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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贝卡以一天至少一条的频率发朋友圈,连续发布了八年。到今年三月,她的朋友圈不再更新,又过了两个多月,六月十一号的下午一点半,她打开卧室的窗户,将最里层的纱窗拆下,爬上去,跟小时候荡秋千一样来回在悬空里荡腿。母亲刘芳丽在屋外喊她,吃饭了,别让我一遍遍叫你。她回一声来了,从湖海国际的七楼跳了下去。
湖海国际是市里新起的高层,临近高铁站,位置偏僻,少有人来。周围道路倒是修得开阔,白天时候打这儿过,会产生如在都市的错觉,到了夜晚,四面只有荒凉的土包,楼里亮灯的人家也少,感觉同远处的矮楼比,这里更似一片坟。瑞贝卡和母亲几年前搬过来,以白菜价买下顶楼的复式,屋内为全西式装修,不看楼外只看屋内的话,会以为这家人不是经商就是从政,从螺旋楼梯上走来的瑞贝卡,举手投足都有优裕养成的懒散气质。她喜欢自己这个社交圈里的名字,叫起来嘴里发脆,尤其是最后一个音,发轻声,努力练成外国电影里的腔调,人在镜子前眼神迷离,嘴唇轻启,叫自己,瑞贝卡。瑞贝卡,今天几个局啊你?她的手机常常发出癫痫似的呼唤,母亲都已习惯,隔会儿就丁零零作响,响一声就预示将有一个筋疲力尽的夜晚。瑞贝卡习惯将手托在左侧脸颊上,眼神里透着无可奈何,来面对手机里的“好啊,走着,别,往死喝”这些话。手指轻柔地在脸上滑过,一直顺到锁骨。瑞贝卡在镜前化妆,眉毛挑得长长的,挡住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不大不小的眼睛,满含怯懦的柔情。可她无法让别人只看自己的眼睛,当视线下移,人家会发现她的鼻子过长,鼻子长按说人中就应该短,可人中也长,下巴又尖细,这张脸只禁得起放大,禁不起端详——为掩盖她的瘦长脸,瑞贝卡每回自拍都侧身,一手托住脸。久而久之,出门见人或酒过三巡时,她也这么托,手拄在吧台上,牙疼似的。
刘芳丽和女儿各有各的生活,白天都有活动,深夜两人才像回到洞穴休息的动物,结束一天的捕猎,胃装得满满当当,心装没装满当得看情况。母女关系发展至此,两人更像塑料姐妹花,照面哼哼哈,背后嚓嚓嚓,各回各屋,蒙上被子就能打上呼噜。瑞贝卡年轻,精力足,多数时候凌晨才归来,还要将时间消磨在房间里一会儿,乱七八糟想些事情再睡。她总会在夜里想过多的事,一些在酒桌上即便去倾诉,却终归没诉尽的事。今夜她给楠哥发了条信息,楠哥是她过去的男朋友,早在瑞贝卡还在排球队时,两人就认识。那时的瑞贝卡高中刚毕业,还没学会描眉画鬓,衣着都是绣着卡通的套头衫,一双长腿自运动短裤裤管里露出,蹦跳和追逐时,每寸肌肉都坚实弹嫩,一流汗,几如艺术品,身体泛光。她扎个马尾辫,在夜晚空旷的球场上凌空一跃,排球用掌心向对面击打,看球落地,发出叱咤的喊声。楠哥那时常从他念技校的地方,坐整晚的硬座去队里看她。他来了,默默坐到无人的看台上,将给她预备好的矿泉水瓶盖拧松,点起一根烟,眼神迷离,追逐那颗蓝黄相间的球,看它在瑞贝卡手里迷人的旋转,不知疲倦。想起这些往事,瑞贝卡憋回了眼泪,问楠哥,你睡没睡?想起就在刚才,他们一屋光膀子的老少爷们儿坐在一起,楠哥没给她留一个位置,他只是抚摸自己手里的酒瓶,偶尔发出狂笑,像个周期性踩电门的人,通过踩几次电门,让自己恢复精气神儿。瑞贝卡坐在很远的位置上瞧他,觉得两人共同经历的八年光阴,就是漏了电的电门,不再令人心脏起搏,偶尔麻酥酥的来一下子,她其实也能靠此存活,男人则不行。隔了快五分钟,楠哥回消息过来,说,往后这种局别叫我。什么叫分手?分手就是他妈不联系了。总这么将断未断的,除非你想跟我拜把子,我也不缺你一个弟兄。更何况你这人不行。瑞贝卡问,我哪儿不行?楠哥说,你别问了行不行。
翌日起床,瑞贝卡两眼通红,她熬了一宿。刘芳丽将牛奶面包摆在桌上,两人面对面,安静地各拿各的吐司片,往上头抹果酱。刘芳丽说,寻思寻思,啥时候去上班?瑞贝卡说,不寻思。我在家也能帮你卖产品,出门更好卖,为啥非得上班呢?刘芳丽说,得有份正经工作。要不别人问我,我都不知道咋说。瑞贝卡心生厌倦,刘芳丽给她找的班是去旅行社工作,市里就那几条线路,都是忽悠留守老人的,出门带个夕阳团,她再往朋友圈晒也没太大意。不回答母亲,她摩挲着手上盘旋成蛇一样的金戒指,将蛇头移至当中,刘芳丽端详她,发现女儿不知何时身上挂了越来越多的金银,稍有动作便提溜算褂,想我这姑娘兴许能嫁好。她也没钱,身上哪来这些穿戴?还是有人给她花钱。问她,你这戒指,是纯金的不?瑞贝卡瞥她一眼说,咋的,产品卖不出去了,手头紧,开始寻思姑娘了?刘芳丽说,放屁。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一荣俱荣的事。瑞贝卡点头,是,一损也俱损。我也给你忽悠完两茬了,够意思了。我小学群里说了,再忽悠,就给我踢出去。往后只能线下,个个去给你击破。对了,最近赵卉有点松口,说想要套蛋白粉,你想着给我拿。刘芳丽朝女儿狡黠一笑,说,还得是我姑娘。扫荡完小学,你扫荡初中。高中、大学的一个都别饶了。给妈挣钱,咱娘儿俩日子都好过。我这样为谁?为给你攒嫁妆。话到此打住,吃完半袋桃李面包,刘芳丽把桌子收拾好,不去过问女儿这一天的安排,连目睹她哭肿了的眼睛,也只稍微一怔,感觉不在自己处理范畴之内,就装没看见过去了。下午瑞贝卡在客厅看国产偶像剧,刘芳丽打了七八个电话,跟同伴研究股市大盘,夜幕降临,传来两人各自在屋里脱衣服试衣服的折腾声。瑞贝卡约了两个小姐妹,说,走啊,上金约翰钓鱼去。
在金约翰钓鱼的瑞贝卡,眼神漫不经心,也没忘了业务,不时埋头按手机。给人感觉需要她的事不少,这女人分身乏术,连喝杯酒的工夫都靠硬挤。小姐妹每看到一个可心的,就在她手心里抠一下,这是她们的暗号,抠一下是左边,两下是右边,三下是在你身后。瑞贝卡手心寂寞,今晚她和小姐妹的掌心都只有被冷落的潮汗,酒吧里气温高,她露了一会儿肩膀,寂寞是光溜溜的。
她其实跟母亲把情况说得有所保留,小学群已然把她踢出去了。两天前瑞贝卡在群里积极发动讨论,想让久已冷落的人际关系一茬茬回暖,等暖和差不多了,讨论的人从她一个,变成三个,然后七八个,众人喧哗时,她再将话题绕回自己身上,以欲说还休的语气,表达自己境况的不容易。几个没去外地留在老家的男同学试探着问她,怎么个不容易法?瑞贝卡回一个坚强的微笑表情,不出声了。她一一记住他们是谁,私下加好友,上来先是一句话,哥,你小时候给我印象老深刻了。瑞贝卡的微信头像仍是托腮状,一张脸白净,与世无争,眼里有光,柔弱与顽强并存,她穿LV毛衣,戴宝格丽戒指,十指做了淡粉色的美甲,虽不让人惊艳,看这状态,也起码让人相信她心态从容。更值得去合计,这还有啥过不好的?男生们给她回复说,他们也记得她。瑞贝卡在屏幕后扑哧一笑,心想,你们能记得我啥。上学时过平安夜,我书桌里一个苹果都没有,就听别的女生书桌里塑料纸哗啦哗啦响,也是,我那时候心智未开,要不也不能这么多年和你们一个都不联系,交流感情的机会都给耽误了。瑞贝卡娓娓道来,不知道咋的,我对你始终有种特别的信任。哥你别误会,我今天就想掏心窝子说两句。男生们跟她从学业的迷茫聊到就业的失意,有些想不开早成家的,没忍住跟她抱怨了两句自己妻子。说跟你嫂子,可是委屈我这个人儿了。瑞贝卡耐心倾听,适时发出感慨,哥你过得也不易,咋不早让我知道。妹儿别的帮不上你,帮你宽心行。聊到最后,发展出私人感情的男生有三个,一个是她当年暗恋过的后桌,另一个是班里打架的头子,还有一个中途辍学,如今儿子快四岁,正犯愁入托的事。看火候差不多了,瑞贝卡向他们各自吐口说,哥啊,人归根结底得为自己想。辍学的回她,妹儿,你说哥咋为自己想。瑞贝卡说,身体才是第一位的。虽说现在年轻,事一多,一年比一年见老,男的还老得快呢。我不赚你钱,单纯为你好,推荐你款保健品,日常吃两口,别的不敢保证,提升免疫力没说的。哥你可能不了解,人这免疫力一提升,啥啥都提升。对方没回复,“正在输入”的状态在对话框上持续了又消失,瑞贝卡先等到了打架头子的回复,对方单刀直入说,咱俩好吧,我晚上來找你。她看了气不忿儿地将手机扣过去,又等了一会儿。辍学的终于回复问,多少钱?瑞贝卡同时回复两个人,先给报了价格,原价五百六十块,收你三百八十块,够你吃半个月的。手指再在暗恋过的男生的名字上盘旋良久,打了个问号。辍学的掂量来掂量去说,妹儿,你可能不了解情况。你哥现在是五保户。你要诚心,就借哥点儿,往后我拿你当亲妹妹处。咱先可你侄子念书的事儿来,等他稳定了,我指定跟你提升。她一口气将两个不着调的对话删除,有点厌倦和不屑,决定专心对付暗恋过的那个,把对话再铺垫得好一点儿。暗恋的男生如今在市粮食局工作,公务员,和上学时一样脸上卡着眼镜,虽没大出息,也还值得去幻想。瑞贝卡深吸口气,打算再叫一声哥,发现对方已将她删除,信息发出的同时,红色感叹号一起弹出,路全被堵死。没过两分钟,就看到小学群将她移出群聊的通知,他们是怎么议论她的,再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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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回家那阵儿,疫情还没成为全部的谈资,约莫过了一礼拜,从网络上蔓延出的紧张气氛不知不觉传递到当年的春晚舞台上,几个名嘴一人捧一台本,配合悲壮的音乐,在本该阖家欢乐的时刻号召十四亿人都在家窝着,您安全了,十四亿人安全了,疫情就被击垮了。我来回订了几遍机票,反复改时间,到底是没回去,人在老家踏实住了下来,眼瞅要开春了。我妈忍受我,从刚开始娘儿俩还有亲情,到后来撕破脸皮破罐破摔,再到最后她眼里有我没我一个样,重新接纳彼此,又成了双方生活里的常住人口,想吵架也费劲。我妈每天中午从单位回家,给我带食堂盒饭回来,两人埋头吃,吃两口抬头看新闻。等下午快四点,我再从冰箱里拿出肉菜,一顿快炒,瞅着蒸熟米饭的点儿,差不多能同时出锅。她一进门,就端菜上桌。要不是为了我每晚能鼓捣出的这顿饭,管它疫不疫情的,怀疑她该撵还得撵我走。
我妈朝九晚五上班,偶尔还加班,她们没有休息,宣传口的工作,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白天我总一人在家,小区出入又费劲,人就跟久不浇水的植物一样,看着发蔫。好在还有现代通讯设备,好在同在老家过年的小姐们儿都回不去,四人建了个群,天天没事逗闷子玩,分享各自得到的消息,紧着制造恐慌气氛。造着造着,就开始有人带头骂街,骂街骂成了词语接龙,没憋好屁,屁也不是,是你大爷,爷爷想起妈妈的话……最后一人一条语音唱起《鲁冰花》,都给憋得精神不老好的。跟谁也不说话的时候,我一人站在房间窗口,撩开窗纱,放冷风灌进来,假装走在外头的雪地上,那雪地白白净净,都不落脚印子,道上没人,谁也不往外乱走瞎嘚瑟。我点上烟,思考这场劫难里普通人的命运,感觉有好些故事可以写,可情绪顶在嗓子眼儿,怎么也落不下笔。这时候还能下笔成文的人,有更坚忍的意志,大多时候,我感觉我积蓄满胸,如海水滔滔,潮来潮往,想等它回落,更想等它干涸。想等干涸了去沙上拾贻贝,遥望远处海平面,人心平气和,才能顺带遥望一段海难后的历史。
熬着熬着,春天过完,夏天都到了,我还是没走成。本来嘛,在哪儿写稿都是一样的,何况南方没有能牵绊我的东西在,房子是自己的,空着就空着。时间就不一样了,如果我走了,在我妈这儿空一段儿,就是让彼此两间心房都空一段儿,人生难得有这么个母女终日伴随的机会。过去不是她逮不着我,就是我逮不着她,这回好了,都给圈进了笼子里。她不再提撵我的事了,有点虚情假意又弄假成真的意思,甚至还幻想起来,要是我就此不走,娘儿俩日子也能过得挺舒心。她是舒心了,我一天又给她鼓捣饭,又给她收拾屋,晚上还陪她看个综艺,戴口罩到常去的公园里跟她散一个来小时的步,听她忆往昔,怀过去,就是不展望未来,还能不舒心?小城日子本就缓慢,加上疫情,感觉后置了一个时代也不为过,时间在此静止,又罩上一层让人迷醉的薄膜,透出童话般的安详,叫人想和动物一样冬眠过去,直到刺眼的阳光射进地洞,再摇晃着醒来。很多时候,我也恍惚,很久没有如此大段的独处了,心思空落,前路反而变得不存在,人被戛然而止在一个省略号里,身前身后都是无言的小点,离远瞧,像不见端点的直线。
谁也想不到,眼瞅着我们这边陲之地,病毒的爪子已渐渐腾空,不抓人了,偶尔还有确诊的消息传来。瑞贝卡跳楼那天的中午,我刚吹净落在纱窗底下的烟灰,听我妈进门了,准备去接她手上带回的盒饭。我妈两手空空,眼也空空,鞋都忘了脱,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直勾勾看着我。我心说是因为抽烟的事儿吧?放味的时间不够,现在回屋嚼口香糖也来不及了,她还紧着挥手,让我离她近一点儿。我靠在她膝盖边上,人蹲下去,想隔出点安全距离,却被我妈一手将脑袋按在腿上,摩挲我的短头发,胡噜来胡噜去。她弯下腰紧紧抱着我,身上有外边的寒气,抱紧我,像抱紧一块海绵,猛地压榨我的骨骼,都能听出响儿了,我大气不敢出,也捯不上一口气。
我妈问我,到底啥是抑郁症。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抑郁症没有?我心放下些,跟她并排坐好。这病咋解释呢,身边也有朋友中招的,一旦中了招,就基本和我们不联系了,偶尔发信息去问问,对方也久不搭话,生怕我们视其为累赘,倒是可怜见儿的。我寻思中午吃啥,有点饿了,她也没带饭回来,现在外卖又不送,还得去热昨晚的剩菜,剩饭添水熬粥,凑合吃口,又是一顿。我妈还不放心,又问我一遍。我问她,中午吃粥行不?热昨晚剩的刀鱼,你爱吃鸡蛋酱,给你炸一份。她看了我一会儿,嘴角酿出笑意,轻声说,你是能了。把你扔罗布泊都能给自己鼓捣出三菜一汤,有个骆驼,你都得想法给卸块儿了。行,你这样妈放心。
炸好鸡蛋酱出来,我把盘子在客厅桌上放下,看见她正偷摸擦眼泪。我妈拧开电视,也不看,光听声,筷子横在粥碗上,没有动。我闻出味儿不对劲,四下一踅摸,果然在桌底下看见了烟灰缸,淡紫色的烟雾还袅袅从里头冒出来,刚抽完半根儿。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咋了,老丁,你得抑郁症了?我妈抬头不语,眼里有苍凉和恍惚,又滴下两行眼泪,说她上午跑了趟医院。我说,确诊了?啥时候抑郁的,咋不和我说。我妈攥着我的手,扭头问我,还记得你大芳姨不?我记得有这么一人,和我妈是初中同学,两人在她三十岁左右那几年关系挺好,偶尔来家吃饭,来就带一堆东西,上面都带着“安利”的商标。我妈说,你大芳姨遭难了。我说,咋整的,是不是因为从武汉回来的,被隔离了?我妈说,不是得新冠病毒。是得抑郁症。她姑娘李小瑞得抑郁症了,就上午十点多,从七楼跳下去了。我怔了一下子,问她,李小瑞,高中是念一中的不?我对这名字有印象。前两个月我们高中群有个叫李小瑞的,开始还在群里聊得热火朝天的,唠半截儿没影子了,说她过得不好,我也没问。是一个人不?我妈说,对,她姑娘听说是在一中念的。整半天我跟她妈是同学,你跟李小瑞是同学,这关系处深了。
要不是前一阵李小瑞被我们踢出群,我对她印象还真不深。把她踢出去以后,我们那四人群里其中有一个叫猴子的,在大群里说,李小瑞半年前管她借了两百块,至今没还。猴子说完轮到赵卉补充,是,她还管我借五百块,也没动静了。我私下里问赵卉,这么多年没联系,说借你就借?别人我不管,赵卉和我打六岁就玩在一起,人厚道,说说话就乐,挺大个姑娘就差没扎俩大辫子,走路还和小孩一样,蹦跳爱晃悠,心思相当简单。我看不得人欺负她,打小如此,我欺负行,别人但凡说她一句不是,我都得跟人论论,要不是我俩同性,早定终身了。赵卉蔫不唧地跟我说,李小瑞磨了她好几天,说家里就指着卖产品活,好说歹说,说看在老同学分儿上,赞助她五百块钱,等她这边有货了,立马发快递。产品是某种蛋白质粉,这粉我吃过,还是大芳姨上次来家带过来的,放水里一搅和,有点奶香,味道近似豆奶。保不保健不好说,倒是挺扛饿。我跟赵卉说,这事你别管了,我去问李小瑞要,欠钱不还,到哪儿她都不占理。现在听说李小瑞从七楼跳下去,反让我觉得理亏了几分,听我妈继续说,李小瑞居然还活着,只是全身多处骨折,肺部也有挫伤,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这姑娘看不出人样了。我跟着一起沉默,对着电视里循环往复的疫情消息,头一遭感到灾难的迫近,虽说只是个人的灾,却比全球发生的这场浩劫还惊心动魄,因它就在周遭,发生在熟人堆里。我妈十分纳闷儿,抑郁症怎么个要命法?我无法再回答她,搅着碗里的粥,小口小口往里灌,一些事情也小股小股往心里钻。我记得李小瑞在群里叫瑞贝卡,高中时,大家都叫她瑞贝卡,有时她花枝招展在走廊里一过,瑞贝卡瑞贝卡的声音就像条尾巴似的,跟她身后飘。现在想起这些事,会同时想起她的脸,我妈说她已经看不出人样了,我还想象不出来。只记得上次帮赵卉要账时,瑞贝卡接电话的语气像春雨一样柔。她几乎也要成功说服我借她五百块。当时我咬紧牙关,对镜子拧眉,狠狠告诉她,同学处一回,不是用来坑的。瑞貝卡沉默一阵没放下电话,我先给挂了,挂断后和赵卉报信说,瞅着,她再不还你,我去她家堵门。
到了晚上,我妈下班回来坐在厅里数钱,我看着了,挺厚一沓,看她把钱塞进信封里,思来想去,又抽出去半沓,和我眼神对峙,正犹豫不决。我点点头,问她拿多少。她跟我商量着,拿五百吧。本来想拿两千的,还是算了。我说,因为啥算了,你和大芳姨关系好,不得多拿点。她说,好啥好,你看这两年,我还和她走动吗?我说,她也坑你了?我妈说,没少坑。就现在咱家还一堆她推荐的产品,谁用啊。我看看表,七点过半,我妈这是要去医院送钱,这个时间我也没啥事,想跟着一块去。但五百块钱算两人的,就有点寒碜,我大了也挣钱了,感觉应该添一点儿。我和我妈心里都转一样的算盘,这娘儿俩平时为人不好,坑蒙拐骗的,就可自己人祸祸,还不如网上的陌生人呢,捐款也就捐了,当给自己积德。我去洗了把脸,套上外衣,跟在我妈后头穿鞋,娘儿俩心照不宣,兜里带多少钱谁也没说个准数。我俩太知道彼此了,啥妈啥姑娘,道理再明白,该心软心软。
提前打了电话,到地方时大芳姨站在院门口,离老远和我们挥手。她那手挥不动,挥一下捂一下嘴巴,随时都要栽愣似的,令我俩紧着加快步伐,好上前搀她一把。大芳姨将烫过的卷毛盘在脑后,一脸疲惫,眼袋深重,看着是几夜都没好好睡了,嘴角向下耷拉,和我妈瞅着不像同龄人。我妈和她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介绍我说,这我姑娘。一回家说起这事,你猜咋的,俩孩子是同学。我寻思一块儿带她过来看看。大芳姨摘了一侧的口罩,嘴一憋,努动着要去号啕,我妈又给她按进怀里,悄没声儿地往大芳姨的上衣口袋塞进准备好的信封。大芳姨一手捂着口袋,头低着说,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没心思。但不是心里不记着,等姑娘转危为安,请大家伙儿吃饭。我和我妈跟着她蹒跚的步伐,往医院深处走去,发热门诊门口堵了一堆的人,好些都是老头老太太,口罩上的眼睛里闪着机警的光,是真的怕死。我后悔没在医院门口买束花啥的,看望病人,看望这么年轻的病人,手里该有比塞了钱的信封更贴心的准备,但那时我心里空落落的,穿过一扇又一扇门,耳边哼唧和号哭的动静逐渐清晰,感觉此地除了生死,一概都已模糊。什么花儿啊朵儿啊,可去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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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坐公交车的时候,瑞贝卡觉得自己可能是看见刘芳丽了。刘芳丽从百货大楼上车,坐两站到解放门下车,司机把门关早了,她还气急败坏拍了两下,回头怒视前方,嘴里嘟囔些不好听的。瑞贝卡听见骂人了,更确认是母亲,将墨镜架在头发上,从车窗往下看,见刘芳丽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和远处一个人挥手。那男的从步伐看,岁数不小了,扣了顶鸭舌帽,看不清长相,身上穿件松了的Polo衫,皮肤黢黑,骨瘦如柴。他从商店门口的小马扎上站起来,忙着迎刘芳丽,接过她手里的挎包,掖到自己胳膊底下。再往后伸脖子瞧,已瞧不太真切,车越开越远,她也不想深究,更多是在盘算自己今天的穿戴有没有被即将见面的姐们儿艳压的风险。瑞贝卡抬手抹抹脸上的油,看着快到站了,和吕眉约见的咖啡店招牌已在眼前,掀门帘走进去。吕眉先到了,笑吟吟给她一个飞眼。瑞贝卡在她身边坐下,眼光瞥见吕眉短裤底下的大白腿,肉是松软的,和自己的腿差不多。想到当年她们毕业一起进排球队的那时光,一切都是绷紧的,不仅是腿,还有脸上的肉,还有心里一口气儿。吕眉撑着下巴端详她,香烟夹在另一只手上,烟雾缥缈中,话未开已有半分醉。
吕眉上学时候成绩还不及瑞贝卡,瑞贝卡起码能顺顺当当毕业,吕眉能毕业则主要靠老师们心慈手软和她父母的锲而不舍,父母就差给他们的姑娘跪下了,劝当时将头发挑染成红蓝交织的吕眉把时间多少留点给书本,哪怕一天留半个点儿呢,留个早自习成不成?吕眉个儿小,有点丰满,爱穿露肚脐的衣服,小学毕业就打了耳钉,身上还有几个钉和若干文身。在一起洗澡时她给瑞贝卡展示过,瑞贝卡用手去碰,吕眉就咯吱咯吱笑,笑容有媚态,盯得瑞贝卡恍然收回手,吕眉却又将瑞贝卡的手一把攥住,指引她去摸。两人站在更衣室雾气蒙蒙的镜子前,双方赤裸着身体,像两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朵已快开了,另一朵儿还懵懂春天为何物。是吕眉当年给瑞贝卡上了一堂堂的启蒙课,把那些在生理卫生课上老师讲的一知半解的内容掰开了,揉碎了,灌输进瑞贝卡十六岁的脑袋瓜,让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女性身份,不仅是有区别于异性的特征,还可以是弓矢,是迷阵。吕眉问,这阵儿忙啥业务呢?瑞贝卡不置可否地笑笑,用吸管喝杯里的饮料。吕眉说,你和楠哥分手也有日子了,还没想明白这道理呢?归根结底,女人还得靠自己。瑞贝卡说,我明白。吕眉说,你不明白。手里得有这个,才能买得起这个。说完,将一个簇新的LV包放在腿上,搁好了,挨个儿面展示一遍,仿佛商场里的导购,盯着瑞贝卡眼里的光束说,我这可是真的。瑞贝卡说,看着像真的。吕眉说,不行跟我干,咱俩去广州进货,做代购呗。有点起步资金就行,渠道我都全。瑞贝卡说,等我再调整调整状态,我看咋也得明年。吕眉说,所以我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和筹钱,你心里得装着这事。我跟你说,换别人我还不带呢,自己吃独食不香啊?瑞贝卡点点头说,行,我装着。别说我了,你咋样?吕眉说,勾上个大爷。瑞贝卡说,大爷多大啊?吕眉说,到今年八月正好五十岁,狮子座。性格挺好,手里也宽绰,离了,身边没孩子。见人办事,都看我眼神儿说话。瑞贝卡做个拱手的动作说,佩服,还得是你。吕眉说,还在驯化阶段,保留点小脾气,男人全没脾气也不行。晚上你干啥去?瑞贝卡说,晚上没局。吕眉挤眉弄眼道,咱四个去金约翰喝两杯呗。我带上他,让他再带上个小兄弟,给你牵牵线。瑞贝卡有点儿不自在了,跟她说,牵啥啊,我都没准备。吕眉扫视她全身,说,下午咱俩shopping(购物)去,给你置办一身。买完咱俩再去做个发型,我这头发两个月没保养了,你这也干黄的,缺营养。
她们到金约翰是晚上九点半,还得再过半个点儿,场子才能热起来,最中央的舞池才能打开全部的灯和音乐,发出地颤,将一干被寂寞和茫然驱逐至此的灵魂震出银河系。瑞贝卡和吕眉懒洋洋往里走,脸上没任何表情,在进门的吧台前伫立一阵儿,眼神冷淡地扫视,仿佛这是她俩的买卖,进门先确认,今天哪儿有生人来,有没有老朋友。调酒的杰克臊眉耷眼,两手拄在台子上,趁现在没客人,陪两人聊会儿,今天是自己过来玩,还是带朋友?吕眉将笑未笑地将眼神递过去,说,你还问上了。杰克给她俩一人调了一杯金汤力,说他请。瑞贝卡摇晃杯子,仿佛检验试剂的研究员,拿余光打量杰克的表情,后者立刻露出讪讪的神色。杰克说,放心大胆喝,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担这心,多余。吕眉拧着屁股在高脚凳上坐下,问杰克上次那小面包片还有没有,就上次烤出焦边儿的面包片,挺好吃的,来一筐,她饿了。肚里没食,等会儿喝酒人該难受了。说完又让瑞贝卡点点儿什么,今天不用寻思省钱,钱等老吴过来结。这时候不宰他,更待何时。吕眉果然像她说的,半筐面包片进肚后,喝酒跟解渴似的,金汤力就是个前奏,小甜点,等一打啤酒上来了,立刻“百威在手,天下我有”,一杯滑下喉咙,不带抹嘴的。瑞贝卡了解自己的状态,她得喝慢酒,打持久战。许多次等吕眉他们都喝得五迷三道了,回身看她,发现瑞贝卡还抱着酒瓶,一点点给自己斟倒,以喝白酒的速度和礼仪喝啤酒,脸微微露红晕,看着没醉。两人推杯换盏,直喝到舞池开场,几个穿着清凉的小姑娘踩在高台上,活力四射,向底下虚空的暗处扭摆腰肢。动作多激烈,脸蛋儿就有多冷漠,跟刚走完维密的超模似的,毕竟天天跳跃旋转闭着眼,自己也迷糊,此刻为何要在这儿重复扭动胯骨轴。看久了,会恍惚觉得这酒吧是个乾坤道场,瑞贝卡眼睛细眯,扑哧一乐,心想,她们可真像跳大神的啊。
拍吕眉后背的那人让瑞贝卡有点儿慌神儿,一个说六十岁都有人信的男人坐在了吕眉守护一晚的空座上,手里抓着个黑皮包,用皮包向远处扇风,扇进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小伙在瑞贝卡旁边的空座坐下,听吕眉介绍说,这是我家老吴,上午跟你说了。这是张元吧?我记得是叫张元。说完头歪到老吴的肩膀上,似乎喝了这么久,到了有个肩膀靠着醉倒的时刻,她身体蛇一样柔软地绕着老吴干瘦的黑胳膊,弯曲成某种弧度,紧贴下来。老吴对瑞贝卡伸出手,笑时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齿,五官凌厉,脸太干瘦了,不做表情还好,做了表情看着跟饱经风霜似的。瑞贝卡刚和老吴握过手,手没闲下,又握上身边张元的。张元的手心有点汗津津的,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来酒吧,和瑞贝卡的手短暂接触一会儿,就像到亲戚家做客的孩子一样,叫完人就结束了自己身上的任务,头扭过去看跳舞了。瑞贝卡小声问吕眉,这么腼腆呢?吕眉把话传给老吴,老吴骂了一句,然后咯咯乐,越过吕眉的后背跟她说,小妹儿,你带带他。孩子没处过对象。但一直跟我反映,想处一个。人各方面条件都行,你是小眉的姐们儿,差的我不敢给你塞。瑞贝卡一听这话,就知道吕眉回家是怎么和老吴说起她的了,不是啥正道儿上的人,能带孩子。瑞贝卡给张元倒杯酒,杯子滑过去,用两根手指掐住,说,边喝边看,一会儿再给你看渴了。张元听出话里的意思,紫红色的光点在他脸上来回闪过,人有窘态。瑞贝卡仔细端详,张元算得上清秀。在他喝酒时,回头跟吕眉耳语说,感谢姐们儿,感谢老吴。这回这个长得一点儿不像楠哥,挺好挺好。
瑞贝卡和张元一晚也没说几句话,干聊不起来,只有猛给自己倒酒,今天刻意喝得急,不知道为啥,谁也没有催她喝。张元看她有点醉了,才憋出句话,问瑞贝卡是不是先别喝了,他没车,一会儿老吴他们回去了,他送她也不方便。瑞贝卡对他摆手笑笑,独自走去洗手间。灯光昏暗,洗手间里都是烟味儿和尿臊味儿,一地的水渍。她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的脸已脱妆,一层油光,借由镜面的反射,眼前光影灿烂,门外音乐隐约传来,环境如一场立体声环绕的旧梦,她甚至听得见闹中隐隐的呼吸声,来自她单薄的胸腔。瑞贝卡将双手撑在水池上,她不想去辨认,是水龙头没拧紧,还是哪儿流出来的水,一点一滴在白瓷砖上浇打。她对着镜子里的陌生人,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像镜面里自有双验收她表现的眼睛,希望是楠哥的眼睛,看了一阵儿,终于为她的风情所获,招了手,无可奈何地说,唉,那你就过来吧。她按住自己的脸,忽然被人在身后抱住腰,力道不重,但缠绕感是真实的。老吴说,妹妹,醉了啊。瑞贝卡问,吕眉呢?老吴说,在吧台上睡着了。我来看看你,张元家里有事,先走了。你说你身材多好,咋保持的,回头也教教吕眉。和你一比,她就比不上了。瑞贝卡挣开他,人不走直线,被老吴拽起来,手掌有意无意向上游动,触及她的胸。瑞贝卡酒醒一些,转头看他,说,你要脸不?老吴说,不是故意的,别多心啊妹妹。瑞贝卡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摇晃几步后,人又滑下来,背靠着墙。老吴凑过去,蹲下,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她一根说,来,解解乏。瑞贝卡抽上说,老吴,问你个事儿。你认识一个叫刘芳丽的女的不?老吴说,不认识。她谁啊?瑞贝卡摇摇头,说,没事,我可能看错了。今天第一面见你,觉得你像一人,现在不觉得了。吕眉这命,说好也不好,家里宠惯了,但自己能作,你比她大那么多,能包容包容点,别寻思扯犊子。刚才的事,当咱俩都喝多了,我不給她学,但你记住,别再犯我手里。话说完,老吴眯缝着眼睛抽烟,半晌没搭话。瑞贝卡和他四目相对,眼神闪过,此刻她头脑还不太清楚,再看下去,容易又把他当成钓上的凯子,再忍不住嫣然一笑的话,刚才话就白说了。
吕眉让瑞贝卡跟他们一台车走,瑞贝卡招手打上台空车,飞快钻进去,跟在车窗外骂她的姐们儿飞吻,挥手说自己先走了。大道宽阔,街上基本都是亮了绿色空车牌的出租车,游魂似的,慢腾腾往前挪。瑞贝卡人仰在后座上,掏手机编辑朋友圈,加上白天和吕眉喝咖啡、买衣服时发的两张自拍合照,现在是第三条。她写道,“从今以后,走马观花,一心向前,别无所求”。无配图,写完后将手机塞进包,仍一手托腮,看窗外天上孤悬的月牙儿。深夜路面升起雾气,车灯迎面照来,在红雾里穿刺,总是一闪即过。司机问她接下来怎么走,雾大,他有点不记道儿了。瑞贝卡笑着说,向前,你向前。司机没应声,给她绕了快十分钟的道儿。瑞贝卡始终看月亮,看马路,看红雾,看自己在荒芜里兜旋着的肉身随车辆东西南北跑,永无休止之意。感觉地球也听她的,一心向前转,她想吟诗:世界啊,是车轮滚滚,是寰宇茫茫。
4
病房里总共三张床,一张床上的病人吊着腿,一张床上的病人前胸贴磁片,李小瑞的床位最靠里,走近看,她又吊腿,又在被子外的锁骨下方贴上了磁片。我妈上午来看过,此刻不想再看一回了,就和大芳姨在走廊上说话,门关着,时而听见断续的哭泣声,有几声还是我妈哭的。我站在李小瑞的床尾,不太敢近前,只盯着床尾上名牌上的字,李小瑞,是李小瑞啊。我慢慢去对照,视线百转千回,移到她一张脸上,半边严重挫伤,乍看红黑一片,是摩擦留下的伤口,纹路细小,密密麻麻。我憋住一口气,想起微信里李小瑞的头像,她常托腮,几乎总是捂着半边脸,不知道是不是挫伤的这半边,那她可好好捂着吧,别让人瞧见了。心里说完这些,我坐到她还完好的半边脸前,莫名想去攥攥她的手,也只是想想,我把信封塞进她被子里,压好了。病房很静,其余床的病人都昏睡着,李小瑞尚在昏迷,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人纹丝不动。
走出医院,我妈提议从公园穿回家,夜晚到来,公园里行人稀少,园子里古木参天,剪影似的枝丫,全都在街灯的照射下倒映在昏蒙的地面上。我妈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往前踏步,说起她和大芳姨二十来年的交情,以及为什么她们如今不再深交。主要是几件事造成的。第一件发生得早,十五年前,大芳姨闹离婚,我妈劝她自己的日子既然没过好,就悉心栽培孩子。大芳姨没听她的,在外面又找了男人,这也无可厚非,开始新生活嘛。可她三天两头换男人,三天两头把男人往家带,我妈自此对她的印象开始走了下坡路,但也仅停留于细微的龃龉。第二件是五年前,大芳姨以要换房子为由,向我妈借了五千块钱。借时好话说尽,借条双手奉上,让人感觉很有保证。保证完后,便像无事发生,房子买了,在朋友圈里展示几轮装修的进度,这还不能够让我妈生气。气着她的是,又过了半年,半年里大芳姨闭口不谈还钱,隔三岔五在朋友圈里晒去各地旅游的照片,下馆子的照片,买高档化妆品的照片。我妈看着一回,气一回,去要一回,大芳姨最后回复她,你还差那五千块了?此事到今天也没了结。按理说第二件事后,她已看清昔日好友的人品,不会再有第三件事的发生了。可架不住我妈好面子,人也健忘。两人断了两年联系后,一天大芳姨突然给我妈打电话说,明天回市里,想见见她,想得厉害。我妈随口说,见吧,我请你吃饭。第二天刚到饭店,我妈就被大芳姨热情地揽进她的怀抱里,一直没太醒过神儿。两人进包间,陆续有十二个自称大芳姨朋友的人跟进了包间。我妈在席上目瞪口呆,看每一个进屋的人都和自己赔个笑脸,每个人又跟着在我妈的胳膊上留下个温热的贴身,每个人都笑吟吟的,席间大芳姨不断张罗说,大家放开吃,我姐们儿豪气。说啥都不干啊,今天非要请。
听她说完我忍不住乐了,在我印象里,我妈不会在乎这些事,从来都大手一挥,眼里只有事业和一个我,其余的人情往来,很少听她提。现在听她说起这些时语气的愤愤不平,倒让我安慰一些,在她的人生里,竟也留下过友情的遗尘。感觉她真实了许多,比我所能了解到的还要更真实些,走到明亮些的马路上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琢磨不透的失落。除了去攥紧她的手,想不到更好的安慰,别管怎么说,今夜我们母女还能挽手过马路,那对母女呢,一个得熬守在医院里,另一个徘徊在生死线附近。将心比心,就什么都能想开了。
仔細想想,我和李小瑞的人生有许多相同的部分。比如我的父母也是在我升初中时离婚,比如我和李小瑞都是瘦长脸,比如我们都曾在共同的高中,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像同生于一截树干上,直到树梢才发生枝条的抽离、发散,最终伸展向两个完全不同的直奔天空的方向。回到家,我和我妈都累了,不到九点各回各屋,我坐在书桌前看会儿电脑,发现就在今夜,我爸在遥远的新疆,给我发了条消息,询问老家疫情的状况。我们平时不打电话,除了每年除夕夜的一个拜年电话,整整一年,我们不熟悉彼此的声音,也不确定彼此是否仍活生生存在于世。我还记得他从家里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因为发烧,我在家休息,没去上学。上午他回来了,我歪在床上没睁眼睛,感觉有双冰凉的大手放在额头上,知道是他,心里腻烦。我只想一个人躺着,用沉默来对抗不得不与他同处一室的一段时间。从什么时候起,他与我妈的战争,已无声浸透到了家中每一处角落,在我心底积攒,像不断去泼洒一种药水,发出无尽又莫测的种种反应,我无数次看见,因父亲的冷漠和粗暴而激发出的化学反应,有时是紫色的烟雾,有时是不流动的混浊胶体。它们在我心里终于堆积成一个垃圾场,臭不可闻,也无从去打理。我自己都不愿去瞧一眼那上头积攒的东西,相信只有时间能抚平,又或者说只有时间能继续蒙骗。给他回了一条:家里都好,市里也好,疫情可控,无须牵挂。发完后盯着自己打出的十六个字,妥妥的公文体,但已说尽了情况,没说尽的是心里的一些话:爸,乌鲁木齐安全吧?你最近怎么样,业务肯定受影响了,现在都不好跑合同,忍一忍,难关总会过去的。保重身体,想你的女儿。这些话打不出来,更不要说说出口。我爸回复了,他更简洁,说,很好。很好就是很好的意思,我品着这两个字,内心逐渐微妙,是往垃圾场里又倾倒了新东西进去,正腾腾冒热气。
我爸离开这个家后,一次也没回来过。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去我姥家的时候,我姥喝了两杯酒,在饭桌上没留神说出来的。说我爸又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如今定居在新疆。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妈还拦她,我才明白,她们早都知情了,只瞒我一个。她们怕什么呢?很久以后我才对这件事有所反应,那是我成年后在南方上大学的一天了,看见和我同龄的室友被父母送回寝室,她的一对年龄相差极大的父母,殷切地站在门口,尤其是那个老父亲,头发半白,眼里却有母牛般的柔情。这一幕似一根发射已久的利箭,穿越岁月和南北,终于将我击中。多年后我对父亲长相的记忆已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倒是我室友父亲的样子,还总能记得。在去医院见完瑞贝卡回来后,这些感受被揉成复杂的毛线球,越滚越大,势如破竹,几欲压垮人的体面。
第二天赵卉叫我出来,我俩约在咖啡馆见,叫了壶水果茶,一下午续了三次,喝了满肚子的水。我说,再这么待下去,感觉又待习惯了,哪也不想去,啥也不想知道。赵卉说,不行就待下去。南方有啥好。我咂摸嘴唇说,那头时间过得快,每天接触事多。不是感觉社会多需要你啊,是你和社会之间取得了联系,不像咱们这儿,无限封闭。赵卉说,封闭好。封闭了安全,也阻止了外边的“糟粕”进来。我说,“闭关锁国”,是不?你是在老家待惯了。不过我是没想到,咱这儿还能出这个病,没啥生活压力咋就抑郁了。赵卉说,李小瑞上学时就抑郁。我醒了下神儿,我没印象,许是因为我在上学时和李小瑞打交道太少,只记住一些表面。赵卉人随和,和谁都能聊两句,记得有时在课间,也能瞧见她和李小瑞两人挎胳膊,一块儿亲亲热热上个厕所。我问,她到底因为啥?赵卉说,因为她爸不要她吧。记得当时是因为这个,现在因为啥,不好说。我说,昨天从医院回来,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挂着她,有点宿缘似的。赵卉和我一起走了段路,到路口去打车。她先把我送上车,说,她那五百,就别往回要了。她不想去医院,这五百块当给她拿钱了吧。你觉得还需要添点不?我说,就这样吧。她把车门给我带上,远远地原地摆手,嘴里做出拜拜的口型。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了现在的她,一并看到高中时赵卉的模样,心说她还没变。
市里不大,每个地方都挨着,几条街道清楚明白,除了少见的外地人,本地人想迷路是费劲儿的事。我仰在出租车后座上,动了一下午嘴皮子,有点乏,视线打窗外一闪而过,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就在我们昨天和大芳姨分别的医院门口不远,有个卖小吃的摊位,大芳姨正一人坐在那儿,埋头对付一碗面条一类的东西。这里离我家不算太远了,我叫司机靠边停。正是黄昏,还没到最热那几天,晚上凉爽,天空无云,一切显得那么静。我向大芳姨走去,她抬头看见我,眼睛细眯了半天,兴许有点老花了,我俩离得很近时,她才站起来,说,姑娘,是你啊。我说,姨。我路过这儿,看着你了,打个招呼。她说,你有心。孩子,你有心啊。我问,小瑞这会儿怎么样了?大芳姨拿起桌上一张纸巾,去擦嘴角的辣椒油,说,不知道。她说这三个字时,有恍惚的神态,表面听起来会觉得这妈当得不负责任。可一见着对面这张脸,也无法不去理解她,根本是打李小瑞自七楼跳下去那一刻到现在,她每分每秒都活在迷乱里,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困惑至极。我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对大芳姨说,小瑞会好的。她命大,老话不说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舍不得让她再遭罪了,往后会一天比一天好。大芳姨盯着我说,老话不能信。你姨之前就是啥事都太放心了。你姨信啥?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看,有啥路啊?车到山前,直接就掉下去了,没处哭去。说完她又用同一张纸去抹眼睛,越抹越辣,眼泪越掉越多。我说,会好的。她说,我和你妈都老了,整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这两天晚上,我天天陪床,看着我姑娘,想得脑仁儿疼也没想明白。我又说一遍会好的,从兜里掏出包面巾纸,把她手里的替换了。大芳姨吸了下鼻子,打开面纸,再将鼻子里的东西擤出来。向远处落在公园里的红太阳眺望一阵说,孩子,大芳姨想拜托你件事。我想起她之前跟我妈那些不快的往事,有点怯,没应声。她自顾自道,到今天才发现,我连孩子身边一个朋友都不认识。不知道她每天都干啥,去哪,见什么人。我现在很想知道,花多少钱都行,闹明白它。我说,那行,姨我帮你打听打听。我们同学有跟她熟的,不保准能问出来多细啊,但能知道一点儿。她说,我记得我姑娘爱发朋友圈。每天都发,总看她捧个手机,自己在那儿按。我说,那就好好看她朋友圈,兴许能发现端倪。她说,看不到,一条线。你能看到不?我说,能看。那我看看,然后给你截图发过去?大芳姨哆嗦一下子,说,啊,行。她又转头去看太阳了,那里如今只剩一片金灿的光,光之上,是即将来临的黑夜,她又要面对一个无解的黑夜了,面对黑夜中无法给予她答案的女儿。大芳姨从椅子上站起,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拜托你了。你要是不忙,再帮姨解读解读她的朋友圈,姨文化不行,脑子也钝了。我答应了她,看她戴好口罩,往医院里走,我也准备走,小摊上老板喊我说,没给钱呢。大芳姨已走远了,我只好把钱给了,想到当年在饭桌上茫然着面对挨宰的我妈,说不出什么滋味,甜酸交织,一如眼前这碗大芳姨吃见了底的麻辣烫。芝麻酱冷在了菜叶上,全凝成水泥一样混浊的颗粒。
5
空气中有夏夜特有的青草香,水面上一点潮气,混合着汗的味道,都扑进她鼻子里。瑞贝卡坐在劳动湖边的长凳上,偶尔拍下落腿上的蚊子,湖边灯光不算亮,好在眼前来往的人不多,来一个人她盯一个人看,相信不会把楠哥错过去的。想起他,想起两人过去多少次来这儿约会啊。这个人工湖,是小城里为数不多能带来浪漫感受的地方,一入夜,凉风习习,水面被灯光映照,都有些泛银色。楠哥就和现在一样,她含笑注视着终于出现的他,却发现楠哥双手插着裤兜,远远地过来,端详她像端详个不认识的人。他直截了当地说,来了,啥事说吧。瑞贝卡深吸口气,重复一遍她晚上在电话里和他说的话,除了他,她想不到第二个能帮自己的人。只要他帮她这个忙,就当是还了前八年她对他的好,往后清清楚楚,两人各走各的路。这对楠哥来说也是件好事。她说,你可以想一想。楠哥很快就想好了,坐到椅子另一头,在两人间留了一个人的空儿。他问,是不是把钱借给你了,就真的再也不找我了?行,也不说借了,这钱给你,算我赠予你。瑞贝卡扭头看他,说,你就不问问我拿钱去干啥。楠哥点上烟说,爱干啥干啥。瑞贝卡说,等过一阵,我去广州上货,往后自己做买卖。钱一旦赚回来,还你一万。他说,做买卖?瑞贝卡说,做买卖,当老板。这不缺点儿起步资金嘛,才跟你张口。哎,你是不是觉得,离了你我什么都干不了?楠哥摇摇头说,这事准成吗?瑞贝卡说,干好就准成。放心,这一万我许你了,一定给。算我赠予你。楠哥说,别干啥违法乱纪的事,再给自己折进去。瑞贝卡说,关心我啊。楠哥猛地把烟头踩灭,说,又整这出。钱你赶紧拿着,遵守诺言,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不图你还我一万,这五千我就想买个清静。有借有还的,不给我自己找麻烦吗?瑞贝卡收了他的信封,抬头看他说,我问你个事。你现在是不是跟谁处上了,身边有人了,才这么躲我。楠哥说,李小瑞啊李小瑞,你再多费一句话,就把钱还我,好不好?你记着,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拜拜,我走了。
瑞贝卡和吕眉最近见得频,吕眉总会叫上老吴,老吴又总会叫上张元,四人没事搓个麻将,有说有笑的,看着俨然是两家子朋友,张元无疑和瑞贝卡是一对。有回打着麻将,老吴出去打电话,吕眉去上厕所,就他俩在屋里,瑞贝卡将牌往麻将机的洗牌槽里划拉,不小心掉了一张到地上,正好掉到张元脚边。张元捡起来扣在自己手里,问她,知道掉的是哪张牌不?咱俩可以猜猜。瑞贝卡说,你都看着了。张元说他没看,他猜是八条,瑞贝卡说是七条。猜对了怎么算?张元说,猜对了,等一会儿散了,你陪我去吃点饭。猜错了,我陪你去吃点饭。瑞贝卡笑笑没言语。张元最开始在酒吧里给她留下的印象,与接触下来的印象,逐渐发生不小的偏离。他似乎慢热,得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才有话,有个笑模样。他们终日厮混,已经是熟人了,他也知道瑞贝卡大概是什么性格,喜欢什么明星,家住哪个小区,有时局散了,送过她几回。瑞贝卡将张元手里的牌翻过来,却是张二饼。两人相对着笑,不知不觉手勾到了一起。张元倒是和楠哥不一样,哪儿哪儿都不一样,除了老吴,没见他有什么哥们儿,举手投足也不像爱玩爱混的样子,基本属于安静内敛的类型。瑞贝卡对他动心了,主要也想收心了,想在事业上打拼出一番成绩,同时在后院给自己置个安稳的窝。张元家条件一般,人不算聪明,和瑞贝卡一样高中毕业,如今在他爸开的药店里上班。也穿白大褂往柜台里一站,人本就清秀,加上一件白大褂,说话轻声慢语,有几分大夫的样子,甭管是不是肚子里真有墨水,這么个男朋友往外一带,起码不丢面子。瑞贝卡和张元处上了,处了两个多礼拜,谁也没往外说,想等感情再踏实点的,可还是被吕眉和老吴瞧出来,他俩也不傻,有时聚会玩得太晚,就开两间房在外边住。半夜里,张元洗完澡盘腿在床上看电视里的球赛,瑞贝卡依偎他一侧的胳膊,也跟着看,听见隔壁老吴他们的房间传来折腾大劲儿的声响,掺杂吕眉尖叫般的嗓音,两人脸红心热,却像两个小学生,只觉尴尬而无法行事。这些时候,瑞贝卡都哄张元进被子里,进被子里就好了。赤膊的张元又白又瘦,她摩挲他散发着洗发露香味的头发,将自己慢慢沉浸于沙滩一样绵软的旋涡里,又像处于深海,呼吸都被压抑住。张元睡着时一声不响,借着窗帘缝里的月光,瑞贝卡支起身子,看一会儿他的睡相,偶尔会想到楠哥。想到十六岁时自己献身给他的那个时刻,两人如搏斗般在床上纠缠,脱光了的她最后满屋子乱跑,楠哥急得直喊,你跑啥。他们真是打少年时就一块儿过来的一双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瑞贝卡最后想到楠哥吸烟时的脸,一张脸总是在他人的烟雾里麻木地吊着,像一座石像,百毒不侵。张元不吸烟,他不会和她开怀大笑,陷入任何状态下的癫狂。想到这儿,瑞贝卡又抬手摸了摸张元,然后依偎在他转过去的后背上,嗅他身上更多的味道。
到吕眉过生日那天,老吴下了血本,将三人请到海鲜酒楼的包厢里,点了一桌子小海鲜,还从家揣了瓶茅台过来,等服务员走后,盖章一样盖在玻璃转盘上。吕眉和瑞贝卡围着一圈上齐了菜的饭桌,从各个角度拍照,拍好加个滤镜,调整下亮度,发到朋友圈里,配文说,感谢爱我的姐妹和朋友们,感谢爱人,时光恩赐,万物如新。后面两句词儿是瑞贝卡憋出来的,吕眉觉得不错,也拿来用上。席间两男两女交错坐在一起,先喝一打啤的,再挨个儿品尝老吴带的茅台。老吴撸起袖子,表演深水炸弹,小酒盅沉进大酒杯里,咕噜噜冒出一股小气泡,三人看老吴用牙齿咬住杯沿,慢慢仰脖,往嘴里送。瑞贝卡拍了个小视频,隔会儿发第二条朋友圈说,受够了过去的日子和自己。学我吴哥,吞咽生活的苦难。喝着喝着,吕眉突然哭了,老吴搂着她,脸埋得低低的,一口一个小宝贝,两人旁若无人地腻歪,说只有他俩能听清的话。瑞贝卡不断递去眼神,表示她也挺关心的,实则努力酝酿,看自己能不能也配合这气氛,眼周晕出一片红,也让身边的张元跟她柔情两句,或者用他的方式沉默地将她抱住。张元说了句没事吧?老吴抬头“嗯啊”一句,没事,一会儿就好,我知道她。瑞贝卡在桌下按张元的手,想跟他说,咱俩先走吧,这话就得你提,那是我姐们儿,她哭了,我提走不合适。你咋还不提?话越憋越难受。到后来,四人闷坐到晚上十一点半,吕眉和老吴都喝高了,张罗去住店。瑞贝卡干脆地答应了,整个晚上张元都没跟她有句热乎话,等就剩他俩了,估计才会好。她和张元牵手跟在两人身后,老吴在柜台前买单,吕眉晃悠着向他们走来,张元搀她一把,瑞贝卡忍不住叨咕说,哭啥呀你,哭得我怪心疼的,一晚上提心吊胆。吕眉表现得很兴奋,甩开张元架她的手,一下扑进姐们儿怀里,嘴里酒气冲鼻,眼里光芒乱闪,说,别挑我理。等到酒店的,到酒店你俩都不许回屋啊,咱四个到我屋里,还有节目,斗地主。
老吴进屋就栽在床上,吕眉也进了卫生间,抱马桶狂吐。听着鼾声和呕吐声,瑞贝卡和张元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留下还是回去,还斗啥地主啊斗地主,眼前这俩就是活祖宗。老吴还好说,吕眉身边得有人伺候,一会儿吐不好人再呛着,连个能打电话叫120的都没有。瑞贝卡没言语,她今天喝得也挺多,人摇摇欲坠,感觉这酒店路面不平,用脚刮两下地板,地板是平的,也没铺地毯,可就感觉在爬山,上丘陵,一步步走进沙漠的深处,扑面都是风和尘。张元果然在抱她了,她醉眼迷离,说,老公,你去哪儿。张元说他哪儿也不去,你醉了。瑞贝卡使劲闭上眼睛,之后睁开几次,逐渐微弱,眼前亦真亦幻,如梦中泡影。觉得身边躺了熟悉的人,这人的呼吸和体温,能带给她某种慰藉,她一下子号啕起来。和吕眉哀戚的哭泣不同,她是真的号出声,像个跳水运动员,长跑助力后终于跃进温暖的池塘,死活不愿意出来,哭声逐渐低沉。张元的声音在她耳边周旋一阵,像来自水下,听不真。瑞贝卡抱着他的腰说,让吕眉睡觉嘛,咱们回去,我也困了。张元说,你睡,我陪着你。瑞贝卡试图去摸他衣服下的皮肤,手被按住了,张元又说句什么,大概是叫她乖一点。她听话,说,我什么都听你的。她果真不再动,只往那个温热的身体上靠去,双腿高蜷,回归婴儿姿态,感到很踏实,好似周围都替换成了子宫里的羊水,身心重新发育一回,嘴角还抿着笑,渐渐睡着了。到清晨,她因口渴醒来,醒来时眼前出现的脸,却是老吴。老吴还在睡着,呼吸均匀,隔几下打一个冲锋号般的呼噜,瑞贝卡很困惑,看看身上,衣服还好好地穿着,张元呢,吕眉呢。她走下床,卫生间也没有人。刷卡进隔壁房间里,从门口往里看,床上只躺着吕眉,两条白胳膊露在被子外头,还有她丰满的上半身。张元不见了。她恍惚着四处去找,走进屋里的卫生间,垃圾桶里有个用过了的安全套,不知道是谁的。她久久打量那个物件,像凶杀案过后,第一个走进犯罪现场的人,犹豫要不要去报案。
6
我对朋友圈这个功能一直挺看不懂。一句话说吧,我不怎么发,想让人知道的事平时说话也就聊了,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跟朋友我也不说,何况朋友圈里还不都是朋友。自打见过大芳姨,记下她对我那些嘱咐,我对瑞贝卡的朋友圈有了全新的认识,不仅如此,我对朋友圈这个社交渠道都有了新认识。朋友圈中那个之前我不想去了解的世界,未必不值得了解,而是我从未当过此中的居民,不曾享有此中的福利,受过此中的恩惠。我是局外人,不能懂得其中,但瑞贝卡和很多与她相近的人,都曾在这个碎片化构建的世界里,发现了自己生活中别样的生机。这种生机在现实里没有滤镜的加持,没有背景音乐,人們迎来送往,不会有关注一眼的想法。只有躺在网页上,由手指滑下去,做几秒钟的停留,才更适应现代人的眼光——信息太多了,信息压垮人的承受能力,这一台台由血液和细胞组装的CPU,正逐渐退化到只能处理窄而小的事物。在瑞贝卡的朋友圈里,隔三岔五发出的自拍,像最原始的动画,连缀在一起,中间有卡壳的部分,但还能从中看到跳跃和变化,全力诉说一条真相:这人是在往前走的。瑞贝卡的愿望也大概在此,世界变我也变,我和世界一起变,你们和我常相见。
赵卉和我一起在我卧室的小床上躺着,参详瑞贝卡的朋友圈。赵卉平时发得也不多,她不会去精挑细选发什么内容,她的朋友圈里有时会掺和进几条砍价的广告,打卡的记录,总之不认真经营,也不在乎别人能从中解读出什么,事实上她这样才是高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从几条信息里,判断不出这人的脾气秉性,看不看一个样,让人觉得没意思。赵卉一门心思在地下商场卖她的女装,从青云市场上货,过两条马路转移到永安市场,顺台阶走下去,将货物堆积到店里,挨个儿挂上架。每日的行动轨迹都很固定,固定又忙碌,她不知道能在朋友圈里展示啥,展示她今天上了一批莫代尔半袖?赵卉跟我说,两千来条,你看不过来。她孜孜不倦发了八年,这种毅力不是谁都有的。我说,这八年,咱俩都干啥了?赵卉说,我离了一次婚,你黄了两个对象。我从卖手机转业成卖衣服,你从北到南,扎稳了脚跟。咱两家这些年老人都挺太平,中间有几次小病,次次虚惊一场,没住上医院。我俩在床上躺了半天,快中午了,我妈也没回来,给赵卉随便做了点炒饭,两人挥舞几下铁勺各自造没,吃饱了,虚无着眼神,看对方跟照镜子似的,表情跟着呼应。白日依山尽,我念叨出一句诗。赵卉说,长河落日圆。我记得下半句不是这个,爱啥是啥吧,她对得也挺齐。
给我妈打电话问了,她下午得去趟外县,晚上不定几点回来,让我自己吃饭。因为疫情,赵卉的地下女装店关门快两个月了,她其实很焦虑,但平时不爱说。赵卉一直问我,在医院看到李小瑞时,她是什么状态。我形容了下,形容不好,大芳姨在网上发了水滴筹,上面有李小瑞两张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给赵卉看了,她看完转过身去,我给她递纸巾。赵卉很少哭,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想到也许是李小瑞的事刺激了她心里积压的其余事情。这一阵子,各处都是低气压,能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她跟我说,她想去医院看看李小瑞。我俩坐在床沿上,盯着面前的窗口,风吹纱帘,纱帘外是一个淡粉色的世界,处处透柔光。赵卉沉默一会儿,把手搁在我的手背上,她掌心既厚实又软,上面纹路淡而杂。听见她问我,李芜,你想过去死吗?我说,没想过。赵卉说,刚才咱们一起看的李小瑞的朋友圈,她今年最后发的几条,我看出来,她已经想去死了。我说我咋没看出来。有啥端倪?赵卉说,发的话少了,配图开始不带人了,都是风景和局部。李小瑞是不想跟谁交代什么了,她发朋友圈给自己看。我说,有道理。赵卉说,她最后发的那条,一片漆黑,画面里有点红色,有点绿色,你能猜出是什么不?我说,记得配文是,独自等待天明。好像还说算了,说就这样了。赵卉说,就是那张。你抽烟,还猜不出来?我说,在天未明时,不开灯,坐在屋里点根烟,是会出现那样的红点。绿的是啥?赵卉说,酒瓶子。搁窗口上,反光。我摇头说,我看像夜光闹钟什么的,看不清具体数字,不知道她那宿几点睡的。赵卉说,总而言之,就那点亮色了。说完嘻嘻一笑,她总这么突然地笑,过去我从未多想,因为她的笑容好看又好听,就和小孩那种无意义的笑脸一样,感觉分析无用。只是在此刻,她说完这些,然后去笑,又去盯着窗口很长很长时间,好像我真就是她的一个影子,影子和她并排而坐,什么也搞不明白,她也无须解释。
之后的整个下午,我俩各自捧个手机,默默观赏瑞贝卡八年间的生活经历。找出瑞贝卡自杀原因这件事,从一开始的随口答应,成了两个寂寞人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赵卉和我像两个侦探,偶尔还去纸上记下认为重要的线索,可能重要的名字和脸。我想起《公民凯恩》那部电影,也有人在凯恩死后走访他一生中所有重要关系,试图解出“玫瑰花蕾”的谜团。和瑞贝卡的事不一样,瑞贝卡不仅死因(她还在抢救,准确地说是寻死)是个谜,她的生活也一样是谜。凯恩是拥有帝国和城堡的大人物,他的一切关系都不得不展示在镁光灯下。瑞贝卡展示个人生活的舞台,则只有手机里的朋友圈。我突然感慨,幸好她有这么个习惯。不知道赵卉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像我俩这样性格的人,一旦轻生,才是死就死了。没有前因,前因从来只被锁在一张嘴巴里,而死亡,又让它永远闭上。
天慢慢黑下来,赵卉放下手机,闭眼养了会儿神。我提议说要么出去吃个饭,吃完早点回去休息,要么咱俩一块儿在家看电视,晚了你在我这儿住。窗户仍开着,小区广场里跳舞的曲儿一首首放起来,和着呼朋唤友声。夏夜正是烧烤的季节,空气中隐约有肉香,感觉就着这室外烧烤的味儿,酒也能喝上五六瓶。赵卉起来穿袜子,穿鞋,说,找个好玩儿的地儿吧。我回家就一人,也没意思,我看你也没意思。我们一起下楼,往小区外走了一段,来到街道上,看着两侧那些尚有毅力营业的商家,每家的霓虹灯招牌都亮得落落寡欢。我撞她肩膀一下,用她能心领神会的语气,模仿瑞贝卡朋友圈里的一句话说,走啊,上金约翰钓鱼去。赵卉嘻嘻笑,和我一并招手打上车,车向我俩平日都很少去的方向开,视野愈渐开阔,远离了居民楼和老头老太太,直奔狼嚎一条街。
金约翰里一片萧条,灯都没怎么开。门口有人给我俩测了体温,赵卉问人家,现在营业了吗?那人点点头,以生怕我俩跑了的眼神说,进去就行,进去有人招呼你俩。我俩顺着黑漆漆的走廊往里走,直走到唯一有点亮光的吧台前,一个染了满头黄毛的小伙正在兀自玩手机,里头传来搏杀的电子音,看我俩一眼,眼神令人不好琢磨。我跟赵卉小声说,来早了,哪有鱼,鱼塘干了。显然我俩平时都不怎么来这类地方,找了个卡台坐下,眼神也好,动作也好,无不透出拘谨,最多的表情是新鲜,看啥啥新鲜。赵卉说,点果汁喝吧。我招呼黄毛过来,他径直在我俩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也不像个点单的样子,像是我俩的老熟人,一边下巴颏儿打节奏一边说,第一次来?开瓶酒不?我俩齐刷刷摇头,我按住赵卉的手背,说,平时几点上人啊?黄毛说,平时这个点就有了。这不疫情嘛,好些人还不知道咱们这儿营业了,暂时有点冷清。估计再有一个点吧,能热起来。他起身去给我俩榨果汁了,顺手还叫人放了音乐给我俩听,指着正当中空旷的池子说,你俩愿意摇,摇吧。我和赵卉一动不动,等果汁来。我说,李小瑞每晚上就来这儿?她说,对,咱可以问问那个黄毛。黄毛将两杯西瓜汁拿来了,我叫住他,问,瑞贝卡有日子没来了啊。他看我半天,再次坐下,却变了气度,双腿岔开,手交织着放在一起,弯下腰,显出阴沉的神色。他摇晃下自己的黄头发说,你俩知道她搁哪吗?
我说,知道。黄毛说,是她朋友?这时又进来一个人,夹手包,指头捏着烟,眼珠满屋子逡巡。黄毛紧着招呼他,吴哥。吴哥站着没动,等黄毛屁颠屁颠过去找他,两人的身影隐在酒吧的暗处,像电影里黑帮交易场景。我和赵卉对下眼神,当发现黄毛不断用手指向我俩的位置,吴哥又不断发出我×的感叹音时,面前两杯西瓜汁顿时鲜艳异常,在透明的高脚杯里,像两杯血浆。赵卉在手里拿了一会儿,没喝,说,咱俩把钱放桌上,撤吧。我俩刚准备起身,吴哥和黄毛已经走来,吴哥把手包放在台子上,左右打量我俩,欲言又止。黄毛替他发言,两位妹妹,她在我们这儿欠了一笔账。你们知道她在哪儿的话呢,就告诉我们。吴哥挡了下手,说,找着也不打算为难她。她欠这哥们儿挺多的,我主要是想托她找个人。我说,我能知道你俩谁是谁吗?吴哥说,我叫吴强。他,这儿调酒的,杰克张。我们和瑞贝卡,之前关系都不错。赵卉抿嘴笑了笑。杰克问,你笑啥。赵卉抬头看我,意思是说吗?杰克和吴哥面面相觑,两人心里也打鼓,不知道我俩能不能帮上他们,如果帮不上,又能使点什么办法,让我们必须把话撂下来。我拖着赵卉走,杰克还想拦,我甩下一句话,他也好,吴哥也好,顿时不再拦了。我那句是,关系不错,你俩不知道她跳楼了?
7
瑞贝卡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没穿衣服,用被子掩着身体,不断用手机自拍的取景框给自己照镜子,照出楚楚可怜,也照出遇人不淑的样子。她发现自己此刻挺漂亮的,卸妆后的脸因长久哭泣,鼻头眼眶都红,反而有种风情。时近午夜,她今晚没有局,刘芳丽也还没回来,她想试着睡,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从厨房拎来四瓶啤酒,用剪刀掀开瓶盖,都放在床头备着。瑞贝卡整晚都在默默地流眼泪,想不到能和谁诉说。“人不能对太好,狗不能喂太饱”,是她字斟句酌后发的朋友圈,配上此刻的自拍,仍是一手挡着下巴颏儿,同样挡住裸露过多的锁骨。手上金戒指很突出,在那样突出的金色上,是无血色的脸和委屈下耷的嘴唇,红肿的蒜头鼻,眼泪巴巴的双眸,委屈呈八字的眉形。在瑞贝卡预期得到的回复中,应有楠哥、张元和吕眉,这三者可能都来不及点赞,便会焦急地拨进电话。她压住一口气,练习一会儿接电话时要发出的类似重感冒的鼻音,和无精打采的一声“喂”。边等边喝酒,不知等了多久,耳边渐渐由空寂传出声音来,是一些温柔的呼唤。她不自觉沉入梦中,谁在叫她?一点儿也听不清楚。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死死咬着瓶嘴,牙齿有如钳子,箍着玻璃冷滑的质感,而面前的刘芳丽就像从狗嘴里抢骨头一样地晃悠着手臂,抢她嘴里的酒瓶。
刘芳丽侧身看她,手一刻不停,不是摩挲瑞贝卡的头发就是脸,她看起来也没少喝,断断续续地说话。姑娘,姑娘,你醒醒,看看妈,看妈像多大岁数的?瑞贝卡被她用手扶着头,有点昏沉,全身都不稳。她摇晃来摇晃去,终于被刘芳丽按死在怀里,娘儿俩共憋一口气,憋好了,一同放出来,放出重唱般的号哭。我妈怎么了,她怎么也哭起来,她多大岁数,不比我大两轮吗?瑞贝卡和母亲对视,发现后者的确不像奔五张的人,浓妆艳抹,皮肤底子还行,禁得住这么祸祸,腰身嘛,手上一握,也还能握出线条。瑞贝卡笑了,说,妈,你最近有情况。劉芳丽含笑不语。瑞贝卡说,这回这人稳当不,对你好不。刘芳丽点点头,和瑞贝卡并排坐着,视线转移到女儿房间的地板上,那里空落,能装下人混乱的思绪。刘芳丽转脸看向瑞贝卡,问了句听似没意思又隐含深意的话,你是我姑娘不?瑞贝卡说,是。刘芳丽说,是我姑娘,帮帮你妈。你妈现在手里差笔钱,不用多,有五千就行。你帮妈堵上这个窟窿,有个三天我就还你。好不好?上阵父子兵,这种时候你当姑娘的不能差事。瑞贝卡说,你要钱干吗?刘芳丽说,有个朋友要用钱。很好很好的朋友,要是发展稳定,能发展成自家人。到时候,他的都是我的,他的也都是你的。瑞贝卡没说话,感觉刘芳丽在亲吻她的脸,一下一下,轻柔美好,哼起小时候哄瑞贝卡睡觉时的调子,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瑞贝卡吸了下鼻子,示意刘芳丽住嘴吧,不管是亲吻,还是唱歌,都打住吧。跟她说,三天后必须还。我这钱也有用处,我预备拿它安身立命。是我妈,你别坑我。啊?妈啊。
等瑞贝卡早上醒来,再看手机里的提醒,几乎当头棒喝。只有吕眉给她点了赞,一晚上收获三个赞,除了吕眉还有两个平时和她一块儿凑酒局的小姐妹。其中一个小姐妹评论说,姐,你露得有点多。后面还加上一个捂嘴笑的表情。瑞贝卡想出屋找找刘芳丽在哪儿,主要想问她,昨晚是不是趁她喝多,拿她钱了。瑞贝卡隐约记得,她连钱放在哪个抽屉哪本书底下都指导了刘芳丽好一阵。刘芳丽少有这么耐心过,竖起耳朵细听她的话。拿到钱的刘芳丽将信封迅速往怀里一揣,还问她,吃点啥不?妈给你做一口,你吃了再睡。瑞贝卡现在觉得肚子里很空,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好像什么也没吃,卧室门后这个家就和她肚子里一样空。刘芳丽早已经出去了。瑞贝卡把电视打开,脚搁在茶几上,掏出手机,想叫份外卖,手机上却进来一个陌生的号码。瑞贝卡说,你好,哪位?对方是老吴。他第一次不通过吕眉找到她。老吴说,小眉不见了。吕眉从前天晚上就没回来,就是从吕眉过完生日第二天晚上开始。老吴回到他们一起生活的出租屋,发现吕眉的东西大部分都不见了,地上还有若干扯下没用的垃圾袋,浴室里则有水,她洗了澡出去的。瑞贝卡回味老吴的描述,将电视音量调小,冷笑起来。老吴声音很急,瑞贝卡越笑他越急,他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们小姐妹之间串通好了的,一个祸祸他的恶作剧?瑞贝卡告诉他,不是和我串通的,是和张元。你几天没联系张元了?你有几天,我就有几天。他俩双双失踪了,现在你心里有数没?老吴没回答,低低骂了声,电话里传来按压打火机的响儿。抽上烟的老吴感觉明白不少,心中仍有疑点。最大的疑点是瑞贝卡,她此时这副气定神闲的状态,是怎么做到的?他问她,你啥时候知道的。瑞贝卡说,本来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不想和你说。既然你打了,那我也想说个痛快。咱俩找地方见面吧,捋捋这事。老吴和她约好在解放门附近一个饭店见,顺道吃中午饭。放下电话,瑞贝卡也冲了个澡,像即将去机场赶赴一架未知航班,出门前感慨地回望。空落落的家,桌上有几碟剩菜,刘芳丽脱了没洗的衣服搭在沙发上。她真希望等她再打开这扇门时,一切能是她六岁那年第一天放学回来后的场景。下午四点来钟,刘芳丽在厨房里做饭,父亲在鱼缸前喂食,还有她没过世的奶奶,在瑞贝卡一进门时,不停嘴地叫她大孙儿,一边接过她书包。
老吴说的是家烧烤店,瑞贝卡到的时候,烤盘已经热上,肉也都上齐。老吴正用筷子夹着块牛油,在烤盘上旋转,牛油块的边缘正变成透明的薄层。瑞贝卡在他对面坐,问酒点了没?老吴示意她看脚下,一箱,今天是准备踩箱喝了,中午酒,按说没这么整的。但今天明摆着不一样,谁也不必避讳,都是脑瓜顶上绿油油,不整点绿瓶子配套喝一顿,又何以解忧。老吴往烤盘上一片片放肉,瑞贝卡面无表情,看血红的肉片逐渐变色,像自己的心也在上头煎着,两人配合挺好,一个放肉,一个翻面,肉好了两筷子夹完,蘸上碾成碎粒的蘸料,在嘴里默默无声地嚼,仿佛被迫拼桌的陌生人,又仿佛过没意思了的两口子。服务员过来给他们换烤盘,看炭火烧的情况,两人各自往远扯出些距离,躲避翻腾上来的火星。
老吴忽然开口说,岁数越小越坑人。瑞贝卡说,人不行说人不行,扯岁数干啥。老吴跟她说,我刚认识吕眉的时候,没想和她认真往下走。我寻思她也不能认真,岁数搁那儿摆着,又漂亮,手里虽说不趁钱,也不缺,爹妈照应着。我能给她啥?多少个晚上我起夜,在镜子前问我自己,吴强啊吴强,你旁边睡的是谁?瑞贝卡说,吴哥,陷进去了。老吴说,陷了。当我回家看到什么都没有了,脑袋像被人照头给了一棒子,美梦破灭,生活回到原点。瑞贝卡举杯说,都一样。大梦醒来,发现身边空落落的,是吧。吴哥碰了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俩有今天其实我也不意外,就是比我预想得早了点儿。瑞贝卡说,这么说,你也侦查出来了?老吴说,还用侦查啊。妹妹,我总和吕眉坐一块儿,张元眼睛往哪儿瞟,我一清二楚。瑞贝卡说,我傻。根本看不出来张元这种人不喜欢爱玩爱闹的性格。还一直约束自己,哪承想人家嫌我不够野。老吴说,我喜欢你这样的。我一直嫌吕眉不老实,看不住。瑞贝卡手里酒杯横着,不知道该往哪儿碰了。老吴碰了碰她的手腕,她看他一眼,故意冷嗓子,说,别寻思能在我这儿找什么平衡。老吴笑著问,什么是平衡?既然今天咱俩都出来了,就是双方都往前踏了一步。还至于给他俩留脸吗?你要觉得跟我你自己没脸,那我没话说。可你顾虑的到底是啥?妹妹啊,你都喝红脸了。让我探探,嗯,脸热了。喝吧,人生不尽兴,酒杯不要停。给谁活不是活。
洗完澡,瑞贝卡裹着浴巾站到床边,背对老吴往床上坐。她想掀开被子,钻进去,老吴已在被子里等着她,拽她的手,跟提个动物崽子一样,提好了往身下压。她配合地发出呻吟,想在脑海里找出些能与情绪响应的画面,然而那里只是一段接一段的空白,瑞贝卡恍然觉得,自己在失去记忆。老吴按着她的身体,睁大眼睛,他们眼神一旦对视,双方都困惑不解,这是干吗呢,这是祸祸人呢,祸祸谁了,祸祸自己吧。瑞贝卡更瘦弱些,与老吴干瘦的身体很是搭配,不像和吕眉做,老吴总在极美时刻有泄气的自卑,吕眉白皙丰满的身体简直像一个勾走他衰魂的鬼差,让他不断在她鲜明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是个半老的农民,绝望又期望地耕着眼前永无可能收获的土地。老吴在瑞贝卡耳边说,我×你妈。瑞贝卡后背沁出了汗,摸着老吴的背,凉滑,她闭上眼睛,接受老吴的辱骂,心知肚明,他连心里骂的人都不是她。这样多好啊,他们都不那么享受这件事,可又仍然在做,在做的时刻,像老天爷在替他俩清算,彼此想得很一致,要那对狗男女也看到,也感受到他俩被侮辱的被损害的一切。瑞贝卡瞥了一眼窗帘没拉严实的外头,对面一幢楼里,窗户黑洞洞的,不知是否有人在瞄准他俩,准时观看这出成人戏。她想象张元就住对面,想了会儿不解气,那张渴望中的脸孔又变成楠哥的,当老吴瘫在她身旁时,眼泪不约而至,瑞贝卡感受它们从眼角倾斜时倏然的速度,那么快。快乐和痛苦原是说不清道不明地伴随着,她唯有抚摸老吴苍老至极的脸,像抚摸自己死去后的肉身,柔情等同废料,可眼下又堵塞在心,萦绕不散。
8
晚上我给赵卉打电话说,杰克跟踪她来着,我俩打上车前脚走,老吴和杰克开车在后边跟,车先到她家小区门口停下,最后再去的我家。我还告诉赵卉,他俩是分头行动的,老吴跟着我。等下了车,到小区门口,已近晚上九点,月朗星稀,老吴在我身后没怎么亮灯的小区里喊我,给我吓一激灵。老吴抽根烟,见我盯着,给我也递了一根,说,看你面相就能抽。赵卉哈哈笑起来,说她倒是没和杰克说话,一发现后头有人跟着,赵卉左闪右闪给他甩掉了,也是杰克盯梢的本事没有老吴强,岁数大就是有经验。他还跟你说啥了?他说想明天去探望瑞贝卡,我回答赵卉的时候,我俩的念头应该是一致的,我们也去看看她吧。过往不算相熟,可这两天看完她八年的朋友圈,会觉得她像个失散了八年的亲人,八年中没人知道她所思所想,有此机缘我们知道了,又在她生命可能消逝的微妙时刻,忽然想去补全它,补全那些人生中的遗憾。和老吴说好了,后天上午十点,第一医院门口见。赵卉说,你猜他俩什么关系?我说,和咱俩差不多。赵卉咂咂嘴说,不可能,指定男女那点儿事。我说,这个不排除。我的意思是,他知道这事后心里的感受和我们差不多。我们都想不到李小瑞会跳楼,她可是发了两千多条朋友圈的人啊,这样的人多舍不得断开和生活的联结。可她还是断开了,那感觉就像,你眼睁睁瞧着条鱼,蹦跶上岸,在岸上拍打两鳍。它清楚自己跳错了方向,还是跳了。要知道搁以前,她是海里游得最欢的。
当天我妈回来得晚,我一直给她留门,她进屋后一脸倦容,本想和她说说李小瑞那些事,也没找到机会。我回自己屋,打开桌上的台灯,继续翻李小瑞的朋友圈。其实下午我和赵卉已经看得差不多,只是到了后期,随天色渐暗,人的精神不能集中,没太看仔细。看到今年最后那几条,其中竟有关于我的,她转发了我上刊的一篇文章,配文一个大拇指。我赶紧再往前找找,想证明一件事,即她同样转发过其他人类似的消息,否则难以自我解释——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情吗?除了上一次,我替赵卉讨债,向她打过那个不算友好的电话外,我俩该是陌路得不能再陌路的人,毕竟上学时也没有过深相处。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别的了。再看日期,她转发那条消息,正是在我打电话过后的第二天,这人出于什么心理,我一时想不明白。眼前唯一记起来的,是她跳楼前,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打电话之后的事了,春节前我陪母亲去买U盘,买完往停车场走,看见李小瑞穿着身小白貂,昂首挺胸,神色冷峻,走在她前边的男人还伸手替她打开一辆破大众的车门。我和李小瑞擦肩而过,两人各自站住,我瞧了她一眼,她很快转过头去,直到进车门,头都低着。我多希望回忆至此,记不得更多的,但印象又如此清晰。因为我妈在,我没张口跟她提要账的事,只以寒碜人的眼神目送她一阵,那眼神,她一定看见了。可她当时怎么也没走到我面前,和我好好论一论,或者就装作脸皮厚的样子一笑而过。低着头的李小瑞,两手插在白貂的口袋里,在我面前走过的画面,有如古代宫女,战战兢兢又纹丝不乱。我想,她其实是知道别人如何在背后看待她的,可她也不辩解,她也不气。
我真想面对面去问她,你好,是李小瑞吗?而李小瑞答,是我。我捏扁空了的啤酒罐,丢到脚边的垃圾桶里,在我做一系列动作时,她都含笑看着,像看一个由始至终在她膝下成长的孩子。我又去问她了,这么晚,你还不睡。这一问,她才觉出时间,马上皱紧眉头,左右看看发现叫不到人,只有平视着我,眉间慢慢舒展开,像摘掉了硕大的秤砣,人形也因轻盈而飘散。我说,李小瑞,相会即是有缘。你给我讲讲,为什么跳了楼。你妈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李小瑞说,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怎么回答呢,一道问题不会只对应着一个答案,要是搁你们,有这么多答案在身,都指向死亡这一个选项,还有不跳的?我说,我就不会。她说,假设你爸不要你了。我说,不通过,他早不要我了,我们娘儿俩活得更好。她说,假设你被挚爱抛弃了。我说,他抛弃我,他就不是我挚爱。挚爱也会改变,人哪有不变的。她还说,假设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好朋友,而她也背叛了你。我说,朋友和背叛,两者有关系吗?不是朋友,该背叛也背叛你啊,朋友背叛我,她损失可大了,又当小人,又失了我。我怎么着?我赚了。我从此赚得一双慧眼,看清纷纷扰扰。李小瑞笑了笑,说,事儿没落在你头上,你不用傲。这句话如敲打了我额头一下,加上我同时捏紧半空的啤酒罐一声,两下重叠,在静夜里,像有人敲打三更的锣,催梦惊醒。我突然睁开眼,见书桌上台灯仍亮着,高瓦数的白炽灯泡照得人眼皮都发烫了,可在梦中,还是一片暗。李小瑞还是瑞贝卡,如置烟雾之中,分不清具体距离,闻其声倒是近在耳邊。李小瑞还说了些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回答我,回答她母亲,究竟什么才是最后一根放倒骆驼背上的稻草,让她猛然压折腰,非得摔个粉身碎骨,将自己消殒不可,才能连带去消殒那份重量。我试图再入梦,去寻觅答案,却听见隔壁房间一串电话铃声,看看表,是半夜两点过半。又听见我妈中止了呼噜声,她起身接电话说,马上过去,你先处理,十分钟,我开车去。时空再度安静,我一动不动,等她来敲我的门。屋里还亮灯,母亲知道我没睡会敲门的,等她敲门,我会套好牛仔裤,披件清晨出门要穿的长外套。如果需要,我也会穿一身黑。我耐心听着母亲在洗手台前放水,没隔多久,果然等来敲门声。
到医院,已是凌晨三点。走廊上没人,瑞贝卡之前躺卧的病床上也空荡荡,新来的病人要明天才能住进去,如今床位紧张,有些病人甚至等不了这个夜,就要往刚死过人的床上爬。也是,人都住这儿了,本就是跟生死在搏斗,死了,无非是斗输了,在一些心理问题上反而简单许多。眼下瑞贝卡人放在负一楼的太平间里,我们送大芳姨过去,一路上,没几个楼层,她不知道摔了多少回,两眼直勾勾的,近似失明状态,倒也不哭。我妈和另外两个姨始终劝她,声音小小的,想哭就哭吧,都是有儿女的人了,谁不理解谁?你哭,你哭啊大芳,我给你擦眼泪。纸巾一直没用上,因为大芳姨没有眼泪。到太平间门口,也不进去,大芳姨示意我们说,她想在走廊上坐一会儿。
我妈和两个姨分头去办手续,嘱咐我看好大芳姨。临走我妈攥着我的手,紧紧地贴着我耳边说,姑娘,不怕啊,一会儿我就回来。她知道我没见过太多生死,隔壁冒绿光的太平间对我来说很陌生,长这么大,她和家人一直小心护着我,火葬场都没让我跟去过一回。但眼下大芳姨身边又怎么离得开人,我让她放心,和大芳姨在同一张椅子上坐着,努力把自己视线一直专注在她身上,这样才不会害怕,我们活人和活人在一起,就该离得近一点儿。大芳姨愣了很久的神儿,几次向太平间方向望去,我很怕她说,让我陪她一起进去看一眼。但她看了几次,也没起身的意思。大芳姨叹了很长一口气,眼皮耷拉下来,我以为她要睡着了。果然,她将头慢慢靠近我肩膀,搁在上面。我说,姨啊,想干什么就跟我说,没事的。你想进去看吗?她说不去,她看够了,在我们都还没赶到医院的时候,她一人守着李小瑞,已经看够了。她现在在胡思乱想。我问她乱想什么,大芳姨嘴努动着,眼泪晕出来一些,说,往后就剩我一人了。迟疑了下,我将手伸过去,抱住她另一侧的肩膀,将大芳姨拢到我的怀里,这种举措无关善心,出于我也是个女儿的本能。大芳姨亦然,我看到她闭上眼睛了,让泪水平静滑下来,脸还往我身上拱,猛着拱,我想她是把我当成了李小瑞。我说,姨啊,跟你说件宽心的事吧。她没动弹,但听着。我说,这几天,我好好研究了下小瑞的朋友圈。她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开心的事儿啊,偶尔有小烦恼。但归根结底,她很爱你。
说完,又是一段沉默,大芳姨慢慢将头抬起,和我对着脸,视线却飘到我脑后的地方。我生出一些恐惧,眼前的她似乎比隔壁那屋子里的更瘆人,因眼前这张活人脸上出现的内容,困惑甚于生死,那是许多个谜的复合,只能如此形容,自那以后,大芳姨那晚的脸还时常出现在我脑袋中,与那些时刻相关的,是人生的灰色地带,悲不是悲,喜不成喜。她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二十六岁,她点点头,又继续道,二十六岁,我五十二岁了。五十二年,我没想过死。我干啥呢?我蒸米饭呢,小瑞喜欢吃干爽的米饭,水大了她就不给你吃,一锅饭一口不动,纯祸祸人。我牙不好,爱吃点软乎的,她这么顶我的,她说,那你直接吃粥得了,还假装蒸啥米饭。假装,她说话就这么损。那天我给她蒸的米饭,水又大了,可我在心里说,她必须给我吃。我憋着气呢,叫她一声不来,叫她两声不来,她屋门是我踹开的。踹开发现屋里没人,我还以为她进厕所了,去厕所找,哪儿哪儿都没人。我又想,她出去野了,不管她,让她去。可我明明记得她答应了一声,说来了。我坐在沙发上生气,听见底下有人喊,跳楼了。那一刻我预感就是她,就是我姑娘,因为她屋里窗户是开着的,风把窗帘吹得老高。我拍拍大芳姨的肩膀,想让她再度回归我的怀抱,大芳姨的脖子却硬挺着,眼睛凝视面前的墙壁,如枪子儿,她狠瞪着。我说,姨你咋了?她说,姨没咋的。姨跟你念叨念叨。当时我赶紧下楼,跑到一半,又回家来一趟。为啥回家?我想起没带钥匙啊。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让她念叨吧,爱跟谁念叨跟谁念叨,爱跟谁追问跟谁追问。李小瑞走了,火葬场人来得很快,天刚亮就将人拉走,下午就火化了,火化也没去几个人,都是大芳姨的朋友,看到她发的朋友圈,自觉到火葬場集合。我本打算陪到最后,可等我妈她们又回到负一楼时,我起身就往外走,跟我妈说,困了,回去躺会儿。她有点责怪我,毕竟我这么说是当着大芳姨的面,可我理直气壮,少有那种定力和决心,不理会任何声音,戴上口罩跟身后有人拿枪顶我后脊梁似的,快步离开。天亮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回家路上,身边路过许多提着口袋预备到早市采买蔬菜、早点的上岁数人,当我们眼神相遇,他们都发现我哭着,我都很想听他们叫我声:孩儿。
9
张元仿佛从未出现,瑞贝卡仿佛从未出现,她是这样觉得的,很多时候她抚摸自己手机里的名字,瑞贝卡,这人仿佛是她,也不是。刘芳丽发现了她的异常,当夜晚来临,女儿房间仍然没动静,她不出门去了,往常这时候会传来的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她连粉饼盒都不打开了。瑞贝卡的房间静悄悄,如死寂般,刘芳丽不知道气急败坏了多少回,她踹门,她咒骂,而门里永远只传来女儿仿佛刚睡醒的喃喃声。刘芳丽泄气了,瑞贝卡似乎在耐心听着对方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家,只有等刘芳丽离开,她才会出屋自由活动一阵儿,像寻觅时机出外猎食的动物,能证明此事的是,冰箱里随机减少的食物。
刘芳丽不是不去思考,但思考出的答案更让她泄气。她当然记得变化发生的那一天,瑞贝卡从外面回来时,她正怀揣羞涩的甜蜜坐在餐桌后,桌上摆满了女儿爱吃的菜。刘芳丽示意她去看看这一切,瑞贝卡僵硬地过来了,面对她坐下,脸上有混浊的色彩,分不清是水是油,妆容惨不忍睹。刘芳丽还是想当然地判断着——姑娘在外面玩疯了。那天的瑞贝卡看来并无异常,身上散发着陌生沐浴露的芳香,发尾还是湿的,她平静地夹菜,喝杯里倒好的啤酒,不给刘芳丽一个郑重其事开口的机会。刘芳丽忍不住了,把杯举起来,说,姑娘,妈今天开心。你祝福下妈妈吧。瑞贝卡看着她,眼珠困难地挪动,似还没醒过神儿,仍然举起杯,和母亲碰了下。刘芳丽说,上次管你拿那五千,给你打回卡里了。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妈以后跟他,你可以放心了。瑞贝卡问,这回是个什么人?刘芳丽说,搞装修的,自己有个装修队,在解放门那片儿住。比我小两岁,很会心疼人。我跟他说了,往后我得带我姑娘一块儿过,他同意。妈不走,让他入赘,委屈不着你。瑞贝卡好一阵儿没说话,抬头和母亲四目相对,眼珠也不知道转了。刘芳丽看见女儿下嘴唇在往下扯,露出细白的下牙,粉红的牙龈,似乎正准备发出某种尖叫,可她在忍着,除了忍不住的红眼圈。刘芳丽问,你在想什么。瑞贝卡嘴全张开,缓缓道,我想看看他的相片。刘芳丽拿起桌上的手机,翻了会儿,她已经完全感受到了女儿的不对劲儿,将其视为女儿的抵触,像她离婚后第一次带男人回家的那晚,正撞上起夜去厕所的瑞贝卡,当下这幕和女儿十二岁时在黑暗中出现的眼神一模一样。还多了些什么?刘芳丽一样咬紧牙关,跟自己说,我是妈,我不能被她拿住。她要看就看,看不看都无法改变我。
瑞贝卡接过手机,照片中老吴干瘦的黑胳膊绕过刘芳丽的脖子,他俩坐在公园里的花坛前。开的是梅花,是开春时照的了,他俩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瑞贝卡死盯着老吴在照片上的胳膊,眼前闪过稀落的影像,一些还未及销毁的碎片。老吴干瘦的黑胳膊搭在酒店的白床单外面,老吴干瘦的黑胳膊掠过她的胸,老吴干瘦的黑胳膊打开她淋浴室的磨砂门,老吴的黑胳膊……瑞贝卡紧闭眼睛。手机咣当落在一盘豆角炒肉里,刘芳丽凝视眼前的画面,抬手掀掉了桌子。
刘芳丽不记得是在她打到了哪一步的时候,瑞贝卡开始还手,开始反败为胜,占据上风。小时候她打过瑞贝卡太多回了,瑞贝卡上学那几年,还时不时挨个耳光,每到这些时候,瑞贝卡做出的抵抗无非是冷眼相对,摔门回屋。她几时还过手?刘芳丽的视线被头发遮住了,头绳滑落在发尾的部分,就要完全散落开,而瑞贝卡抓着母亲的衣领,用自己新做的美甲一下下在她化了妆的圆脸上划长道。刘芳丽也试图往她脸上留下道子时,瑞贝卡将她向后一摔,听见后脑勺结实磕在地上的声音,下一秒,刘芳丽怒视的眼神忽然不见。她眼白上翻,眼皮又缓慢眨两下,头歪过去,像睡着一样,平缓地躺倒。等后半夜人醒来时,屋里静悄悄的,刘芳丽以为瑞贝卡又出去了,一时破口大骂,满屋子乱转。刘芳丽打电话给老吴,商量要不要报警,或者去求助电视台,诉说女儿的不孝。老吴劝她,想开吧,我是和你过日子,又不和你姑娘过。老吴的安慰,令刘芳丽归于平静,她默默坐在客厅,用手抚摸自己脸上的道子,摸到干涸的血痂。眼泪开始往下淌,越哭越能听见回音,等她哭累了,回音仍然在。刘芳丽假装听不到瑞贝卡房间里的活人动静,她戴上口罩,换上裙子。等一切收拾妥当,在屋里站了站,故意想让女儿听见一个声音,从小到大,她都知道最该怎么惩罚瑞贝卡。不是打她,更不是骂她。她只需要抛弃她。刘芳丽将防盗门重重甩出一个响儿。走前故意一声不吭,走后故意给房里留下绝望,这一切,瑞贝卡缩在被子里都分毫不差地接收到了。
孤立在红雾中,瑞贝卡抓着酒瓶,瑟瑟发抖,她出来找刘芳丽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她从深夜一点找到了三点,喝掉一个空瓶,就买上一个满瓶,如今手上已是第六瓶,世界不再真切。她在街上边走边喝边哭,找不到人来陪伴自己,事实恍如天启,天启又是最后的判决,她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爱人也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坐在关了门的商场门口,手机上最后一个群聊因她卖产品也已将她踢出。瑞贝卡似乎走了很长一段旅程,到终点只发现一个个孤零零的告示牌:此路并不畅通。路到这儿就该断了,继续走下去,该是下辈子的事。对于今天认识到的一切,她仍然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老天能补偿给她的,只是她还没有去发现。瑞贝卡望着天空,月牙儿又成了满月,小时候她一直担心,当月亮变得又窄又细的时候,居住在上面的嫦娥和玉兔是否还有容身之所,她们生活着的那座广寒宫是否还存在,她唯恐它会坍塌,落下一地的墙砖,砸死那些神话里的美人和动物。只有满月的时候,她才能感到踏实,其次就是父亲和母亲左右拉着她一只手的时候。那种记忆已经模糊,不似月亮,永远高悬,不为人力动摇,也就永留一份期望和幻想。瑞贝卡用手指点亮手机屏,看看朋友圈可有人回复自己。没有她渴望的事情发生。她又去打开手机联系人,找出一个号码来,岁月匆匆,人世无常,在那个与她同姓的名字下面,号码和月亮一样,还牢固存在着。
瑞贝卡打给父亲,倾听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到一个女声,女声以无比清楚的吐字告诉她,这是一个空号。街上红雾更重了,借着微弱的路灯,瑞贝卡看见自己的魂魄正在马路上走着,魂儿从一幢居民楼后扭着腰肢,像逛街一样游荡在画有白线的车道上,坐在石阶上的另一个瑞贝卡大为震惊。没错,街上那个是自己,步履得意又舒展,在旁若无人散步的“她”的头顶,是个绑在电线杆上有些年头的广播喇叭,一遍遍播放着: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人间。瑞贝卡捂着嘴巴,这一幕的荒诞比周星驰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让她大笑,让她神经癫狂。她晃悠着起身,想去追赶自己的魂儿,周围的雾气随踏出的步子,正一点点外散,在更远地方凝结成一些缓慢旋转的布景。布景一会儿围满了排球场上的网子,一会儿覆盖酒店里的白床单,一会儿又成了月球上的环形山。她越走越快,快到早已错过要找的也浑然不知。一时她忘记全部前因,全部后果,只耿耿于怀一件事儿。你是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啊?瑞贝卡问自己,献上一个又一个揣测,向四面喊,垃圾堆捡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充话费送的?刮发票刮出来的?她矜持地笑了,凝视自己的足尖,以无限柔情道,是刮的。刮出来的奖金五元。不,我妈当时刮出来的字儿更多,那天上面该是这么写的:奖金瑞贝卡。她把酒瓶扔掉,说,我是奖金啊?还不如他妈五块钱呢。五块钱我买瓶可乐喝,吱吱冒气,咣咣打嗝儿,从里往外打出个大嗝儿,什么都给打通了,人能很痛快。可换来的我是个啥?我是给人世添堵来的。这么宽,这么宽的一条大马路啊,这么老大个儿月球,因为有了我,车也走不了,兔子也跑不了,嫦娥眼巴巴地瞧啊,她瞧我啥时候死。
夜班出租车发现了她。人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刘芳丽来领。瑞贝卡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母亲满脸血道子。那天回家后,当刘芳丽一言不发回到自己屋里,又再度打起窃窃私语含着抽泣的电话,并准备换衣服出门时,瑞贝卡关上了自己的屋门。刘芳丽以为瑞贝卡是因为羞愧。只是这种羞愧蔓延的时间似乎久了点儿,而刘芳丽也并没在长久的等候中等来那个她期盼着的道歉。当时间一天天过去,刘芳丽开始怀念女儿过去曾在家里带给她的,名为温馨的气氛,她并不知道,瑞贝卡的灵魂在那个晚上,就已经失踪了。
10
疫情稍有控制,我回到了南方,此刻我在飞机上,靠窗坐,外面天气很好。天是蓝的,地是绿的,从上向下望,那些松散分开着的村镇如一个个电子元件,细密而微缩着,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条细长的道路,整个平原宛如一个活人。我看到我家乡的血管,也看到它的骨肉,看到我们乘坐的小飞机是个逃逸中的细胞,正准备从头部逃亡到腰部,那里更温和,血管更密集,情况也更复杂。我脑子里始终转着一些单调的问题。今早我离家前,我妈坚持要我吃完六个饺子再走。吃四个是不行的,五个也不够好,必须是六个,六个饺子能让她更安心我的旅程一些。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之后,她要直接去上班,车内,我们口腔里飘散出同样的饺子馅儿的味道,为我,她也吃了六个。我妈对我说,如果我将来没给她发送出殡,我就造了大孽了。我知道她想到了大芳姨的事,也知道我这一走,留下她一个人,和瑞贝卡留下大芳姨一人在人世一样,都是狠心地抛弃。我当然可以安慰我妈说,都是暂时的,老丁,你也自己学学做饭,过点独立生活,别老指望我。我原意说几句俏皮话,我妈却还是哭了。她壮实的穿正装的身体俯在方向盘上,猛然下压,车喇叭直响,我转头到另一边去,那一刻我觉得,我是男性。
瑞贝卡死了,我意识到她的死亡对我来说不再是一则陌生人的新闻,而是一桩震撼我生命的讣告。我试图打开电脑,在飞机上敲点字出来,但有好半天,都只是不断打开文档又关上,疫情期间,飞机没坐满,我和我边上的女人之间隔了个座位。她身上香水味儿挺重的,穿着打扮都不像她这个岁数的人,头发都是小卷儿,一直窥看我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估计是当免费电视看了。我把电脑合上,很想转头和她对视一眼,但也没这么做。我心里说,我怕我这一转头不知道会看到谁。这趟飞机上基本都是老乡,我们由同样的水土养育,气息相同,习惯相似。这片土地上的女人都很像。我怕我一眼看到另一个大芳姨,更怕看到成为妇女的瑞贝卡。后来女人开始一根接一根吃她带上飞机的秋林红肠,气味儿盖过香水,无孔不入,即便我已经戴好口罩,挂上耳机,气味儿仍躲避不了。感觉冥冥中就在向我传达这样的信息:你会将这气味儿一直携带,走又能走多远,飞又能飞多远。女人碰我胳膊一下,问我,来一根不?我笑着摆手。她也笑,一笑褶子就出来了,我也终于还是面对她那张陌生人的脸。挺漂亮的,虽然举止不够雅,女人一手拿着香肠,小口小口地咬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既有孩子样的狡黠,也有为自己贪吃的不好意思。
我提着一行李箱的牛肉、茄子、木耳,在人群里穿梭,下机后南方的潮热最先将我俘获,仿佛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回家,打开灯,肚子空落落的,屋里冷锅冷灶,我一一将带回的农副产品收拾好,看着躺在冰箱里的黑紫色茄子,没有半点食欲。给我妈报了平安,她一直等待我落地安全到达的消息,我还想和她多说两句,我妈却怪我耽误她看电视剧了。真好,我扑哧一乐,她总是知道怎么消解人生那些浅淡的愁绪,愁绪如灰尘,由拂尘轻轻一扫,大半也就消了,可别等它积下来。我在沙发上坐下,无牵无挂点起一根烟。赵卉的电话又进来,跟我说,那天你不是和老吴杰克约好了,上午八点第一医院门口见吗,结果第二天你就订票回南方了。你没去,可我去了。我沉默一会儿,这事不是被我忘了,是我不大想记起来,此刻随烟雾上升,倒也可以提。赵卉说,她和老吴杰克一碰了面,三人一块儿去住院部打听。老吴上来就问,瑞贝卡住哪屋?让护士给他好一顿白眼,以为他头一宿喝多了没醒,上医院找什么外国人。我笑了,说,他们都不知道她叫啥。赵卉也说,幸亏有我。说找李小瑞,可你猜怎么着,也没这个人。我说,赵卉,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小瑞走了,就第二天走的,人没救过来。赵卉没言语,我有点累,侧身在沙发上躺下,把毛毯拉过来,盖在胸口,又掸了两下烟灰,踌躇着说,卉啊。卉?她说她在听呢。我说,我还有句话。一直没和你聊到那个点。但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赵卉又用她儿童般的笑声试图安抚我,说,干啥这么深沉。我说,你还记得那天咱俩研究李小瑞的朋友圈,夕阳西下,我们单独在一起,什么话也没说的那个时刻吗?赵卉说记得。我说,我们心里,其实多少有点羡慕她能表达,是不是?赵卉说,是啊,那天我这么想,要是有一天我也想不开,走绝路了。谁能帮我也参详参详活着时的事?我说,我能啊。我是你的朋友圈。但你可别逼我,你这属于逼哑巴说话,造孽啊。我和赵卉后来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谁先放下电话都不太好,就这么一直通着话。我就在沙发上睡下,睡前,高层屋外黑云翻卷,一场大雨随后落下,云层中偶尔有明亮的闪电,不作響,一下下闪着光。是正有霹雳降临,要一举击碎世上的空蒙。
疫情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人安心了,等夏天过去,又是一个秋冬,传闻病毒将卷土重来。几个晚上,我独自走在离家不远的钱塘江边,自摆地摊又重被允许之后,这里一入夜,人头攒动,比商场还热闹。我没事就来走走逛逛,看别人卖的针头线脑儿、袜子衬衫,或干脆就在椅子上坐下,听戴墨镜的老头儿拉一段荒腔走板的二胡。那晚七点半刚过,我坐着听老头儿演奏马哮喘版本的《赛马》,手机上进来个齐齐哈尔的号码。接了,听出声音是大芳姨的。我一下子又被拉回到和瑞贝卡相连的记忆中,更过分的是,还有那晚与大芳姨独处的不妙感受也一道而来。大芳姨说,姑娘,姨给你打的是长途。我说,没事,我有套餐,给我打你不花钱。姨什么事?大芳姨舒缓了下,说,我给你妈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你说你妈咋想的呢?我说,不知道。也许忙,没听见。话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厚道了。又说不行你隔会儿再给她打,但她这阵的确是忙,要有什么重要事,不行我给你转达。我言下之意是,你可能看出点儿啥吧。
老头儿的《赛马》拉得他也累,听众也累,他曲里的马更累。我走远了点,下桥,到远处亮着不多街灯的小公园,和众人隔出一片空间。说了几句后,大芳姨还没挂电话的意思,似乎她也跟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儿。她说她现在歲数大了,没指望了,身边也没人照看她,就想念老朋友,一人孤独得慌。我不知道怎么能给她介绍几个朋友,总不能也劝她去金约翰钓鱼。话题不见结束,我有些烦躁,其实我本该对这样一个妈妈辈的女人充满同情,只是每当我想到那一晚,大芳姨说起,上楼回去拿钥匙,我就,我就……我叹息一声说,姨啊,我要回家了。大芳姨说,姑娘,你先别挂。姨跟你说个事儿,你指定感兴趣。听你妈跟我说了,你是写小说的,经常需要素材。我说,是这样。她说,我后来找人把我姑娘手机密码给解开了,我算终于整明白她因为啥跳楼了。我说,就这事啊,不太想写。她说,你别着忙,你继续听。你说你也研究她朋友圈好长时间了,那你知道楠哥是谁吗?吕眉呢?张元呢?老吴呢?呸,老吴,唉。我说,姨,你好像比我都兴奋。大芳姨说,我姑娘人走都走了,要是她走能帮上你点儿啥,我寻思她也愿意。姨也希望能帮上你。因为啥呢,不管我和你妈怎么相处,你是小辈儿,还是小瑞的朋友,姨对你印象不错,该咋是咋的。
我眼中那些葱郁的树木,柔弱脆嫩的枝条,在潮湿夏夜偶然吹起的夜风中,正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远处有个小水泡,泛着一点涟漪,时而扑通一声,是四处可见的青蛙,跳进去传来的响动。场景倒有禅意,有松尾芭蕉的俳句的意思了,耳边却是稍显聒噪的乡音。我有点儿起玩心,一会儿将电话拿到左手,一会儿放右手,一会儿搁在膝盖上,慢慢挪动着腿,试探它在哪一刻掉下来,再用手去接。大芳姨喂喂了好几次,直到我跟她说,姨啊,嘻嘻,不用了。她说,多好的故事,你是不知道。知道了,我跟你说,你得啪啪拍大腿。我想了想,行吧,那你给我讲。这些人名儿我都不熟悉,也不知他们和小瑞生前是什么关系。大芳姨没继续说话,隔会儿她又说起话来,话题竟又回到起初,关于她现在活得多不易,多孤独,多么没依靠。我摸不着头脑,怀疑大芳姨是不是也受了刺激,间歇性失忆什么的,刚才还说到给我提供素材,兴致勃勃给我讲了一通人名,现在就跟我俩的谈话是段录音,被谁掐走了当中一截似的。我提醒她,姨,故事不讲了?也行,你好好休息,保重自己。我这阵儿也忙,可能顾不上你。大芳姨突然说,你得照顾好你自己。虽说现在年轻,事一多,一年比一年见老,女的还老得快呢。姨不赚你钱,单纯为你好,推荐你款保健品,日常吃两口,别的不敢保,提升免疫力没说的。姑娘你可能不了解,人这免疫力一提升,啥啥都提升。我慢慢将手机再次拿远,手臂伸直,举高到头顶。我不会砸自己手机,我只是不想听她说了,更不想让她听见我再说出一个字儿。
家很近,就十分钟路程,我向相反方向走,打算南辕北辙,绕远道儿回去。我家楼后是所新建的高中,私立,不好考,我书房的窗子正对着学校的操场,常能看见那些浸满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在绿茵操场上整齐划一地做体操,或跑步。无聊时,还能将自己装成狙击手,在高楼上对准那些楼间的隐蔽角落,找出老师们和监控都发现不了的秘密情愫。现在是晚上,我从校门前走过,看见教学楼一层层亮满了灯,快高考了啊。楼外停了不少家长的车,那些焦急或麻木的中年人神态也将我带回到自己的高中时代,在夜色阑珊的校外,我妈、老丁等候着我。我和这些父母们一同站着,盯住每一个点灯熬油的教室窗子,一久站,又出神,灵魂仿佛也长出眼睛,像婴儿学步一样笨拙地试探,去腾空。她还不太能掌握视野,我在原地接收着,只觉一会儿看到何其远,一会儿又看到何其近。我看到这个点儿的我妈,正在客厅那架坏了三个灯泡的大灯下,看《海峡两岸》《天网》或《一线》。看到我自己,夜色下很难观察到,但的确长出一根鲜明的白头发。看到视线正对的那间教室里,某张课桌上,女孩儿架着的书本后头藏有一面小镜子,她托腮,她找角度,她痛恨每一颗青春痘,同时孜孜不倦地研究男生传给她的小纸条上,每个字的笔画和力度。我看了很久,腿站麻了,下课铃终于打响,学生们陆续出来,我的魂儿又稳稳降落回肉身,人打了个寒战。女孩儿朝我走来,却是穿过我的身体,在她身后,有人一早盼着她,有桌好菜在家等着她,还有双手在等着给她接书包。
责任编辑张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杨知寒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