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为了等待它的镰刀。
——题记
星期天的上午,王志15岁的女儿正要出门,她新买的鞋子却不见了,吊诡的是,鞋子只丢了一只。
“谁偷了我的鞋?”她怒气冲冲地嚷着,冲王志抖着仅剩的一只红色带蝴蝶结的塑料凉鞋。
此刻的王志,心情很好,他穿着那件蓝色条纹的衬衫,这是小惠特意嘱咐过的。她说:“请你穿我送的那件衬衫好吗?”王志心里说,好的,怎么会不好呢!
王志没有理会女儿,他靠在沙发上翻一沓打印的诗稿,是那个叫小惠的女孩儿写的。她写山,写水,写一棵孤独的玉兰,也写一场狭路相逢的山雨。看得出这个18岁的女孩儿激情有余,却才华稍显不足。就算这样,他还是想把小惠的这些诗歌发表了,就在他主办的那本文学杂志上。她一定会很高兴,用她那双麋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洁白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如不胜娇羞的水莲花,令他怦然心动……
不!不!她还是个孩子,他们之间差了将近20岁,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马上站了起来。他和小惠约好了今天见面,就在那家花憩茶餐厅。10点半,不见不散!时间快到了,他必须马上出门。
女儿矮胖的身子堵在门口,那里的空间顿时显得局促狭小。这个胖妹冲王志喊道:“爸,我的鞋子被人偷走了!”
王志把小惠的诗稿仔细放进手提包。他从女儿身边的衣架上取下外套,顺便扫了胖妹一眼,那张熟透的西红柿般的大圆脸,让他不忍细看。同样都是女孩子,小惠苍白瘦弱,让人心生怜惜。他的女儿却不堪得像个发面馒头。真是不开化呀!就从不反省吗?小时候做个呆萌的大胖闺女,倒也不失可爱。15岁了,仍然是个大胖闺女,简直前景堪忧。
王志没有理会女儿,心里暗想:一定是你自己丢到哪里去了。没心没肺,跟你妈一样。真是烦人。
此时,正在冰箱里找东西的儿子砰地摔上冰箱门,冷笑一声说:“哈哈,我的奶茶也被人偷走了。四瓶奶茶。胖妹,你干得漂亮!”
这对15岁的双胞胎兄妹愤怒地互相盯着对方。儿子鄙视地说:“吃货!除了吃没有任何追求。”女儿攥着那只凉鞋向他冲过去,嘴里嚷着:“变态,你偷我凉鞋,你还偷我的花裙子。”
两人纠缠着撕扯起来,王志厌烦地皱起眉头,他准备快速出门,在局面变得更混乱之前。
就在他穿鞋的工夫,他的老婆江小红已迅速隔开了兄妹二人,她壮硕的身躯像座小型山峰一样巍然屹立,大声喝道:“都别吵,是奶奶偷的。”
两个孩子愣了,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一扇紧闭的房门。那里住着他们60多岁的奶奶,怎么会呢?奶奶?也就是爸爸的妈妈!她为什么偷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王志,似乎他有意隐瞒了这件丑事。
王志感觉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不满地瞪着老婆,20多年来,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从一个90多斤的小丫头,变成将近160斤的庞然大物;从说话像蚊子嗡嗡叫似的小可怜,蜕变为声可退贼的悍妇。曾经,她因为脸太小,每次敷面膜,脸上都会多出来好多面膜。现在脸太大,偶尔敷一下,面膜下会多出好多脸。
是什么让那个曾经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变得如此嚣张,竟敢公然诬陷自己的婆婆是窃贼!
这绝不可能!王志的妈妈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曾连续多年获得省级优秀教师称号。她最喜欢《周易》中的这两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样一位胸襟磊落的女人,与贼不共戴天。王志还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偷了同学一块橡皮,妈妈拿起铁尺把他的两只小手打得肿起老高。面对他的哭泣与哀求,妈妈没有丝毫心软,她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若再敢偷一次东西,我就把你的手砍掉。”那次的教训令王志终生难忘,也由此知道“偷”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事情。
而此刻,他的老婆正用世界上最可耻的事情令他蒙羞。她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冲王志说:“你妈是家贼,她偷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
王志顿时面红耳赤,他指着老婆,气急败坏地说:“你……你等着,我要是找不到证据,再跟你理论。”他大步冲向母亲的房间,一把推开门,打算冲进去,然后……他就愣在了门口。
不!他应该是被堵在了门口,屋里光线阴暗,大白天也拉着窗帘。他凭直觉感到脚边被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阻挡了。艰难地挪步去拉窗帘時,他踢翻了一只塑料桶,碰到了一块木板,还撞倒了一只装杂物的大纸箱子。与此同时,一股酸臭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硬着头皮冲向窗户,拉开窗帘,然后,王志就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
小小的屋子堆满杂物与垃圾,他心生厌恶,却又同时意识到正是他和妻子把这里当成储藏室的。起先只是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废弃的家电、断腿的沙发、过时的旧衣服、孩子小时候的布偶和玩具,以及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旧书……他哪里有理由厌恶呢?不正是他……和他们把这里变成这样的吗!
可是,那些花花绿绿肮脏的塑料袋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们遍布墙壁,装满诡异莫测之物,像一些恶之花,触目惊心。
江小红和两个孩子一起挤在门口,神情讶异,他们和王志一样,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进过这间屋子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一股莫名的怒火令王志扑向那些塑料袋子,他疯狂地撕下这些“恶之花”扔在地上。
江小红和孩子们打开那些袋子探究着,真是应有尽有:融化的大白兔奶糖、巧克力、发霉的饼干和点心,以及腐烂的各种水果………它们滋生了蠕动的蛀虫,孵化了鲜活的蛾子……
毫无疑问,这都是母亲趁人不备偷过来的。除了大部分是孩子们的零食外,他们也找到了女儿的那只红色蝴蝶结凉鞋和花裙子,找到了儿子的统一奶茶和墨镜,还在被窝里找到了江小红丢失的乳液、口红和眉笔,找到了一罐茶叶、两瓶白酒,找到了王志的领带、蓝色羊毛衫……总之她的小屋就像一座宝库,很多消失已久的东西,都在这里重见天日。
众人无比震惊,而那个可耻的贼——王志的母亲端坐在墙角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无动于衷,一脸漠然。
王志被母亲的所作所为击成严重内伤。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当成座右铭的母亲。
王志压抑着羞耻感低声质问母亲:“你为什么……偷这些东西?”
母亲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有。”
王志抓起胖妹的那条花裙子,气急败坏地抖动着:“这是什么?你还不承认!”
母亲瞪着眼睛看他,口气依然坚定地说:“我没有!”
王志呆呆地站著,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这种情形了,母亲却一把拽住他,另一只手指着江小红,神情诡秘地说:“我的狗被她偷走了,我的拴狗绳也被她偷走了。”
王志和江小红惊讶地对了一下眼神,在他们两人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养过狗,他们家也从未养过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母亲中邪了?!
这时,儿子突然叫道:“我知道了,奶奶好像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个15岁的少年与胖妹的混沌完全不同,他早熟、自律,智慧且敏感,有一个善于思考的大脑。
几个人面面相觑,王志冲儿子训斥道:“胡说!不可能!老年痴呆症病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经常出门就回不了家。”
儿子镇定地说:“没错!你说的是第三阶段,奶奶这是第一阶段。”他把打开的百度词条递到王志面前说:“你自己看。”
…………
一家四口迅速撤回客厅,各自用手机研究着关于老年痴呆症的信息。王志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只是没有清晰的了解,他只是曾经从新闻或影视作品中知道这些病人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甚至觉得有些好奇,甚至好玩儿,一个人怎么会忘掉所有的一切呢?
而现在,那遥不可及的事情却猝然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王志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事情?令母亲变成这样!
他们生活在一个房子里,每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她跟所有的老人一样,喜欢自言自语,有时会乱搭话,大家都不以为然,她说什么,也只当没说。
江小红嘟囔着:“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没想到竟然就……”
胖妹低声啜泣起来,她嘀咕着:“我害怕,爸爸会得老年痴呆症,我也会……”
王志惊讶地看着她,胖妹抹一下眼泪说:“百度上说老年痴呆症会家族遗传。”
江小红愣了一下,赶忙转移话题,她拍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地说:“哎,宝宝,咱们的蛋糕烤好了,有巧克力的,还有蓝莓的,是蓝莓味的呢。”她有意提高声音,向女儿■■眼睛。
胖妹立刻破涕为笑,她深深嗅了一下弥漫在空气里香喷喷的烘焙味道,快乐地叫道:“爸爸,你要吃蛋糕吗?”
江小红搂着女儿向厨房走去,边走边说:“要吃,我也给爸爸烤了荞麦玉米饼。”
王志听到荞麦和玉米的字眼儿,不禁眼前一黑。作为一名新近“晋升”的“三高人士”,抱歉,非高地位高收入高学历,而是指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也许,他的余生只配享用那些“粗鄙”的粮食。
时光,这个阴险的家伙,它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它像无耻的蛀虫潜伏在他的身体里,不卑不亢又不动声色地蚕食着他,直到把他吃干抹净。
王志不服气,也不甘心,在半年前刚刚拿到体检报告时,他对报告上那些上升的小箭头不屑一顾,自以为少吃几次肉,撒丫子暴走,就能干掉它们。于是他严格控制饮食,戒荤戒酒,并每天暴走两小时,结果不到半个月时间,就饿得头晕眼花,嘴里淡出个鸟来,看见街上的流浪狗,都恨不得冲上去啃两口。
更要命的是他还新添了跟腱增生的毛病,走不了几步路,脚就疼得不敢落地。尤其给他带来致命一击的是:单位一“糖友”,猝死于出恭时用力过猛导致的脑血管崩裂。
为什么他变成了一尊玻璃制品,须轻拿轻放,而且随时会破碎?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道,就真的只剩下粗鄙的余生了吗?他的内心充满恐慌,似乎正驾驶一辆失控的车子狂奔在高速公路上,他拼命握紧方向盘,不让失控的车子冲出路基坠入悬崖……
王志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来,是小惠。她在电话里忐忑地问:“王老师,您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您呀?”
胖妹端着几块蛋糕从厨房里出来,用小叉子举着一块递到他面前,诱惑道:“爸爸,你尝尝,很好吃的!”她神情喜悦,真是有福之人,转眼她已忘记刚才的不快。
王志躲开女儿,对着手机话筒搪塞道:“哦,我马上就到,马上。”他迅速挂掉电话,对随后出来的妻子说:“领导找我,工作上的事。”
江小红好似如释重负地说:“去吧,赶紧去吧。”其实她巴不得丈夫赶紧出门,剩下她和孩子们在一起,轻松愉快得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根本不用考虑丈夫的感受。省得每天的餐桌上,她和孩子们吃香的喝辣的,他在旁边板着脸吃糠咽菜,好像她是个假老婆。而胖妹总是一边吃肉,一边由衷地夸奖王志:“爸爸,你好自律啊!你都可以不吃肉,你是我的偶像!”
胖妹不知道的是,她的偶像爸爸经常出去偷吃。就躲在家附近的咖啡店。他喝咖啡,更喜欢吃甜点。夏洛特草莓、黑森林蛋糕、提拉米苏、焦糖玛奇朵、加了很多很多糖的甜甜圈……每一款,都是她爸爸的挚爱啊!或者他干脆到餐馆饕餮一顿,让那些万恶的红薯、萝卜、窝窝头、菜团子、荞麦饼通通见鬼去吧。他就是要吃红烧肉、卤煮肥肠、松鼠鱼;他就是要吃汉堡包、啤酒、炸薯条;他就是要吃起司大比萨、炸鱿鱼圈、凤尾虾……越是禁忌的食物,越是对他充满致命诱惑。他这个嗜吃如命的人呀,不吃,是生不如死的煎熬;吃,是视死如归的豪迈。
每当王志怀着悲壮的心情,眼含热泪,一口一口吃下去那些美食,他的内心都有一种甜蜜的忧伤,更有一种悲壮的绝望。
于是,每当王志偷吃后回家,他的血糖一定又会飙升到最高危险值。他头晕目眩地歪在沙发上大把大把地吞着药片,一边痛恨自己嘴贱,一边自我原谅:人生那么苦,我需要一点儿甜啊!
江小红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帮丈夫控制血糖、血压和血脂,她已穷尽洪荒之力,每天按照专家的说法只允许他吃猪狗食一般的粗茶淡饭,像魔鬼教官一般每天逼着他走路达万步,甚至在春天来临时,也不轻易向他求欢。作为一个妻子,还能要她怎样呢!可就算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他的血糖仍一路飙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王志逃一般地出了家门,似乎正是门里的那些人,拖了他的后腿,又似乎有老年痴呆症正在后面追赶他……不!他还年轻,他身轻如燕,他健步如飞。他要去见小惠——那个年轻的、美好的姑娘。
认识小惠,缘于不久前的一场诗歌讲座。作为文学期刊的副主编,他会经常性地被一些朋友请到各个高校去演讲。那次是在离他单位不远的一所大学,当他面对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似乎看到青葱年少的自己,不禁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其间,有人递上来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老师,请您朗诵一下仓央嘉措的《见或不见》行吗?拜托您了。字迹娟秀、纤细,应该出自女孩子之手。似乎有一个女孩儿正怯怯地望着他,柔弱的眼神充满哀求,竟然使他不能拒绝。于是他从手机中调出那首《见或不见》,朗诵起来:“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我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他的声音饱含深情,竟然有些许颤抖,似乎与那陌生女孩儿有了某种默契。他扑朔迷离的眼神扫过全场,扫过那些清丽的面孔,此刻,那个写纸条的女孩儿躲在哪个角落呢?她一定有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吧?
应该会发生些什么的,可是,散场的时候,并没有人走上前来搭讪。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有些失落。
然而,还是来了。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走在单位门前的林荫道上,发现有个女孩儿在后面跟踪他。他快,那女孩儿就快;他慢,那女孩儿就慢。他突然转过身迎着她大步走过去,那女孩儿愣了,她似乎被吓住了,呆呆地站着,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似乎要抵御他的袭击。
娇小、瘦弱、精致的脸庞,白色小雏菊般的清丽可人,纤细的胳膊上淡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他顿时心生怜惜,不禁温和地低声问道:“你是想要干什么呢?”那女孩儿白皙的脸突然红了,她张了张嘴,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慌乱地把怀里抱着的一本书塞给他。他愣了一下,这是他几年前出版的一本诗集,封面已经有些破旧。
他意外地看着女孩儿,女孩儿结结巴巴地说:“我买的,我喜欢……”她低下头用脚蹍着地上的一片落叶,似乎做了错事正等待被宽恕。是的,她喜欢,从她递纸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他轻轻舒出一口气,笑了。
两人站在浓密的树荫下,他掏出笔给女孩儿签字,郑重写下她的名字:小惠。小惠一笑。
这个叫小惠的女孩儿终于笑了,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她仍然把诗集紧紧地抱在胸前,傻傻地看着他的脸,好像他的脸上正上演她美好的未来。
他们就这样站在树荫下,看着对方,不说话,一时竟然都有些羞涩了。小惠冲他一笑,挥挥手,转身跑了。他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感觉到初恋般的甜蜜与忧伤。
他慢慢地转身走开,眼前浮动着小惠那娇艳如花的脸蛋,像踩着云朵一般轻飘飘地进了办公室。站在镜子前,他觉得镜子里肯定会出现一张吴彦祖那样俊朗的面孔,然而……出现的却是郭德纲!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中年男人。
他愣了愣,被自己吓醒了。
他呆呆地站在办公室斑驳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脸庞浮肿、眼袋深重、唇青面黑,了无生趣,而额头那三道川字纹与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则构成一个大大的“兴”字。嗯,是“败兴”的“兴”!
他皱起眉头:唉!这胖脸,就不能瘦点儿吗?这灰发,就不能黑点儿吗?这松弛的皮肤,就不能紧绷点儿吗?还有这鼓鼓囊囊的啤酒肚,就不能缩回去一点儿吗?他恼火地问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回答:不能!真的不能!在有生之年,这是你最年轻的一天。明天,你将会再老一点点。
他气馁地从镜子前走开,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那天中午,他破天荒地没有吃午饭,虽然食堂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排骨,他还是悲壮地拒绝了。他希望自己看起来瘦一点儿,曾经,自己也是小清新的少年呢!
过了几天,是清明节,他收到了一件礼物,是小惠送给他的,一件杉杉牌的男士衬衣,淡蓝色的竖条纹,看着很是雅致。也许这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都愿意给自己喜欢的人挑选衣服吧。正陶醉着,小惠的电话打过来了,她温柔地说:“刚才去看爸爸了,回来的路上顺便给你买的,这是爸爸最喜欢的款式。”他静静地听着,有些欢喜,又有些惭愧,隐约觉得不合适。一个18岁的青春美少女,一个年近50岁的中年油腻男,就像乡间劳作的粗鄙农妇穿着丝绸的华服,不合适。可是……他贪恋着这样的不合适。
今天,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他穿着那件蓝色条纹的衬衫来了。
就在花憩咖啡馆,他向小惠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有力。小惠看着他,双手按在胸前,眼睛闪闪发亮。
他们相视而笑,小惠给他的咖啡加奶,他没有拒绝;加糖,他也没有拒绝。芬芳甜腻的玫瑰花饼啊,美味诱人的奶油冰激凌啊,他都没有拒绝,他怎么能拒绝一个青春美少女的盛情呢!
后来,他们去了游乐场,小惠跃跃欲试着要坐过山车,他还是没有拒绝。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可以的,但是当过山车动起来开始上天入地,他知道了,其实自己真的不可以!
巨大的头晕与恶心迎面袭来,就算他用仅存的理智咬紧牙关,不失声尖叫出来,黏稠的白色泡沫还是从嘴角汹涌而出,血糖飙升!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他多么想拒绝啊!但是,晚了!
有一瞬间,他肯定是暈过去了,他感觉到三魂七魄从所有的汗毛孔倏忽飞出来,像灰色的丝带在飓风中凌乱飘摇。他拼命想抓住它们,不让它们离开……过了很久,过山车终于慢下来,他呆呆地坐着,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得湿透,小惠抱住他兴奋地嚷着:“哇,太好玩儿了!太好玩儿了!”他一动不动,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鬼又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小惠还要拉他去跳舞,这一次,他终于拒绝了,他说:“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于是,小惠带他回家。
她的家里非常安静,没有别人。她带上门,两人便站在宽敞的客厅里。他想开灯,小惠抓住了他的手,她拉着他径直走到一张长长的桌子前。
然后,小惠拧亮了一盏微弱的小灯,这时,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一个男人的遗像,一些水果和燃香的炉子。
他看着镜框中的男人,那男人也看着他。他的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被镇住了。镜框中的那个男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胖脸,敦厚的笑容,微微下垂的单眼皮。他看着那男人,不,他看着他自己,一时恍惚着,好像陷入重重的迷雾里,想醒却醒不过来。
小惠喃喃地说:“这是我爸爸,车祸,去年,突然……就走了。”
他愣着,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诡异气息攫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小惠说:“你像我爸爸,真的,特别像。”
他愣着,不知如何应答,他和小惠的爸爸,他们真的很像。可是,他活着,而她爸爸,已经死了。这样的情形,让他感觉不适,可是又说不清地颟顸。
小惠又说:“我把你的照片发给了姑姑,她哭了。”
他惊讶地问:“为什么?”
小惠说:“姑姑说你太像我爸爸了。真的,哪兒都像,她以为我爸爸又回来了。”
他的思绪飘出很远,拽都拽不回来,一时又是无语。
突然,小惠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哽咽着喃喃地说:“我爱你,我喜欢你……”
他后背一紧,好像有把手枪抵着他的腰扣动了扳机。这个少女,在父亲的遗像前,抱着一个酷似父亲的男人说爱。
她以为……这是爱?
他看着遗像中那个男人的眼睛,一双父亲的眼睛,有对女儿的不舍、担忧和无能为力!
不!不!他颤抖着,冷汗忽地涌上了额头。挣扎着,他甩开小惠。这一刻,他终于清醒了。
他打开所有的灯,让通明的灯光照亮自己,照亮小惠,也照亮遗像中小惠的父亲。他告诉这个懵懂又无知的孩子:“这不是爱啊!这只是你对父亲的想念,这只是你把对父亲的爱投射到我身上罢了。”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天,小惠都在梦里,她以为抓住了这个男人,就抓住了死去的父亲,或者抓住了父亲对她的爱。而他呢,又何尝不是?以为抓住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就改变了即将老去的败局。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也为小惠感到不值,她要的爱,他无能为力,他也不配。
他与小惠匆匆分手,决定以后不再相见。
在离开前,他告诉小惠:“找个年轻的男孩儿去爱吧,那才是与你相配的爱。”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小惠,想到母亲,想到妻子和孩子,又想到他自己,心情沉重到竟然无力走进自己的家门。他进了电梯,又出来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楼下坐了很久。他想,小惠要的爱,他无能为力,可是他母亲和家人要的爱,他是能够给的。
终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家里走去,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孩子给老母亲打扫房间,然后全家人一起出去吃大餐,还要一起去公园游玩,看孔雀开屏,也看看那些雪白的樱花开了没有。
他推开家门时,江小红正在看电视,看见他,笑着问道:“你吃玉米荞面饼吗?”他赌气似的大声说:“吃!”
江小红转身去厨房端出来一盘烤好的玉米和荞麦面点心,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这才是他的粮食呀!
他吃完一块,又吃一块,直到把那盘粗鄙的点心都吃下去了,噎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躺在被窝儿里,眼睛酸溜溜的,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握住江小红松软萎缩的乳房,不乏温暖,却再也不能坚挺,就像他的未来。
其实,他是知道的,时光曾经给予他的一切,都将被拿走,包括记忆,包括所有的眼泪和欢喜,也包括生命。就是因为这样吧,才要善待这活着的时光,以及,这世间所有点滴的美好。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宋潇凌,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单行道》《个别女人》《说吧,你到底要什么》,小说集《笑相逢》《我为谁守身如玉》等。大量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并入选《小说选刊》《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小说月报年度精选集》等各类选刊及年度精选集,共计五百余万字。另有影视作品《西域花开》《另类村姑》等。现居北京。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宋潇凌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