼓噪的时代在她身上留下发酵剂了吧。她警惕、尖利,常为芝麻大的事动气,恶声恶语地数落方正,如若方正顶上一句,她就会像泼上油一样烧得更旺,弄得方正越发沉默,更愿意跟机器为伴了。我见过方正认真钻研过一本书,上面说的是应对女性更年期综合征的方法——他也许是把方嫂当作出了故障的机器来研究吧。我低声问他,有效果吗?他脸红了红,摇摇头无奈地笑。说实话,我有些怀疑方正的出走跟方嫂有关。

我曾听过他嘬着鲇鱼嘴对我说,你说说,我跟黄毛是不是前世有仇啊?

我笑笑,夫妻前世都是老鼠和猫……她怎么你了?

他眉毛越皱越深,像是被螺丝越旋越紧。她总是跟我寻丝觅缝地吵架,真让人受不了!

我晓得方正以前是喜欢黄毛的,现在生活上是离不开方嫂的,他不喜欢鸡飞狗跳地过日子,却不会跟老婆离婚——我还真不知道离开方嫂后的方正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说,没事,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有机会劝劝她哦。

他闭上嘴转身走去,走了三步,突然回头说,总有一天,我会逃开她的!

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气话,现在想起来那可能为此次出走埋下了“伏笔”。

其实我也有些畏惧方嫂,她指责起我总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满嘴嘲讽。可我总得见她,我把公司招待餐尽量安排在她的小酒店里,在那里我即便喝醉了,也会睡得踏实安心,就像睡在901家里那个小铁床上。有一回我在小酒店喝酒时,一家公司派来混黑社会的人来找我要债,刀都横在我脖子上了,就是方嫂拿起厨房里的菜刀把那伙人赶跑的——其实,能在这世上找个安心的地儿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没跟方嫂说起此事,不是怕她跟我翻脸,而是不想给她添一份内疚。我在来篁村寻找方正之前,去小酒店找过方嫂。她显然好久没有睡好觉了,眼圈黑得像熊猫。

我说,方嫂,你莫着急,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她气鼓鼓地绷着脸说,你爱找就找,找不回来就拉倒,就让他死在外头好了!

我想劝劝她,如果方正回来了,让她对他温柔些,可哼哧哈哧不知怎么说出口。

就在那时,一阵手机铃响,她慌乱地一把抓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又扔到一边。我晓得她一直在等方正的电话,一直在等方正回来,只是要强地摆着脸而已。

我嘴角有些发干。那个……方正在外面真的没有女人。

她尖尖地刺我一眼,你打小就扯屁聊谎的,你说的话我能信吗?

我竖起三根手指,真的,我向你发誓!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晓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晓得他没有被你带坏,他不是拈花惹草的人。

我赔笑,是,是的。

可是……他心里装着事,整天像在梦游……作为他老婆,我都不知他整天在想什么……我能不跟他吵吗?我吵吵闹闹,就是想把他从梦里闹醒!

我不好再说什么,就起身告辞。

她看看我,从吧台拿出一顶帽子,你把这顶帽子带上吧……这些年,他头发掉得厉害。

我接过帽子,摸摸自己的秃头,走了出去。

那是一顶鸭舌帽,曾经是901工人们最爱戴的帽子,也是方正最爱戴的帽子,看来方正这次出走准备不充分,忘记随身携带那顶帽子了。

9

见到白雾谷老板时,我倏地想起忘记携带鸭舌帽了。

白雾谷老板迎面走来时,我的眼球陡地放大了。他梳着大背头,挺着瘦长的身子,眼神亮得像雪。他的着装、神情与方正迥然不同,可眉眼太像方正了,而且也有一张鲇鱼嘴。我迟疑着,不敢贸然相认,我已经好几次认错人了,也许这里有很多人跟方正长得相似吧。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包,那里面有方正的照片。

白雾谷老板向我伸出了手,笑道,好久不见!

我握住他的手,小心地回应,好久不见,您是……

我是方正啊!我晓得你到篁村来找我了,我在小火车上见过你。

真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是问我怎么开发起白雾谷吧?他灵活自如地转过身,眺向窗外的大湖,这些年我把公司里的分红全用在这上面了!我打款出图纸,委托少时伙伴建起了这个景区。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瞒着你老婆呢?这是个很好的投资项目啊。

我只是想自己干点事……这是我老家,年少时我很想离开这儿,现在又想回来了。

我很生气,你就算自己想单干,想回乡创业,也没必要跟我们玩失踪啊!

他眉眼低了下来,又恢复成方正的模样,有些口吃,不……我不是想欺瞒你们……其实,我回来是想找回自己。

找回自己?要找回那个少年的你吗?

我想这并不奇怪,人有时想回到故乡回到童年,跟曾经的自己握手言和。

不……不……我要找的另一个自己……他早就溺水沉入这个大湖里了……可在901我总觉得他就在我心里,就在镜子里,就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我开发白雾谷就是为他做的,我现在只是暂时帮他打理一下……过些日子,我还会回901的。

我心里一跳,方正心里果然一直藏着个人,那个人总出现在他的幻觉里,怪不得他那么孤僻,常常独自发呆,自言自语了,这不就是一种病吗?

大湖上白雾再次漫起,雾中传来一阵阵惊叫声。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龄,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方正的话在我心里跳了许久。

后来,在那间三面飘窗的办公室里,方正说出了他的一个不愿示人的秘密。他说,其实他真的叫方正,不是方大顺,不是锅炉工的儿子,他少时就父母双亡了。锅炉工有个儿子叫方大顺,是他一起长大的玩伴,以前两人形影不离,就跟孪生兄弟似的。某个夏天的黄昏,他跟方大顺像往常一样到白雾谷的大湖里游泳,追逐湖面上的水鸭,可方大顺不知怎么就溺水身亡了。等长大后,村里人就让他冒名方大顺,以锅炉工儿子的身份去了901。那時乡村的孩子能到城里单位上班就跟鲤鱼跳龙门一样,是令人羡慕的事,他小时候就喜欢去岭上看飞驰的火车,当然愿意离开山村了。他以方大顺的身份来到901后,先觉得那儿就是个迷宫,后来就慢慢喜欢上了机车厂。他有时觉得自己是孤儿方正,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锅炉工儿子方大顺,甚至觉得方大顺溺水是自己杀死了另一个自己。他一直想回篁村找回自己,为另一个自己做点什么……听着听着,大湖上的雾就飘进我的脑瓜里,我分不清方正说的事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他的臆想,但肯定不是谎言。

我问他篁村和901他更喜欢哪儿,他说也许方正喜欢篁村,方大顺喜欢901。

我问他这里的白雾是不是真的能蚕食人的记忆,他说有时人需要一场雾。

我问他为什么要在山谷里开发“迷路的火车”游乐项目,他说901的火车迷路了。

白雾渐渐散去,我和方正站在飘窗前,看着大湖。我俩许久没有说话,仿佛一对羽毛褪去的大鸟。湖水真蓝,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投下山岭的倒影,偶尔一只水鸟掠过湖面,没有划出一丝水纹。

忽然,我听见白眉毛的声音,你们看,那湖像不像一面大镜子?

我惊讶地回头看去,白眉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注视着我和方正。我没有应声,却听见满谷的鸟啼声响起。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朱斌峰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6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