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韩雪飞考上大学那年十八岁,那会儿她又瘦又小,她曾经郁闷,甚至自卑。她瘦小到什么程度呢?入学时体重七十八斤,毕业时长了一斤——七十九斤。开学不久,系里动员新生献血,韩雪飞早早报名,态度很积极,最后献血没成,原因是体重不达标,这让她不好意思,担心同学会不会认为她是假装积极——明知道自己体重轻,不符合献血的有关规定,还跑去献血。因为过于瘦小,室友钱莉莉跟她开玩笑:“你看咱们屋的美少女韩雪飞,她像不像一枚行走的小雪片?”“雪片”是说韩雪飞长得白且单薄,“小”当然是指她个子矮,这玩笑把韩雪飞名字的寓意暗含进去。钱莉莉的话音刚落,宿舍里就响起一片会意的笑声。韩雪飞身高一米五,是班里个子最小的女生。不说班级里,综观整个校园,她这种个子的学生差不多也是最矮的。地方普通大学,生源以本地为主,东北的女孩子普遍个子高,一米七不稀奇,一米六以下都算矮个子,更何况区区一米五,夸张点儿讲,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钱莉莉有开玩笑的资本,她是大高个儿。刚入学时钱莉莉热衷写诗歌,有个物理系男生读过她印在中文系文学社油印刊物上的小诗,慕名前来想认识钱莉莉,惊讶于中文系这个写诗的女生身高一米七八,拥有运动员的体格,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长相跟她的柔情诗句根本不搭。天知道那些诗是不是她写的,倒更像出自跟她走在一起的那个脸色白白、个子小小的女生韩雪飞的手笔。
韩雪飞和钱莉莉住上下铺,必修课和选修课几近相同。她们一起去教室上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也经常一起去图书馆看书,身高差让她们在校园里格外引人注目。韩雪飞曾听同学在她背后说:“刮风啦,三级风。”刚开始她不知道是说自己,没明白什么意思,在钱莉莉的提醒下,她才恍然醒悟身后的同学是笑话她太瘦小,扛不住区区三级风。韩雪飞靠紧钱莉莉,主动挽住她的胳膊,笑着说:“有莉姐这个强大靠山,七八级风我也扛得住!”
宿舍里六个女生,大家都是从陌生到熟悉,但熟悉起来以后,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是有远有近。韩雪飞和钱莉莉是本地人,两家离北陵公园都不远,一个住在北陵东门体育学院宿舍,一个住在北陵偏北的飞机厂宿舍,周末回家时,她们经常一起出校门等公交车。韩雪飞记得,钱莉莉跟她关系明显亲密起来,始于她主动换铺位。宿舍里共有三张上下铺二层铁床,住哪张床自选,早报到的选择余地大一些。韩雪飞是宿舍里第一个报到的,她选了靠窗户的下铺。她是第一次离家住校,并且从小到大没住过上铺,也不想住上铺。住下铺多好,晚上偶尔起夜,脚一伸就能够到地面,不怕下床蹬空,不担心下床不方便。钱莉莉报到时,宿舍里只剩下韩雪飞头顶的上铺了。身高腿长的钱莉莉对住上铺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舉起行李往上铺一扔,手脚麻利地蹬梯子上去整理铺位,看样子就像个利索人。钱莉莉个子高,虽然不胖,但骨架大,身子不轻,她往上铺爬,老旧的铁架子床晃晃悠悠、吱吱嘎嘎,让韩雪飞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开始韩雪飞也没想着要跟钱莉莉换铺位,尽管铁架子床天天随着钱莉莉的上上下下摇晃、吱嘎几次,可个子矮小的她,爬上铺毕竟不如住下铺更方便。但开学一个多月后,钱莉莉在一次训练时脚腕子意外扭伤,看钱莉莉脚腕子上贴了膏药,上下床行动明显不方便,韩雪飞于心不忍,说:“莉姐,咱俩换铺位吧,你先住下面。”钱莉莉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意外,然后笑着说:“真的吗?好的,等我脚好些就回上铺。先委屈你几天。谢谢了。”
这一换就住到了毕业。钱莉莉脚伤好了以后,提出换回上铺,韩雪飞却拒绝了:“你个子太高,住上铺不如我方便,我看你在床上起身时头快顶到天花板了。咱俩别换了,就这么住吧。”钱莉莉性格直爽,韩雪飞说不必换,看上去不像客套的样子,她就不再坚持,但再一起出门,开始有人看见钱莉莉左右肩各背一个书包,旁边跟着两手空空的小个子女生,小个子女生还挽着高个子女生的胳膊。一开始韩雪飞不好意思在她身边空手走路,钱莉莉笑她:“谁让你长这么矮小了?我这是怜香惜玉。”韩雪飞反驳她:“长得矮不代表我没有力气呀,我爸妈是四川人,他们虽然个子不算高,但是四川人都很能吃苦耐劳的。”韩雪飞爸妈从北京航空学院毕业后服从分配来到东北,他们的工作是研发飞机发动机。听过韩雪飞的解释,钱莉莉笑道:“拉倒吧,你身高可能随你爸妈,但不长肉就是自己的原因了吧。是不是小时候不好好吃饭?你完全可以再胖些,再长十斤肉,你就可以抗五级风了。”韩雪飞回她:“瘦是因为先天不足吧。听说我妈怀我的时候吃不上有营养的东西。”
钱莉莉跟韩雪飞都出生于1963年,钱莉莉生日是在三月,韩雪飞生日是在四月。都是在娘肚子里待足了十个月出生的,在那个普遍挨饿的年代,钱莉莉妈妈估计也没吃到太好的东西,可这不耽误钱莉莉长得高大——个头的高矮,有后天的因素,总体还是遗传的作用大一些。钱莉莉爸妈都是高个子,所以她和哥哥虽然小时候吃得很一般,但个头都不矮。钱莉莉心里想到这些,但没说出来,她不想继续打击室友。自从韩雪飞主动提出跟她换铺位,她对室友好感大增,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好。她主动保护韩雪飞,就像在家里哥哥保护她一样。妈妈脾气不太好,每次妈妈莫名发火,钱莉莉不知所措时,哥哥总能想办法安抚她。
钱莉莉跟韩雪飞走得近,还因为韩雪飞成绩好,各科成绩在班级里排在前面,有的课她听不太明白,随时可以向韩雪飞请教。钱莉莉文化课成绩一般,她是体育生,在校队打排球。她们读大学那几年中国女排很火,每有赛事,宋世雄高亢、充满激情的解说声在校园、宿舍走廊里飘扬、回荡,比赛紧张时刻,中国队每得一分都让学生们血脉贲张。中国女排火了,各系甚至校际之间排球比赛也多起来,钱莉莉经常参加球队训练,有时也在校内甚至要离开学校去外面打比赛,落下的课程,考试时就经常要靠背韩雪飞工整的课堂笔记侥幸过关。文学史课老师布置的必读书目,像《三国演义》《红楼梦》这种长篇大著,钱莉莉上大学以前没读过,在大学里她没时间也没有耐心读完,她们一起走路时,韩雪飞就耐心给她讲述精华、要点,让钱莉莉可以走走捷径。多年以后,钱莉莉评高级职称第一次没过关,她打电话给韩雪飞发牢骚,沮丧地自嘲:“看来当年吃你的二手馍真是营养不良、后患无穷啊。我知道错了,投机取巧不对,可惜人生不能重来,已经来不及改正了。”
2
入学后第一个学期,她们被淘气的男生悄悄取了绰号。钱莉莉是大黑,韩雪飞叫小白。她们俩都是瘦人,钱莉莉高大,韩雪飞矮小。钱莉莉的皮肤底子先天不白,从小没注意保养,加上经常在户外跑步,栉风沐雨,她的黝黑更衬托出韩雪飞的白皙。她们在一起走路,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鲜明的对比在校园里十分显眼、有趣,被淘气的男生取绰号也不意外。好在很长时间里她们并不知情,没因此受到打击。熟悉她们的同学都知道,只要看见她们中的一个,另外一个即使不在一起,也会在不远处。钱莉莉在户外训练,天气不算冷时,韩雪飞经常坐在附近的树荫下看书等她。如果是有比赛,韩雪飞在场边当啦啦队队员,负责给球队送水,替钱莉莉看管随身用品。因为钱莉莉的缘故,韩雪飞开始喜欢体育比赛,从一开始看排球,到后来又关注篮球。
韩雪飞第一次去火车头体育馆现场看篮球赛,是钱莉莉带她去的。钱莉莉的哥哥钱壮壮在省队打后卫。一起去现场看比赛的还有钱莉莉的爸爸和妈妈,两位老人家个子都非常高大,钱莉莉的身高和体型跟妈妈复制粘贴一般。她们跟在两位老人身后进入球场,像在校园里走路时一样,韩雪飞挽着钱莉莉的胳膊,心里却从某一时刻开始渐渐滋生出一丝自卑感。那天他们座位左右大部分是场上队员的家属、亲戚、朋友,除了两个小朋友,亲友团所有的男男女女个子都非常高大,男人身高一米九甚至两米多的都有,女人超过一米七的不少。跻身于这些高个子中间,韩雪飞感觉自己像童话里的小矮人,她想上厕所,却一直不好意思站起来走动,生怕自己矮小的身材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她心里想,不站起来还好,没人会注意她。男篮队员个个身材高大,身高一米九的钱壮壮在篮球场上不算最高,正式比赛前球员们站成一排向观众致敬,她看到钱壮壮的头顶刚到高大中锋队员的肩膀,比她和钱莉莉的身高差距还大。但篮球场上矮个子也有矮个子的优势,脚步比大块头灵活,而且钱壮壮头脑非常清楚,抢篮板球时机判断得好,不比高大中锋抢得少,那叫一个眼疾手快,退防时几次断球成功,进攻时把球队梳理得井井有条。与钱壮壮相比,替换钱壮壮上场的另一个后卫杜松林看上去明显视野不够开阔,传球犹豫,组织凌乱,每次上场总是顶不了几分钟,感觉刚够钱壮壮喘口气的工夫,很快就被换下场。那一场比赛,钱壮壮打了三十几分钟,和中锋一起扛着球队在走。那天是省队与沈阳部队队比赛,现场还有不少穿军装的观众,在观众的呐喊助威声中,省队取得了胜利。杜松林在场上拿球卡顿时,钱莉莉干着急,趴到韩雪飞耳边给她这个看热闹的外行观众解释说,杜松林属于那种四肢比较发达,头脑相对简单的球员,而她壮壮哥属于身体条件不是最好,但脑子绝对好用的。组织后卫脑子必须聪明,篮球场上,你长得再高大,除非你是两米二以上的超级大个子——踮踮脚稍微蹦跳就能够着篮筐的那种高人,否则你即便能上场比赛也是去当送分童子。那天钱壮壮最后被换下场时,身体虽然看上去相当疲惫,却不忘冲观众席行礼,又跟球队后面观众席的亲友团笑着摆手打招呼,笑眼和白牙格外显眼,带着湿淋淋汗水的雄性荷尔蒙气息让韩雪飞怦然心动,有一扇门在她心里悄然打开。现场看过比赛,钱莉莉又经常把各种篮球赛事挂在嘴边,韩雪飞渐渐爱上了篮球,下学期的体育课把篮球当选修课,从运球开始入门,主动提出让钱莉莉带她多去现场看比赛。看身材高大的男运动员在篮球场上飞奔、对抗、投篮、抢断,看他们比赛时汗水蒸腾,让她感受到体育运动中有一种力量的美,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行走的雄性荷尔蒙气息,信念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芽:将来她要找一个身材高大、有运动天赋的男朋友。有运动天赋证明一个人有活力,而父母个子高大,才能保证子孙后代至少不矮。钱莉莉家和她自己家是鲜明的对比。想要下一代个头儿有变化,当然只能从找高个子男朋友开始。东北有句俗话——男人个儿高人前站,不帅也好看。妈妈曾说,北方男人虽然皮肤黑且粗糙,但普遍挺耐看,主要的原因是个子高。男人一高遮百丑,个子高,五官长开了,人就显得开朗大气。韩雪飞想过,如果妈妈不是跟爸爸在大学里做同学,毕业后分配到同一座城市,妈妈也许会在当地找到高个子男人。在很多情况下,女儿像爸爸,她也会是高个子吧,至少比现在高。但如果是那样,就不会有她了,这世界上也许就多了一个事实上不存在的另外一个女孩子,而不是韩雪飞。面对她无法左右的“如果”,她默默嘲笑自己:还是承认现实吧,不要异想天开了,人生哪有“如果”?能改变的只有未来,从现在开始不晚!
韩雪飞和钱莉莉在一起时,两个人嘴闲不住,说起来没完。没有刻意的话题,海阔天空,东拉西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能经常在一起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们都还没有男朋友,虽然她们已经开始探讨将来要找什么样子的人生另一半。有一段时间,她们和那个年代的很多大学女生一样,都喜欢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浪迹天涯,敢闯撒哈拉沙漠,她和那个叫荷西的西班牙大胡子年轻人的浪漫爱情让她们动情。三毛比她们整整大二十岁,应该算是她们母亲的同辈人,但三毛的浪漫生活又是她们的母亲不能相比的。跟三毛的浪漫相比,现实中的母亲活得太沉重。看过几次篮球赛,再闲聊到恋爱、人生另一半时,韩雪飞讲,她将来的男朋友做什么工作、长相如何并不太重要,但身高至少要一米八以上。她找男朋友的这个身高标准遭到钱莉莉的无情嘲笑,钱莉莉笑岔了气,道:“真没想到你还是‘外貌协会’的!你这不是强行给自己制造困难吗?要不然我回家跟我哥说说,我帮你争取争取当我嫂子?小傻瓜,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我哥了?跟你讲哦,想当我嫂子可不容易,有好几个女孩儿在追他,他自己都犯愁选哪个。”韩雪飞当即否认自己爱上了钱壮壮,她只看过几次他在篮球场上打球,对这个组织后卫的了解仅限于钱莉莉的讲述,跟他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两个人之间也没说过几句话。在韩雪飞眼中,钱壮壮个子高、打球帅气,但他也确实太高了些,简直高不可攀,在这么高大的男人身边,会把自己显得更渺小,她不会自取其辱,做一个高人身边的小矮人。再说像钱壮壮这样身材高大、模样俊朗、球技又好的男人,确实像钱莉莉说的那样,不乏女生追的,他也未必看得上她。钱壮壮只是她找男朋友的一个启迪、标杆,她心里想要找高个子男友,但又不能太高,她认定的标准是一米八左右吧,上下再浮动一点点也成,至少不能比钱莉莉矮。她在心里下了决心,自己这辈子非高个子男人不嫁。就像钱莉莉说的,她这是在强行给自己制造困难,可遇到困难就退缩不是她的性格。她可能找不到身高一米九的男朋友,但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找到一米八的。至少她与身高一米八的男人差距不是天上地下那么大。在大学校园里,她身边超过或者接近一米八的男生不算少,一米八就比钱莉莉高那么一点点吧,如果她穿上高跟鞋,旁人看上去应该会接受,没那么悬殊。再说旁人的观点就那么重要?自己喜欢才是。她听到钱莉莉继续给她泼着冷水:“跟你讲,你别看运动员在场上风光得很,拿奖牌、受表彰,如果能进国家队,偶尔还能出国参加世界大赛,让观众欢呼雀跃,其实搞体育的很多人脾气并不好,甚至性格暴烈,我妈妈就是典型,我从记事起她就经常莫名发火,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她是为什么,是对我爸这个人不满意,还是对自己的人生失望?我反正是不想找搞體育的男朋友。你看我长这么高个子,我爸、我妈也是搞体育的,我爸年轻时在省队打排球,他退役后做教练专门培养小孩儿。我妈年轻时打过篮球,比较可惜的是她刚进省队就受了大伤,打不了了,要不然她可能有更大的成就,她身体条件很好的,弹跳能力特别强,她以前说过自己很有希望进国家队的。当然这是她自己说的,谁知道是不是这回事,有运动天赋的人都是自视甚高吧。我怀疑她脾气不好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毕竟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没能实现,或者说天赋的发挥没能兑现。她的小伙伴后来有进国家队的。她现在只能当个普通的中学体育老师,带一帮中学生跑步、做广播体操,我也觉着这可真不是她最理想的工作。我自己从小跟着我爸练排球,也跟我妈、我哥打篮球。我上初中那会儿,球队选小队员,我有机会去的,但我爸妈都反对。我爸说,你哥专门打球就罢了,反正他也不爱看书学习。搞体育太苦,成功率不算高,万一中间摊上什么大伤病,打专业费劲,以后还得转行。你是女孩子,现在恢复高考了,你读书还凑合,就业余打球吧,上大学积累一点儿文化知识,将来找个稳定一些的工作,远离伤病比什么都好。我妈竟然举双手赞同他的意见。我估计我爸说的就有我妈妈当年的教训吧。我心里想过,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看我爸、我妈,他们虽然看上去高高大大,身体其实都不算太好,所谓外强中干,一身病。专业运动员出身的人,老了身体多数不太好。我妈跟腱、关节都有毛病,我爸跟腱也不好,还有糖尿病、高血压,不能说这些病全是年轻时训练、比赛时落下的病根儿,但至少关系挺大。”
与韩雪飞相比,在找男朋友这件事上,钱莉莉对身高反倒不是很在意。她告诉韩雪飞,她想找一个有文化修养、性格温柔的男朋友,至于个头儿高矮不太重要——不比她矮就行。钱莉莉在排球场上作风硬朗,虽然不能像“铁榔头”郎平那样在国际大赛中一锤定音,但在校队里她也是头号得分手,经常在场上听观众摇旗呐喊热情欢呼的。其实她像所有的年轻女孩儿一样,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面有一颗柔软的心,否则她也不会去写那种与外貌看上去并不相符的柔情诗句,她还特别爱看三毛的书,三毛的书在她床头堆了高高一摞。钱莉莉大学期间只买过三毛的书。像所有憧憬爱情的小女生一样,一起海阔天空闲话未来时,韩雪飞和钱莉莉不会想到,她们的择偶标准其实有重叠的地方,这让她们之间有可能产生隔阂,甚至可能深刻影响她们曾经的友谊——当然只能是因为一个高个子男生。
3
说男生不准确,高个子倒是真的。也没多么高,比钱莉莉高一点点,符合钱莉莉的标准,也在韩雪飞的标准之内。
一晃大四了,她们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找单位实习。实习单位要学生自己去联系,韩雪飞的爸妈研究飞机发动机,隔行如隔山,他们爱莫能助。看韩雪飞面有愁容,钱莉莉告诉韩雪飞,她哥钱壮壮因为经常接受媒体采访,和新闻口熟悉,能找到相关新闻单位,要不然她们搭伴一起去实习好不好?韩雪飞很高兴,马上表示感谢壮壮大哥,她当然愿意跟钱莉莉一起去实习,那样她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天天厮守一起,充分享受大学时代最后的美好时光,更何况钱莉莉找的单位很合韩雪飞的胃口——钱莉莉准备去报社的体育部,她们可以学习写赛事报道,也许还能以采访的名义去现场看各种比赛。
带她们实习的记者叫周子健,跟她们是校友,算是学长,是恢复高考以后首届大学生,已经工作几年了。体育部陈主任把他分配给钱莉莉和韩雪飞当实习老师时,周子健跟她们一一握手,看上去谦虚有礼:“欢迎两位大学生美女秀才,请多关照。”他的日式谦恭表情和客套话成了钱莉莉和韩雪飞背后嘻嘻哈哈说笑的素材,原来身材高大的男人也可以如此文质彬彬,和她们平时在学校里和球场上见到的那些年轻人大不一样。到报社体育部实习之前,韩雪飞跑到学校图书馆专门查阅过报纸的体育版面,发现上面很多报道都是署名周子健的记者写的,有大块头专题报道,多数是各种豆腐块大小的比赛消息,本省运动员在洛杉矶奥运会上摘得金牌的专题报道上了头版。体育大省,很多赛事和项目值得报道,奥运会、世锦赛、全运会少不了,足、排、篮三大球自然是重头戏。听钱莉莉说她是钱壮壮的妹妹,周子健眼睛瞪得老大:“你是壮壮的妹妹?我跟壮壮认识的,我采访过篮球队,下次有好看的比赛大家一起去……”
周子健说的“大家”,当然是指他们三个人。头两周,他带她们一起去了举重队、射击队,洛杉矶奥运会上省里这两个项目成绩不错,得过金牌的运动员还能打比赛,下一届奥运会肯定还能出成绩,至少要去再次冲击金牌。没有别的重要比赛报道任务时,作为省报专职体育记者的周子健愿意带两个实习生下去跑跑、看看,让两个学妹见识世界冠军队伍的风采。两次从运动队回来,周子健说,陈主任嘱咐,让她们两位分别写点儿东西交上来,题目自定,不超过一千字即可。韩雪飞和钱莉莉分头写完以后,第一时间给对方看了,互相还提了些意见,修改之后按规定时间分头交了上去。再过一周,周子健下去采访时带了钱莉莉,韩雪飞却被留在报社看家。体育部主任老陈找韩雪飞谈话说,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文字基本功不错,更适合往编辑方向发展,她可以留在部里给前方记者修改稿件、练习校对。小钱跟体育口的人比较熟悉,就让她继续跟着小周出去采访吧。
不能再跟周子健和钱莉莉出去采访,韩雪飞心里不是滋味,脑子里开始幻想周子健和钱莉莉在一起的各种画面。三个人在一起没几天,她就看出周子健和钱莉莉之间好像更亲密,周子健投向钱莉莉的那种眼神,和钱莉莉说话时温柔的口气,钱莉莉在周子健面前那种腼腆、羞涩的表情,让从来没谈过恋爱的韩雪飞也明显感觉出异样,让她在三人相处时身上忽冷忽热,常常像挨了针刺一般不自在。她暗自猜想,钱莉莉跟周子健很可能是好上了。她对周子健也有好感,周子健是她理想中的男朋友类型,无论外表形象还是性格谈吐,但她又好像没有权利反对他们好上。钱莉莉没有男朋友,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而周子健虽然已经毕业好几个年头,年龄比她们两个都更大些,据他自己说还是未婚状态,他们两个人果真谈了恋爱,也无可厚非。韩雪飞心里不自在,一是觉得两个人好像发展得太快了点儿,这才认识几天工夫?二是觉得如果再跟他们一起相处下去,自己明显就是个电灯泡,她不愿意当别人恋爱的灯泡,哪怕是好友钱莉莉。三人行,两个人相亲相爱,夹在中间的那个会不自在吧。如果有一天钱莉莉主动告诉自己他们恋爱了,也许她可以接受,但在这之前,她不想问钱莉莉,更不可能冒失地去问周子健。现在去捅破这层窗户纸非常不合适。也许在实习期间暂时与钱莉莉分开,算是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合理选择吧。不跟他们一起出去采访,留在报社学点儿什么也行。
但很快,韩雪飞不再愿意留在报社。看过两篇周子健和钱莉莉采访回来一起署名的手写稿,她认出那些字是钱莉莉的笔体,在一两千字的稿子上都发现了不通顺的句子。她用红笔把那些不通顺的句子一一耐心改正,红色的改稿标记落在方格稿纸的周边,看上去像妈妈养的那盆长寿花在绽放。报纸上署了周子健名字的那些稿件应该是没有语病,看来记者最后见报的稿子不知道经过编辑、校对的多少道加工。但也可能是钱莉莉写过的稿件周子健压根儿没帮助她修改。作为实习老师,这也有点儿不负责任吧?他们把时间都用在哪儿了呢?无论如何,韩雪飞都不甘心将来就做这种工作。改病句的过程,她对自己的好友竟有点儿失望。没想到钱莉莉写出来的新聞稿会是这样,是她的文字本来就这种水平,还是恋爱中的人对工作心不在焉?韩雪飞读过钱莉莉以前写的诗,她认为钱莉莉有几首诗写得很不错,钱莉莉挺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细节生发出平常人忽视的诗意,但写那种分行短句子,和写新闻稿件好像不是一回事。诗歌的语言不怕新奇、跳跃,而再短的豆腐块新闻稿也得扎扎实实具备基本要素,新闻稿子要客观,不能像写诗一样带有明显的情感倾向,最基本的文章结构和语法应该正确。她不理解陈主任为什么同意钱莉莉一个人跟着周子健去采访,仅仅因为钱莉莉熟悉体育界吗?给她时间,她也会慢慢熟悉起来,这好像不难吧?她认为自己写过的稿子至少基本结构没问题,不会有错别字,更不会出现语法错误。陈主任的决定她先是想不通,后来又想到会不会是周子健给陈主任提的建议,他们开始恋爱,嫌她碍事了吗?作为一个刚开始实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学生,韩雪飞还不知道可以到陈主任那里去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给自己争取继续跟着下去采访的权利——如果她还想下去采访的话。她忽然间不想跟任何人包括钱莉莉再说一句跟实习、工作有关的话。她懒得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忽然间就把自己的心锁了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加油、鼓劲:回去老老实实读书吧,争取把研究生考下来。也许读书、做学问才是我的长项。
不久之后的那个晚上,她们从餐厅出来往宿舍走,韩雪飞把提前结束实习的决定告诉钱莉莉时,钱莉莉愣住了,说:“你当真?”“当真呀。我要考研,爸妈也支持我。我得复习功课了。但还是要谢谢你帮我找到这次实习机会。”钱莉莉夸张地拥抱她说:“那好吧,狠心的人,你撇下了孤独的我。”她们没再说更多的话。韩雪飞脱口而出的那句感谢,明显多了客气的成分,不似以往她们无遮无拦的对话风格,这让钱莉莉感觉她们之间好像出了问题,什么地方有一点点不对头,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没往更深处想。钱莉莉忙,她跟周子健白天到运动队去,晚上有时出去看比赛,写毕业论文,还要保持训练,偶尔还要打比赛。毕业论文她准备写三毛的,她读过那么多三毛的作品,有很多感受,读三毛时她曾经眼眶湿润,但她的选题被老师否掉了,老师说三毛不算严肃作家,毕业论文写三毛不合适。老师建议她从现实主义作家中挑选,在老师的建议下,她决定写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她还一点儿思路都没有,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她从来没写过这种叫论文的东西。原本指望韩雪飞能帮上忙,韩雪飞却把去餐厅吃饭、回宿舍睡觉以外的一切时间都留给了图书馆,明显不愿帮她多想。韩雪飞说她没读过《人生》,她自己的论文是关于《聊斋志异》的,她对明清文学更感兴趣。她们仍旧有话可说,可有一个话题是她们共同回避的,那就是钱莉莉和周子健之间的关系。韩雪飞不想问,钱莉莉不愿意主动说,或者说她还不知道怎么讲,她和周子健刚刚亲密起来,未来如何还不可知。她不知道怎么向韩雪飞说自己可能恋爱了。周子健符合她的男朋友标准:性情文雅、内敛又不失浪漫,而周子健看上去也挺喜欢她,愿意带她一起出门。跟他在一起,她心里美滋滋的,顾影自怜时,看到自己脸上散发着喜悦和光泽,她觉得镜子里的女孩儿很美,她开始喜欢上了自己,每天晚上总是情不自禁地把白天和他在一起的各种经历回味一遍又一遍,仔细回想他的某个表情、某句话。从小到大一直不讲究化妆、打扮的钱莉莉,开始注意保养皮肤,她省出生活费买面膜晚上敷脸,开始穿运动服以外的衣裳,甚至买了两件颜色娇嫩的连衣裙换着穿。为了训练方便,以前她经常上课也穿运动服,头发剪得短短的,方便打理,脚上经常穿运动鞋。以前,不熟悉她和韩雪飞的人,从后面看前面挽着胳膊的两个人,可能误以为进入自己眼帘的是一对依偎着的校园恋人。现在,从后面看上去,她们无疑都是女生——钱莉莉开始穿高跟鞋了,走路的姿势变得袅娜。因为她穿了高跟鞋,韩雪飞很快也买了高跟鞋穿上。不穿她就显得更矮小了。穿高跟鞋的女生从身后看上去都很温柔。
4
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
韩雪飞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是班里唯一没有马上参加工作、继续留校读书的女生。钱莉莉毕业时如愿分配到电视台的体育部当记者。跟她们实习过的报社相比,电视台是新兴媒体平台,钱莉莉能去电视台当记者让同学颇为羡慕,钱莉莉自己也非常开心。她这个毕业去向,倒是没出乎韩雪飞的意料,毕竟钱莉莉家在体育圈子里人脉广,她认为钱莉莉确实适合从事与体育有关的工作。泡图书馆、专心复习功课时,她平心静气思考过自己与钱莉莉的不同,为气量小、嫉妒朋友而责备过自己,毕竟去报社实习是搭钱莉莉的便车,她也承认钱莉莉比她更胜任体育记者的工作。从小在体院大院长大的钱莉莉出身体育世家,有一次闲聊,钱莉莉跟韩雪飞讲,她的爷爷当年在冯庸大学读书时就有体育特长,短跑厉害,个子高,打过篮球,人称“钱大个子”。爷爷跟中国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那个短跑运动员刘长春曾经一起在东北大学的运动场上参加过华北运动会,见证过少帅张学良给获胜者颁奖,在北陵张学良的别墅开过庆功会。老东北大学体育场在哪里知道吧?就是现在与北陵公园一路之隔,体育学院西院那个罗马风格的老运动场,当年是张学良个人捐资二十几万大洋修建的,所以那个体育场又叫汉卿体育场。她一家几代人都没离开过体育圈。钱莉莉对各种运动项目非常熟悉,不是来自后天的努力认知,而是从小耳濡目染,体育运动好像是她骨子里就有的东西。一起出去采访,钱莉莉在与体育圈子那些教练、运动员交谈时,很快就能进入情况,跟采访对象能聊得来,她天生就知道跟运动员谈话的切入口在哪儿。而她韩雪飞作为一个上大学以后才开始对篮球、排球有一点儿基本认识的外行、普通观众,距离当体育记者确实有很大的距离。至于跟周子健的关系,韩雪飞后来想,如果周子健必须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选择钱莉莉而不是自己很正常,毕竟两个高个子站在一起更般配,更像世人眼中的一对儿。毕业分手前夕,韩雪飞坦然承认个子矮小先天遗传因素更大时,钱莉莉笑着安慰她说:“二十三,蹿一蹿。”韩雪飞理解钱莉莉的意思是说她也许还能长点儿个子,她笑而不语,心里对钱莉莉倒也有点儿感激,至少她知道钱莉莉是在安慰自己。但其实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怜悯。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她也会找到更适合自己的高个子男友,世界这么大,未来充满一切可能。钱莉莉是她大学里最好的同学,她在内心真诚祝福她工作顺利、恋爱修成正果。
毕业是一道分水岭。毕业后,大学同学各奔西东,多数同学偶尔会联系,但通常关系并不会很紧密,即便所谓好朋友也可能这样,逢年过节的日子里,能打电话问候一声已经很可贵。不一定是有芥蒂、隔阂,可能单纯就是忙吧。有“万金油”之称的中文系学生,毕业去向差异很大,有的不在一个城市,有的根本不在一个行当里,这又增加了联系的障碍。钱莉莉当记者以后常出去采访,不光在省内,也去广东专门采访过全运会。最主要的是,恋爱占去了她很多业余时间。钱莉莉在毕业将近、同学马上分手时把恋爱消息告诉了好友,她有点儿惊讶韩雪飞好像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和周子健谈恋爱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挺好。但她那时不会想到,她和周子健的未来之路,并没像韩雪飞祝福的那样一切顺利,既不因为他们年龄相差有点儿大,也不是周子健嫌她长得不够好看,更不是钱莉莉当了出镜记者,有了众多电视观众后变了心,忘了旧情。真正的原因,实在是旁人无法想到,也是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的。至少钱莉莉没预料到。
周子健是日本遗孤的后代。1945年秋天,一部分战败的日本军人和家属从锦西(今葫芦岛)集体坐船仓皇撤回日本。十二岁的菅野纯子去往葫芦岛途中与父母家人失散,没能登上返回日本的轮船。流落街头之际,她被当地一个铁路工人收养,成年后嫁给收养人之子,也就是周子健的父亲。中日关系和缓后的几年里,散落在中国境内的日本遗孤陆续与各自的日本家庭取得联系,有的被接回日本,有的因为已经成家、生育儿女而选择留下,或者回日本短暂生活过,但并不习惯那边的环境,又选择回到中国。周子健的母亲当初选择回日本大阪定居,而周子健的父亲却不想去,也坚决不同意儿子周子健和女儿周子怡跟随母亲去日本生活。菅野纯子回日本时,周子健已经成年,在跟随母亲去日本与留下之间,他没像妹妹那样犹豫、纠结。他没想过自己会有日本人的血统,家里的长辈从来没跟他透露过一丁点儿相关信息。事实上,菅野纯子小时候并没在日本生活过,甚至从来没去过日本,她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周子健的日本外公菅野大山毕业于东京大学,他不是军人,没打过仗,来中国后在鞍山附近一座铁矿山做采矿工程师。菅野纯子对日本的有限了解源于小时候父母的回忆与述说,与家人失散被收养后,养父母为她搬家避开老邻居,上户口时为她取了中国名字,担心她受歧视,叮嘱已经懂事的她千万不要再讲日本话,不要跟任何人讲自己的身世和过去的事情。周子健小時候是奶奶带大的,直到母亲与日本家人取得联系之前他都不知道母亲本姓菅野,是一个日本遗孤,更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听妈妈说过一句日语。妈妈与大阪的家人取得联系后回去过一次,很快就决定在大阪定居。她回到中国家里,跟儿女试探着小声讲过几句她自己已经没有信心讲出口的日语,周子健心中五味杂陈,看妈妈像看一个陌生人。周子怡比他小四岁,他背后悄悄问妹妹怎么想的,跟妈妈走还是留下?周子怡说她舍不得妈妈,但也不敢跟着妈妈去日本,再说爸爸和爷爷奶奶不会同意她走的。像哥哥一样,她对东洋之国感到无比陌生。比她年长的周子健不但对那边感觉陌生,毫无疑问还有仇恨。他看到的书籍,多年接受的教育,都充满了对杀人放火的日本军人的仇恨,从来没想过自己身上竟然流淌着异域之人的血液,这让他感觉困惑、茫然。抛开日本遗孤的身份,妈妈算是个好妈妈,性格温柔,对爷爷奶奶和爸爸百依百顺,爱干净、讲卫生,说话轻声细语,不像别人家的妈妈大声训斥子女,更不用说动手打孩子,但一旦知道了她的出身,他眼里的妈妈就不是从前那个妈妈了,尤其在她义无反顾坚持离开周家、离开丈夫、离开儿子和女儿独自东渡定居之后。妈妈特殊的身份,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心翼翼面对身边的一切,因为他太知道东北人对日本人是什么态度了。爷爷说过当年东北老百姓吃大米是“经济犯”,要被关起来的。小时候看完电影《平原游击队》,小朋友玩游戏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日本不投降,报告李向阳”。上小学、中学搞活动,不同班级拉歌时少不了那首《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歌词和旋律铿锵有力,没学过的跟着哼几次就会唱了。那是所有中国人都会唱的歌。当他开始进入恋爱的年龄,他的小心尤其加重,他不知道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旦知道他的真实出身,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他。所以,大学四年他一直没谈恋爱,业余时间默默写字。上小学时妈妈带他去学毛笔字,后来他多年坚持。大学毕业进报社,他年轻、有文化,长相也不错,周围不断有热心的同事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询问他想找一个什么样子的对象,他总是回答得含含糊糊,让别人以为他是有了女朋友不想向人透露,渐渐地不再有人问他有关恋爱的问题,也有的人知道他实际上并没有女朋友,但对这个不怎么热心追求女生的体育记者的印象是他性格有点儿孤僻,不太合群,也就懒得再给他介绍对象了。他不怎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他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很多年了,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跟同事交流采访和稿件,他不想跟身边人多说一句内心想法,直到他遇见这个叫钱莉莉的高个子女实习生,他的学妹。她强健的体格和看上去有点儿没心没肺的爽朗笑声莫名地给他一种安全感,他愿意跟她经常走在一起,愿意向她慢慢倾诉一些自己的身世和内心想法。他知道,自己这是开始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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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事情瞒着家里人,钱莉莉不知道要隐瞒多久。大学即将毕业的女孩子谈恋爱,家里人不会反对,可她担心爷爷的态度。从她记事起,爷爷常常痛说家史。爷爷年轻时考入奉天的冯庸大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跟一部分同学随学校流亡关内。冯庸大学后来在北平并入东北大学,爷爷又随东北大学流亡到陕西西安、四川三合,后来他跟几个同学北渡黄河去了延安,抗战胜利后随部队辗转回到东北老家。当时家园荒芜,父母亲已经先后离世。战争给他个人带来的伤害让他提起那段耻辱岁月心中永远有苦、有恨,说起来就牙根疼。他永远不能原谅日本侵略者。钱莉莉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她清楚爷爷的态度,所以她不敢跟家里人讲她在跟一个日本遗孤后代谈恋爱,但她又舍不得离开周子健。他是她的初恋,在他身边她觉得自己很美,走起路来人像在云上飘。她没有三毛那种浪迹天涯的野心,周子健也没有满脸的络腮胡子,也不会潜水,但他就是她的荷西。周子健年纪比她大,比她更成熟,一个年纪比她大的男朋友让她有安全感。毕业以后,双亲开始经常跟她叨咕女大当嫁,她总推说自己工作太忙,还没碰到合适的人;面对周子健的催婚,她说自己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只要两个人好,结婚不急吧。”她不忍心说出真正的理由,周子健可能猜到了也不愿意说出来挑破真相,两个人就那样既相爱又相瞒,直到他们恋爱的风声传到钱壮壮那里。都是体育圈子里的人,电视台经常出镜的女记者和报社体育部的大龄男记者谈恋爱的消息一旦传到钱壮壮那里,家人很快也就都知道了。不出她意料,除了哥哥以外的所有家人都反对他们恋爱。她以沉默不语、减少回家次数表达反抗,但过年吃团圆饭她躲不过,喝过酒的爷爷摔了筷子:“孩子,你再跟那小子继续来往,以后不要来见爷爷。”爷爷的狠话让她知道自己和周子健彻底没有可能。爷爷是穿过枪林弹雨活下来的,爷爷已经老了,她盼着爷爷多活几年。钱莉莉不能伤爷爷的心。伤爷爷的心,就是伤爸爸的心。她不能对不起家人。她只能伤自己的心,还有那个永远没机会走进自己这个大家庭的男人的心。
与周子健伤心分手后,经过家人介绍,钱莉莉后来又谈过几个男友,每一次都是从陌生到认识,谈了谈,然后就没了下文。在她心里,她后来交往过的那些男人其实都有比周子健更优秀的地方,但哪个人又都比不上周子健。初恋的感觉,在她心里打下的烙印太深,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抹掉。
一晃,女记者钱莉莉三十大几了。认识她的人,终于听到她将要结婚的消息。
跟同龄人相比,钱莉莉和韩雪飞都是晚婚。
韩雪飞参加钱莉莉婚礼时,她自己也没结婚。能够进入她法眼的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人不难找,但她试图交往的,人家明显都嫌她个子太矮小。同龄人纷纷嫁人、生儿育女,她还是孑然一身。婚嫁之事,她不能说不着急,好在她有学业牵挂,研究生毕业后她继续读博士,学校图书馆藏书丰厚,书海无涯,写论文没有止境,这篇写完还要写下一篇,要给学生上课,还要评职称、谈恋爱,成家之事可以暂时不排前面。她从书里汲取力量,不断安慰自己:诸事顺其自然,强求不得。不相爱、不和谐的家庭不如没有。不嫁人没什么了不起。参加钱莉莉婚礼之前,她已经知道新郎是杜松林。那个她和钱莉莉第一次去看篮球赛时,被钱莉莉趴在她耳边评价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篮替补后卫,多少年之后竟成了钱莉莉将要与之走进婚姻殿堂的新郎,如果钱莉莉能够预见未来,当初她会如此评价这个男人吗?钱莉莉几次恋爱未果,全家人都替她着急。与周子健分手五年后,钱壮壮牵线搭桥,她开始与杜松林以婚姻为目的交往。哥哥极认真地对她讲:“你跟松林好好处,他虽然打球成就不算高,也谈过恋爱,但人品没得说,我们从青年队开始在一起打球这么多年,对他很了解。要不是小月出了意外,你没机会得到他的。”高个子女孩儿小月是杜松林的未婚妻,在省队打排球,在一次训练时突发心脏病猝死,而那一年小月本来已经决定打完比赛就退役办婚礼的。小月猝死后,杜松林拒绝跟女孩子交往,多次拒绝熟人的介绍,直到老队友出面举荐自己的妹妹。钱莉莉他早就认识,小黑丫头小时候还来队里坐场边看他们训练,也到比赛现场坐家属席看过他们比赛,没想到现在出息了,成了电视台体育记者,长得也比小时候好看了。
在钱莉莉和杜松林的婚礼上,韩雪飞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婚礼上的女方嘉宾,除了少数大学同学、单位同事,钱莉莉的家人、亲戚几乎没有矮个子;新郎的亲友团,无论男篮教练、队员,还是杜松林的家人,全都又高又大,在个子普遍较高的东北人堆里也都是大高个儿。被婚礼上大杯喝酒、大声说话的高个子们包围着,韩雪飞小心翼翼,心灵的隐秘处仍旧有一点点无法与旁人言说的自卑。她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甚至有点儿不想跟几年未见的大学同学闲聊。别人可能以为她有女博士的高傲,但她清楚自己其实从来不是一个高傲的人,虽然她知道自己也有强大之处——她是同学中唯一还没结婚的女生,但也是唯一的女博士。大学同学面对面,有的连她的姓和名都省略了,直接以大博士称呼,她每每以平静的表情笑纳。在同学眼里,博士身份是她唯一的骄傲。他们也许是在安慰她至今没有自己的小家庭,但为什么不能理解为他们是在羡慕她呢?一个有着博士头衔的大学讲师,个子矮小,没有男人爱慕,她的人生不算完美,但能在大学里教书,不用天天坐班,有课才需要出门,每年有两个假期可以安心宅在家里或者四处游山玩水,不是挺好吗?如果有人说她孤僻,她承认确实有一点儿。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意与其他人哪怕熟人交往。她和身边人没有共同语言。同龄人在一起议论时装、电视剧,谈论儿女上什么幼儿园,送哪所重点小学时,她对那些话题提不起兴致来。有那些东扯西聊的时间,不如去图书馆翻书。所谓孤独,是不是也得建立在内心的强大上?她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也不在乎别人审视自己的目光。大学同学举办婚礼都邀请她了,有的她抽时间参加,多数情況下她只是打个电话表达一下祝福,委托别人把份子钱带过去。她不心疼份子钱,心疼宝贵的时间。但钱莉莉的婚礼她肯定要来的,毕竟曾是好友。偶尔打开电视看省台的体育直播节目,遇到钱莉莉出镜,她会多看几眼。钱莉莉比在大学时漂亮了,化了妆的缘故吧,也许是她的小脸盘适合上镜。她后来很少主动给钱莉莉打电话。隔着行当,她们好像话题并不多。她也怕打扰钱莉莉的工作:万一她打电话那会儿钱莉莉正出镜录像呢?
新郎、新娘在台上说过结婚誓词后,韩雪飞没有和同学一起等待新娘、新郎过来敬酒,她悄然离开,甚至没跟钱莉莉特意去再打个招呼。处在婚礼忙乱中的新娘,不会留意一个老同学是否提前离开的。更何况,她事先已经跟周子健有了约会。
周子健与钱莉莉分手后离开报社去母亲定居的大阪读研,又去东京读了博士,毕业后没有接受母亲的挽留,而是回母校研究、教授日本文学,与韩雪飞成了不同院系的大学同事。他们在校园里再次相遇,几次交谈过后,双方都有点儿惊讶对面的人居然都还没有找到人生的另一半。两个在外人眼里性格看上去都有点儿内向、怪僻的异性同事开始交往。韩雪飞喜欢周子健,相识后心里就有了他,而那时候他心属钱莉莉。不能说她一点儿不在乎这个。如果不是钱莉莉家人反对,他们很可能已经结婚,不出意料还会生儿育女。但对他们的交往史,她又不能十分在乎。一晃她三十多岁了,理智告诉她人世間可能再不会有一个比她年纪大、从来没谈过恋爱的高个子未婚男人在前方等待她。一个男人如果三十多甚至快四十岁还没追过女生,没谈过恋爱,这个男人多半可能是不正常的。那不符合人性。她告诉自己要学鸵鸟——有些事情你假装不知道就好了。钱莉莉是她与周子健之间的一个禁忌,她不在他面前说从前的好友,周子健也从不主动提起。他们把上课时间安排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段,下课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在学生食堂一起吃饭,偶尔去学校外面的特色小馆子改善伙食。他们拥抱、接吻、上床,谈家国大事,说学校教学改革,谈同事的长短,但他们在心里都包裹上了一层防护网,守护着各自的过往经历。周子健没问过她以前是否跟谁谈过恋爱,她也从来不问他在钱莉莉之后,在日本学习期间是否交往过当地的女友。内心难免猜测,相信他有过,但她不问。知道了又如何,徒增烦恼而已。接到钱莉莉婚礼请帖,这次她没忍住,委婉地问周子健是否知道钱莉莉要结婚了,是否接到了邀请,她在周子健的脸上看到的是平静如水,他说没接到。那是他们极少谈到钱莉莉的时刻,她选择相信他,但她要去参加婚礼,那就婚礼后再见面。他们约好了去市政府广场旁的省博物馆,那里正有一个日本书画展,参展的一个日本书法家是周子健在大阪学习期间的熟人、朋友,他想去观摩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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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年底,两个大龄博士结婚了。韩雪飞三十四岁,周子健四十岁。他们没办世俗婚礼。那种婚礼是给年轻人准备的,二十几、三十来岁正常年龄结婚的新人,他们可能愿意接受婚礼的热闹,也许双方家人也希望他们举办这样的仪式。世俗一点儿想,如果大家心里有经济账,举办婚礼的时候,可以把这些年已经随出去和未来将要随出去的份子钱收回来,在经济上不亏。韩雪飞和周子健愉快地达成了共识,他们不在乎这个,不想用一场世俗的婚礼证明两个人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合法生活。有一张结婚证就可以了。两家长辈相约在辽菜名店鹿鸣春一起吃了饭,然后他们利用寒假去日本蜜月旅行。他们游东京、京都、奈良、北海道,周子健故地重游,韩雪飞是新奇的第一次。她很喜欢京都、奈良,那里的建筑风格和街头氛围让她更容易想象历史上的唐朝。这一点周子健与她有共识。那次出行的最后一站是去大阪见周子健的母亲。
菅野纯子回日本定居的第四年与周子健的父亲离婚,五十岁时再嫁,先生是一位七十岁的长者,菅野家族的老朋友,年轻时在中国东北奉天铁西的一家铸造冶铁株式会社工作,会说简单的汉语。菅野纯子把在中国生育的儿子和女儿先后接到身边读书,儿子博士毕业后拒绝她的挽留回中国,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大阪找工作、嫁人成家,留在她身边生活。周子健带韩雪飞去见菅野纯子之前,韩雪飞已经见过菅野纯子不同年代的照片,知道婆婆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矮小的日本女人。婆媳站在一起时,她发现自己比婆婆矮了半头。婆婆是日本女人中的高个子,怪不得周子健个子高。韩雪飞不会日语,但跟婆婆交流时无障碍,在中国生活了多年的婆婆说一口流利的东北话,陌生人听了完全可能以为她是地道的中国人,只不过她现在说汉语时,多了些敬语用法,声调比纯粹的东北人更柔和些。菅野纯子说,她年轻时没读过大学,再婚后上老年大学读旅游专业,偶尔跟老伴去大阪的商业中心心斋桥那边做义工,帮旅游、购物的中国人寻找心仪的店铺。真是做义工,完全不收任何费用,也不会刻意把游人往熟悉的店里带,给自己谋利。来大阪旅游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说明中国人现在有钱了。菅野纯子说到这些时看上去挺骄傲,好像她还是中国人。韩雪飞在婆婆的脸上找到了丈夫神情的出处,母子俩表情真像。她从婆婆的目光中看出一个女人掩饰不住的爱子之心,但她确实又理解不了婆婆当年怎么会那么狠心抛弃儿女、丈夫,那么决绝地离开中国的家——她小时候本来是在中国东北出生长大的,对日本的了解完全来自家人的述说,是什么力量让她有那么大的决心呢?祖籍、血缘的力量如此强大吗?韩雪飞有疑问,却没好意思向婆婆提出来。她也不想问周子健。丈夫也不好回答吧。人与人之间,永远会有隔阂,哪怕同床共枕的人,她不希望别人过多探问自己的内心,反过来她也不会主动去过问别人,包括飞越大海才难得见一面的婆婆。
结婚四年后,韩雪飞生下女儿周怀玉。结婚之前他们商量过,两个人得要个孩子,前提是顺其自然,不苛求。她是高龄产妇,怀孕期间各种不易,遵医嘱提前做了剖宫产。儿媳妇手术生产时,菅野纯子特意从大阪过来,纸尿裤等各种婴儿用品托运了满满两大箱。菅野纯子再婚后,周子健的父亲也找了女人,又有了一个儿子。周子健跟后妈不亲,来往不多。韩雪飞生孩子做手术时,两个婆婆不约而同都来医院探望,加上她自己的妈妈也天天去病房,三个女人投入了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重视和关切,她们彼此微妙的关系,让韩雪飞盼望这一刻赶紧过去,同时面对她们三个人,她身心俱疲。
韩雪飞后来回想,自己身材明显开始发胖,应该是从怀孕时开始的。跟周子健谈恋爱时她还是个“排骨人”,结婚时体重刚到九十斤,怀孕最重的时候将近一百四十斤,周子健笑说她变成了行走的小肉球,怀的肯定是双胞胎。考虑到后期要给孩子哺乳,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她在妈妈的伺候下努力吃喝,本意用于育婴、催奶的汤汤水水很快撑大了她的胃口。她平时运动量不大,除了带女儿下楼晒太阳、玩耍或者去学校上课,很少专门运动,体重从此再没下过一百二十斤。从前苦恼吃多少好东西都长不了体重的小瘦子变成了胖矮人,怀孕前的各种衣裳压进箱底,一件都穿不了了。与她相比,周子健的体型一直保持得挺好。周子健坚持运动,没有课、不写字的时候去游泳馆游泳或者早起去北陵公园林子里打太极拳。他们并排一起走路,从外表上看,六岁的年龄差距已经悄然抹平,好像压根儿就不存在。那几年韩雪飞不断添置新装,着装风格有了巨大变化——生孩子之前尽管年龄不小了,但她的穿着风格基本上还停留在读书时代,简朴、随意、休闲;生过孩子,体型变胖以后,她的服饰风格更庄重,新衣裳不但标志着她已经做母亲,也能够匹配她的副教授和教授夫人的身份。价格贵贱不再是首要考虑因素,他们的工资收入虽然不算高,但周子健书法的润格越来越丰厚,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偶尔跟丈夫自嘲越来越胖的身材时,她在心里反思自己从前瘦削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个部位开始先胖起来的,就像她悄悄观察、思考过身边的哪些人先富起来了。思考的结果当然是自己的胃口大了。作为高龄产妇,无论怀孕期间还是生下女儿之后,她都几乎不考虑自己的身材,一切以孩子为先。她身体的所有部位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悄悄膨胀,人比从前大了不止一圈儿,大腿根部和肚皮因为怀孕而长了妊娠纹。丈夫惊讶她居然奶水充足、可以亲自哺乳,连奶粉钱都省下了。不放心外人又心疼年迈的妈妈,她不请保姆,自己亲自带女儿,长时间抱孩子、做家务让她的肩背变宽变厚,从前的细胳膊粗壮起来;经常带女儿出门晒太阳,到处跑,她的两条腿也越来越壮实。
大学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时,韩雪飞和钱莉莉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相视矜持地笑笑,很快热烈拥抱在一起。钱莉莉也胖了!钱莉莉说她是生完儿子以后逐渐胖起来的,之前因为经常出镜,她的体形一直保持得挺好,生下儿子后,她退下来做制片人,难得再出镜——这些年传媒大学专门学新闻、学播音主持的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应聘进了电视台,业务水平和镜头前的形象都不差,老同志该让位就得让位,后浪推前浪是自然规律,人得服老。杜松林退役后去南方一家篮球俱乐部当助理教练,带青年队员,长年在外面带队训练加比赛,他们的家她得全力照顾。老杜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常说家里不用她考虑挣钱,保养好自己、带好儿子最重要。说到杜松林,在韩雪飞眼里,钱莉莉的幸福感不亚于年轻那会儿说到周子健时的那种爱意满满和羞涩。有那么一瞬间,韩雪飞心中升起一种冲动,她想把钱莉莉拉到一个角落,她想坦诚地问钱莉莉,她的心中是否还有周子健?男人与女人之间曾经的感情,真的会被时间、现实和生活中有了另一个合法的婚姻伴侣冲淡吗?当然,只是瞬间冲动而已,她清楚自己不会张口问的。那一刻她再一次意识到,今生、今世,周子健是她和老同学之间永远的禁忌,她忘不了当年她在电话里把自己的婚讯告诉钱莉莉时,电话那头钱莉莉沉默的时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很长时间过后她才听见钱莉莉有些沙哑的声音:“祝福你们!你要一辈子对他好!”这正是她选择打电话而不是当面告知的原因。她相信钱莉莉心里也许还有周子健。相比男人,女人更恋旧。周子健心里是否还有钱莉莉?她不问。问是自讨苦吃,是破坏当下的好日子。她问了,他会说吗?当年他们决定不办世俗婚礼,静心细想,一部分原因正是有钱莉莉的存在吧?举办婚礼,钱莉莉她必须邀请,而在那种重要、敏感时刻——如果有婚礼的话,她不想见到钱莉莉,也不想让周子健在那种时刻见到从前的女友。她认为他们两个有默契,不说破而已。当她和钱莉莉已经身为人妻、人母,她们之间多了如何教育下一代的话题,这话题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她们之间暗藏多年的尴尬和提防。跟大学同学相比,她们生育下一代太晚。大学同学有的刚一毕业就结婚生子,下一代普遍已经上大学,有两个女生荣升姥姥,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孩子还在上中学。杜俊成比周怀玉大两岁。那次聚会只有她们俩带了孩子去凑热闹,她们坐在一起说话时,杜俊成与周怀玉紧挨着吃饭,两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多,说说笑笑挺热闹。杜俊成长到一米八六了。韩雪飞问钱莉莉:“准备让儿子打篮球吗?”钱莉莉跟她耳语:“老一辈不舍得让他吃那个苦。他从小练过一阵基本功,天赋不算突出,弹跳一般,足底筋膜炎反复不好,打专业前景不怎么乐观。你看到他有点儿胖了吧?可能是我喂养得太好了,营养过剩。老杜这些年在外面兜兜转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多带儿子,他现在打球纯粹是玩儿加上为了减肥。打算让他考个大学,在大学里业余时间打打玩儿吧。”
高中生杜俊成确实有点儿胖,看上去明显营养过剩、运动不足。在他的脸上甚至还能看出婴儿肥。杜俊成长得像钱莉莉,笑的时候脸上还有点儿钱壮壮的影子,这让韩雪飞想起多年前在体育馆跟钱莉莉一起现场看钱壮壮打球的日子。“外甥像娘舅”,老话讲得不错。韩雪飞有点儿喜欢这个大男孩儿。孩子很有礼貌,主动给坐在身边的周怀玉布菜、倒果汁,看上去挺厚道。跟20世纪挨饿年代出生的长辈相比,这一代孩子简直太幸福了,个头普遍高出父母,身体更加健壮,脸上胶原蛋白满满。周怀玉生下来七斤多,小学六年级时就跟妈妈一样高了,初三毕业时长到一米六五。怀玉出生后,所有的生活用品在同龄孩子中都是最好的。亲奶奶不断寄来各种国际大牌生活用品,从奶粉、纸尿裤到玩具、衣裳;居住相隔不远的姥姥、姥爷也尽其所能,不但买各种东西,还经常过来帮忙带孩子去北陵公园玩耍,夏天晒太阳,冬天滑冰车。最大的宠女狂当属周子健,中年得女的教授,对晚来的小女儿有求必应。女儿看电视喜欢那些出头露面的节目主持人,上小学时就说自己将来读大学要学播音主持专业,毕业以后要進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老爸周子健听后爽快地表示同意、赞成。韩雪飞希望女儿像她和周子健一样多读书,将来在大学里找个职位,但是面对女儿的选择,面对周子健的无原则支持,她只好哑口。家里不愁吃穿,女儿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吃了太多甜食的周怀玉像妈妈一样不太爱运动,个子像爸爸,皮肤像妈妈,算是挑了父母优点长的。韩雪飞看到女儿跟杜俊成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声说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两个孩子看上去挺开心的样子。
那次聚会之后,韩雪飞和钱莉莉慢慢联系又多了起来。钱莉莉好像更主动些。她偶尔会打电话给韩雪飞,有时候是约她出去吃饭,顺便告诉韩雪飞谁谁又求到她,又让她帮忙找老周写字。周子健的书法据说已经有了收藏价值,求字的人多起来。写字这事,周子健年轻时是业余爱好,名气越来越大后,不是谁花钱都能请得动的。周子健是个矜持的人。钱莉莉总是通过韩雪飞,她先把钱交给韩雪飞,再提求字人的具体要求。因为有了韩雪飞的督促,周子健每一次都能如期完成,这让钱莉莉感觉自己还有面子。她把那些没裱过的字摆在自家客厅里反复观摩,每一幅字她都认真拍下作留念,好像那些字专门为她写的。从前的很多人和事已经被时间冲淡,但初恋是不能忘记的。回忆他的方式之一是跟他现在的妻子、她从前的好友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太亲密了她怕自己受伤害、韩雪飞不高兴,不联系她不甘心。她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远远地看着就好。
钱莉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周子健。她不想见他。或者说,是不敢。就像女人剖宫产手术的刀口,如果表面已经长好了,那就别再翻开。除非里面又长了不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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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莉莉入睡前做面膜时,手心、手背也涂抹了面膜液,双手投降一样举起,湿乎乎的,不方便触摸任何东西。床头柜上手机开始唱歌,她有点儿惊讶:谁这么晚了还打来电话?是一个不在通讯录上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她还是摁了接听键。晚来的电话总归有晚来的道理。电话里传来字正腔圆、普通话标准、明显带了播音腔的女声,一开始她以为是台里的哪个年轻人换新手机号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个年轻的声音在说:“阿姨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了,我是周怀玉。”哦,原来是周怀玉,她当然知道她是谁。她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怀玉这孩子,她见过一面,因为是那两个人的女儿。她认真打量过小丫头,在孩子的脸上看到些许周子健的模样。如果他们一起生个女儿,会不会是这个女孩儿的样子?至少有小丫头的影子吧?但谁的人生能够重来?那种回首和设想只会扫当下生活的兴。周怀玉是第一次给她打电话。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这么晚了。她抓起面巾纸把手擦干净,认真听周怀玉讲话,电话里周怀玉说:“阿姨,抱歉这么晚了打电话,您现在说话方便吧?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一下您呢。”“孩子,客气啥,有事说吧。”“是这样的,我们要开始实习了,院里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找单位,我也不认识别的有能力的专业人士啊,就想到麻烦您了,看看方不方便安排一个对口实习的岗位。您知道我的专业,当初报志愿时我妈妈还向您请教过的。阿姨,我爸妈不知道我给您打电话,实习的事我不想麻烦他们,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最好。您这个电话我是跟俊成哥要的。”最后一句话让钱莉莉笑了,感觉自己像一个愚笨的学生上语文课终于找对了中心思想,周怀玉希望到电视台实习,而作为母亲的她更看重“俊成哥”这个中心。怪不得丫头敢在这个时间拨通她手机,原来是有“内鬼”在指引,儿子最清楚她白天很忙,只有晚上九点钟后肯定在家里,并且还没上床睡觉,是她有耐心、方便接电话的时间。自从儿子上大学住校,她下班后要么在外有饭局,要么去瑜伽班,抽空还要去父母或者婆家看看,但九点钟以后要回自己小家的,儿子跟他视频一般都选在这个时间段,老杜没退休还在南方的时候,一般也是九点钟后跟她联系,如果当天有比赛,通话时间会更晚。只是儿子不会想到今天她恰好在做面膜吧。不期而至的电话让她知道儿子和周怀玉一直有联系。儿子从小到大文化课成绩不突出,但因为人长得高大周正,从上高中开始,身后追随的女孩子不少,老杜曾经开玩笑说儿子招女生,像舅舅年轻的时候。但儿子还没往家带过女友。母子俩谈心,她记得儿子半开玩笑地问过她:“妈,您心中未来的儿媳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告诉儿子:“你跟她在一起舒服的。”她希望儿子将来能够跟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子成家。杜家人身材普遍高大,在文化素养方面还可以加强。这想法她埋在心底,没跟老杜流露过,怕老杜以为她嫌弃他没文化。儿子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又高又壮,但性格明显还像小孩子,贪玩儿,不够成熟。她并不催问他女朋友的事情。如果儿子认可了哪个女孩子,她相信他会主动往家里带的。儿子还在读书,毕业以后再考虑成家不晚。周怀玉的电话提醒了她,她还记得这孩子考大学时因为想要报播音主持专业,韩雪飞确实曾特意打电话向她询问。一晃要实习了,她会帮忙安排的。周子健不亲自打电话她不奇怪,小丫头说妈妈不知道她打电话,可能是怕遭到拒绝,给妈妈留个面子吧。但也可能真是孩子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敢于直接求人而不是让妈妈出面,这种性格她其实有点儿喜欢,跟她自己有点儿像。她想着明天去办公室见面时要跟怀玉叮嘱一下,播音主持专业的工作前景可能不像年轻人设想的那样简单,省里广播和电视部门已经合并,电视台多数频道收视率不高,上广告费劲,听说台里欠银行不少贷款,经济形势不乐观,能开出来基本工资已经不错了,奖金什么的是奢望。以后年轻人再想进电视台,要经劳务公司派遣,都是合同制。铁饭碗不存在了。她这样的年纪无所谓,“老人老办法”,再干几年就退休,年轻人是否还要进入这个行当,真是要三思。现在很多普通大学也办播音主持专业,竞争激烈,不是名牌大学没有优势。她要跟怀玉谈一谈,但又不能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也要给孩子鼓励和希望,至少要启发她慎重选择就业方向。回想当年毕业分到电视台,那时候多少人羡慕她,转眼间电视台也成冷门就业单位了,现在台里一些年轻主持人的知名度可能还不如自媒体小网红。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伤感。网络兴起,报纸很少有人看了,听说很多年轻人家里不再安有线电视,广播听众多数是开车的司机,很多人了解新闻靠浏览手机。幸好体育节目还有一些观众,台里体育频道国内职业篮球联赛转播收视率一直不错,稳排频道第一名。老杜在南边带了年轻球员,头些年她在电视上能看到他作为助理教练坐在球队替补席上的画面,她每年会利用休年假的时间去南边跟老杜会合,春节或者联赛间歇,老杜也会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老杜明显胖了,也老了。老杜退休后从南方回来,白天偶尔出去跟当年的队友打打球,活动活动胳膊腿,锻炼为辅、聚会为主。老杜在南边买了房子“静候佳人”,他早就说那边气候好,冬天不冷,等她退休了他们两边跑,冬天去,夏天回。老杜还说要补偿他多年不在家的遗憾,退休回来后在家里干家务挺自觉。钱莉莉习惯了一个人在家里,老杜回来后家里声音太杂,一开始她有点儿不习惯,慢慢才开始习惯了家里有人陪伴的日子。家里有个男人在,过日子心里有底。以前她每天出门或者入睡前要把窗户、煤气、家用电器开关挨个检查一遍,现在她出门抬腿就走。跟怀玉谈话结束,她听到老杜在客厅里大声问她:“谁这么晚打电话?是儿子吗?周末儿子又不回来啦?”习惯了在训练场上跟年轻人喊叫的老杜,在家里嗓门儿也不小。她像往常一样跟老杜随口乱开玩笑:“你未来的儿媳妇。”话一出口,心跳忽然加快,莫名地有点儿忐忑起来。俩孩子真好起来,韩雪飞会同意吗?周子健会同意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同意还是反对。周怀玉符合她对未来儿媳家庭出身的要求,唯一遗憾的是个头儿不算理想,虽然比她妈妈高出挺多了,可是跟一米九二的儿子站在一起,还是有一点儿不般配。关键是,那两口子会同意吗?真成了亲家,面对面的时候会自然吗?老杜这边,她倒是可以做主。在家里她是一把手,她相信老杜不会反对,虽然老杜应该知道她年轻时跟周子健谈过恋爱。体育圈子就那么大,谁跟谁好过不是秘密,但这么多年,老杜从来没提过一句周子健,放心她自己在家里带儿子,一个人跑南方挣钱、养家,她也从来没提过一句小月。谁年轻时会是白纸一张呢?越出众的人越复杂吧?人都是活在当下的。年轻时的事,偶尔回忆可以,不能当日子过。如果爷爷还活着,如果爷爷知道重外孙子可能跟他拼命反对过的男人的女儿成为一家人,爷爷会怎么想?还会酒后摔筷子吗?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她有时还能想起他。她生命源头的那个老人,他真是宠她,她梦见过自己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在小河沿动物园看长颈鹿,小时候爷爷经常带她去小河沿看动物。可爷爷也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当初他不反对,她的生活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至少有另外一种可能吧。当教授夫人也是一种活法。她挥挥手,让自己赶紧入睡。老杜已经鼾声如雷。
8
韩雪飞接到钱莉莉的视频电话时,她刚刚上楼回家。钱莉莉问她:“亲爱的,你在干什么?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韩雪飞在外面排了一个多小时队才做上检测,身上凉透了,冷冰冰的,上楼后还没缓过来。她想了一下,回答钱莉莉:“什么日子?核酸检测的日子呀。我们小区今天第一次检测,听说后面可能还要做几次。你们做了吗?”韩雪飞家在学校西边水木清华小区,往西不远就是塔湾。那边一个小区发现了新冠病人,相关街道和小区开始封闭,整个城市都要做核酸检测。钱莉莉说:“昨天我们已经做过一次。你真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三毛去世三十年。”韩雪飞沉默了。这个世界上每天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离去,人能记住的多数是跟自己有关的日子,而一月四日,是三毛去世的祭日。她年轻时读三毛,虽然不像钱莉莉那样有很深的情感投入,但钱莉莉说三毛去世三十年,她也有一点儿感伤。她还记得钱莉莉毕业论文本来是准备写三毛的。三毛去世时,她们都还没有结婚,钱莉莉那时候应该还在跟周子健谈恋爱,那时她在读博士,钱莉莉给她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竟痛哭失声。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三毛生于1943年,如果活着,快八十岁了!1991年三毛离开人世时不到五十岁。曾经勇敢浪迹天涯的人以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主动离开这世界,而她们这些不算浪漫的人还活着。现在她们比三毛离去时还老了,她们都快退休了。尽管新冠疫情前景未卜,世界上每天有那么多人染病、死去,可她们都还健康地活着。活着就好,对吧?何况他们还有下一代,还在为儿女的事情操心。
韩雪飞没想到女儿会背着自己去找钱莉莉安排实习。女儿有主见,也有办事能力,在外面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远远超出爸爸妈妈。他们曾经关在校园里太久了,有点儿主动远离尘嚣,与外界的联系不如女儿紧密。他们是老爸、老妈,对女儿娇生惯养,她在理智上告诉自己要做严母,对女儿方方面面都要管教严厉,但落到行动上却总是严厉不起来。宠女之情,周子健比她严重得多,每当她对女儿表情稍微凝重,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周子健的目光就像刀子般锋利地扫过来,让她赶紧退让投降——丈夫性格温和,他只在她严厉教育女儿时脸上才有这样的表情。更何况周怀玉还有一个亲奶奶在远程宠溺她——过十岁生日时,奶奶甚至专门接怀玉去东京迪士尼乐园游玩了一次。自从孙女出生,奶奶每两年过来看孩子一次,经常给孙女寄来各种时尚日常用品,吃、穿、用各方面,周怀玉在同龄人中一直在引领时尚潮流。周怀玉文化课成绩一般,好在父母任教的本校播音主持专业文化课要求不高,只要专业课通过,文化课过二本分数线就行,加上不必离家去外地,女儿虽然没念理想名校,能留在父母身边,他们也能接受。怀玉唯一让他们操心的事情,是她在追星当“粉丝”时有那么一点儿狂热。怀玉不追影星、歌星,她追篮球明星。为了能去比赛现场近距离看篮球运动员,女儿曾经专门去练跳舞,落选“篮球宝贝”之后失落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们不怎么反对女儿追篮球明星,女儿经常跟他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的篮球比赛,他们有时候也在一起议论,从NBA到CBA,耳濡目染,女儿从喜欢篮球运动到喜欢篮球运动员也在情理之中。再说那些身材高大、球技出众、性格阳光的球员,别说女儿喜欢,他们作为成年人也愿意多看几眼。在这个篮球氛围浓厚的城市里,同事之间讨论正在进行的职业联赛很常见,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偶尔参与同事交流的话题。女儿追星只要不太疯狂,何必反对。青春的荷尔蒙,即便你自己失去了,欣赏别人也是好的,更何况怀玉从小就有点儿胖,如果因为喜欢篮球运动、喜欢球星而能激励自己经常出去锻炼,那是最好不过的。怀玉追星時的投入,让韩雪飞想到自己年轻时看球员打球的那种激动。女儿这种性格也许是随了自己吧。女儿有些胖,或者文雅一点儿说叫丰腴,一看就是富裕年代出生的孩子,娘胎里就营养充足,成长的过程中吃的都是好东西。她记得周子健开玩笑地对女儿讲:“还吃,该减肥了。”周怀玉笑嘻嘻地一边咀嚼美味一边反驳:“老爸,我这是替你们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呢。我胖证明咱们家生活富裕,对吧老爸?”怀玉对自己的胖不太在意,她身边一起玩儿的女友就没有瘦人。她记得女儿上小学一年级时问过他们:“爸妈,你们小时候爱吃肯德基原味鸡块还是墨西哥鸡肉卷?”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坐在肯德基店里,周怀玉手里正拿着原味鸡块。和周子健相视苦笑过,她告诉女儿:“我们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肯德基的东西,能吃饱肚子不挨饿就不错了。”怀玉说她有几个朋友才叫铁杆球迷,人家知道心中的主队每场比赛的地点和时间,经常去桃仙机场接送出发去比赛或者从外地回来的球员,买球衣、球鞋等待崇拜的球星拍照、签名,时间充裕、经济能力好一点儿的结伙买票去主场看球赛,有的还追随主队飞到客场去看球,那才叫真“粉丝”。跟那些“粉丝”相比,怀玉说自己是小巫见大巫,是比较理智的球迷了,只是在电视或者网络上看看比赛直播,很少去现场。他们唯一一次反对女儿追星是在去年年初,科比不幸坠机的消息传来,怀玉和几个朋友准备开个小范围的追思会。那时武汉已经出现疫情,到处人心惶惶,年轻人如此鲁莽地往一起扎堆,韩雪飞还没表态,周子健就拦住女儿不让出门,态度十分坚决,然后又给女儿出主意:“现在不是时兴网上祭奠吗?你们在网上纪念一下不行?”女儿也想到了在家里更安全些吧,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建了个群,大家一起在网上怀念那个篮球打得很好的高个子男人。科比是多么宠爱美丽的瓦妮莎和他们的女儿呀。可怜她们母女了。
因为疫情,所有的实习都提前结束,但钱莉莉与周怀玉的联系没断。钱莉莉的第六感觉神准,也许是母子连心吧——杜俊成确实爱上了周怀玉。杜俊成大学读运动康复专业,父亲和舅舅都是职业球员出身,妈妈一直在电视台体育频道工作,他对各项体育运动尤其篮球非常熟悉,他与喜欢篮球的周怀玉有共同语言。他把周怀玉带回家里,杜松林见到儿子认真带回来的正牌女友,那种想要仔细打量又不好意思多看几眼的窘状,让钱莉莉想笑。怀玉是个懂事的女孩儿,只要儿子真心喜欢,她无话可说。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周子健和韩雪飞是否同意两个孩子相处。这种担心,她不能跟老杜讲,一言难尽。老杜不反对儿子和怀玉在一起,已经让她感慨他真是大胸怀的男人。儿子问她:“妈妈,小玉没跟她爸妈公开呢,您觉得,她先回家去讲,还是您跟她妈妈先透露一下?毕竟您跟韩阿姨是同学——如果小玉先跟她妈讲了,您不事先打招呼,是不是不太合适?”母子达成的共识是:看周怀玉的态度,如果她下决心了,她肯定会择机跟父母讲的,然后看情况钱莉莉及时跟进。
钱莉莉不想催问两个孩子,恋爱这种事情,很多情况下欲速则不达,她愿意好事水到渠成,但她也有自己的事可以做,那就是主动与韩雪飞联系——男方家长做事情要主动啊。她比从前更经常给韩雪飞打电话、发微信,大家因为疫情关在家里,不方便聚会,但不见面一样可以加强沟通。她想到一个词——热身。运动员训练和比赛之前必须充分热身,她跟未来的亲家要主动多联系——如果两个孩子将来能成,需要她“热身”的话,她要加油了。
钱莉莉不断热身的结果是,两家人相约成功,计划在五月一号聚会。钱莉莉的理由是,她替人求写的书法作品得到众人的认可,周教授太给她面子了,她脸上有光,必须亲自感谢。韩雪飞在她的游说下,也同意动员老周出去一次。疫情当前,她关在家里上网课、给毕业生看论文,挺长时间没出去吃饭了,跟老同学见面聚聚也好。两个年轻人自然举双手赞成。他们把时间定在辽宁队与广东队第三场决赛那天晚上。三局两胜的赛制,前两场两个队打成了一比一平,第三场是决定冠军归属的一场关键比赛,两家人一起看比赛热闹。杜俊成和周怀玉本来跟朋友说好了去铁西那边一家有大电视的饭店,年轻的朋友们边吃饭边看球,因为钱莉莉的提议,他们跟那边毁约。聚会地点定在征服者串吧。钱壮壮退役后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饭店,后来又支持儿子开了这家串吧,店里的墙上贴了一排篮球队员的大照片,休赛期会有球员过来,幸运的球迷能在这里跟心中偶像合影或者得到签名。今年的联赛因为疫情改成赛会制,很长时间空场比赛,不对观众开放,不能去现场看球的年轻人把串吧当成了主场。联赛季节,串吧的生意格外红火,大电视上转播比赛实况,顾客基本上都是球迷。串吧开业以来,钱壮壮几次跟妹妹一家说让他们过来热闹一下,钱莉莉却只在开业那天帮侄儿撑场面去过一次,送了硕大的花篮,但告诉儿子不要去表哥的串吧——表哥开店是生意,你去了买不买单?买单你表哥不好意思,不买单你表哥吃亏。这次妈妈主动提出去热闹一次,还是两家人一起看球,杜俊成开心。听说去征服者串吧看球,老杜也高兴:“壮壮跟我说了几次让我们过去热闹一下,就你总拦着!”
9
征服者串吧在长江北街,离韩雪飞家不远,走路不过十五分钟。钱莉莉把位置发给她时,韩雪飞想了一下,自己应该从串吧门口走过,当时没注意这是一家什么店,看店名不太像吃饭的地方,即便知道是可以吃饭的地方,因为她对吃串不感兴趣,没有特殊理由她也不会进去消费。她一直以为吃串是年轻人吃着玩儿解馋或者男人扎堆儿喝啤酒的地方,没想过有一天会跟钱莉莉一家来这里聚会。既然是壮壮大哥家里人开的店,去见识一次还是可以的。她还记得年轻那会儿跟钱莉莉一起去现场看比赛时那个笑起来满口白牙的阳光大哥。一晃快四十年了,不知道壮壮大哥变什么样了,上一次见他还是在钱莉莉与杜松林的婚礼上,那天是因为参加妹妹和队友的婚礼,壮壮大哥一直前后张罗着帮忙接待客人,他们只匆忙握了下手,打了一个招呼,没有机会多说话。壮壮大哥穿西服相当帅气。五一前一天,韩雪飞特意去焗了头发,出发前挑了一件显瘦的米色外套,是她和周子健三年前去巴黎旅游时买的,她还没怎么穿过。前一阵上网课时,她连电脑镜头都不开,学生只闻老师声音,看不见她真容,穿着家居服装就可以上课,省去了她挑选外套、梳洗打扮的精力。年纪大了,她平时对穿着已经不太讲究。一家三口快到时,她老远就看见几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店门口正在向他们这个方向张望。韩雪飞先认出钱莉莉,钱莉莉比她上次见到时好像又富态了些;年轻人是杜俊成,这孩子比头几年更壮了;上岁数的,跟莉莉长得很像的一定是钱壮壮——壮壮大哥老了!头发花白,人胖了许多;还有杜松林,韩雪飞上次见他真人是在他和钱莉莉的婚礼上,那时候他很精壮,后来在电视上隐约看过他的镜头,人比年轻时发福了,但头发是黑的,现在他的头发全白了。大家握手寒暄,两个年轻人竟然还轻轻拥抱了一下。钱壮壮招呼大家进去说话,他们走进店里,大堂的一排排桌子前坐满了吃客,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店里面十分喧闹,投影电视已经打开,体育频道的主持人在预热,啤酒花的气味扑鼻,各种肉串焦香四溢。钱壮壮带他们上二楼,预留的大包房里已经摆上了凉菜。周子健进门看见包房的墙上挂着自己的字,是竖幅的行书,李白的《将进酒》,他记不太清这幅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看风格大约是五六年前的。他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字挂在这种酒肉之地,他隐约有印象这字好像当初是钱莉莉通过妻子求写的,没想到会挂在串吧的包房墙上。好在是包房。在街上他第一眼就看出钱莉莉胖了,脸比年轻时圆了很多,眼角的鱼尾纹非常明显。他记得头些年他在电视上偶尔看到她时她的脸还没这么圆润。岁月不饶人啊!大家按各自位置序齿入席,他听见钱莉莉在对面大声对他说:“周教授,好多年没见了,你看我们大家都成胖人了,只有你还这么苗条,交流交流宝贵经验吧,你是怎么保持好身材的?”是的,环顾一屋子老老少少,只他一个人清瘦,十二个人的大台面,七个人坐着居然挺满。周子健笑着说:“大家都是幸福肥。用我家闺女的话说,胖说明咱们生活条件好,日子过得舒坦。我的经验没用,有用的话她们娘儿俩应该跟我一样苗条!”他的回复引起哄堂大笑。他在报社当体育记者时,采访过省篮球队,那时候篮球还没职业化,不是俱乐部经营,那时候钱壮壮和杜松林年富力强,岁数比杜俊成大一点儿,正是打球的好年纪。那时候他也年轻。现在他们都成了退休老人。
七嘴八舌欢声笑语声中,各种肉串、海鲜串、蘑菇串、蔬菜串陆续送上来,大扎的德国白啤酒、黑啤酒也端了上来。都是钱壮壮事先安排好的。周子健推说酒量不行,钱壮壮说:“老朋友多年没见,难得聚会,今天又是联赛决赛日,大家多少得喝点儿意思意思,算是给球队助兴吧,希望咱们能再拿个冠军。我看这样,女士啤酒、饮料随意,男士尽量喝啤酒。想喝红酒也行,那边红酒也醒上了。白的也准备了,但大家身体健康重要,我不劝白酒。这样,我提个建议,趁着比赛没开始,大家先吃东西垫垫底儿,待会儿比赛开始,喝酒时讲个规则,老哥儿几个以三分球为令喝酒如何?主队进一个三分球咱们干一杯啤的?”杜松林马上表示支持,杜俊成却另提议:“大舅,我不太能喝酒,但也想助兴,这么着行不,我喜欢1号付豪,我和他是1997年出生的同龄人,付豪抢到一个前场篮板球我喝一杯。”周怀玉接杜俊成话茬儿说:“大舅,我超级喜欢7号金金张镇麟,7号扣进一个球我喝一大口。”钱壮壮说:“你们年轻人,喝多少随意!”钱莉莉说:“我喜欢13号郭艾伦,这孩子永远不服输,拼劲儿太足了,艾伦进一个‘二加一’我喝一杯吧。”韩雪飞接她说:“大韩韩德君是我本家,大韩今晚进一个‘二加一’我喝一杯啤酒。”周子健笑道:“她们娘儿俩知道我平时不喝酒,但今晚我也助个兴,我挺喜欢3号‘小粗溜’赵继伟,他脑子聪明,有大局观,他助攻一个三分球我喝一杯。”
篮球是今晚的主题。大家说球、喝酒,有一个更重要的把大家团聚在一起的话题却藏在他们的心里,谁也没说出来。窗户纸还没捅破。两个年轻人明显的亲密关系当家长的能看不出来吗?但今晚不是说这个大事情的场合,合不合适,将来会怎样,孩子们还年轻,要找时间另说。大家先看球、喝酒。篮球虽然是一项运动,一个体力加智力現在又加上了商业的游戏,但他们的缘分某种意义上说却是从篮球开始的,值得大家在一起乐呵呵地喝几杯。
服务员打开包间门进来送新烤的肉串,他们听到楼下传来欢呼声。钱壮壮看了一眼手机,吩咐女服务员:“丫头,把电视打开,比赛开始了。”
是的,比赛开始了。比赛在浙江诸暨进行,电视转播画面很清晰,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女真,本名张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女真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