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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故事〗生死海潮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7 15:09:07

西斜的太阳在微波轻伏的海面上,铺出一条金光闪烁的大道,渔港的黄昏,在十月微凉而软和的晚风中,开始了。

船老大郭大海把船舱内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坐进驾驶舱,来回操作一遍机器,一切正常,抬头朝西面天空打望一眼,那道金光和偌大的太阳,渐渐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平线下。苏启渔508号渔船四周,只剩下不知疲倦的细碎波浪,在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船舷。港池内停泊着四五十艘渔船。周围十几艘船上,还有人在做出海前的准备,桅杆顶上的桅灯早早亮起。

每次出海前一天,郭大海的船都会比别的船早几个小时做完准备,一是今晚有一顿丰盛的酒菜,二是万一有什么必需品没有备妥或者考虑周全,连夜添置或更换,还来得及。

“收工啦!”四十二岁的郭大海身材高大壮实,手脚粗大,四方脸,黧黑的脸庞透出红润的光泽,他招呼船上的六个伙计,从怀里掏出半包红南京,逐一递过去,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上这支烟,就该下船啦。路边一辆电动三轮车是他们往返于家和港口的专车。

李二娃接过香烟夹在左手的两根指头上。在往右侧裤兜摸打火机的时候,顺势在一张渔网的浮子上踢了一脚。浮子纹丝不动。确认网绳把浮子捆扎结实了,才把打火机摸出来,正准备点上,渔港大堤上传来宝马BMW摩托车特有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李二娃把香烟夹到左边耳朵上,打火机也顺势滑进了右边裤兜。他不想过一会儿让郭一朵嫌弃。“你抽了香烟不允许亲我!”郭一朵曾经警告过他,“一大股烟屁股味道!”他们目前只发展到这一步,要继续往下发展,得等郭大海表态。

这一连串的动作被身后的孙元良看得清清楚楚。孙元良抬起右脚,用膝盖在李二娃屁股上顶了一下,坏坏地笑:“某些人的幸福日子又来了!”孙元良的河北腔普通话,每一个字都浸透梆子味道,尤其最近,怀孕五个多月的河北小媳妇从老家赶过来陪他,他那刚劲华丽的腔调,越发慷慨激昂了。他把“幸福”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谁都听得出那是在说另外一个词。

两个小伙子一般年纪,李二娃二十四,孙元良二十五,都瘦削,一米八的大高个儿。李二娃胸阔肩宽瓜子脸,八字须带板儿寸;孙元良腰圆背阔国字脸,面白无须,头发三七开。这两人要是站到舞台上,便是一对相声坯子。李二娃从耳朵上把香烟取下来递给孙元良,用四川麻辣普通话轻声说:“兄弟,不能光顾自己吃饱,忍心让兄弟我挨饿哦。给老子装一两回哑巴,谁也不会说你是笨蛋!”

“托你老人家的福,赏俺一次假装聪明人的机会,哈哈哈!”孙元良一张脸笑得波光潋滟,把头偏在半空中,叼着香烟的嘴伸向李二娃。李二娃会意,重新摸出打火机,替他点上。这是他俩相处两年来约定俗成的下矮桩的仪式,此举让彼此各归本分,信守承诺。孙元良美滋滋地喷着香烟,咧开嘴巴笑:“行船靠掌舵,理家靠节约——莫把腰累闪了,留点儿气力明天上船出海。”跟在后面的杜小孔和秦启潭笑得叼不住嘴上的香烟。来自广西的杜小孔学孙元良:“行船靠掌舵,理家靠节约。”他的大舌头,一瞬间把岭南的喀斯特风味跟河北梆子搅和到一起,连郭大海都绷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郭大海走在前面,其他几个人跟在后头,沿着跳板下了船。最后一个人抽掉跳板,大家一起向电动三轮车走去。

摩托车的声音郭大海也听见了,整个渔港就这一辆,德国原产。他皱起眉头,心想,闺女啊闺女,千万别让你爹难堪啊,你们的事我还没点头呢,我还没点头就等于八字还缺一笔。既然我没点头,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把李二娃带走,你爹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摩托车拽着晚风,越来越近。外人都以为这摩托车是郭大海宠自己的闺女宠出来的,事实上不是。

他宠闺女不假。讀初三那年,闺女的娘因突发中风险些瘫痪在床,是闺女精心照顾大半年,才挺过险关。一向成绩优异的闺女学业荒废,再也追不上别人,初中毕业只得回家做渔家姑娘,以前专事照顾母亲,兼带补网,去年开始利用微信和抖音从事海鲜销售,货真价实,离水第一时间快递送达,销量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照这样发展下去,春节过后很有必要开个对应网络的实体店。郭大海觉得亏欠了女儿,只要不是从天上替她撬颗星星下来,一般都会满足她。只是近年实力不济,前年自建了三层楼房,去年买了渔船,多年的家底腾空,还欠了二十万块的外债,单指望这季秋汛能船船满舱,到过年的时候争取还清债务。

这摩托车是郭一朵的亲哥送给妹妹的礼物。她哥在德国工作,有一天在微信里说参观了这家车厂,晒了几辆摩托车。妹妹一看,左一声喜欢,右一声不错,不久就收到他哥哥通过国内渠道分拨过来的托运单,她哥哥给她微信留言:“看见摩托车如同看见你哥!”李二娃听了这个故事,开郭一朵的玩笑说:“你哪是见你哥呢,你是骑着你哥满世界乱跑!”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就是从这句玩笑话开始的。

郭一朵原本打算像以前那样,趁她爹不注意,把李二娃“俘获”了就走,孰料到了跟前,正碰上一帮人收工,她老爹还走在第一个,只好硬起头皮把车开上来,熄了火,叉开脚撑住车,把头盔面罩托举上去,取下墨镜,对她爹轻声喊了一声:“爷!”吕四渔场的孩子称呼自己的父亲叫“yá”。郭一朵面容清秀,声音清亮,刚过二十岁,出落得漂亮而又干净利落,晃眼看,有点儿像《红河谷》中的藏族少女丹珠。郭大海收紧的心轻松了些,与其父女二人尴尬,不如主动给闺女搭个台阶,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女儿的脸面也是自己的脸面。郭大海问郭一朵:“你娘一个人在灶上,可忙得过来?”

郭一朵心头一热,她正不知道该从哪里张嘴呢,亲爹毕竟是亲爹。她冰雪聪明,立即顺坡下驴:“爷,我这就是来找帮手的!”

“灶上的活儿我一窍不通!”郭大海一双手在身体两边拍拍,翻过手掌,在身前摊开。他知道闺女是来“捉”李二娃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事到临头谁知道闺女会不会发虚,点兵点将点到别人头上。

一听这话,郭一朵刚才的尴尬烟消云散。郭一朵知道老爹的脾气,面善心更善,他宁愿自己痛苦也不会让她受委屈。老爹的话明摆着,她该喊谁就喊谁。郭一朵用唱歌的声音冲着郭大海身后喊了一声:“川娃子!”

从郭一朵出现在眼前那一刻开始,郭大海身后众人除了李二娃,都在嘻嘻哈哈笑着。听到郭一朵的喊声,一向大大咧咧的李二娃有些不好意思,左手摸耳背,想找支香烟塞到嘴里掩饰一下,发现耳朵背后只有空荡荡的晚风。郭大海转过背,看了一眼李二娃。李二娃左手摸着后脑勺,三步两步蹿到郭一朵的摩托车跟前说:“老大放心,又不是第一次下厨,川娃子办事,只管放心!”身后又是一阵笑声。

李二娃上了摩托车,郭一朵一扭油门,摩托车带着二人夹着一束雪亮的灯光,顺着大堤,钻进远方的暗夜。一干人也上了电动三轮车。孙元良把李二娃给他的香烟续上,噘起嘴巴打算在半空中吐个像样的烟圈,薄暮的风吹散了他处心积虑的计划。他说:“老大,俺们吃喜糖的日子是不是要来了?”

郭大海没吭声。郭大海的大舅哥赵德柱为郭大海帮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其自然。”说完发觉口快了,简直像是在表态,而且表得迫不及待,在郭大海故意发出的一声咳嗽声中,窘迫地闭嘴,猛吸了几口香烟。

川娃子办事确实让人放心。去年郭大海跟他的姐夫彭金星和大舅哥赵德柱三人合伙买下这条船,招了孙元良、杜小孔和秦启潭三个船员,凑了六个人。

别人给郭大海介绍李二娃。郭大海不想要,渔民讲究口彩,六个人,六六大顺,加一个变成七,七有什么好的口彩,难不成还北斗七星?再说了,整天爬山的川娃子不会游泳,不适合上船。好在推荐李二娃的中间人面子大,郭大海勉强答应让李二娃跟船出去试一试。他心想,即便是海边长大的,第一次上船也得吐个一佛出世,你这整天爬山的小伙儿,不把你吐得魂飞魄散,你不知道锅是铁打的。郭大海的渔船是外海作业的大船,一个来回要十天半个月。

郭大海问李二娃:“你为啥不干别的行当,偏偏要上船呢?”李二娃读过高中,遍地都有适合他的行当。

李二娃心想,远离大山,就远离了过去。可他不会那样说,解释起来太麻烦,还会触碰到他努力想忘记的那一切。他说:“我喜欢大海!”

众人便笑。郭大海也觉得喜庆,汪洋大海是大海,郭大海也是大海,你喜欢哪一个“大海”都是喜欢,何况李二娃还补了一句:“读高中的时候,我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冠军。”

李二娃不但不晕船,船上的机器和工具他一学就会,尤其会通过声呐提供的鱼群影像数据,测算出鱼群距离船体的位置。那一次渔船开到预定海域,声呐系统发出超声波0.9秒后,接收到鱼群反射回来的回声。李二娃根据声呐提供的数据,在手机的计算器上一拨拉,说鱼群距船675米。

当时郭大海心想,到底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本事不大,牛逼不小,老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掌舵人,鱼群在船的哪个方位我知道,但距离船体多远,渔网够不够得着,谁也说不上来,这小子第一次上船就能精確到米,精确到个位数,把老子名字倒过来写,老子也不相信。

已经空网两天,赵德柱和彭金星死马当活马医,按照这小子测算的数字,调整渔船位置,布网,收网。出乎大家预料,收网的卷扬机刚启动,赵德柱就说:“我们大概要发财了!”两吨鲳鱼,一吨带鱼,还有一吨多杂鱼。搞得一船人激动不已,问李二娃是不是能未卜先知,是不是会打卦算命。李二娃指着声呐显示屏说:“都在那上面。”郭大海盯着显示屏看了半天,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每一次出海,李二娃的任务除了替郭大海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掌几分钟舵,他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声呐,然后测算出渔网投放的位置和深度。靠这小子,郭大海每次出海都获得丰收,每一次还比别的船早两三天进港。

郭大海的两个合伙人对郭大海说:“这小子好好培养,将来有希望做船老大。”年富力强的郭大海心想,这小子简直是老天爷派来抢老子饭碗的!嘴上不好这么说,换个说法:“我这里庙小池水浅,谁敢打包票留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是休渔期,三个人闲得蛋疼,坐在郭大海家的堂屋里喝茶抽烟吹牛。外地来的单身汉李二娃住在郭大海家的三楼上。照规矩,住在船老大家的船工,是不用做家务的。李二娃是个勤快的人,肯做事,闲不住,郭大海家里的事情,他放下这样做那样。赵德柱给郭大海递了个眼色,嘴巴朝屋外水龙头底下淘米洗菜的李二娃努了努,说:“招进门做女婿,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彭金星帮腔:“我看这两个人是秤杆配秤砣,找不出更合适的。”

那时候,郭一朵跟李二娃早有意思了,这三个合伙人还没看出来。是郭大海的女人先发现了这小伙子的好。郭大海的女人突发中风留下后遗症,手脚有些不协调,灶上好些动作难以完成,家里办招待,以前靠郭一朵,现在靠李二娃。郭一朵烧出来的菜,只有海港上的传统味道;李二娃下厨手脚麻利,菜品丰富得多,尤其是船老大邀请大家聚餐的时候,既兼顾到了河北人,又兼顾到了广西人,还不时放些四川人喜好的辣椒、花椒调味,广受欢迎。郭大海的女人背地里跟闺女旁敲侧击提了一下,闺女也看得中。郭一朵和李二娃便从有一搭没一搭发微信,到一起骑摩托车出去兜风。别人对郭大海说:“郭老大,你闺女恋爱啦!”郭大海弹着香烟灰,没当回事。在他眼里,他的闺女还没有长大,他经常问自己,我的闺女何时长大过?这一次大舅哥和姐夫都这么说,郭大海便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心里还乐。最近二十余年,本地人大多要么到全国各地做小五金,要么满世界搞建筑,上船打鱼的人越来越少,船工来自全国各地;做船老大的人更少,四十岁以下的船老大基本上找不出来。郭大海想,我只要悉心调教,这小子指不定会名扬吕四渔场。

老郭正打算表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川娃子有了不同的看法。

吕四渔场位于长江口。长江为海洋鱼类带来大量的饵料,渔业捕捞量和质量都稳居中国四大渔场之首。海洋捕捞分为春秋两汛。春汛油菜开花时节捕捞上来的海鱼,非常鲜美;秋汛捕捞的是经过一年滋养准备前往过冬海域的海鱼,也很鲜美。吕四渔场的海鲜深受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欢迎,连广州、青岛、大连等沿海城市,都到吕四渔场批发海鲜。

上半年春汛,捕捞作业即将结束,郭大海掌舵,不需要再盯着声呐的李二娃帮赵德柱和彭金星用卷扬机收网,孙元良等人在甲板下面的舱里忙不迭地分装海鲜。天气回暖,船舱内外两重天,外面干活儿的人穿夹衣,里面干活儿的人靠近用于保鲜的碎冰块,羽绒服外面从上到下套上防水衣裤,方能抵御寒冷。

突然,渔船右侧漂来一块白白的物体,漂到近处,是一具全身赤裸的死尸,仰面朝天。李二娃看见了,不禁发怵。他手头正持一根十多米长的毛竹竿,对着死尸伸过去,准备把死尸撑远一点儿,免得靠到渔船上。赵德柱见了,一把拽住李二娃的手说:“你别把人家戳破了!”尸体又漂近了一些。李二娃手持竹竿又要去撑。他对赵德柱说:“你莫拦我,撑远点儿,靠到船上来多晦气!”赵德柱有些生气,把李二娃手中的毛竹竿夺过来,说:“川娃子,你别乱来!”

两人的争执引起郭大海的注意,抬头看了一眼,明白了,头伸出驾驶舱问:“公的还是母的?”赵德柱回:“看不清。”说罢从船舱里找了一块擦脸毛巾,用毛竹竿戳着毛巾,小心地递到浮尸的两腿之间,把羞处遮住。李二娃接过赵德柱手中的毛竹竿,又打算把浮尸撑远点儿,这会儿真的要靠到渔船了。李二娃甚至隐隐嗅到尸臭,胃里翻江倒海。赵德柱立即拽住竹竿,制止李二娃。驾驶舱传来郭大海的声音:“照老规矩办!”

李二娃被赵德柱反复制止,有些生气,问赵德柱:“老规矩?啥老规矩?”

从年龄上可以做长辈的赵德柱在跟李二娃反复争夺毛竹竿的过程中,憋着一口气,现在脸都气青了,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老子早给你一巴掌了。他只管忙活,不答李二娃的话。

彭金星跟赵德柱像商量好似的,一个关了收网的卷扬机,一个从船舱里拖出一块四面套了四根绳子的木板。两个人把木板放到海面上,用毛竹竿把木板撑到尸体附近。

这分明是要打捞尸体。李二娃惊呆了。正在收网的卷扬机一旦停机,已经进网的鱼虾会逃脱大半;再说了,这即将满舱的鱼虾,怎么可以跟死尸放在一起呢?要是传出去,谁还敢买我们船上的海鲜?

李二娃正愣神,赵德柱粗声大气喊他:“川娃子,再来一根毛竹竿,帮个手!”再来一根毛竹竿可以,递过去,李二娃整死不搭手。赵德柱生气了:“贼川娃子,见到尸体就吓了!”这话把李二娃惹毛了,啥叫贼川娃子?啥叫?晦气你们懂不懂?会给人带来噩运你们懂不懂?接下来回港还要一天加半天,也就是说,我们要跟一具死尸相伴一天加……李二娃心头鬼火冒,不等他们二人来接竹竿,一轉方向,把竹竿当标枪射向远方的海面,拍拍双手,像拍灰,转身坐到船舷左侧的一堆网绳上抽烟,生闷气。

驾驶台上的郭大海看得真切,招呼孙元良等人从船舱里出来帮忙。孙元良出来一看,操着梆子腔尖叫了一声“晦气噢”,蹿到李二娃身边,打算抠支香烟出来抽,不想上去搭手。广西人杜小孔大着舌头不知叫唤了一句什么,也向两个人靠过来。走在第三的秦启潭是本地人,走出舱就明白一切,从船舱上捡起一根毛竹竿就上去帮忙。郭大海稳住舵,三个人忙乎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浮尸套上了木板。接下来拉上甲板,得四个人才省力,郭大海在驾驶舱喊:“你们三个起来帮帮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孙元良和杜小孔虽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去帮忙,只有李二娃屁股上像扎了钉子,纹丝不动。

木板被拽上渔船甲板,滴滴答答的,不知是海水还是尸水。除了赵德柱和彭金星,几个年轻人呕得像谁下了药。开春不久,海上的气温比陆地上低一些,闻不到气味。李二娃本来蜷缩着身子抱着手臂坐着,把脸和鼻子捂在左手臂弯的衣袖里,此时见众人呕吐成这个样子,也呕得像谁下了药。

赵德柱把刚才遮上去的毛巾揭开,对彭金星说:“竟然是个带枪的。”抬头朝驾驶舱的郭大海喊了一嗓子:“公的。”郭大海在上面“喔”了一声。赵德柱对彭金星说:“好像不是中国人。”彭金星凑到面孔前面看了看,海水已让那个人的面孔变了形,但恍惚看上去,比对电视上的形象,彭金星说:“不是韩国人,就是朝鲜人。”赵德柱觉得有理,反正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二人找了旧衣服盖上去,艰难地为尸体穿上防水服,拽上拉链,搁在甲板上,不再湿漉漉的。

几个年轻人眼不见心不烦,呕吐稍微缓和一些。赵德柱钻进船舱,把三个舱的海鲜并成两个舱,两个舱便满满当当。赵德柱用铲子把空出来这个舱的碎冰块刨平,钻出船舱,招呼几个年轻人帮忙,把装在防水服里的浮尸抬进第三舱。其他几个一边吐一边帮忙,只有李二娃,还是纹丝不动。

众人收拾完毕,郭大海在上面用对讲机通过渔政已经向警方做了报告。还没有收上来的海鲜已经不能装了,卷扬机把剩下的六口渔网收上来。这六口网里,至少有两吨半海鲜,都抛还给大海。

回到渔港,公安和殡仪馆的人等在岸上。不及卸鲜货,先把保存完好的浮尸卸到殡仪馆来的车上。三个合伙人上了警车,到公安局做笔录。渔港上的人跷起大拇指,纷纷夸赞他们仗义。鱼贩子一看就懂,不但不嫌弃他们的海鲜,还争先把他们的海鲜购了去。

不久警方通过DNA比对,发布了协查通告。很快从大洋彼岸传来消息,原来这三十三岁的男子是该国半个月前的失踪人员,生前长期患抑郁症。死者家属赶来,料理好后事,专程赶到渔港,感谢郭大海等人,对众人的仗义行为发自肺腑表示感谢。

在这过程中,李二娃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几次三番说,好好的渔船弄来载浮尸,想想都晦气。郭大海对李二娃说,我们都是在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哪一天自己要是万一……遇到经过的船只带回港口,对活着和死去的人都算有个交代。这就是吕四渔民为啥老早以前要礼葬浮尸,如今一定要打捞上岸交给公安和殡仪馆的原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二娃还嘴硬,说在我们老家,碰到死尸都是倒霉的事情,晦气得很。

郭大海生气了:“这里不是你的四川老家!”见船老大发火了,李二娃才闭嘴,不再吭声。

郭大海吃不准李二娃是没有仁慈之心,还是出于四川人的传统习惯。没有仁慈之心,再优秀的人都不可能做船老大。这种人做了老大,遇到紧急情况,说不定把其他船员一个个推下大海,只留自己一个人夹起尾巴逃跑,更不可能做他的女婿。还有一件事让郭大海百思不得其解:普通船员一年有十来万元的收入,李二娃也不例外,郭大海每一汛还额外给李二娃两千块钱,李二娃算不得穷人。郭大海发现,李二娃居然连衣服都舍不得多置一件,是舍不得花钱,还是花到哪里去了?守财奴和漏斗户,同样为人不齿。郭大海心想,得替闺女把好关。

三轮车开进郭大海家的院子,开电瓶车的孙元良一拉手闸,嘎的一声,车厢里一车人往前撞到一起。杜小孔冲孙元良吼了一声:“奶奶的,你是忙回家抱老婆怎的,急刹不提前喊一声!”

郭大海的思绪从回忆中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的刘欢实正冲着自己微笑,心想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大概是冲着即将捕捞回来的一船海鲜来的。刘欢实胖墩墩,矮矬矬,头顶早早谢光,从小跟郭大海一起玩泥巴长大,如今开冷库做海产批发生意。去年买船,郭大海向他借了二十万元。借钱的时候刘欢实说,我不要你还钱,我要你的海鲜。郭大海嘴上答应,却不想跟他做生意。这种不愿意不在明面上,而是心里头。郭大海卖给他的带鱼每条六两,刘欢实买后进行加工,安排几个工人在入库之前,再在带鱼身上包两次冰,六两的带鱼就能变成八两到九两。如此损阴丧德,若从别处进货,他郭大海可以视若无睹,从自己船上进货,郭大海就堵得慌,感觉好像他也参与了这桩掺杂使假的买卖。

刘欢实刚到,手上提了两瓶白酒,见了郭大海便说:“我今天必须跟你一醉方休!”

赵德柱揶揄刘欢实:“我们一帮人,只怕你两瓶老酒不够我们解口渴的。”

刘欢实笑嘻嘻地把手机摸出来说:“大舅哥说的是,我这就打电话让我那乌娘子送过来,哈哈哈!”

郭大海上前拽住刘欢实的手,说:“就别折腾了你,菜都上桌了,我们坐下就喝。老酒我家里有的是。”

堂屋里电灯底下,是一桌丰盛的菜肴。李二娃腰系围裙,正在厨房里忙乎,郭一朵穿梭于堂屋和厨房之间,端菜摆碗设筷。郭大海的女人在替他们摆酒盅。

赵德柱在脚步跨进堂屋的时候招呼李二娃:“川娃子,一起来上桌了!”

“你们先整起来。还有两道菜,这就来!”李二娃在灶房里挥舞炒菜勺答道。

酒过三巡,刘欢实对郭大海说,这一趟他要跟他们一起出海。“所有海鲜都归我。”刘欢实满嘴酒气地说。最近海鲜价格猛涨,进货困难。不少收购商把收购船开出去一二十海里,半路上就把海鲜截掉。刘欢实的冷库早半个月就卖完了库存,单等着郭大海的海鲜救急。秋汛是大汛,海鲜量大质优,郭大海的船,每一趟都在七吨以上。

郭大海說把海鲜全部卖给你可以,不过你没必要跟着我们一道出去吃苦,出海十天,十天不洗脸不洗脚,喝淡水都得计划着来,海上作业,撒网收网,分拣鱼虾,经常连续三五个白天黑夜连轴转,没工夫休息,也没工夫睡觉。

刘欢实像吃了秤砣,仗着借给郭大海的钱撑腰,偏要去,他说:“我冷库里一条鲜货都没有,我要不跟你们去,离岸十几海里就被外地鱼贩子给截掉了,活生生放我的鸽子,眼看大好的利市,跟我一分钱关系没有,我不急死,都要被气死!”说罢跟郭大海又碰了一个。

“人家两条收购海鲜的船堵在我前面,”郭大海举杯抱歉笑笑,“不交鲜货不给让路,我也是没办法呀。”

“所以这一趟我必须跟你去,”刘欢实还要碰一个,“免得你碰上那一帮海贼,拉不下情面。”

郭大海到这会儿还是不想卖海鲜给他,便示意几个年轻人用车轮战法跟刘欢实拼酒。只要把刘欢实灌醉,明天早上他们出发的时候这家伙起不来,就算甩脱这难缠的主儿。几个年轻人会意,真把刘欢实喝得滑到八仙桌下。赵德柱打电话,让刘欢实的老婆和儿子开车来,生拉硬拽才把他搬上了汽车后座,拉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在郭大海家吃过早饭,郭大海把门边挂着的日历翻到十月十二日,招呼一干人,相互说了吉利的话,在微凉的晨风中抽着香烟,说笑着,携带起锚的利市炮仗,乘三轮车来到港口。只见刘欢实站在郭大海的渔船边,笑嘻嘻地对郭大海说:“我一想起你的鱼虾,酒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两个小时前我就来候着了。”

郭大海心想,到底是生意精,想一想海鲜都能醒酒,段位够高了。李二娃在一旁开刘欢实玩笑:“未必你是猫变的!”

刘欢实笑着应道:“还别说,我老刘做生意,靠的还就是这股子犟脾气。”

孙元良接过李二娃的话:“人家那哪能是猫?人家那是公鸡,半夜开叫,喔喔,喔喔!”

众人笑起来。孙元良看过的连环画,李二娃也看过。李二娃说:“不要把刘老板跟周扒皮混到一个食槽里去,周扒皮戴瓜皮小帽,人家刘老板穿西装!”

众人又笑。刘欢实也不恼,跟着大家一起笑。

郭大海对刘欢实说:“刘老板刘兄,我发誓把这一船海鲜发给你,你就待在家里要不要得?”郭大海心想,我这一船人都是买了保险的,你这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啥保障都没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我无法向你的老婆孩子交代,就算搭上全部家底也赔不起呀。过去吕四渔场不是没有类似的教训,说是上船闲耍,结果把船主耍得倾家荡产。

“就当我跟你们到大海上去旅游一趟,反正我在家里也闲得慌!”刘欢实说。郭大海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下了三轮车,不答话,心里盘算用什么理由来堵刘欢实。刘欢实给每个人递了支香烟,继续笑嘻嘻:“看,我一加入,船上就有八个人,多吉利的数字,要得发,不离八,八面威风、八仙过海嘛哈哈哈!”刘欢实手上提着个装了洗漱用品和食品的塑料口袋。看来是铁了心的了,郭大海找不出理由拒绝他,再说大清早的,渔船起锚在即,不想磨叽;还有渔民也喜欢好口彩,八个人,八方来财、八仙过海、八面玲珑,有点儿意思。当时便下定决心,这一汛回来,哪怕借钱也要先把他的钱还上,免得像碰上牛皮糖,纠缠不清。

放炮仗,敬海神,做完出海仪式,起锚出港,东边的太阳湿漉漉地从海平面下一点点升起来,海鸥凭借干净潮湿的海风在船舷外忽上忽下翻飞,渔船推开细碎连绵的微波,向大海深处驶去。跟他们一起出海的,还有一二十艘渔船,他们会在各自熟悉的海域从事捕捞作业,开出去四五海里便相互望不见。

大海每天的海流方向不同,涨潮时海水从东南流向西北,退潮时从西北流向东南,中间有一个多小时旋转。这一天出海正是涨潮时分,渔船逆水而行,速度快不起来。经过一天半,渔船行驶到这个季节海鱼惯常洄游的水域。郭大海根据海水的流向、颜色和海面上散发的气味,判定渔船停驻下锚的位置。李二娃盯着声呐,从光斑的多少和形状,跟郭大海讨论船上几十口网撒放的位置。

刘欢实出海的当晚就不高兴了,他要烧水洗脚,赵德柱让他去打海水,他嫌海水咸,洗了脚,脚上都是盐的,跟糊了一层米汤似的,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李二娃恶心他,说哪有米汤那么好,最多算清鼻涕。说得刘欢实直呼想吐。

第二天早上刘欢实又闹着要洗脸,赵德柱指着装在四个塑料桶里的淡水说,船上八个人十天的饮用水都在这儿,你打算用多少来洗脸?今天洗了明天还洗不洗?刘欢实气得喊了一声“卧槽”,把装洗漱用品的塑料袋甩到甲板上,坐到一堆网绳上望着碧蓝的大海抽闷烟。

大海的碧蓝和苍天的蔚蓝融为一体,只有天上偶尔飘过的白云和海上捕鱼的船只,才能参照出哪一面是海,哪一面是天。川娃子李二娃、河北梆子孙元良、广西人杜小孔不由得佩服这个钻进钱眼儿的海鲜老板,照常理第一次上船出海的人,都会被这分不清天和海的蓝色搞得晕船,呕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海上晃荡了两天多,刘欢实居然不吐,还能在他肥嘟嘟的脸上展现喜怒哀乐,也算奇迹。

杜小孔说:“海边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

赵德柱咬着烟屁股接话:“屁,还不是因为惦记着我们一船海鲜!”

“这是他的梦!”杜小孔說罢,扭头问身边的孙元良,“现在电视上都在大谈这个梦那个梦,老兄,我问问你,你的梦是啥?”

孙元良忙活着手头的渔网笑着说:“你怎么不先问别人却得先问俺?有好吃的好喝的你想不到先来孝敬俺。本人做外交发言:无可奉告。”

赵德柱对杜小孔说:“小杜,你别为难河北梆子,他老婆挺着个大肚子给了他一道谜题。我猜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儿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孙元良答道:“恭喜大舅哥,俺指天发誓,你真是猜错了。俺没啥大想法,俺现在想的是,等着孩儿落地,俺跟俺老婆是不是该考虑生个二胎?”

杜小孔的儿子八岁了,因为收入的关系,至今不敢要二胎,听了孙元良的话,他跷起大拇指赞赏孙元良:“为人类繁荣昌盛做贡献,佩服!”

赵德柱说:“听杜小孔说话,简直像在听老师上课。电视上的词语一串儿一串儿的。”杜小孔没别的爱好,没事儿总盯着电视不放,他老婆经常抱怨,你重新跟电视机扯个证过日子算了。

“其实是俺老婆想要,”孙元良说,“俺老婆那是不挣钱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就俺这么点儿工钱,哪儿有本钱养两个?”

“也就是说,你每次跟老婆睡觉都得穿雨衣。”杜小孔坏坏地笑着,众人也跟着笑。杜小孔说:“你得小心你老婆用针提前在雨衣上扎孔。”

“你们的老婆是专业打孔队出来的。”一向不喜欢说话的彭金星冷不丁冒出一句。彭金星跟郭大海和赵德柱年纪差不多,算得上长一辈的人,平时埋头干活儿,不喜欢张嘴,他一张嘴,这话就变得尤其搞笑。

众人说说笑笑,渔船上繁重而单调的日子,便摇曳生姿。

这时候从驾驶舱传来李二娃的声音:“舱里还剩几口网?”

“八口。”

“暂停下网,等船往东偏北开三百米,我喊你们下,你们再下。”

“八口网够不够?”下面问。

“体量不大,密度不小,八口网足够!”上面答。

过了一阵下面又问:“长的还是短的?”这个季节,长的指带鱼,短的指小黄鱼。

“长的和圆的。”

下面的人听了,有些小兴奋。这么说,除了带鱼,还有鲳鱼。这意味着前面那些口网都是捕捞练习,这一次才算得上正式捕捞。这两样都是这季节的畅销货,而且会顺着海潮牵连不断地上来。照往常经验,不会少于两吨货。如果接下来三天都这样,十七日他们就能拔锚返航,十八日中午就能返回港口。气象预报说十九日午后有台风从吕四渔场过境,他们能在台风来临之前安全回港避风。

刘欢实在网绳上坐得不耐烦了,钻到驾驶舱跟郭大海和李二娃唠嗑。驾驶舱狭窄,三根烟枪把驾驶舱里的空气搞成了重度污染。李二娃指着外面蔚蓝平静的海面对刘欢实说:“刘老板,舱门外是广阔的天地,谁都可以大有作为,请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说罢站起来把船舱上的玻璃窗前后各打开一扇,形成对流。刘欢实说:“我跟你们的船老大什么关系?从小玩泥巴长大的。你一个外地蛮子,说话不知轻重。”在四川,所谓蛮子,就是土匪。而在吕四渔场,只要不是本地人,通通被称为蛮子。过去带有歧视性,如今主要用于指代外地人,美国来的是蛮子,四川来的也是蛮子。李二娃指着声呐对他说:“你有本事你来,你这个本地蛮子!”三个人都笑,就过去了。

过一会儿,站在一边长期不运动的刘欢实说:“海上比陆地上冷得多!”李二娃知道他嫌冷,偏不关窗:“现在啥季节?这不叫冷,这叫凉快,不信你干干活儿试试。”郭大海注意到,刘欢实只用了三天工夫就把自己带来的两条香烟抽光了,他不留在驾驶舱,甲板上的船员不会给他打香烟。刘欢实答:“像郭老大那样掌舵,我不会;像你这样守声呐,看得懂一点点,但计算不来;像下面几个在甲板上撒网,或者进船舱分拣,我又体力不够。想去想来,只有陪你们抽香烟最适合我。”

“除了不能洗脸洗脚,打鱼的生活还是蛮惬意的。我琢磨着我是不是该买艘船,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刘欢实终于招架不住,起身把舱前的一扇窗户关上了。

“船工好请,老大难寻,”郭大海左手扶舵,“难不成你亲自上船做船老大?”

“谁做船老大我不管,只要有一个像李二娃这样的船员,就万事妥帖了。”

“我李二娃你请不起!”李二娃头都不转一下。

“要多少工钱,你只管开!”

“当着我们的船老大挖他墙脚,这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李二娃把烟屁股弹到垃圾桶,“你可以挖人墙脚,我不能见利忘义。这道理我川娃子自小就懂!”

郭大海在心里为李二娃加了几分,心想这刘欢实早就掉进钱眼儿里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亏得当初还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

十五日这天主要上带鱼,十六日却什么鱼都没有上。孙元良在下面吼:“川娃子,你把你那两个牛卵子眼睛睁大一点儿看仔细好不好?左一网下去全是海水,右一网下去又全是海水。你打算让俺们都改行,不打鱼专打海水还是怎么的?”

李二娃也纳闷儿,今天渔船已经挪了三个地儿了,按照海水的流向,应该不至于连毛毛鱼都不见几条,海里的鱼今天都请病假了,还是上龙王爷家吃酒席了?孙元良的吼声一下子把李二娃的怒火点燃:“你个瓜×喊个锤子!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偏偏不给你上鱼又咋的?你龟儿的不想想,毛毛鱼看不见一条,你好好生生地蹲在船舱甲板上抽香烟,省力又舒服,没人说你磨洋工,没人骂你偷懒,你还大叫驴那样叫唤啥?”

孙元良遭了骂,声音不像先前那样洪亮:“俺说你这锤子川娃子,以前没有观礼团,你想耍什么小性儿就耍什么小性儿,现在刘老板在船上,你这岂不是在观礼团面前丢俺们508船的脸?传出去,郭老大的面子往哪儿搁?俺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孙元良句句在理,李二娃也急了,不答孙元良的话,转身对碍手碍脚的刘欢实说:“刘老板,请到外边玩一会儿,我这会儿心情烦躁,担心管不住自己的两个巴掌。”

刘欢实觉得这小子简直就是一根四川小辣椒,说翻脸就翻脸,退出驾驶舱,用抖音上学来的一句话不失脸面回敬李二娃:“本事小的人容易发火,能力差的人喜欢动武!”

十七日下午两点开始,声呐里全是灰白斑點,成团成团的带鱼和鲳鱼出现在显示屏上。捕捞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又突然毛毛鱼都没有。又过了两个小时,屏幕上又出现成团成团的白色斑点,再次收网,天已经黑了。

经验丰富的郭老大意识到,这多半跟台风有关。如果不出现异常,鱼群会随海水均匀前行;像这样时断时续,意味着台风要么提前,要么延后,且风浪巨大。

第二天早上,郭老大第一个从船舱里钻出来,原来几个人挤在一起都嫌窄的卧舱,如今加上刘欢实更加拥挤。刘欢实呼噜声还特别大,占的地方也宽。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郭大海周身酸痛。

海面上风平浪静,他爬上驾驶舱,负责值班的杜小孔斜靠着驾驶舱的舱壁沉沉入睡。郭大海走到声呐前面,只见满屏都是白点和细线,顿时兴奋得忘记周身的酸痛,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卧舱把李二娃叫醒:“川娃子,你来看看显示屏!”

川娃子努力睁开眼:“啷个啦?”穿上衣服来到驾驶舱,对准上面的数字用手机计算,立即兴奋地喊:“砍脑壳儿的孙元良、秦启潭,尊敬的姐夫和大舅哥同志们,赶紧起床啦,一万条鱼就在我们的渔船周围,再不起来把它们捞上来,小心把我们的船当轿子抬起来了!”

李二娃最后一句话给郭大海的意向是,一万条鱼造反,要把他的渔船拱翻。郭大海说:“川娃子别乱开腔哈,大清早的!”说完,他竟忘记了昨晚的打算。昨晚,他决定今晨拔锚起航回港,虽只打了六成,也算满载而归,因为全是卖给刘欢实的,打得越多,被他祸害的老百姓越多。这么怪异的鱼汛,早一个小时回港,早一分安全。郭大海面带笑容,自己跑到卧舱把众人招呼到甲板上。

李二娃不轻不重踢了一下杜小孔,扯开嗓门喊了句:“早上好!”前半夜眼睛没眨一下,刚刚沉沉睡下的杜小孔不满意,大着舌头学四川话:“‘早上好’个锤子,会说‘早上好’莫非你就是城里人?”

众人在郭大海和李二娃的指挥下撒网,忙碌了两个多小时,太阳从茫茫的天水之间,一芽一芽往上冒。大家干得正欢,刘欢实蓬头垢面从卧舱钻出来,像被打火机点了指尖一般尖叫:“不好了,不好了,台风提前了!”

正在布网的一干人扭过头来。赵德柱十分恼火:“狗×的刘欢实,大清早的你一张乌鸦嘴聒噪什么?”

刘欢实抖了抖手上的手机说:“天气预报说,台风提前!”

郭大海也恨不得大骂刘欢实乌鸦嘴,一听说天气预报,就责怪自己一兴奋,竟然忘了昨天的决定,他昨天的预感没错,台风移动的速度果然不正常。这时郭大海的对讲机响了,岸上的渔政部门通知,所有在海上作业的渔船必须报告自己所在位置,然后全速回港避风。在海上,每一条渔船都配有两套通信系统,一套是手机,一套是对讲机。岸上的渔政部门联系渔船,会同时拨打两套系统。海上没有基站,手机信号不好,超过一定距离就只能当手表用,有的船老大还经常换号,因此利用手机联系的少;而对讲机在辽阔无障碍的海面上,信号好不说,还拨打简单,随时都能联系。

郭大海向船舱上的人发出指令,停止下网,用卷扬机把已经上鱼的网卷上来。赵德柱仰面对郭大海说:“刚开始上鱼呢,再等一个小时,我们还可以收入一两吨,说不定三吨也有!”

郭大海让李二娃计算了离港口的距离和航程,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之后收网动作一定要快,能有多快就得多快。”两三吨海鱼,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十月的海上,气温已经开始低了,刘欢实冷得抱着膀子瑟瑟发抖,上下牙咔咔咔直打架。没人给他打香烟,船上的活儿他都搭不上手,谁也不理他,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需要照看声呐的李二娃出了驾驶舱,过来给孙元良他们帮忙。卷上三口网,每一口都是满满当当的带鱼和鲳鱼。郭老大手头的对讲机响了,渔政部门来电。

“郭老大,你在哪个位置?”

郭大海报告了船只的经纬度。

“你们的船向东南二十海里,二十海里,苏启渔447号船动力故障,447号船动力故障,请火速前往帮助,务必在台风过境前拖船进港!”渔政值班人员把447号船只的经纬度告诉了郭大海。

在吕四渔场,拖事故船进港的事,每隔几年发生一起,不是新鲜事。郭大海把李二娃喊进驾驶舱,告诉447号船的经纬度,李二娃迅速算出前进的路径和航向。郭大海算了一下,如果单单自己的船回港,他们按刚才的节奏收网返航,可以在台风来临之前三个小时回港;要是拖上447号船回港,返程时间会多四到六个小时,正好是台风过境的时间。要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立即返程。

郭大海走出驾驶舱,指挥甲板上的众人:“时间一刻不能耽搁,立即砍掉网绳,拔锚返航!”

甲板上几个人齐刷刷扭头,看着郭大海,心想老大是不是疯了,水下还有八口网,每口网价值八千元,加上网里的鱼,少说也超过十万元。郭大海又重复一遍自己的指令。刘欢实终于找到个说话的机会,冲着郭大海吼:“郭老大你是不是疯了?你就是不心疼我的鱼,也该心疼你的网!”

作为合伙人,正在收网的赵德柱和彭金星决定把剩下的网收上来再拔锚起航。赵德柱对郭大海说:“兄弟,对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早晚一个小时过去救他都是恩德。”在前年,447号船和他们的508号船同时在海上进行海鲜交易,447号船的船老大朱建林为打压508号船的生意,在低价倾销完船上的货之后,对鱼贩子说:“以后他们那条船跟你们做交易,如果不比市场价少两成,你们就别买。”搞得他们这条船有一半的海鲜没有及时卖出去,怨气就这么结下来。李二娃事后找447号船的掌舵人邱斌论理,三句话不和打了一架。

这会儿李二娃没开腔,但他心里赞成赵德柱。孙元良的老乡兼干儿子石国涛在那条船上,孙元良不希望下次回河北,家人能看见他却看不见石国涛,就说:“俺们连外国人的浮尸都打捞,难道还能对自己的同乡见死不救?再说了,那都是他们的船老大做的缺德事,已经遭报应了。现在俺们过去拖他们的船,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人命关天,有啥好计较的?”一句话问倒整船人,朱建林去年查出一个字的毛病,卧床疗病一年多了。

郭大海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上午十点半,不能再拖延了,他再次果断发出指令:“砍掉网绳,十分钟内拔锚返航!”

渔船转身返航,郭大海手扶船舵,回首看了一眼海面上隐隐约约的网具上的泡沫浮子,有些遗憾,感觉愧对一船人,船上的海鲜哪怕不平价卖给刘欢实,高价卖给别人,也弥补不了那八张网具的损失。郭大海哪能料到,接下来的情况更为严峻。

航行中,郭大海通过对讲机联系上447号船上的掌舵人邱斌,问他发生什么故障,能修就修,该换就换,他们可以提早做好准备。

邱斌讲,他们那条船的曲轴烧掉了,彻底失去动力,现在随波逐流,要是有风,搞不好会有倾覆的危险。郭大海没想到问题如此严重。渔船上一般备有两台柴油机,要是一台出故障,还有另一台。但曲轴是唯一的,一旦烧掉,就只能等待救援,上岸后才能更换。到了休渔期,每个船老大每年要花四五万元来维修保养船只,看来朱老大因为自己的病,已经无力维修了。

此时海水从西北向东南流动,逆水行船,郭大海把马力开到最大,速度还是上不去,理论上一个小时的航程跑了两个半小时。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天空,颜色暗浊的片云时时遮住太阳,台风来临之前,高空的天气已经开始起变化。海面也跟着晃动起来,随着风向,一层一层的波浪从不远的地方滚滚而来。

五天没有晕船的刘欢实,却在这时候晕船了。别人晕船,只是呕吐,他不但呕吐,还像非得弄到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那样大喊大叫。孙元良望着满甲板的呕吐物说:“没想到刘老板肚子装得下那么多东西。”李二娃说:“你没见他上船五天,没上过厕所吗?他是把这五天来在船上搜刮到的油水,一次性坦白交代了。”孙元良问赵德柱:“你说刘老板前几天不晕船,今天反倒晕船,难不成他晕船还看日子?”赵德柱喜欢跟几个小伙子说话,但他不喜欢出任何人的丑。他说:“前几天他一直盘算着我们船上的鱼,能给他带来多少油水,想晕船也晕不起来;现在起了风浪,船上的海鲜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岸,我看他是给急晕的。”

447号像一片树叶,在波浪中晃荡,失去动力的船只永远处于被动状态,一旦船身不能与海浪形成垂直角度,就可能侧翻,即使形成垂直关系,如果风浪过大,下了锚,前后颠簸,不是船头栽进海底,就是船尾栽进海底。

508號船开到447号船跟前的时候,447号船的六个船员站在甲板上,直喊感谢救命恩人到了。孙元良招呼他的老乡:“石国涛,俺在这儿!”胡子拉碴的石国涛顿时哭了:“俺以为从此见不上俺爹俺娘了呢!”他们的船从早上八点就发现失去动力,这半天工夫,他们的意志受到严重摧残,一看见508号船就哭开了。

李二娃心想这小子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拍了一下孙元良的肩膀,戏谑地轻声问:“你们啥时候成人家的爹娘了?”孙元良扭头笑得诚恳:“俺是他磕头拜认的干爹,你说论得上他的爹娘吗?”李二娃便无话,心想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不知石国涛怎么喊得出口,孙元良怎么好意思答应。

“把缆绳甩过来!”郭大海稳住舵,招呼对方。508号船稳稳停泊在447号船附近,相隔十余米,不敢太靠近。447号船在逐渐加大的风浪间,像一条拴在铁链上疯狂猛扑的猎犬,摇头摆尾,左突右进,稍有不慎,两船相撞,大家都活不了。

447号渔船上的船员在缆绳上打了套,连抛了十几次,兴许经历了一个上午的惶恐,总差一米半米。那头抛不过来,这头抛过去也可以,但李二娃和孙元良试了好几次,也够不着对方的船。郭大海让李二娃代他掌舵,从甲板上抄起一根碗口粗的缆绳,打上活套,举起来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在头顶上旋转,然后突然放手,活套竟稳稳地套到447号船头的龙骨上。

船舵再次回到郭大海手中,李二娃用卫星定位的经纬度算出,此地离港口还有三十七海里,如果单单他们一条船,三个小时就能进港,现在拖上447号,少说也要五个小时,进港的时候正好台风来临。渔政打来电话,问他们有没有看见447号。郭大海说,已经往港口上拖了。又问需不需要他们开渔政船来帮助。郭大海回答他们,不需要。郭大海知道渔政船都是小船,到了大海上,若遇台风,他们的船禁不起几个风浪;再说渔政驾乘人员不像他们常年在大海上,风浪间的驾船经验远远不如他们。

刘欢实缓过劲儿来,像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到处找香烟。李二娃对他说:“你不看看我们的甲板,被你搞得比羊圈还糟糕,你要是看不下去,至少也该拿水冲一冲。要不然待会儿船靠岸,人家还以为我们满船的鱼是你吐出来的呢。”说着把水管塞到他手里。刘欢实望着满甲板的污秽也挺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冲完,又开始向人讨要香烟。此时除了郭大海的驾驶舱里还有一包,其他人早已弹尽粮绝,他不提香烟还好,他一提香烟,人们纷纷喉咙打结。郭大海从储物柜里取出一包香烟,让李二娃给大家一人发一支,剩下的重新放回储物柜。刘欢实死活要两支。他说:“我从前从睁开眼睛用一次打火机,直到睡觉,烟不离口。”李二娃不给:“你到我们船上来,一分力气不出,怎么好意思多吃多占?”

风浪越来越大,台风真的来了,暴雨顷刻间覆盖了海面,越下越密集。

郭大海指挥大家留两个人穿上雨衣在甲板上值班,其他人都退回船舱里避雨。海水改变了流向,两条船变成了顺流。要是没有风浪,船借水势,回程的速度会更快。但风浪像一个恶汉在后面猛推着屁股,渔船前后颠簸得厉害,船头和船尾轮番要么翘上天空,要么冲向海底,船尾的螺旋桨不时脱离到空中,渔船反倒不敢开快了。再说两条船牵在一起,既不敢太近,又不敢太远,缆绳既不敢绷得太紧,也不敢放得太松。好在郭老大在海上风风雨雨二十多年,尽管508号渔船的船体嘎嘎嘎地响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但作为动力船,它坚定地向海港驶去。紧随其后的447号则像癫痫病发作的病人,又像大街上失控的没有刹车的汽车,忽慢忽快,忽左忽右,有时候半天往前拉不动,有时候又快得恨不得撞到508号船上。

郭大海回头看了一眼447号船,甲板上一个值班的人都没有,他用对讲机呼叫邱斌,回答他的是船上的一个船员,他说邱斌刚才在把舵的时候扭伤了胳膊,现在是他们几个船员在把舵。郭大海皱起眉头,一辆失去动力的船,却把把舵的事儿交给一群不懂把舵的船员,这差不多就等于在闹市街头,把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交给一个不会开车的人那样,纯粹是在胡搞乱整。

郭大海让李二娃专门负责观察447号船。郭大海对李二娃说:“我负责照看前面,你就是长在我后脑勺上的一双眼睛。”两条船要是距离太远,李二娃就喊“刹一脚”,郭大海便减减速;靠得太近,李二娃又喊“甩一鞭子”,郭大海便加加速;要是看见447号冲过来,李二娃又喊赶紧躲闪几度让开来。整条船上只有他俩有事,他俩忙。两人虽然配合得很好,但这种你来我往丝毫不敢分神的事儿实在累人,不仅累人,每一次危险来临,都令人心惊胆寒,每一次危险解除,又都令人汗流浃背。在这过程中,郭大海看出李二娃的精细、认真、准确和镇定果敢,这些不仅是未来的船老大必备的素质,也是做他的女婿必备的素质。他对李二娃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刘欢实从船舱里钻出来,冲着郭大海大吼:“郭老大,你开的什么船啊?简直像害疟疾,抖抖抖,抖抖抖,没完没了,要是没抓牢,我们早就满船舱滚了。我现在手酸得打火机都捏不住。”

郭大海没吭声,倒把李二娃惹毛了:“你他妈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不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我们真是拿命来拼了,你还在那里满嘴屁话。趁早闭上鸟嘴,再这么哼哼唧唧,小心老子揍你!”

刘欢实满脸愠怒,不再吭声,缩回船舱里。

距离海港十海里的时候,天渐渐黑了,船的两边全是四五米高的巨浪,一个个小山似的向渔船砸来。紧赶慢赶,他们还是比台风慢了两个小时。他们被巨大的台风包围在海上。渔船四周全是横着扫射的狂风和暴雨,四下全是凄厉狂乱的声响,分不清是风声、雨声,还是波涛声,所有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海的狰狞和夜的恐怖。甲板上轮流值班的两个人,为了防止被狂风吹进大海,每人腰上都系一条缆绳,绳子一头紧紧地拴到甲板的柱子上。到这会儿,甲板上已经完全站不住人,郭大海命令他们撤回船舱。

突然,从渔船后方传来“嘣”的一声响。郭大海手上的船舵立即轻松了许多,渔船被生拉硬拽发出的嘎嘎声也骤然停止了。不待郭大海发出指令,李二娃打开驾驶舱的门就要往外冲,郭大海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揪回来:“腰上不系根缆繩,小心一出门就被吹到海里!”李二娃满脸惶恐:“我估计缆绳断了!”“我估计也是。”郭大海在风里浪里闯了多年,海上救援也十多次,像这样把碗口粗的缆绳拽断的,还是第一次。

对讲机响了,传来邱斌恐怖而绝望的声音:“缆绳已被拽断,邱斌我带船上所有船员及其家人跪求郭老大救命!”

在山呼海啸、铺天盖地的巨浪中,郭大海看见447号船的桅灯时隐时现,失去动力的船,在浪涛间向远方漂去,越来越远。

郭大海安慰他们,我既然前面已经帮了,现在绝不放弃。嘴上虽这么说,但怎么救呢?郭大海心里打鼓。如此大的风浪,再次靠上去抛缆绳是根本不可能的。两船靠在一起直接救人更不可能,要是发生撞击,谁都活不了。

难道就只能听之任之?

或者放弃不管,先行回港避风,保住一船算一船。

508号船上的八条命是命,447号船上的六条命也是命。六条人命还牵扯六个家庭,都是青壮年,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要是没有了,上面老的、下边小的,未来日子怎么办?

船舱里的赵德柱和彭金星发现不对劲,从船舱里来到驾驶室,一句“缆绳断了”,两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三个合伙人跟李二娃把最后半包香烟打开,一人一支抽上。彭金星主张508号船先回港避风。他说:“眼下既不能拖船,又不能靠上去救人,在这儿干耗着,简直像癞蛤蟆下油锅,单单在等一个结果。”

“那他们那条船怎么办?”郭大海反问他。

彭金星说:“为救他们这条船,我们前边损失了十多万,接着又把他们拽回来二十多海里。谁会想到碗口粗的缆绳都会拽断?既然碗口粗的缆绳都能拽断,只能说这就是他们的命,是老天爷的安排。”

郭大海打算再次尝试把船靠上去,如果能把六个人都救到这条船上,也算功德圆满。赵德柱和彭金星立即反对,目前这种风浪,靠上去唯一的结果,就是两船相撞,船毁人亡。

三人僵持不下。李二娃建议,让447号船在海上下锚,这样至少不会随风浪漂得找不到。

三人立即反对,在大风大浪的情况下,船一旦被固定在海上,下锚之后颠簸得更厉害,三摇两晃,船就没有了,等于找死。

李二娃左手习惯性摸着后脑勺说:“之前我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可不可行。可到了这步田地,何妨先在我们船上试一试。渔船下锚,如果缆绳短,很容易被风浪打翻,要是尽量放长缆绳,船和锚之间的距离放到最大,这样船就不会随海水漂走,又不至于被风浪打沉。”

郭大海的眼里顿时闪出光亮,眼前是一个处乱不惊、善于动脑子的小伙子。郭大海对本船下完指令,立即拨通邱斌的对讲机,让他报告自己的经纬度,就地下锚,特别嘱咐要把缆绳放到最长。

447号船已经漂出去五海里。郭大海对两个合伙人说,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得留在海上。只要有船陪着他们,度过这一夜,他们就还有信心和希望。要是过几个小时风浪小了,我们还可以尝试着靠上去,把他们的人救到我们船上。郭大海说话在理,赵德柱同意,彭金星不好再说什么。

郭大海把船开到距离447号一海里的地方,彼此能看到桅灯。郭大海让大家把两条船上的工作灯也打开,风浪太大,灯光要是不醒目,不能及时掌握情况。郭大海宽慰447号上的船员,现在距离港口已经很近了,大家不要慌张,我们不会放弃你们的,不仅不放弃,还会在海上陪他们一起对抗风浪。郭大海与邱斌约定,保持对讲机畅通,每半个小时联络一次。

拽锚的缆绳像一条能够伸缩的琴弦,有足够的长度,巨大的风浪被消解了,能够传递到渔船上的拉拽和摇晃减弱了一些。夜深了,众船员包括刘欢实都沉沉睡去。驾驶舱里,郭大海和李二娃轮流值班。年轻人不会考虑更多的艰难,刚过子夜,李二娃裹上一件厚实的棉大衣,斜靠在船舱上,睡着了。只要熬到天亮,447号就有获救的把握。

凌晨一点钟,铺天盖地的瞌睡从额头开始占据全身,郭大海也进入睡眠状态。

意外就在他们瞌睡的时候,在凶猛的巨浪和横扫一切的台风中,向两条船靠近。

447号渔船上的船员,两顿没吃饭,士气不振。经历一天的恐惧,船体稍微稳定,又有508号船陪伴,过了子夜,除了驾驶舱里的邱斌,其他人都睡着了。凌晨两点,睡在卧舱的人被突然漫进被窝的海水惊醒,惊慌失措地起身,发现六盏电瓶照明灯,只有放在高处的两盏还能使用。

“船舱进水了!”船员钻出卧舱大喊。

邱斌在似睡非睡中惊醒,从驾驶舱冲向船舱,刚打开舱盖,就意识到不妙。半舱海水!船员的被褥、锅碗瓢盆和打上来的海鱼、用于保鲜的冰,都漂浮在一起。他连忙组织船员抽水。在慌乱中,把潜入式水泵架好,发现船上的电瓶只剩两个还能使用,要是用于抽水,不等天亮蓄电就会用尽,连桅灯都亮不了了。茫茫海上,在黑夜里要是没有了桅灯,更加危险。

唯一的办法,就是组织船员人工排水,同时跟508号船的郭大海取得联系。之前他们相约半个小时联系一次,子夜之前他们都依约而为,过了子夜,两条船上的值班人员各自昏昏睡去,现在邱斌拨打508号的对讲机,一连拨打了几十次都没人接,怎么也联系不上。邱斌透过风浪和暴雨往508号船望过去,还能隐隐约约看到桅灯和工作灯。邱斌尝试拨打手机,他有郭大海、赵德柱、彭金星三个合伙人的电话,挨个儿打过去,还是一个都不能拨通。在大海上手机信号不太好,时有时无;夜晚入睡的时候,渔民习惯关掉手机,避免相互影响睡眠。邱斌绝望了。石国涛说,俺跟俺干爹试着联系一下怎样?说罢拨打了孙元良的电话,也是无法接通。邱斌与渔政联系,咨询他们附近还有没有其他渔船,请求支援。渔政值班人员回答他,附近只有508号渔船,他们的渔政船无法在11级台风中出港,他们表示立即呼叫508号渔船前来营救,与此同时,请邱斌他们根据海上的实情随机应变,组织自救,务必保证船员的生命安全。

船员们一盆接一盆把船舱中的海水端出去,终究还是疲于奔命,于事无补,海水通过船体上不知道具体位置的缝隙或者漏洞源源不断地涌进船舱。

海面上的风浪和暴雨似乎越发肆虐。每一个船员都不吭声,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已经看得见死亡了。

总不能听天由命,坐着等死。邱斌走出驾驶舱,观看海水的流向。台风的方向、小山一般巨浪的方向、海水的流向,通通指向陆地,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砍断缆绳,让渔船随波逐流,只要不完全下沉,船体就能越来越靠近海岸,说不定能被台风和巨浪送回到岸边,搁浅在沙滩上。

邱斌让石国涛继续通过对讲机和手机跟508号船联系,自己手持斧头走向船头去砍系锚的缆绳。有船员说,可以用卷扬机把缆绳收上来,争取把锚也收上来,稍后有了合适的位置,说不定还能下锚。邱斌说,时间来不及了,再说,缆绳一旦收紧,我们的船只会在这片海域下沉更快,连靠近海岸的机会都没有。

凌晨三点,郭大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船上黑灯瞎火,桅灯和工作灯全都不亮了。他心想这下完了,说不定船舱进水,所有的电瓶都被海水吞没了。要是这样,睡在下面船舱里的船员就危险了,说不定还在梦中就吃了海水。他在李二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醒醒!”李二娃身上像安装了开关,“嘣”一下醒过来问:“老大有啥吩咐?”

“桅灯和工作灯,一盏都不亮了!”郭老大尝试着打开驾驶舱的电灯开关,啪嗒啪嗒连开了几次,舱顶电灯没有一点儿反应。驾驶舱里,只剩由柴油机独立供电的操作台上的按钮键仍旧发出微弱的灯光。

“糟了!”李二娃惊呼着,打开驾驶舱的门,冲向船舱。系在腰上的缆绳,像一条又大又长的尾巴。李二娃用脚对准舱门一阵猛跺:“下面进水没有?龟儿子们,你们喘的是空气还是海水?”

船舱里立即起了一阵慌乱的响动,很快赵德柱的头从卧舱里钻出来:“川娃子,你惊扯扯地吼个什么?”

“船舱有没有进水?”

“你脑壳进水!”孙元良瞌睡浅,稍有响动就睡不着,刚才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睡过去不到半个小时。

彭金星和刘欢实的脑袋也出现在舱口。

李二娃大大地松了口气,提醒大家:“桅灯和工作灯一盏都不亮了,大家一起来查看出了什么问题。”

刘欢实一听,吓得声音都变了:“老祖宗,求求你們啦,我是你们船上的客人,没有买保险。无论如何你们得保证我这客人的安全!”

赵德柱和彭金星跟郭大海从二十来岁出海,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他们亲见和听说过太多的海难,桅灯和工作灯都不亮,意味着要么柴油机舱进水,渔船失去动力,沦为第二条447号,要么船舱进水,所有的电瓶都失去作用,他们将面临与陆地失去联系的危险,即使风平浪静,渔政救生船能够出海,可要在茫茫海上寻找一艘一百吨排量的失联渔船,整个吕四渔场,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赵德柱、彭金星两人立即上了甲板,往447号渔船方向望去,被巨浪和狂风把持的海面,没有灯光,也看不见447号的影子。他们相互搀扶着,弯腰扛风,艰难地进了驾驶舱。赵德柱用手指指447号船的位置说:“你们看见什么没有?”郭大海说:“什么也看不见。”赵德柱迟疑而惶惑地反问:“你估计是什么情况?”郭大海想说:“千万别是沉下去了!”彭金星生气地责怪郭大海说:“光想着救别人,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尊泥菩萨!”赵德柱看了一下正常运行的驾驶台仪表盘说:“柴油机正常,船舱没有进水,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郭大海知道,此时再让别人检查故障不合适,也没有谁比他更有经验。

他让赵德柱帮他看好驾驶台,自己举着手电从驾驶舱开始排查。

海上的暴雨和狂风没有减弱的迹象。出了驾驶舱,郭大海小心前行,一只手打手电,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船舷或者缆绳。

郭大海进入卧舱检查。卧舱里的船员都已起床。刘欢实度过了要命的晕船期,这会儿他担心的是自己没有买过保险的老命,见了郭大海,便一把揪住郭大海的衣领说:“郭大海,你是屁股上夹根鸡毛掸子,冒充大尾巴狼!你的本分是打鱼,你没有拖船救人的责任,你不是太平洋警察,也没谁封你为海上110!你要是不管那条船,我们早就进港了。如今人没救着,自己的船进不了港,到这会儿还桅灯和工作灯都熄灭,这意味着什么?”刘欢实越说越愤怒,开始推搡郭大海:“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知道吗?你倒是见义勇为了,要是还能活着,戴红花的是你;你要是死了,立功受奖的是你的老婆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人?我们都有家室有老婆孩子!为了你一个人的荣誉,为了你一个人的虚荣,你不惜让我们搭上老命。狗×的郭大海,你太自私啦,你太无耻啦,你太不要脸啦,你太没有人性啦!”

别的船员不敢插话。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要论实力,刘欢实一身油水的慵懒身体,不是郭大海的对手。可郭大海再怎么受辱也没有反击的理由,他面对的不仅是船员的生命,每一个船员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郭大海对刘欢实说:“老兄,请放手,我正在检查线路,情况多半没你说的那么糟!”

“桅灯和工作灯都不亮了,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船也像447号那样,已经断气了,没命了,失去动力了,我们一干人只有等死了!”刘欢实不依不饶。郭大海十分恼火,却无法还击。

渔船上最忌讳说“死”,大不吉利。刘欢实的话,感染了孙元良等人,他们不知道驾驶舱的情况,发现两盏灯熄灭的时候,他们就怀疑渔船出了问题,现在经刘欢实这么说,他们确信这条船已失去了动力。孙元良神情忧伤,老婆怀上孩子,从老家赶来陪他,原本想再过几个月,带着他的工钱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欢欢喜喜回老家,在乡里乡亲面前多少荣耀荣耀,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他的老婆要背着襁褓中的婴儿,怀抱他的遗物或者骨灰盒回乡。想想那场景,让人肝肠寸断。

杜小孔南方人的面孔本来就黑,几天不洗,这会儿转成了暗黑。他在广西老家有个上小学的儿子,成绩虽然不是太好,但一直以为爸爸在远方挣大钱,能够供他念完小学,然后念初中高中和大学。每一次父子俩通电话,他都在为孩子描绘美好的未来。小家伙也信心满满,说一定努力,爸爸过年你回家,请看我的成绩单。

“我们要相信郭老大!”秦启潭还没女朋友,是这条船上最年轻的一个,他的梦想还没有开始。“到这个时候,我们不相信郭老大,还能相信谁?”

孙元良和杜小孔觉得有理。

郭大海再次恳求刘欢实,请他松开手。他说现在风浪太大,暴雨不停,各种声音混杂,大家不妨仔细听听,我们这条船的柴油机还在工作,驾驶室一切正常,卧舱没有进水,只能说明我们的电源线路有问题,现在只要把线路问题解决,我们的船就是安全的。郭大海说:“我用性命向各位担保,我一定把你们平安带回家!”

一说到“平安带回家”,刘欢实劲头又上来了,再次像发怒的狮子,恨不得跳起来扇郭大海几个耳光:“你到这会儿还只管吹牛,你的老命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你拿什么平安带我们回家?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这条船,你的份子钱是跟我借的,你姐夫的份子钱也是跟我借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提前买了保险,等我们大家一道死在海上,你和你姐夫不但借的钱不用还了,你的老婆孩子还能享受丰厚的赔偿金。郭大海啊郭大海,你真会打算盘!你真是一点儿人性都没有,禽兽不如哇!”

站在一旁的李二娃实在按捺不住了,一拳打在刘欢实的左臂膀上,再一拳打在刘欢实的左手腕上。刘欢实松了手,腾出手来准备跟李二娃拼命。李二娃不待他出手,揪住衣领往上一提,刘欢实双脚离地比平时高了一头:“龟儿刘老板,你再胡搅蛮缠,老子非把你揍扁不可!”

刘欢实不依不饶,正找不到地方出气,揪住李二娃不放:“你是哪根葱?你一个外地蛮子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话?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让你干你才有得干,我们要不让你干,你这蛮子就得立马滚蛋!”

郭大海挡在刘欢实和李二娃中间,对刘欢实说:“他是我的船员,这条船不由你说了算!”

刘欢实像发疯了,又来抓扯郭大海。李二娃寻了个空当,手上一拖,脚下一绊,刘欢实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被李二娃一个大嘴巴子扇到脸上。李二娃还要再揍,让郭大海及时出手给挡住了。李二娃这次声音放低了,以更加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警告刘欢实:“这只能算示范练习。你再蛮不讲理,我能容忍,我的两个巴掌不能容忍!”

李二娃出手又准又快,只是明显没有用足力气。刘欢实吃了痛,终于老实了。一旁的孙元良、杜小孔等人又拉又拽又勸说,刘欢实也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秦启潭要随郭大海检查线路,郭大海说了声谢谢,让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原位。

郭大海在李二娃的帮助下,终于在柴油机舱里找到原因。原来,在风浪的剧烈扑打下,船上的所有物件或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或扭曲松动。郭大海把松动脱落的电闸推上去,桅灯和工作灯终于亮起来了。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

有了灯光,船上的每个人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郭大海打开对讲机,发出了紧急求救信号。

447号船老大邱斌声音嘶哑,他告诉郭大海,他们的船在狂风和恶浪的推搡拍打下,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大,失去所有电源,渔船进水之后开始下沉,凌晨三点他们砍断了牵锚的缆绳,打算随风和潮水漂向海岸,现在完全失控的渔船,在海上随风浪漂流到小闸口海域。

“郭老大,只有你能救我们了!”邱斌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的船正在下沉,现在的位置是东经121度18分,北纬31度52分。”

船上六个渔民兄弟的性命千钧一发,危在旦夕。郭大海对驾驶舱的其他三个人说:“拔锚起航!”他安排李二娃计算航程和方向,用对讲机向卧舱里的孙元良等人发出拔锚起航的指令。

彭金星表示反对,他说447号那叫自作自受,要是朱建林舍得投本维修保养船只,不至于先烧曲轴,后遭漏水。“昨天他们甩缆绳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的缆绳比我们的细,朱建林自己作了孽,反倒要我们去陪绑,我不同意。再说那么大的风浪,你郭大海有几成胜算的把握?我们船上也有八个人八个家庭!”

郭大海眉头紧紧地皱了几十秒钟,他也犹豫,可终于还是果断地说:“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他扭头对赵德柱说:“德柱阿哥,要是那条船上的六个人都漂掉了,你可落忍?人家也是六条命六个家庭。”

举棋不定的赵德柱被他这句话说服了,他说:“不落忍。要那样,一辈子睡不安稳。”郭大海马上要接嘴表态,毕竟二比一,赵德柱秒瞄了一眼舱外的滔天巨浪打断他:“妹夫,你有几成把握?”

郭大海转头看了眼狂怒的大海,说实话,他心里一点儿没有底。他在海上几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风浪。但这一次他必须前去,至于能不能从一条失控的渔船上把六个渔民兄弟救出来,那得等靠近之后,看老天爷是否给他机会。他对大舅哥赵德柱说:“德柱阿哥,要是我们不去,一成胜算的把握都没有!”

赵德柱听了,把两个袖子挽了挽说:“我支持你!我们吕四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

彭金星见他二人如此坚决,还想再劝他们:“我们是渔民,不是110。我们的老祖宗确实撂下过不能见死不救的老话,可我们在出手之前得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事,有没有这个实力。现在风是多大?11级!浪是多高?五六米!我们自己能平平安安保全就阿弥陀佛了。自己都是过河的泥菩萨,却要冒充太平洋警察,你们两个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李二娃向郭大海报告前行的方向和距离:“东偏南37度,距离7.4海里。”

郭大海顾不上回答姐夫彭金星的话,对讲机又响了,渔政打来的。他们分别告诉他447号和859号两艘渔船的位置。他们说859号渔船是刚刚跟他们联系上的另一艘渔船,那条船上七名船员,到跟他们联系上时,已基本沉没,还有三名船员活着,距离508号渔船三海里,郭大海他们的508号船要去营救447号,必经过859号渔船。

彭金星一听,前面447号渔船还等他们去救,现在又添一艘859号渔船,这是在演哪一出啊?头都大了。他也不含糊:“如果你们两个坚决去救,那对不起,我决定退股。合伙买网具的钱就不算了,单单算我那买船的十五万元,你们两个分担接盘,还是谁单独接盘?”

这话已经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赵德柱看着郭大海,不表态。郭大海一眼就明白了,他有些气恼,心想姐夫啊姐夫,你真会临阵脱逃,挖人墙脚啊!罢了,大舅哥也明显不乐意,我要是不吃进,还能由谁来吃进?

渔船已经起锚。郭大海把稳舵,调整航向和渔船与风浪的角度,刚要说话,李二娃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彭金星的股,我认五万元,我手头就这么多,要不然就多认点儿了。”

郭大海心头一热,自古川人仗义,果然名不虚传。郭大海不想让一分一分攒钱过活的李二娃增加负担,就对彭金星说:“我们就别增加晚辈的负担了。你的股我认,十五万元,德柱阿哥和川娃子作证,说过就算,决不食言。”

郭大海驾驶着508号船向859号船开过去。

859号渔船只剩船尾的驾驶舱在风浪间时隐时现。此时已是凌晨五点二十分,黎明来临,可风浪依然狂暴。二十多米长的渔船,船头已经搁到海底,铁锚仍然死死抓在海床上,下沉的船相对稳定一些,晃荡不算太大,救援相对容易一些。

508号船小心地靠近859号船,李二娃和孙元良几个年轻人用缆绳把两条船套起来。风浪像复仇的猛兽,疯狂地拍打两条船的舱板,几个年轻人腰上要是没有缆绳牢固地拴在船柱上,早被风和浪掀到大海里了。为确保万无一失,李二娃在靠上去的那一面船舷上,绑上四个大大的泡沫浮子。

经过三十多分钟的努力,508号终于靠上859号。两船相靠的时候,859号在风浪间晃动了几下,便像死去的海洋生物那样,任由外力摆布。859号船舱和甲板上已经不可能有人,船头和船身早已浸没在汹涌的大海中。驾驶舱里倒是有一个,被拦腰绑在驾驶台前的舵上,被救的时候海水齐腰。十月里海水寒冷,这个人已脸色乌青,全身活力失去大半。這人看见李二娃,已经不能动弹,嘴巴艰难地张了张,竟没有发出声音。

李二娃把这人从驾驶台上解下来,用缆绳拴住他的腰,再把他背到背上。孙元良、杜小孔和秦启潭等人弯腰靠在508号船的船舷上,拽住李二娃和那个人腰上的缆绳,防止他们被风浪卷走。李二娃也极其小心,每一步踩实在了,才敢前行。

终于从859号船来到508号船边,李二娃用尽全身的力气,跨过508号船舷,努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确保把那个人送进508号船上。

刚把那个人解下来,一个五米多高的大浪打过来,李二娃整个人被盖了进去。众人惊呼,忙不迭地把那个人放到船舱甲板上,又死死拽住系在李二娃身上的缆绳。浪涛下去,李二娃趴在船舷上,一只脚已出了船舷。李二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听孙元良冲着他惊呼:“抬脚!抬脚!”李二娃赶紧借助众人拉拽缆绳的力气,把船舷外的一只脚收了进来,只听“咣”的一声,在刚才那只脚的位置,两条船碰到了一起。就在这时,又是一个四五米高的大浪盖过来,众人惊呼着拽紧缆绳,波涛把李二娃又一次深埋到里面,待到海水哗一下散去,李二娃重新在甲板上出现,他已像一只刚上岸的湿淋淋的水獭。

风浪把船舷绑的泡沫浮子早就拍开了,两条船如果再相碰,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危险。李二娃捡起甲板上的斧子,向驾驶舱里的郭大海示意,意思是要砍缆绳了,请他把稳舵,免得两船之间的拉拽突然失去之后,给508号船造成短暂失控。

众人把那个人扶进卧舱,扒下湿漉漉的衣裤,换上干燥的衣服,又为他盖上被子。

对讲机里所说的还活着的另外两个人跟其他人都找不见了。就目前的情况看,已经没有寻找的必要了。

众人都感到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被拦腰绑在船舵上呢?

508号船继续向447号船先前报告的海域驶去。虽然顺着风的方向,也顺着海水的流向,但是由于风浪太大,渔船像被恶狗撵着一样,腾空而起的巨浪不断向船尾压下来,如果前舱没有装海鲜,船头早就翘到天上了,倘若这时候正好波浪回缩,整条渔船就会像一个行为失控的大汉,一屁股坐向海底,要是海水不够深,船尾直接触到海床上,整条船会立即解体。

多年风里来浪里去淘来的经验,帮助郭大海战胜了一个个恶浪。他让渔船始终在与风浪大致垂直的情况下,侧偏一定角度,不管多么颠簸,渔船都能切开波浪前行。

刚刚搭救859号渔船船员的时候,郭大海尚能与447号船的邱斌联系上,邱斌说渔船在继续下沉。郭大海默算时间,预计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赶过去,便问邱斌能不能坚持到他们抵达。邱斌说预计还能,可话没说完,对讲机咔一下,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郭大海估计,要么对讲机没有电了,要么进了水。不管哪种,情况都万分危急。

天大亮了,508号船到达447号船先前提供的位置,海面上除了牵连不断的波峰浪谷,哪里有渔船的影子。

站在郭大海身后的彭金星又发话了:“该做不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到家了。眼前的情况表明,447号船已彻底哦豁了。”

“姐夫!”郭大海此刻很想说几句狠话发泄一通,但转念一想,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忍一忍,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他的支持,“目前我们的船距离海岸三海里左右,这个位置的海水深度最多四米,不管风浪多大,他们的渔船要是完全沉没,至少能露出桅杆,说不定还能露出驾驶舱的顶盖。现在海面上什么都没有,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船没有沉没,他们的船跟着潮水漂走了。”

赵德柱觉得有理,彭金星见他俩都没有返回港口的意思,不好再说什么。

郭大海决定,顺着潮水和台风的方向寻找447号船。

这时,岸上渔政部门打来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发现447号渔船。

郭大海回答,没有发现。

“你们可即刻返回港口,风浪太大,我们也很担心你们的安全!”

“目前风向和潮水的方向都指向海岸,我们离岸三海里左右,海上看不到他们任何痕迹,我们决定再顺着风向找找。”郭大海讲。

“你们有没有把握确保自身安全?”

“请放心!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

电话那头沉默两分多钟,大概在请示上级,又过了一会儿:“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指挥部原则同意你们的决定。你们可根据实际情况,随时选择返回港口或者就地靠岸。一定要确保你们这条船上所有人员的生命安全!”

“一定!”

“市里已经组成救援临时指挥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高度关注。临时指挥部已经协调东部战区,请求直升机支援搜救447号渔船。直升机预计今天下午两点才能抵达。”

郭大海推算了一下,照邱斌最后一次通话的情形,447号渔船坚持不到下午两点。郭大海决定还由他负责驾驶渔船,沿着海潮流向继续前行,其余的人都在玻璃窗前瞭望,仔细搜寻447号船的踪迹。

航行中,孙元良从卧舱出来,拖着粗大的缆绳,弯腰钻进驾驶舱,告诉郭大海两个消息:一个是刘欢实在手机上用录音给他老婆立遗嘱,以便将来作为呈堂证据,他说,他要是死于非命,所有责任都在郭大海身上,这一点不能含糊,还有,他一天多时间水米未进,将来多给他化些斋饭过去。刘欢实蜷缩在卧舱里哇哇大哭,搞得其他人也禁不住伤心流泪。另一个是859号船员醒过来了,他说他们先后犯下两个错误。一个是轻视了船上的漏洞,以为在吃水线上一米,就能平安无事,谁知道大浪起来时,海水从漏洞源源不断涌进来,漏洞越扯越大,不久船就沉了。第二个错误是在台风来临时没有想到海上的风浪会有这么大,在甲板上进行必要的自救作业时,没有在身上绑缆绳,以致有一个人被颠簸的渔船抛进大海,另外两个人前去营救,连续盖过来两个五米高的巨浪,就再也不见他们的身影。船上剩下的人,因人手少,顾东顾不上西,船在即将沉没的时候,那几个船员决定弃船逃生,他们把船上的竹竿和泡沫浮子捆绑在一起,然后各自把自己绑在浮子上,打算随波漂向海岸。他不太会游泳,水性特别差,估计綁在浮子上,呛上几口海水也会被淹死,于是留在驾驶舱里。海水即将淹没驾驶舱时,他不愿漂流到海上作浮尸,打捞都不一定能捞回来,就用缆绳自己把自己拦腰绑在船舵上,心想将来只要能把渔船的残骸打捞上来,他说不定还能得个全尸。由于紧张,缆绳绑得太紧,喘不过气来,自己差点儿没把自己勒死。

郭大海听后,脸色凝重,心情更沉重了。作为一个在海上闯荡了多年的老渔民,他见过丰收,更见过海难。吕四渔民千百年留下见死必救的传统,不在于他们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更不是因为他们想博得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名声,而是每一条船上的每一个渔民在一生中都可能遇上跟447号船相同的境况,今天他郭大海要是坏了这一条不见于任何文字的规矩,将来他要是也遇到类似情况,别人也像刘欢实和彭金星那样,那他郭大海和他的船员,便一线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

清晨六时,他们终于追上了447号船。风浪比先前稍微小了一些,五米多高的海浪变成四米多高,暴雨仍然肆虐,像谁把老天捅漏了,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508号船比先前平稳了一些。彭金星度过最紧张的情绪期,开始出手帮郭大海和赵德柱。三个人不说话,但配合默契,毕竟合作多年。

此时447号船的船头已基本沉入海面,六个船员挤在高于船舱的驾驶舱里,海水已经打齐他们的腰杆儿。他们没有想到508号船还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竟一齐哭了起来。

郭大海驾船绕到447号船的尾部,打算用搭救859号船上渔民的办法搭救船上的人。他稳稳地操着舵,慢慢靠上去。相距七八米,就在一切即将如愿的时候,508号船的螺旋桨突然停止转动,作为动力的柴油机却还在轰轰作响,反复开合操纵杆,螺旋桨仍然纹丝不动。郭大海惊呼:“难道我们的曲轴也烧掉啦?”赵德柱和彭金星一听,脸色一下子白了。

李二娃手持对讲机一扭身,下到机器舱里,查看了柴油机和曲轴,向郭老大报告:“柴油机和曲轴完好!”

郭大海望着赵德柱和彭金星说:“川娃子检查过了,柴油机和曲轴完好,还会是什么故障?”

彭金星拽了一下赵德柱说:“我们再下去检查一下。”

两个人腰上绑上缆绳,弯腰出了驾驶舱。彭金星往船舷外的海上看了一阵,只见船尾附近到处是渔网上的泡沫浮子。他示意赵德柱看,赵德柱也明白了,447号在倾斜下沉的时候,堆放在船舱甲板上的渔网顺势滑入海中,此时缠到了508号船的螺旋桨上。渔网缠停螺旋桨的事,在海上很少发生,因为最多也就缠上一口网,飞速旋转的螺旋桨会在第一时间切碎纠缠的网绳,而现在,一堆渔网绞上去了,竟把螺旋桨给抱死了。

两人下到渔船底部,赵德柱打开为方便检查螺旋桨预留的竖洞。要是在平静的海面上,这个竖洞不会进水,像这样在波峰浪谷里颠簸的渔船,必会有海水打进来。而此时,竖洞里一滴水也没有,通过竖洞也听不见船外风浪的声音。这说明竖洞已经被堵死了。赵德柱伸手下去摸了一下,果然,竖洞确实被渔网堵死了,堵得滴水不漏。

两人用对讲机向郭大海报告后,轮番持刀,打算通过竖洞切割缠在螺旋桨上的渔网。

郭大海在上面组织众人救助447号船上的船员。跟即将沉入大海的447号船比起来,508号没有任何损坏,只要把螺旋桨上的渔网清理掉,依然能够正常航行。

他让李二娃和孙元良先下锚,固定好渔船,然后甩套索过去,使两条船能够牵连在一起,又指挥杜小孔和秦启潭在两条船之间布置泡沫浮子,并把毛竹竿放在身边,随时隔挡两条船,避免相撞。

考虑是周到的,但面对两条失去动力的船只,即使把全船的人力都派上,也无法阻挡两条船相撞。套索还没有套上去,失控的447号船“哐当”一下撞击到508号船上,508号船左舷受损,出现裂缝,海水从裂口疯狂地喷射到船舱里。李二娃留下孙元良继续甩缆绳,自己下到舱里,安装抽水泵把进舱的海水抽出去。

躲在舱里不敢露头的刘欢实哭成一张大花脸,看见李二娃便凑上来讨好说:“川娃子,我要是还能活着上岸,你打我那几拳我不跟你计较了!”

“你便再给我打回来也可以,只要你打得过我!”李二娃说,“如果你确实消不下这口气,非打回来不可,我保证不还手,但你这会儿必须老老实实待着!”

“不打了不打了!”刘欢实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跟老命比起来,其他东西,一钱不值!”

李二娃也不含糊:“要这么说刘老板,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再给海鲜打冰了,六两的带鱼转手变成九两,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黑心的人不?搞得我们老大一条海鲜都不想卖给你。”

“我向老天爷保证,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敢干了。”刘欢实继续讨好李二娃,“既然我们的船也被撞坏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劝劝郭老大,别的船能管就管,不能管就撤,立即靠岸,确保万无一失?”

“闭嘴!小心老子给你两个窝心脚!”李二娃来火了,“刚冒出一句人话,立马狐狸尾巴夹不住了,从昨天到今天,两天的时间我们都挺过来了,那六个人的命就在眼前,竟然想见死不救,溜之大吉,我严重怀疑你脑壳里装的全是乌龟蛋!”

为掩盖自己的尴尬,刘欢实又哭开了,而且自己给自己找了一条理由:“我也不想見死不救啊,只是你们没办法救人,我实在太饿了!”

不说饿想不起来,一说李二娃便想起,他们全船人自从昨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到现在水米未进,他感到腹中空瘪得钻进钻出都是空气,瞬间蹦出来的饥饿感,险些让他跌倒。当他意识到饥饿的时候,手上的气力似乎也小了许多,难怪刚才在架设抽水泵的时候,以前一抬手就能把水管抛上甲板的事情,他反复几次才到位,刚才还奇怪是怎么回事。

赵德柱和彭金星在对讲机里对郭大海说,渔网太多,一时半会儿切割不完,已经切坏了两把刀。船上只有三把切割刀。前无救兵,后无退路,郭大海说继续切割。他心想,切割总比不切割好,能切割多少算多少。

郭大海死死扳着舵轮,不时调整方向,稳住渔船。

两条船之间已经套上缆绳,郭大海决定冒一次险,他指挥孙元良等三人,让他们大声呼喊447号船上的船员穿上救生衣,每人身上绑两根缆绳。一根在身上打活结固定在447号船上,确保不被风浪卷走;另一根打死结,抛到508号船上来,等把缆绳的另一头拴紧在508号船上,再择机进行人员转移。

447号船上失魂落魄的六个人,又冷又饿又恐惧,个个儿抖得像筛糠。捆绑缆绳很困难,郭大海对邱斌喊话,务必检查每个船员身上的缆绳,确保绑缚到位,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待一切准备就绪,郭大海命孙元良用船上的卷扬机收紧两条船之间的缆绳。李二娃也从舱里出来帮忙。这样做,两条船只能短时间靠在一起,只要447号船上的船员迅速爬上508号,就得砍断缆绳,使两条船迅速分离,否则447号下沉的拽力,要么让508号船侧翻,要么发生更大的撞击。

两条船在靠上的那一刻,再次发生撞击,508号船上的裂缝比先前更大了,汹涌的海水喷射进船舱,船舱里的刘欢实吓得连声尖叫,几近发疯。

即将沉入大海的447号船矮,508号船高。孙元良和李二娃等四个人分成两组,分三次把六名船员拽上508号船,在确定打活结的缆绳被解开后,李二娃捡起甲板上的斧头,砍断套船缆绳,倾斜的508号船在巨大的风浪中左右摇摆几下,如释重负地与447号船分离。郭大海调整舵轮,让渔船继续顺着风浪漂移。

此時,台风和潮水开始改变方向,由从大海深处指向海岸,来了一百八十度的旋转,指向大海深处。头上暴雨如注,船舱里海水不断灌入,抽水泵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李二娃和孙元良合力把859号船上救下来的船员扶上甲板,再用强制的方式把失常的刘欢实从船舱里拽上甲板,在他腰上绑缚了缆绳。

机器舱里的赵德柱和彭金星这时候又报告说,第三把刀也切坏了,渔网切割了一半,已经没有办法再从内部伸手下去切割了。

失控的渔船在向大海深处漂去。

与其坐等死亡,不如再次一搏,郭大海决定再次冒险。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从外面下到螺旋桨位置,把剩下的渔网砍掉。这是个向死求生的冒险活儿,要是下去的人被渔网缠住,神仙也无法救命。他打算亲自下去。

他让赵德柱和彭金星两个人上到驾驶舱来,代替他掌握舵轮。两个人轮番上来尝试把舵,刚一沾手,渔船立即开始失控。他俩虽然是合伙人,在海上也很多年了,但从来没有在船只失去动力的情况下把过舵。

现在船上的十五个人中,有七个刚刚获救,还没有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帮不上忙。刘欢实这会儿不再添乱,已经算烧高香了。所有人全都又累又饿。怎么办?

李二娃看了一下全船的人。赵德柱和彭金星跟郭大海一样,上了年纪,体力赶不上小伙子;孙元良的孩子即将出世,不能让人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爹;杜小孔的儿子在上小学,也不能没有爹;秦启潭虽然跟他一样还没结婚,但水性不太好,他下去只怕不被渔网缠住,也会被海水呛死。

李二娃说:“郭老大,让我下去。”

出这一趟海,郭大海是越来越喜欢这小伙子了,敢说敢做,果断干脆,有文化,肯动脑筋,动粗的时候拳头不含糊,动细的时候也会跟人讲道理,做什么像什么,摆哪碗吃哪碗。这小伙子,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优秀的船老大。他现在有些后悔,不应该老是绷着,要是早点儿表态,这川娃子现在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女婿了。

此时,虽然来不及挑明,他也把李二娃当一家人看待了。郭大海手把舵轮,亲自指挥众人替李二娃把身上的缆绳重新绑过,还仔细教导他下去以后遇到哪种情况采取哪种措施,如何避让渔网,如何憋气更久,然后吩咐众人,用拉拽缆绳的次数传递起降信号。

“你下去看看渔网有多少。要是不多,几斧头能解决问题,你就砍;要是下面还多得很,几斧头砍不完,你立马上来。下午两点钟有直升机来营救我们,距现在还有三个来小时,我们的船还沉没不了。”临把李二娃放下去的时候,郭大海再次叮嘱。他眼角泛潮,像一位慈父为自己的儿子送行。

郭大海调整渔船的角度,使李二娃处于上风,避免螺旋桨拖拽的渔网网住李二娃。

李二娃手持斧头,依靠身上的缆绳,在众人的拖拽下,沿着船舷慢慢下降。海浪一个接一个猛扑过来,让他根本无法判定方向。他依靠摸索,确定好螺旋桨的位置,深深憋足一口气,沉下水面一米多,还好,身边没有渔网。他又顺着螺旋桨用手触摸,螺旋桨一米多长的连杆上裹紧了渔网,渔网拖带着大大小小的泡沫浮子,估计能装半拖拉机。这不是几斧头能解决的问题。他朝上面拉了三下缆绳。上面收到信号,把他往上拖拽。

头和上肢被拽离水面的时候,一切顺利。待大腿被拽离水面的时候,他感觉不对劲儿,右小腿像被什么套住了。他心想,千万别是渔网啊!

上面也感觉不对劲,传来孙元良的声音:“川娃子,你是不是喝饱海水了,重得像头牛。”李二娃努力收缩身子,把腿缩回来,摸了一下右小腿,果然是渔网。李二娃用手去扯,竹筷子尖粗细的尼龙绳子,扯是扯不下,解又解不开。两根尼龙绳深深地勒到脚踝以上两厘米的肉里。李二娃试图用斧头的利刃把腿附近的渔网划开,无济于事。

随着渔船的漂移,缠在脚上的渔网的拽力越来越大。如果不能果断分离,他很可能被拽进大海。此时一旦被拽进大海,立即会被周围的渔网包裹,船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

李二娃朝上面喊了一声:“不要松手,把我拉紧啦!”声音未落,举起斧头向勒进肉里的网绳割去……

下午两点,直升机出现在508号渔船上空,他们此时已经漂流到远离海岸三十海里的地方,船舱全部进水,船员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被飞机上垂下的缆索一个个拽上了飞机。郭大海最后一个上了飞机。望着在波涛间渐渐下沉的508号渔船,郭大海流下了眼泪,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庆幸。伤心的是自己一无所有了,人到中年,还得举债从头开始创业;庆幸的是自己船上的人全获救了。

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李二娃在临时停机坪上被单独送往医院抢救。其余人员在救援指挥部众人的陪同下,分乘两辆救护车被送往市区医院。医生打算给他们每一个人做个全身检查,他们一致要求,先吃两碗馄饨再说。郭大海说:“我们两天没吃饭了。现在全身最大的毛病就一个字——饿。”

在医院旁边的小面食店,每个人两碗热乎乎的馄饨没吃完,就都靠着小饭桌睡着了。跟随的护士要唤醒他们,小面食店的老板把手在围裙上搓一搓,右手指压到嘴唇上:“嘘,让他们再眯一会儿,他们都是英雄!”他们的惊险故事,已经像风一样,开始在全市的每一个角落流传。

第二天早上,住院部十三层的七号病房里,李二娃还处于术后昏迷中,他的一只手臂上挂着输液瓶,另一只手臂上挂着输血袋。摆在床边的脑电图、心电图屏幕上的线线在上下波动。一切正常。作为特殊病人,医院为他安排了单间。

郭一朵在她娘的陪同下提着水果站在病房外面。陪床守护的郭大海见了,招呼她们母女进来。郭大海把闺女看了又看。郭一朵说:“爷,你老看我干什么?”

“爷有话对你讲。”郭大海认真地对郭一朵说,“闺女,床上这小伙子我认定了,我家的姑爷就该这个样子。”

郭一朵脸上飞过一缕胭脂红:“爷,你闺女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爷在生死一线替你验证过这小伙了。”郭大海说,“从人品到能力,爷都对他满意。”

“爷,你不怕他将来不能接替你做船老大?”

郭大海懂女兒的意思,女儿大概是担心李二娃因为右腿有残疾,不能再上船出海。他把医生的话重复给闺女,同时也打消了自家娘子的疑虑:“医生说,他那两斧子的伤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影响走路,不影响干活儿,不影响上船。”

郭大海想让自家闺女跟李二娃单独待一会儿,便招呼自家娘子出去逛逛,他说医院旁边有家小面食店,会做天底下最鲜美的馄饨。郭一朵的娘说,你那是饿狠了,只要不是狗屁你都觉得香。老两口儿说笑着出门去了。

房间里,郭一朵望着九天前还在自己面前说说笑笑的李二娃,心想不管你们经历了什么,只要你最终回来,就没有辜负我。那天从港口上回家,李二娃要亲热一下,郭一朵不允。吕四渔场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上船出海前两天不近女色。她的爷娘虽未亲口教导过,但渔民孩子自小便从大人的交谈中懂得这些规矩。

李二娃还没有度过麻醉期,他安安静静地熟睡着。这个胸阔肩宽瓜子脸的男人,给郭一朵带来的,不仅仅是欢乐,还有踏实和安全感,一句话,靠得住。

搁在床头柜上还连接着充电线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来电人叫李北川。

郭一朵滑开接听键,里面传来李北川的四川话:“哥,哥,八九天了,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你让我好担心啊哥!”

在这之前,郭一朵从未打听过李二娃的爷娘和兄弟姊妹的情况,她觉得她选择的是他,而不是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这会儿,她发现自己多么幼稚,选择了他,就得跟他一起关爱呵护他的家人,就像他选择了她,也应跟她一起关爱呵护她的家人一样。郭一朵说:“喂,北川,我是你哥的朋友,我叫郭一朵。你哥在海上辛苦了九天,昨天刚上岸,现在还在补瞌睡。你放心,他好着呢。过两天再给他打电话。你在那边好不好?”郭一朵不知道“那边”在哪里,她想用“那边”知道他在哪里。

李北川是聪明人,他已经猜到跟他通话的郭一朵跟他哥的关系了,高兴地说:“我在这边很好。北京快下雪了,要是下雪,燕园和未名湖到处都好看,从宿舍到图书馆的路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前可以边走路边看书,现在有些冷了,扫干净了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奔跑,不用担心摔跤。”

是个大学生。郭一朵想起远在德国的哥哥,德国这个季节是不是也该下雪了呢?读大学的人是幸福的;身在渔港,有个读大学的亲人惦记着,也是幸福的。为帮爷娘一把,她昨晚已决定把那辆摩托车转让出去,还跟远在天边的哥哥通了电话。爷娘一辈子为儿为女,以前再艰难,都有苦自己吃,有泪自己咽,轻易不向儿女伸手,现在是该儿女出力的时候了。郭一朵问李北川:“过年回家吗?”

“回……”李北川吞吞吐吐,“回,还是不回……我说不好回还是不回。哈,等我哥醒了,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谢谢啦!”说罢,挂了电话。

李二娃的手机没有锁屏,一点,就开了。郭一朵突然很想全面了解李二娃的情况。她滑开微信。李二娃的微信好友不多,郭一朵和李北川都处于置顶位置。她跟李二娃的聊天记录她也有。倒是李二娃跟李北川的聊天记录是郭一朵特别想了解的,她想从二人的聊天中,知道他们更多的过往。包括他的父母、兄妹等等情况。郭一朵看了一眼床上的李二娃,心想,为了快速全面了解你,请原谅我。

以前别人问李二娃哪里人,李二娃的回答很干脆:“四川的。”别人顺口回一句:“哦,川娃子!”再也不会往下问他来自哪个市哪个县,是川北还是川南,是川东还是川西。要是熟人问他,比如孙元良,李二娃会摸着后脑勺不屑地说:“老子四川人。以后哪个儿记不住!”在这之前郭一朵也没想起要问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来自哪个市哪个县重要吗?只要知道是个川娃子就行了,而今天,郭一朵觉得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

在聊天记录中,李二娃把他的打鱼生活描绘得无比有趣。大海是辽阔蔚蓝的,活蹦乱跳的带鱼银光闪烁,黄鱼会嘎嘎嘎叫唤,磷虾在夜里能发出夜明珠一般的光芒……李北川的聊天文字,记述的事情更多、更复杂,比如某天拜访了某教授,某天上中国现代文学馆听了某个名家的课,某天他们就某个问题组织了专题讨论会,谁谁发表什么观点,他的观点是什么,等等。从他们的交流中,郭一朵看出他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父母双亡。两个人的许多话,一次次击中郭一朵柔软的内心,尤其是李北川发给李二娃的文字:

“二娃哥,别再给我打钱了,我用不到那么多,你挣钱那么辛苦,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该吃的要吃,该穿的要买来穿,人靠衣裳马靠鞍。”

“二娃哥,又到五月十二号,愿我们的爹娘在那边无病无忧!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睁开眼睛能想起他们,却梦不到他们,梦里只会出现白大褂和迷彩服。是不是被接走之后我们再也没回去过,连接不上他们的气息?”

“二娃哥,放暑假了,同学们大多数回家了,我留在学校。我们的老家在哪一座山背后,我记不得了,哥你可记得?”

“二娃哥,你出海打鱼一定小心,欺山莫欺水,千万莫逞能。”

“二娃哥,你出海回来赶快给我发个信息或打个电话,爹娘把我俩留在这世界上,就是要我们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的。”

“二娃哥,好几天跟你联系不上,我不相信鬼神,但这会儿我祈求所有的鬼神保佑你们!”

…………

郭一朵低着头,秀美的头发从耳朵背后滑下几绺,把脸颊衬得越发清秀。她的右手食指在手机屏上不时往上滑动,每一下,都像滑开了一段岁月,一段故事。她记得,孙元良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正在炒菜的李二娃说:“要俺说,你得让你爹娘来向郭老大提亲了。”李二娃脸上的神情突然暗了一下,眨巴几下眼睛,挥舞着炒菜勺,把话题岔到别处。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郭一朵沉浸在他们弟兄俩的聊天文字中。不知何时,泪水打湿了睫毛,手机屏上的汉字,竟有些模糊。抬眼望望熟睡中的李二娃,郭一朵心中升腾起女人才会有的温柔。是的,女人的温柔。这种感觉,是她从前没有过的。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等16部。在《当代》《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四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曾获国土小说奖、徐霞客散文奖、梁斌文学奖、大地文学奖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新勇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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