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族的故事,都是一段辗转起伏的乐章。在扬州的运河边,在安徽的长江边,我的姑婆茉莉女士,与我,隔着时空之水,演绎一曲生命二重唱。
1
等到月半,月亮蛋子长团了脸,江水噗地涨上来,湾里的船就要起身了。谢馥春香粉铺后边的码头边,春生叮嘱茉莉要记住了日子。
茉莉长得瘦怯怯的,一张鹅蛋脸边,拖着两根粗黑的辫子。在长街上做点小买卖时,惯常打扮是一件豆青色斜襟上衣,下配赭色长裤,底下一双青布鞋。又瘦又白的茉莉,不做买卖的时候,静静坐在窗沿下帮婆婆干活儿,总像个没有血色的假人,只有搽点胭脂她才会活回来。
运河边,茉莉傍着春生,低头看见月亮的倒影浅浅的,豆芽似的刚刚生出来——黄昏渐深。她咬着几根辫梢的发丝,似在用力做下某个决定。春生说完,团着掌心在茉莉面前晃。
好香呀!茉莉道。
可没有茉莉香……给你买的胭脂哦。春生展开手掌,是谢馥春家的胭脂,白瓷外盒上青花一朵。
过几天就走了,还买……茉莉白了一眼春生,却也伸手捏过小巧的胭脂盒,打开了贴近深嗅。
我怕万一……万一这一回你走……走不掉呢。万一走不掉,这盒胭脂不知够不够你用到明年春分时节呢。春生嗫嚅着解释。
你不在,我不用。茉莉说着,将胭脂盒又放回到春生手心,不覺将含在口里的发丝轻轻噗出口外……
秋月升起在运河之上,离墨色的屋脊与院墙渐渐远了,像船儿起了航。夕晖的余光早已烧尽,化作暮霭水汽袅绕在堆满木材、皮货、煤炭之类的货船之间。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又要找来。茉莉说着,从春生肩边心慌慌起了身。临走,塞给春生一包熟菱角。
哎呀,胭脂还没带上呢。春生起身来追茉莉,茉莉已经闪进了黛色的巷子里。
春生握着小小的胭脂盒,远远立在运河边,不敢深追。他仿佛听见了深巷里“茉莉——茉莉——”的叫唤声。是茉莉的婆婆在骂?还是她那半瞎的小叔子在寻她?
春生提着一袋熟菱角回到船上,风灯已经在船头挂起来,灯下坐一圈人在喝酒,水面不时泛起水花,应是鱼儿在争食船工们弃下的菜屑。春生进了船舱,将胭脂盒塞到自己的枕下,然后提着一袋菱角到船头,哗啦倒在矮桌上,给众人充当下酒菜。
春生,又去会小寡妇了?一个船工一边剥菱角,一边嬉笑着问春生。众人哄笑,都望着春生。
什么小寡妇?人家一个才十七岁的姑娘,寡你个头!春生喷回去。
那十七岁的姑娘跑起来,辫子比人还长,剪下来,能给我们当缆绳用。一个船工接口道。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船头又一阵笑声。
清白的月亮越升越远,月光和着风灯的光扑簌簌落了半河,水底仿佛起了火。两岸的城郭、街衢、屋舍的墨色倒影都在这火里成了灰。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岸上的酒楼里,扬州小调的吟唱伴着丝弦之音,一句一句飘到了船头上。
春生酒酣,睡倒在船头,夜风吹拂,只觉酣畅,不由得也跟着吼唱起来:洗衣那个哪怕黄昏那个后呀,采桑那个哪怕露水湿青苔……
今日秋分。
朋友从国内来,在他的宾馆房间里见面,喝着他带来的龙井茶。
我说,这龙井怎么飘着一丝茉莉香呢?
朋友笑道,有吗?我没闻到啊,是你心想着哪位茉莉姑娘吧?莫非有初恋在国内至今不忘?
我道,别扯了,我姑婆名叫茉莉。
朋友忙道“失敬失敬”,起身给我续水。他兴致很好,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此刻依然胸膛挺得像城墙般牢固,看得出,他活得舒展得意。人到中年,精神再造一个人的骨肉貌相。
朋友说起他的城里高层、乡下宅院、汽车和孩子、主办过的高端论坛和参加过的高端会议,似乎生活也是一杯极品龙井。我目光低到杯沿,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初到美国,租住地下室,上班在三十几层的高楼上,每天像太阳一样,黄昏落到地底,黎明后又升到天空。怕人鄙夷,默默用力将自己的英语发音从英式调整到美式。在纽约工作了五年,不甘心,又跑到加州,又几年再换地方。
我说,一朝出了国门,就像得了习惯性流产,从此每到一地只三五年就会挪窝儿。朋友笑道,国内的朋友每小聚就提你,你丫被大家忌妒得坐立不安了吧。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我起身告辞。朋友殷勤送至一楼大堂。
我寻到自己的车,开出宾馆。街道空旷,偶尔有人影飘荡。我很少一个人晚上出来,这回发现夜晚像高楼一样也是一层层搭建的,黄昏是凌乱的第一层,晚上七八点钟是热闹的中层,九十点钟是黄金白银般的中高层,到子夜时分便是高处不胜寒了。这样想着,就到了一处草坪边,草坪尽头是一片浓墨似的林子,里面传出萨克斯的乐音。
谁这时还在练习乐器?是爱好?还是要考试?细一听,我浑身一个激灵,曲子竟是《茉莉花》。
我将车子泊在林子一头,开了半扇窗,熄了火。“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间况味,颇近张继的《枫桥夜泊》。林子里,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树下,看不清是否是华人。
我的脸有点痒,我摸了摸,似乎是湿的。难道我流泪了?我一直怀疑自己人到中年,却得了林黛玉那样迎风流泪的病。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扬州大运河边的一个巷子里,白发的爷爷从谢馥春日用化工厂退休回家,在院子里养了十几盆茉莉。那时我常帮他从运河提水,爷爷一边给花浇水,一边跟我念叨,你太爷爷害痨病,太婆婆养不活一窝的孩子,所以你茉莉姑婆三岁就被送到林家做童养媳,换回来两担大米,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可苦了你姑婆……那时,爷爷给茉莉花殷勤浇水,就仿佛在疼惜他的茉莉妹妹。许多个夜晚,我是在爷爷哼着《茉莉花》悠扬的小调中模糊睡去。但,我只在两张照片上见过茉莉姑婆,一张是她在扬州东关街上拍的,那时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张是她中年的照片,穿着深色褂子,不男不女的,从芜湖那边寄到我们家的。两张照片里的人,像两个人。
2
茉莉还未到家,就见巷子里她小叔子拄着棍子往外走。茉莉提着空篮子飞身穿过巷子,边跑边道,我回来了!
小叔子便定住了脚步。他视力不好,个子又矮,不论白天和晚上,出门总随身带根棍子,棍子上端被他的手掌磨得发出黑亮的光泽来。
茉莉进了门,飞快扫了一眼婆婆,忙将自己卖菱角换得的一堆零碎小钱捧给婆婆。
多少?
我没来得及数。茉莉低声道,我想赶着回来做家务,一卖完就跑回来了。
嗯,那放这吧。到处要用钱,立冬前,我得把你和老歪的房间布置好。婆婆一边数钱一边计划着。
茉莉立在旁边,咬着辫梢没说话。婆婆说的老歪,就是茉莉的这个杖棍行走的小叔子。
婆婆数完了钱,进里屋去藏钱,回头见茉莉还在客厅没动,忽然怒道,你钉桩上了?怎么半日不动!厨房还不收拾去!
茉莉不吱声,忙进了厨房。婆婆不说点灯,她便不敢点灯。茉莉就着天窗漏下的一点月光,囫囵着将婆婆和老歪吃剩的一点稀粥喝完,接着将锅碗摸黑洗干净。然后给婆婆打洗澡水,擦背。
黑暗里,婆婆的声音也像被水洗过,凶悍暂时滤去,半低的嗓音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婆婆坐在盆沿边,说道,茉莉,我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别听你哥撺掇——将来这些房子、田产,都是你的。我两腿一伸,一桩东西都带不走的。
茉莉忙道,我有大半年没见我哥了,我没听他……
婆婆道,嗯,谅你也不敢。你记住一句话,你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我养了两年的畜生别人都休想拎走,何况是我养了十几年的一个丫头,老娘的东西谁敢动!婆婆说过,便起身出澡盆,抽出茉莉手中的毛巾来擦身上的水珠子。茉莉便去倒洗澡水。
帮婆婆洗过澡,又等老歪洗过了,茉莉才洗。洗过也不上床睡,一个人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搓洗衣服。
月光下的院子里,蛐蛐儿的叫声一波落了一波又起,它们像坐在船上吹拉弹唱,迎娶新娘。茉莉想到半个月前,在街上卖菱角遇到在谢馥春作坊里放工回家的哥哥,哥哥在她脚边停下了,安慰她说正在想办法,但茉莉知道哥哥其实没有办法。除非哥哥带着她逃走,逃离扬州,否则她善良老实的哥哥永远不是她骁勇善战的婆婆的对手。但哥哥上有老,下有小,如何为了一个已做了林家十几年童养媳的妹妹抛弃家小呢?每一回,哥哥见了茉莉,安慰过后,总会叹息一声,要是我们的书堂姑爷不出事就好了。
闭眼想想,茉莉对书堂的印象已渐模糊。书堂大茉莉六岁,他离家到杭州读书时,茉莉才九岁,其后只在寒暑假才回来,回来也只待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吃饭时,他们俩不同桌不同时。及至茉莉十三四岁,明白了书堂是她将来的丈夫时,羞涩令她从来没有正面好好地看书堂一眼。他暑假回家,她将自己养的一盆茉莉悄悄放在他的窗台上,茉莉正开花。她悄悄观察过,他开窗,探身看了看茉莉花。
说起来,那时婆婆还并不太凶。婆婆和书堂还有老歪,母子三人在餐厅吃饭,茉莉在厨房里,配合著吴妈做活儿,她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也有欢喜。何况还有吴妈在旁边念叨,茉莉,看书堂少爷的风度,林家要再度荣耀了,吴妈将来可要沾点茉莉的福气啰……
可谁会想到,书堂在杭州一毕业就上了战场,一年后就传来阵亡的噩耗。这些年,为了供书堂读书出人头地,运河边的稻田已是卖了又卖,全指望将来书堂收回来呢。书堂是家道中落的林家最后的体面和希望。
书堂走了后,婆婆就一日日凶起来。最凶的那一日,是茉莉的哥哥来领茉莉回家的那一日,既然书堂已不在,这个还没圆房的妹妹总不能做一辈子寡妇吧。哥哥还请了谢馥春的二掌柜出来帮忙说话。
但是,婆婆凶起来就是一道闪电,就是一把亮晃晃的刀,所向披靡。她发狠说,谁要是拐走了茉莉,她便要将人家祖宗八代的棺材板一块块抠出来。
是的,走了书堂,还有老歪呢。
茉莉嫁老歪,鲜花插牛粪。
从此,老歪被婆婆教唆着,日夜看守茉莉。他先前在东关街跟人学摸骨算命,现在也不学了。他唯恐茉莉被人抢走。
茉莉搓洗完衣服,起身泼了水,蛐蛐儿的叫声像是被扎紧的口袋倏地收住了,然后又哗地从另一头泄出来,叫得越发欢了。
夜晚比白天还要光明热闹呢!茉莉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像加了厚底的白盘子,越发牢固了。茉莉轻轻吁口气,秋夜的空气甜丝丝的。
妈,我去河边把衣服清一下,明早起床就要去塘里摘菱角。茉莉靠近婆婆窗口轻声说道。
那叫老歪陪你去。
不用了妈,明早我和老歪都要起早干活儿,就让他先歇吧。再说,月光好得很……
茉莉说着,就提了一桶衣服出门,经过院门外的那块大石头边,茉莉蹲了身子,抓起抹布将大石头擦了一遍。大石头是祖上传下来的,立在门外多少年了,茉莉也不知晓。石头上镌刻的两个红色大字“林宅”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黑紫色。
茉莉擦过石头,便往运河边走去。月光下的运河,空明静寂,一切都像河蚌在水底孕育珍珠。空气里远远飘来扬州小调的声音,声音轻得如同落花。
茉莉捞了捞水,又捞了捞月亮,月亮晃了晃,又不动了,像拴在了河底。茉莉张开胳膊在河水里用力摆动衣服,月亮便晃得像风里的檐下铃铛,仿佛风雨将至,世界要天翻地覆。
洗完衣服,一上岸,茉莉才发现老歪不知几时已来了,他捏着根棍子,蹲在地上,宛若一个破旧的咸菜坛子。
茉莉也不说话,提了衣服径直回家。老歪也不言语,起身拄棍跟在身后,木棍敲击路面,发出“当——当——”的声音,仿佛一长串圆溜溜的眼珠子。
波士顿有个江苏同乡定期小聚的酒会,我因为行踪不定,参加得不多。同窗回国之前,我特意抽时间领他去感受一下。每次参加这样的酒会,我总有一种偏安一隅的淡淡忧伤。大家交流着各自的近况,谁若有从国内带来的酒或茶,都会郑重打开共享,然后说着说着,又扯出来一堆旧事。
这一回,我领着同窗,给一位江苏同乡介绍,国内来的同窗好友,带了不少极品龙井来,馋不馋?要赶紧上门讨去哦,后天他可要回去了。
正说着,一段萨克斯曲子,宛若一带清秋白雾,从台前飘过来,水润清凉,是《茉莉花》。我一时有失重之感,整个人被罩在乐曲里眩晕了。吹萨克斯的男子,在幽暗灯下,略显清瘦的身影轻轻摇曳,摇得像宣纸上的一根墨竹。对了,就是扬州郑板桥的墨竹。这时,忽然门口处响起了掌声,一位约莫七十岁上下的男子推进来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更老的男子。
吹萨克斯的男子一边吹着,一边迎向轮椅,然后欠了欠身,继续吹着,掌声再度响起。
江苏同乡靠近我道,这是祖孙三代,今年春上才从华盛顿搬来波士顿……
我点点头,忽想起上一周的那个半夜,路边树林里也有人吹萨克斯《茉莉花》,难道是他?
今天这个酒会,既是同乡小聚,也为老先生祝寿。哦,那个,说起来老先生还是扬州人呢,走,过去认识一下。同乡说道。
我便由同乡引着,过去拜见轮椅上的老者。老者一只耳郭内塞着助听器,脸上布满黄豆大小的老年斑,但精神尚佳,另一只耳郭没有,使得半边脸像被切掉一小片。
我一边疑惑着,一边上前躬身,江先生好!我是扬州人。
我特意将“扬州”两个字提高了音。老者的眉似乎提了一下,然后扭头看了看他推轮椅的儿子。他儿子指了指我,欠身到他戴了助听器的左耳朵边道:也是扬州人!江老先生听过点了点头,看着我,又张开怀抱,我便上前和老者拥抱。这一抱,我像儿时抱住了爷爷,眼泪差点出来了。我的爷爷,一个国营日用化工厂的老职工,若活到现在,也和轮椅上的江老先生一般年纪吧。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忙及时调整,然后向吹萨克斯的男子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江老先生也朝他孙子竖了大拇指,然后和我相视一笑。
酒会上告别江老先生时,老人家嘱我去看他,我点点头,但我并没有去要老先生的住址。酒会一结束,便随同乡去劫同窗带的龙井了,然后又陪他们聊了几个时辰,看样子他们似乎有了合作的意向。
只是,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竟然随同窗一道回国了。一帮混得风生水起的旧时同窗,将接风的酒宴从飞机落地的上海,铺到南京,再到故乡扬州,我后悔跟随同窗坐同班飞机回国,一路招摇,搞得我像隋炀帝似的。
同窗问我回国干什么,我说看我爷爷。他说你爷爷真是高寿。我说爷爷今年若在刚好九十二岁了。
那你的茉莉姑婆呢?
比我爷爷小三岁。若在的话,八十九岁了。
关于我的接风宴,不仅到扬州还没收尾,反而新一轮的酒宴又开起了头,那就是各个堂兄弟妹、表伯叔姨姑、表兄弟姐妹争相预约时间。
从前不是这样排场的。
我颇为苦恼,跟父母说。父亲说,冬至要到了,你茉莉姑婆无儿无女,一世可怜,你是晚辈,去给她上个坟吧。
在坐车还是坐船的选择上,我琢磨了半晌,决定坐船。坐船慢,行程可以拉得长一点。在国内,除了参加酒宴,我无所事事,时间阔绰。从扬州城内的游船码头出发,坐船到瓜洲,从瓜洲搭货船到南京,然后继续溯江而上,到芜湖。半个世纪前,大运河的许多船队到皖江流域乃至江西和湖北,也是这条线。我站在船头,看水天茫茫,一时恍惚,竟有时空穿越之感,仿佛回到姑婆坐船的那个年代。
3
到了月中,十里扬州街热闹起来如同蒸笼刚揭开,生意人的吆喝声比平日更大,货摊上陈列的物品比平日更多,石板路上挤得只见人头,看不见脚下人影子。“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然北方的仗一直在打,但在扬州城,总还有那么一些穿长衫的闲人,或步月,或蕩舟。有水有月,处处都是二十四桥。
又兼潮平岸阔,船队将要远行,暂时停泊的货船上,纷纷走出短衣打扮的船工和伙计们,他们上岸采办各类衣食物品,以备长途水运的消耗。
酒楼上歌女的丝弦拨到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惆怅销魂章节。仗从北方往南方打,有人在收拾金银细软,各寻投身处。
婆婆在走廊里喊,那个小慢屁虫的茉莉来,屎都让你磨成屁了,油糕和酥饼你几时才能挑到长街去卖!老娘肠子都急断了……
茉莉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在灶台上烫得直甩手。自从书堂阵亡的悲惨消息传到扬州林家后,婆婆连孤老的吴妈也养不起了,又因茉莉已能掌控厨房局面。可是,一逢上船队停留补给和出发采购这样的生意旺季,茉莉就累得够呛。老歪视力差,只能帮些粗重活计,细活儿上全指望不上。便是叫他将油糕从盘子里转到箩筐里,他也总要悬空先提了双手,张开十指,摸索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始轻拿轻放地搬油糕。茉莉看了着急,所以宁愿自己腿跑快点,也不要老歪做这些细活儿了。
这几日,她夜里起床,做油糕和酥饼,婆婆还未起床时她已挑到长街去卖了。到中午回家,饭后再做,下午又挑去卖,卖到天黑掌灯。
再怎样累,茉莉都会趁月光在河边洗衣。老歪依旧每夜都会陪在岸上,直到她洗完衣服上岸回家。茉莉权当没有老歪在身后,她看着水底的月亮在衣服和水波间,像朵白茉莉花儿,先是小小的蕾儿,然后一夜展开一瓣,又一夜又展开一瓣,直到开成一朵颤动在水底的月亮花儿。
到农历十六,早上天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着雨丝。婆婆在里屋的床上道,小茉莉哎,天阴人少,就少做点吧,卖不完就可惜了……茉莉一边应着,探头瞧瞧,不见人影,便将自己门后的一个包裹带出来塞到筐底了。
秋雨性子慢,一直慢腾腾地下,到黄昏,月亮还没出来。晚饭后,茉莉照例去河边洗衣,老歪歪歪倒倒地一路滑着,跟在茉莉身后。衣服洗完了,茉莉身子一歪,雨伞被茉莉甩到河中去了。老歪听到响声,忙问茉莉怎么了。
伞掉河里了,被冲远了,怎么办呀?
我下水捞去。
天冷了。再说,天又黑,你又看不清——妈知道了肯定要骂的。茉莉焦虑地说。
那再买一把吧?老歪咕噜道。
你有钱?一定是从妈那儿偷来的吧?茉莉语气里俨然有了要举报老歪的意思。
老歪便不吱声。
茉莉又道,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阁楼顶上有个长竹竿,你拿来。你慢点,别摔着了!
老歪一走,茉莉便大声唱起来: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洗衣那个哪怕黄昏那个后呀,采桑那个哪怕露水湿青苔,小小的郎儿哪,月下芙蓉牡丹花兒开了……河中间飘过来春生的应和:泼辣鱼那个飞又跳,网啊来抬了……
一只小船箭似的射过来,一只木桨往捣衣石上一磕,船定住了。
快上来!
茉莉扭头往岸边望了望。
快上来呀,我们的大船已经起了锚,再迟就追不上了。
茉莉蹲下身,脱了脚上一双青布鞋,整齐放在捣衣石上。我要做出自己投水自尽的样子,他们就不会来追。茉莉心想。
赤脚的茉莉,上小船,换乘大货船。问春生早上给他的那个包裹,春生从自己被窝儿里掏出来,茉莉打开,换洗的衣裤鞋袜早就备齐了。
微微的风雨里,船行得分外快,出瓜洲右拐,开上横阔的长江,然后逆流而上,过南京,到芜湖。
到芜湖后,春生领着茉莉下船,坐划桨小船到江北的一处半岛形的沙洲上。穿过芦花摇曳的苇荡,翻过一道不高的江堤,就到了一处茅屋前。这是春生的外婆家,一个名叫“高镇”的小镇外滩边。
春生没有父母,自幼由外婆抚养长大。舅舅见春生领了个姑娘回来,心里猜想来路不明。舅母道,看那姑娘的样子,天天唱什么芦柴花,大约心里是欢喜的。春生便将实情说了一半给外婆和舅舅听,这一半的实情便是茉莉那还未圆房的丈夫在北方的战场阵亡了,茉莉成了寡妇,瞒下了婆婆要将茉莉改嫁给老歪的情节,他怕说出来,胆小的外婆怕生是非会送茉莉走。
茉莉阵亡的丈夫参加的是国军,外婆和舅舅依旧惊吓不小。在外婆的茅屋旁边,舅舅给春生和茉莉又搭了一间茅屋,准确说,是芦苇屋。四壁用荻柴围上几层,屋顶是芦苇铺就,夜里睡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游荡逡巡。清晨醒来,衣服上,被子上,他们的头发上,常常落了一朵朵芦絮,一对新人相顾大笑。
不知道我走了后,妈和老歪他们会怎么样了。有时茉莉会自言自语道。
她不是你妈。她是镇压你的地主阶级。春生说。
茉莉不太懂,疑惑地望着春生。春生道,我听过大兵们给我们讲课,地主阶级必须要被打倒,蒋家王朝一定会被推翻……
十七那日早上,天晴了,老歪的妈妈早早就起了床。她常常半夜不眠,到清晨,往往听着茉莉忙着家务的声音反倒心里踏实能眯上一会儿。这一日,家里格外安静,远处长街的铃铛声、喇叭声和着吆喝声,在晨气里弥散,凉丝丝毛茸茸仿佛就在枕畔。
她起床后,没见茉莉给她送来洗脸水,正想喊茉莉,忽见有人远远地喊着林太太:不好了呀,运河里有人自尽了呀,林太太快去瞧瞧,一双青布鞋方方正正放在石头上——怎么就想,想,想不开了呢?
老歪妈妈白了来人一眼,没理会,照旧进了厨房,可是心里到底害怕,“茉莉”两个字竟也叫不稳了。厨房里,冷锅冷灶的,这是从来没有的。她霍地转身,奔到茉莉房里,被子整整齐齐的。她不死心,上前去摸了一把,又拎起被子抖了抖,以为茉莉像一粒芝麻是能抖出来的。
老歪,茉莉呢?她的嗓子哑了。
老歪靠在门框上,低着头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不是叫你天天看着她的吗?老歪妈妈一边说着一边便往运河边赶。
河边,一桶衣服还在。老歪妈妈翻了翻,确定是自己家的衣服。那一双鞋,是茉莉的。茉莉一直想穿绣花鞋,老歪妈妈知道茉莉看外人穿绣花鞋眼馋得很。从前,她当她是丫头,不配穿;后来,书堂走了,茉莉是寡妇,就更不配了。
打捞的船只在河里来回捞了许多趟,只捞得一把雨伞,以及一些落满淤泥的破烂衣服。
老歪妈妈便坐在河边哭。老歪不知何时也来了,也在流眼泪。老歪妈妈忽然恼怒起来,老歪,说你瞎你还真是瞎,你怎么看的人!
老歪忽然哭出声音来,下雨,我回家先睡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寻不到尸,只得将那一双青布鞋捡回来,做了个衣冠冢,在书堂的衣冠冢旁边。
老歪又回到了长街上,跟人学摸骨算命。
秋尽冬初时节,芜湖段的江面上薄雾茫茫,夕阳像个鸟巢支在斜前方的芦花上,芦花在万道斜晖的照耀下,蓬松成一张辽阔的婚床。而船的左边斜后侧,一轮明月低悬,纽扣似的,端正,恬静——这是在中国,江河大地,肃穆庄静,又生气蓬勃,如慈母初睡无声,又如小儿初醒言笑。我心里有莫名的感动,忽生了就此终老还乡再也不远游的冲动。
我百度过,姑婆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名叫“高镇”的工业小镇,那里出产电缆之类。上岸后打了车,叫司机带我到镇子中心,找家宾馆先住下。在江中的船上,看着两岸的丘陵、城市、村舍、芦苇、田野时,我就想过,给姑婆上坟不是一件急需完成的事,我想在这个小镇一步一步寻找我茉莉姑婆的足迹。这个无儿无女的扬州女人,如何在这个没有亲人的陌生小镇一住四十余年,是什么挽留了她。
我得住下来,慢慢捋一捋思路。在高德地图上将这个小镇地形看了又看,小镇三面环江,是个半岛。镇中心在长江大堤脚下,堤南是冲积沙洲,堤北是圩田,如今堤南堤北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工厂。我推测,茉莉姑婆当年应该是生活在堤南的,因为听爷爷说过姑婆的房子周围到处是芦苇,想来靠近滩涂。姑婆的丈夫,春生姑爷爷是个渡江英雄,老一辈的人应该知道。
晚上,我到小镇广场,有意找几个老人搭讪。结果一连问了七八个,人家都摇头而去。这几个老人是小镇的新移民,他们知道渡江战役,也听说过划船的春生这个人的名字,至于我的茉莉姑婆他们一概不知。
我才想起,七十多年过去,大浪淘沙,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像江水一样往别处流去,新的居民又像流水一样填补到这里。
我问到当年的政府所在地,听父亲说茉莉姑婆当年在政府大礼堂里每年会做一次报告的,那里应该会找到一个知道我姑婆的人吧,即使当干部的退休了,甚至去世,但也许还有煮饭的、烧水的、扫地的会知道呢。
没想到当年的老公社已经成了一所中学,而且变成中学也有四十余年了。我站在学校铁门外,门卫警戒地问我找谁,我心里一阵酸涩。
我在找一个六七十年前的人!
我抚平心绪,想着既然来了,就想法进去看看。我说找校长。门卫放我进去了,然后指了指校长办公室。
校长是个五十岁开外的男人,不热情也不冷漠的表情。我说我是渡江英雄春生的晚辈,想打听一下……
我还没说完,校长就打断了我的话说,据我所知,英雄春生是没有后代的。
嗯……是的……是的。我有些结巴道,准确说,我是他的妻子吴茉莉的晚辈,娘家的晚辈,她是我爷爷的妹妹。
哦,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带学生去烈士墓园给英雄春生扫墓的。校长说着,过来跟我握手。
校长给我泡了杯茶,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又从窗边俯瞰了一下校园内景,没有一桩建筑物是旧的。
我呷了一口茶,抱歉道,打扰校长了,我其实主要是想打听一下我的茉莉姑婆的一些往事,作为后人,我想了解一下她在这里当年的生活情景。
就是英雄春生的妻子吧,我记得,我读书那会儿,听过她给我们讲革命故事,嗯,主要是她的丈夫在渡江战役中的英勇行为……她穿着藏青蓝的褂子,在台上讲……
你记得这样清楚!连她穿的衣服都记得!
校长笑笑道,那年代,经常在国庆节前,学校会邀请一些英雄模范到学校给我们学生讲革命战争年代的故事,本镇一个打鬼子的英雄,一个是渡江英雄春生的遗孀,会被学校轮流请来给学生讲故事。你的姑婆每次讲故事都穿那件藏青蓝的褂子,而且褂子上没有勋章,不像另一个打鬼子的老同志胸前挂一排勋章,所以印象就深些。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一时接不上来话。
校长见我感慨的样子,便起身道,要不我带你去一下烈士陵园吧?
我感谢地点点头。
车子在蜿蜒江堤行驶了十分钟的样子,到了一处松荫下。下了车,眼前一尊高大石碑巍然耸立,上书“渡江英雄纪念碑”几个大字。石碑后方是滚滚长江,石碑背面镌刻“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陵园岑寂,草丛里落了一层松针。院墙下有几处坟茔,校长说大多是衣冠冢。
我问,我的茉莉姑婆的坟在什么地方?
校长一愣,忽然想起来,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我说,我从扬州动身来时,我父亲跟我说也在江边,离陵园不上一里路。校长想了想,跟我说,那我带你去前面看看。
我们便找到了江边另一道小堤上的一处坟地,远远通过一个个隆起的坟包看来,大约有十来座坟。
校长说,自从小镇规划出一片公共陵园后,有后人在这边的,基本都把坟迁走了,剩下的这些坟,要么后人不在本地,要么没有后人。夏天发洪水时,有时江水能淹到坟脚……
这样说着,就找到了我茉莉姑婆的坟。坟前立了碑,以我爷爷的名义立的。
但我知道,其实姑婆去世时,我爷爷也躺在床上了。那是我上中学时,我父母来这边奔丧,我记得那几日,我爷爷蹒跚着在扬州的小院里抱着一盆茉莉花哽咽。我那时并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对一个仅在照片里见过的姑婆,并无特别的情义。
此刻,我躬身给姑婆行礼,眼里潮湿。仿佛一条溪流和另一条溪流汇合,这是一个和我有着许多共同的生命基因而我却并不熟悉的女人,我的长辈,我爷爷一辈子念叨的妹妹。
跪拜过,起身我才忽然发现,姑婆的坟边,依着一座无名坟。几乎是紧紧地依靠着,我心里纳闷儿,这是谁的坟?江堤空旷,其他的坟丘都相隔了一段距离,只有我姑婆的坟边紧紧立着一座无名坟,仿佛丫鬟紧紧地贴在小姐身后。
我问校长,校长也不知。
回学校的路上,我沉默不语。校长忽然道,我们学校有个退休老教师,八十多岁了,或许对你姑婆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些,你愿不愿意见见?
我忙道愿意愿意。
到学校后,校长便打电话,帮我联系那位老教师。老教师退休后去了铜陵儿子家,这回听说是英雄春生的亲戚来访,回说翌日由他孙子开车送他来学校见我。
晚上,我住在小镇宾馆,小半夜,接到江苏同乡打来的越洋电话。同乡说,江老先生一直盼着我去看他呢,听说我回扬州了,托我回美时,替老先生带一瓶运河水,和一包扬州土,他要种一盆茉莉。
我心里一阵温热,跟我爷爷一样呢,爱种茉莉。
4
“茉莉,仗很快要打起来了。”
在芦苇围就的屋子里,清冽的夜气四处满溢,夜气里升腾着潮涨的气息、油菜抽薹开花的气息、新芦拔节吐叶的气息。春生对茉莉说,江堤内的小河里,解放军已经在那里训练撑船划桨,训练上船下船,训练水上射击……
还要怎么打?
还能怎么打?当然是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春生道。
躺在床上,茉莉忽然转过身,问春生,你也要去打仗?
春生笑道,你猜!舅舅把门板都捐给部队了,门前门后准备盖新房用的几棵大树也砍了捐了,给部队造船……还有,我这么好的船工,不上前线也太可惜了吧。
你会打枪吗?茉莉小心问道。
会的。这几个月,我在河里教解放军划船和游水……推翻了蒋家王朝,以后就没有童养媳了,人人都是自由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茉莉,到时你就可以安心回扬州看你哥哥了……
好。春生,那你好好划船,好好打枪……被窝儿里,茉莉握住了春生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
我还想过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推翻了一切剥削阶级,我就可以自己买条船,专跑扬州,茉莉,到时候你想哪天回扬州就哪天回……黑暗里,春生抚着茉莉的脸动情地说。
好,快睡吧,你明天早点去教解放军。
茉莉说着,自己却睡不着。她害怕,又激动;她欢喜,又忧虑。早春的夜风吹动屋顶枯败的芦苇叶子,发出细小的簌簌声,那仿佛是叶子在和葉子悄悄地说话。已过惊蛰,春江水暖,早早拱出地面的虫子在黑暗的墙角唧唧叫着,茉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觉得自己的腹内也有一只小虫在轻轻地叫着——外婆叮嘱她,不到三个月,还没坐稳呢,不能张扬说出去的。茉莉便连春生也不敢说了。
到了四月,春生一连几日已没回家,他已经和部队吃住在一起了。江南那边打过来的枪炮,在夜里像流星坠落江面。白日里,茉莉和外婆,还有舅母及几个孩子多半待在防空洞里,几个孩子有时舅母管不住,他们听不到炮声时就会跑出来东瞅西瞧,然后带些消息到防空洞里,又放了几只坐了稻草人的船到江里了……茉莉和舅母都不懂。外婆道,这叫草船借箭,戏里唱过的。
这样说了三五日,忽听得江上的枪炮声密集了,到天亮,孩子们跑出防空洞一看,村里的解放军和船基本没影子了。
打过去了!打过去了!孩子们在防空洞外叫喊着。
這里茉莉扶着外婆,跟着舅母一起爬出了防空洞。只觉得太阳光格外亮,村子空得让人心里发慌,总像丢了什么。
各家给解放军划船的男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可茉莉等了几日,也没等回来春生。茉莉心里忐忑,问舅舅,舅舅说他也在问,说不定跟着部队又往南方去了,听说解放军过了长江,还要打过台湾海峡去……
没有春生的消息,茉莉睡觉不踏实,噩梦不断,醒来一身汗水。她常常梦见春生被水呛着,抬不起头来。醒来,茉莉思忖着:莫不是海里的浪大,春生跑惯了长江和运河,还不习惯过海。
江堤下,驻扎着一个战地医院,一批批从前线转来的伤病员被送到这里。村里的妇女们被支前指挥部发动组织起来,到医院里协助医生照顾伤员,喂饭,洗衣。
医院里,坐的,躺的,总要有几百个病人吧,有解放军,也有船工。茉莉也来了,她一边照顾病人,一边悄悄听着伤员们和乡亲们说着渡江的情形。
子弹嗖嗖的,从耳朵郭子边飞过去,我要是头偏了一毫毫,哎呀,这会子早喂江里大鱼了。一个伤员靠在门板搭起的床上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捂着他的左耳朵,仿佛子弹还在飞。
是啊,我们靠近南岸那一会儿,敌人惊着了,江面上那炮火下得比稻田里萤火虫子还满呢。你们妇女躲在防空洞里哪会晓得哦……一个船工模样的男人一边说一边仰头比画着。
这时又一个船工接过话茬儿来,长叹一声道,这些日子,我在伤病员里找了又找,没见春生,我毛估着,春生大约是回不来了……
什么?春生?
众人愕然,他可是我们这帮人里船划得最漂亮的啊。
渡江那夜,春生的船划得快,就要靠近南岸时,他的船被南岸敌人的碉堡火力给封锁住了。春生大约急坏了,他跳进了江水里,硬是将船拖到了岸边,解放军上岸了,可是他自己却中弹了……
病房里,一阵接一阵的叹息声。
春生最英雄!有人沉痛地说。
当时江水急,我们都来不及去捞春生,天麻麻亮,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冲走了。火药的味道,血腥味……除了春生,我也不知道江里漂走了多少人,我也顾不得这些了。我送了一船解放军,赶着回来再送一船过去,当时时间太急了,我没顾上他,我以为他一个老船工,漂一段路还能爬上岸的……
茉莉端着一盆染满血渍的衣服,只觉屋顶晃荡,芦苇长到了天上。她闭着眼睛问医生,他们说的这个人是谁?她依然多么希望那个英雄不是春生,不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划船的老手,一定会划着船回来的。
医生握着茉莉冰冷的手,低声缓缓道,革命,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肯定是有牺牲的。我的丈夫,已经牺牲两年了……
茉莉大叫一声“春生”,便倒地昏迷过去。
这之后,茉莉躺了一个月,舅母和外婆轮番照顾,总算将她从鬼门关上拖回来。但是,她的孩子在那一场昏迷中丢了。春生还不知道她有过宝宝呢。
过了几天,舅舅去参加渡江庆功大会,带回来一个消息,江边要建一座烈士陵园。没几日,便有干部模样的人来找茉莉,要一件春生的衣服,给他做一个衣冠冢。茉莉不说话,从竹丝箱子里寻了一套她在扬州给春生买的衣服,衣服还新崭崭的,春生一直不舍得穿。来人摸了摸衣服,摸出一盒胭脂来,问胭脂是否也带走。
茉莉瞧了瞧胭脂,青花瓷的小盒子,是春生在扬州要送她的,她没要。她想起自己跟春生说过,他不在,她不用胭脂。于是,茉莉摇了摇头,示意来人将胭脂也带走。来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胭脂放到了茉莉手心里。
你是烈属,我们会按照政策给你发放烈士家属抚恤金的,你安心过日子吧……来人安慰过茉莉,便捧着春生的衣服走了。
在高镇,我等到了那位退休的老教师,姓吴,跟我同姓,我顿感亲切。吴老师跟我说,她在五十年前的公社大院里听过我姑婆做报告,给老百姓做。后来乡政府搬到天河边,老公社的办公室改成教室,我的姑婆还来做报告,给学生做。也就是说,这个如今的学校院墙若还是旧的话,一定回荡过无数回我的姑婆经过扩音器处理放大的声音。
吴老师领着我来到一处高地,指着隐约可见的墙基说,这是当年公社大礼堂的主席台处,你的姑婆捧着几张稿纸,对着下面几十排老百姓做报告。
我说,还穿着一件藏青蓝的褂子,是吧?
吴老师道,是的,是蓝褂子,起先几年还新崭崭的,后来就旧了,旧了她还穿,褂子大得很,我怀疑是男式的。她剪着齐耳短发,脸色偏白,我第一回听她讲童养媳的经历时,还感叹,太俏丽了,可惜得很。我怀疑她不识字。
我一愣。我说,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她很小就被领走了,说是童养媳,其实就是奴仆,做奴仆不能进学堂是有可能的。
我怎么怀疑起她不识字呢?是这样的,我听过她许多回报告,每次她手里都捧着几张稿纸,但从不看稿子,我想,自己的经历自然是不需要看稿子的,可是,有一次,我发现……吴老师说说停停,用脚踢了踢墙基处冒出来的一丛树苗。
发现什么了?我好奇问道。
小吴,你过来,我跟你讲,这是什么树苗你知道吗?这是杨树苗,肯定是当年大礼堂前面的那棵大杨树的树根发出来的,大杨树上绑着个大喇叭,你姑婆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把公社院墙外的庄稼都铺满了,血雨腥风……哎呀,树砍了又砍,根还在,新苗就还会长出来找阳光哦。生命可真是顽强啊!吴老师感叹着说,还蹲身扯了一把小杨树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我发现你姑婆的报告十年前说的内容和十年后的内容有出入,这是我偶然对照我的听报告笔记时发现的。我后来留心她的稿子,稿子外皮都磨损了,可里面的纸还是白生生的,说明稿子还是原来的稿子。甚至到后来,她做报告时连稿纸都不展开了。
这么说,稿子是别人替她写的。我抿了抿嘴道。
开展学雷锋活动时,我还带一群学生去过她住的屋子,去帮烈属打扫卫生,那时她老了,和几个婆婆坐在桌子上摸骨牌。后来,我们学雷锋时,会提前通知她,她就不再摸骨牌,并且为孩子们准备几块水果糖,和她的弟弟一道坐在门口等我们。
吴老师叉着腰,站在秋阳下,白发苍苍,也像一根芦柴花。我想起有位名人说过一句话,大抵是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但没等我深究这“芦苇”的内涵,我又被吴老师说的“弟弟”给绊着了,我心想我姑婆没有弟弟呀,难道后来捡了个弟弟?又或者是后来找了老伴儿,对外不便明说,就说是弟弟?我不敢深想下去。我知道,生活中的许多事情,若一直探下去,会比小说还要出人意料。我便不再言语。
就不知道磁带还在不在,还能不能找到了……吴老师自言自语道。
我忙问,什么磁带?
你姑婆的录音磁带啊。
还录过音?我越加好奇。
吴老师领着我,去了本地的渡江战役纪念馆,这也是本地的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两进三间,前面的三间陈列着关于渡江战役的各类图片、文字和物品,后面三间是民居,展示曾经的生活场景。吴老师道,你仔细看看,看看有没有磁带,这个陈列厅里所展览的东西,我作为本地的中学历史老师,当时向展馆提过不少建议。后面三间是当年春生同志的家。当然,当时的房子肯定没有这么好,当时是土坯的,你姑婆住了一些年,后来政府帮忙建成砖瓦房。你姑婆去世后,她弟弟又住了几年,等她弟弟也去世后,我写信给政府,建议把这里修缮成春生同志的故居,后来上面综合考虑了本地是当年的渡江区域,就干脆建成了渡江战役纪念馆,后面三间依旧作为春生同志的故居。
我们在此没找到磁带。我便在后面三间的故居里踟蹰了一个多时辰。这里离江近得很,门槛上坐下来,能听到江上轮船行驶的轰鸣声。想必姑婆在此,一定也是日日夜夜听着船声和水声。她听着,想没想过回到她运河边的娘家呢?回到哥哥的身边?
既然有磁带,一定也有照片了?离开纪念馆的路上,我问吴老师。
吴老师摇摇头道:还真不一定有。录磁带,也是因为你姑婆后来给学生做报告做不动了。大约是八十年代后期,我们请你姑婆来给学生做报告,你姑婆整个精神状态倒了不少,我想,这站在台上要说上一两个小时她肯定受不了,我是做老师的,我知道年纪大了,一堂课四十分钟都已站不下来了。学校里新来的年轻人有办法,他们说让你姑婆坐广播室里讲,然后他们又跑到乡政府借来一台录音机,将你姑婆的讲话录音下来了。那是你姑婆最后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做报告。这以后,有好几个单位都效仿我们,请你姑婆来,让她坐在台上,录音机播放磁带,扩音器再把声音扩得老远。于是,我们后来又把磁带翻录了好几盘,给过不少单位呢,包括小学、文化站……
吴老师一连说了许多,没想到她记性还这样好,我感激又佩服。她喝了几口水道,老年人嘛,就这样,过去的事记得真切些,你若问我昨天的事、前天的事,我也许一桩都说不出来呢。
当年的小学也搬了校舍,我猜想着一定不好找磁带,便决定去文化站试试。相对来说,文化站是清冷的单位,大拆大建那样的事,文化站沾边的少,这样好,说不定能找到老东西。吴老师也同意我的观点。
我们便去文化站,文化站锁了门。几番打电话询问,才知文化站站长早下海经商去了,这是座没有住持也没有和尚的老庙,我心里竟然有些暗喜。
得知我是渡江英雄的亲戚,来寻访英雄的足迹,镇上的宣传委员从会议里抽身出来,替我们开了文化站的大门。
5
舅舅渡江立了功,又识得一些字,后来带着舅母和几个孩子进了城,他做了齿轮厂的工人。外婆年纪大了,留下来,跟着茉莉过。茉莉也分得了几亩沙地,她跟着村人学着种庄稼,春种棉麻,秋种油菜、小麦,冬天,她跟着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到芦苇荡去砍芦苇,然后卖到江边的造纸厂去。
一过三五年,也不提回娘家。大年初二,村子里的沙路上,大人小孩的身影往来不绝,那些出嫁的妇女们,都带着孩子,拎着礼品,回娘家给父母拜年。春寒尤烈,茉莉陪外婆坐在屋里烤火,呆呆地看着门外往来的人影。外婆捏着茉莉的手问,当真你没有娘家吗?还是当初瞒了父母私自跑出来的?茉莉我儿呀,跟外婆说句实话,家里若还有人,你就赶紧趁春上闲,也走走娘家……
外婆一句话,说得茉莉眼泪汪汪。茉莉何尝不想回去看看哥哥呢?当初,她是怕给娘家添麻烦,伪装投水自尽,跟春生跑来这个江边小村。如今忽然回去,哥嫂一定以为她是鬼魂现身了,就算她解释清楚了,她逃跑嫁人又做了寡妇的事,一定会很快传遍十里扬州街,也一定会传到老歪和他妈妈耳朵里。虽然说,已经是新时代了,婚姻自主,可她到底是被林家养了十几年的丫头。
茉莉辗转反侧,夜夜难眠,外婆早就瞧出了她的小心思。外婆道,天下的父母娘亲,永远都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的,纵然是生了气,你好好儿赔个不是,他们就欢喜了。我已把你回娘家的礼品都备好了,你是有娘家的人,我早瞧出来了。
茉莉被外婆说得心动了。走了春生,哥哥便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茉莉便收拾行李,走水路,两个半日便到扬州。到扬州后,她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围着围巾,遮了大半张脸,在城外游荡,直到天黑尽才急急往家赶。长街的石板路上,她把步子撂得格外轻,唯恐荡出来一点回声,被熟人听出来。路过谢馥春香粉鋪前,她还是忍不住朝门前张望了一眼,那时候,春生常在谢馥春后面的小码头边等她,她假装买胭脂水粉,甩开老歪,径直穿过谢馥春的店堂和作坊,去会春生。
月亮出来得早,待茉莉到了家门口,早春的上弦月细得像小口咬出的牙痕印儿,让人觉得疼。茉莉敲院门,里面没有声音。她便又敲院门。谁呀?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不像是嫂子的,茉莉心里一阵慌,忙拉了拉脸边的围巾,没搭腔。里面便没了声音。茉莉想,莫非哥哥家来了亲戚?便又敲门。一会儿,院门半开了,是个陌生的女子,她问茉莉找谁。
茉莉看了看开门女子,确定不识,便踮脚朝屋里看了看。
看什么看?问你找谁?
我找我……茉莉想说哥哥,可心里忽然没了底,便问道,吴万章住这里吗?
不知道。陌生女子啪地关了门。
茉莉便一时没了方向,她一个人走完了长街,又往运河边走。牙痕似的月亮落在运河里,静静地陪着她走,茉莉不觉走到了她当初捶洗衣服的地方。石阶还在,好像变长了,水边又多了几块洗衣石。水边没有人洗衣服,茉莉就着淡淡的月光在一块最大的洗衣石上坐下来。坐下来她才发现,她坐的这块石头不是洗衣石,石头表面凹凸不平,莫非是妇女们临时搭放物品的石头?茉莉便又起身,忍不住瞥了一眼这块大石头。这一瞥,茉莉吃惊不小,那石头上镌刻的“林宅“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这不是林家大门口石狮子前面的那块石碑吗?曾听得老歪妈妈讲,这块石碑是林家祖上在扬州做生意发迹后请名家镌刻的,放在新置办的房子前,都传了好几代了。那时的老歪妈妈寄希望于书堂再振林家气象,每年都会请人来在掉了色的字迹上再描上一趟朱漆,还会布置吴妈定期擦拭石碑和红字,吴妈走后,这些事便落到了茉莉手上。
难道林家的房子被拆了?茉莉有些好奇,又好像是不放心,便上岸悄悄往巷子深处探,房子还在,里面灯火影影绰绰,传出小孩子的哭声,妇女呵斥小孩子的声音,房子西边一角竟还有男人喝酒划拳的声音……茉莉只觉得纳闷,莫非也是换了主人?
茉莉不敢一家一户地去敲门,只得又晃荡回到谢馥春香粉铺前,店铺门已关,旁边有个小门,里面住了人,茉莉猜想是值班的门房,便去敲门,又报上哥哥的名字“吴万章”,没想到哥哥还在这里做活儿。
门房给茉莉指明了哥哥的新住处,茉莉寻到,已是半夜。茉莉想,若是敲开了哥哥的门,又是半夜,哥哥一定以为自己真的是鬼,若是惊动大了,孩子们哭起来,那就坏了。好在已找到哥哥家,心便是定了。这样想着,茉莉便蜷缩着靠在哥哥家的大门上。
哥哥天明起来开门,一个女子倒在自己脚背上,他大吃一惊,以为是乞丐,忙扶她起来。
兄妹相认,从惊诧到惊喜,再到悲伤,一上午,眼泪像运河水似的不断流。问起各自近况,哥哥还好,“谢馥春”正在进行公私合营的改造,但哥哥没有丢掉饭碗,他将会成为国營的“谢馥春”的老职工、老师傅,将来是要带徒弟的。说起搬家,哥哥说城里的几户大户人家都把房子让出来了,像他这样的工人都改善了住处。
老歪家那边呢?茉莉到底忍不住,问起哥哥来。
我一直以为是你婆婆,不,以为是老歪妈妈逼死了你,扬州城里的人都这样认为,我恨死了他们林家,所以从不关心他们林家的事,他们不好也是报应。哥哥说起多年前到林家要领妹妹走时,被那个地主婆子骂得狗血喷头,依旧气愤得一脸涨红。
茉莉便低头不语。
哥哥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他们现在也惨得很,老歪眼睛不好,只能做点苦力,老婆子已经哑巴一样了……
茉莉在哥哥家住了三五天,其间未曾出过一次大门。
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也好,就让扬州城的人都忘记了我也好……茉莉跟哥哥说道。茉莉也不想再在扬州城碰到那一对母子。
兄妹分别,哥哥提议到照相馆照一张合影,水路漫漫,再见面尚不知何时。茉莉本不想照相,又怕哥哥惦记自己,便照了。照过后,哥哥照了全家福,茉莉也照了一张个人小照。照过,茉莉便登船而去,哥哥答应后期会把合影照寄给她。
茉莉自此开始了和哥哥的书信往来。公社里一个年轻人经常给她送信,也帮她读信和回信。到了特别的日子,茉莉便被邀请安排着,开始去做些报告,以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如何反抗地主阶级的压迫,如何从一个童养媳转变成一个积极支持丈夫参与解放战争的开明女性的传奇经历。第一次做报告回去后,茉莉便剪掉了自己两根乌黑的长辫子,她看见公社里那些积极的妇女、进步的妇女,都是干练的齐耳短发。如果春生在世,也一定会支持她这样。
外婆是在一个冬天去世的。外婆去世后第二年的春上,家里忽然来了一个扬州的客人。这个人是老歪。茉莉看到老歪那一刻,惊讶得如同晴天打了一个炸雷,把老歪给炸出来了。
文化站小小的,像一个落满灰尘的小盒子,我和吴老师小心翼翼地启开,唯恐一不留神,奇迹就化蝶而去。
我翻了翻落满细尘的办公桌上的物件,然后拉开抽屉,卷了角的旧报纸、旧杂志层叠纷乱,让我想起有年深秋在加州的一处郊外游荡,脚下的落叶和腐土也是这样层叠纷乱,动一步,灰尘飞扬,就快把孤单的我埋了。在橱顶的一只纸质皮鞋盒里,我翻出沉甸甸的一大盒磁带。我喜出望外,心里不禁感谢当初收留了这一大纸盒磁带的人。
磁带上面贴的目录纸还在,有李玲玉、张明敏一类歌星的名字,也有气功讲解字样,更多的是革命歌曲的磁带。吴老师翻了翻道,感觉不对,不是我说的那个磁带。我说,说不定有呢,不要光看标签纸,也许当初有人录音用的是这些歌曲磁带——只要将磁带上的歌曲抹掉,就可以录音,这是非常简单的技术,我当年就干过。
吴老师道,那你要一盘盘听了。
我便向那位宣传委员请求借用磁带一天,并且当晚便到镇子上一家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一台中学生学英语用的那种复读机,回到宾馆便听。大多数的磁带确实听不了,第二天,我便将磁带在宾馆窗台上铺开晒,晒过之后敲打,来回倒带子,磁带总算能转了。
果然都是些唱歌的带子。这实在令人丧气。我便抱着一纸盒的磁带,去找那位宣传委员归还。
宣传委员问我,你到底想要找什么?
我说:我想找几盘磁带,特别的磁带。
宣传委员笑笑,要怎么样才算特别?
我想了想道,我其实就想找到与我姑婆有关的物件而已。
宣传委员沉默了一会儿道,若说找个把特别的人,我兴许能帮个小忙,要说特别的物件,这几十年过去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真不好弄……
我一愣,还有?特别的人?
是这样,我们镇的那个关工委里有一帮老同志,我曾经在一次活动上听他们说过你姑婆,其实,也不是说你姑婆,而是说你姑婆的干女儿如何如何……宣传委员若有所思道。
我姑婆有干女儿?那个关工委是个什么组织?我心里重燃希望,赶忙问道。
就是关心下一代教育工作委员会,简称关工委,成员多半是当地政府部门已经退休的老同志,发挥余热……我帮你问问她干女儿。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姑婆的干女儿,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她说,许多人都以为我认她做干妈是有所图,你们想想,她一个孤单单的女人,纵然丈夫是英雄,可是已经不在了,能有什么给我图呢?再说了,我那时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图不图的?
我笑了笑,猜出她这些年借着英雄的干女儿的光辉在一些事情上方便了些,但是并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场。
我便问她多大做了我姑婆的干女儿。
哎呀,这说起来可远了。还是读小学时,我那时大约也还十岁上下吧,扎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上学路上遇见了她,她竟然跑过来忽然要抱我。我吓死了,以为是拐子呢,便挣扎着要跑。没想到她抱我更紧了,还要我叫她妈妈。我看了看,她那时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吧,我想我妈妈可没这么老,便不肯叫。后来,又有几回上学,我又看见她站在路口等我,见我就抱我,要我叫她妈妈。她还掏出来一把糖果,给我吃。你们知道的,那时小孩子都嘴馋,我便喊她妈妈。后来同学们都知道了我有个站在上学路上给我糖果的妈妈。再后来,她到我们学校给我们讲革命故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回去跟我父母说,我父母便说干脆结个干亲吧。于是,我就正式成了她干女儿。
我听她快言快语说了一通,久久不语。中年女人见我不说话,便又敞口说起来:虽然说是干女儿,我还是尽了做女儿该做的,逢年过节的,我都去看她。她去世后,每年清明冬至,只要我在家,我都会去她坟上烧几个纸钱给她,给她磕几个头……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父亲没有跟我说起姑婆在这边有个干女儿呢?是忘记说了?还是不想说?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如果父亲跟我说姑婆有个干女儿,那么我就可以直接来找她老人家的干女儿了,也省得绕上一大圈。
我心里生疑,便径直问道,你有我姑婆的磁带吗?
哎呀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有呢?中年女人很意外的样子。
我道,我知道,她做报告的内容,被录了磁带,我此番来,就是想听听我姑婆的声音。
没想到中年女人很爽快地起了身,我在客厅听到她开橱柜的声音,一会儿,她捧出一个蓝白方格布的包裹来。她摁亮客厅吊灯,在吊灯下的饭桌上解开包裹,六盒磁带,都有透明外盒包装着,磁带上没有标签。还有一个青花瓷的小盒,女子打开来,说,这是胭脂,干妈有一次哄我时给我擦了,但也只擦过一次,我后来知道那是她丈夫买给她的。还有一个婴儿的肚兜,这是她缝给她那未出生的孩子的。只有这些了。干妈临死之前,只给我这几样。你们想,她走的时候,她弟弟还在,还要过日子,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我呢?就为这个,我说出来大家都不相信,我还和许多人吵过呢。也是你们今天来得巧,再有半年我要进城带孙子了,不然这些东西我也不拿出来的,好歹是个念想……
我把几盒磁带借走了,说明听完一定归还。我到镇上买了几盘英语磁带,只能买英语磁带,因为镇上文化用品店里没有空白磁带可卖。磁带保存得很好,没受什么潮,这在雨季漫长的南方实在难得。我很快听到了姑婆的声音。
“十七岁那年,我从扬州城跑出来,我上了英雄春生同志的船。也是在结婚后,我才知道春生同志是一个潜伏在大运河船队里的共产党党员,他为解放战争,特别是渡江战役牺牲了自己……”
沙哑的声音,缓慢的语速,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说起春生同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丈夫,倒像是说一个戏里的人。可是,潮水一样的掌声不时涌起。还有几盘磁带是回忆她的扬州生活的,里面有几个人的声音,像是在聊天,我怀疑是被人偷着录下来而姑婆自己还不知道。我忽然想起,吴老师跟我说起我姑婆不识字的事,他说姑婆手拿的讲稿还是一样的讲稿,可是嘴里讲出的内容,前后十几年比较之下,竟有差别,这差别就是关于林家的生活越提越少了。如此看来,我眼前这几盘磁带,确实是我姑婆晚年的录音。
我打电话给父亲,说我找到了关于姑婆的许多信息。父亲很激动,要我一定要带回这几盘磁带。我便将这几盘磁带上的内容翻录到新买的英语磁带上,同时我打开手机,按了录音键。
磁带缓缓走动,杂音不少,仿佛紧闭的门窗外有飞沙走石叩打。我躺在床上,将这几日所得的关于姑婆的信息捋了捋,然后衔接,拼凑出一个扬州来的女子,在这个长江半岛上的台上与台下。当我拼凑出这样一个完整的女人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替爷爷领回了一个落在他乡的妹妹。这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一桩大事。长河远逝,光阴轮转,有人成为墓碑,有人成为蒿草。但是,不妨碍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无名家族里,姑婆茉莉凝结成我们心底的一块石碑。
我打电话回扬州跟父亲说,姑婆有个干女儿。父亲平淡的语气,我知道。我又道,似乎并不太壞,我就是从她那里找到了姑婆的录音磁带的,这非常难得。
父亲“哦”了一声,说道,当年给你姑婆奔丧时,我问她要过,她不给。没想到,留了这些年,倒给你了。大约是觉着再留也涨不出什么价值吧……
我带了些礼品过去,跟姑婆的干女儿解释了一番,还好,她没太大意见,接过了我翻录的英语磁带。这样,我得到了六盘古旧的磁带,奉若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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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泥水破烂的老歪,贴在茉莉家的门框外,戴着一顶同样沾满泥土的鸭舌帽,往门内探头看了看,看过,将头和身子又缩回到门外。
茉莉一眼就认出了是老歪,可是,她太吃惊了,以至整个人坐在椅子上忘记挪动脚步出来一瞧究竟,她需要定一定神,确定自己不是在扬州。她摸了摸自己头发,当年的两根长辫子早不见了,脖子上光秃秃的,她再次确定自己不是在扬州。她看了看贴在墙上的领袖头像,想到自己已经是烈属,依旧没有起身。她不知道自己该说出什么样的言语对待老歪。
老歪贴在走廊下,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便又将头往门内探了一下,见茉莉坐在椅子上,他受惊似的又缩回了头。茉莉清了一下嗓子,老歪在门外也轻轻清了清嗓子。茉莉终于起身,走到门框处,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老歪听出茉莉并不热情的口气,便低着头,不作声。
茉莉走下走廊,扫了一遍左邻右舍,没有大人在外边,只有几个孩子披头散发地在场地上玩着跳绳子的游戏。茉莉便细细瞧了瞧老歪,道,你是一路打滚来的吗?你瞧瞧你,脸上手上都是泥。老歪將手往袖筒子里缩了缩,又提着袖子胡乱地擦脸颊,依旧不作声。
茉莉了解老歪的脾气,当别人的话没有说到他的心坎上时,他会一直闷得像头驴子。
进来吧。茉莉道,依旧是不热情的口气。
老歪便进了门,洗掉了几盆水,然后坐下来吃茉莉烙的饼子。依旧不作声。
茉莉见老歪要吃完了,便道,你吃完就走吧,你在我这里不好。
老歪的饼子还有小半截露在嘴巴外面,左右为难似的,不知道是该吐出来还是吞下去。老歪抹了一把眼睛,慢吞吞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那剩下的饼子吞到了喉咙里。
“妈妈走了!”老歪说。
茉莉没说话。
“妈妈死了!”老歪忽然站起来,说过便往门口走。他摸到靠在门框边的棍子,慢慢沉进门外夜色里。
茉莉一个人待在门内,想起在扬州林家的种种。有一年,书堂放寒假回来,从杭州带回来几样甜点,母子三人在客厅里吃,说笑声像鸽子的翅膀,扑棱棱地飞到厨房里。后来,老歪送了几块点心到厨房里,给吴妈和茉莉吃,吴妈直夸老歪有菩萨心。
但是,茉莉和林家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人啊。一个要干活儿,要听人差遣;一个可以放脸子给别人瞧,可以任意差遣她和吴妈以及一帮长工。如今,世道变了,他们还是不一样的两类人。
晚上,茉莉家的门,被人敲得咚咚响,茉莉起来开门,一愣,竟然还是老歪。这回老歪不等茉莉开口,低头径直说道,茉莉,妈妈走了,我一个人待在扬州,我实在害怕,我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所以,我找了你哥哥,我从他那里要了你的地址。我是不打算回扬州了。
你是说,你……你要在我这里住?茉莉有些意外。
老歪点点头,道,你走后,扬州东关街上的舅舅家也很快就搬走了,他们招呼都没跟我们打……现在妈妈也走了,我除了你,没有亲人了……
老歪一句话,说得茉莉也有些心酸。
老歪进了屋,一个人在灯下,一边吃东西一边抹泪。茉莉远远坐在门框边,乱纷纷的各种念头,像雨前池塘里的小鱼儿,一会儿蹿出来一个,令她自己都一惊,然后沉到心底深处去,末了又蹿出来一个。
既然自己做不下来决定,便让别人来做吧,茉莉想着,便起身往大队部方向去,她觉得应该把情况如实汇报。茉莉没走多远,便听见老歪拖着棍子在身后追过来,老歪追到茉莉跟前,一把抱住了茉莉的两条腿,脸贴在茉莉膝盖上哽咽道,你这是要把我交上去吧?茉莉,我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茉莉道,我只是去要把事情说个清楚……
能说得清楚吗茉莉?你一说,再一查起来,什么结果你想想。我们家……还有书堂……我想着,你是烈属,或许我在你这里还能……
村里的狗吠声由远而近地追过来,老歪越加慌张,把茉莉的两条腿勒得更紧了。茉莉又急又愤,大声道,我已经不是你们林家的童养媳了,你不必再追着我不放……
老歪一惊,提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茉莉,道,什么童养媳啊,我一直当你是姐姐,我从扬州一路边躲边逃地寻到你这里,好几回掉到泥沟里,以为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可是一想到这个世上还有姐姐在,我就来了力气,我就能望见路了,就爬起来接着跑……
夜色之下,茉莉弓起右手指,悄悄抹了抹眼睛。
老歪说过,起了身,啪地远远扔掉手中的棍子,低声冷冷说道,你去喊人来吧,我不跑了,也没有地方可跑了。
村狗的叫声,引得几个村民跟着狗声寻到了沙路边,很快来到了茉莉和老歪身边。茉莉忙扶起了老歪。
这么晚了,茉莉你怎么在这里呢?村人望望身材皱缩的老歪,忍不住问茉莉。
茉莉笑道,是我娘家来的弟弟,家里日子不好过,投奔我这里。我说,我这里粮食也不充裕,他生气了,天黑就要走。你们帮我劝劝我弟弟。
村人听茉莉这一说,便都上来七嘴八舌地帮着劝老歪。老歪不作声,低着头,由村人和邻舍们引回了茉莉的小屋。
这之后,老歪便帮着茉莉干活儿。
茉莉去外面做报告,讲自己的反抗经历和春生的革命故事,老歪低低戴顶鸭舌帽,坐在台下人群的尾巴处,默默地听。听过,人群里响起掌声,老歪低着头,也跟着鼓掌。茉莉做完报告,等台下人群散去,然后到偏僻处领着老歪,一道回家。茉莉牵着老歪,老歪一手握着茉莉的手,另一只手照例提了棍子,棍子跟着脚步轻轻地点着地面,像是一个汉字的偏旁部首。
慢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茉莉有个弟弟。弟弟个儿矮,眼睛又不好,话也不多,所以没人上门来帮忙说媒。
老歪跟着茉莉听了几回报告,渐渐对茉莉有了意见,有时听完报告回来一整天不跟茉莉说话。
一回吃晚饭时,老歪鼓着嘴巴说,你从前跟春生好的事,我知道,你们在谢馥春后面的小码头边见面,我也知道。不要以为我看不见,我心里揣着镜子呢。
茉莉有些意外,瞥了一眼老歪,没说话。
老歪眨了眨并不明亮的眼睛,继续道,就是那年中秋,下雨你去河边洗衣裳,伞掉河里了,你让我回家讨竹竿。我还没走几步,你们就在河上唱芦柴花,我耳听着你上船的声音,我知道你是和他私奔走了……我当时也想着喊人,来留下你,可是我没喊人。我想过,你还是走了好,虽然我有些不放心,可是还是觉得你走了好,你走了,我就不用天天跟你后面看着你了。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你——我知道你对妈妈的安排是不愿意的,我呢,当然不想勉强你的。所以,你上了船之后,我就回家睡觉去了……这些我从来都没有跟妈妈说过。所以,你以后上台,就不要再提我妈妈了,她虽然打过你,也骂过你,可是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提她干什么呢!
茉莉放下手中碗,怔怔地看着老歪,老歪,我受苦那么多年,我现在就说一说,怎么就不能说了?
老歪也放下手中碗,回道,你苦,我们也苦,我们都是一样的嘛。我们不过就是房子大点,那也是祖上留下来的。你见过我妈后来的样子吗?她后来比你还要苦呢……我们这算扯平了,都不说了就不行吗?
茉莉有些生气,她霍地站了起来,看了老歪好一会儿,可是,又默默坐下来。
我后面半月的时间,又去了几次姑婆的那个干女儿的家里,每次都不空手去。她后来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的,对我的态度比先前更为殷勤。她给我看她少年时的照片,讲少年时的事情。从这些零星的交谈中,我又拼凑出一些信息:姑婆的弟弟是个善良忠厚之人,曾帮过附近众乡邻干农活儿、造房子,经常在别人家吃饭时假装吃饱了,然后回家偷偷吃东西;姑婆死后,这个弟弟没上一年就死了,死前委托别人将他葬在姑婆坟边;他们还有个哥哥在台湾,但似乎没联络上……
我惊诧不已,我爷爷并没有兄弟在台湾啊。我便去县统战部查询,报了来历,工作人员是个小姑娘,领着我到档案室去查资料。档案室在一楼,看档案室的中年女人表情死板僵硬,也如一盒档案,她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伸出粗壮的手臂将我拦在门外。我心有不悦,只好站在门外瞟,像个待产妇女的丈夫。大约二十来分钟,里面传出结果来:有个台湾亲戚,姓江,籍贯扬州。我还想再多问几句,档案女人已经关上了门。
我回到宾馆,想到父亲年事已高,以后委实不适合辗转来高镇给姑婆扫墓了。一个念头忽地在我脑子里一闪:给姑婆迁坟,将姑婆迁回扬州,迁到宁静的京杭大运河之畔。
但是,随即新的问题就出来了,这个在高镇忽然多出来的“弟弟”怎么办?
我觉得,我需要回趟扬州了。如果迁坟,在农历年底前还来得及。
回到扬州,亲戚朋友的各类酒宴又起来了。有一回,席間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回美,托我打听孩子出国读书之类的事情。窗外明月照耀运河河水,游船上的各色彩灯好似珍珠翡翠,我醉意蒙眬,信口道,我不回美了,此生就此老在扬州了……
我说过,忽然四座无声,弄得我好意外。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有人想起来似的,开始拍掌说道,好,那以后,我们大家可就能常在一起喝酒了。我笑道,几瓶老酒,几个老友,加上一座两千多年的老扬州,一条通江达海的老运河……此生足矣。
很奇怪,自打我说决定留在扬州后,酒宴就少了,电话也少了。莫非到年底,大家都忙起来了?我心想。
我便和父亲细细商量关于姑婆迁坟的事。我说,姑婆一个人在江边,太孤单,我想将她的坟迁回扬州,往后也好……
父亲很快打断了我,她不是一个人在那边。若把她迁回来,她坟后面的老歪怎么搞?也迁回来吗?林家这边走的走,死的死,也都没有后代了……
老歪?我很吃惊。我说,那边人说的那个弟弟就是那个林书堂的弟弟老歪?我对老歪这名字印象太深刻了。童年时,爷爷在院子里叹气,他说若不是林家逼姑婆嫁给老歪,姑婆是不会上船跑掉的。
父亲说,就放那边吧,她的丈夫也在那边。人这一辈子,不管是上哪条船,上了船,便是泼出去的水了……便是你,你呢,我看着,也是要一辈子只能做做扬州的客人了。
父亲一句话说得我心上一跳。扬州是爷爷的扬州,是父亲的扬州,是我童年的扬州,而今,就算我心底闪过无数念头,终究是萤火虫的那一点光亮,不长久。
亲友给我举行的饯别宴在元宵节之后,依旧是运河边的一家酒楼,推窗即可临水赏月。月亮像一块碎掉的瓷片,落在潮退的沙滩上。席间有位做了中学老师的同窗说,上次你说留下来,我就心里不同意,你怎么能留下来呢?你走了,我给学生上地理课,我指着地球仪上的西半球好歹还能插一句,我有个中学同学就在这里呢……
我笑笑,心里忽然想起扬州还有个江老先生一家在美国呢,只是不知老先生最近怎么样了,老先生还托付我带运河水和扬州的土到美国给他种茉莉呢。
临行前夜,母亲照例给我收拾包裹,两个行李箱里塞满扬州的各种吃食,还好是早春,否则这样捂到美国会全都馊掉。母亲说,多带点吧,到那边还能送送朋友啊老乡啊什么的,安慰安慰乡思吧。
我忽然想起来,问父亲,我们家是不是在台湾有个什么亲戚?父亲说没有。我让父亲想想,父亲低头想了想,很确定地说,还真没有。
我便说,在高镇,姑婆的干女儿说她听姑婆“弟弟”说,他们在台湾有个亲戚,但是好像也没有下文。我到那边的有关部门查了档案,确实有个亲戚,姓江。
哦,我想起来了,可能是八八年的事,是有一封从台湾来的信,寄到扬州林宅的。那时候,哪还有什么林宅了呢。寻找老歪和他母亲。搞侨务工作的人下来问,一问,得知老歪母亲死后没上一年,老歪也投水自尽了,上面便代为回信说老歪母子早年已亡故,自此便没来信。九几年,老歪有一次悄悄回扬州来,我便把这事告诉他,叫他上去问,看还能不能联系上,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哦,原来老歪果然有这么一门亲戚。一九四九年前后那几年,听说扬州走了不少富户。
你知道那姓江的是谁吗?就是林书堂。我后来细问过了,写信的人叫江林书堂。林字前面加了江姓。原来说阵亡是骗我们的,大约是攀了高枝。可是,我们的茉莉姑婆,却因为他这一句谎言……嗨!父亲气愤地说。
我心里一惊,立马拨电话给波士顿的同乡,问他江老先生是不是叫江林书堂。同乡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颤抖着,什么也没说,便挂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发子弹,恨不得立马冲出枪膛。我将从高镇带回来的六盘磁带小心包好,连同那个播放英语磁带的复读机一道,塞进了我随身背的小包里。
到了美国,我的两行李箱的吃食很快便在同乡中基本散尽,最后剩下一瓶水和一袋泥土,我便向同乡要江先生的住址。同乡回道,江先生一个月前已经过世了。我愕然半天。
我最后见到了江先生的儿子,在他家的客厅里,轮椅还在,放在阳台一角。我说,江先生,这是江老先生要的运河水和扬州的泥土。
叫我林先生就可以了。我其实姓林。
我暗地冷笑了一下。
林先生道,我父亲其实也姓林,是到了台湾之后才改姓江的……
林先生很快叫来那位吹萨克斯的儿子,他们用英语低声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转身对我道,我带你到我父亲的墓前去吧,你有什么话可以跟他说说。我们便上了吹萨克斯的小林先生的车子,车上,林先生继续跟我说着他的父亲,小林先生偶有插话,但都是英语,我推断出小林先生的汉语并不好,属于那种能听出个大概但是说不好的那种。
说着说着,林先生掏出手机,点开一段音频,里面是江老先生苍老而吐字依然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点扬州腔:我于民国十四年出生在中国扬州,一条世界上最长的运河边,我出生一年后,父亲便上了北伐战场,直到三年后负伤回家,从此赋闲一直在扬州。我有一个弟弟,小名老歪,因为先天视力不佳,走路歪歪倒倒的样子,所以我们就叫他老歪。我八岁那年,父亲郁郁而去,丢下母亲、老歪和我,从此家境越加艰难。十五岁那年,我去杭州读书,直到从军入伍,其间只在寒暑假回扬州小住。民国三十七年,我从北方的战场上撤退,奉命去南方,秘密护送黄金和车辆过台湾海峡上台湾岛。兵荒马乱年代,母亲很不放心,不断托人催我回家完婚。哦,对了,我母亲在我九岁那年,给我领回来一个童养媳,我的这个小媳妇儿人长得倒还机灵好看,可惜不识字。她娘家哥哥给她取名叫茉莉,因为她皮肤很白。因为运送黄金和车辆是秘密任务,上级命令我们要严守秘密,更不可向家人朋友暴露行踪,在此之下,我们的姓名都进入了“阵亡”的名单,我们成了一支只有代号而没有姓名的部队。我原想着,等战争结束后,就回扬州,接母亲和弟弟他们到南京安居,同时送茉莉进女子学堂读书,沒想到那一去,就再没回大陆了。上岛之后没几年,军中派系排挤得厉害,甚至出现擦枪走火的事情,我的右耳便是因此受伤失去听力的。我立足艰难,深感前途无望,直到入赘到你们的外婆家,我的境况才有改善,我也自此随了你外公姓江。八十年代,我写信到扬州,寻找我的母亲和弟弟,那边回信来说我母亲和弟弟早已亡故,我收到信时,几乎一夜落尽头发,心想大陆我此生是回不去了。我的这种心情,你们大约永远不能体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壮与牺牲。后面便是你在美读书、生子,我和你母亲又离开了生活三十多年的海岛,到美帮你照顾孩子……近几年,我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扬州,我带着老歪和茉莉在运河边放风筝呢,那风筝飞呀飞呀,就飞出了扬州城,我心里一阵急,老歪和茉莉也追在后面哭喊着,醒来满心的懊丧和悔恨……我不知道自己懊悔什么,可是心里分明就是懊悔。我常想,难道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人在天天责怪我吗?
…………
这是家父临终之前说的话,我用手机录下来了。林先生低声说道。
在江老先生,不,是林老先生的墓前,我徐徐将一袋扬州泥土倒进一个敞口的蓝色玻璃瓶子里,再将一瓶运河清水缓缓注入,最后插入三枝在美国的花店里买来的茉莉——但愿老先生不要怪我没有给他带一盆扬州的茉莉。
那位中文说不利索的小林先生不知几时已吹起萨克斯《茉莉花》。
我鞠躬完毕,正准备往回走,忽然摸到了我随身背的包里的复读机。我知道,复读机旁边是我从国内带来的六盘磁带,我还要不要在墓前播放呢?
而且,我早已准备好台词:这里有几盘蒙灰的磁带,说的是几件旧事,林先生,你且拣一个有月的晚上,慢慢来听。你可以听了A面,再听B面,也可以,听过B面,再听A面……
我的台词还要不要登台说出呢?
我抬头看了看远方。天边晚霞还未褪尽,一弯清瘦的下弦月,已早早从东边的云天上浅浅浮现,仿佛一片半旧的泪帕子,斜斜别在衣襟上。我想,那是扬州的月亮吧。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许东林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