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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辣椒红了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3:29:38

作为私企,旭日家电公司没有乡村扶贫的硬性任务。董事会上,乔洋抛出这个议题,引来一片哗然。董事们有三分之一不同意,他们不是不想伸出援助之手,公司效益一般,受多种因素影响,去年公司上下用尽智慧和力气,也才略有盈利。公司不大不小,要是效益特别好,乔洋董事长怎么提议,全体董事都会赞成。反对者如是说。乔洋看得出,许多没有公开表态的董事内心也是不乐意参与乡村扶贫的。他们可能碍于乔洋的面子,不便表态,不想在节骨眼儿上提出反对意见。乔洋必须争取这些摇摆人,他抢占先机说:“除了刚才发言表示反对的,剩下的董事都是赞成的,赞成者超过半数,项目通过。散会。”乔洋站起来,走出会议室。董事们愣了愣,相互看看,无奈地接连离开。

下午,各董事和在职高管都收到《扶贫计划书》。扶贫点定在锦荣村。那地方属高寒山区,田少地少水少,十年九旱,太穷,公司人都知道。乔洋董事长的太太赵轶男就是锦荣村委会下辖的虎山自然村的。那年她只身回老家。村里不通车,下班车后她走在通往村里的山道上。大白天的,来了劫匪,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我是虎山村的,本地人。”她说,“我看你们谁敢抢?!”劫匪红着眼,凶兽一般扑过来。赵轶男带的现金比以往多,因为娘家急需这笔钱。赵轶男夺路而逃。她钻进山里,慌不择路,不小心摔下五米悬崖……两腿残疾伴随她到如今。被抢劫,腿残疾,她内心的疼痛与对故乡的憎恨与日俱增。

公司通过了扶贫计划,无法更改,但即便扶贫也不能扶锦荣这样太穷的地方,得挑一个条件相对好点儿的,那样,公司不费劲儿,还能赚荣誉。大部分董事和多数高管都有同样的看法。乔洋回答说:“锦荣,是我精心挑选的扶贫点。如果条件好,还要我们扶什么贫?!”

一位高管理由却是另外一种:“你难道忘记了你太太的遭遇,忘记了你全家内心的伤痛与仇恨?”

“我没忘,一辈子也忘不了。”乔洋低沉地说。他苦着脸,示意前来提意见的高管退出去。

乡村没有新历概念,元旦假期,在锦荣村,跟往常没有区别。昨晚下过小雨,从早晨开始的北风,吹落了山林植物的水珠,却还没吹干沙道上的潮湿。通往锦荣的岔路口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告诉乔洋,在政府支持下,他们准备修建跟村委相连的水泥公路。路口延伸进去,S形串起锦荣村、大坪村、弄岩村,然后绕过绵绵山岭,进入别的县界。

“要致富,先修路。”乔洋说。

聚集在路口的修路工人今天第一次开工,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修路没错,修了路就能万事大吉,钞票滚滚来吗?”

乔洋看着对方,心里说,我知道幸福从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乔洋了解了一下,这条乡村公路设计宽度三米五,会车点设计宽四米。乔洋脑子闪过数字,轻声说:“路太窄,碰上大车通过不了。”工头耳尖,听到了,说:“知足吧,三米五的路都争取了好几年。”

“如果扩宽到四米五,需要增加多少费用?”乔洋问。

“我算不来,应该不少。难道你想捐款?修路的钱一部分是本地老百姓捐的,数字很小。本地没几个富户。”工头说,“据说,县里政策是老百姓集资越多,政府配套资金也就越多。谁不想把路修宽点儿?路宽了,现在也许用处不大,将来作用一定大。眼光应该放长远。可惜,民间集不了这个资啊。”

这是条机耕道。一条机耕道连接山区的三个村。乔洋开了辆越野车来,再难走的道路都不怕,只要是条公路。工头指挥刚开工的施工人员为乔洋让出一条道,并说:“你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对,相貌不熟。”乔洋回答说:“怎么说呢,我是锦荣女婿,算本地人吗?”

“此路磕磕碰碰,按摩腰部效果不错。”儿子乔锐讽刺地说。

“适应一下就好了。”车上还坐着一位副总经理、一位办公室主任。

“我们都是城里人,不懂农村,怎么扶贫?”副总经理问。

“是啊,我们都不懂农村人、农村事和农村的发展,所以就要学嘛。”乔洋回头说。后排的乔锐哼哼冷笑。

行走一公里,就到了锦荣村村委办公楼。办公楼像民居,上下两层,里面乱,周边环境差,看得出村里的经济状况。三张办公桌靠在一角,村委干部倒来得整齐。桌子下是烧得正旺的炭火。

“天气真冷。”乔洋说。

“是呀是呀。”村支书钟德明说。村委主任辞职,他目前兼任。

乔洋给他们散过香烟后,做自我介绍。钟德明打断乔洋的话说:“你是大老板,姓乔,我认识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好几年了吧。说起来惭愧……当时你来处理你老婆的事,还来了好多人,包括民警和镇里干部。”

在座的村委干部都记得赵轶男的事。回乡人在老家被劫,有同情心的人心里都会难受。

“钟传广回来了吗?”乔洋问。钟传广就是带头抢劫赵轶男的那个犯罪男子。

“没有。”钟德明说。

“那年逃出去被抓,判刑后就再没回来?”乔锐气鼓鼓地问。

“出狱后回过一两回吧,来去匆匆。”钟德明说,“但他不承认抢劫,他说他是被冤枉的。”

“真不要脸,这种人就不该活着!”乔锐大声说。

乔洋拍拍儿子的肩,示意他冷静。赵轶男遭难,也给儿子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和仇恨。那年,儿子乔锐已经15岁,血气方刚,多次试图火烧钟传广家房子,去少管所杀掉那两个参与抢劫的半大小伙子。还好,乔洋看管得紧,阻止了另一场悲剧的发生。当年跌下悬崖,赵轶男经历的疼痛,乔洋不愿去推测细想。赵轶男连续呼救三个小时,才被一个善良的打柴老汉听到。老汉立即组织人营救。摔得重,赵轶男两条腿再没复原,落下残疾。丧尽天良的钟传广带领两个半大小子并没放过趙轶男。他们绕过悬崖,来到出事地点,抢走赵轶男的背包、手表、手机和现金,然后逃跑。民警破案花去很多时间,赵轶男的脑袋也摔伤了,出院一年多后脑子还不能完全清醒,给民警取证带来极大困难。民警入村调查,走访群众,寻找目击证人和知情者,前一个月没寻到有价值的线索。民警清楚,知情者不敢说。但是,谁是知情者呢?村委干部应镇政府领导和派出所要求,组织事发地点附近自然村的人开会。留守的不多,来参加调查会的人数也大打折扣。有民警提出,来者无鬼,拒者才是知情者或者嫌疑人。民警再次逐村逐户逐个排查。民警通过察言观色来判断嫌疑人或者知情人。案子取得突破得益于一次集市上的偷盗事件,一个少年扒窃一个中年妇女的钱包,随后被一个青年擒拿。这个青年是中年妇女的外甥,警校三年级学生,假期来走亲戚。少年被扭送进派出所。一审问,就审出了参与抢劫赵轶男的案子。民警立即捕人,另一个同案少年束手就擒。钟传广闻信逃跑,民警半年后才在广州警方配合下将其捉拿归案。三个抢劫嫌疑犯是父子和叔侄关系。当时钟传广计划过两天带着儿子和侄儿外出打工,躲开民警调查,要不是儿子手痒又在集市上扒窃,他们将在广州偷盗了。两个少年初中还未毕业,没成年,司法部门把他们关进少管所。钟传广则被判13年监禁。

“你们是来找钟传广吗?”钟德明问。

“当然是,前面是法律跟他算账,现在是道义跟他算账!赶快交出来!”乔锐说。

“他去年出狱,就回来过一两次,停留时间短,村里好多人都没见到。”钟德明说,“钟传广的儿子和侄儿倒常回来,可是,他们眼下并不在村里。”钟德明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意思是欢迎乔洋一行人入村搜查。那年,钟德明还没当村委干部。他跟钟传广同在一个自然村,两人是族亲。

“钟传广三人的事,暂且不谈。”乔洋原地不动,“我们旭日家电公司有意来你们村扶贫投资。”

钟德明笑道:“乔老板说笑了,恨我们都来不及,再说,我们这穷地方你们能投资什么?”

“也许我们不能投资大项目,但可以帮助你们做一些事。”乔洋说,“趁你们班子成员都在,我们双方开一个会。”

钟德明为难地说:“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呢。”然后对村干部说:“我们继续开会。”

乔洋看得出,钟德明信不过自己。乔洋带着随行人员朝村里走去,钟德明追上来叫喊:“喬老板,他们三人都不在家,真的。”

村道肮脏凌乱,穿行在破败老屋及新洋楼间。洋楼不多,也就三栋,是主人打工挣了点儿钱回乡建的。大都是传统房屋,有的甚至在风雨中飘摇。有个中年男人坐在屋前用笑容跟乔洋一行人打招呼。

“你多大?”乔洋问。

“五十七岁。”中年男人说,“你们是政府干部?”

乔洋不请自入屋内,他指着堂屋说:“你们看,这是他们的厅堂。”他们进入厨房、卧室,乔洋说:“你们看,这是他们的厨房和他们的卧室。谁用一个词来形容?”

“家徒四壁。”乔锐说。

“你们家几口人?年收入多少?”乔洋问跟在后面的中年男人。

“我家算上我妈六口人,大儿子外出打工,小儿子和女儿还在上大学。”中年男人说,“年收入,唉,我都说不出口呢。”

中年男人的老婆用板车拉着婆婆出现在眼前,她俩刚从镇卫生院回来。他老婆听说来人不是政府的,是一群闲人,话也懒得跟乔洋说。她的眼里透出敏感自卑,也透出不友好。乔洋一行离开时,她冷不丁朝他们后背说:“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们笑话吗?!”

乔洋带领副总等人一连走了四五家,从家中摆设布置来看,有的家庭相对好一些,但普遍给人的感觉就是穷。锦荣这地方穷出了名,不穷也许只能期望将来。乔洋和有一定阅历的副总似乎并不太吃惊,他俩有心理准备。乔锐和年纪轻轻的办公室主任参观过后,咂舌不断。乔洋最后将同行人带到钟传广家。对于这座倒塌一半的房屋,乔洋再熟悉不过,那年,为了处理赵轶男遭劫的事,他不知来过多少回。倒塌的那半是钟传广哥哥家的,他家培养出了另一个少年抢劫犯。屋子倒塌一半,自然不能住人了。外出打工数年不回,老屋不住人,毁得快,住不了人。住不了人,主人就不回来,不回来,老屋就毁得更快。两者较劲似的。

“锦荣这一带别的自然村情况与此大同小异。”乔洋说。

“想想他们,我们的生活比蜜甜了。”年轻的办公室主任说。

“有句不好听的古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人性之恶也会因为贫困大比例地激发出来。”乔洋说。

在村口,乔洋一行碰上钟德明,其实是钟德明来堵他们的。乔洋之行的真实目的钟德明必须弄清楚,要是对村里对家族不利,他就想办法阻止。

“我们进村看了看,了解了一点儿你们的生活情况。”乔洋说。

“不需要调查,我们村就是一个字,穷!”钟德明说,“我们穷,我们谁也不怕。”

“你这话好像带着威胁呢,”乔洋笑着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实地考察,回去做方案,真心实意帮助你们,首先让大家脱贫。现在中央提出了精准扶贫,不久肯定会有大动作。我们公司不一定做得到精准,但的确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钟德明说。

“凭你们穷。”乔洋说,“穷,没什么可遮掩的,首先大胆承认,其次发力改变。”

“我们天天做梦脱贫,可是我们这个自然条件,缺田缺地缺水缺钱缺技术缺市场,我们使不上力啊。”钟德明说。

“所以,你们需要帮助,除了政府,还有更多社会力量可以依靠。”乔洋说。

“可是这个工作跟你们没关系啊。”钟德明说。

“谁说无关?跟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关。”乔洋说,“真爱国,就要为社会做力所能及的事,而不只停留在嘴上,停留在网络聊天上。”乔洋侧过头看了看乔锐和年轻的办公室主任。

“我们双方可以开会了。”钟德明说。

回到村委办公室,钟德明向乔洋介绍锦荣基本情况。乔洋带头详细记录。会议快结束时,驻村工作队队长肖书记到来,他来自县人社局,是退居二线的副局长。后来改任驻锦荣村第一书记。肖书记听说过乔洋他们公司,知道旭日家电公司是做家电产品的。家庭用的除了彩电冰箱,所有家用电器都做。肖书记也是不太相信,这个与此地无关的大城市公司会来扶贫。听说乔洋老婆当年的事后,肖书记心里更加怀疑。曾有个别公司打着开发、扶贫的旗号,到农村来圈地,套取国家资金,假开发,装模作样开发,钱到手后,就抛弃项目。肖书记问得细,是想寻找破绽。到头来没找到破绽,他心里仍然不踏实。

公司投钱到锦荣扶贫,乔洋没告诉赵轶男。这是公司的事,他认为,像以往一样,没必要告诉赵轶男。多少年来,不能当赵轶男面提“锦荣”二字。锦荣的村名来自锦荣自然村,三个致赵轶男双腿落下残疾的歹徒就来自锦荣自然村。“锦荣”二字像一把插在她心里的利刃,时刻令她绞痛。赵轶男行走不便,不得不借助拐杖。她心里的苦,乔洋感同身受,他心里已滴满疼痛的鲜血。他对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用尽业余时间陪伴她。赵轶男大学毕业被分配在桂城第三制药厂,多年后成为出色的工程师。双腿受伤致残,单位调她干轻松工作拿同样的待遇,她心里有愧,提前病退。病退在家也尽量不给家人增添麻烦,她拖着残腿包揽了一切家务,家里总是整整齐齐,窗明几净。乔洋减少不必要的应酬,按时下班陪她看电影、散步、下跳棋。

乔洋去锦荣社调的消息是赵轶男一个亲戚透露给她的。在锦荣,她已没有至親,她出事后,恨透了老家,想尽一切办法将农村的两个哥哥以及父母安排进城里生活,切断跟锦荣的一切联系。现在父母年纪大了,这两年不时流露出叶落归根的想法。活着不归根,离世后也要回去,父母私下跟她两个哥哥说好了。父母身体还行,但人总是要离开的。赵轶男反对父母去世后葬回老家,其实就是不愿面对老家的土地和乡人。赵轶男在桂城为父母买了墓地,为父母准备了未来。两个哥哥和父母心疼赵轶男,没有公开反对。赵轶男有她的心思,父母也有他们的心思,相互尊重才好呢。可是,赵轶男的遭遇,又不能不考虑。两个哥哥计划着,如果到了那一天,她的思想工作还是做不通,就依她,待若干年后,让后辈再将爷爷奶奶的坟迁回老家。乔洋带着人去锦荣考察,让赵轶男的一个亲戚知道了,她家多年无人回老家,乔洋回去,亲戚很高兴,以为当年的痛在赵轶男这里有所减缓,就给赵轶男打来电话。

赵轶男知道消息,痛倒在沙发上。她不能接受乔洋到锦荣扶贫,上哪里扶贫,她都支持,唯独老家锦荣不行。

乔洋回到家,赵轶男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的心居然偏离了轨道。”乔洋知道事情“败露”了,他只好请求原谅。

“要我原谅你,除非撤销扶贫计划。”赵轶男说,“如果你换一个点,我愿加入你的扶贫工作队。”

这个点是他精心选择的,董事会也通过了,乔洋不会轻易放弃。“你太着急了,要去扶贫,也等我死了呀。”赵轶男说。

“全国扶贫是国家战略,到锦荣扶贫是我们公司的战略。”乔洋多年来第一次当她面说出“锦荣”二字。听到“锦荣”两个字,她像被寒光闪闪的利剑刺中,倒在沙发上。乔洋叫来救护车,乔锐埋怨说:“你不害死我妈不甘心是吧?”救护车还在去医院路上,赵轶男说:“回头,到医院没用,我的心病医院治不了。”救护车没停,朝医院奔去。进了医院,病人都得听医生的。医院接诊后,对赵轶男做各种检查。赵轶男不断说:“我没事,不用检查,即便检查,你们也检查不出我的病。”但她没有拒绝医生检查,还挺配合。折腾到晚上十点,双方父母都聚集到医院。也不知道消息是谁透露出去的。双方父母知道起因后,批评乔洋多事,找错了扶贫对象。“我始终站在轶男一边。哪块黄土不埋人?我决定百年后,就埋在桂城的公墓里,绝不回故乡。”赵轶男父亲安慰式地表态。她母亲扯扯父亲衣角,提醒他不要讲大话。叶落归根的思想,父亲根深蒂固,他避开赵轶男说过,百年之后克服一切困难,也要回到生养的故土。赵轶男的哥哥发过誓,要排除万难实现父亲的心愿。她母亲呢,心思重些,但想法其实跟她父亲没两样。赵轶男父母和两个哥哥也都恨透了故乡,因为赵轶男,“恨屋及乌”。但是,他们又深爱着故乡。他们跟赵轶男还不一样,他们的根系在故乡,深扎在故乡。离开,只是对心痛暂时的治疗。赵轶男首先是受害者,其次,她考上大学离开故乡,远嫁他乡,跟所有女人一样,故乡只是娘家。父母及她的两个哥哥虽然生活在城市,生活安定,但仍然有漂泊无根之感。虽为手足,同一个故乡,双方对故乡的感觉却不太相同。

医生经过观察检查,认为赵轶男无大碍,同意病人及家属申请,允许出院。手续可以明天上午来办。全家人集中到赵轶男家,劝说乔洋放弃扶贫计划。乔洋一言不发,脸上挂着微笑,虚心听取家人意见。

“光笑有什么用?你得表态。”乔洋父亲说。

“我沉默就是最好的表态。”乔洋说。

医生给打的镇静剂效果不错,赵轶男情绪稳定,说话平稳,她还主动说出“锦荣”二字。“你主张公司扶贫锦荣,是给我伤口上撒盐,不,是下刀,是安放炸弹。”赵轶男说。她没说多久,困了,躺在乔洋怀里睡着了。家庭会议到此结束。乔洋在全家人关心的目光中,抱赵轶男入房间,躺下轻搂着她。双方父母悄悄关灯退出去。

公司高层早上有个晨会,会议开始前,大家都在议论锦荣扶贫计划。乔洋进来,他们仍然没有闭嘴。“这个计划,董事会有反对声音,公司员工有反对声音,董事长家里有反对声音。最大的反对声音来自董事长家里。”一位陈姓副总看着乔洋,总结说。

“依你的意思?”乔洋问陈副总。

“依我的意思,公司决定了的事,雷打不动,必须推进。”陈副总说。

乔洋没有表扬陈副总拍的马屁,他知道陈是个摇摆分子。前两天跟随乔洋到锦荣实地考察的刘副总说:“我建议大家都去贫困地区看看,也许你知道他们穷,却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穷。人穷志短,恶性循环。帮助穷人树立信心,建立志气,才是扶贫的核心。”得到乔洋的允许,他把拍到的照片和视频发到高层微信工作群里,让大家了解。有人看后说,照片和视频应该发到公司员工群里,让所有人了解。“收入要知足,看看人家过的什么日子。”有一个高管说。乔洋马上否定,说:“我反对收入知足的观念,我们要有收入永不满足的思想。不断追求高涨的收入并为之奋斗才是公司的核心理念。”

今天会议主题还是扶贫。乔洋根据这些天了解到的锦荣的详细情况,他提出几点设想,一是寻找水源,建设自来水网络,包括饮用和灌溉;二是扶持发展当地传统特色产业;三是开发新产业;四是投入一定资金,争取政府增加配套资金,拓宽四级公路。

“这些是县乡村干部的事,我们替他们干了。”有高层插话说。

“是这样,扶贫嘛,不就这些事?”乔洋说,“这只是初步的思路,是第一阶段要做的事,以后还有更多需要做的。”

会上通过了成立扶贫开发小组的提议。乔洋任组长,刘副总任常务副组长,公司高管都是成员。乔锐从基层提任扶贫开发小组副组长,其实就是换到另一个基层。乔锐硕士毕业进入旭日家电公司,在多个基层岗位待过,技术人才,现在是重用的时候了。高管人员中有人反对,说乔锐参与扶贫是人才浪费。还说,别的单位派出的扶贫干部不是退二线的就是在单位吃闲饭的。乔洋解释说:“名单是我特意定的,把乔锐安排去扶贫,不仅能让他体察到社情民意,更说明我扶贫的决心。扶贫期间,乔锐该负责的技术工作还得负责,耽误不了什么。”

乔洋威信高,他决定的事情,人们基本不绝对反对,因为最后事实证明他的決策都是对的。但扶贫这事不一样,除了道义上,大爱上,公司高管们看不出对公司的直接利益在何处。他们心里还是有想法的,只是不说也不敢说。会议最后一项内容是研究股票处置。昨天已经有两个股东正式提出转让公司股份,这两个股东对公司扶贫极力反对,认为公司工作目标走偏,不好好干正事,瞎凑热闹。他俩对公司失去信心,因此要转让股份。两个股东股份相加有不少。没人接盘,股东的股份就转让不了。有高管的观点是谁也不要接盘,以示对这两个股东的背叛实施惩罚。观点得到不少人的赞成。乔洋不认为转让股份是背叛,而是各人对事物的判断不同。双方争论了一番。举手表决时,大都赞成转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讨论一番后,决定由内部职工购买,一百股起购,先买先得。消息放出去,一些职工蠢蠢欲动。股价是当下市场价,不贵,旭日家电公司业绩还行,买股份投资前途还是有的。当得知股份是两个股东信心不足转让时,有人便打起了退堂鼓。三天下来,认购刚过一半。两个股东着急,希望马上脱手,与旭日家电公司撇清关系。剩下的股份乔洋有能力收购,但他想让更多公司员工拥有股份,占股才觉得公司是自己的,工作才更卖力。乔洋让工会主席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尽快把股份卖出去。职工大会小会开过,仍然有部分股份没卖出去。乔洋建议赵轶男买下。赵轶男不买,她说:“扶贫锦荣,大大失策,预示着旭日家电公司将走下坡路。转卖股份的两个股东有眼光。收回扶贫计划还来得及。”

乔洋动员了几个高管,他们以各种理由婉言拒绝。理由有的是找的,有的是真无钱购买。乔洋问乔锐:“要股份吗?”乔锐说:“我又没钱买。”乔洋说:“如果你同意,我买来送给你。”乔锐对乔洋翻翻眼皮,没表示。乔洋自作主张把剩下的股份拿下,放到乔锐名下。股份转让处理完了,但公司里议论声更大了。

扶贫计划在不同声音中启动。赵轶男看不惯乔洋,去父母那边住去了,乔锐见母亲不在家,也去了外婆家。乔洋一个人待家里,太太不让上岳父家,他就去自己父母家。父母尽管欢迎他,却有无尽的牢骚。劝人的话听多了,烦躁,乔洋回到一个人的家。公司和家庭,反对的反对,不反对的保持沉默。乔洋像走进一座孤岛。

公司里的事,他交给陈副总负责,自己带着刘副总和乔锐等人沉下去。按计划,他们先去县扶贫办。没约上扶贫办正副主任,下面的工作人员做不了主。乔洋让驻村肖书记帮约,转了几个弯,对方才答应晚上八点在乔洋他们住的宾馆见面。晚上八点,扶贫办那个副主任没按时到。到了九点才慢吞吞出现。“扶贫办是个穷单位,我们四周都是要钱的手。”扶贫办王副主任说。

“锦荣那片是水泥公路,交通路网一直缺失,现在国家有了政策,扶持到那里了,希望趁此机会将公路标准提高,拓宽些。将来为了通行大卡车再拓路,成本和时间都高。”乔洋说。刘副总将公司扶贫计划书送给王副主任一份,口头做了些说明。

“只要你们是来真扶贫,我们热烈欢迎。”王副主任仍然对乔洋不够信任,大约前面有公司借扶贫开发套取国家资金带来了极坏的影响。

“新路主干道拓宽到四米五,预算多少?如果我们旭日家电公司捐款,需要多少资金?”乔洋请扶贫办费费心,请工程技术人员做出准确预算。

“路开始修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王副主任说。

“来得及,边修改工程计划边施工。”乔洋说。

正聊着,肖书记进来。作为工作队队长,他希望有更多扶持资金注入锦荣。他希望乔洋他们不是骗子,而是真心来扶贫的。

“贵公司投入这么大,回报是什么?就是说有什么条件?”肖书记问。

“我们的回报,就是与全体锦荣人民建立起真正的感情。”乔洋说。

“这话写在书上可以,现实中不成立。”王副主任插话说。

“我们双方当然要签战略合约,凡是锦荣及周边村委的基础设施建设,我们都无偿负责。”乔洋说。

“公路建设新的预算出来后,你们的捐赠资金立即到位,做得到吧?”王副主任说。

“只要政府能追加配套资金,我们就能做到。”乔洋说。

“你们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我们立刻研究报批同意。这条公路,一开始我就主张路面不能窄于四米五,苦于政策是死的,关键是锦荣及附近两个村委私人集资金额达不到建四米五的要求。你们公司能无偿出资,一步到位,再好不过。”王副主任说。

“修路已经开始,追加投入的事耽搁不得。请王副主任费心费力。”乔洋说。

层层上报到县长县委书记那里。公路修建工作已经启动,修改标准,追加资金,牵涉许多问题。县里答复是先按原来计划修建。刘副总和乔锐建议,修路的事就不要管了,将来需要拓宽道路是将来,车到山前必有路。乔洋反对。乔洋着急,第二天傍晚他将县长堵在县政府办公大院门口。县长笑着说他真有个会,下班了照样要开会。乔洋毕竟是城里公司的董事长,县长就客气了几分。双方约定晚上九点见一面。

县长提前到来。县长不谈修路的事,跟乔洋谈论扶贫。县长接触的公司老总中,乔洋对扶贫比较了解,也看准了扶贫将是各级政府农村工作的重心。县长说:“从你们的谈吐里看不出什么虚假的成分,就是说你们是真心来扶贫的。只要你们提出的条件不过分,能共赢,我看没什么问题。”

“将来搞了产业,我们在城里承接产品,成立农产品销售公司,农民增收,公司获利。”乔洋说。

“乔董这话我爱听,这才是真心话。双方既要发展也要发财。”县长说。乔洋心里说,我计划的重点远不在这里。

双方说话投机,县长与乔洋交换了联系方式。县长表示明天就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尽快拿出方案,促成此事。县长说话算话,他先是通知工程指挥部让修路工人暂停工作,等待下一步指示。乔洋一行人赴锦荣村委,看到工地停工,工人们坐在路边闲聊。他们知道追加投资的人就是乔洋他们时,都伸出大拇指点赞。道路能比原计划拓宽,有百利无一害。这些建筑工人基本是这里的受益者,当初施工单位招工招本地人目的明显。有主人意识,才会重视修路质量。

“从修建水泥公路开始,锦荣及附近一带人民新的美好生活将被揭开。”乔洋说。建筑工人们表示赞同。他们眼前出现蓝图,尽管模糊,却已突破云层透出亮光。

第三天,县长那边传来好消息,经县里班子研究后同意追加锦荣修路资金,只要乔洋募捐的资金到位,文件立即生效。乔洋不含糊,立即通知财务汇款。乔洋的行为从工程指挥部传到施工现场,传到锦荣村委干部那里。一些村民也知晓了,只是,目前他们的意识还是麻木的。但相关人员对乔洋扶贫的怀疑由此松动许多。

乔洋根据村委干部和肖书记的建议,两项工作同时进行,一项是请来专家寻找水源,建设自来水网;另一项是扩大种植本地辣椒面积。锦荣属喀斯特地貎,地面存不了水,雨水全钻到地下去了。大山深处绝壁旁边,时常有天坑,有地下河流过,也有地下河从岩洞流出,流不远又钻入地下。水源离各村庄通常较远,在缺乏技术条件下,水源仅仅是水源,不能为人所用。需要请水利地质专家考察规划,设计出科学的自来水管网络。锦荣穷,但锦荣的辣椒却全县有名,在全省也曾小有名气。问题出在产量极低。雨水好的年份,辣椒就有收益,干旱年月,颗粒无收。名声因为产量低而被埋没。乔洋准备投入资金,为锦荣、大坪、弄岩三个村的村民购买辣椒苗,待辣椒能采摘时全部收购。不过现在才元月初,正接近全年最寒冷的时候,在高寒山区锦荣种植辣椒要到清明前后。清明前后种植,是黄金时间,辣椒结果时正是早晚温差大的时候,利于辣椒的品质。清香,纯辣,肉厚,存放时间长,都是锦荣辣椒的传统优势。做成产业,创出品牌,农民增收不在话下。

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留守在家的村民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手头无资金,他们做不了别的。乔洋经过走访,建议村民们把荒田荒地种上萝卜,管理得好,春节前后,萝卜苗就能上市。村民们认为这个可行。乔洋让刘副总和乔锐联系种子公司,买来萝卜籽。正好下过两场雨,田地湿润,犁耙平整成垄后,适合下种。锦荣村委干部在钟德明倡议下,带头种萝卜,村里人见了也跟上来。不几天就有成片的村民种萝卜。乔洋许诺,不管萝卜苗长成啥样,都以市场价收购,将来长成的萝卜也如数收购。高寒山区的冬春交接时节,雾大,潮湿,时不时还下小雨,萝卜有生长的条件。

乔洋是一个爱思考的人。有一天他见到一位老人在室外烧烟熏腊肉,突发奇想,我们能否组织村民熏腊味?他在公司高层会上提出来,会场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他们又觉得可行。旭日家电公司投资销售,村民们赚取加工管理费,不也是双赢吗?“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錦荣山区的人年底都熏腊味,按他们传统的自然熏法,味道不错。猪肉经过多种配料腌制,再在高寒山区用传统方法熏制,美味看得见。扶贫小组负责人和具体工作人员买下几十头猪,统一屠宰好,猪肉切成小条,猪头肉以及内脏全都留下,请肉联厂退休师傅腌制好,然后运到锦荣。在村委干部支持下,感兴趣的村民都到村委来领走猪肉,拿回去熏制。有肉联厂退休师傅的亲自指导,村民们综合传统和现代两种方法,精心熏制腊味。

水利地质专家寻找水源的同时,地里的萝卜种子发芽长苗,荒地里绿油油的。村村屯屯,家家户户,冒着青烟,走向成熟的腊味飘出诱人的香。萝卜苗可以上市时,腊味也熏制好了。城里人喜欢嫩绿的萝卜苗,喜欢它无污染的高寒山区的清香;喜欢特殊气候条件下熏制的腊肉味道。旭日家电公司销售部抽调一部分人去推销萝卜苗和腊味。萝卜苗受追捧,腊味几天时间也销售一空。除去成本,旭日家电公司有赢利,锦荣老百姓有收入,用劳动获得报酬,都挺开心。

乔洋小试牛刀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打出了旭日家电公司员工的信心,也打出了锦荣村民的信赖。

旭日家电公司春节放假前的周末,乔洋驱车来到锦荣。这里的气温比桂城低至少四摄氏度,雾水包裹着天地。浓雾中不见村庄,却能听到村庄里的声音。外出打工的务工人员回来不少,曾经冷清的村庄出现活力。进入锦荣村,雾淡了些,也许是错觉。乔洋此行,没有具体目的,就是想见见村里人,见得越多越好。他路上碰到人,跟他们打招呼,对方并不热情。不奇怪,这里的人对陌生来客都不热情。他去到钟德明家。钟德明还住在瓦房里,作为村委一把手,他不是第一个建洋楼的人,心里窝着火。他想像别人一样外出务工,可是不能,家中老小拖累,迈不开步。钟德明老婆泡了茶,说:“死鬼上广宁家吃猪血骨头肉去了,广宁家杀过年猪。你要是早来十分钟,也被请去了。”乔洋说:“我现在能去吗?”钟德明老婆不敢肯定,她去试一试。她去广宁家告诉钟德明乔洋来了。钟德明说:“快叫他来吃猪血骨头肉!”他站起来往家里跑,拉着乔洋赴宴。广宁年轻的时候不和善,现在人到中年走向老年,力量不行了,再无打打杀杀的锐气,人变得谦和低调。乔洋随身掏出两百元现金,塞给广宁,说:“上你家吃饭不能空手,其实我就是空着手。”广宁接过礼金,把乔洋请到上席。钟德明给大家介绍乔洋,说他就是拓宽公路的募捐人。大伙儿听了,有的表示感谢,有人并没有多少表示。他们认为修路是政府的事,投再多钱,也没进老百姓腰包。乔洋多少受了些委屈,募捐这笔修路费,他并不受公司上下待见。但是提到田地里生长的萝卜苗、销售一空的腊味,得利者围过来紧握他的手表示感谢。喝酒气氛好,你来我往,村民自酿的米酒一碗碗倒进肚里。乔洋喝醉了,回不了城。钟德明叫人将他送到岳父的虎山村,住进旁亲家。旁亲一家对乔洋热情,给他泡茶解酒,用热毛巾敷脸。“姑爷你好多年没回来了,我堂哥哥他们一家也是。”外家堂叔说,“我晓得你们全家不喜欢虎山不喜欢锦荣。你再恨它,它也是你老家,再恨也有值得你牵挂的人。钟传广害了你,别人没有害嘛。我们这一带是有坏人,但坏人总多不过好人吧。”过了一会儿,外家堂叔声音低沉地说:“你们恨钟传广扩大到恨老家,我理解,我同情。换上我,也一样。”

外家堂叔颇为伤感,他说:“拿酒来,我要喝。姑爷,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必须喝。”乔洋头脑清醒些了,他说:“喝!”

叔侄俩在昏暗的灯光下喝酒,炭火煮得锅中汤水咕嘟咕嘟响,水干了,再添上。两人只顾喝酒,很少吃菜。乔洋醉成烂泥,第二天还是回不了家。他拨通赵轶男电话,递给堂叔接听。赵轶男没给堂叔面子,她说:“他怎么跑到虎山村了?醉死活该!”乔洋拨通儿子电话,儿子说:“谁灌醉你,叫谁负责。”堂叔说:“我可以负责,你在我家住到过完年我最喜欢。”中午时分,刘副总和办公室一个干事开着车进虎山村。消息是赵轶男还是乔锐透露给公司人的,乔洋不知道,不管是谁,说明他们母子还是很担心自己的。刘副总懂礼貌,他给乔洋堂叔带来过年礼物,堂叔一家很高兴,堂叔一家看中的不是礼物轻重,而是情谊。乔洋的车搁在锦荣自然村,刘副总开车去锦荣,然后干事开乔洋的车回城。天气跟昨天一样,雾浓,伴着绵绵细雨。乔洋去跟钟德明告别,引来众人,他们说:“够朋友,下次再来喝。”在主人家喝醉,主人高兴,认为你看得起他。他们送他上车,车开远了,还在原地向乔洋挥手。

赵轶男仍旧生气,她住进父母家一次也没回来。春节就要到了,赵轶男让乔锐带话,春节她在父母家过,让乔洋回自己父母家。她不接乔洋的电话,外家哥哥带话也没用。往年过年,两家父母一起过,加上赵轶男两个哥哥一家,很热闹。乔洋回到父母家,父母早接到赵轶男的通知,已经准备了年夜饭。吃年夜饭时,乔锐也离开,去了外婆家。“怎么的?赵轶男是要跟你散伙?”父亲说。“乔洋做得过分,不要怨人家。”母亲说。

“旭日家电公司不去锦荣扶贫会死吗?!”父亲突然大叫。

乔洋不作声,给父亲和自己倒上白酒,父亲粗暴地说:“不喝!”父亲离开饭桌,往客厅沙发上去了。乔洋喝掉自己杯中酒,又将父亲那杯干掉。母亲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吃着菜。前几天去过虎山村,乔洋还没跟母亲细说。他絮絮叨叨谈起多年后再去虎山村的感受。母亲似乎在听,似乎没听。乔洋大谈跟锦荣村民大吃大喝的爽快劲儿,最后他说:“他们真的变了,他们都留我,要继续跟我喝。”

母亲说:“人心又不是石头,你们公司募捐那么多修路资金,又给他们销售萝卜腊味,他们如果还是石头心,真就是畜生了。不过,锦荣萝卜真好吃,高寒山区生长的萝卜味道盖天下。能畅销,不奇怪。”

“人与人无沟通无交流无包容,就会永远陌生敌对。”乔洋说。

“道理谁不懂?可是道理与情感有时是难以统一的。我就不明白,你真的不能理解赵轶男受伤的心?”母亲说。

“我感同身受啊。你不觉得我在破解赵轶男的难题,为她的心寻找出路吗?”乔洋说。

“好吧,我这个哲学教授白当了。好在我已退休,也不是什么教授了。”母亲放下碗筷,也去厅里沙发上坐下,陪着沉默的父亲沉默。

乔洋一个人喝闷酒。儿子虽不胜酒力,也能喝个一二两。外家两个哥哥和岳父母都有酒量。高寒山区的男男女女都能喝两杯,这跟环境气候有关。时势造英雄,地域生民俗。往昔过年过节,这一大家子可热闹了,而这个大年夜,唉。乔洋轻轻叹气,连喝数杯闷酒。

水利地质方面的专家寻找到多处水源,相对来说,这些水源容易引入村庄。锦荣各自然村分散,要有不同的水源。经过化验,水质全都上等,符合直接饮用标准。专家们根据水源和各自然村实際情况,一村一策,因地制宜,设计出自来水网,用于饮用和果蔬种植。对于干旱稻田,需要临时打井抽地下河水。乔洋跟村委干部和肖书记等商量,那些无法保水的荒田,可以用来种植经济作物,喷洒水管能到,就能保证植物茁壮成长。自来水施工阶段,乔锐待在锦荣村。到锦荣村扶贫,他心里从没痛快过。他能接受这个工作,完全是因为出于对公司的忠诚,公司下达的任务他没理由拒绝。但是,锦荣又是他心里的痛。他负责监督水塔施工和水管安装。主水管延伸到锦荣自然村,到了钟传禄家门口时,乔锐叫工人不要开连接口。钟德明说:“这里住着钟传禄和钟传广两兄弟,水管不安三通管,他们就用不上自来水。”乔锐说:“这房子都要倒塌了,哪里住着人?”钟德明说:“现在没住,不等于将来不住。有消息说,这两兄弟要在原址建新房。”

“人呢?”乔锐说。

“钟传广和他儿子侄儿不在,钟传禄在家的。不过,他住破房子里。”钟德明说。

“不开口,听到没有?我的话无效吗?”乔锐对施工人员说。

钟德明这才想起,乔锐是赵轶男的儿子,有理由恨这家人,钱是他们公司出的,安不安水管,他说了算。钟德明便不再申辩。“还有,钟传禄兄弟俩的田地,也不允许供水!”乔锐挑明了对钟德明说。

钟传禄就在远处的雾里,这里发生的争辩,他听得真切。眼下他家住的破房由村里一户人家曾经的牛屋改造而来。外出务工的多,种田人少,在家种田的人也从牙缝里省出钱买了“铁牛”。村里一头牛都没有了。牛屋失去作用。那户人家见钟传禄一家可怜,三番五次求援,这才借给他暂住。钟传禄住的“牛屋”,乔锐记下了,水管铺到那里时,仍然拒绝给他家供水。钟传禄跟弟弟钟传广不一样,人老实,不爱说话,除了贪小便宜以外,并没有做过偷抢之事。钟传广带着儿子侄儿抢劫偷盗,钟传禄一清二楚,但他不制止。看到他们抢劫或者偷盗来东西,他羡慕并毫无愧疚地享用。他最多提醒弟弟儿子侄儿“小心”。他有贼心无贼胆。知情不报不阻止,算得上坏人吗?也许算得上。这几年,身强体壮的人都到全国各地务工去了,偷盗抢劫现象少了许多,社会治安好了些。潜到外地的强盗,改不了臭毛病,机会来了仍然偷盗,仍然创造机会去偷盗。除非这些人找到了好工作,或者有过一次心灵的震撼,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有统计说,在外偷盗被公安机关处理,坐牢的,锦荣有不少。自古出土匪,是有土壤的,要消除土匪强盗,必须改造土壤。这些观点,乔洋跟肖书记、钟德明喝酒时谈到过。肖书记赞同,钟德明不置可否。

自来水管布网进度快,家庭用水和浇灌用水的管线都到了位。锦荣自然村基本完工,虎山村基本完工,附近自然村也都快要完工。布完锦荣村的自来水管网络,下半年或者明年,旭日家电公司将为特别缺水的大坪、弄岩自然村无偿建设自来水管网络。旭日家电公司扶贫以锦荣为主,然后辐射到周边。大坪、弄岩村村委干部到锦荣来拜访多次,希望公司能尽快帮他们解决用水问题。

乔洋抽空到锦荣检查自来水建设工作,钟德明和肖书记陪着他,质量监督,村里干部也有责任。一路检查而来,乔洋比较满意。管线已布好,只待水塔蓄水,到时水龙头一开,甜甜的泉水哗啦啦喜人。钟德明有心事,钟传禄钟传广两家饮用灌溉都没供水。跟不跟乔洋提起,钟德明心里没底。毕竟钟传禄兄弟俩是乔家的仇人,法律制裁了,并不一定就消除了乔洋心头的仇恨。进入锦荣自然村,乔洋来到钟传禄兄弟俩倒塌一半的老屋前,说:“这地基还要吗?”钟德明说:“要,兄弟俩说了,等有了钱就在原址上建新房。”乔洋说:“为什么不开口安装三通接头?”钟德明说:“我工作失误,工作失误。”乔洋给刘副总打电话,叫他立即派人来补上。钟德明红着脸说:“我工作没做好,向乔董事长检讨。”乔洋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不关你的事。我推测,钟传禄兄弟俩的田地也没开供水口吧?”得到肯定回答,乔洋再次给刘副总打电话,交代清楚。

“你不恨钟传广兄弟了?”钟德明说。

乔洋眼睛盯着钟德明,说:“你说呢?我爱人一生都让他们一家毁了,我能不恨了?”

“你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一定有好报,好报。”钟德明说。

“能做到乔董事长你这样的,估计不多。”一旁的肖书记说。

乔洋不说话,迈开步子。他脸色难看,伤心往事再次令他心绞痛。

转眼到了辣椒种植时节。高寒山区春天来得晚,种辣椒时间比山外晚一两个月。晚有晚的好处,同样品种,与山外形成销售时间差。锦荣辣椒名气大,不成规模,产量低,自然形成“饥饿销售法”,辣椒一上市就一抢而光。旭日家电公司扶贫组跟村委商量决定,大量种植辣椒,今年上半年以种植辣椒为主,创建辣椒之乡,真正打出锦荣辣椒品牌产量和销路。旭日家电公司出资,组织人培育了大批辣椒苗。这些都是本地辣椒,传统种法产量低。当地老农分析,产量低主要是干旱原因,能解决浇灌问题,产量会提高。今年建了水管,及时给水,效果可以预见。计划汇报给乔洋,乔洋基本同意种植本地辣椒,但又提出能不能引进高产量高品质的辣椒。

旭日家电公司出资,刘副总、乔锐与钟德明、肖书记赴云贵川考察,走访多地,经过比较分析,他们选中四川一地的辣椒苗。这款四川辣椒品质好产量高,市场占有率高,如果能在锦荣这样的高寒山区种植成功,农民增收不在话下。公司决定用一半左右的田地种植本地辣椒,另一半种植引进辣椒。种何品种,农民可以自由选择。结果,有大半农民选择种本地辣椒。多出的外地辣椒苗,大坪和弄岩两村的村委干部抢走了。四川那边提供辣椒苗,也提供技术服务,他们答应上门服务两次,即最关键的两次。辣椒种下后,后续管理由肖书记等村委干部负责。但旭日家电公司扶贫工作组事情并没有完,他们一边准备将来的销售渠道,一边设想辣椒之外的多种产业。按照经验,收获辣椒在中秋节后半个月接近尾声,空下来的时间和田地,不能闲着。扶贫工作组挺忙的。刘副总和乔锐都是城里长大的,这次算深入接触农民农活儿了。成天田间地头行走,他们的鞋和裤脚沾满泥土。村委为他俩准备了床铺,时间紧的时候,两人就住村里。有时候,肖书记也住,通常是一起喝了酒不能返回县城之后。

在家的钟传禄选择种植引进辣椒。他总躲着乔洋、乔锐。乔锐在村里待的时候多,钟传禄有压力,喘气都不敢用力。他家老屋通水,“牛屋”通水,稻田通水,辣椒地也通水。他没被乔洋抛弃,心存感激。引进四川辣椒时大家因为怕水土不服种不好,不看好,他选择种,他愿意为乔洋,为大伙儿做试验。他以这种方式配合感谢旭日家电公司。旭日家电公司提供苗、肥料和技术,收购辣椒,农户只需出劳力,为种植户解决了后顾之忧。但他觉得光在心里感谢还不够,他让钟德明带话,感谢乔洋一家。钟德明不管,说:“感谢的话你当面跟乔洋和乔锐说。”钟传禄不敢接近乔洋、乔锐。乔锐高大威猛,虽然戴副近视眼镜,看上去却凶巴巴的,有股蛮力。乔锐说话总是粗声大气,似乎并不友好,特别是他知道钟传禄就在附近时,那种盛气凌人,叫人胆寒。这些年,钟传禄心中对乔家的愧意加深,所以惧怕。

种植辣椒的农户积极性很高,白天他们忙碌的身影大部分时间在辣椒园里。乔锐负责随时向四川方面讨教技术,对方电话传授,然后,乔锐传给农户。钟传禄得不到乔锐亲口传授,但钟德明传给他。钟德明问乔锐:“技术要传授给钟传禄吗?”乔锐不回答,板着脸。问过多次,乔锐生气了,说:“你烦不烦啊?”钟德明跟肖书记商量,肖书记笑他木头脑袋。钟德明似乎明白了,他去钟传禄辣椒园悄悄传授技术。有了水,天再干旱,也不怕。上半年,锦荣一带再次遭遇干旱,山上植物叶子都打蔫儿了,但田地里的庄稼和经济作物却长势良好。村民们抽地下水抗旱。辣椒开花时节,四川那边的技术员过来指导。花开得好,技术员说,这是丰产的征兆。山外辣椒上市时,锦荣辣椒才开始挂果。城里人听说锦荣种植连片辣椒,周末来参观游玩。钟德明在自家地里采摘成形的嫩辣椒丢进火塘烧烤,吹干灰,丢进大碗,放入大蒜、豆豉、适量盐和温开水,用小木槌捣碎。火烧辣椒搁在路边,供参观者品尝。两个品种都有,游客分辨不出哪碗是本地,哪碗是引进的。

“有酒吗?”有游客吃了辣椒,勾出酒瘾,开玩笑说。

“辣椒现在卖吗?”

“不卖。等辣椒红了时。”

“辣椒红了,一定要通知我们。”

为了将广告做大,乔锐组织人制作火烧辣椒,让更多的游人品鉴,吃不完的可以打包。钟德明的这个传统吃法给了乔锐灵感,他想先期用火烧辣椒寻找销售渠道。钟德明告诉乔锐,全村火烧辣椒钟传禄做得最好,祖传的。乔锐不信,这么简单的制作还有祖传?钟德明弄來钟传禄制作的,乔锐比较着品尝后,发现真是这么回事。

“用他制作的火烧辣椒做宣传?”钟德明问。

乔锐不表态。钟德明已经摸到他的脾气,不表态就是默许。钟传禄能为宣传辣椒助力,受宠若惊,跟老婆下地采来嫩辣椒,精心制作火烧辣椒。

旭日家电公司扶贫小组已经在县城租下门面,将来当锦荣农产品实体销售店。火烧辣椒在门面一放,前来品尝的顾客排成长队。乔锐将火烧辣椒带到桂城。在桂城,他们将公司一楼改成锦荣农产品销售点,招牌显眼,里面几乎空着。锦荣还没种出农产品,宁可空着也不能欺骗消费者。店里也时不时有一些来自锦荣的蔬菜,现在有了水,农户将犄角旮旯儿的土地种上蔬菜,吃不了的,委托扶贫工作组带到桂城出售。也有少量的鸡鸭。退休的大爷大妈没事总爱来逛,万一碰上有货呢。乔锐留着他们的电话号码,但是有了货并不通知他们,因为货少,满足不了大家,担心引发矛盾。乔锐带回火烧辣椒,还带回一些农产品。每次回来,他尽量不空手。乔锐的车刚停下,在附近闲逛的老大妈围过来,货还没卸,就被抢购光了。乔锐说:“大爷大妈们,还有好货,估计你们从没吃过。”乔锐拿出火烧辣椒,瓶盖拧开,香辣扑鼻。大伙儿用手捏着吃,边吃边点头,说好吃。“好吃的还在后头,等辣椒红了时。”乔锐说。

大妈们信息灵通,传播消息的速度快、面积广。当天下午,人虎食品连锁超市的销售总经理就到旭日家电公司找乔锐,要求预订锦荣辣椒。上午他妈吃了火烧辣椒,还带回去让他吃了,以他品尝食品后的灵感和经验判定,这款辣椒将会畅销。人虎食品是桂城的著名超市,网点遍布,借助这个平台,锦荣辣椒的销路前景广阔。双方一拍即合,签订了供销合同。

旭日家电公司的年轻人跟着去锦荣游玩拍辣椒种植和长势视频,他们计划等辣椒红了时,制作完整视频在网上多种平台推送,提高锦荣辣椒在消费者中的知晓率和认知度。

钟传禄很想知道自己制作的火烧辣椒在县城、大城市桂城口碑如何,他生怕给乔锐惹出了麻烦。他请求钟德明打听,钟德明反馈说:“就那样。”钟德明并不明确知道消费者的反响,乔锐对他也是爱搭不理的。钟传禄问钟德明:“我没惹出什么事吧?”钟德明分析说:“应该没有。”乔锐竟然爱上了这一口,饭桌上少了火烧辣椒,食欲大减。钟德明就无偿提供,他说:“我做的。”乔锐尝后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乔锐吃得出,这是出自钟传禄之手。不知道钟传禄掌握了何等秘籍,简单的一道火烧辣椒,竟做得如此绝妙超群。两人心知肚明。钟德明自此只管提供,不再多言。

回桂城前,乔锐准备了当地蔬菜,还有一瓶火烧辣椒。赵轶男还住在父母家,不理乔洋。乔洋有时去看他们,但基本进不了门。他跟岳父母站在门外说话聊天,赵轶男坐在厅里。赵轶男递给父亲钥匙,然后拉上门,把乔洋拒之门外。未来怎么样,乔洋没底。乔锐将蔬菜带到外婆家,外婆手一抓就闻出了老家的味道。外婆想了想,还给乔锐说:“拿去你爷爷家吧。”外婆有顾虑。乔锐说:“蔬菜又不是仇人,我妈也不接受?你做好,不要告诉我妈就行了。”外婆就依了。蔬菜上桌,赵轶男闻闻,觉得与众不同,尝一口,菜还在嘴里,说:“锦荣带回来的?”乔锐说:“老妈你真神,这都能猜到。”

“我不吃。”赵轶男吐出来。

外公外婆也不吃了。赵轶男脆弱,要时刻站在她这边,依着她。乔锐说:“我在锦荣扶贫,我不吃那里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赵轶男说:“我没反对你吃,你可以吃。”

乔锐端起碟子,将来自老家的蔬菜倒进垃圾筐。乔锐胃口不好,他想起了包里的火烧辣椒,他借故背着人掏出瓶子,往嘴里塞上火烧辣椒。香辣刺激了他的味觉。他回到餐桌上。

“我闻到一股火烧辣椒味。”外公说。

外婆吸吸鼻子,说:“我闻到了,又没闻到。”

“可能我们都出现了幻觉。”外公自嘲说。

“不是幻觉,我带了。”乔锐说。他取来,外公外婆看着透明瓶子里的火烧辣椒,犹豫不决。赵轶男丢下碗筷离开餐桌,进入她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乔锐拧开瓶盖给外公外婆搛上一点儿,外公外婆想了想,就小心地享用了。他们赞赏、回味、慨叹,却没说话。外公外婆当菜吃,大半瓶不见了。乔锐不敢告诉外公外婆火烧辣椒出自钟传禄之手。但他得到一个启示:来年制作火烧辣椒罐头,鲜嫩的锦荣辣椒一定有它独特优势。尝鲜的消费者定会追捧。但这个大胆想法牵涉许多问题,比如如何批量生产、如何保鲜;采摘嫩辣椒是否影响红辣椒产量,经济效益是不是最大化,等等,需要论证实践。今年是来不及了。事后他向父亲汇报了想法,乔洋表扬他点子好,今年不妨做些试验。

乔锐将想法带回锦荣。肖书记认为可行,钟德明及一些农户看好。双方论证了一番,难点在于釆摘度上不好把握,在于批量制作如何烧烤。乔锐在刘副总支持下,决定拿出一块辣椒地做试验。农户怕收成受损,包括钟德明在内,不愿提供试验地。钟传禄站出来说,他愿意拿出辣椒地供“科研”人员做试验。乔锐没表态,他不表态就是默认。钟传禄要求参与试验。钟传禄是最佳人选,乔锐又默认了。乔锐不参与试验,他不愿见到钟传禄。乔锐去城里的玻璃瓶厂联系业务,他试着买来两百只瓶子,容量350毫升。这个量正好够一桌人调味食用。钟传禄纯手工制作,采摘,投入炭火,配料,全部一人完成。火烧嫩辣椒,即做即食,味道好,但要保质保鲜,需要多次试验。以前,配料里不放高度白酒,现在他凭感觉往实验瓶里滴上几滴高度白酒。不管滴不滴白酒,存放期限只有六天。第七天开始,味道变了,质量也变了。试过数十次,都达不到理想状态。保质期太短,如果不能及时销售,就损失了。钟传禄不服气,他就是要在不添加保鲜剂保留原汁原味的同时,增加保质时间,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能保质三个月。他做了一百瓶,以一周为一个时间点,观察保鲜情况。这里试验还没完成,那边嫩辣椒果肉开始变硬,肉也越长越厚,失去了火烧嫩辣椒的条件。没有科学手段,试验难度大,但有科技参与,又失去纯手工特色。虽然试验不成功,但有一个发现,采摘嫩辣椒,能让同株辣椒长势更好。最后大家达成一个共识:明年,有兴趣的在管理好辣椒的同时,制作一些火烧辣椒上市,打个“短平快”。钟传禄的失败并没有白费,为来年总结经验教训提供了参考。

驻村工作队和村委干部按照中央统一部署,开展贫困摸底,为精准扶贫提供有力支持。经综合测评,钟传禄被评为贫困户。不久,一对一的扶贫干部入村。锦荣的辣椒也在初秋时节红了,绿色叶片下火红一片。种植户忙于采摘,乔锐他们忙于销售。一筐筐红辣椒在清晨和傍晚分批装上大卡车。7月1日前完全竣工的水泥公路派上了用场,两辆大卡车相遇,能小心而顺利通过。本地传统辣椒产量创历史新高,從四川引进的辣椒适合锦荣高寒山区气候和土质,产量比本地辣椒高差不多一倍,而品质不比本地辣椒逊色。种植户用他们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保护价格,有了一笔收入。进入锦荣的精准扶贫干部感到幸运,别的乡镇贫困户找不到致富方向,而锦荣的农户已有了依靠,有了组织。精准扶贫干部只需要宣传好用好扶贫政策就行了。锦荣辣椒成熟晚,填补了辣椒销售的低谷,再以它的高品质畅销无阻。县城里来的游客买不到现成辣椒,自己下园子里采摘,体验了一把劳动的乐趣。辣椒采摘结束,锦荣农户在肖书记、钟德明等引导下,拔掉还没枯萎的辣椒树,翻耕土地,种上萝卜等蔬菜。种子和菜苗由旭日家电公司提供,蔬菜成熟时,以保护价全部收购。种辣椒获了利,农户种植蔬菜的热情空前高涨,眼下锦荣包括大坪、弄岩村,很少有荒地,全都被利用起来。

钟传禄家是无房贫困户,他按政策申请住房贷款和补贴,自筹的部分,他用种植辣椒的收入填补,不够的部分向村里人借。借钱虽然困难,但最后还是借够了。今年留守村里的农户种辣椒都有了收入,手头不像往年那么紧。钟传禄是村里少数无住房的贫困户之一,别的人家,虽然住房条件也差,但毕竟还有房住着。在锦荣,不外出务工,没人能建得了洋房。现在按今年这个势头,在农村种植作物,积攒两三年也能建起小洋楼。村民都有了信心,也愿意先借钱给急着建房的钟传禄。从无偿获得供水和辣椒苗开始,钟传禄老婆就用土法喂养了十几只鸡,元旦前,鸡已长结实。钟传禄把它们全部捉到村委会,两只送给肖书记,剩下的送给乔锐。刚开完会的乔锐跟人在村委办公楼里闲聊,钟传禄见到他,勇气又没有了。乔锐到锦荣一年多来,没给过钟传禄一个笑脸,正眼都没瞧过他一回。钟传禄自认为活该,儿子兄弟侄儿做出那等恶劣坏事,想要得到对方一个笑脸,那就太不要脸了。钟传禄在门外站着,冷风带来细雨扫过他的身子。

钟德明看到了他,也明白他的意思,却装傻,待在屋里不理会他。后来肖书记请钟传禄进去。肖书记时常入户,他见过钟传禄家的鸡。肖书记早看上钟传禄家的鸡了,他说:“这么好的鸡不自己留两只?”钟传禄说:“不留了,这十几只鸡远不够人情呢。”肖书记说:“辛苦了一年,也不能太亏了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儿。你家新房开建了,春节前就能建好,明年春天就可以住新房啦。”钟传禄脸上堆着笑,迅速又发愁起来。肖书记说:“国家政策好,又有乔董他们旭日家电公司护着,你建房的贷款借款,能按时还上。”

钟传禄说:“我不愁还不上贷款借款,我愁乔洋董事长不收我的礼物。”

乔锐板着脸说:“还真说对了,我们家不可能收你的礼物。我们之间没有友情,只有仇恨。”

现场气氛凝固了。

肖书记掏出两百元现金塞给钟传禄说:“这两只鸡优惠给我好了,我不能白要你的鸡。等你家脱贫致富了,我主动白要。”钟传禄不要钱,钟德明说:“肖书记给你,就拿着,非常时期,他哪能白要你的鸡。”

见钟传禄接了钱,肖书记说:“谁把这两只鸡宰了,我请客,见者有份。”

钟传禄不知如何处理那些鸡,钟德明嘴巴凑近他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钟传禄就挑着鸡回家去了。

虽然不是正宗土鸡品种,但由于用土法喂养的,鸡肉扎实鲜嫩。两只鸡把村委干部和公司扶贫干部捏在一起。钟德明提供土酒,另外的村委干部提供蔬菜。这既是新年前的聚餐,也是年度总结会。回想这一年的工作,他们做得顺,得益于乔洋他们公司极大的支持。资金投入、产业种植、销售,都给解决了。有消息说,镇里要评锦荣村委为年度先进,还要上报县里,他们脸上自然有光,心里也有愧。镇里领导前些日子召开相邻的三个村委干部开会,希望他们协作起来,共同打造一艘航母。意见容易统一,因为这正是乔洋他们公司的总体战略。

第二天,刘副总和乔锐回桂城,刚到公司,钟传禄送的鸡就到了。钟德明安排的,村里有个包工头要开着皮卡返桂城,钟德明得到信息,就安排了。乔锐说把鸡卖掉。刘副总说:“别呀,这么好的鸡,你卖给别人,我们为什么不买下呢?”刘副总自作主张,给乔洋留下两只,剩下的都分配到别的副总名下。乔锐打电话问外公:“有锦荣纯土鸡,要吗?”外公跟外婆商量了一下,同意。外婆不敢在家里杀,拿到大儿子家处理。晚上,赵轶男吃到上等好鸡,眼睛扫视父母儿子,他们都低头不接话。赵轶男喝了鸡汤,对乔锐说:“给你爸留了吗?”

“留什么呀,叫他过来吃不就得了?”乔锐说。

“不行!”赵轶男这一年都没跟乔洋说过一句话,也没正式见过一次面。家里人也没觉得她过分,乔洋伤害她,她做出正常回应当属有理。

接近春节,赵轶男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乔洋推开门见到正在拖地板的老婆欣喜若狂,上前搂她,她抄起拖把阻挡他。赵轶男虽然回了家,却仍旧不跟乔洋说话,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她低头不语,乔洋谈天说地,她当耳旁风。她收拾次卧,单独住。乔洋心里明亮,赵轶男能主动回家,就是良好的开端。年夜饭又恢复了大家庭聚集,由于赵轶男不跟乔洋说话,气氛还是欠了点儿。聚会期间,大家回避扶贫话题,乔洋跟乔锐独处想谈扶贫话题,乔锐不同意。乔锐这孩子敏感,他不想在家里任何时间谈论扶贫的事。旭日家电公司年终总结时,其中有一块是扶贫,一年下来,公司投入很大,光靠销售辣椒蔬菜收入远不能填平。这一年公司因为扶贫的支出,综合经济效益也只是微薄贏利。肖书记、钟德明分别给旭日家电公司送来感谢的锦旗,桂城的各媒体还有省级主流媒体做了报道,社会效益不小,可是公司员工内心大多还是没那么自豪。大年初四,锦荣村委干部带着五六个村民给乔洋拜年。乔洋说不能只给他一个人拜年,应该给公司拜年。几个副总被召集来。公司在饭店安排大圆桌宴请村民。

“我们村从没给任何单位和外人拜过年,”喝到舌头不好使的时候,钟德明说,“钟传禄要求来给你拜年,我不同意。他何德何能?他儿子弟弟侄儿坏事做绝,他有什么脸面见你?”

乔洋轻轻推开钟德明,说:“多吃菜,少喝酒。”

“钟传广和他儿子,还有钟传禄的儿子,今年过年没回,要是敢回,我把他们绑起来送给你处置。”钟德明继续说。

乔洋赶紧岔开话题,离开座位去敬酒。

春节过后乔锐去锦荣上班。扶贫工作也讲究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规划好了全年,科学描绘好蓝图,才有美好的日子。一对一精准帮扶干部聚集在村委,天气不错,帮扶干部们不用全挤在办公楼里,可以在室外阳光下讨论,制定生产计划。国家政策好,发展产业有补助,保水护林有补贴,各种保障措施一应俱全。锦荣穷,贫困户在全县最多,下来的扶贫干部也就多。除去种辣椒,还可以种别的经济作物,养鸡鸭牛羊,办养猪场。只要你想干敢干,国家就有扶持政策。

小白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她顶替退休的战善金来扶贫。她第一次接触扶贫工作,许多问题不懂,她以为乔锐是大学生村官,就来向他请教。乔锐对填写扶贫表格一知半解,他带她去请教肖书记。两人聊着聊着就熟了。说到战善金,乔锐有印象,因为战善金工作投入,全心全意帮扶。尽管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但他为扶贫对象争取政策,跑上跑下,不辞辛苦,当成自家的事。乔锐受到感动。乔锐也见过应付了事牢骚满腹的帮扶干部,跟战善金相比,天上地下的差别。乔锐如数家珍地谈论战善金,然后说:“战善金是你我学习的榜样。”小白说:“我被单位点名顶替老战扶贫,当时想不通,我对农村不了解,心有余而力不足。老战找到我,他说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你不深入接触农村,不深入了解农民,你就不能深刻了解中国,容易形成偏激的观点,严重地说,会影响世界观,连岗位工作都不一定能做到优秀。老战说得蛮严重的。呵呵。他将贫困户送他的一只鸡转送给我,还有辣椒和其他蔬菜,于是,我的味蕾‘背叛’并收买了我的心。哈哈!”

“你一个城里女孩,能一对一帮扶,难能可贵。”乔锐说。

“你不也一样?你一个城里男孩,还代表公司,主动参与国家扶贫项目,你和你们公司都了不起。”小白说。

“我们公司扶贫,反对意见很大的,如果不是我父亲强势,根本压不住。”乔锐说。

“可以理解,私企嘛,效益一般的话,自身还难保呢。”小白说。小白是桂城的公务员。

“但是,作为一个商人,我父亲并没那么傻吧……”乔锐说。

“哦?”小白惊奇地望着他。乔锐却离开了。

在村委会书记、委员和帮扶干部的引导建议下,这一带农户全面动起来,各种接地气的产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除了国家政策,农户们有需求的资金问题、建设问题、水电路问题,都找乔洋他们公司,乔洋想尽办法帮助解决到位,对农户有求必应。农户把感激记到国家扶贫政策上,也记到乔洋他们公司头上。乔锐和刘副总在锦荣一带备受农户尊敬,邻里间遇上纠纷,年纪轻轻的乔锐一出面,矛盾就化解。他们给乔锐面子,乔锐说怎么解决,矛盾双方便让步,问题很快顺利解决。乔锐作为旭日家电公司专业扶贫人员,待在锦荣的时间比小白多得多,小白不在,他把小白的帮扶对象当成自己的。对帮扶对象有了更多的关怀。有一天,帮扶对象那户女主人说:“小白是你女朋友吧?”

乔锐承认,对小白有好感,脑子里时常闪出她的音容笑貌。回到桂城,他主动约小白逛公园、看电影。小白还在乔锐陪同下,去人虎食品连锁店看锦荣农产品销售情况,参观乔锐他们公司郊外正建设的锦荣农产品集散中心,还有旭日家电公司锦荣农产品销售店。自己扶贫的地方,农产品受消费者追捧,小白有成就感。两人频繁约会,关系发展快,随着那晚电影院里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握在一起,恋爱关系确定下来。两人去肯德基,偶遇到外公外婆。外婆偶尔吃一次肯德基,她喜欢这个味道,外公不喜欢,但外公会在外婆请求下陪同。肯德基店里年轻人居多,鲜有老年人,外婆单独来吃,怪不好意思的。外婆必须拉上外公,心里才踏实。遇到外孙,外婆如沙漠遇到甘泉。小白乔锐跟外公外婆坐到一起,外婆豪气地说:“我请客。”

外婆知道了小白和乔锐的关系,高兴,比平常多吃了一只小鸡腿,外公也打破常规,啃起鸡翅。乔锐小白因为在锦荣扶贫认识,有缘。“我外公外婆就是锦荣村下辖的虎山自然村的。”乔锐说。真是巧,小白的扶贫对象就在虎山村。外公外婆分别给小白讲述扶贫对象的过去,同一个村里的人,外公外婆对扶贫对象太熟悉了。“于桂花一家真是可怜。”外公说。于桂花就是小白扶贫对象家的女主人。“于桂花跟老公赵大华经常只有一条好裤子,谁走亲谁穿。”外公说。

“她家现在不一样了。我同事给她家捐了许多新旧衣服,一年四季都穿不完。”小白说,“她家去年种植辣椒收入不少,慢性病医疗费也能报大半。再有一年,她家就能脱贫了。”

乔锐说:“我去的这一年多,亲眼看到了锦荣的变化。每个自然村都通了自来水,村委间建成了宽四米五的大水泥公路,自然村间公路也在修建当中。”

“真想回去看看。”外公说。

“回呀,我陪外公外婆回。”小白说。

外婆叹气,说:“想起老家我胸口就疼。”

小白想听乔锐解释,乔锐和外公都低下头,不想说话。后来独处的时候,话几次到嘴边,小白都咽下了。乔锐感觉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公园,在不能清晰看到人脸的情况下,乔锐给小白讲述母亲的遭遇,他们全家人的伤痛。

“我同情你家的遭遇,理解你外公外婆舅舅,特别是你妈妈的感受和处事方式。换位思考,要是我,我也像你妈媽一样憎恨故乡。”小白说。

乔锐约小白周六到郊外游玩,周五晚上小白突然爽约,说明天有急事。什么急事她不说。乔锐被小白抛弃,担心她,又埋怨她,做着乱七八糟的猜测。小白拉着乔锐外公外婆回锦荣老家去了。周五中午乔锐和小白才一起吃了简餐,晚上九点,小白接到乔锐大舅电话,说外公外婆想回老家看看,十多年没回去,挺不住了。小白笑着说:“大舅,不光是外公外婆想回老家吧?”大舅承认,他和小舅也想。回老家的事,不能告诉赵轶男,小白就对乔锐隐瞒了。小白开车,载着外公外婆和两个舅舅回老家。辣椒长势喜人,田地里到处有劳动者的身影。产业做大,种植辣椒也发财,小白说:“过不了几年,勤劳的农户人人都能发家致富奔小康。”到达岔路口,小白停住车,说:“这条公路新修的,比原规划宽出七八十厘米。水泥公路一修好,就派上了用场,两辆大卡车会车基本能通过。乔洋叔叔有眼光。”外公外婆头伸出窗外看公路,两个舅舅跳下车踏在公路上。“好漂亮。”他们由衷地说。快到锦荣自然村,大舅见到路边采摘嫩辣椒做火烧辣椒罐头的钟广禄,心被击打一下,骂道:“畜生!”小舅听到骂声,猜想哥看到了仇人。回头时,车过去了。

“你骂谁?”小舅说。

“我骂畜生。”大舅说。

“骂得好。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小舅说。

小白眼神好,远远地就见到了钟传禄,她有意加快车速,不想,大舅还是见到了。钟传禄还在研究火烧辣椒能保质三个月以上的课题。经过村委办公楼前,外公说:“村委挂了牌子,我们离开那年还没这栋洋楼。”外婆说:“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跟我们十多年前离开时一样,村上人少。”小白说:“据统计,近十年来,数今年留在家乡的人最多,他们搞种养,自己做主当老板。不过,回来的人仍然不理想。在外务工收入比在家搞种养高得多,风险也小。吸引不了他们回乡。我相信,再过几年,农村有了坚实产业,经济发达了,他们在家乡就能上班,回来的人会越来越多。”车行不远,小白停下车,指着左前方那片正在建设的厂房说:“这是酱料厂,马上就要竣工生产,以加工制作锦荣辣椒酱为主。锦荣辣椒的附加值将来就更高了,还能解决当地一些就业。酱料厂是乔洋叔叔公司投资兴建的。再往左进去两公里,有一个大型养猪场,年出栏超过五千头。是个现代化养殖场,乔洋叔叔公司占大股份。能安排不少人就业呢。”

“变了。”外公说。

行走不远,四级公路的岔路过去就是虎山村,今年扶贫资金下来,硬化了道路。“我们不下车,免得村里人看见。”外公说。

“都回到村了,不下车,不是白回了吗?”大舅说。

大舅回家心切,他跳下来,大步走向老屋。小舅跟在后面。路上不见人,留守的都外出劳动了。外公外婆只得下车。老屋有一股霉味,厅堂的柱子也有败坏的迹象。“不能住了。”大舅说。“当然不能住,想回来住必须建新房。”小舅说。两兄弟分有宅基地,老屋边上,一人一半,老屋,兄弟俩也一人一半。地基宽,能建两座大洋楼。老屋内部及周边,还是原来的样子,十多年来没遭人破坏。十多年前,外公外婆带着两个舅舅,全家老小毅然决然离开老家,当时就想过放弃老家,再也不回这个伤心之地。赵轶男差点儿被截肢,最后双腿残疾,全家万箭穿心。村里安静,看过老屋,外公外婆催大舅小舅快离开,趁村里无人,快躲到车上。“不往村里走走?”大舅说。“不要给村里人晓得我们回来了。”外婆说。

一家人回到车上。小白发动车,说:“外公外婆大舅小舅,要不要车游老家?”征得同意,小白开着车在大小公路上转悠。尽管恨钟传广一家扩大至恨整个老家,但回到故乡,丈量故乡大地时,心里还是有股幸福激动的暖流。车继续行走,经过一个山坳,外公叫停车。他指着右前方山岭说:“那里就是我的墓地,你的在左边。”外婆看了左边又看右边,说:“记得,道叔帮看好的。”锦荣这一带,有人喜欢生前就请风水先生把墓地看好,有的人生前將自己的墓地建设好,如果能自己抬,去世后都不想麻烦别人哩。

“注定是你两人的,就跑不掉。”大舅说。

定好的墓地,主人要向全村人宣布,村里人就自觉避让,比如不开垦,不在十米内种植。小白插话说:“听我的扶贫对象于桂花两口子讲,近年锦荣偷盗现象很少了,抢劫事件几乎为零。外出务工的多了,务工有了钱,谁还去偷抢?过几年,锦荣所有人都脱贫致富,社会治安会更加好。”

“是啊,有钱了,还有谁去偷去抢呢?”外公外婆赞成小白的观点。

“有了钱,人的心思大都放在精神追求方面了。”小白说。

“帮助穷人脱贫致富,其实就在帮助自己。都有钱了,社会就稳定,大众消费水平提高了,干任何行业都顺畅。”小白又说。

回到桂城时已到了傍晚。乔锐这一天不断给小白发微信,询问她在干什么。他着急、焦虑,小白开车忙,陪外公外婆大舅小舅忙,没能及时回复,回复也只是简单一两个字,使乔锐更加猜疑。乔锐在小白家小区凉亭等候,见到她的车,猛扑过去,然后劈头盖脸地埋怨指责。小白问心无愧,始终面带微笑,她说:“我干什么去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你着什么急嘛。”

这一年,锦荣及相邻的大坪、弄岩村村民们,收入比上一年翻倍,实现了整村脱贫。春节前,外出务工的陆续回乡,回来的大部分人决定来年不再外出务工,准备留在家乡创业。钟传广和儿子钟小虎、侄儿钟小龙,也随回乡过年的人流回到老家。钟传禄的新楼建好了,与之相邻的钟传广的宅基地杂草丛生。老屋差不多倒塌,之前钟传广一直没回来,钟传禄也无法跟他商量如何处置。现在钟传禄住进新的二层半楼房,钟传广一家暂时住在钟传禄家。

“明年开春后,启动建新房计划吧。”钟传禄说。

“我钱不够。在外这么多年,没技术,年纪大体力不如人,没挣到多少钱。”钟传广说。

钟传禄看看儿子侄儿,两个小子低头不语。钟传广说:“他俩也没挣到钱。开支又大,哪里存得了钱。”

“春节后,我和小虎还得出去——小龙你出去吗?不然,没有活路。”钟传广继续说。

“在外闯荡不出名堂,不如留下来。外面就那么好吗?”钟传禄说,“留在家,种你自己的田地,我跟你嫂子种不了那么多。按你们三人这能力,在家种经济作物强过在外漂。”

“锦荣没有我们三人的位置,自从抢人家钱财,逼人家跳崖,我们就成了过街老鼠……”钟传广说。

“乔洋一家容不下我们,他们在锦荣威信高,我们会受排挤,受打击报复。”钟小虎说。

“容不下我们,很正常。”钟传禄说,“容不下我们家,我们不能记仇,相反要感谢乔家。你们不能再往外跑了,该把根扎在家乡了。”

钟德明听说钟传广带着儿子侄儿回村,过来看望。同宗同根,钟德明同情这一家人的处境,也建议钟传广三人留在家乡发展。过年前一天,钟德明引路,钟传禄一家两代四人来到桂城,来到乔洋家楼下。钟德明给乔洋打电话:“乔董,你们全家下来吧,钟传广一家请罪来了。”

钟传广、钟传禄、钟小虎和钟小龙跪在单元门前,他们每人背一根荆条。邻居围观,问他们什么意思。“我们全家犯下大错,来向乔家请罪,请你们劝乔家人下来惩罚我们。”钟传禄说。

“你们犯下什么大错?”

“一言难尽,是永远也不能弥补的大错。”

“既然不能弥补,你们负荆请罪就弥补上了?”

“不能。任何方式都不能。”

围观的邻居掏出手机拍照拍视频,然后发到小区邻里微信群。乔洋一家通过邻居在群里的“现场直播”看到了楼下发生的一切。他们不准备下来见钟传禄一家。乔洋担心乔锐冲动,冲下楼去揍人,警惕着他的动向。小白也担心,她紧紧搂着乔锐。赵轶男眼睛不停留泪,然后说:“让他们滚,不想见到他们!”乔洋给物业经理打电话,叫保安将他们请出去。

春节过后,有一天大哥来跟赵轶男说想回去建房子,老家空气好,又安静,适合养老。赵轶男平静却咬着牙说:“我早料到你们会这样的。都回去,回锦荣回虎山去吧!”大哥欠着身子离开。他知道回老家扎根,进一步伤害了妹妹,可是自从上次回了一趟老家,他的魂又回到老家。大哥选择了一个妹妹心情略好的时间,正式跟妹妹提出回家建房。赵轶男没有表态。大哥怀着内疚的心情回乡寻找乡村建筑队去了。二哥受影响,也动了回乡建房的心思。在桂城这样的大城市,兄弟俩在妹妹妹夫无私的关怀下,小日子过得不错,但他俩始终认为,锦荣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的根之所在。乡村建筑队同时为兄弟俩建楼房,资金到位,建得快。三个月就竣工了。房子建好,装修好,兄弟俩并不想立即回去住。有了新房,他们就有了对故乡的牵挂,根也开始紧扎在故乡。

锦荣村民又经过两年辛勤劳作,都走向了富裕。国庆过后,乔洋组织公司人员把生产的家电送往锦荣。村民富了,家家户户都新购或者更换了家用电器。这一带人与公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公司倾力帮扶的品行,让村民们十分信赖公司。公司家电产品价钱公道,一批又一批家电产品销售一空。不止这一带,镇里别的村委也前来抢购。公司声名远播,全县乡村都知道。公司服务跟上,村民订了货,他们送上门来。这年,公司综合利润翻番。

2020年,“新冠”疫情得到控制后,七月间,赵轶男对小白说:“时常听到你们说锦荣如何如何,我才不信!你就快成我家媳妇了,不应该拉我回锦荣看看?”小白爽快应允。消息走漏,小白的车行进到村委会路口时,路两旁站满当地村民,他们给赵轶男鞠躬致意。钟传禄兄弟和儿子侄儿四人跪在人群中向赵轶男磕头谢罪。赵轶男悲喜交加,对小白说:“场面太吓人了,加大油门,全速前进!”小白似乎没听见,反而松开油门。小车渐行渐缓,几乎要停下来。

责任编辑张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光盘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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