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晚才回来。
一进门就踢飞了高跟鞋,扯掉一层层时髦行头,只留黑色蕾丝内衣。她把自己扔到沙发里的时候,像一片树叶在坠落。
猫已经饿了整整一晚上。粮草在黄昏来临之前就扫空了。饭量惊人或许是寂寞所致。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猫还能干点什么呢?作为一只宅家的“死肥”,老鼠无关了,鸟和鱼也无关了,偶尔会有一只苍蝇飞过,半只蜘蛛自天花板坠落,猫都懒得搭理。
刚才,女人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三下,猫控制不住地欢呼起来。夜深人静的,这欢呼声听上去格外夸张,显得没有城府。但猫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如果女人能听懂,猫一定在说——可算回来了,亲爱的女奴!
女人无视猫的存在。猫摇动起尾巴,像人类挥手致意那样,又用左腮帮子试探性地蹭了蹭她的腿,果然,猫被踢了一脚。这一切十分反常。放到以前,女人定要扑上来一顿发嗲,说些神经不正常的话。死乖乖,过得咋样?想“马麻”没?肥猪猪,快让人家撸几把。
猫通常会不以为然地傲娇,甚至做挣扎状。女人亲热起来恨不能将猫吞下,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猫嚷嚷着。
今晚的角色分配完全顛倒过来,这让猫预感大事不好。灯一直没开。两个小时过去了,猫的晚餐仍无着落。饥饿覆盖下来,猫只能忍着,蜷伏在黑暗里,等待气氛的松动。
黑暗中的一切对于猫来说愈加清晰可见。黑暗中,猫的视力至少是人类的六倍。猫的视网膜包含了很多在昏暗光线中活跃的细胞。猫的眼睛后部还有一层特殊物质,遇到光,哪怕极微弱的光,也能像镜子一样将其反射回来并穿过视网膜——凭借着直射光和反射光的双重加持,猫想不看见都难。
这是一个蓝色的家。玄关、屏风、窗帘、五斗柜、床、沙发、书桌、书橱,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蓝是万物年轻时的颜色,蓝色比粉色更少女。女人曾经跟猫说。猫听了偷笑,有好吃的就行,胖子总归更现实一些。
猫认为女人喜欢花冤枉钱。每去一次当代艺术展,就要收几样东西。去年,女人收了两片昂贵的云,一朵鹅黄,一朵纯白,不过是流浪艺术家拆了数件二手羽绒服所致,偏要美其名曰《游梦》。前前后后女人还买回来五六幅油画,分别挂在客厅、卧室和书房,画里面究竟是什么,猫相信大多数的人类应该看不懂——至于猫,高兴的时候,就把那些凌乱的色块想象成鱼群,正在跳一支支玄妙的舞。不高兴的时候,随便是什么就好,与猫何干。
厨房值得一提。那里的灯光效果堪比舞台,几乎是女人最喜欢停留的地方。女人曾经在追光里分解乌鸡,也曾借壁灯影打出烤面包的身姿。中岛比一张大床还宽阔,上面摆放着各种“神器”,高科技的诸如3D打印食物,可以理解为3D打印机和电烤盘的结合体,能制作出任意图案的煎饼。恨谁吃谁!有段时间猫到处撒尿,女人就用猫的照片打印了一沓煎饼,至少包括青檬和芝士两种口味。还有只老欧洲古董,据说是一百年以前的平底铜锅,不论火焰大小,导热非常迅速而且平均。大师都离不开它。女人用古董锅做照烧蛋卷的时候,通常会配上这句旁白……
女人在厨房自恋,猫在厨房续命,各求所爱。逢上女人的好心情,东南角就有足量的金枪鱼罐头,反之,女人会骂猫挑食,猫只能去嚼那些嘎嘣硬的猫粮。而此刻,不管好的孬的,餐盘空空如也。
女人在沙发里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头发散乱,四肢无力,胸口起伏急速。
猫等待着女人拿自己撒气,那样总比可怕的安静要好。
又是一大段的悄无声息。就在猫决定忘记饥饿,枕着无奈进入梦乡的时候,女人哭了起来,声音不大,极度压抑。伴随着啜泣和抽噎,所有的蓝,在黑暗中沉潜下去,猫忽然有种被囚于海底的窒息感。
睾丸素降低,智商就开始上升,猫变得安静起来,不再到处撒尿,乱磨爪子,行为甚是节制。如此修行了几年,猫渐渐能听懂人话了。
这个蓝色的家,除了抄水表的、检测暖气阀门的、调试网线的,几乎再无其他男人造访。哦,对了,欧赞常来。可他好像不属于“直男”。
反正他又不会发生什么。女人这样跟猫说。
欧赞顶着莫西干头,穿机车装或雅痞西装,背麻质字母袋,脖子上绑围巾,且永不重样。欧赞的英文名字一个比一个拗口。从地中海穷游回来,改成了欧赞。亲爱的,希腊语里,“欧赞”是诗人的意思,季风穿行于帝国的遗址,给了我新灵感。欧赞告诉女人。
矫情啊!猫听了喷嚏连连。
猫凭气味划定敌友。欧赞用过期的古龙水,猫不喜欢。当然,欧赞也不喜欢猫。只要猫在旁边,两米,三米,甚至是五米,欧赞都会嗓子发紧眼睛充血,随后涕泪横流,纸巾被唰唰抽出,很快堆积如山。
猫毛过敏症,属先天发育不良。女人这边抱怨欧赞浪费纸巾,那边将猫轰进书房,关起了禁闭。俩中性货色都不消停,她嘟囔着。
除去味道可憎,欧赞还是个结巴,一激动就发作。某次,他在电台做完直播嘉宾,兴冲冲地发来语音,女人点开免提,任欧赞因亢奋而愈加结巴的声音在蓝房子里回荡。我我我今天是从从从一本畅销书谈谈谈起的,《越老,越有钱,越正点》。没没没错,我们正进进进入一个没有年龄界界界限的社会……
天啊,这种非典型的叙述节奏,几乎要把人和猫同时逼疯。
欧赞还好追瑜伽课,去孟买去巴厘岛,跟印度老师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进而控制自己的灵魂。一朝学完归来,必带上冥想和哲思,跑到蓝房子宣讲,亲爱的,打坐可以让我们静下来。
欧赞讲来头头是道,并奉上名牌瑜伽垫,顺便演练一番,什么风吹树式、半鱼王式,不过都是猫伸懒腰舔蛋蛋的琐碎罢了。如果猫能开口说人话,定要怒怼几句——守着天生的瑜伽大师还敢造次,真乃诋毁本猫的优雅日常。
猫一向偏激。女人不同。欧赞是“娘”,可还有夹缝中生存练就的机智,以及超强的垃圾情绪回收能力,女人瞧不上他,却也离不开。又说,欧赞在策划界混出了一方天地,与甲方谈价格时不卑不亢,给多给少都不干,钱太多了有压力,钱少了又没有什么动力,老板,您取个中间值?诸如此类,女人都曾击节叫好。
猫和欧赞的梁子结得深,或许早至第一次见面。当时,欧赞跟女人说过猫的坏话,好吃懒懒懒做,一身颓废,亲爱的,养只狗狗狗多好,还能看家壮壮壮胆儿。
女人将食指侧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制止动作,嘘!猫能听懂。
欧赞不以为然,跷着二郎腿,继续往红茶里调桂花蜜。猫趁机跑到玄关处,在那双崭新的男式马丁鞋上撒了一泡尿。知道吗?贵族和暴发户的区别,就落在这微妙的奢颓气质上。猫一边受用于挥洒的快意,一边恨恨作想。
除了欧赞,女人还有两个闺密,一高一矮。高的喜欢穿格子衬衫,衬衫扣子一丝不苟,连最上面那颗也扣得很严谨,显出几分禁欲的味道。猫心里叫她“格子”。格子任教于三流大学,安稳,大约也乏味。
矮的恰恰相反,四季行头都离不开荷叶边、蓬蓬袖、公主线。有一次她穿着蛋糕裙,一路垂到脚踝边,猫只好称她“蛋糕”。蛋糕嫁了个“官二代”,对方习惯性出轨。蛋糕睁只眼闭只眼地过日子。钱拿回家就好,是蛋糕的口头禅。其实,格子和蛋糕一直讨好猫,鱼罐头啊鼠玩偶啊,没少送,故此猫也不便再说她们的坏话。
俩女闺密加上一个男闺密,这几年的长假,总有一天要来合伙杀时间。欢迎光临蓝房子!他们屁颠颠地来了,女人乐颠颠地伺候,一朝吃饱喝足,在太阳底下幸福地剔牙,连八卦都懒得去讲,空气静默温软,四个人外加一只猫逐渐失重,好像飞了起来。
厨房属人间重地。女人做菜喜欢关上门。厨房难道不应该和卧室一样神秘吗?她这样问他们,使用了升调,却又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女人向来憎恨菜谱,讨厌围裙的形式主义,穿上紧身衣才便于剔除鱼背上的大刺——她从鱼的颈部下侧刀,一刀通到鱼骨,随后刀面紧贴鱼骨滑行,鱼切两片,刀背松松地拍打鱼背,肉和大刺完整地分离开来。
欧赞曾经溜进厨房,叹为观止,大赞女杀手性感。女人应景地挑眉毛,昂下颌,随后一个横扫腿,落点为45度斜线,欧赞应景地做扑倒状,引发一波哄笑。
很东方的食材撞上很西方的调料,随性大,灵感不重复,甚至,做出来的菜是要有点妖气邪气的,否则没意思。女人跟两个闺密摆明,你们伺候一家老小三餐,不叫做菜,是主妇职责,属分内活计,色香味再全乎,也会因生活琐屑沦为俗常。好东西都耗费不起啊。
至于做菜水平的发挥,完全参照当日荷尔蒙平衡程度、前夜睡眠质量、身体状态与空气湿度等而定。综合指数优质,女人就能将整个西红柿去皮,毫无破口,里面却塞满了牡蛎肉。白瓷大盘端上来,西红柿艳丽明透,海鲜滑嫩多汁,一旁缀着用扇贝壳盛放的调料——至今都没有人猜出来,牡蛎肉是如何被裹进整颗完整的西红柿里去的。
往往是这样,吃着聊着,聊着吃着,到最后,蓝房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最后一道,女人取出盘子,洗好擦净,一勺勺把汤盛入。汤浓稠到几乎凝滞,旁边有黑麦面包。
密们低下头去,吸了一口气,再也没看女人,一直到把那盘汤扫荡干净,最后用面包擦净盘底。
什么汤?密们在幸福死之前,还是决定问问清楚。
没什么特别。知道你们要来,我早晨用瓦罐炖了一只鸡。火候到了,把鸡捞出来,再往鸡汤里放土豆泥和新鲜鱼蓉重新滚开,加了一点牛奶和白胡椒而已。现在还有一大盘手撕的鸡肉丝,要吃鸡丝面还是麻辣鸡丝?
都要。密们贪婪声四起。女人已然志得意满——不要表扬,今天过后,我就会忘记这一大桌子菜的做法。
一个女人必须要有钱,以及自己的厨房,如果她想要自由的话。密们的吹捧远没有结束。
说说女人吧——其实不消说,也能猜到了。她是一个时代的物种,自己挣钱自己花,住海景洋房,开中级轿跑,早晨迎着朝阳跋扈出街,夜晚披着星月铩羽而归,职场如战场,她必须越挫越勇。
猫无法判断女人的真实年龄,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不知道,这个问题很雾化。猫所能看明白的,是长发及腰,身姿挺秀,在蓝房子里裸体走动的时候,她的皮肤光泽之优柔,就像那些摆在书房里的哑光釉瓷器。
前几年,女人的老妈会来。刚退休,浑身的力气不知道往哪里使,坐上三个小时的高铁,怒气冲冲地就来了。老妈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来苏水。猫对此并不陌生——这个味道攸关当年割蛋蛋的耻辱。
果不其然,退休前,老妈是一名护士长。护士长的洁癖因为猫的存在而瞬间爆发了。大呼小叫地罗列了一大堆人猫同居的恶果。知道吗?猫的毛发、皮屑和粪便蒸发物,都是过敏源。知道吗?弓形虫感染会导致孕妇流产。知道吗?被猫咬伤或抓伤后,皮肤上出现斑丘疹,也可能引起淋巴结肿大,严重的会得肺炎、脑炎……不赶快结婚,跟只猫瞎混,想气死我和你爸!
这母女二人就像烧热的油,滚沸的水,碰到一起只会硝烟弥漫,炸声脆响。后来,护士长扔下了话:你嫂子下个月就生,我至少要给他们看三年孩子,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时间不饶人,婚姻大事可不是一只猫就能弥补的。你自己在这城市里打拼,全家都帮不上忙,找个好人,知冷知热,也算有一个战友啊。
护士长使用了“战友”二字,女人有点吃惊,缓缓地抬起头,一脸从未有过的自卑。战友?听上去很哲学呢,老妈。
护士长不依不饶,不是哲学,是人学。说完拂袖而去。
女人被摔门声吊打在半空,足足五分鐘。她显然有些僵硬。亟待缓过神儿来,随手打翻了一对花瓶,碎片飞溅,且对猫的胡子造成了剐蹭。猫审时度势,连叫也不敢叫。甚至为了表示支持,猫站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女人不会哭。这种状况下,她通常只做一些下意识的动作,拖地,擦桌子,洗马桶。其幅度夸张,声势浩大,好像要把某个星球摧毁。尽管从物理意义来讲,那些地方基本尘埃不染。
发泄个把小时,暴汗如雨下,邪气放跑了。女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恰好坐在吊灯底下,一束顶光打在睫毛上,落下几分阴影,遮住了眼中凌厉,色调模糊起来,分泌出几许凄婉,女人开始说话。
不结婚,至少还是一块锦。结了婚,锦上添花还是添草,就不敢保证了。老猫,我爸妈算是吵了半辈子,你不知道,什么鸡毛蒜皮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导火线。我爸乃一介名医,本该与我妈这个护士长志同道合,可他们就是生生吵了半辈子!现在他们老了,吵不动了,开始冷暴力,吃饭都是各做各的……如果说婚姻是两个人以合适为基础组队打怪升级,他们一定是最糟糕的队友。
这种一元化选择,会让人产生极大的焦虑,姿势难免难看。就这么着,我妈还逼我结婚!好像我定会遇到良人似的。老猫,我就纳闷了,我妈是哪来的自信啊?
猫几乎被她说睡了,眼神越发空洞。后来,猫总算听到这样一句话,跟你说再多也没用,猫怎会解人愁哪。
话音未落,猫轰然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猫在黑暗中回忆着往事,无边无际。
女人的哭泣声渐渐停了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蓝房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椴木落地钟在嘀嗒作响。那是一棵树的造型,不难看,但让猫绝望——凭什么它嘀嗒一声,本猫的衰老速度就是人类的七倍。时间竟然被誉为宇宙间最公平的东西,简直是胡扯。
饿过了头,胃就麻木了,不再发送信号,血液都往脑袋里冲,猫能感觉到思维的犀利:女人到底摊上了什么事?
这几年,谋食谋名,其间的遭际和起伏并不少,女人通常都是■几样易碎品,喝醉或者疯狂购物,拿欧赞出气,打扫一顿卫生,很快就翻过去了。她要求自己活在坚强与清醒之中。今晚的发泄方式,完全在猫的经验之外,莫非女人谋爱了?不可能。通过观察和偷听,猫知道女人暂时不愿意去冒险,否则会随时面临男人的变心、破产、脾气变坏。两个月前她还说过,只有钱会带来安全感,爱情通常带来伤害。
猫记得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法定节假日,只是个寻常的星期三,女人却宴起客来。欧赞捧着一大束白玫瑰,格子和蛋糕的手上也拎了漂亮的礼品袋,猫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女人过生日。
亲爱的,刚才许了什么愿?
跟去年一样伤悲,哈哈哈。
女人笑得十分突兀。密们有点接不上茬儿。好吧,亲爱的,我会很自信,没有怨气,每天都收拾得漂漂亮亮,好像一出家门就上领奖台一样——女人说完,两手同时揭开了餐盘上面的盖子,食欲旺盛似乎比性欲旺盛要安全,来吧!
一道芥末虾球,香酥金黄的奶油脆皮和滑嫩虾仁之间裹了绿芥末,强横的辛辣冲击着神经中枢,直把三人吃得泪眼相望。一道咖喱鱼唇,口感娇嫩,三人竟找到了接吻的感觉,浑身战栗,么么哒,么么哒,喊个不停。
法国梧桐堡干白澄澈透明,放在冰桶里,旁边配一小碟柠檬片。大提琴曲始终没有停。艾吉·瓦班比比比马友友的醇厚,欧赞点评。蛋糕说她只喜欢萧敬腾。女人认为石久让的意识流所向披靡。
四个人都喝出了醉态,嚷嚷着要把有限的人生豁出去。格子脸色绛红,一改往日的拘谨,指着女人说,真羡慕你啊!一个人住,卧室阳台厨房卫生间通通是自己的。你可以把它们搞成喜欢的样子和颜色,而不用经过任何人同意。瞧瞧,你竟然搞成了蓝色……我真想把他和孩子赶出去,一个人住!
女人端起水晶高脚杯,示意了一下,似乎在敬空气。可是,一个人住,死了都没人知道。
猫很不高兴地喵了两声,本猫知道啊。
没有人意识到猫在刷存在感,唾沫星子继续横飞着。蛋糕说,一个人生活,前些年是要被主流鄙薄的,现在总算放任自由了,兴许是我们结了婚的不争气,哪个花好月圆不是拼合着一地鸡毛。说白了吧,婚姻和爱和性都无关,它更像是个利益实体。为了收支平衡,大家都在撒婚姻的谎。
格子酒后吐真言,一堆醉话,信息量极大,女人、蛋糕和欧赞无不一个激灵,吓醒了一半,因为他们听见格子说——
我和丈夫在上司那里属于独当一面的干将,在朋友同事眼里堪称天造地设,在双亲面前更是双双尽孝……终于,我们被社会定位成家境殷实、生活体面的人,很圆满的样子。可爱情到底什么时候溜走的,谁也不知道。客气生分倒是其次,当发现连安慰彼此的夫道妇道都行不得了,不禁大惊失色,因为两个人原本真的是干柴烈火。已经两年了,我们各据一间房一张床一块高地,夜夜无戏,月月无戏,年年无戏。有时候,看别人争争吵吵地过日子,我不禁在心里悄悄揣了一点嫉妒,即便是那样的摩擦,到底也是有声色的啊。
格子喝了一大口干白,似乎想润润嗓子。这些年来,我和他一起供了楼,一起供了车,一起供了孩子上学,两个人的局面风生水起,如果活生生地撕裂开来,各项指标势必大幅度缩水……我实在没有勇气也实在懒得折腾,这就是为什么两个人谁也不去考虑解决方式的原因,毕竟谁也不想血肉模糊。
蛋糕忽然焦躁起来,有什么呀!大惊小怪的,同床异梦都是寻常,闹上法庭,请私家侦探,甚至挥刀相向的也不少吧?结了婚就等于给自己找了个对手、敌人甚至仇家。
格子自我宽慰道,早就听说围棋里有一种死局,就是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又都死劲儿地扛着,只等那扛不住的一方投子认输。没想到婚姻也玩这招,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人投子认输,面对死局,双方呈现的是无畏的平静,连胜负的心都没有。
欧赞似乎失去了发言权,他不知道该为男人说话还是要替女人辩解。自言自语间有种风过沙棘的落寞。很怪,每每每每次看到农贸市场都想结婚,一想到婚婚婚姻的平淡我就就就撤退,继续极简主义。嗐,没没没辙,生活的不幸与生命的圆圆圆圆满一直都在对峙中。
女人终于把自己抛了出来,说,这个世界上,吃饭做爱,都是特别需要挑剔对象的,别的方面,能忍也就忍了。没有爱就不做爱,倒可以喜滋滋地做饭——这一个人的饭哪,本姑娘从来没有潦草过。
此番自以为是,遭到了格子和蛋糕双双补刀,她们恶狠狠地重复着女人之前说过的话,得了吧,死了都没人知道。
落地钟敲了两下,深夜两点了。窗外比任何时候都黑。猫以前陪女人看过恐怖电影,伴随着低沉压抑的背景音乐,鬼怪似乎都是在这个时间出没。
手机屏幕蓝光闪动不停,来电提示一阵紧过一阵。什么鬼?定是发生了大事。女人没接电话,哭泣声却升了起来,先是如水声凄凄,如风声呜呜,后来竟如雷声滚滚。一个抱枕被女人狠狠地掷在地上。还有一个,猫想抽身闪躲,又恐不妥,这种做法显然不够义气——幸好,女人改变了主意,用抱枕捂住了越来越大的声响。
猫忽然想起一个男人。格子、蛋糕和欧赞都不知道——曾经连续三年,每年三四次,有个男人会出现。猫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他出现在晚秋,是日风大,吹开了云层,阳光从西窗照进来,房间里流动着暧昧的气息。女人换上一条玫粉色的连衣裙,裙摆袖口有罗马花纹,腰臀包裹得很夸张。女人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似乎在鄙视自己的作态。是啊,她从来不穿这种颜色,日常黑白灰蓝駝,严格比照都市雅痞条款。
中间又倒腾了好几次,还是换回了衬衫牛仔裤的纯棉扮相。衬衫烟灰,上面开着草花,星星点点,意犹未尽。牛仔裤是流苏裤脚,刚好露出剔透的脚踝。她显然有点慌乱,在蓝房子里兜转,煮了壶老茶,又在骨瓷大盘里摆上葡萄。
男人来了。一进门,整个气场就变了。怎么说呢?他穿着卡其色风衣,身板挺拔,下颌雕塑一般硬朗,眼神里有种俱往矣的英雄暮气——这么说吧,他要去演漫威电影,肯定不是正面角色,邪恶天才科学家为了打发时间顺道毁灭世界,就是这个范儿的。
博士你好。女人说。
他给她带了礼物,两大袋子,上面印满英文字母。他伸开双臂,女人却丢给他一怀抱的空气,转身进了书房。他跟进去,争吵随后开始了。猫在门外偷听,起初,他中文英文夹杂,有一些恳求成分,渐渐地,低沉下去,变得模糊含混。
就此了断吧。这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说了什么,猫听不清。
见鬼去吧灵魂伴侣!灵魂伴侣就是生病了你不在,被同事欺负了你不在,被甲方潜规则了你也不在……反正你永远都不在,我们至少隔着一个光年。你真的很灵魂,绝对形而上。这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说了什么,猫还是听不清。
你赖在我的心里不走,道不明、说不清、甩不开、逃不掉……我再无心力爱上别人。这种耗费无论如何你都得道歉。这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说了什么,猫始终听不清。
后来,门就彻底关上了。猫不能确定里面发生了什么。男人没有留下吃晚饭。天黑之前,他打开门,一身苍茫,消失在四合的暮色里。而女人,悲戚的脸上挂着孤冷。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曾深情对谈。男人很会聊天,惹得女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娇嗔不已。他甚至抱起女人在蓝房子里转圈儿,这类举动让猫不得不相信头脑发达的人也能臂力超群。
阳春三月,他们双双陷在沙发里,男人开始说梦。宝贝儿,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退休了,回国了,要在北京买房,你帮我选在9环外,因为地产商包装的噱头是凭窗一个贝加尔湖。我正沉浸在湖畔生活的遐想之中,突然媒体曝光,说业主都被开发商骗了,别墅群并非建在9环附近,而是41环外!
女人一脸天真,天啊,那得多远?
男人则一脸严肃,宝贝儿,根据环间距几何增长规律,这些别墅大约建在太阳系边缘的柯伊伯带,不,应该比柯伊伯带还远,是在奥尔特星云附近。那里没有什么大湖,只有一片星际尘埃,离市中心大约有一光年的距离。
女人知道自己又被男人的冷幽默给涮了,几番打闹嬉戏,肢体语言在此无须赘述。
闹完了,男人给女人恶补了奥尔特星云、指数增长、池塘效应、柯伊伯带、星际尘埃、光年、天文单位等知识。女人面带桃花,眼神发湿,荷尔蒙指数瞬间飙升,一瞬间,她就低到了尘埃里。
冷静地分析一下,这个男人应该属于过去式了。当他一身苍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色里,女人悲戚的脸上挂起孤冷,一切已经画上了句号。自那以后,依照猫的悟性,女人不至于再为此伤筋动骨,否则的话,猫倒有些鄙视了——不就是你情我不愿或者我情你不愿地瞎折腾嘛,谁没有过!
割蛋蛋之前,猫曾爱上一只安哥拉,小冤家矫情,公主病,软硬不吃,追了半月,始终没能拿下,猫为此至少瘦了三斤。
想来猫也出身加菲世家,乃豪门翘楚,凭什么安哥拉如此难搞。不行就硬上!猫开始围追堵截,生拉硬拽,一片硝烟狼藉。在最后一次升级战中,猫已经完成了骑乘位,怎料安哥拉性情刚烈,陡然腰腹发力,将猫掀翻下来,终于打碎了意大利咖啡壶,女人大怒,恨猫不争气,没本事,把家里搅翻了天也做不成事。
给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争气。说完,女人就把猫未遂的女友送走了。走的时候,安哥拉仍是“处女”之身。
公猫,永远爱着广阔的世界、无涯的疆土和数不清的母猫,所以,还得再给你介绍對象,不能马上咔嚓掉。那一阵子女人经常这样骂猫。
女人尽力了。运气不济是猫的问题。母猫们不是太小没发情,就是已经怀了孕。某次,猫趴在窗台上学鸟叫,看见楼下有一只寻常小狸花,眼睛里倒映着天空,很仙的样子。猫在十九楼遥望,为了小狸花宁可粉身碎骨的冲动在体内升腾。正犹豫的当口儿,一只大黑猫来了,又脏又土又壮实,它们两个开始嬉戏,打滚儿,死守着彼此——是啊,猫不必再纵身跳下了,只狠狠地骂声真贱!
爱情不来,猫慌了神儿,开始到处撒尿。沙发、书、花盆,甚至一大摞价格昂贵的徽州宣纸也遭了殃。蓝房子里臊气冲天,局面失控。这其实怪不得猫,要怪就怪那该杀的睾丸素。有了这玩意儿,男人乱来,公猫也乱来。后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猫被送往宠物医院,一剂进口麻药助其昏死,醒来万事皆休。
从此无爱一身轻,猫一日比一日逍遥,体重暴增,皮毛锃亮。每天,女人装备齐整地出了门,蓝房子变得空空荡荡。猫穿过玄关,跳上沙发,闪于屏风,飞跃五斗柜。猫的脊骨呈弓形,用后肢提供爆发力,用尾巴保持平衡——猫甚至经常到那支复古吊灯上荡秋千。一时间,这天下好像都是猫的。直到太阳从西窗消失,猫方才结束了当天的第N次巡视,收拾一下仪态,等待着女人回家,大呼小叫地说想,而猫通常只负责高冷。
风月之事没有多少意思。猫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忘记了。整个春天,猫听见母猫在楼下的树林里嗷嗷哭泣,打心里觉得她们不够矜持。
既无关爱情,那么女人究竟是为什么所伤?职场潜规则,猫突然灵光闪现,闪出了这样一个专业术语。作为一名职场精英,光鲜和晦暗大约都是对等的,老猫你可懂得?女人喜欢在试穿设计师限量版鞋子、打开某个爆款电子产品的时候,辅以这样的说辞。
也有一些细节,是女人靠在床头与男闺密语音聊天时说出来的。欧赞,你有战友吗?我没有战友。我不是名校毕业的,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什么校友会拉我一把,凡事只能靠自己,无知无畏,说的就是我……
这种状态下,猫基本听不到欧赞的声音。或许是女人语速太快,欧赞刚找到插话的缝隙,就被打断了。谁让他一个“我”字预热六遍呢,这相当于汽车起步不稳,加油还抖。
听得多了,猫甚至可以捋出女人的成长史了——
从毕业后的第一家单位算起,女人换到这家银行,已经是第七个单位了。她一步步做到了投资经理。刚入行时,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经常半夜才回家,怕也没办法,一有空就上网跟着视频学习女子防身术。出差更离谱,早上红眼航班飞出去,晚上再红眼航班飞回来。这些年,女人已经练就了对抗恶劣天气、丢东西、迷路等种种不幸的能力,另有好身体外加能拿重物的好臂力。
大老板很器重她,可是还有二老板三老板呢,都是牵牵绊绊的关系。就说二老板吧,色鬼一个,喝了酒吃豆腐第二天装断片儿啥也没发生。女同事当中,有特别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应酬的,或多或少地都会得到一些好处,也有打死不愿意的,结果诸事被刁难。
三老板是谜一般的美女,跋扈、强势、斩钉截铁,有时候却又柔情似水、温润如玉。她从来没有浪费过时间,连怀孕生子都精心谋算。有关其上升史,其家庭背景,其人脉关系,在行里被传得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但都没办法整理出个有序的版本。
行业“内卷”一直存在,猫经常听到女人跟欧赞抱怨,35岁,最晚38岁,做不到高管就面临着被边缘化危机。从毕业算起,满打满算只有短短十来年,抵达不了安全区,就要往下坠落。欧赞,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都说要承认平庸、甘于平凡,要和自己和解,对不起,我做不到。
凌晨四点,女人的哭泣才完全停下来。呼吸轻缓渐起,她睡着了。
猫一夜蹲守,暗中反思,竟萌生了负罪感,如果以后少吃一点,女人是不是就不必这么拼了?
天光堪堪放亮,參照往常的设置,闹钟响了。女人从床上弹起来,她甚至没有伸一个懒腰,就直奔跑步机,运动了二十分钟,微微出汗,一个蒸腾而芬芳的淋浴,助她气色转暖。
她把麦片、三种水果、酸奶一起放入破壁机,短暂的嗡鸣声结束了,糊状物被盛在蓝色器皿里,撒上坚果和蓝莓。
她特意选了一条黑白拼色连衣裙,肩部挺括,棱角分明。她对着镜子涂上红油漆一样的唇膏,毫不犹豫地登上三寸高跟鞋。出门前,她没有忘记备好猫粮和矿泉水,拍了拍猫的脑袋,说乖。
猫跳上窗台,望着女人驾车如游鱼而出,优美流线轻甩,绝无丝毫犹豫。猫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她的修复能力太强大了,几乎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
接下来会怎样?女人继续狼性,或找到了职场利器,无往不前心情大好,具体的表现是粮草升级,金枪鱼罐头吃一碗倒一碗——这么一想,猫就在十九楼,在早高峰的浊流之上笑出了声。
这个寻常又独特的早晨,猫继续胡思乱想。自打生日宴一别,三个密很久没来蹭饭了。许是那夜酒醉吐真言,话说多了,面具全无,醒来后怕,委实懊悔,不好意思面对彼此了。其实,凌晨四点的时候,女人睡着了,猫也眯了过去,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猫梦见格子提着榴梿,来与女人分享人生真谛,弄得满屋子臭烘烘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令人向往的古典式爱情。现在,人类的寿命延长了,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活明白,让自我意识觉醒,一旦醒了,就很难服从这种模式了。格子坐在餐桌前,吃了小半个榴梿,猫和女人在这种气味里感到生不如死。
格子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进化出更理想的模式来取代婚姻。既然不能取代,日子就得继续,何必苦苦相逼,冷暴力杀人啊。儿子今年中考,我们说好了,各自收敛情绪,装一装,忍一忍,弄出个像样的家庭氛围,帮儿子打赢这一仗——对,忽然变得像战友一样了,我们。
前几年,许是懒、麻木,我竟然忘了他当初最吸引我的,就是死磕的认真劲儿。这两个月,看见他陪儿子挑灯夜战,死磕的样子真真性感极了……婚姻不是围棋死局,我现在觉得它更像城池,能攻也要能守。
女人眉头紧蹙。不知是因为榴梿,还是因为格子不再像格子。
格子适时切了一小角榴梿,递给女人,试一试,别拒绝。
女人满脸狐疑地吃了一口,又迅速吐了出来,冲进洗手间反复漱口。
你啊,就是太挑食,对男人也是如此。格子接着吃,也接着说。你其实跟榴梿一个德行,浑身长满刺,用气味伪装,让人敬而远之,内心却醇香细腻得紧。
女人不接话,却问蛋糕近况。
你不知道啊?哦,你当然不会知道,整天忙得跟个鬼似的。蛋糕要离婚了。“官二代”的官爸爸风声正紧,她怕离晚了拿不到钱,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钱嘛。她现在是一身中性装,霸气外露,不是扮小就能得到旁人的心疼和体谅的,她终于明白了。
后来猫又梦见女人和欧赞语音聊天。繁杂的日常背后,谁人不是在寻找着,体验着,悲喜着,孱弱而坚定——女人把格子在微信里转发的情诗诵读了一遍,忽然问,欧赞,你到底是攻君还是受君啊?
什么攻攻攻啊受啊啊啊啊啊的,你你你还真真真信?!欧赞似乎比平时都着急。
外面都这么说哪。我看着也像,不然,一起混了十几年,你为何没爱上我。女人揶揄着,笑声在蓝房子里回荡……
这是梦吗?不,猫预感这是即将发生的故事。无数个太阳在窗外的玻璃落幕墙上跳荡,直射光反射光交叠,猫心里乱明白。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阿占,本名王占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出版《青岛蓝调》三部曲、《私聊》、《乱房间》、《一打风花雪月》等散文集十部。获得泰山文学奖等奖项。另有小说发表于《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作家》《芒种》《山东文学》等,入选“2019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201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小说月报2020年精品集》等重要年选与排行榜。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畅销书创作插画。现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阿占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