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冬天,李丽珍刚离开香港,我失去了媒体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写小说。白天不停地抽烟,晚上和苏粒躺在沙发上聊四年前我们三人刚住到一起时的情形。苏粒说她那时候老是做梦,梦见她死去两年的妹妹曾跟她说过的事,妹妹说人临死时总会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而她看见的是一团绿色的果冻状物。
那原本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我的房间里有个方形窗口,能够看见天空飘着一团团黑色的云,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要来台风,冬天的台风,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南方就是这样。
台风过后,气温下降到8摄氏度,湿冷的风从方形窗口钻进来,搅动充斥着细菌的空气。我在公寓里咳嗽了一个多月,一月末的一个夜里咳出了血。苏粒陪我去医院,医生指着黑白胶片,一个拳头大小的暗影像一颗海胆嵌在我的两片肺叶之间。医生说我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乘4K快线回到九龙,苏粒扑倒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就哭了起来。我搂住她,抚摸她五颜六色的头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阿珍走了,这三室一厅的公寓你一个人住空空荡荡的。
直到晚上十点多,苏粒哭累了,我们靠在一起发呆,不知该说什么,我忍不住发出来的咳嗽是唯一的动静。苏粒终于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煮了两碗面端出来。吃过面条,我们继续躺在沙发上神游。苏粒打开电视播放王家卫的《2046》,熟悉的是木村拓哉的独白:
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离开2046,我都含糊其词。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把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
电影结束时已经是深夜,我跟苏粒说,我想去找李丽珍。苏粒没有阻止我,她在生闷气,从我身上爬起来钻进房间锁上了门。也许在她眼中,我这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呢?苏粒知道我肯定会离开,我不会死在香港,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无法在这个地方拥有自己的坟墓。
客厅天花板上的镜子一直让我觉得是个神奇的设计,不过这个设计也有令人振奋的一面,特别是两个人赤身裸体在沙发上做爱的时候,我和李丽珍以及苏粒都在这面镜子下做过爱。赤裸的身体抱在一起时,我竟觉得这面镜子的用意正是为了这样的时刻。当我一个人出现在镜子里,我会感到异常的孤独,左手臂上的橄榄枝文身在镜子里黯然失色,假如没有吧台上的灯光,那一圈橄榄枝就会被黑暗吞噬。
文身是我身上唯一活着的事物。
十年前我刚来到香港,从网上看到招租启事,找到这里来的时候被房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在我之前这套房子已经入住了两个女孩儿,一个理发师,一个文身师。门虚掩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两个女孩儿只穿着乳罩和三角内裤,瘦小女孩儿顶着个五颜六色的爆炸头,高瘦女孩儿两条手臂和胸前文满了骷髅和玫瑰。
左手臂上的橄榄枝是李丽珍给我文的。合租生活的第一个月,一个闷热的夏夜,房间里的空调坏了,我光着上半身躺在客厅沙发上,打算依靠香烟和啤酒度过这个夜晚。那时候我在给一家媒体公司写专栏文章,基本不出门,白天没有上班的压力,工作时间都在夜晚。那天晚上,李丽珍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送她回来的男子本想进屋,看见躺在沙发上的我,感到难为情,便委婉告别了。李丽珍送走那个男子后在我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她盯着我的手臂,把香烟叼在嘴里,用手掌包裹住我的手臂。她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那涂成绿色的指甲在我的手臂上围成一圈。
我说,是绿萍。
李丽珍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是橄榄枝。
就是那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李丽珍在我的手臂上文了一圈橄榄枝。她手持银针的时候已经酒醒,她小心翼翼地把绿色的颜料刺入我的皮肤里。自那以后,我就觉得李丽珍像是把什么秘密寄托在了我的左手臂上,她把我当成了一棵树,在我身上挖了个洞,将秘密放进去以后用橄榄枝把洞口给缝合了。
我在沙发上躺到天亮,我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任何清醒的时刻都弥足珍贵。我控制着不咳嗽,我的肺在溃烂,肺的碎片会通过我的嘴和鼻腔被我咳出来。苏粒想必也一整晚没有睡,天亮时,她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出来,头发蓬乱,看见我还躺在沙发上,她走过来看了我一眼才去洗漱。
那几天,我先是把未完成的小說写完发出去,再给朋友打电话,含糊地说自己要离开香港,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还给自己安排了三天时间,在香港的街巷游荡。在香港生活了四年,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街两边的商店换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南面的太平洋,没有一滴水是似曾相识的。
李丽珍曾告诉我,她之所以来香港,是因为一首歌——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她来到香港的时候,谢霆锋的这首歌已经被唱了十一年。
最后一天,我在公寓附近逛了一圈儿早早就回来了,想给李丽珍打电话,告诉她我的身体状况,可想到她还在吉林老家,刚举起的电话又放下了。在公寓里,我重复播放《谢谢你的爱1999》,苏粒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仿佛下一秒钟我就会彻底消失。晚上,我和苏粒吃了沙拉,喝了点儿红酒,然后在沙发上做爱。我问苏粒,和一个将死之人做爱会不会觉得恶心,毕竟很快我就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了。苏粒这才清醒过来,从我身上下来,躲到房间里哭了很久。
天亮以后,苏粒没有吃早餐就去理发店上班了,她不想和我道别,当她的脚步声在楼下走远,我从沙发上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一番,背着个书包在楼下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机场。
2
夹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杨麟看着窗外的雨陷入沉思,直至烟屑掉落在桌上,感受到指间的重量有所减轻,他才回过神,深邃的目光看着桌上的咖啡,嘴唇干裂,胡子拉碴,被雨淋湿的头发沉甸甸地垂下。他把快要燃尽的烟递到嘴边,吐出白雾。
雨还在下个不停。
我把他指间的烟头拿过来放进烟灰缸,重新给他点上。我在等他开口,讲他这几年的遭遇,怎么渡过的难关,为何在这样一个雨夜回到香港,又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咖啡馆里坐着几个无法入睡的人,有一两个还戴着口罩,只有在喝咖啡的时候将口罩摘下,露出紫色的嘴唇,喝一口咖啡又将口罩戴上。咖啡师举着香烟在灯光下翻看一本厚厚的书,背后的音响在播放张国荣的歌。这是我经常光顾的咖啡馆,整条街只有这家咖啡馆二十四小时营业,过了晚上十一点是被允许在室内抽烟的,许多个无法睡眠的夜晚我都在这个地方消遣时间,有时看看书,更多时候是跟同样无法睡眠的人聊天。
北京也在下雨,杨麟突然发出低沉的声音,他说,从前天下午开始下,下了两天,我上飞机的时候雨还在下,这个时候估计也还在下,没完没了。杨麟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他一件行李都没有带,挂在椅子背后的帆布袋里只有他用来记录灵感的黑皮笔记本,想必他不会在香港逗留太久。他在北京找到了苏粒,而李丽珍已经彻底失去了音信。
苏粒也回来了?我试着向他发问,小心翼翼地。杨麟是个敏感而且情绪很不稳定的人,当然,这一切有没有改变我无法在分别六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就辨别出来。北京的雨冷冰冰的,杨麟依旧在讲述那场跟我距离两千公里的雨。他打了个冷战,上下牙齿轻微碰撞,唯有吸进鼻腔的烟能给他一丝温度。他说,颐和园里,湖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苏粒捡起湖边的石子抛到湖中,冰面被砸出了好几个洞,里面都是黑色的水,然后,雨就来了。杨麟用力搓着烟头,尽管烟火已经完全熄灭,潮湿的烟灰粘在玻璃缸里。
苏粒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以为她回香港了,所以我才回来的。他说。杨麟搂紧他那件湿透了的风衣,香港的冬天,即便是室内也是湿冷的。我问他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休息一会儿,洗个热水澡。他摇摇头,他害怕打扰到祝婷和贝贝。他问我,她们还好吗?我说,挺好的,贝贝上幼儿园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又点了一支烟。
苏粒已经不做理发师了,在美容院当看护,下班后,我跟她去了颐和园,走着走着她就不见了,一直没有回出租屋,行李也没有带走,杨麟说,我伤害了她,我知道她不想再见到我,但我还是想跟她见一面,说声再见。
我已经记不得苏粒离开香港的原因,只记得那年冬天,她尾随杨麟离开了。一下子离开了三个人,他们租住的公寓被抛弃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交房手续还是我帮忙处理的。苏粒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去了北京,不打算回来了,公寓里的东西,能用的可以带走,不能用的就清理掉,押金能收回多少是多少,然后寄给她,可想而知,她在北京的生活十分拮据。
我和祝婷花了两天时间把他们几年来沉积下来的物品清理掉,那座公寓空荡荡的,我那时觉得他们三个不会回来了,心里冒出个想法,和祝婷搬进了那所三室一厅的公寓。一开始觉得房子太大,除了设计一个书房外,还空置了一个房间,于是,为了不让那个房间继续空置下去,我和祝婷生了个小女孩儿。
杨麟继续讲他找苏粒的经过。他没有说他是怎么找到苏粒的,只知道那个过程十分艰难。苏粒见到他的时候大吃一惊,那时她正和她的男朋友——一个北京男孩儿,从外面往出租屋里走。天特别冷,苏粒戴上羽绒服的帽子低着头,挽着北京男孩儿的手臂默默地走着,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街边一个邋遢的男子在呼唤她的名字。
北京男孩儿在杨麟出现的那天晚上跟苏粒提出了分手,杨麟所说的伤害了苏粒的事情,估计就是把她的生活给打乱了。杨麟住进了苏粒的出租屋。她话很少,杨麟说,不知为什么,苏粒已经不是以前的苏粒了,我们在出租屋里默默对峙着,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一句话不说。
苏粒没有问杨麟是怎么活过来的,她似乎在等杨麟开口,她始终接受不了楊麟当年身患重病的时候想去找的那个人是李丽珍。几个小时前,杨麟给我打来的电话同样使我大吃一惊。我记性不好,因此一个电话号码用了十多年。杨麟的声音敲响我耳膜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才想到杨麟这个名字,那时,他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
外面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过了半夜一点钟,香港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前方大楼的酒吧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闪烁的灯光漏出窗外把地上的积水染得一塌糊涂。咖啡馆里已经烟雾弥漫,杨麟轻声咳嗽起来,我心里一紧,脑海中马上闪现六年前他在公寓里咳出血来的画面。他离开都市之夜太长时间了,他感到不适。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我说,所以,你那时候是去找李丽珍了吗?
杨麟重新点了一支烟,摇了摇头。
3
飞机往西飞,那是我临时做的决定,我本以为自己要飞往吉林,即便见不到李丽珍,也要死在距离她最近的城市。吉林两个字来到嘴边的时候变成了重庆,临死之人连自己的想法也无法控制。重庆是苏粒的老家。
我对重庆的最初印象来自《三峡好人》和《疯狂的石头》两部电影,飞机降落的时候,眼前的和意识当中的画面出入很大,重庆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立体,而且,我没想到重庆的冬天这么冷,我身上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外披一件方格衬衫,牛仔裤和一双白色板鞋。冷空气钻进鼻腔的时候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过往的人恐慌地看着我,我想幸亏那是2014年,假如是今年冬天,看见我咳嗽的模样,想必所有人都会躲得远远的。
被白雾笼罩的建筑宛如天上宫殿,夜很快就降临了,我在一家破落的旅店住了一晚。打开手机的时候看见好几条短信,都是苏粒发来的,她问我去了哪里,她想来找我,她肯定没有想到我去了她最不愿意回去的地方。我们为什么总是恐惧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我想不明白,李丽珍终于在八年之后鼓起勇气回了吉林。送她去机场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回去。她一路沉默着,她心中藏有无数个秘密,想必这也是其中之一。
夜里下起了雨,我迷迷糊糊醒来,坐在窗边抽烟,窗外灯光迷离,我想起刚才做的梦,梦见李丽珍来了重庆。
离开旅店的时候天还没亮,我站在街边等车,前去巫山的人在湿冷的空气下蜷缩着身子,我戴着口罩,以免咳嗽的声音过于肆无忌惮。前往巫山也是我临时的决定,昨晚听了一夜的雨,脑袋里一直想着“巫山夜雨”四个字,我想我此次出来不过是想找一个适合死去的地方,我应当死在茂密的丛林中,才不会浪费这二十多年来养成的血肉。
大巴原本要把我送到巫山县,尚未进入城区的时候我咳嗽得非常厉害,踉踉跄跄走到前面,要求司机就地放我下车。司机看一眼我铁青的脸,也不想招麻烦,在两边还是山地的分岔路口停了车。我下车摘下口罩的时候看见口罩已经被血渗透。
站在分岔路口,我没有选择走哪条路,而是从一个斜坡往山上走,那时天还早,洋洋洒洒的雾水像在下一场细雨,我蜷缩着身体,头发已经完全湿透。山里比城里寒冷,那是没有太阳的一天,阴沉沉的乌云堆积在头顶。那时我想,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多活一秒钟就是在跟死神的争斗中多赢了一秒钟的时间。
从进山的那一刻起我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从山里走出来了,我的背包里只有T恤和内裤,进入山林以后手机彻底失去了信号,而我能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感知周围的事物。那时候我的头脑还清醒着,冷空气将我包围的时候我庆幸自己还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冷。我喜欢冷,只有冷的时候才能更加肯定自己的状态。相反,我不喜欢热,特别是香港的八月,没有台风的八月我常常浑身汗水,在火炉般的城市心脏,不清楚自己是清醒的还是迷糊的。
在树林里走了好远的路,越往前走树林越密,最后已经找不到路了,草木把每一寸空间都占满,白雾茫茫,值得庆幸的是深山比外面暖和,没有风的缘故,越往前走越暖和。直到傍晚时分,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身上好几处被草木割伤,雾水很重,浑身湿漉漉的,密不透风的丛林将我重重包围。
天黑以后我摸索着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大概是个山洞,我闻到了干燥的泥土的气息,那是我在密林当中接触到的唯一没有湿气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将死之人无所畏惧。
直至失去知觉,我看见李丽珍乘着一条鲸鱼飞过来,丛林对她而言形同虚设,她轻飘飘地来到我面前,身上的文身全消失了,大概是回吉林时褪去的,毕竟那样一副模样会遭到家里人斥骂。李丽珍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柔软温暖,她在我耳边不停地念着:没事的,没事的……
4
张国荣的《无心睡眠》在咖啡馆里循环,长久的沉默过后,我和杨麟进行了一场关于生和死的对话,对话是从一颗莲子开始的。
杨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绿色的莲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我说,怎么吃那么多莲子?杨麟说,我能听见死人说话,你信吗?我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杨麟盯着地板说,他们在湖底。
杨麟藏身的重庆森林里有一片水泽,被树林包围着,水泽里长满了荷花,尽管是寒冬,荷花依旧开放。杨麟迷迷糊糊醒过来,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住。他一度以为是幻觉,风穿过树林吹到他脸上,他才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他几乎是爬着来到水泽旁。就在杨麟将死之时,他听见了所谓的死人的窃窃私语。
没听明白,我说,你怎么听到他们说话的?
做了个梦,梦见鲸鱼在天上飞。
鲸鱼在天上飞?
无限接近死亡就能获得一种新的感官,杨麟说,我来到湖边,听见他们在跟我说话,咕噜咕噜的,通过气泡从湖底传上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手指不自觉地撸着所剩不多的几根香烟,头发里冒出一层薄汗,混沌一片,仿佛浩瀚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香烟被我捏断了,烟丝沾在手指上。我想起杨麟在公寓里咳嗽的那些夜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在房间外面拼命敲门,问他有没有事。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无法呼吸,我无法呼吸。
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湖底,杨麟说。他的声音在咖啡馆里显得十分诡异,宛如在听恐怖故事,我的背后有种隐约的刺痛感。杨麟说,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说,他们告诉你的?杨麟说,他们告诉我的,通过气泡。
杨麟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莲子,他嚼得很吃力,咬肌已经筋疲力竭。我问他要了一颗放进嘴里,莲子涩涩的,有股腥味儿。两个人像骆驼一样咀嚼着莲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看着杨麟狼狈的模样,他的眼神没有多大变化,依旧凝聚着光,只是疲惫在慢慢消耗这束光。眼帘垂下,他打起了瞌睡,牙齿依旧在打磨莲子。
我走到外面透气,雨淅淅沥沥,风顷刻带走了藏在头发里的细汗,我收紧衣服,蜷缩着身体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几片乌云在城市的上空慢悠悠地飘着。鲸鱼,我心想,死亡的世界将会发生颠倒。杨麟曾经跟我讲过一个物理猜想,活在第四空间维度世界的生物可以看见我们整个生命,可以像播放VCD那样先看我们四十岁的模样,再看我们二十岁的模样,再看我们出生时候的模样。
像看纪录片,我当时说,我们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画面组成的?
杨麟说,我们由时间组成。
此刻站在街上眺望天空,宛如站在了更高的空间维度之上,看见鲸鱼在天上飞,树木往泥土里生长,人活在水底下。
回到咖啡馆里,靠在窗边,我的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光。杨麟在昏暗中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最后他还是醒过来了,舔了舔嘴唇,往嘴里放进一颗莲子。
做梦了?我问他。杨麟点点头,他说,我好像已经溺死在气泡里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到湖边去听他们说话,有时候湖面气泡很多,我根本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不停地说着,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杨麟说起他在湖边不顾白天黑夜地看着从湖底冒起的气泡,听着气泡破裂。他有时候也会对着湖水说话,他说的话他们都能听见。晴天的时候整个湖面都是气泡,有风的时候气泡刚冒出水面就破了,他们说了什么都来不及去听。
气泡破开时心里最难受,杨麟说,那意味着一句话讲完了。
或许情感的深处,神经流动加速,从而使人的感官突破固有的束缚,接收到三维世界以外的信息。如此一来我费尽心思把杨麟拉回现实的行为变得愚蠢可笑。
杨麟将烟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烟点着,他说,我最害怕从气泡里听见李丽珍的声音。
杨麟最终还是答应跟我回公寓,他原打算在咖啡馆里坐到天亮再做打算的,他还是想找到苏粒,但是想要找到一个躲起來的人谈何容易。我打了一整晚苏粒的电话,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杨麟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出一堆绿色的东西。银河就是这样诞生的,他说,宇宙之间相互挤压碰撞,发生爆炸,银河就被抛到了一个更加浩瀚的空间。
把杨麟扶起,他看似笨重的身体轻飘飘的。我说,走走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在我身后走了过来。寒风凛凛,我抬头望了一眼不断阴沉的天空,毛毛细雨终于停了。
知道吗?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杨麟说,只是身体没那么快倒下,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扭,鱼被杀死了心脏还在跳,人死了指甲和头发还会生长,我的身体倒下的时间更漫长,它的存在是因为肩负使命。杨麟说,有些东西从身体里丢失了,走着走着,迷迷糊糊的就丢失了,就像丢了一把钥匙,很轻易就弄丢了,我只听到了声音,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
我说,走那么长的路,每个人都会弄丢一些东西,无论是在天上飞的,在地上走的,还是潜在湖底的,我们会一直弄丢一些东西,直到最后把自己也弄丢在某个地方。我揉揉脸,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然后说,明天我带个人来见你。
杨麟警惕起来,他似乎洞察了我的想法。他說,不用了。
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包香烟,渴望用尼古丁使自己镇静下来。思维一片混乱,头皮绷得紧紧的,头颅里面却在不停膨胀,我和杨麟站在街边默默地抽着烟。
杨麟说,自从我弄丢了那件东西,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东西,你始终相信它,并且拥有它,当它丢失以后,才发现空荡荡的才是真实的自己。
你指的是时间?
正是,但失去时间并不意味着死亡,杨麟意味深长地说,相反,我说的是绝对生命。
来到公寓门前,杨麟定住了,站了好一会儿才跟在我身后走到房子里。房子里面的境况跟六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几乎面目全非,地上撒满了贝贝的玩具。天花板上的那面镜子,我们一直想换掉,但房东坚决不同意。杨麟坐在沙发上久久凝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我明白他是看见旧物想起了故人——六年过去杳无音信的李丽珍。
打断了杨麟的神思,我让他去洗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衣服替换下来。然后我回到房间把祝婷摇醒,告诉她杨麟回来了,正在洗澡。祝婷迷迷糊糊醒过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又重复了一遍,杨麟回来了,正在洗澡。
祝婷依旧难以置信,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回来了,假如不是看见杨麟从浴室里走出来,祝婷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还活着。杨麟对着祝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说,做了妈妈,没有以前那么瘦了。他还想去看看贝贝,贝贝在以前李丽珍的那个房间里睡觉。他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又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祝婷简单问候了两句就回房间睡觉了。
雨又开始下,我给杨麟倒了一杯热水,他又点着香烟对着镜子发呆。我拿出一条毯子,让他到书房去睡一晚,他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头发跟胡子连在一起,遮住了半张脸。杨麟坚决不去书房睡觉,那是他以前的房间,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他决定在沙发上睡一晚。
还得麻烦你几天,杨麟说。我把家里的钥匙递给他,让他照顾好自己,无论结果如何。杨麟盯着桌上的钥匙,他说,你相信绝对生命吗?
接着,杨麟说起了六年前他在重庆的森林里遇见的那只怪物,改变他世界观的怪物,把他从死亡里救过来的怪物,他把它叫作“绿”。
5
天亮以后我才发现前方是个湖,在湖边逗留了几天,到后来没有任何力气了,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树林里。我的灵魂已经站起来了,但是我的身体还烂泥般瘫软在原地。
我没有死去是因为“绿”的存在,它攀爬在树上,几乎跟那棵树生长在一起,假如不是它移动了一下,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时的我濒临死亡,灵魂已经快要脱离躯干,唯一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是口腔里的血腥味。
“绿”看我动弹不得,慢慢移动到我面前,我以为它就是死神,或者是前往阴间时遇见的怪物,但那股血腥味反复提醒我,我依旧活在这个糟糕透了的世界里。
“绿”的身体一时柔软一时僵硬,它在树上攀爬的时候像一条长着四肢的蛇,下到地面的时候却像人一样站着。它身上皱纹层叠,没有五官,完全就是一团绿色的人形橡胶。它谨慎地来到我面前,在浓雾中忽隐忽现,然后它竟然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摆出跟我一样的瘫倒的姿势。
虽然白雾弥漫,还是在寒冷的冬天,濒临死亡的我却感受到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流,正是那股热流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救了过来。热流来自“绿”,它大脑部位有股流动的绿色果冻状物,发着光,透过那层皱纹皮囊依旧清晰可见。
“绿”依旧在模仿我,它在模仿死亡,它肯定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亡是无趣的,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绿”觉得模仿死亡过于无聊,便靠近我,替我擦去了嘴角上凝固的血迹。它的皮肤看起来布满皱纹,实则像液体般柔软。它把纤长的手指放在我呼吸器官肺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一刻,我感觉呼吸轻松了许多。
“绿”救了我,虽然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在它身边的那些时间,我竟然摆脱了物质需求,忘记了饥饿与困倦。我像植物一样吸收阳光和甘露,我甚至觉得自身的器官都在退化,血液和皮肤正在产生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帮助我进行光合作用。
我变得健忘、嗜睡,对日夜交替感觉异常模糊,有时候觉得一天无比漫长,有时候又觉得特别短暂。我没有再去想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甚至连苏粒和李丽珍都不曾想起过,做梦也不曾梦见过。我在那片繁茂的树林里优哉游哉地活着,就好像活在梦中,浑浑噩噩又无比真实。我的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变化,像身边那些草木一样,本已经溃烂的肺开始重新生长。
“绿”拯救了所有濒临死亡的事物,在它身边,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因此那片树林才生长得密不透风。我后来发现,让身边所有濒临死亡的生命重新获得生机的“绿”本身并不快乐,它甚至异常痛苦,那是因为它无法“死亡”。它时常模仿将要死去之物,但是死亡离它十分遥远,它的生命是永恒的、绝对的。
在晴朗的黄昏里,我总是看见“绿”坐在树冠上对着夕阳发呆,样子十分孤独。有时候我看见他“上吊”了,用粗糙的树藤捆住脖子悬挂在半空;有时候则是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砸烂了又重新长出来;有时候它从悬崖跳到山谷里,被锋利的石头肢解的身体又重新结合。它被赋予了它并不想得到的永生。
“绿”坐在树冠上是在等待它的同伴来接它回去,它像是被流放的囚犯,被判处了永生之刑罚,流放到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它必须将死气沉沉的地方变得生机勃勃,也就是说他带着生命殖民的使命,日复一日停留在只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地方。它乐于模仿将死之物,但这仅仅是玩乐而已,任何一种死亡方式对它而言都没有作用。
“绿”经常玩弄一种绿色果冻状物,这种东西在它手里凭空产生,像是沸腾的水一样不停滚动。“绿”常常坐在树冠上,让绿色果冻状物浮在指尖,然后对着绿色果冻状物发出奇怪的声音,也许那是“绿”的语言方式,声音是从“绿”的大脑里发出来的,像浪涛声。
6
记得绿色的果冻状物吗?杨麟问我。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他说,苏粒的妹妹去世前看见的就是绿色果冻状物,“绿”在我面前像玩弄气泡那样把那团绿色果冻状物弹来弹去,那是海拉细胞,永生的海拉细胞。
杨麟从背包里拿出一盆植物,原来他背包里放的并非记录灵感的笔记本,也许他已经好长时间不写小说了。楊麟说,“绿”在离开之前把那团绿色果冻状物注入了我的血液里,我血液里流着海拉细胞——绝对生命,我现在是永生之躯。
我皱着眉头不知该说什么,杨麟当下狼狈的模样确实让我难以相信他获得了永生。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指着那盆不知名的植物说,这棵虎耳草原本马上就要死了,我把它救活了,我现在就是“绿”,我也被赋予了使命。
杨麟所说的使命大概就是他前面所说的生命殖民。杨麟说在他身边的生命都会生机勃勃。我没忍住,点了一支烟,每当这种时候,我总需要抽烟来避免开口说话。杨麟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必须相信他说的话。于是我将口腔里的烟雾吐出来,问他,这么说,“绿”是外星人?杨麟猛地点点头,他说,百分之百是。
“绿”将果冻状物交给杨麟后就无踪影了,也许它把杨麟当作了傀儡,但看杨麟那个模样,他是愿意承担“绿”寄托给他的使命的,他只是突然想到马上就要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生命殖民,想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脑海中突然浮起了李丽珍和苏粒的名字。
海拉细胞就是时间,杨麟依旧拼命地抽烟,每一支烟都烧到尾端才将烟屁股弃掉。但即便是海拉细胞,永恒的生命,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挽救的余地。杨麟说,“绿”只是无限接近第五维度空间,并非活在那个维度。杨麟落魄的模样十分狼狈,他玩弄着手上的打火机,突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胡言乱语?杨麟实属多疑,尽管我不敢确定他所说的事情是否真实,但我从没有质疑他说的话,怎么说呢,反正我是认真对待的。
起死回生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杨麟自言自语地说。他放下打火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在他的左手掌上划出一条伤痕。我大吃一惊,他血管里流着绿色的血。杨麟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使劲握住手掌,手上的血滴到地毯上,往外流的血被他止住了。
后来的好几天杨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晚上也没有回公寓过夜,直到将近除夕,他通过公共电话告诉我他正在海边,他想跟我见面道别。
到海边的时候我看见杨麟坐在防波堤外的石头上,冰冷的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衣衫褴褛,叼着一支快要烧完的烟,而他身后,成群的白鸽在路上等着路人撒面包屑。我艰难地爬到防波堤外面,在杨麟身旁坐下。他眼睛始终看着前方来往的邮轮。还是要走了,他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问他要去哪里。
西北,他说,荒无人烟的沙漠和戈壁。
生命殖民?
生命殖民。
我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找到苏粒,也不敢提李丽珍的名字。我说,你倒不如留在这里。
杨麟发出一声干笑,他说,寸草不生之地,生命的存在不是为了自我残害的,意识是罪魁祸首。我没有弄明白杨麟这句话的意思,他大概是要去一个无人之地,拯救那些无意识的生命。他伸出手掌,皱巴巴的皮肤长满了绿斑,他正要变成“绿”,我想这就是他不能继续找下去的原因,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只绿色的怪物。
海浪打在防波堤的石块上溅起水雾,闻到海边垃圾的气味,我打了个冷战。杨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我去了一趟医院,捐血,我跟医生说了,海拉细胞可以杀死所有病毒。杨麟从背包里拿出那盆虎耳草递给我,他说,这棵草送给你,不管日子过得怎么样,生命总是往前的,这棵草永不凋零。
杨麟下定决心要离开香港,他没有钱,飞往兰州的机票还是我帮他买的。登机前他回过头跟我说,从2046回来的人迟早要回到2046去。我愣愣地站在候机厅里想了半天,看着飞机将他带到空中,然后消失在云层。生活恢复了平静,但我依旧心事重重,虽然每天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去上班,工作的时候却容易分神,总想着杨麟变成了一头绿色的怪物在沙漠里行走。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走到阳台上,看着杨麟留下来的那棵虎耳草出神。虎耳草在月光下静悄悄的,仿佛杨麟正独自坐在阳台上抽烟。
所幸时间能淡化所有的记忆,元宵过后,我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生活。清明过后,南方的气候已经开始湿热,每到这种湿热天,祝婷总是皮肤过敏,身上长出红斑。我下班送她去医院,在诊室外等候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由于戴着口罩,我一时没有认出身边的这个女子是谁。女子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伤疤,我看看左右,然后问她,你认识我?
女子摘下口罩,她竟然是李丽珍。我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我两年前就回香港了,她说,不想打扰你们,所以没有跟你们打招呼。我指着她脸上的伤疤欲言又止。她满不在乎地说,车祸,两个月前出去旅游,在高速公路上车轮打滑翻车造成的。
祝婷从诊室里出来看见李丽珍的那一刻也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当年冷艳高挑的李丽珍。祝婷抱住李丽珍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会变成这样,阿珍。可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咖啡店里坐下时李丽珍说,谁也改变不了。李丽珍还在从事文身工作,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用文身贴,没有人会用针刺自己的皮肤了。李丽珍住在尖沙咀的城中村里,我开车送她回去,在村子前不得不把车停下,因为那个村子的巷道车无法进去。
她住在潮湿而又逼仄的工作室里,吃喝拉撒都在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墙上贴满了图文,文身工具凌乱地放在桌面上,看似已经很久没有人上门找她文身了。桌子旁边有个小书柜,里面摆着几本关于刺青的书,还有几张老唱片,我看到其中一张是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李丽珍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递给我和祝婷,我们把它们放在桌上都没有打开。看着她那拮据的样子,一瓶水的负担都不忍心放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我们就围着折叠桌坐下,李丽珍点了一支烟跟我们讲现在香港的生活不容易,不像几年前了。其实,变化的并非环境,而是她,她已经没有能力找回过去的生活了。我问她有没有见到杨麟。她惊讶地说,他,在那年不是已经……我说,他没有死,前段时间还回来香港了,春节前才离开的。
我没有跟李丽珍提起海拉细胞的事情,李丽珍也没有问杨麟是怎么活过来的,来香港做什么,又为什么离开。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一个人独来独往,过去发生了什么她藏得非常严实。祝婷本想问问她的过去,好几次都被她岔开了话题。从她沧桑的面孔可想而知,她一路走过来并不容易。
第二次去看李丽珍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个城中村里住了,我们向房东打听她的消息,房东也说不清楚。李丽珍就这样再一次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祝婷一直想不明白李丽珍和杨麟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看着正在练钢琴的贝贝,感慨我们的生活来之不易。我没有应和祝婷,我想到的是杨麟在海边跟我告别时说的那句话——我们活在寸草不生之地。
夜深了,祝婷和贝贝都睡了,我走到阳台上正想给虎耳草浇水,吃惊地发现虎耳草正在凋零。我整晚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虎耳草送去花店,请求花店的朋友救治。
两天后,虎耳草还是凋零了,叶子全部枯黄凋落。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梁宝星,1993年生于广东省肇庆市,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花城》《芙蓉》《大家》《作品》《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鸭绿江》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短篇小说《巨鹿坡一号》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2020青春文学》年选,著有长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金属婴儿》。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梁宝星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