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疫情后,我开了个公众号,专门分析陈年谜案。
写到第二十篇文章时,我收到一条私信。对方说是故人,但卖着关子,不暴露真实姓名,也不说有什么事,只神神秘秘邀请我第二天下午三点,去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到了那里后,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对方是谁,后来才知是张二贵派来接我的秘书。
这名字我也蒙了半天,才想起是梧桐巷的旧街坊,大我十几岁的二哥,小时候一直没称呼他本名,差点忘记了。
二哥那时是个孩子王,待业在家没事干,天天给我们一群十来岁的孩子讲故事。讲的全是惊悚悬疑,还最爱在停电的时候讲。每当我们尖叫着坐在他院子里挑战心跳的速度,或者坚持不下来飞快逃回家,他都会哈哈大笑。后来他离开巷子,出去打工了,几年后我们也陆续出去读大学了,再加上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也就失联了。
说起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都三十三岁了,张二哥则已年满五十岁。
梧桐巷拆迁以前,我父母跟他家还有往来,那时只知道他专门承揽拆迁的活儿。有次过江的时候,母亲在的士上指着外面的城乡接合部说,这一大片都是你二哥拆迁的。
当时我在网上看过太多关于拆迁的负面新闻,知道那种公司有点要黑不白的,就没好气地说:“什么二哥三哥的,有血缘关系吗?喊得这么亲热。”母亲吓得再也没提过那家人。
当天到二哥公司时,我也吓了一跳。
张氏投资有限公司藏在五星级酒店,包了顶楼一整层,装修极尽奢华。我走在厚羊毛地毯上,好像踩在云端,越发感觉出自己腿短。该公司处处都在说着有钱,而之前,我竟然没在媒体上看到过这家公司的名字。秘书说:“做投资的要低调。董事长对我们的要求就是,不能让他的名字在百度出现。”
我大概也明白了,张二贵在做时下最热门的金融生意。那正是我讨厌的行当。
热情相见后,二哥亲手呈上一杯明前特级龙井说:“蔷薇,多年不见,你出息了啊,果真实现了小时候的理想,成了一个作家。”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理想?二哥好像窥见了我的心思,说:“你忘记了,有次你听完我讲的《一双绣花鞋》,不敢回家,我就亲自送你回去。你在路上告诉我的。”
我看着他已经发福,并且捯饬得无比精致的外表,好像有点记起来了。
“二哥,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单刀直入。他也直奔主题,说:“我偶然看公众号,看到了你,成了你的‘忠粉。”我哈哈笑了,说二哥客气了。
他却不客套,继续说自己的:“我百度了一下你的情况,又买了你的小说看,还关注了你的微博。我就想,正好请你来帮帮我。”
“我完全不懂投资。”我马上拒绝。他就说:“不是公司这边,是另外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竟然非常凝重起来。
跟二哥吃了好几次米其林法餐,我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2020年夏天的时候,二哥在一个企業家朋友的疫后联谊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名叫罗绮的女子。她是本市有名的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实际掌控人。这个女子只有二十六岁,长得清秀白皙,最重要的是打扮如学生一样简洁,人也很安静,不谈闲话,一开口则很礼貌,也很谦虚,发自肺腑地向二哥请教了几个经营方面的问题。
二哥从没见过这样的企业家,非常感兴趣,一来二去的,就喜欢上了她。深入了解后,二哥发现罗绮并不是用那些“请教”来钓他,确实是新官上任,有困难。他一心疼,便出资帮她聘请了两名管理咨询专家,进驻她的公司,帮助其一步步走上正轨。
2020年秋天的时候,二哥已经爱上了罗绮,并且与她半公开了关系。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没多久,二哥远嫁新西兰的女儿也知道了,开始出手干预这个身家十亿的单身老爹的婚恋问题。
“雯雯不是为了争财产,是真的关心我的安危。”二哥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赶紧申明。他说:“如果不是跟罗绮的事,我也不知道身边有那么多好事者盯着我,随时联系雯雯。不过,他们也是一番好心。”
原来,那个罗绮从云南偏远小镇来,读了个二本的江城经济学院,也无大才干,也无大美色,毕业仅仅三年半,就从一个城郊租私房的打工族,变成了一家年盈利两三千万元的中小型食品公司的实际掌控人。其前后两任男友,一个成了半残疾,远走欧洲。另一个是她老板兼男友章雄,死于非命,所有财产由她管理,可却没有证据证明她的快速上位有什么不妥之处,连有关部门都停止了调查。
“你相信人生可以这么‘开挂吗?”我反问。二哥在半明半暗的米其林餐厅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己也说不清,又说如果罗绮是清白的,他会最高兴。
“如果对一个人有疑虑,最好还是远离。你这种大富豪,安全第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二哥却又凝重起来,喝了好几口红酒才说:“我跟你实话说吧,我爱上她了……非常爱……好像是人生最深的一次。我希望她是清白的,我想跟她一起走完后半生。”
我吃了一惊,但以作家的想象力来推,也不奇怪。这种类型的女子都温言款语,通情达理,是老男人的绝配。何况,年龄相差二十四岁,肉体迷恋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我没好意思说出来,二哥却自己说了出来,他说:“我看了你好几本推理小说,里面对性的描写也挺大胆的,我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吧,我也陷在她的肉体里面了。”
他把细节都说了,我羞得脸一红,假装看了看周围,才说:“这么说来,你是想要我去证明她无罪喽?”
他点点头。
我就说:“奇了怪了,既然都停止调查了,你何必理会外面的流言,爱就是了。”
他看着我,目光炯炯,却不作声。我豁然明白了,就说:“难道,你怕跟章雄一样,不明不白挂掉?”他还是不作声,我就笑了:“刚才二哥不是说,愿意为爱情去死吗?”他就骂:“你这丫头,当作家当成毒舌了。”
我收住笑,严肃地问他,你这么有钱,难道请不起专业的私家侦探,找我一个写推理小说的人干吗?他就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请过一打私家侦探呢?”
原来如此。他是需要另一种思路,一种异于侦查技术的推理思路。“这么说来,你不会告诉我其他侦探的调查结果了?”我问。
“当然,我不想用他们的思路影响你的思路。”他说。
“呵呵,这事儿有点意思,我接了。”我说。
二
章雄是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控股人,死前与罗绮的关系有两重,一是董事长与董事长助理的关系,另一重是已经同居在一起的情侣。
罗绮住在章雄的别墅里,另有一个名叫燕儿姐的保姆同住。
章雄和燕儿姐在罗绮去市里开会的时候,双双在家死于蘑菇中毒。
据说出售并代为打碎高档野生蘑菇的菌生行,以及帮助燕儿姐把菌碎用玻璃纱三角包密封起来的章雄公司生产部的操作人员,事后全都接受了调查。菌生行和章雄公司的操作间都装有摄像头,所以接触过菌包的人全都解除了怀疑。唯一有嫌疑的燕儿姐也死了。
那个装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剧毒蘑菇碎的透明菌包,成了一个谜。
一个可能是燕儿姐调换了菌生行的菌菇碎,然后拿到章雄的车间去包装。另一种可能是,有人知道章雄是个菌菇迷,要求燕儿姐每天做高档野生菌汤替代高汤来烧菜,用一模一样的三角包,在前一天调换了燕儿姐放在厨房备用的三角包,精准毒死他二人。
二十天内进入过章家的人,都有可能调换菌包,因为燕儿姐二十天用完一批菌包。
章家的厨房紧挨着一楼客厅,是个开放式厨房,中间仅隔着一个大大的操作台,菌包就放在厨房台面的一个盒子里,按顺序卡位排列。
章雄那阵儿见人就提起这种时尚的高颜值菌碎包,曾经叫燕儿姐多包装过一些送给别人,也当着大家的面多次开启过盒子。他想让朋友们反馈,如果自己公司上这样的产品线(当然,不用家里的高档野生菌,只用公司的鸡菌、牛肝菌等普通菌),会不会购买。大家都狡猾地说“会”,连菌包名字都是一伙人在麻将桌上七嘴八舌取好的,叫“懒人野菌汤”。
这样一来,嫌疑人就多了,除了每周轮番去他家打麻将的那些朋友,以及那些朋友偶尔带来的朋友和家属,还有别的一大群人。听说章雄为了让罗绮高兴,使用出事批次菌包的二十天内的某天,还学美国人一样,在自家别墅开过一次BBQ(户外烧烤),更让疑凶人数增加了二三十人。
那段时间去过章家的人均被排查过,都与章雄无冤无仇。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再加他死在2020年12月底,不久全国人民都去关注疫情了,燕儿姐又确实留下了一本对章雄痴情入骨的日记,这个调查只好暂时停滞。章雄公司的银行、保险等股东也做了些公关,不要媒体曝光,怕影响产品销售。
而在公司所在地,离城几十公里的高新技术区,很多人都认为,是燕儿姐因爱生恨,与章雄同归于尽。
到了后来,罗绮突然产下一个遗腹子,变相继承了整个公司,而且越活越风光,与过去的低调判若两人,还把大富豪张二贵都攀上了,大家才回过神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章雄也孤家寡人的,没人帮他公开鸣冤。
不过,凡事逃不过人心,外面流言甚嚣尘上,都说这是一个极致“捞女”的完美犯罪。罗绮为此还捉了个说得最猖狂的打了官司,以诽谤罪索赔两万元。
二哥给我的信息就这么多,其余都需要我自己去调查。
我一个普通公民,不能调看各种城防摄像头,也没办法查一些系统与网络,困难重重。有一瞬间,我想去找黑毛,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就在本市做律师,消息来源特别多,而且是个一心想做好律師的律师。
可黑毛这人有个毛病,太直抒胸臆。比如,高二的时候,有天我们几个女生正在教室刷题,他就站在门口说,你们这些女生,我的数理化水平分分钟就能秒杀你们。他无头无脑说完这句,泰然自若地走了,我们几个女生只好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三十三岁的他跟我一样,也是单身。有好事者曾经想拉红线,我说算了吧,太了解了,没有神秘感。实际上我拒绝的原因是他总在贬我的推理小说,说内行看了简直要笑掉大牙。为此,我已经大半年没理他了。
我想还是自己来搞定一切,到时,我把结果摔到黑毛面前,说,秒杀你了,不好意思。
三
我首先想找那个被罗绮以诽谤罪起诉的人,据说是她的前司机。这么贴近的关系,敢到处嚷嚷是罗绮害死了章雄,必有原因。
不想名叫艾勇的司机已经不在江城了。房东说他本来就不是本地人,打官司赔钱后,心灰意冷,提着行李就去外地谋生了。至于去了哪里,房东也不知道。
我走下那栋八十年代末期修建的六层楼房,刚一出单元门,就看见一个穿着风衣的女子站在院坝里,望着我皮笑肉不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咯噔,感觉会是罗绮,不想就是罗绮。
“蔷薇老师,您好,我是您的读者罗绮。”她伸出手,想跟我握住。我没有配合,却说:“这么快就盯上我啦?”她说:“不是你盯上我了吗?”我就说:“有钱真是消息灵通啊。”她便说:“是房东给我打的电话。”
“房东你也收买了?”
“没有啊,房东只是出于正义。艾勇还欠着她的房租呢。”
我站定了,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说什么正义呢?”她就说:“老师别这样讲嘛,真的是出于正义。我过去就到这里找过艾勇,顺便加了房东的电话与微信。章总去世后,艾勇瞧不起我来主持大局,作为一名司机竟多次玩忽职守,故意耽误公事,我后来不得不开除他了。”
我一愣,没作声。她补充说:“一个被我开除的员工,自然有气,所以到处造谣。”“那你想说什么呢?”我反问。
她听了,严肃起来,小小的白皙娃娃脸突然闪过一丝狠色。“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调查我,但这些事情会间接影响我公司的品牌,尤其是野生菌系列食品的销售。如果是写书的需要,我可以介绍一些更好的案例给您。”
“你怕啦?”我问。
她冷笑了一下,说:“我不怕,只怕麻烦。本来管理七八百人的企业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不想再多出一些杂事。”
“干推理作家这行的,就喜欢刨根问底,也没碍着你什么,何必这么着急。”我说完,擦过她,继续往前走。她却在后面说:“为什么你们作家都喜欢浪费时间做些无聊的事情呢?”
“我们作家?”我一下转身,问,“除了我,还有谁?”
她一惊,转而说:“我是泛指,讲的是你们的普遍社会形象。”
“我们的普遍社会形象再不好,也是自力更生族。”我说出了最毒的一句,并且记住了她沉下脸来之前的那个“一惊”。我想,她是说漏嘴了。
那个调查她的作家是谁?难道也是二哥找来的侦探?
走出很远了,我还在想,二哥为什么说她安静、礼貌、谦虚什么的,说得像个雏儿,而我面前的罗绮,绝对不简单,眼里还有狠光。各行业能迅速上位的女人都有几副面孔,人生没有无缘无故的“天上掉馅饼”。
第二天,我约二哥见面,想问他还雇佣过哪个作家去调查罗绮,不想他却说最近最好少见面,说罗绮似乎怀疑他在调查她了。
原来二哥还在跟那个女子有规律地约会,还是深深迷恋着她。
我想,不见面也好,便在电话里问了作家那个事。二哥就说,之前请的都是搞婚外恋调查的那种地下侦探,没有作家啊。话音还没落地,他又补充说,也不一定,现在搞婚外情调查的人,有空也可能在网上写侦探小说呢。
“现在是全民作家时代,什么人都算作家。”二哥笑。
四
章雄死后,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并没有变更,跟过去一样,是他在吕梁山区的农民父亲章大熊。
我知道,这是企业家的常见伎俩,也许是准备企业出什么娄子后,没能力的人去顶锅,真有能力的保持自由身,去复活企业。我曾看到好几个企业家把自己妻子或者老妈弄成法定代表人,挂在营业执照上。
据说章雄成为江城高新区数得上的青年企业家后,也曾遭遇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不够孝顺,没把父亲从农村接过来。章雄为此专门跟自己的一些下属谈到此事,辩解说父亲不习惯城市生活,被政府强制从窑洞搬到瓦房都适应了几年还不习惯,更不用说来江城了。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只想在故乡陪着恩爱了一辈子,现已埋在两三米远的坟墓里的妻子。他每天去那里跟她唠嗑。
章雄发财后,硬是接不来父亲,就给村里每年捐款十万元,办这办那,还修了连接主干道的几百米小道,让村里人能买二手摩托车顺着它骑到公路上,去二十公里外的縣城卖点山货。村里人感激他,便把他父亲尊为太上皇一样,村主任和村支书总找他父亲商量村里事,村民扯皮拉筋都要求他父亲出面说句公道话。
这样的一份荣耀,与来城市里各种孤独、各种隐形被嫌弃,自然不能比,所以老人坚持要在故乡终老。每年春节,章雄都带着司机、助理等几个人,装满年货,开车回去过年。据说章雄出事前一年的春节,罗绮也跟着回去过,那时他俩只是有一腿,还没公开同居。
章雄去世后,章大熊却来到了江城,带着照料他生活的一个村姑,住进了儿子的别墅。开始大家以为他是来处理遗产的,不想他却说要继承章雄遗志,把企业照常办下去。
他做了完全不管事,甚至也不来公司的董事长,真正的权力全部移交给了罗绮。
章爸爸不回吕梁了,在江城长住,说是为了看着孙子长大,倒也情有可原。他在自己别墅旁边不远处买了另一套别墅,以公司名义分配给罗绮和孙子住,还给孙子请了月薪万元的江城顶级保姆。据说章爸爸还写好了遗嘱,死后一切财产留给孙子。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说,法律上只属于职业经理人的罗绮,其实是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实际掌控人。大家还说,章爸爸对罗绮早就言听计从了,当初跟着章雄去吕梁过年的时候,她就搞定了老人家,回来后的一年,也隔三岔五地跟老人视频,或寄礼物。
当然,这都是流传在高新区犄角旮旯儿的流言,也许仅仅出于一种嫉妒。
我好不容易才近距离观察到了平日里几乎不出门的章爸爸。
财富没有改变他,竟然还是副老农民的打扮。章爸爸戴着鸭舌帽,足蹬人造革运动鞋,化纤感很强的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的老头衫,在别墅区的小公园里,显得格外扎眼。
我见章爸爸坐在长椅上,看着一个戴眼镜的保姆,推着一辆婴儿车,指着各种植物,大声地用英文教还不会说话的孩子。
章爸爸带着惶恐的表情看着这一切,每个英文单词蹦出来都像一发子弹,把他射击得越来越小。等到保姆的教学告一段落了,他突然从荷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颤抖着撕开,讨好地举着,半躬着身子走向婴儿车里的孩子,说:“狗蛋,来舔舔蜜蜜。”
那中学教导主任模样的天价保姆一下抢过老人手里的糖,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大声呵斥聘用自己的老人,说:“章爸爸,说你多少次了,不要随便给孩子尝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了防你,我都不敢转脚。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孩子都喜欢吃糖。”老人弱弱讨好地说。
“别拿山区的那套来。牙齿就是身份的象征,以后David长大了,一张嘴别人就能看出他的血统。哦,对了,你别叫什么狗蛋了,我不信你们那一套,什么贱名好养,哪儿跟哪儿呀。靠名字保佑孩子,不如靠我们专业人士。”
保姆声音比较严厉,孩子以为说他,吓得哭了起来。保姆更恼火了,又说了几句责怪章爸爸的话,转身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抱起孩子,哄着走进了旁边的花丛。不一会儿,花丛里传来了David咯咯的笑声,章爸爸脸上担心的神色终于没有了。
他走到垃圾桶边,似乎想捡起那个棒棒糖,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终于慢慢离开了。
我跟了上去,看见他过马路的时候特别害怕,完全拿不准该什么时候过的样子,我就动了恻隐之心,跑上去学雷锋,搀扶他过了马路。
章爸爸刚对我说完谢谢,一辆车突然停在了我们旁边,罗绮从副驾驶座下来,大声喊着“爸爸,爸爸”,飞奔过来,搀扶住老人。
罗绮似乎完全没看到旁边的我似的,心疼地责怪老人不带小琴出来,一个人不知道多危险。
她的关切是真的,眼里竟然闪着一点泪光。章爸爸跟她交流的目光,也是信任无比,完全是血亲之间的那种气场。
我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罗绮已经把章爸爸送上了副驾驶座,叮嘱了司机几句。司机看了我一眼,把车开走了。
罗绮独自面对我了,眼中不再像上次那样有狠光,反而镇定地走过来。
“蔷薇老师,你知道吗,章爸爸留在江城,一半是为了孙子,另一半是为了我。他说我是他亲闺女。”然后,她突然哽咽了,说,“其实,爸爸根本不喜欢这种生活,只有回到家乡,他才能放松。”
“为了你留在江城?我信。看上去,你们关系不错。”我酸酸地说道,转身想离开。她跟上来,陪我走,继续说:“无论股东、客户,还是职能部门,甚至部分老员工,都不买我的账。爸爸要是不在江城坐镇,我没法把这个企业办下去,我需要他,求他留下来的。”我一愣,想她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佩服她笼络人心的本事。
难道,老人就没怀疑过儿子死得蹊跷?
我讥讽道:“反正你有太子嘛,名正言顺主持大局,怕什么呢?”她便微笑着,说出了也许早就准备跟我说的一段话。
她说:“老师,有个秘密,外面人一般不知道,但我到吕梁去过年就知道了,章雄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是从县城火车站捡回来的,全村都知道。所以,我家David究竟是不是太子,谁也说不清。”
我一愣,还没开口,她脸上犀利的表情又出来了,冷冷地说:“你是写推理小说的,应该知道,如果章雄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血亲,我就没法通过他的养父鉴定孩子的血缘关系。”
她说完就走了,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回来说:“你说,我敢冒这个险对章雄下毒吗?你知道吗,我现在户口都没弄进江城来,除了工资,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一个打工妹。”
“章爸爸已经立下遗嘱,什么都是David的。”我说。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因为爸爸知道,我跟章雄有多相爱。我不会背叛章雄,更不会毒死他。”
她说完,转了个方向往自己的别墅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咂摸了半天,想她可能猜到了我的幕后人是二哥,才会这么耐心地来我面前洗白自己。
章爸爸与章雄若不是亲生父子,罗绮生下的遗腹子David就根本没法确定血缘关系,没法绝对保证能继承遗产。谁会这么傻,去冒险杀死章雄?
难道,罗绮真的无辜,是被流言冤枉的?
我在電话里把信息告诉了二哥,二哥却说他早就调查出来了。
我说:“按逻辑推,一个未婚孕妇没必要把孩子的亲生父亲毒死,而且对方还是弃婴,没有同性亲属可以比对基因,完全有可能在法律上一点财产都捞不到。我说会不会大家只是嫉妒,才制造那么多流言啊。”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继续吧。”
五
之前,二哥预付了五万元给我,说真相出来后再给我十五万,平日里调查所需的各种费用,也可以报销。
说真的,我非常需要这笔钱,所以有时也是假惺惺说不搞了,等他极力劝说,我又装出调查此事是为了公道,或者为了推理作家的兴趣,也算在旧街坊面前挽回一点面子。
我在家里反复思考这件事,觉得“犯罪动机”过多地影响了我,把事情复杂化了。罗绮从章雄的死亡中,获得了潜在的巨大经济利益,所以我也跟从流言,极大地怀疑罗绮。
反过来想,如果,罗绮并不擅长经营企业(实际上二哥说她确实不行,她也知道自己不行),内心更想做的是章太太而不是罗总;如果,罗绮早知遗腹子无法与章雄养父章爸爸比对基因,她毒死章雄就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如今人犯罪的动机千奇百怪,除了经济利益、仇恨与恶意,甚至还有心理变态的。也难说。
抛开“动机”这个角度,还有个切入点,就是那个有毒的菌包。
据二哥说,那个菌包跟章雄公司的一模一样,是一个型号的机器密封包装的,甚至还挂着材质分析结果一模一样的他公司的吊牌。也就是说,如果包装车间自买入该机器后,录像都显示没有可疑人员进入过,那么,会不会有人购买了同样的一款机器,偷了公司吊牌,在其他地方包装呢?查出谁购买了一模一样的包装机器,不就可以了吗?
那是一种专门包装茶叶的机器。我跟厂家联系了一下,据说那种型号的三角茶叶包装机一年也就卖出18台,2019年卖给江城的只有2台。另外一家已被排查过,是与章雄风马牛不相及的家庭作坊。
至于该公司前一年售出的机器,应该跟此事无关。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章雄公司会在第二年秋天买一台来包装“懒人菌菇汤”的机器,而冬天就毒死老板了。
之前,公司一直在做膨化食品,也是开发了野生菌系列休闲小吃后,厂里剩下一些边角余料没用,章雄才想到把它们烘干打成大小不一的颗粒,包装在三角玻璃纱包里面,像高档鲜花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优雅地煨汤,或做火锅锅底。
不过,购买这个机器,据说是罗绮建议的,具体甄选机型却是生产副总带着几个技术人员进行的,她并未插手,也没过问,不可能提前购入同款机型准备犯罪。
我想找黑毛了解下具体信息,尤其是包装机方面的,思来想去,又有点犹豫。大半年前吃饭时,一言不合我拉黑了他。虽然从高一以来我无数次跟他绝交,但现在真的有求于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何况,也不知道他那里有没有我需要的信息。
不想第二天,他竟打来电话,主动请我吃饭。我假装端着,不回答,他就说:“哎呀,不要装啦,我知道你在找人要我微信。”我就说:“是啊,我想起大半年前你对我小说的污蔑,气不过,还想继续骂你。”他就笑了,说一直在等我骂他。“要不,一边烫着火锅一边骂?”他讨好地说,然后报了个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城郊一座院子里的私房火锅。
我准时赴约。在饭桌上,我对黑毛撒谎,说出于写作兴趣,对章雄中毒的事情很感兴趣。黑毛就说:“不会是你那个二哥委托你在调查吧?”
没想到干律师的啥都知道,我气得瞪眼,不否认也不承认。黑毛就说:“这些有钱人啊,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总是一边恋爱一边查人家。”
我又瞪他。他似乎怕我把刚加上的微信又删除,赶紧不多说了,配合地告诉我,章雄中毒案,就是他一个好友负责的,所以他比较了解,如今已经暂停调查了。
我气得又瞪他,然后拿帽子压他,说他不信任我,说他对章雄和燕儿姐冷血。他性子比我耿直,又喝了酒,被我逼急了,就透露,说自己确实知道一点内情。
他说:“好吧好吧,别说了。我就一句话,别在包装上费功夫了,三角包里就是普通的羊肚菌和虎掌菌,所以燕儿姐也没发现跟平日里用的菌包有何不同,毕竟里面的菌碎不是粉末,大的有一平方厘米,小的也有绿豆大,不是真的打碎了,燕儿姐能看出颜色质地与平日用的一样。据说这是章雄设计产品时,故意弄成的原始粗糙的自然系效果。”
我大吃一惊:“那么中毒又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了想,就说:“那个菌包没有问题,不用查了,但是两人却是死于毒伞肽中毒。”
我一下明白了,当天还有另外的毒蘑菇。也许熬完菌菇汤后,被捞出来丢掉了。
难道,燕儿姐真的是真凶?毕竟,当时两天时间罗绮都在市里开会,没有回高新区,不在场证明高达四十八小时以上。
黑毛看我又往这条死路上走,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你当大家都是吃屎的啊,还比不上你一个推理小说作家?你都能破案,我手掌心煎鱼给你吃!关于燕儿姐,你也别多想了,外面的全部是谣言。是的,燕儿姐高中时就喜欢章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我“呸”了一声。
他坏坏地笑了,继续说:“我再喜欢你,我单着,也不会因爱生恨,跟你同归于尽啊。”
“你是你,燕儿姐是燕儿姐。”我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金庸小说里的变态女人。只要没疯,就没必要同归于尽,人家燕儿姐家里还有父母等着她养老呢。”他说。
原来,燕儿姐的痴情被外面的流言发酵了十倍不止。真正的燕儿姐日记中,她对章雄的感情发乎情止乎礼,非常理性。
黑毛说燕儿姐是章雄高中时高一个年级的学姐,两人一直关系很好。燕儿姐结婚后遭到家暴,离了婚从东莞跑到江城来投奔章雄,后来就留下来,做了他家的保姆。燕儿姐知道自己配不上章雄,对婚姻也失望了,便决心一辈子留在章家,照料这个干弟弟的生活。章雄给她的待遇也向公司中层干部看齐,让燕儿姐全家都很感激。而且,燕儿姐对罗绮也非常友好,甚至在日记中流露出对罗绮的崇拜。这样的一种心态,完全达不到同归于尽的地步。若真那么变态,她应该把情敌罗绮拉上垫背,一起死。不想外面的流言,竟把一个单纯的农村妇女说成了暗黑小说女主。
我听完沉吟半晌,不作声了,只顾喝酒。黑毛便一转眼珠,逗我说:“你别喊我黑毛,喊我一声‘欧巴,我就告诉你另一个思路。”
我火了,扬起手想打他,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嬉皮笑脸如高中时。我狠狠抽出手,说:“臭流氓。”他就说:“没意思了哈,总是活得跟烈女似的。”
我就威胁说:“另一个思路,你丫说不说?不说我也猜到了,从毒菌查。会不会是一种特殊的毒菌?这也是我今天要问你的另一个问题。”
我说到这里,黑毛不笑了,严肃地说:“据我好友透露,从化验结果看,可能是白毒伞的成分导致中毒,但是尸体消化的食物里找不到一点残渣。中国好多省份产白毒伞。不过,罗绮家乡白盖镇也产这个,当地每年都会毒死个把人。”
我大吃一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黑毛看我那样儿,就说:“但没有办法证明是罗绮干的,毕竟,她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乡了,而且……”
“而且什么……”我紧张地凑近了他。他就说:“毒杀案中的罪犯,一般不会故意让毒物与自己扯上关系。”
我就说:“罗绮这样聪明的人,说不定故意让毒物跟自己扯上关系,显得有人要嫁祸她呢?”黑毛没作声,看着我,沉思着。我继续说:“毕竟章雄一死,她是最大受益者,本来就会被大家怀疑,那她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黑毛就说:“不会吧。一个女孩子心思要深到那种地步,就太可怕了。”
六
我在自己的蜗居里,整日思考着章雄的死,有点茶饭不思。
寻找毒源似乎是大海捞针。那么,我又该从哪里找到别的突破口呢?
三十四岁的章雄正如日中天,以百分之二十的休闲食品毛利,每年企业盈利五六百万,他这个最大股东也税后收入不菲。感情上就更不用说了,章雄是钻石王老五,英俊多金,性格宜人,广受女性欢迎,而他自从得着罗绮这个事业与生活的双助手,据说每天都神采奕奕,逢人便夸罗绮。
章雄绝不会自杀,这一定是个他杀案。
尤其是知道三角包里只有羊肚菌和虎掌菌,另有白毒傘共煨且无踪影后,我更加肯定了,是蓄意下毒。江城根本没这种东西。
网上说它几乎是国内最毒的蘑菇,主要分布在广东的肇庆、清远等地,但河北、吉林、江苏、福建、安徽、湖南、广西、四川、云南、西藏等地也有。
有首儿歌就是形容它的可怕的——
白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
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来吃饭饭。
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
我听完这首童谣的音频后,几天都不敢睡沉,一闭上眼睛,就好像有什么在黑暗中窥视我。
我妈很早就反对我写什么社会派推理小说。她说整天琢磨死人的事,后头会有小鬼跟着。我觉得她说的有一定道理,毕竟万事万物就是心变现出来的,意识的能量可能被我们大大低估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群星天蝎就是对生命中最深的那些东西感兴趣,生与死,灵魂与爱欲,探幽入微了,我们才舒服。
我在类似于魔障和生病之间的惶恐中过了几天,有天傍晚,看见阳台上一朵类似于眼睛的蝴蝶花,突然想起罗绮那个新司机透过车窗射向我的目光,非常冷。可以说,有点恶意。
我当时只觉得可能是罗绮在背后对我颇有微词导致,但现在却觉得,那目光中还有一些东西。
我马上给二哥打了电话,想既然那司机经常送罗绮去跟二哥约会,他一定也跟二哥打过交道。不料二哥还真的比较了解那个名叫辛虎的司机,甚至在艾勇走后他来罗绮身边做司机之前,就已经很了解了。
我们便约到郊外一个湖边茶馆,慢慢聊辛虎。
原来,不仅仅是二哥,就连当初章雄跟罗绮开始恋爱时,也专门托人调查过辛虎的事。
说起来是罗绮大三那年了,有阵她去学校小树林里练功,总感觉有人窥视。她便买了一条红塔山送给学校保卫科科长,一起策划了一个方案,捉住了那个窥视者,不想竟是学校第四食堂的一个厨师,名叫辛虎,还小罗绮两岁。
当时这个事情闹得有点小轰动,差点把辛虎扭送派出所,不想辛虎奶奶来学校后揭开谜底,竟特别简单,而且与大家想的不一样,完全跟色情偷窥之类的没关系。
辛虎在父亲去世后,与母亲和奶奶相依为命。五岁那年,辛虎在小镇背街等从猪鬃刷厂下班的母亲,看见池塘边有只翠鸟特别美丽,不由得忘形追赶,不小心失足跌落池塘。刚好回家的辛妈妈不顾自己不会游泳,纵身跳进水里,狂救儿子。
那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谜。一个不会游泳的女子把儿子推上了岸,自己却溺水了。
母亲死去那年,才二十七岁,面容跟二十一二岁的罗绮几乎一模一样。辛虎就是因为这点,每天傍晚去窥视练功的罗绮。
这个故事几乎感动了整个学院,在很多人的撺掇下,罗绮不得不认辛虎做了干弟弟。其后的交往,大约也就是干弟弟来罗绮宿舍,给六个同寝室女生做所有能做的活儿,大扫除、洗碗、打开水、代买东西,甚至省吃俭用买各种零食来送给她们,直到毕业。
据说辛虎是个懂礼节的人,对女生们也尊敬有加,一时间大家享受完他的服务后,都想认他做干弟弟,直到出了那件事,她们才删除了辛虎的微信号,从此不再联系。
那件事发生在罗绮毕业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她离开江城经济学院半年后。
江城经济学院曾经出过师生恋导致教授妻子跑到高教厅喝农药的事,所以新院长有严格规定,师生一旦恋爱,不问任何缘由,一律双双开除,所以直到罗绮留在江城一个小服装公司做办公室主任了,仆人加保镖一样的辛虎才知道,自己的干姐姐大二就跟一名老师搞地下恋爱了。
罗绮的政治经济学老师薛家贵是一位哲学博士,还是本地人,在罗绮有次上台跳惊鸿舞时,他沦陷在她的古典美里。他找了借口请她帮忙整理教学笔记,帮忙改作业等,然后又以此为借口请她吃饭。在吃饭时,男人晒肌肉亮羽毛,讲一切能镇住小镇姑娘的事情,让她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主动投怀送抱,并且相信他会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助她毕业后留在江城的银行里。
直到毕业那年的暑假,薛家貴劈腿的一个富二代姑娘找上门来,罗绮才知道对方从没想过要跟自己结婚。甚至,薛家贵承诺的毕业后找关系帮她“进银行”,也成了进保险公司做销售员。
那是一个面目姣好的二本女生自己也能应聘上的无多大保障的工作。
罗绮自然不甘心,毕业后的那个秋天几次去找薛家贵,希望挽回关系,尤其是她听说那个海归富二代是个女“海王”,跟薛家贵从小就认识,他知道自己hold(掌控)不住她,也没与其结婚的打算时,更是抱着希望前去。
也不知道两人在薛家贵的校外公寓里谈了什么,辛虎就在某个夜晚上门,把薛家贵砸成了轻伤(不是轻微伤),被以故意伤害罪起诉,服刑两年。
以上大约就是公开庭审后,随便找个经院师生就可以掏出的细节。更多的事情,则只有当事人那里才知道了。
七
我来到辛虎和其女友巫大贤的家乡龙灯镇时,看到的已经是个缩小版小城。
镇上人大多住上了楼房,却跟以前住平房一样,喜欢开着门,尤其巫家这种住一楼的,直接就弄了个菜园,把门与菜园通着,半个厨房都设在园子里。
巫家之前是卖羊肉汤的,巫大贤跟辛虎一起在经院食堂做过厨师。罗绮被辛虎窥视的时候,正是巫爸爸去世,巫大贤回家奔丧的日子。父亲去世后,母亲开始连绵不断地生病,巫大贤便在辛虎入狱后,辞掉经院的厨师工作,回到家乡,专心伺候母亲。等到辛虎出狱,她又回到江城,出钱到高新区开羊肉汤馆,聘辛虎做员工,满足辛虎近距离看跟母亲长相一样的干姐姐的心愿。
2019年秋天,她莫名其妙地关掉生意还不错的羊肉汤馆,跟着辛虎回了龙灯镇。2020年夏天,辛虎在疫情后回到江城做罗绮司机了,她却再没返回江城。
以作家的敏感嗅觉,这里面似乎藏着太多故事。
巫家还保留着父母开过餐馆的痕迹,砍骨头的大树墩子杵在玻璃棚下,还去河边弄了河沙,装进大土陶缸子,造了个传统的沙滤自来水装置。我喊了好几声巫大贤,没人应,便只好从菜园子的栅栏门,走过两米鹅卵石路,直接进了巫家。
一进门,我就闻到满屋子药味,寻着味道,就在内厨房找到了正在看药的巫大贤。
她见我突然闯进来,也不吃惊,好像早就听见了呼唤,故意不理人。她问我是谁,我就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不想她听完却激动起来,拉长了脸,要我出去。
皮肤黝黑、鼻子扁平的巫大贤说,她永远也不会伤害虎子。她还说,她从来就不是虎子的女友,只是发小。她说虎子看不上她。
这些话令我大吃一惊。巫大贤怎么就知道我想伤害她的虎子呢?难道,辛虎真的跟章雄的死有关?
她见我赖着不走,就端着药,穿过客厅,走进了卧室。我跟了过去,见她母亲躺在床上,她正垫高枕头扶老人半坐,开始一勺勺喂药。
我在卧室门口跟巫大贤母亲打了个招呼,老太太已经瘦到纸人一样,回答的声音像蚊子叫。我看她家都这个样子了,显然是在给母亲缓释送终,实在也不好意思用别人的事来打搅她们,只好道了再见,从挎包里掏出礼物,悄悄放在桌子上,走了。
那是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我知道那是大多数小镇姑娘的梦想。也不是她们买不起千把块钱的它,而是大多舍不得。
刚回江城几天,我在龙灯镇收买的线人就打来电话,说巫家妈妈去世了。
我想过去帮帮巫大贤,就求黑毛装成司机,送我过去。反正他有车,正好来一场三四百公里的长途旅行。
我和黑毛来到龙灯镇时,巫家已经在出殡。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们赶到公墓的时候,在山脚看见巫大贤与一群妇女在半山腰赛跑,每个人都拼了命往山顶冲。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风俗,问了墓园管理人员,才知道是巫家不出五服的妇女在抢五福。也就是谁先冲到山顶,谁以后就最有福。
没想到亲戚之间毫不相让,我们在二三十米下的山脚能清晰地看见弯曲的盘山路上,抱着母亲骨灰盒的巫大贤很吃亏,甚至有几次刚超过一两名妇女,就被人家用手推到了后面,一个趔趄,差点把骨灰盒摔碎。
为了保护骨灰盒,雨中的巫大贤看上去泄气了,一边哭着,一边降低了速度,不再奔跑竞争,自甘做一个家族里未来最没有福气的人。
黑毛一看火了,说了声老子去帮她,就冲了上去。我也赶紧跟了上去,刚爬了几米,就看见长腿律师黑毛已经从巫大贤手里接过骨灰盒,跟她说了句什么,巫大贤就疯了样往前面去追她那些远亲。
葬礼结束后,巫大贤对于我们协助她抢到家族五福冠军的事情非常感激,又对我上次留下的雅诗兰黛很满意,在没暴露身份的黑毛的专业话语诱导下,说了些我们想知道的细节。
原来,当初罗绮知道自己被薛家贵骗了,两年来每周一次的秘密同居不过是一场玩弄时,已经怀孕了,她甚至跪着求薛家贵高抬贵手帮帮她。
薛家贵那时已经不怕罗绮了,后者不再是学生,他也不是老师了,调到了税务局,并且暗中打算移民。据辛虎说,薛家贵表现得像个无赖,无比绝情。
倔强的罗绮从地上爬起来后,决心自强自立。她去医院打胎,没排上号,出来却被医院外的黄牛用安慰剂一样的“中药”粉末欺骗,自己回家搞“中药”流产,导致大出血。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终于求助于辛虎,说出真相,让后者冒充她男友,背着满裤裆是血的她去医院清宫,并请假伺候了她一周。
当时,无比震惊的辛虎心如刀绞,嘤嘤哭泣着,告诉了巫大贤,好像是自己母亲被人欺负了。毕竟他从小被假小子巫大贤罩着,又靠巫大贤表叔进了经院食堂,请假一周干什么,也不可能不告诉亲人一样的巫大贤。
罗绮好了后,辛虎找了个机会,上门去把薛家贵的脑壳砸出了橘子大的一个坑,坐了两年牢。他唯一的亲人辛奶奶闻听此事,一急之下,脑出血死了。丧事是巫大贤独自主持办理的,辛虎那时已经进了看守所。
巫大贤咬牙切齿地说:“辛奶奶和辛虎都是被罗绮害的。这不是一个好女人,章雄一定是她害死的。”
巫大贤还掏出手机,让我们看了她翻拍的辛妈妈的照片。我和黑毛都吃了一惊,那活脱脱就是罗绮本尊顶着UFO(不明飞行物)一样的灯光,在九十年代的小照相馆里杵着腮帮子做沉思状。巫大贤说:“从小学开始,虎子就把这张照片随身带着。”
回程路上,我不断反刍跟巫大贤的彻夜长谈,作为一个专业编故事的人,浮想联翩了很多,黑毛也知趣地没有打搅我。
巫大贤咬死辛虎犯罪是被教唆,而罗绮却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为了彻底了解真相,黑毛建议去询问经院师生,把当初辛虎的事弄个明白。
这一问,倒让我们有点意外。
八
综合从十几个知情人那里得来的信息,我这个小说家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法庭上,辛虎咬死当天是自己一个人去薛家贵公寓的,不想罗绮却出现了,主动做证,说是自己带辛虎去薛家贵楼下的。
罗绮说的事情,跟实际发生的一模一样,一点没隐瞒,让辛虎无法包庇她,可就算是她带辛虎去的,也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
案发当晚九点多,罗绮带着辛虎来到了薛家贵公寓下。那是一个没有封闭的老旧小区,却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处的背街。罗绮说此行目的,是找薛家贵要回遗落在他家的一个玉坠。
公寓外面,隔着铁丝网有个公园,从那里可以窥视薛家那个单元没门的门洞。
罗绮把辛虎安排在铁丝网外面的公园里。她给他讲了周围的地理环境,只要往左边走一百米的样子,铁丝网上就有一道口子,是社区想锻炼的人私自开的,从那里可以进到薛家楼下。她又指了不远处薛家的窗口给他看,说人在家呢。她若进去十五分钟没出来,恐怕是起了争执,他就赶紧上来敲门,帮她。
辛虎说,要不,我到单元门口等,上来快些。罗绮就说,你还是把自己藏到公园里最好。你看,楼下路灯太亮,你杵在那里,谁都看得见。这个小区的长舌妇太多,不要落人话柄。
辛虎说自己不知道罗绮说的“话柄”是什么,只顺从了自己性格,一如既往不提议,不反驳,不争辩,乖乖留在了原地,躲在阴暗处,隔着两米高的铁丝网,透过无数小洞,观察着薛家贵那栋楼。
记住看手机,十五分钟赶紧上来劝架。眼睛盯着单元门洞,我要下来了就不要上来,说明拿到玉了。罗绮一边走一边叮嘱。辛虎说,姐放心,我不会让姐吃亏的。
辛虎瞪着眼睛,看罗绮走进了那个单元。他又抬头看了下薛家贵的窗口,在单元门右边,灯光不是雪亮那种,带点红色,很暗,像夜总会一样。
辛虎死死盯着单元门洞,又往上看每個楼层。罗绮有长期练民族舞的功夫,走路竟然轻得没有把楼道里的灯弄亮。
辛虎说,他时不时把手机摁亮看一下时间,并且尖起耳朵,使劲听楼上有没有争吵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进,他越来越紧张,周围却依然安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到了十三分钟的时候,他差点给罗绮打手机问情况,但又马上批评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差点做了猪队友,罗绮现在可能正义正词严怒斥薛家贵,哪有时间接电话。再说,薛家贵要是知道她找了帮手在下面等着,指不定会对她怎样呢。
七想八想间,转眼就过了十四分钟,辛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出中学跑百米冲刺的劲儿,往左边的铁丝网开口冲去。
上楼的时候,辛虎的脚步一下弄亮了楼道里的灯。楼道是很旧的那种,没有大理石,没有地砖,只是水泥地,但很干净。辛虎盯着地面,一步跨三级台阶,攀了上去。
到了薛家貴的701门口,辛虎看见门是关着的。他愣了下,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是嘴被封住了,拼命挣扎的那种“唔唔唔”的声音,但似乎又不是,好像还带有另一种味道。
辛虎来不及细想了,使劲拍起门来。他感觉拍了好久,薛家贵才开了门。后者光着上身,穿一条大花的沙滩裤,因为从没打过交道,他一下没认出自己当初在手机里搜索过的窥视罗绮的辛虎,很恼火,问他是谁,找谁。
从辛虎这个角度看进去,客厅里只开了一个几瓦的粉红灯。客厅对面的卧室虚掩着门,里面的灯光也是粉色的,也只有几瓦的样子。
辛虎一瞬间就认定了,薛家贵在欺负送上门来的罗绮。
他想喊罗绮,突然想到她在路上叮嘱他,不要在冲突起来后喊名字,怕邻居听到了,写到网上去。
他说,何况对薛家贵那种人,根本不需要吵架。吵架就是还在说理,可任何道理对人渣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在路上他就暗暗确定了,不作声,只动作。
无论他的律师怎样制止,他都豁出去这样说。
他说自己用练了一年多颠铁锅的结实膀子,一下撞开薛家贵,直接往卧室冲去。薛家贵被他巨大的臂力推倒在地上,喊了起来,你想做什么!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辛虎哪里管这些,已经冲到卧室门口了。他正要推门,突然想到什么,马上站住了,冲里面喊,姐,你在不在?里边没人回,却有点响动。辛虎急了,说,你穿衣服没有,我要进来了。
里面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似乎很着急。
辛虎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刚要推门,从地上爬起来的薛家贵已经到了他后面,一把扯过他肩膀,翻过他的面,往他鼻子上狠狠打了两拳。
薛家贵力气并不大,但辛虎是个沙鼻子,从小一碰就爱流鼻血,也是这个小题大做的身体功能,让他很在意鼻子。
辛虎一摸一手血,还没反应过来,薛家贵却不收手,直接从沙发上拿了一副估计是男女情趣用的手铐,上来要拷他。辛虎眼明手快,躲了一下,又反击回去,摔了他一大跤。
这次,薛家贵坐在地上并没起来,就近拿了旁边茶几上的手机,说要报警。辛虎马上想到,若报警,罗绮被玩弄了一场的事情要被曝光了,女孩子的名声怎么办,他就急到巅峰了,想都没想,冲过去,拿起电视柜旁边的接近一米的落地瓷花瓶,直接往薛家贵头上砸去。
薛家贵一下晕倒在地了。辛虎不管他,马上转身推门去救罗绮。
不想卧室里,有个裸体女子被某种工具固定在床上,呈一个大大的“大”字,最羞的地方正冲着门口张开。即便只有暗淡的灯光,辛虎也看清楚了,那个女子剪着短发,非常丰满,不是罗绮。
而真正的罗绮,似乎人间蒸发了。
推敲完十几份当年目击者的采访后,我和黑毛发现,辛虎和罗绮所说的,只有一点合不上。
罗绮说她敲门好一会儿,薛家贵就是不开门。她听到里面有声音,知道屋里有女人,就走了下来,打算改天再来。
她说下楼后,走到铁丝网那里,却没看见辛虎,只好从缺口进到公园,以她指定他站的地方为半径,循着周围几百米找了个圆圈,也没找到。她在找他的过程中,手机掉了(她第二天确实挂失了手机号,还重新买了一个手机),也没法跟辛虎联系上,她看快到半夜了,有点害怕,只好离开了。
据说原告律师曾发问,手机掉了不知道找人借手机打给辛虎吗?罗绮就问他,您能把最熟悉的同事的电话号码背下来吗?对方就不继续追问了。
彼时辛虎在看守所已经待了近半年,巫大贤和已经出院的薛家贵却在法庭上恨得牙痒,始终确信罗绮才是主犯,认为是她指使辛虎去砸人。
罗绮冷笑,辛虎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傻,可以被人指使。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傻,放着前途不要,非要为一个渣男暴露隐私,还毁掉自己和辛虎的人生。
她说得非常在理,薛家贵还是不肯信。他说,你那个玉坠,我曾经瞄过一眼,不是缅甸玉,是和田玉,值不了几百元。你会为了它又来找我吗?我们之间把话都说得那么绝了。何况,分手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想起那块玉掉了呢?
罗绮说,刚才辛虎已经说了,玉坠是我过世母亲的遗物,你没仔细听。
薛家贵又强调,我只想问,分手都那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我家找?
罗绮回,我一直没觉得会掉在你那里,到处找不到它,都成了我的心病。那天在卡卡西餐厅见到你后,我才开始怀疑,会不会当初掉你那里了。
原来他们之前偶遇过,或刻意遇到过。
跟你说没有就没有,要是看见了,我一定丢进垃圾桶。我不想看见你的东西,脏。薛家贵恶狠狠地说。
谁脏谁知道。罗绮说。
这时,巫大贤还是气不过,不管不顾站起来大声说:“罗绮,照你的说法,就算你走得慢,上楼下楼加起来十分钟八分钟,加上敲门一分钟,也没有你给辛虎安排的十五分钟那么长啊。那个时候辛虎死死盯着单元门口,根本没看到你下来,你怎样解释?是不是早就调查好了薛家贵的行踪,精心设置了一个局,支辛虎这个瞎子去跳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辛虎没有仇,他是我干弟弟,我怎么可能害他犯罪!恰好相反,我反对暴力。我一辈子没使用过暴力。”罗绮说。
“你不恨辛虎,你恨薛家贵。你想借刀杀人!”巫大贤吼了起来。
“记忆总是会发生偏差的,何况那天晚上,辛虎等在楼下有点紧张,记错看错也是有可能的。”罗绮说。
“假设一种可能,也能成为证据吗?”薛家贵讥讽道。
罗绮说:“各位,你们记不记得一句歌词‘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
大家都点头,表示记得。
罗绮说:“你们确定,记忆一点没错?”
旁听席上有人喊了起来:“当然没错,这句歌词太有名了。”
罗绮就说:“麻烦你们到网上搜索一下,看看记错没有。”
大家看她那么肯定,更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掏出手机,搜索起来。
结果非常意外,那位著名歌星根本没唱过“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她唱的是“五十六个星座”。这太邪门了,世界上哪有什么五十六个星座。西方十二个,东方八十八个。可全国人民都把这事记错了。
罗绮看全场轻轻惊呼,然后鸦雀无声,知道有效果了,继续说:“所以,人的记忆并不可靠。”
辛虎这时听了大家的议论,也急了,吼道:“不要说了大贤,姐不是那样的人!不需要啥歌词来证明,我可以证明自己,看错了,记错了。我经常恍恍惚惚、丢三落四,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读书的时候就经常被大贤骂,笨得屙牛屎。大贤大贤,是不是?你晓得我是全班最记不住课文的。”
他话一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巫大贤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好蔫蔫地缓缓地坐了下去。然后她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再不發一言,做听天由命状。
我和黑毛把采访笔记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彼此没交流,但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声音,这个女人不寻常,怪不得能从文秘迅速做到董助兼女友。
如果罗绮真的靠自己与辛虎母亲惊人的相像,把控了辛虎的心,令他愿意去为她犯罪、坐牢,并失去唯一的亲人奶奶,也不能证明章雄就是她毒死的,只能心理侧写出罗绮的隐形人格。
毕竟,报复薛家贵是人之常情,是非常明确的。而章雄是罗绮事业与生活的靠山,她没有理由在怀着孕,还没举行婚礼的时候,就去把他毒死啊。
我感觉有点迷茫——会不会整个事情的方向,都追错了?
九
改天,黑毛约我到公园散步,分析案情。
不想他还是死性不改,在无比优雅浪漫的枫树林里,对我说:“蔷薇,你知道吗,过去我这个堂堂大律师,往来无白丁啊,都是和什么刑侦技术教授、心理学家之类的人一起分析案情,跟你一个十八线推理小说作家天天叨叨,还是第一次。”我一听“十八线”这个词,眼前的枫叶都好像片片成了小李飞刀。
我恶声恶气地问:“那就是说我运气好喽?”他竟然没发现我生气了,继续嘚瑟道:“不瞒你说,你是托我的福了。”
我一听就火了,说:“那我偏要害死你,回家就把从你这里听来的各种信息发到网上。”我这一说,他才明白我生气了,赶紧拉住我的手,嬉皮笑脸地讨好,说都是成年人了,犯不着为了一点意气,毁掉咱俩一辈子的前途。又说有哥们儿说他就是阳光大男孩,不懂谦虚,像美国人。我甩掉他的手,说:“你咋知道美国人不谦虚,你又没去过。”他只好不作声了。
我本想转身离开,突然想到他常说“踏货是买主”。意思是想追我才贬我。我真不信。既然冤家路窄,又转到一起破案,我就杀杀他威风。
我说:“蔺大致,你对凶手的作案手法怎么看?”
他一愣,环视了一下四周,假装害怕地颤抖着声音说:“别那么严肃地喊我学名,在这无人的树林里,喊我黑毛我心里踏实些。”
这人偶尔嘚瑟完了,又总伏低做小逗我,虽然幽默水平不怎么样,但也让人不得不多次拉黑他又加上他。
“别开玩笑,我在认真问你呢,你认为凶手是怎样作案的?别墅区和章家外围的摄像头都显示,罗绮去市经委开会后,四十八小时内,进出章家的只有章雄与燕儿姐,连章雄当时的司机艾勇都没进去过,燕儿姐也只是在家门口几米远处丢过垃圾,那么,究竟是谁下了毒呢?两天内被使用过的两个菌菇包里,只有羊肚菌和虎掌菌的颗粒,可是有一包以及剩下的汤里、菜里、死者的消化物里,却有大量有毒成分,可是如你透露,无论垃圾桶还是别的地方,甚至汤里,都没有白毒伞一点残渣,连细微的颗粒都没有,那么凶手是怎样作案的呢?”
他说:“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但是,不想告诉你。”
我说完,转身往公园外面走去,他急了,一路追上来,跟高中想抄我作业时一样,说尽赞美我外表、心灵以及智商的话,一直追到我那个蜗居。
我故意拿捏他,要他给我做大扫除,又做了一顿晚饭。他老实地照单全办,跟学生时代想叫我帮他写作文前一样老实干活儿。每当这个时候,他确实显得像一个阳光大男孩那么单纯。
等我酒足饭饱后,才告诉他,我早想出来了,凶手应该是用白毒伞煮出的水浸泡了一个三角菌包,干燥后放在了燕儿姐那两天要用的位置。据说燕儿姐是处女座,有点强迫症,菌包是按照顺序用的,毛巾肥皂什么的都是按照顺序用。即便万一不按照顺序,凶手只需要在那包上面做一点轻微的辨认痕迹即可。所以,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假的,因为做下这个事情的时间并不在那两天,可能早得多,早到燕儿姐开始去公司做自用三角包之后的任何时候。
黑毛愣了半天才说:“对呀,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为何有白毒伞成分却毫无一点白毒伞残渣和微粒了。”
我点点头。
他放下自己出钱叫的外卖红酒,说:“这样一来,罗绮的嫌疑就最大了。可她从哪里弄来的白毒伞呢?她和章雄公开同居才大半年就出事了,同居那大半年她没出过差,并且因为跟父亲和后母不和,自从上大学就没回过家乡。她那大半年收到的所有包裹据说也查过,除了公司的,就是自己的网购用品,没有山野干货类的。”
“她就不可以有同伙吗?”我反问。
“你说辛虎?”他一惊。
我说:“也不一定是辛虎。不过辛虎也很可疑,毕竟他出狱后有一段时间和巫大贤在高新区开羊肉汤馆,跟罗绮和章雄也有往来。2019年秋,他却突然跟着巫大贤离开江城,说是生意不好做,要回家乡开餐馆。可是这次跟巫大贤接触,发现他俩回到龙灯镇并没有马上开餐馆,休息了不久就进入了漫长的疫情隔离期,直到疫情平稳后罗绮把辛虎召回江城做自己的司机。而且,巫大贤除了说薛家贵案辛虎被罗绮涮了,并不提起章雄案。我们提起,她也不说什么。你不觉得蹊跷吗?”
“可辛虎在章雄公司买三角包装机前就离开了。而且,从他出狱到现在,到处都实行了靠身份证买票的政策,他的行程可以查到,除了江城和龙灯镇,没去过别的任何地方,也没收到过干货类的包裹。”
“这确实有点解释不通。”我说。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罗绮好像没有什么杀害自己未婚夫的动机。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孩子生下来就没爸爸啊。”黑毛说。
我就说:“黑毛,关于这一点,你就不如一个作家了。”
他一愣,看着我,不明所以。我就说,你知道女人最在乎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就叫他猜,他说了美丽、爱情、孩子、金钱、身材之类,我都摇头,他就急了,要我听话,必须马上说出来。
我看他急的,就笑了,说:“你一直把章雄称为罗绮的未婚夫,是你亲口听章雄喊过她未婚妻吗?”他愣住了。我继续说:“你不会傻到以为公开同居加事业伙伴加恩恩爱爱加怀孕了,就等于是未婚妻吧?”
他豁然开朗,说:“哎呀,还是作家强啊,我前任女友就是我不愿意一年内结婚跟我分手的。”
我知道他想继续说什么,就说:“黑毛,咱们现在不编故事,免得先入为主。按照‘杀人动机这个角度重新走一遍,看有没有什么隐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他就兴奋起来,说:“蔷爷啊,真有你的,我想亲你一口。”
我说:“你敢耍流氓,我就把你从阳台上推下去。”
他说:“不敢不敢。说真的,我怕你十几年了,所以有时故意贬贬你,给自己壮个胆,就像小时候独自一人穿过坟地要大声唱歌一样。”
他的比喻这么难听,我正想发火,他马上正色说:“这样说来,艾勇、辛虎,以及章雄的那些打麻将的朋友,我们都需要再找他们谈谈。”
十
黑毛找辛虎了解情况,我却常去薛家贵那个小区转悠,想为几年前的事找点灵感——是辛虎记错看错,还是罗绮设计,涮了辛虎?
薛家贵已经移民,房子易主了。我们通过薛母联系上远在匈牙利的他,不想其并不愿意再谈此事。据主治医生说,他脑袋上那个大坑用进口合金修复后,留下了脑震荡和阳痿的后遗症。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听了也不太同情,只是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找他了。
辛虎也很顽固,在黑毛面前基本保持沉默。虽是一无所得,却显得更加可疑。当初章雄对罗绮这个干弟弟不错,还经常去巫大贤的羊肉汤馆打尖,辛虎这种态度,简直等于坐实了自己和罗绮有问题。
我问了黑毛一个惊悚的问题,辛虎会不会暗恋罗绮,因爱生恨,才把薛家贵和章雄都干掉了。
黑毛瞪着我,呆了好几秒,说你还可以更大胆一点设想,辛虎和罗绮也许有一腿也未可知。我说这是天方夜谭,他俩根本不像一对。黑毛却说,这几个人連续出事,还搭上了一个燕儿姐,不也像天方夜谭吗?
这一说把我说愣了。
几天后,黑毛联系上了在广东一个小镇开车的艾勇。不想艾勇并不知道章雄与罗绮之间的任何事情,说老板们在车上口风很紧,也没提到婚嫁之事,只把恩爱的一面秀给了司机看。
黑毛一再诱导,又消除艾勇的各种顾虑,他才说,有次章总在一家名叫“伊豆”的日料店请一个女作家吃饭,罗绮好像很不高兴,提前出来,让他送她回了家。那是他看出他俩关系并不那么和谐的唯一的一次,印象特别深刻。
艾勇说,那天罗绮脸色特别难看,一路无话,还暗暗流泪。他说他假装没看见,其实从后视镜里都看见了。艾勇还说,他离开江城后,也知道罗绮有时带着辛虎去那个“伊豆”的同一个房间吃饭。黑毛问他是谁告诉他的,艾勇说打死他也不会说,他要保护自己的朋友不被张二贵伤害。
原来他在怕着张二贵,却不知道张二贵也想调查真相。
不过“作家”一词让我一惊,想起罗绮也提到过。难道,在章雄和罗绮之间,曾经出现过一个女作家?
“伊豆”日料坐落在五星级酒店里,装修艳丽而繁复,但灯光阴暗,仿佛《千与千寻》里的异世界与香艳艺伎风的杂糅。某个角落里确实站着无脸男的人偶。因为高端,人很少,且都在半开放或全封闭的包间里,彼此不见。
有了黑毛,一亮大律师身份,找谁了解事情,对方都很合作。“伊豆”的领班很快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线索。原来,“伊豆”的包间是有服务员站在旁边服务的,除非客人需要服务员回避。
无论章雄还是罗绮做老总,都喜欢来“伊豆”,算是老熟人了,再加上章雄死得不明不白,罗绮做老总后又喜欢带着一个年轻的司机来,“非常变态地”要同一个包间“美脂”,所以给领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领班谈起她第一次在“伊豆”见到罗绮,因为出了点事,记忆犹新。
当时是2019年11月了,章雄预订的美脂是能从高处看到江城夜景的最贵包间,需要点一份高达两千多元的顶级蚝刺身以及论克卖的蓝鳍金枪鱼刺身厚片作为起点。
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来问二十个蚝需要哪些组成,章雄想也没想就把目录单递给了另一位被他称为翠翠的女子,说她更懂行,要她点。
那个名叫翠翠的打扮得波西米亚风格的女子说:“不用看,我最喜欢贝隆,来一打贝隆怎样?”她不待章雄回答,又问女服务员:“会不会让你们亏啊,贝隆在这种档次的地方,单个要一两百呢。”服务员就说:“没事,二十个全要贝隆,我们也乐意。”翠翠就说:“别怕,另外八个给我来吉娜朵这种口味大众化一点的,甚至……”她看了眼罗绮说:“这位美女说不定吉娜朵都接受不了,要吃加州生蚝呢。”章雄就说:“确实,我也是从西雅图奶油生蚝开始的,那种口味适合新手和孩子。”服务员就说:“我们这里没有加州生蚝,只有高端的。”罗绮却尴尬微笑说:“我随便。”
章雄和翠翠最终在剩下的八个份额里选了一半法国粉钻和一半美国熊本蚝,罗绮又说随便,不过说自己从没吃过生蚝。
这些细节都是领班贴心的那个已经离职的服务员事后跟她汇报的。
包间里近身待命的服务员说:“那天章总话特别多,还特别幽默,跟平日里招待其他客户不一样。看样子是他请那个名叫翠翠的作家跟他一起开一个影视公司,还说准备把食品公司卖给香港的沈先生,自己搬到北京去做影视。他说电影是他从小的梦想。”
谈完网络大电影后,他又天南地北地侃,甚至连自己读中学时的一些趣事都谈了出来。罗绮嗔怪说连自己都不知道。每隔几十秒,章雄就会抖出笑点,让两个女的笑起来。作家翠翠是哈哈大笑,罗绮故意憋不住似的,扑哧一笑。从未有过的亢奋的眸子发光的章雄,从未有过的妙语连珠、热情亢奋,连长期专门服务他的那个服务员也有点诧异。
这时候,第一道大菜“海天生蚝盛宴”端了上来,连干冰带生蚝,托盘足足有半米左右的直径,又穿插各种蔬果雕花造型,完全是个微观宇宙,阔气得让人想哭。
服务员说罗总好像赌着气,非要给自己拿翠翠制止她拿的贝隆,但她又不认识,就直接问服务员,哪个是贝隆。她指给了她。不想一入口,罗绮一下就噴吐到了地上。她急速不停歇地呕到滑下座位,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对这种强烈的反应大吃一惊。服务员瞬间跑进来几个,连扶带拖,把罗绮弄到洗手间去了。
罗绮到洗手间赶走服务员后,关上门,弄了好久,也没等到章总过来关心。那边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好像把她忘记了。她出了厕所后,领班发现她的眼睛红了,估计她在里面哭过。
经过楼梯口时,她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改变主意,不去美脂包间,却转身下了楼。她要领班去帮她拿大衣,并转告章雄,她胃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章总也没出来送她,却嫌弃地面被她吐过,早就换了个包间,继续跟翠翠谈笑风生。
领班说自己后来听说章雄死了,罗绮又生了个孩子,想起第一次见到罗绮那天,掐指一算,才知道她当时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因为瘦,又是冬天,谁都没看出来。似乎章雄也不知道,竟让她又喝酒又吃刺身。
领班说,就是没怀孕的人,第一次吃贝隆那种带着铁锈味和海腥味的顶级铜蚝,也受不了。
黑毛很快就把那个翠翠调查清楚了,原来就是江城小有名气的编剧王翠翠,之前写网文,后来又写了几部甜宠剧,自己成立了工作室。
我们跟王翠翠约到咖啡馆面谈时,她说章雄死前正打算跟她一起搞个影视公司。她说山里出来的孩子都有一个影视梦。她还非常肯定地说,罗绮就是凶手,动机就是怕失去章雄,失去公司。
这个动机我和黑毛似乎都不敢马上否定。
我们问她要证据,她说她也正在寻找。我们问她跟章雄的关系,她说章雄确实喜欢她,暗示过几次,但她并不想跟他发展下去,他也不强求。
我们问为什么,她说:“真要合作事业的人,不能把关系搞复杂了,再说……”她顿了下,没说下去。我就说:“再说,你还嫌弃章雄起家不干净,是吧?”
旁边的黑毛笑了一下,又憋住了。因为以上对话,是典型的女作家之间的对话。他总说,作家这个职业就是一门八卦的职业。
之前在调查中,我早知道了,章雄起家并不光彩,但又有几个企业家是光彩的呢?
他也是从司机做起,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女企业家开车,两人关系有点不言自明。他跟着她结交各种成功人士。一个山区来的大专生,仅仅靠与各路高人交谈,成长迅速,水平早就不亚于一个商学硕士了。不久后女企业家患了绝症,留了一笔财产给他,这就是他后来起家的秘诀。事情过去快十年了,章雄也靠能力证明了自己,流水营盘一样的高新区只剩少数知情人,并且也不再把这个事当作一个事,唯有王翠翠还盯着。
但更值得盯着的是,王翠翠是罗绮大学同学,还住一个寝室,并且长期不和。按照王翠翠的说法,罗绮在学校孤独得很。她说:“二本学校的女生,大多来自底层,唯有罗绮长期端着淑女范儿,装腔作势,跟大声喧哗的她们区别开,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谁也猜不到她会暗中去薛老师那里出卖肉体换前途,所以很招人厌。”她还说罗绮在学校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毕竟一个寝室都不想理她。若不是后来辛虎这个干弟弟来帮大家做事,同寝室另外五个人跟她的关系不可能缓解。
原来,她们是学生时代就结下梁子的女生。
可以想象,性格外向霸道的王翠翠当年是怎样拉帮结派排挤罗绮,不想冤家路窄,竟然又来抢章雄,于是在“伊豆”的那一幕,对罗绮的侮辱性就更强了。
“那你应该跟辛虎很熟?”我问。“熟悉啊。不过后来他坐牢了,就失去联系了。章雄死后我找他调查,他根本不理我,完全成了罗绮的帮凶。”
“当年薛家贵那个案子你怎么看?”我又问。王翠翠就说:“怎么看?就是那个猪头被罗绮利用了呗。说真的,章雄的案子我也觉得是辛虎出手的,只是我还没找到证据。听说罗绮现在傍上了地头蛇张二贵,我也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正打算把工作室搬到北京去,远离是非。”
王翠翠并不知道章雄死的时候辛虎在龙灯镇,有绝对不在场证明。她咬死是他干的,要黑毛从“罗绮指使,辛虎下手”那个方向去调查。
我们也不想跟她多解释,毕竟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
十一
如果用心理侧写来捋这个案子,一切都很合理,可却缺乏关键证据。
白盖镇当地的调查结果早就发了过来,这事要从罗绮小时候说起。
罗绮的父亲是镇上小学的数学老师,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跟菜场卖猪肉的一个小姑娘暗中好上了,这就是仅仅比罗绮大八岁的后母凤霞。
罗父的二婚是靠妻子的死亡促成的。罗绮母亲去菜场买蘑菇,不小心混入了白毒伞,中毒身亡。那时罗绮正在夏令营,罗父也在县里开会,但有多个目击证人说,在菜场时,凤霞过来跟罗绮母亲打过招呼,还在她身边站了半分钟左右。罗绮母亲早跟闺密说过,知道自家男人跟她有一腿,所以只是冷着脸,并不理睬她。
罗绮的舅舅认为,是凤霞趁着打招呼,把早就准备好的白毒伞放进了自己妹妹的菜篮子里,但最后结案却是自杀,因为罗绮母亲认识白毒伞,整个白盖镇的人都认识,炒蘑菇前也都有择菜检查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她经常跟几个闺密说,活着没意思。至少有五个人证明她那段时间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罗绮对母亲的死并没表现出太多的悲伤,第二年也平静接受了父亲的再婚,但从不跟后母说话,一到初中就住校去了,寒暑假也不回家,直接去舅舅家。不想到考上大学那年,罗绮突然拿着通知书回来跟父亲和后母谈判,要求分家产。说不分就去举报他俩害死了她母亲。
罗父当时只有五万多元存款,再加一套小镇上不值钱的房子,为了息事宁人,就把存款全部给了她,据说正好够读完大学,只是每学期学费住宿费大约五千多元,剩下的生活费一个月不到五百元,还需要在各种网上领免费礼品卖出去赚点钱补贴。罗绮离开白盖镇后一去不复返,再没联系过父亲,据说就算父亲找同学加上她QQ什么的,她也会删除,但并不说一句恶言恶语。
这样的童年,这样的家庭,会孕育出怎样的一个人呢?
罗绮来到江城经济学院,又被王翠翠等女生合伙排挤,也难怪她四年没说过几句话了。除了能跳民族舞,她学习成绩也只算中下等,在经院也不是特别醒目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把初恋献给薛家贵长达两年多,该是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不想薛家贵却如此冰冷残酷地对待她。
她后来与章雄的恋情更加温暖一些,但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车站,本来又靠老女人起家的章雄,内心又何尝不是伤痕累累,所以一直不给罗绮结婚的承诺,也是情有可原。
这就是罗绮没告诉章雄自己怀孕了的原因吧?毕竟第一次怀孕的创伤如此深重,并直接导致薛家贵加速翻脸,说她学宫斗剧拿胎儿要挟他。
再来看辛虎,自己落水令母亲失去生命,那种哀痛可想而知,遇到与母亲容貌相像的罗绮后,该是怎样的想靠近,所以他一直在单方面付出。
仅仅依靠巫大贤透露的信息,就可以罗列出这样一些事情——
辛虎帮罗绮乃至于罗绮同寝室全部女生干一切活儿,长期买各种零食讨好她们;罗绮大四上学期实习,辛虎把自己的全部存款一万一千多元借给了罗绮,直到做了罗绮的司机后,她才双倍还给了他;帮罗绮复仇,打伤薛家贵,坐牢两年,在牢中被狱友欺负,帮很多人干活儿,还挨过不少打;因为坐牢的事,气死了唯一的亲人奶奶……
如果这一次章雄的死依然跟辛虎有关的话,动机上不难解释,行动上却不好解释,毕竟章雄死的时候,辛虎早就离开江城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事,辛虎出狱后既然都跟着巫大贤专门来高新区开店,好近距离看看罗绮,为什么在2019年9月突然跟着巫大贤关门大吉,说要回龙灯镇开羊肉汤馆呢?就算餐馆亏损,也可以留在高新区找工作,甚至直接进章雄的公司啊。
我馬上微信联系巫大贤,恳求她告诉我一切。她很犹豫,我劝说到半夜,她才告诉我,罗绮吃她的醋了,让辛虎把她弄走。
我有点不信,但没说出来。巫大贤算得上是个丑女,而且没啥文化,说话做事也是一派假小子作风,怎么可能跟古典淑女罗绮比呢。巫大贤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啊,是她太敏感了,胡思乱想。章总只是喜欢我做的羊肉汤,把我当干妹妹,支持我开了个美食视频号而已。
她告诉了我视频号的名字,说因为罗绮吃醋,尽管已经有二十万粉丝了,也不得不停止。
我按图索骥找出来看,那个名叫“羊肉不西施”的视频号早已停更,还剩下五万多粉丝没取消关注。过往的视频看得出是专业团队制作,有的在风景区,有的在别墅区,画风挺费钱的。更想不到的是,在视频里愣头愣脑带着乡土口音说话的巫大贤,竟然与那种艺术画风形成奇特的风格,吸引我一口气看了十几期,难怪能有二十万粉丝。
我又查了那个视频号的注册信息,是属于一个文化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依然是章大熊。原来主角巫大贤只算员工,所以她一离开,自己也不能在龙灯镇继续。
至此,整个事情就更说得通了——罗绮因为家庭原因,也许心理早就异于常人了,下毒杀死章雄顺带捎上燕儿姐,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她作案最方便,公司有了三角玻璃纱包装机到章雄死前的两个多月,她每天都有机会用白毒伞的水浸透一个菌包再烘干,混入燕儿姐的盒子。
可是,白毒伞从哪里来的呢?她离开云南已经七八年,难道她身边一直藏着晒干的白伞盖吗?那么久还有毒效吗?何况那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会遇到薛家贵和章雄,并被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伤害,她就时刻准备着犯罪吗?
不不不,似乎说得通,又说不通。
黑毛说他查了江城的野生菌菇行,似乎没人与罗绮有交情。章雄公司掌管菌菇进货的人,也跟罗绮不是很熟。“何况,按照她心思缜密的特性,不会轻易寻找帮凶。”他说。
“连你都觉得她心思缜密了?”我一惊。黑毛就说:“这阵儿咱俩把她十岁以后的十六七年捋下来,你不觉得她心深似海吗?”
我不作声了。
十二
我通宵失眠,整夜思考罗绮拿到白毒伞的途径。
江湖上自然有一万种途径可得,可罗绮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绝不会假手于人。除了辛虎,她必定亲自操持。
可她跟章雄公开同居大半年,再加之前的暗度陈仓约会,似乎都没有离开高新区去往外地。实际上,从经院毕业到章雄去世,罗绮的生活以及社交单调到令人发指。
在“伊豆”受辱前,在巫大贤的视频号以及王翠翠的网络大电影一步步令章雄想把精力从饮食转到影视之前,在王翠翠出现更加令罗绮的婚期遥遥无望之前,她不太可能起杀心。
也就是说,在辛虎领命带着巫大贤回老家的2019年9月,她只是与章雄关系出现了裂痕。而2019年11月在“伊豆”受辱,以及章雄对王翠翠的迷恋,跟港商洽谈转让食品公司股权的事,才是罗绮内心与章雄彻底决裂的开始。
她已经输不起了,她要保卫十岁那年母亲蹊跷死去后,最大的一次生活成果,一旦再次失去,她将万劫不复。
“伊豆”受辱事件距离章雄中毒,仅仅只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她与章雄有没有吵过架,燕儿姐有没有见证他俩的裂痕,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个多月,她几乎没有出过高新区,直到出事那两天主动请命去开市经委组织的会。第二天下午本来已经开完会了,结果她跟几位同行谈得兴起,竟约着晚上去泡了酒吧,第三天才回。
章雄和燕儿姐中毒时间是会议第二天晚饭时,如果当时罗绮散会就能回,恐怕还有机会把昏迷的二人送到医院。
一切都那么巧,一切都那么明显,可却毫无证据证明事情就是她干的。
只要她咬死不承认,就会成为永远的谜。
我胸口闷闷地从床上坐起来,也不看时间就出了门,随处乱走。不想这一走,冥冥中竟寻着心的方向,走到了离我只有一公里多的薛家贵的旧居。
这是一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建造的低层建筑,只有七层,没有围墙,没有门卫,独立矗立在江城最繁华地段的背街,闹中取静;前面临一个铁丝网围着的小公园;左侧是另一个小区的围墙,上面开满鲜花;另一侧则是进出通道。
通道四通八达,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自然社区,内部阡陌纵横,另有一些样式与归宿不一的楼房,所以位居闹市也难以拆迁开发。社区周边通过若干小巷迂回或直接连通二十四小时灯红酒绿的步行商业区。
那栋楼还是跟几年前薛家贵被砸时一样,没有单元门,没有小区围墙,也依然是这个城市最中心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我走到案发地一单元701门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我是想上楼顶去看看当年罗绮逃离辛虎视线的地方。
我走到楼顶才发现,别说锁,连门都没有,也可能是最近被人取走了。
月光很好,直线距离目测不超过两百米的步行街上,灯光和人声交织成一锅金光灿灿的热盆景,漫山遍野流泻开来,仿佛给方圆几里上了把安全锁,连鬼都会嫌弃这里的半夜阳气太足。
我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向三单元,却发现二单元和三单元的楼顶门还在,而且是关着的。当年若如此,罗绮根本没路可下去。
我心里一阵狂跳,但一瞬间,又绝望了。我用手轻轻一推,发现严丝合缝的门不过是靠着门框变形带来的摩擦力而关闭着,上面空空的锁洞,竟然连锁都被人取走了。这里太安全了,看上去又不够高档,所以没有人想到要去安装单元门,或维修楼顶门。
我从三单元慢慢走下楼,越来越觉得没力气。
到了单元门口,我站了一会儿,吸了口气,然后一转头,看向辛虎当年站着的地方,果然,隔了各种藤蔓和乱七八糟的网架子,彼此互不相见。
罗绮不简单,一单元进,三单元出,摆了辛虎一道,让他为自己坐了两年牢,还失去了奶奶。
突然,我发现前面不远处也站着一个人,我一看见他,他转身就走。
没错,是辛虎,他难道也在半夜过来验证当年罗绮的谎言?
我喊了他一声,他不理,转头快走右拐,一眨眼就进入了小岔分径的小巷。那些巷子都很短,有的一百来米,有的几十米,大多没有路政灯光,只有某些人家的窗户亮着。他选择了最短的一条巷子,一下就钻到了人来人往的夜市边,然后他站住了,东张西望,好像在等我。
我跑了上去,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我说:“辛师傅,出口周围没有摄像头,五十米远的银行门口有几个,可好几年了,那些录像早就删了,当年罗绮究竟从哪个单元下来的,已经成为永远的谜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很古怪。
我接着说:“辛师傅,都快十二点了,你从高新区专门赶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奶奶,还是为了章雄和燕儿姐?”
他就说:“我半夜过来,是因为明天要上班,还因为……”
他突然不说了,眼神很哀伤。我请他去喝酒,他答应了,很合作的样子。
在酒吧喝了一杯“阿斯特克寶藏”后,他主动说:“蔷薇老师,当年我有没有被利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当时我发自内心想砸那狗日的。”
“我明白。”
他又说:“你知道我现在跟章爸爸住在一起吗?他住楼上,我住楼下。”
我等着他继续说。
他叹气:“我受不了了,他每天半夜三点过起来,去自己给章总做的小灵堂里偷偷哭泣,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心惊肉跳地等那个时间,等隐隐约约的哭声,他搞完了我才能睡。我快疯了,真的,半夜到厨房喝水,看见章总和燕儿姐在那里,对我笑。”
我也吓了一跳。他突然转过头,对我说:“我知道是她干的。”
我大吃一惊,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他说:“去年九月,有天干姐姐,哦,就是罗总,把我叫出去,到高新区外面的森林公园散步。这是我出狱后她第一次约我单独见面。我非常兴奋,去了后才发现,她坐在一张排椅上,哭得稀里哗啦。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就说自己怀孕了。我很高兴,催她赶紧跟章总说,她说不行,绝不能贸然暴露。我听巫大贤说,她已经告诉你们干姐姐第一次怀孕的惨状了。那个时候就是她贸然告诉了薛家贵,两人关系才变了,薛家贵还说她用怀孕来做局,所以这一次,她也不敢说出来。我说章总跟薛家贵不一样啊,跟你在一起很专心,没跟别人。结果她哭得更狠,半天才告诉我,她跟章总谈恋爱前就签了协议,只恋爱,不结婚。他给她钱,对她好,但同居到八十岁也不结婚。章总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怕结婚。”
“没想到罗绮会签这样的恋爱协议。不过这事也不少见,好多富豪都这样。”我说。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干姐姐对我说,章总弄了个文化公司,做了大贤等几个视频号后,越来越感兴趣。在朋友的撺掇下,想出让大部分食品公司的股份,自己去北京搞影视,食品公司这边只做一个董事。”
我插嘴:“这不是挺好的吗?人总要求发展嘛。”
“不好呀,干姐姐不会影视这一块,不就等于变相让她靠边站了吗?再说,影视圈狐狸精太多了,干姐姐知道自己以后稳不住章总了。”
“那她当初干吗要签那么屈辱的恋爱协议……”我问完,却马上自己想到了,“她觉得日久会生情,自己迟早能搞定章总?”
“是的,所以她要求我想办法带走巫大贤,剩下的事她来解决。她说她要把章总的心拉回食品公司。我们离开后,跟她也无联系,不知道她后来几个月遇到了什么事。我这次回来后,她也绝口不提。”
“既然不知道案发前的事,那你刚才怎么说事情是她干的?”我问。
他愣了一下才说:“当天下了点小雨,我和她坐的椅子旁边,长出了一堆特别可爱特别洁白的蘑菇,仙子一样。我忍不住伸手去摘,她一下拉住我说,这是白毒伞,一朵可以毒死一个人。她说江城本来没有的,不知道怎么也有了。她后来又叹息说,世界变了,人来人往的,什么都有可能。也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她母亲就是死于白毒伞。”
一周后,被我和黑毛举报的罗绮,在公安局专业人士的话术引导下,交代了所有动机与行为。不想真相竟与我和黑毛猜测的,毫无二致。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奚榜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