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珠对着镜子,用软毛刷往脸上快速刷了一层薄粉,抓起眉笔,略略描了描眉,这张脸就算收拾完工了。
不抹遮瑕膏,不涂唇彩,更不要眼影腮红什么的。她向来对缤纷的彩妆没兴趣。井二也不喜欢浓妆,以井二之见,素面朝天最好。
此刻,井二站在她身边,真心实意地夸赞:“真好看!”
“说不上吧。”殷珠侧过脸,左侧一侧,右侧一侧,斜眼打量着镜子里的人,“残花败柳了。”
“不可能。”井二斩钉截铁。
殷珠开心地笑:“你就会说好话。”
“好话好听啊,有助于身心健康。”
“那倒是。不过再一想呢,明明是假话嘛。”
“不是很假。半真半假吧。”
殷珠哈哈大笑。
井二就是个假人。是她幻想出来的一个人,陪了她好几年了,已经比真人还要真切了。她不觉得这有啥古怪的,不觉得这是犯神经,她长年独居,自己创造出一个人来,陪着她说话,跟她逗乐,有何不对?真要成天一个人窝在家里瞪眼睛,咬手指,抓胸口,那才会变态呢。
大多数时候,井二是个小孩,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另一些时候,井二是大人,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但井二从来没当过老人,老人哪能活力满满,哪能天真无邪,哪能像井二这样“二”呢。
为啥叫井二?殷珠说不好。那两个字是一下子从脑子里蹦出来的,好比孙悟空蹦出石头缝,好比朝阳跳出地平线,井二破空而出,凌空而降,见风而长,霎时定型,也不是定型,而是进入随意变化的自由境界。
殷珠向来性情活泼,有了井二,更加笑口常开了。
她换衣服的空当儿,井二在沙发上蹦跳,边跳边问:“今天带我出去吗?”
“不带,”殷珠说,“跟你说过的呀,我是去看我妈,探视病人,你去干吗呢?”
“悄悄陪你说话呀。”
“那可不行,万一我妈听见,肯定会对我说,你也不正常啊,别走了,跟我一块儿住院吧。”
殷珠兀自笑个不停。
井二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转眼珠:“你妈啥时候能彻底恢复啊?”
“彻底是不可能了,”殷珠叹口气说,“熬吧。”想想又道:“我爸就辛苦喽。关键是,这是为什么呀?总不会是因为我吧?我啥都好好的,自食其力,知书达礼,对爹妈也算孝顺吧,唯一的问题不就是没结婚吗?”
“当然不是因为你。”井二摇身变成了大人,“不过呢,你妈肯定也是为你担心的,主要担心你越往后拖,越不好找到合适的人,就算找到了,年龄大了生孩子也危险。”
到年底,殷珠就满四十岁。
殷珠说:“那就不生好了。”
“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
“那是,”殷珠说,“我是很想要个小孩的。可万一遇不到合适的人结婚,咋要呢?”她对井二眨眼,“你说,到时候我能不能上哪儿去捡个漏儿?”
“不懂啥意思。”
“不是有那种生了不想养的人吗?还有养着养着不想养了的,我就要过来呀,当捡漏儿了。”
“这事也能捡漏儿呀?你真会想呀……”
“想想有什么不可以?”
井二正要说话,殷珠抬眼看看座钟,对井二道:“不说了,没时间了,你在家看家,我走了。”
“路上小心!”
殷珠的母亲是上周住的院,住的是佑安精神卫生医院。这不是她母亲第一次住院了。前年,母亲住院两次,住的是省医院,去年也是两次,住的是市精神卫生中心医院。住一个医院,母亲恨一个医院,这回犯病,她坚决不肯光临原先住过的医院,殷珠跟爸合计一番,把妈送到了佑安医院。这是一所三级乙等专科医院,各方面条件还不错。
从殷珠住处到佑安医院,先地铁,再公交,两头还要走一段路。殷珠喜欢走路。空气不好,天气不好,不是问题,不耽误她走路。她喜欢不紧不慢地走,一边走一边想事情。尽量在白天多想,想那些需要想和愿意想的事儿,这样到了晚上,她就可以腾空脑袋,专心睡眠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睡眠相当成问题,主要是上夜班的缘故。她上了十年夜班,多少个夜晚,凌晨两三点才回到家,洗洗弄弄,躺上床,总要辗转反侧许久,到天色开始发亮的时候,才蒙眬睡去。有些时候根本睡不着,眼睛闭着,脑子里万马奔腾,奔腾到中午,人仰马翻,仍是无眠。她曾跟井二感叹:“相当于慢性自杀啊。”
幸好她有井二,可以随时倾诉一番,抱怨一下。所以她的怨氣不会积存起来,慢慢发酵如同沼气池,一遇火星便轰隆爆炸。
曾有人建议她养条狗,或养只猫。她踌躇着,总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定下主意,养!总没时间去物色;等有时间了,主意又反转了。直到井二诞生,不踌躇了,养啥养呀,没得淘神。谁知井二也建议她养,她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后来说,“等不上夜班了再说吧。”
如今她倒是不上夜班了,但也没了收入。积蓄是有的,还不算太少,问题是,她得尽量做长远打算啊。在这份长远打算里,养狗养猫就太破费了,万一它们生病了呢?被车撞了呢?她一个朋友的朋友,养了两只猫,轮番生病,每次看病,花费皆上千;她一个前同事的亲戚,养了一条哈士奇,冲到街上被车撞飞,治疗费花了上万元。
猫狗可没有医保。
还是井二最省钱。
2
殷珠母亲是三年前开始发病的。起初,她总是嚷嚷胸闷,胸痛,吸不上气,身体难受,继而是眼睛睁不开,心跳快没了,人要死了。去医院看心脏外科,从市医院到省医院,从普通医师到一级专家,药吃了几箩筐,仍是眼睛睁不开,心跳快没了,人要死了。干脆住进心脏外科病房,各项检查无一遗漏地做下来,连心脏动脉血管造影这种高级检查都做了,没发现心血管有任何病变。
医生给出建议:“去身心科看看吧。”
身心科,有的医院叫“精神卫生科”,有的叫“心理卫生科”。一回事,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殷珠母亲在身心科做了测试,中度抑郁。
治心脏病的药换成了抗抑郁药。
当时殷珠还在上夜班。她和父母住在不同的区,一个东,一个西,相隔老远。她一般是在她的轮休日,去父母家看望爹妈。那段时间,她几乎被母亲的表现弄糊涂了,上一个礼拜去,母亲说感觉好些了,心里轻松些了,还精神抖擞地给她做糖醋排骨;下一个礼拜去,母亲就像跟谁打过一架,蓬着头,黄着脸,坐在沙发里低声饮泣,手还不停地颤抖。要么砸东西,杯子盘子花瓶电话台灯水壶,无坚不摧。一边砸,一边尖叫,大哭或者大笑。老爸站在一旁,疲乏地相劝:“不闹了,不闹了,女儿来了。”
老妈可不是因为她去了,给她面子才不闹的。老妈是折腾累了,筋疲力尽了,蓦然顿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刹那间定在了原地。殷珠和爸配合着,将老妈摆布上床,让她躺下。老妈躺而不睡,眼睛大睁着,眼珠子动也不动。殷珠和爸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殷珠向爸问过两次:“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让老妈受了刺激?”老爸每次都默然想一阵,答:“没有。”
也是,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生活无波无澜,能发生啥特别的事?也没上过什么骗子的当。老妈一辈子防火防盗防骗子,要骗她,不容易。
要说这是闲出来的,老妈退休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要说她是为两个女儿操心,殷珠有个离了婚的姐姐,远在他乡,殷珠本人呢,结婚这壶水总也烧不开,但怎么说,都不至于让老妈操心到精神失常。
每次老妈砸完东西,剩下的事全是老爸的,扶老妈躺好,清扫桌面地面,时刻守护观察着,以防病人自伤。殷珠跟爸建议:“把家里的杯子餐具啥的都换成塑料的吧。”
爸说:“只要你妈不伤着自己,先不换,她愿意听个响儿。”
殷珠鼻子就酸了。
回到自己家里,她对井二说了好一阵关于爹妈的话。以前她是有点儿看不上爸的,老爸这一辈子,啥事都受制于老妈,总是没底线地退让,一让再让,好似一团棉花,砸不出响,摔不出声。实在被惹急了,掀桌子踢椅子,大发雷霆一通,算是勉强扳回一局。可他跟老妈的关系就此理顺了吗?不可能嘛,过后老妈照样数落他、吼他。老妈对殷珠感慨过:“你爸这个人哪,大事做不来,小事做不好,遇事当断不敢断,好不容易断件事儿,十有八九是错的,还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唉,我这辈子……”
有时殷珠冷眼看去,老妈和老爸,确实有点儿不匹配,外貌上的落差不说了,老爸长相虽不丑,可身材瘦小啊,年纪越大,越发皱缩了;能力上他也输给老妈,退休前连个高级职称都没混上;家务事呢,炒菜难吃,修电器笨手笨脚,买菜不会讨价还价,洗个碗盘,要么洗不干净,要么手一滑,让盘碗提前结束职业生涯;看问题呢,他眼光也没老妈锐利长远。还有就是没情调,没趣味,抱残守缺,难怪老妈要生气,要抱怨,说老爸没用,废物一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老妈这样一个状况,老爸倒是丝毫不计前嫌,当护工当得情深义重。殷珠对井二说:“我爸人品好。”
井二点着头说:“老太太有福气。”
两个人会心地嘻嘻笑。
被确诊为抑郁症的头几个月,老妈抗拒吃药,“药我吃得够多的了,肝都吃烂了!”鉴于抗抑郁药强大的副作用,殷珠和爸也不狠劝。一来二去,老妈的状况愈加不妙,出现幻觉了,极可怕的幻觉,总看到血淋淋的刀割、火烧、剥皮、残酷屠戮等等,非但看到,而且感同身受。殷珠安慰妈说:“这是幻觉啊妈,不存在,没有的事儿!”老妈抹着泪说:“你怎么知道没有?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在哪里呢?你指给我看!”“你看不到不等于没有!”老妈怒了,“你看不到不等于我看不见!”
为了不被那些恐怖画面吞噬,对药物深感焦虑的老妈也不管不顾了,大把地吃助眠药,医嘱一次一粒的药物,她连续吞八粒。老爸吓着了,殷珠也吓着了。没办法。送医院是唯一的办法。
前年母亲住省医院时,病人多,床位紧张,医护人员态度不好,老妈相当不满意,“多问一两个问题,他们就不耐烦了,看人的眼神,直接把人当疯子了!我还没到“精分”的程度呢!”
“精分”,即精神分裂。这类专业术语及简称,老妈已然运用自如了。
殷珠只能劝妈忍耐为上。老妈则一转话头,说到了她:“女儿啊,是不是你妈我把你耽误了啊。”
“不是不是,别把那么大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殷珠向妈保证,“等我有空了,马上把找男朋友当作首要任务来抓。”
“等你有空了?你现在没空?还要怎么才算有空?你多大了?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
“知道啊,多大歲数我心里记着呢!”
老妈说的“耽误”,不是指她本人如今作为需要照顾的病人,把殷珠的时间给抢占了,要说照顾,老爸才是挑重担的;老妈指的是以前,很久以前,殷珠二十多岁的时候,先后交的两任男友均被她否决。作为当妈的,作为过来人,尤其是有殷珠姐姐莽撞结婚的前车之鉴,老妈把殷珠的终身大事把关把得很严。
但说实话,殷珠那两次恋爱没有结果,老妈的反对并非主因。还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关系不够结实,一掰即断。后来,殷珠调入报社夜班部门,又交了一个男友,没多久,那个男友也被人抢去了。在拼抢方面,她向来技不如人,也不是技不如人,是根本无心争抢,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往后,她的恋爱便进入了休眠期。夜班上到第六年,她申请调岗,上司的回复是:“再坚持一年吧。”坚持完一年,上意还让她坚持一年。到底要她坚持到哪年?去年开春后,殷珠决定自我拯救,跳槽,与夜班生涯一刀两断。岂料到了去年初冬,她刚一递交辞职报告,变故贴身跟进,先前与另一家报社谈好的新岗位,被他人捷足先登了,另外可供她选择的职位,她一个都不喜欢。
跟井二商量,井二的意见是:“不去了,宁愿在家休息。”
“我也这么想。可是,突然刹车也让人受不了啊,虽然这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提前退休。”
井二给她出主意:“去倒腾房子嘛,再买套新房子,慢慢地好好地装修,这不就有事儿干了?”
“买那么多房子干吗?”
殷珠有两套房。第一套房买得早,是迷你小户型,当时房价不高,那套房的总价放在今天看,便宜得惊人。房款父母帮她出了一大半,也不要她还。她三十岁那年,本地年年飙升的房价忽地往下跌落一截,一向对这类事情反应迟钝的她,竟然接受朋友鼓动,又去买了套房子。现在住的就是这一套。
井二说:“你不是嫌这个房子的装修不合心意吗?”
“那就重新装呗。我手里那点儿钱哪够买新房子?不要跟我说按揭,我现在啥收入都没有,拿什么还贷?”她批评井二,“不动脑筋。”
井二不还嘴,顺从道:“好吧,那你去租个房子,从家里搬出去住几个月,家具也搬出去,才好重新装修。”
这还用说?主意打定,就不急了,何况当时老妈在住院。之前老妈几次住院,殷珠没怎么尽过力,无非到医院去看看就走。眼下工作没了,时间有了,自然要尽力。老妈住开放区病房,殷珠代替爸,睡在老妈病床边,早晚陪着。十来天后,妈出了院,殷珠回到自己住处,继续休养生息,并出去旅行了一趟。以前她也独自旅行过,那回不知咋的,一个人游逛得没滋没味,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转眼间,元旦、春节次第过去,莺歌燕舞的三月前来接了班,殷珠行动起来,准备去踅摸租住房时,老妈又犯病了。
每每吃一段时间的药后,老妈会自作主张停药,停药不多久,准保更猛烈地犯病。去年初冬,殷珠郑重叮嘱妈:“不能再自己停药了,从现在开始,完完整整吃三年药。”
老妈确实没再停药,今年却照样犯病。犯病是指病情掀起高潮:幻觉凶猛,惊恐持续,五内如焚,寝食俱废。殷珠赶到父母家,对妈这次的发病十分不解:“不是没断药吗?”老妈焦黄着脸,呆滞半晌,说:“春天来了。”
殷珠大惑:“春天来了不挺好的吗?这不是挺让人愉快的季节吗?”
老妈焦躁致怒:“你懂个屁。”
好吧,不懂就不懂。
送医院吧。
精神疾病医院的住院部,一般划分为两个区域,一是封闭区,铁门紧锁,关卡重重,是伺候重症患者的。另一个是开放区,没那么戒备森严,病人活动要自由些,这是给没有伤人和自伤倾向、病情较轻的患者提供的。殷珠妈每次住院,都住这个区,在佑安一样。佑安的大夫告诉殷珠爸和殷珠,以殷珠母亲的病况,无须家属陪护。老妈也不要人陪,“都走都走,赶紧走!”
于是殷珠和爸就在探视时间去探视妈。探视时间为每周周二和周日的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
妈是上周三入的院,今天是周二,是殷珠第二次去探视妈。
3
殷珠知道,妈不想住院。谁乐意住院呢?但也不尽然。她年复一年上夜班那些年,就想住院。住了院,就不用上班了。
即使现在,有时候她也想住院。井二问:“难道你也想得抑郁症?”
“胡说,啥病我都不想得,得不起。”殷珠说,“我的意思是,不生病还住院。”
“不生病住什么院?”
“因为住院这个形式好啊,可以理直气壮地啥都不管,不用操心要不要找工作,不用担心钱用完了怎么办,病人哪需要操什么心嘛。”
“问题是,你不是病人啊。”
“假装是嘛。你说会不会哪天我真的就精神分裂了?”
“你不已经分裂了吗?”
自打老妈频繁犯病住院,每次去医院看妈,井二总会在殷珠耳边讲类似的玩笑话。也不是玩笑话,井二说得对。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没人看得出。人这个东西,多么深不可测呀。
老妈的病房里住着三个人,还有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老太太看着有八十多岁了,身材瘦小得像个儿童,老得像是塌陷了,人倒是安安静静的。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也显得安静。这样的两位病友,让殷珠替老妈感到满意,要是遇到那种闹腾不休的,可真闹心。
现在学生模样的女孩不在病房,只有妈和老太太,在各自的病床上或坐或躺。殷珠一边把带来的饭盒放在媽的床头柜上,一边跟妈说,爸今天有事,不过来了。
妈像在想心事,没回答。殷珠问妈今天感觉如何,问妈在想啥呢,妈通通不回答。
“我给你带了红提,现在想不想吃?想吃我去洗。”
殷珠说着,拿过食品盒,正要端出去洗,妈说话了:“你爸咋还不来?”
“刚才我跟你说了呀,爸今天不过来了,星期天他来看你。”
老妈脸色一冷,问:“为啥?”
“爸的一个外地老同学来了。”
“外地老同学?哪个?男的女的?从哪儿来?为啥今天来?”
“哪个,我不知道,从哪儿来,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人家不是今天来的,应该是昨天到的。”
“昨天到的,为啥昨天不见面?故意的吧?”
“哪有那么多故意,”殷珠说,“爸的本地老同学好几个,是大家伙儿商定的聚会时间。”
“聚会!”老妈一字一咬,把“聚会”二字从牙缝间咬出,“一大把年纪了聚什么会!为啥偏要今天聚?”
殷珠说:“不是偏要……行了,这是我的错,爸本来不想去,是我鼓动他去的。”
“他真不想去的话,你鼓动也白鼓动。他就是巴不得要去,以后还会找更多的借口!”
“更多的啥借口?”
“不来医院看我的借口!各种借口!一次不来两次不来,最后永远不来,把我撇在这儿一个人等死。”
“咋可能呢妈!”
“咋不可能呢!”老妈陡然提高了声调,“我……”
后面的话,老妈没说出来,眼泪轰然而出。
殷珠忙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妈。妈不接,她伸手给老妈擦泪,手被老妈打开,“你走,出去!走走走!下次也别来了,永远都不要来了,就把我扔在这儿!当我不存在!”
殷珠不由得叹口气,竟然听到隔壁床上的老太太也叹息了一声。这之前,老太太一直悄没声息,殷珠还以为她睡着了。但老太太叹息了之后,并无半句话。殷珠脑子里呼唤井二:“我想发脾气!”
井二制止:“你妈是病人。”
“谁不是病人?现在不是,总有一天是。”
井二说:“发脾气不好,没风度。”
殷珠哼了一声,这地方还会有谁留意她有没有风度,可爱不可爱。如今这世上谁留意谁呀。有福可以同享,有难就不必同当了,大家都担不起。这个道理,殷珠是早想明白了,所以她才要好好关照自己,做一个开心的人,做一个自保平安的人。
一念至此,她便不恼了,对妈说:“那我给我爸打电话,把他叫过来?”
老妈没吱声。
殷珠等了一阵,只好拿出手机,划拉屏幕,老妈说:“打什么打!”
说罢,双脚去地上够鞋,穿了,起身往外走。殷珠跟上。她伸出胳膊,挽住妈的胳膊。
住院楼后面有个院子,约莫两个篮球场大小,是这家医院的户外活动区。通往院子的门只在规定时间打开,这天下午是打开的。殷珠陪着妈走到院里,不少病人在院里透气,有坐着的,站着的,有来回走着的;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没有。一个男患者俯身于水泥桌面目不转睛,不知在看什么;一个中年女患者独坐树下,双臂抬到胸口,两只手不停地动。“她在干吗呢?”殷珠悄悄问井二,井二说:“织毛衣呀。”
殷珠偷笑:她可真忙啊。
殷珠陪着妈,找了条长椅坐下。一坐下,妈就说:“我隔壁床的那个老太太,你知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吗?”
殷珠哪能知道。妈的话让她大吃一惊,妈说:“快二十年了。”
“不会吧?”
老妈明显不高兴:“不会?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人家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护士也证实了。”
可那老太太,不像病得很重的样子。
“其实她已经好了,早可以出院了。”老妈说,“家属不肯来接她出去。二十年啊!”
殷珠沉默。老妈在上一家医院住院时,那里有个男病人,住院长达五六年,以医院为家了。这回竟有个二十年的!
“这医院里还有两个住得长的,都十多年了,一个老头儿,一个女的——就是那个,”老妈用手肘顶顶殷珠说,“看那边!”
殷珠顺妈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个白发女人站在连通院子和住院楼的门边,半抬着下巴,眼睛向上,凝神看着什么,又似在踌躇要不要进院子。女人的白发长及双肩,白如雪霜,可她的脸却并非是十分皱缩的老人脸,当然也不年轻了,有五十岁没有?头发咋会白成那样?忽然间,殷珠发觉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正思索着,就看到妈抬起手臂,向那白发女人摇动手掌,嘴里叫道:“小丁!”
被叫“小丁”的白发女人没反应,可能是没听见。妈再叫,那小丁一个转身,退回楼里去了。
“小丁?”殷珠看向妈。
“她年纪不算大的,五十多岁,我当然管她叫小丁啰。”
“头发全白了。”
“刚五十三岁。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她的病也早好了,就是回不了家了,没人接她回去,唉!”
殷珠突然明白了什么,對妈说:“哎,妈,你是不是担心我们不接你回去?不要乱想啊!”
“乱想?这不有现成的例子吗,摆在眼前的例子!”
殷珠道:“那些人的家属要么是工作太忙,要么有别的原因,我们不一样,爸爸一个退休老头儿,要时间有时间,要精力有精力,照顾你也心甘情愿的。还有我呢,我现在也比较闲……”
妈抓过这个话头说:“你可别说你闲,休息够了赶紧去找工作!你才四十岁,难道就不再上班了?时间怎么打发?生活怎么维持!不要以为有点儿积蓄就万事无忧,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何况你哪有金山银山。你离领养老金的岁数还远着呢,再说像你们这种非体制内人员,将来领到手的养老金能有几个钱?还没有人家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殷珠装出听的样子,实则在脑子里跟井二玩,直到妈说完。她丢开井二,笑着对妈说:“你不用操这么多心,我的事自己管,我都多大的人了!你就管自己安心养病好不好?”
老妈恨恨地说:“我现在还能为你操点儿心,你就好好听两句吧,等我哪天真的疯了,没了,你找谁为你操心去?”
“好好,我听。”
本来“洗耳恭听”几个字要跟着出笼的,幸得井二提醒:“打住,咽回去,否则你妈又要恼火。”“这几个字能惹她恼火?”井二说:“能啊!你妈会觉得你没正经,觉得你是故意讽刺。”“会那样吗?”井二正要给她剖析,老妈说话了。
老妈站起来说:“回去了。你也回去,该干吗干吗去。”
4
殷珠好长时间没跟蔡恩静联系了,同样地,蔡恩静也不跟她联系,两人心心相印地保持着疏离。这事让殷珠想想就纳闷儿:啥原因呢,啥来由呢,她们之间出过啥事呢?没有嘛。要说是她这些年上夜班给上的,可上夜班并不妨碍她动动手指拨个电话。井二给出的理由是:“你越来越不爱给她打电话,主要是她基本不主动给你打电话,从来都不惦记你似的。”
谁说不是呢。蔡恩静又不上夜班,不仅不上夜班,啥班都不上。是不是正因为她殷珠电话打得少了,蔡恩静才来个默契配合?
井二肯定是永远站在殷珠一边的:“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打电话少了,她就该主动给你打个电话嘛,问问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遇到啥事了,一贯不闻不问的,高高在上的样子,哪像一个好朋友。”
“估计她认为我不会遇到什么事。”
“她对你可真放心。”
“另一个可能就是,我们共同走进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
井二笑嘻嘻地说:“还是别那么淡为好,你俩的生活都已经够淡的了。”
“那我给她打电话?”
“不打,谁叫她那么以自我为中心。”
“是不是她遇到什么事儿了,我没有及时过问关注,她心里种下了疙瘩,所以才不理我的?”
“她吃穿不愁,养尊处优,孩子有保姆带,家务有保姆做,还不用上班,能遇到啥事儿?”
“生活太好了也是问题,不是说北欧有好多抑郁症患者吗,日本也是,孤独症患者也有好多的,都是生活太好的缘故。”
“我们这里不是北欧,不是日本,我们这里人气旺,我们这里大家相处就习惯你来我往、相互打扰。现在不兴随便串门了,电话总归要打的,饭总归要约的。以前你不是隔段时间就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呢?除非她得了打电话障碍症。”
“有这种病吗?”殷珠笑问。
从去年开春到眼下,殷珠和蔡恩静彼此一个电话都没有。每当殷珠想拨个电话时,井二都不赞同。
但这天早上起床后,殷珠决定给蔡恩静打电话。
这天早晨,在似睡非睡的浅梦里,她把那白发女子想起来了。她见过她,不但见过,还认识,不但认识,还跟她做过同事,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叫丁零。
一定是她。
绝对是她。
她怎么变成那样了?头发白成那样,住在精神病医院里,还住了十多年,老天爷!
殷珠唰地从床上坐起,伸手抓过手机,井二跳出来问:“给蔡恩静打电话啊?真打啊?”
“真打,我有事要跟她说。”
“太早了吧!”
是早了点儿。此时早晨七点不到。殷珠放下手机,下床,理床铺,到卫生间解便洗漱,烧水冲咖啡,备早餐。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脑子里在想丁零。
殷珠入职这家报社——应该说前报社了——那年,她二十四岁。那时候丁零就颇有些名气了,她是文化新闻部首席记者,稿子见报率极高,笔头快,文字好,这个好,不是一般的好,是脍炙人口的好,是让人拍案叫绝的好,她还出过两本书。人也长得出众,风度翩翩,带点儿阳刚之气。彼时丁零三十七岁,未婚,关于她的个人生活,传说很多,版本各异,那些传说又为她添加了一层神秘色彩。在当时刚入职的新人殷珠眼里,才华横溢的丁零何止是前辈,更是标杆。
“一切等于零。”这句话殷珠记得特别清晰,这是丁零说的,亲口对她说的。那次,想不起是个什么由头,报社一群人到一家酒吧喝酒。喝了一阵,殷珠换到丁零身边的座位,跟她碰杯,向她请教一个问题,请教完又问:“丁姐的名字是本名还是笔名?”答:“笔名。”“这笔名有啥特别含义吗?”丁零微微一笑说:“特别说不上,含义嘛,就是到最后,一切等于零。”
丁零指缝间夹支烟,神情跟袅袅的白烟一般,是超逸的。殷珠记得自己当时说了句:“归零没啥不好,零也是起点。”
丁零说了个“这倒是”,嘴里一口烟吐出,说:“不过总有一天,归零之后就彻底洗白,再不会是个起点了,想起也起不来了。”
这话题本可以展开谈下去,但她们没谈。酒吧里谈什么哲学。
后来,殷珠又因业务上的问题向丁零请教过,丁零既不装样儿,也不推搪,真给她做了一二指点。再后来,丁零离职,有说她去了北京,有说她出了国。究竟她去了哪里,其实沒人太关心。不久后,便不再有人提她了。
吃完早餐,殷珠打扫卫生。这是临时起意又不得不做的事,她讨厌被灰尘霸占视线。至于制造这些灰尘的空气,还无时无刻不在污染她的肺这一点,她倒没去担心。担心有用吗?习以为常才是明智之选。清扫完室内,她把窗户玻璃也擦了一遍,累出一身细汗,往沙发上一躺,翻着书,竟睡了过去。
睁开眼,已是中午时分。不想做饭,换了衣服,到楼下小馆子点了份快餐。吃完走出来,心里嘀咕,给蔡恩静的电话打还是不打?
打吧。
她拨电话的时候,井二在一旁眨眼睛,做鬼脸。电话通了,铃声响了六七下,方被接起。殷珠喊了一声“恩静”,蔡恩静的反应相当夸张,在电话那头大大抽了一口气,接着“哎呀呀”一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殷珠没理会对方的讥讽,问道:“最近怎么样啊?”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你这个浑蛋!”
这女人在说啥?殷珠脑子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已先行一步,按了结束键,把电话掐掉了。她瞠目结舌地问井二:“她为啥骂我?突如其来的,没道理啊。”
“她也疯了?”
殷珠皱眉道:“不对劲,我去看看她吧。”
这回井二没反对,只是嘟嘴巴,做鬼脸。
去蔡恩静家,有地铁通达。往地铁站方向走出几步,殷珠又犹豫了,去还是不去?她悄声对井二说:“越想越不高兴,她也不回个电话解释一下,根本不关心我是不是生气了。”
井二咬着手指犯踌躇,殷珠自己拍板做了决定:“不去了,平白无故骂我,才不去看她呢。”
“你不是有事要跟她说吗?”
“不说也死不了人。”
转回身,刚迈步,手机响了。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殷珠按下接听键,听筒里出来一个温暾绵软的声音:“殷珠吗?我是江含波,还记得我吗?”
殷珠很高兴,说:“你还存着我的号码呀!”
“存着呀,加你微信你也不理我。”
是吗?有这事?就听见江含波问她此刻在哪儿,还在上夜班吗?殷珠说罢,江含波说:“自由了好啊!那你现在过来吧,我在蔡恩静这里。”
“啊?”
“我和恩静刚一起吃了午饭,现在要去恩静家里喝茶。你来吧,好久不见了,我们聊聊天。”
5
早年,她们三人是做过同事的,也就是说,她们都曾与丁零共事,各在一个部门而已。
正好,跟她们两人说说丁零。听刚才江含波电话里的话,她和蔡恩静好像很亲密,殷珠不免纳闷儿,这两人是啥时候走近的?过去,殷珠和蔡恩静才是无话不谈的闺密,跟江含波则往来不多,说来她们是同事,可毕竟隔着不同的部门,何况江含波是个寡趣的人,说话温暾水,动辄说她的小孩。那时候,尚无结婚之念的殷珠和刚结婚不久的蔡恩静,哪有兴趣听她说小孩,还说得那么啰唆无趣,零零碎碎,一无重点二无高潮的。江含波是个四平八稳的人。
她们共事了大约四五年,随后分道扬镳。蔡恩静生了孩子后辞职,由职业女性转型为全职主妇。江含波也走了,去了另一家媒体。
殷珠上一次见到江含波,是六七年前,路遇的。这回在蔡恩静家里再次见到江含波,她惊讶地发现对方变化好大,胖了,老了。江含波不过四十三岁,怎么就显出了老态?可要用“老”的标准来衡量她呢,她眼角又没有明显皱纹,皮肤没有明显的松弛迹象,头发也是黑黑的,哪儿哪儿跟老都不沾边,问题是,她整个人看着就是显老,像一块棉布给揉疲了,像被什么泡发了。
这个不知被什么泡发了的人,见到殷珠喜形于色,“好久不见了!气色比过去好!不上班就是好嘛。”
蔡恩静问殷珠啥时候辞职了,又为啥辞的职。殷珠说:“本来想跳个槽,一脚跨出去,谁知踩空了。”
她简述自己失业之事的过程中,江含波不断在笑,好像她的话笑点很足。殷珠觉得没啥特别好笑的啊,她主要是来跟她们说丁零的事的,三言两语把失业这事交代完,随即问她们,还记不记得丁零?蔡恩静点头,江含波说:“记得,但我跟她不熟,没怎么说过话。”
当年,江含波入职报社比殷珠和蔡恩静晚一年,她入职后不久,丁零离职。江含波好奇:“怎么问起她来了?”
“前两天我见到她了。”殷珠道,“准确地说,是见到一个人,很像她。”
江含波问:“她怎么了?”
殷珠说:“她——在精神病医院里住院。”
江含波“呀”了一声:“精神病医院?!”
蔡恩静问:“你是在精神病医院见到她的?”
殷珠说:“是。”
江含波问:“你去那种医院干吗?”
殷珠解释,是因为自己母亲如何如何,话未完,江含波感叹:“唉,现在身心科也是人满为患了。”便说起她一个朋友的妹妹,是身心科的忠实患者,常年吃药,班也不能上,为了上班,反复给自己停药,一停药,犯病更厉害。从这个妹妹,又说到另一个人的什么亲戚,这个亲戚曾是做什么的,家庭背景怎样,当年从哪所大学毕业,学的啥专业,正说得不亦乐乎,蔡恩静的声音挤进来,蔡恩静说:“好了好了,别扯远了,殷珠的话还没说完呢。”
江含波的声音并未停住,蔡恩静说话时她仍在说,蔡恩静话音已落,江含波的话语还在往前跑,好似一个跑得兴起的跑步运动员,撞到墙也停不下来,会奋力地从墙上翻过去,继续跑一程。
蔡恩静忍无可忍般地喝道:“嗐!”
这一声发出,江含波才恋恋不舍地停住话头,对殷珠一笑,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马上又没事人似的问道:“你母亲是什么状况?”
“她是惊恐症,是……”
江含波说:“惊恐症很普遍的……”
蔡恩静不客气地说:“你听殷珠说嘛!一会儿你再说!殷珠的话才开个头,人家要跟我们说丁零的事,还没进正题呢,你不要打岔了。”
“我不是打岔,”江含波端坐,辩解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心理出毛病的人特别多,像丁零这一类的人生病住院一点儿也不奇怪,她以前不是被叫作‘才女’吗,才气高的人更容易患精神疾病,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就是这种情况,还有我一个大学同学的好朋友……”
这段话,江含波好像生怕被打断,故而说得很急,她说话向来声不高,语不急,现在这个急,是比她平时的语速快一些。虽不是语速如飞,可她说得一句跟一句,一句压一句,句与句之间几乎无停顿,给人感觉那些句子密得已然自己把自己挤扁,皱缩起来,相互重叠。句子这般密,仍被越扯越长,像扯不到底的棉线。殷珠想,她说得不累啊?她究竟要说个啥呀!
这江含波怎么了?以前她说话也琐碎,但到底知道刹车,现在这个人,像刹车装置失灵了似的。殷珠注意到,江含波说着说着便放松下来,恢复到平时的节奏,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正常了,不时地,还有个较长的停顿,当你以为她这是写下了句号,她又继往开来地说了起来。
殷珠看一眼蔡恩静,蔡恩静沉着脸,一口一口喝茶,谁都不看。江含波的目光在蔡恩静和殷珠脸上来回飘移,得不到蔡恩静的回应,便缩回来,盘踞在殷珠脸上。殷珠冲她敷衍地一笑,也不看她了。看都看累了。
忽地听到蔡恩静再开口。蔡恩静冲江含波苦笑道:“说完没?你扯哪儿去了?远得没边儿,离题千里。”又举起双手说:“好了别解释了,听殷珠说。”
殷珠却不知道要说个啥了。
蔡恩静提示:“说丁零啊,她怎么会住在精神病医院里?这些年她都在哪儿干些啥?”
“这些年她都在住院,”殷珠说,“我妈说她住了十多年的院了……”
江含波又要插话,刚发出半个音,被蔡恩静堵了回去。蔡恩静看着殷珠说:“你继续。”
殷珠说:“我算了一下,丁零大概是十五年前离开报社的,难道她离开不久就住院了?如果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咋没听到过一点儿风声?就算她已离开报社,以她当年的名气,多少会有点儿信息传回来,你们当时听到过啥吗?”
那两个人摇头。
殷珠说:“要说她是渐变性地发病的话……”
江含波插话进来:“我觉得两种可能性都有……”
即使蔡恩静皱眉瞪眼,江含波仍把话语频道夺了过去,夺到了频道,她当然要往下说。又正因為有蔡恩静在旁边虎视眈眈,江含波说得愈发顽强、奋勇,再次说成了个刹不住车的局面。
一直没吱声的井二出来了,掩嘴笑,殷珠恼火道:“笑啥?你让她刹车。”井二摇头说:“做不到。”又劝殷珠:“你将就着听听嘛,反正平时也没什么人跟你说话。”殷珠说:“你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啊,东扯一个人出来,西扯一个人出来,这些人与我们何干?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看蔡恩静也不认识,她倒好,说个没完。”“你们不认识,她才要详详细细介绍那些人嘛。再说了,不认识不等于没关系。”“不要跟我说玄的,反正不想听,说得太不好玩啦,闷死我了,累死我了。”
殷珠发现蔡恩静早就不听了,一味埋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划着划着,她站起身,把手机放到耳边,“喂”着出去了。蔡恩静的离场,丝毫没影响江含波,她的目光咬住殷珠,上下嘴皮继续开合不休,输送话语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殷珠的屁股、腰背都坐疼时,蔡恩静进来了,说有点儿事要出去。这无疑是逐客令了。殷珠心知,蔡恩静有事是假,想金蝉脱壳是真。
她们三人一同下了楼。江含波是开了车来的,她问殷珠要去哪儿,“我送你。”
殷珠说不用,江含波很坚持。一坐上江含波的车,殷珠便迅速悔青了肠子。江含波比在蔡恩静家时说得更带劲儿,不仅说,还双手比画着说,还侧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殷珠说,殷珠胆战心惊:“好好开车呀,这路上人多车多的,当心啊!”却哪里刹得住她。
又惧又惊之下,殷珠给蔡恩静发了条短信:“给我打个电话来,救救我。”
蔡恩静很快响应,打来了电话。接完电话,殷珠谎称有事,要立刻下车。也像蔡恩静一样,金蝉脱壳。
下了江含波的车,殷珠反向快走,闪进一条小巷,随即拨打蔡恩静电话。电话一通,蔡恩静一阵笑声传了过来,殷珠道:“江含波咋回事啊?话痨得吓人。”
蔡恩静说:“你才听她说了一个下午!你知道去年我听她说了多少话吗?到后来,一看到她嘴巴动,我就毛骨悚然,实在忍不住了,对她大发雷霆一通。好歹停了一两个月没来找我。后来又来了,照旧,一说便说个洪水滔天。全天下就她人生经历最曲折,识人最多,感受最多,痛苦最多,要说的话最多,一说起来,剪子剪不断,斧头砍不断,我怎么办?又跟她发作了一顿,搞得我好像一点儿风度也没有。有啥用呢,现在又开始了!”
蔡恩静和江含波,原本也是好些年没交集,去年七月末,蔡恩静一家去一个风景区避暑,不期然遇到江含波和她女儿。她女儿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江含波则刚刚跟丈夫办了离婚手续。江含波告诉蔡恩静,离婚的事是他们夫妻多年前就商议好了的,那婚姻早已终结,只欠一道手续而已。总之,打那儿之后,江含波便频繁地来找蔡恩静。
殷珠说:“不想听她唠叨,就不要见她了嘛。”
蔡恩静说:“我也这么想啊,一见她就后悔。可是……你是咋回事?这么长时间一个电话也没有!”
这还成了她的错了,殷珠哭笑不得:“行行,我有罪。”
6
又一个探视日。
去医院前殷珠就想好了,要去见见那个白发女子。
不料老妈今天就要出院。老妈说,大夫说可以出院了。殷珠和爸去见住院医生,医生给开了出院单,取药单,在病情说明书上签了字,做了一揽子叮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殷珠又到护士站,为妈办了出院的一应手续。结算单得次日来办,今天是周日,结算不了。
回到病房,妈的东西已收拾好。殷珠对爸妈说,她想耽搁一会儿,去看看那个白头发女子,“我可能认识她。”
她妈看了她两眼,说:“你要耽搁多久?”
殷珠说:“要不你和我爸先回去?”
白发女子住的也是三人间病房。房间里就她一个人在,她盘腿坐在病床上,颔首垂眼,像在打坐。殷珠略犹豫,轻轻走入,靠近她病床,去看床头墙壁上贴着的信息卡,尚未看清,白发女子睁开了眼。
“你找我?”
殷珠一惊,随即送上一笑,“是啊。”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凑近了看,殷珠又觉得她不太像丁零,哪儿不像,说不好;觉得不像的时候,又觉得像。移眼去看墙上的信息卡:丁岚。女。五十三岁。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殷珠说,“丁零?”
白发女子脸上波澜不惊,说:“以前用过那名字。”顿了一顿又说:“我见过你,但是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殷珠报了自己姓名,又说了她们曾共事的报社名字,又说了有一次她们在酒吧喝酒的事。
丁零听罢,问:“你也要来住院?”
殷珠摇头说:“不是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她告诉丁零自己因何出现在这里。“我妈今天出院了。”
“恭喜她。”丁零笑笑。
看她的神态,听她的言谈,殷珠感觉她真不像是有问题的。老妈说得没错,她的病已经好了,只是出不了院。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为何不肯接她出院?可这问题咋问呢?过了一会儿,殷珠还是找到了机会,顺着一句话,小心委婉地问了出来,丁零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命嘛。”
殷珠说:“你要不嫌我多管闲事的话,要不要我去帮着找一找你的家人,跟他们谈一谈?”
“谈?”丁零淡淡一笑,“谢谢你啊,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的。”殷珠说,“你把他们的电话号码给我就行。”
井二把嘴巴凑到殷珠耳边说:“你确定不是在自找麻烦吗?”
“闭嘴。”
井二不开腔了。
丁零眼睛看着前方空茫处,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皮说:“我不知道,我没有。”
好吧,护士站那儿会有的。殷珠两手互捏,又道:“丁姐,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丁零抬起眼皮,眼神和悦。殷珠问:“你家里的人多久来看你一次?”
“多久?”丁零沉吟着,慢慢道,“他们没空。”
“难道他们根本不來?过分了吧。”丁零倒笑了,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活在外面的人也辛苦啊。”她的坐姿一直没变,盘着腿,双手放松地搭在膝上。
殷珠心里感慨,张眼四处看看,这病房,虽说不算太小,可也是个笼子啊。守着一张简陋病床,一个限时开放的乏味小院子,伴着一群精神崩盘的人,丁零是怎么挨过这些年的时光的?殷珠愣愣地问:“丁姐,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丁零清清楚楚地做了回答:“到十一月份,十年。”
这么说还不到十年,那也够长的了。“丁姐,你想出去吗?”这一问是否冒昧?可都问出来了。
丁零微笑道:“想这个有用吗?”
她是因为什么入的院?这问题又该咋问呢?这时候,探视时间结束,殷珠得离开了。走前她跟丁零说:“我下次再来看你,需要我给你带点儿什么东西吗?”
丁零眼睛亮了一下,转瞬暗淡下去,淡淡道:“谢谢。”
“我真来,需要什么东西我下次给你带来。”
丁零想了想说:“方便的话,带几本书来吧。”
“什么书?”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殷珠说了再见,离开。尚未走出医院,手机铃响,又是江含波。前天中午江含波就打来过电话,殷珠没接,怕那“话篓子”一说好几个小时,折磨人。此刻她略一踌躇,决定还是不接。
打了个车到父母家,殷珠妈给开的门。殷珠换鞋的当儿,妈问:“怎么样,是你认识的人吗?”
殷珠说“是”,跟妈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妈说:“怪不得,我就觉得她是个高人,可惜了。”殷珠问妈:“怎么就觉得她是个高人?”妈说:“她跟我说过几句话,我听了心里一下子舒服很多,比吃药都管用。”
“啥话呢?”殷珠问。妈却愣一下,继而摇摇头说:“我复述不来。”
殷珠放弃这个问题,问妈:“你知不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人?为啥他们不肯接她出院?”
妈说:“你问这个干啥?”
不等殷珠给个回答,妈说:“她好像一直没结婚,母亲还在,年纪很大了,说是身体不好,她还有个姐姐,跟老太太一塊儿住。其他情况不清楚。”
殷珠说:“她姐姐可以把她接出来呀,她的病已经好了不是吗?”
“别人家的事儿,你少管,你管得着吗?”
“不是管,我只是想帮她问一下她家里的人,他们是不是把她给忘了呀。”
“咋可能忘?她住院不得缴费?就算一年缴一次,这个费用不得她家里人帮她去缴?”
“把她接出来,住院费省了,她还可以去工作,挣钱。更主要的是,她能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生活……”
她妈瞪起眼睛打断她:“你懂什么,你了解什么?她患病这么长时间,现在看着是好人了,出去了谁说得准,万一哪天又犯病了呢?”
“犯病了再说嘛。”
她妈脸色一变:“你是闲得慌吗?你没事干吗?你自己的事情解决好没有?”
引火烧身哪。殷珠心里大叹。对妈说:“你不说她是个高人吗?”
“高人咋了?”
“高人干吗要被关在那种地方活受罪?”
老妈的样子像是又要发怒,殷珠投降,躲开了。
次日,她又跑了趟佑安医院,到结算窗口为妈办结算。结算完,去了一趟住院部,想办法在护士站要到了丁零的姐姐的电话,把号码存在了手机里。
这个电话怎么打?
哪个时间打合适?
向晚,她给丁零的姐姐发去一条短信,征得对方同意,方拨出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疲惫、无精打采的声音,殷珠把在短信里做过的自我介绍重复一遍,说了个“恕我冒昧”,才小心地问对方,可否把病愈的丁零接回家?
那头回复过来的,是一句质问:“哪个叫你来跟我说的?”
“没人。”殷珠忐忑。忐忑中,把昨天跟妈说的那番话端给对方:“丁零病好了应该出院,她应该回到正常环境中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话音一落,那头道:“接出来,你能保证她不再犯病?犯了病哪个照管她?我是没那个精力了,我家里现在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就够我脱两层皮的了。我一个人分不出两个身子来……欸——”
最后那个“欸”字,是蓦然喊出来的,都没“欸”完整,电话忽地挂断。
7
又一个探视日。殷珠拿上给丁零带的书,去佑安医院。
挑选这几本书,让她很费了一番脑筋,最后择定一套《水浒全传》,一本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一本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
丁零接过这几册书,双手反复摩挲,摩挲完一册,摩挲另一册,摩挲得仔细、珍惜。她抬起头说:“谢谢你!”眼眶里竟含了泪水。
殷珠心里不忍。
丁零说:“坐。”
上回,她是没请她坐的。
殷珠坐在丁零床沿,丁零手里仍摩挲着书籍。“很久没有好书看了,”丁零说,“真好。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殷珠说,“等你看完这些,我再给你带新的来。”
丁零把书搂在臂弯里,凝神思忖,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
“说哪儿去了,这不算个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要写个什么文章,所以来接近我?”
“不是的,我已经辞职了。”
“你是想跟我探讨什么问题?”
殷珠愣了愣。
丁零开清单:“生的问题?死的问题?孤单、无聊、恐惧还是说不出问题的问题?”
“我不让自己想这些。”这话其实有点儿假,叫自己不想就不想啊?她脑子又没自带开关。
“挺好,”丁零点着头,“不想挺好,虽然能好到啥时候,谁也说不清,但不想是对的。不过再一想,这又能对到什么程度?”
她兀自笑起来,摆摆手说:“你当我没说,免得被绕晕了。”
“丁姐,”殷珠终究没忍住,“你当初是怎么……我记得当年你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
“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对吧?”丁零的反应平平静静,叫殷珠暗自松一口气。丁零说,“没有什么复杂的,这世界不就这样吗,既然有疯人院,就得有人来住,不然这些房子荒掉多可惜啊,医生们也要失业。”
“你已经好了呀,该把床位腾出来了,难道你不想出去?”
“去哪里?”丁零问。
殷珠想问:“你自己有房子吗?”井二及时嘘了她一下,井二说:“她的房子肯定给卖了,她住院这么多年,即使有医保,有民政的补助,也不够缴住院费,肯定得卖房子。”
“我有房子啊。”殷珠悄声对井二说,“我把租出去的那套小房子收回来,借给她住。”
井二还没回答,丁零问:“你可以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吗?”
“我试试。”
丁零看看她,没说话。
从医院一出来,井二就劝殷珠:“三思而后行哪!这事你最好去跟蔡恩静商量一下。”
她是要找蔡恩静的。找到后,蔡恩静果断否决:“你不要太天真!房子借给她住,借多久?两三个月?半年?往后呢,她还是没钱付房租呢?你要不要继续借?不借赶她走?真到那一步,你就是个恶人了!”
这个问题殷珠是想到了的,正要说话,蔡恩静又说:“房租还在其次,她住在你的房子里,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谁负责?她是病人,眼下看着好了,万一哪天又不好了呢?”
这话跟殷珠妈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殷珠说:“毕竟她是我认识的人,她这个状况,总得有人帮帮她啊。”
“帮,得量力而行。”蔡恩静说,“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对了,”蔡恩静问,“她犯的啥病?咋得的?”
“抑郁症吧,应该是。她跟我说,她在报社的最后一段时间已经出毛病了,写不出东西来了,突然有一天,一个句子都写不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辞了职。然后看书也不行了。她说一拿起书就头疼,从头疼到胸,从胸疼到背,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弥漫全身的疼,会疼得她满头大汗。”
“那就不要看书了嘛。”
“遲了。她说很快状况就更严重了,不能看到文字,一看到她就要想:我为什么会看得懂?是什么让我看懂的呢?啥叫懂呢?”
“走火入魔了。”
“是啊,后来就自杀,自杀过好多次。”
蔡恩静点点头说:“严重抑郁症。据说抑郁症是不能彻底治愈的,有些人,貌似好稳当了,药不用吃了,也不用人守护了,但不能遇到事儿,遇到了事儿,哪怕事情都过去了,这些人也可能像火药桶一样爆炸。”
“那他们就该永远待在精神病院里,有得进没得出?”
“我也同情丁零,”蔡恩静说,“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家里人不接她出来一定有他们的苦衷,你就不要没事找事了。”
“丁零怎么办?”
“人各有命,”蔡恩静道,“先管好自己吧。别人呢,能帮则帮,帮不了的就放下,丢开。我们帮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多了去了。”
向蔡恩静告辞出来,殷珠对井二说:“我们帮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多了去了,这点我同意;对别人能帮则帮,帮不了只好放下,这点我也同意,但为啥我就觉得蔡恩静好自私?她以前不这样的啊。”
井二笑得眼睛弯弯:“以前是以前,现在她成熟了。”
“我也自私,可有些事情哪能说放下就放下——难道我比较虚伪?”
“哦?”
“比如我不接江含波电话,不就是自私吗?怕她烦我。”
“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吧,问问她有啥事,免得自责。要是她絮叨个没完,你就挂电话好了。”
拨出江含波的号码,殷珠心里正琢磨着江含波会不会赌气不接电话时,电话就通了,江含波拖声拖调地“喂”了一声,殷珠开门见山地说抱歉,说先前的两个电话没接,是因为自己状态不好——这该不算说谎,“你别生我的气啊。”
“理解,”江含波好脾气地说,“我也经常状态不好、心情不好,状态不好的时候……”
殷珠心说不好,这不又是大河奔流的前奏?赶忙打断她:“先前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江含波顿了一下,说:“我想问问丁零住在哪家医院?”
“你想去看她?”
“我想去看看那家医院。上次在蔡恩静家里,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这×××是什么人?殷珠压根儿没印象,江含波则流水般往下说:“他妹妹是我朋友,他吃药也三四年了,也住过院,但是……”
“佑安医院,”殷珠说,“全称佑安精神卫生医院。”把地址说给她。江含波跟着问了两个问题,问完,又说开了,重述前面提到的×××,然后跳到另一个某某。殷珠之所以耐着性子听下去,是想听她会不会提到丁零。当然,江含波跟丁零不熟,没理由重视丁零,可她一个劲儿说的那些人,一大半她也不熟嘛,都是间接关系。殷珠失算了。看样子,江含波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提一嘴丁零,于是殷珠强行插她的话,说抱歉自己有事情了,“我们下次说好不好?”
殷珠把这话说了两遍,江含波才停顿下来,真不容易。殷珠说:“我们另找时间。”
江含波说行,说了行,又期期艾艾地添一句:“你们这些人,都挺计较的。”
这是什么意思?
江含波说:“你们是我的朋友,跟你们多说几句话,你们都不耐烦。”
8
再次去佑安医院看丁零之前,殷珠还是想跟丁零的姐姐谈一谈。
打丁零姐姐的电话,这一次,对方接了。
到了商定好的见面时间,殷珠去对方家里。丁零的姐姐顶一头花白的头发,丁零的母亲也顶一头花白的头发。老太太头发虽未全白,但一准有八十岁往上,胳膊里抱着一只老式黑色提包,坐在一把椅子里。殷珠进门,向老太太问安,老太太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丁零姐姐把殷珠让到沙发上坐,自己也坐下,没给殷珠倒水。殷珠先寒暄,寒暄未完,老太太起身走了过来,黑色提包搂在胸前,一双眼睛凶巴巴地盯住殷珠说:“你是坏人,滚出去!快滚!”
殷珠吓一跳,丁零姐姐说:“她不是坏人,她是妹妹以前的同事。”
老太太焦躁跺脚,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响:“坏人!坏人!”起身近前,就要去抓扯殷珠。
丁零姐姐一把按住老太太,安抚道:“她不是来找你的,她不会害你,不会拿你的东西,不会逼你吃毒药,不会打你,不会告你的刁状、叫人来抓你,人家是来跟我谈事情的。”
老太太一松胳膊,怀里的提包落地,两只手向腰间乱抓,丁零姐姐反应极快,一把捉住老太太胳膊说:“别在这里!这里不行,我们去卫生间。”
又扶又拽地把老太太弄进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老太太忽地甩开丁零姐姐,几步走到客厅窗前,大力去扯拽窗帘,丁零姐姐冲过去阻拦:“莫拽了,窗帘轨道都给你扯松了,昨天我才找人修好的……你等着,不许再扯啊!”
快步走进里屋,转瞬拿出一件拆了一半的旧毛衣,递给老太太说:“你扯这个,给!”
老太太不理会毛衣,低头看自己的手问:“我的包呢?”
殷珠弯腰从地上捡起黑提包,丁零姐姐接过去,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抱着包,一转身,进里屋去了。
丁零姐姐看一眼殷珠,意思是,看吧!
殷珠原以為,老年痴呆就是痴痴呆呆而已,不想这么闹腾。她问:“有没有给老人家吃药?”
丁零姐姐说:“吃过。吃了药是不闹腾了,但身体会出别的毛病,一样折腾人,而且那些药吃得她像木头人,身体再难受她都说不出来,可怜巴巴的,不如不吃。”
说话间,老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黑提包被塞得鼓鼓的,拎在手上,丁零姐姐见状即摆手说:“不行,现在不出去啊,等我跟这个妹妹把事情说完。”
“老太太这是要到哪里去?”殷珠问。
“谁知道?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时跑到楼下去兜圈子,兜圈子还好,有时她是乱走,一乱走就要走丢,所以我得跟着。”
殷珠暗自叹气时,老太太举步进了厨房,随即传来吧嗒吧嗒点煤气炉的声音。殷珠喊:“老太太在点火!”
丁零姐姐倒镇静,说:“煤气阀门我关上了。”
殷珠把胸腔里那口气慢慢吐出来。丁零姐姐说:“我们家的情况你看到了,我哪有条件把我妹妹接出来?”
是啊,还说什么呢。
走出丁零姐姐家的小区院子,在街边扫码打开一辆共享单车的时候,殷珠猛地想起,有件事情忘记问了:丁零以前的男友呢?他在哪里?他知不知道丁零的情况?
井二的看法是:“他们肯定早分手了。”
“这个我相信,我是想,要是他有能力帮到丁零呢?请他出个手嘛。”
井二摇头说:“他要能帮的话,早帮了,还等着你去通知?再说了,丁零以前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也许所谓的男友都是传说呢?即便有,她姐姐未必知道。”
跟井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电话了,是老妈打来的。老妈劈头问:“你这两天在干吗?”殷珠刚说个“没干吗”,老妈即问:“你开始找工作没有?”跟着说,还是得找个工作去上班,找个轻松些的,不熬夜的,“要么你找人谈朋友、结婚,不要老一个人在家闲着,会闲出毛病的。”
找个轻松些的工作?哪儿去找?啥轻松工作可以凭“找”而找得到?找人谈朋友结婚?更是千难万险。说险,不夸张,殷珠前同事中有个叫小甘的,从二十几岁开始相亲,相了十多年,相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有数百,啥结果呢?被骗过钱,被骗过身,还遇到过程度不同的变态者,说起来怪吓人的。
小甘倒是还在相亲。殷珠离职后,小甘鼓动殷珠学英语,练口语,英语练好,走相亲的国际路线。殷珠闲着也是闲着,真把丢了多年的英语重新捡了起来,买了几本书,下载了两款学英语软件,刚起个头,老妈犯病,学习中断。
回到住处,殷珠扑到沙发上,琢磨是继续学英语,还是去找工作?她自己也想上班了,闲久了也烦,可是一想到进入打仗似的上班状态,更烦。井二溜达出来,坐到茶几上问她:“丁零的事你不管了吧?”
“为啥不管?”
“管不了嘛,你尽力了。”
“我也这么想,问题是这么想的时候,我咋觉得自己有点儿可耻呢?”
“不要苛求自己,你只是凡人一个。”井二劝她,“你得过你的生活,生活要向前看。”
“你还一套一套的说辞!”
“你出去旅行一趟吧,”井二说,“走远些,去俄罗斯,或者以色列,回来之后找工作,上班,找男朋友,进入正常生活状态。”
“丁零呢?”
“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她,这就很不错了。”井二说,“别人谁把她放在心上?”
殷珠猛地想到一招儿,拍着手说:“我要去见丁零!今天礼拜几?下一个探视日是几号?”打开手机就查。
井二问:“干吗?”
殷珠说:“我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看她同不同意我把她的事贴到网上,要是她同意,我就写个帖子,这帖子被大家伙儿关注到的话,说不定就有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众人拾柴火焰高,对不对呀?”
井二说:“会有几个人关注啊?如今再大的事儿,一眨眼就过去了。”
“不管。去见她之前,我先琢磨琢磨帖子怎么写,先准备些资料。”
却是白辛苦,丁零完全不同意,不容商量地说,“不行!我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殷珠歉然。丁零口气严厉起来:“你是不是已经发了帖子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永远不许发!”丁零脸色不好看,“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
殷珠舌头有些打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丁零说:“你走吧,你带来的书也都拿走。”
殷珠想了想说:“这些书就放在这儿吧。再见。”
9
遵从井二提议,殷珠去了趟俄罗斯。
同样遵从井二提议,回来后她着手找工作。一个月后,她又开始上班了。
三个多月过去,秋天稳坐大地之时,她竟然找到一个男朋友。准确地说,不是找到,是遇到,再准确地说,是不期然遇到。
男朋友叫陈展,跟殷珠以前就认识,只是当年并无深交。这次重逢,殷珠差点儿没认出他来。按常规剧本,她想起他是谁之后,跟他客套两句也就罢了,彼此擦身而过,该干吗干吗,但他俩互留了电话。本来电话留了也就留了,可能谁都不会打,但陈展收起手机时突然来了一句:“我说,我们到底认不认识?”
殷珠诧异:“认错人了?”
陈展下面一句话叫殷珠笑了起来,他说:“要不将错就错,从现在开始认识?”
殷珠呵呵笑道:“你好像一点儿没变哪。”
陈展如释重负:“看来你确实记得我,不是假装记得我。”
这话信息量很大。后来殷珠才知道,这话不是没来由的。过去的十一二年,陈展一直在外地。在外地干吗呢?工作,卖命挣钱,一度他还跟朋友一块儿办过公司。他的奋斗史,是一部妥妥的失败史,公司办垮了,家也没保住,老婆跟他离了婚。钱呢,大钱没挣到,小钱付之东流。挣到的,无非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以及日渐灰冷的心境。
他是今年春节前夕回来的。过去的十多年,他每年回老家,都要路过这个他曾经待过好几年的城市,可是路过和回来安居,感受大不同。这次回来,他最强烈的感受是:物是人非。也不是“物是”,物不再是过去的“物”,啥都变了,“人非”倒是真真切切的“非”,老朋友找不到几个了,找到的也隔膜了,有的甚至干脆把他清理出了大脑内存库。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看表情就知道了,”陈展说,“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井二对陈展不太满意,一个年纪奔五十的男人,没房子,没稳定工作,银行卡上的存款可怜兮兮,“啥都没有,还显老。”
“真是啥都沒有的话,怎么可能显老?”
井二表示不明白。
殷珠笑嘻嘻地说:“他有他自己呀,他是个活人啊,如果他是你,就不会显老了。”
“你的要求也太低了。”
另一些时候,井二又表示了首肯:“毕竟他跟你还是对路的。”
殷珠说:“你总算明白了,这就很难得了啊,现在人跟人的差别多大!比人跟猿的差别都大,找到个对路的多不容易。”
“也就你这种傻女子,”井二化身为闺密,“不在乎他连房子都没有。”
“我有房子不就得了?”
跟陈展交往的事,殷珠没有马上告诉妈,她想的是,跟陈展的关系拴得牢固些再说。她把母亲的抑郁症告诉了陈展,陈展自然要问:“怎么会得这个病?”
“按说不应该,又没谁惹她。”殷珠耸耸肩说,“不过这世上有些事情,没道理就是道理。”
陈展笑:“以后我去给你妈做工作,化解她的心魔。”
殷珠哂笑:“你以为你是神仙哪?”
“神仙算不上,高人吧。”
“高人”二字,让殷珠陡然想起丁零。想起了,顺嘴说给陈展。陈展听罢,道:“我知道这个人,应该在什么场合见过她。”
殷珠不奇怪,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也小。
陈展为丁零的事感慨,这世上何止一个丁零呢,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丁零?由丁零,说到别的他认识的人,一些下落不明的人,一些再无交集的人,一些壮年早逝的人,殷珠也加入他的回忆;又谈到一些过得好的人,那些呼朋唤友,聚会不断,歌舞升平的人。谈着谈着,两人做了个决定,一起去看看丁零。
临到出发前,殷珠却又犹豫起来,要是丁零还记着上回的事,仍不高兴见她呢?陈展说:“有我在啊。”
“有你在,不妨碍我觉得尴尬啊。”
“那就不去了?”
殷珠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们会经常去看她吗?”看着面露不解的陈展,她说:“如果只去一次两次,以后再也不去了,她会不会很失落?”
陈展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想以后一直去看她?”他又摇摇头说:“那只是你的理想。等我们年纪再大些,日子过疲了,你就没那份心了,即使有心也没那份力了。何况我们将来也可能生大病,如今这种环境,谁能幸免于病?万一生了大病,谁来看我们?有儿有女也白搭,他们自顾不暇。多攒些钱才是真的。”
陈展的意见是,想去看,就去看看。以后的事以后说,莫想太多。
接踵到来的周日,他俩在午饭后,挽着胳膊一块儿去了佑安医院。不想扑了个空,丁零床位上住着别的病人。丁零换床位了?到护士站问询,得到的回答是:丁零出院了。
殷珠十分意外,可是除了了解到丁零是在六月份出的院,其他信息全问不到。丁零的资料已经归档,要知详情,得到档案室去提档。
他们哪有资格提取丁零的档案。
接丁零出院的人,只可能是她姐姐。她姐姐不是照顾不过来吗?怎么又能够了?陈展说:“我估摸着是她们的老母亲过世了。”
走出医院,殷珠犹豫再三,终是拨打了丁零姐姐的手机,无人接听。
没接电话的丁零姐姐也一直没回拨电话。
往后的两三个月,殷珠又开始关注报纸了,在街上遇到读报栏,总要停下来看一看。不是她愿意读报,就算想看点什么,如今的她也没啥兴趣读报了。也不是她有意回归老行当——她才不想吃二遍苦。她潜意识里期待的是,会不会某一天在哪张报纸上,看到丁零的名字?出了院的丁零会不会重返职场呢?
没有。
从没看到。
再往后,她和陈展一头栽进了风吹雨打的磨合期。她带陈展见过了自己爹妈,本来担心老妈会挑剔陈展,鄙视他远不达标的经济状况,看不起他没个稳当饭碗,反对她和他相处同居,却是没有,老妈难得地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背地里对殷珠说:“先不要急着去扯证结婚,观察几年再说,反正你不打算要小孩,结婚的事不要急。”
在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上,老妈也想通了,或许早就想通了。
陈展的父母对殷珠更没意见,那对住在小镇上清静度日的老两口儿,见到殷珠简直是喜上眉梢。
即便如此,最初欢天喜地的阶段过去后,两人还是开始了磕磕碰碰。磕碰皆由小事引发,例如殷珠提出去旅行,陈展说没钱不去;例如她买了啥东西,他总说她乱花钱;还有她想重新装修房子,他一口否决并说她脑神经短路,等等。后来的争吵同样是为了小事,饶是为了小事,两人间的对抗也唰唰升级,一升级就是登峰造极。这时候就不是一般的磕碰了,不再是一个说“你有病啊”,另一个说“你有药啊”这样的桥段,而是不折不扣、伤筋动骨的怒吵。
殷珠向来痛恨吵架,有啥可吵的,吵啥吵啊!可是陈展不许她沉默,他的不许、他的凌厉言辞和霸道态度,让她火冒三丈。吵得伤心时,殷珠相当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不久之前动辄妙语连珠说笑话、花样百出做怪相的那个人,怀疑两人有过的情投意合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每次吵过,陈展都要大声长吁短叹,仿佛受了莫大伤害,而殷珠的拒不道歉则会使他忽地又暴跳如雷,挑起第二场争吵。
两个各有一把年纪的人,历经千山万水走到一起,好像就是为寻吵架来的。图个啥呀!殷珠心说。她没想到自己的火气这么大,愤怒起来也能河东狮吼,陈展更不要说,凶神恶煞之状好似肚子里埋着一千发炮弹。
还不能说分手。如果她提出跟他一刀两断,他会愈加狂怒。可她不说这话,他自己却要说:“不过了!我走!”说了又不走,惹殷珠更恼怒。
算起来,他俩在一起才七八个月,彼此的感情竟从阳春一步跨越到隆冬。难怪有人说糟糕的婚姻比一个人挨日月更糟。当然他俩尚未结婚,但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啊。
殷珠把井二召唤了出来。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理会井二了,井二是个贴心人,挥之即去,招之即来,没一点儿意见。井二跟她分析:“他是不会离开你的。你不也说过吗,找到个合适的人多难。他难,你也难。”
“问题是他跟我不合適!原来的合适都是假象。难道我俩吵架合适?吵得棋逢对手能凑一对儿?多悲催!”
“你们不是总在吵,也有和好的时候嘛。”
“那更糟糕,坐过山车似的,我要得心脏病的!”
井二双手撑膝说:“要不你还是养条狗吧——不,你们。”
10
狗,殷珠到底没养成。
一说出这个想法,陈展立即不假思索地反对:“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狗!”
以前殷珠对井二说过类似的话,眼下陈展这么说,她却是一万个不爱听。她奇怪的是,这个在她印象中(虽说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印象)不乏潇洒的人,如今摇身一变,好像一个刚从大饥荒时代过来的人,一个从集中营里出来的人,日复一日,以最俭省的生活方式,以对一切花钱的事情采取最谨小慎微的态度,着力诠释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含义。
另一头,他又十分渴望尽快集聚财富。人穷百事哀,老了必更惨,趁着精力尚存,必须搏一把。他自己那点儿积蓄,投资了基金,殷珠那笔存款,他也打主意,反对放在银行里,白白任其贬值,他批评殷珠:“你就是个没脑子的人。”殷珠对诸如此类的话已然脱敏,只当没听见。为免他聒噪,干脆拿了一半存款出来,交给他去摆弄。这人怎么摆弄的呢,千寻思,万考察,投给了一个据说背景深、实力强,并号称信誉很高的小贷公司。
也就半年多,不出意料地,那小贷公司出问题了。先是发不出利息,再就是找不到管事的人,又过几天,一个人也找到不到了。公司关张了。
陈展如遭雷击,夜不能寐,白天四处奔走,四处呼喊。折腾三个礼拜,一气之下病倒在床。
殷珠也恼火,她的血汗钱哪,上夜班熬骨血挣来的钱啊,莫名就灰飞烟灭了。可是钱都没了,骂他何用,或许在某种神秘意志里,那笔钱她本就花不着。如此一想,就想通了,反倒安慰他说:“破财免灾吧,几万块钱,算了。”
井二不乐意:“啥算了,好几万块钱,省着花够你过两三年呢!”
殷珠轻声说:“闭嘴。”
井二不闭:“让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赔给你。”
“那不要他的命了?他更没安全感了。何况,他那点儿钱也不够赔。”
“赔多少算多少。”井二愤然,“他不是高人吗,不是啥都无比正确无比高明吗!”
她跟井二对话之时,陈展皱着眉,检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反省自己的大意失策,抨击骗子的狡诈,狠批行政管理的漏洞,遍查这次马失前蹄、阴沟翻船的内因外因。恼恨不休,痛悔不已,他对殷珠说:“你打我几下吧!”
“打你干吗呀,又不能把钱打回来。”
“我心痛啊!”陈展深深痛叹,“不是小数目啊!我们得挣多久才挣得回来!”
“没就没了吧。”到这时候,殷珠真不太在意那笔钱了,捞不回来了嘛,她说,“反正不至于影响我们过日子。”
偏偏井二跳出来反对。殷珠不听井二的,井二不甘心地还要说,殷珠说行了吧你,不要说了。井二摇头叹气,殷珠正要再训井二,陈展说话了,他说:“你在干吗呢?”
“什么干吗?”被陈展发现了秘密,殷珠首选装傻。
“你在跟谁做表情?”
“没跟谁呀,除了你。”
“不对,”陈展明察秋毫,“你的表情不对,我发现好多次了。”
他居然发现好多次了,殷珠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收不了场。陈展疑惑:“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挺好。”她仍笑得止不住。
陈展不安:“你真没事?你这是怎么了?”
殷珠笑得愈发厉害,井二跟着一起笑。陈展有点儿被吓住的样子,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肩,“你不要吓我啊。”
他搂紧她,重复一遍:“你不要吓我啊!”
殷珠把头靠在陈展颈窝,慢慢地停下笑,把手指插进他的手指,另一只搭在他腹部,没头没脑地,一下一下按压他的肚皮。跟绝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他腹部凸出,充满弹性。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有体温,有呼吸,有一个软乎乎的肚皮,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握得那样紧,好像他们是长久失散后重新接上头的亲人,好像他们是站在世界尽头的最后两个人,必须抱团取暖。
爱惜他吧,她心想,爱惜这个她本该讨厌的人,这个脾气暴躁、固执己见的人,这个正以他的脸轻轻蹭她的脸的人,这个在人海中跟她迎头相遇的人,好好过日子吧。否则还能怎样,她又没有“备胎”,即便有,未必就胜过“原胎”。
他们之间的争吵、他拿她的钱去投资而被骗的事,殷珠都没说给父母。她母亲自上次出院后,一直没再犯病,难得啊!可喜呀!不过殷珠也不敢太欢喜,怕转眼欢喜成空。每个周末,她都和陈展去一趟她父母那儿,跟爹妈一块儿吃个饭。每次见面,不是她,倒是陈展,跟她妈谈得多些。
又是一年深秋季。陈展一头栽进了手机网络中,早晚跟手机形影不离,下班回到家,沙发上一躺,拿着手机玩到上床。上了床还玩。殷珠说他,白说,抢他手机,抢不过来,让他去运动,喊不动。殷珠一怒之下又跟他吵,陈展倒成了好脾气,友好地说:“不要吵嘛,我头晕。”
“活该你头晕,这样下去你眼睛也会瞎的!”
“迟早都要瞎的。”
“成天躺着,你要变成废人的!”
“我已经废了,钱被骗了只能干瞪眼。”
“你拿点儿精神出来,做点儿事嘛!”
“一把年纪了,还能做啥?事情我原先做过,不如不做。”
“规划一下我们的未来!”
“规什么划!少花钱,多节约,就是最好的规划。”
说来说去说不过他,不跟他说了。气恼之下,殷珠给蔡恩静拨电话,想约蔡恩静喝个茶,却意外地从蔡恩静嘴里听到了丁零的消息。蔡恩静先说的不是丁零,是江含波。她俩约好喝茶之后,蔡恩静忽然问道:“这段时间你跟江含波有联系吗?”
没有,好长时间没联系了,江含波也没再打来过电话,可能生气了。有时殷珠会略感不安,毕竟江含波对她挺热情的,可能还有意跟她亲近抱团,她却不客气地推开了她,而且在微信朋友圈设置了“不看她”,屏蔽了江含波在朋友圈发的所有信息。
蔡恩静也设置了“不看她”。蔡恩静说,看着烦,“从早到晚总在发朋友圈,转的那些帖文,秀的那些图片,看着让人哭笑不得,好像她多么博闻广识,多么有见地,生活得多么花团锦簇,骗什么人哪!”
殷珠笑了,她跟蔡恩静是一样的心态,不过这理由说出来,到底有些刻薄。
蔡恩静下面的话,叫殷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蔡恩静问:“你知道江含波现在经常跟谁在一起吗?”殷珠答:“不知。”蔡恩静说:“丁零。”
“丁零?”
“对啊,她俩好像结成了一个组合。”
“组合?啥组合?我咋听不明白?”
“混圈子的组合。”蔡恩静说,“如今两人经常‘联袂’在一些有钱女人的圈子里出没。干吗呢?给那些有钱女人上课,带领她们打坐。”“啥意思?上什么课?”蔡恩静说:“好像跟那些人谈谈老庄,讲讲《易经》什么的。”蔡恩静是怎么知道的呢?蔡恩静说:“是不久前偶尔从一个熟人那里得知的。”
“太神奇了。”殷珠感叹。
蔡恩静笑说:“这世界无奇不有。”
11
再次见到江含波,殷珠发觉她气色明显变好,一扫原先的暗黄委顿,神情也比过去要舒朗几分,也愈发胖了些。
先前打电话的时候,殷珠以为江含波要拿腔调。没有。江含波随和热情如故,慢悠悠道:“哎呀殷珠,好久没联系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江含波是独自来赴殷珠之约的,丁零没一块儿来。江含波说,丁老师如今不轻易出面,“她现在是名家。”
殷珠注意到,江含波提到丁零,称的是“丁老师”。尽管近些年在本地,“老师”日渐成了一种流行称谓,相当于先生女士,但从江含波嘴里说出的“丁老师”,显然远超一般的尊敬,相当郑重,极为隆重,仿佛丁零是一尊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神。江含波说,现在丁老师有不少崇拜者。殷珠说:“以前也有呀。”江含波抿嘴一笑:“那不一样。”
茶水端了上来。江含波笑眯眯地说:“你是想知道丁老师的事儿吧?”
殷珠点头说是。
江含波又抿嘴一笑。仿佛是说,如果不是为丁老师,你也不会跟我联系。殷珠暗觉惭愧,忙找话说:“丁零是你从医院里接出来的吧?”
江含波显然对殷珠直呼丁零的名字不满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我想的办法,让丁老师出来的。”
这人果然有变化,要是过去,她早就唰唰说个不停了,眼下呢,说一句,停一下,这是丁零的作用?这人是出于什么意图,又是怎么把丁零给接出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江含波说,她先是去拜访过丁零几次。“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她很不一般,她是那种少有的气场强大又有亲和力的人,是能倾听的人,你说话的时候,她不会随便打断你,不会假装在听,不会站起来走开,她会一直保持耐心。我感觉跟她交流特别放得开,特别舒心。”
老天爷,原来江含波对别人的反应并非无感,而是啥都明白。只不过她说出的“交流”二字,让殷珠颇不以为然:哪有你这样的“交流”?你一个人说个没完也算“交流”?罢了,指出这点有何意义。殷珠推测,江含波一定是在丁零那里找到了长期缺失的被认可、被重视的美好感觉,她那在岁月的汤汤长河中长久不得靠岸的精神漂浮物,总算有了着陆点,她一准为之倍感安慰与欢欣。
“第二次我去看她,看完离开之前,她跟我说了两句话,只是短短两句,让我瞬间醍醐灌顶,当时我就决定,要帮她走出那个地方。”
丁零说了哪两句话?殷珠嘴未张开,江含波已经马不停蹄地说了下去,说她如何找到丁零的姐姐,如何看到了丁家姐妹的老妈,心里生发出怎样的感受。由那感受铺排开去,讲述到别的事件、杂七杂八的人,再回到漫漶无边的感受。殷珠暗自叹气,还是原来那个江含波嘛,没啥本质改变。
是手机铃声把江含波泥沙俱下的讲述打断的。接完电话,她重拾先前的话头,总算绕回到丁零的事情上来。她说约丁老师的姐姐认真谈了一次,承诺把丁老师接出来后,由江含波来照料。“正好我有一套房子空着,离我的住处不远,那套房子我拍了一组照片,分头拿给丁老师和丁老师的姐姐看,她们都满意。”
就这样,丁零从佑安医院出来了。
“她现在还住在那儿?”殷珠问。
“多数时候住那儿,有时候住别的地方,我不说了吗,她如今很火呢,愿意请她去住的人多了。”
“她是怎么火起来的?”
“大家口口相传嘛。最早一段时间她不出门的,早晚只待在房子里,看书、打坐。吃饭呢是我下班后买了菜,去她那里做的。每次都多做一份,留给她第二天中午吃。那段时间我们天天晚上聊天,聊了很多,很多。”江含波微侧着脸,回忆着,像是回到了那段夜谈不绝、深可怀念的往昔。“这么过了大概两个来月,我请了年假,我们一块儿去旅行了一趟,回来后,接连见了我的几个朋友。”
江含波风格依旧,说到人,不管什么人,都恨不得从出生那天开始说起,说得既啰唆,又乏味。殷珠怕就怕这个。幸好江含波手机又响了。因为电话的打扰,江含波不得不加快讲述速度,饶是如此,也拉拉杂杂讲了几十分钟。殷珠好歹从那热带叢林般的话语丛中,清理出一条线索。江含波有个女友,是比较有钱的,虽有钱,却过得焦虑而苦闷。苦闷女友跟丁零见面聊过两次,甚觉受益。那女友的一个女友,更加有钱,见过丁零之后,同样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就这样,一个串一个,有钱女人源源不断走近丁零。那些女人,或三五组局,或单独设宴,轮番请丁零去聊天,并以礼金相赠。
如果说打入阔太太的圈子,受到她们的礼遇,是出院后的丁零博得声名的第一个里程碑,那么第二个里程碑就是她开始做讲座了。在一个高档会所和近郊一个类似山庄的地方,先后开讲。自然是有人安排的。用江含波的话说,有资源的人很多,愿意听讲的人更多。是啊,多少人养尊处优而心有荒原啊;有多少人,生活里问题层出而焦头烂额啊。
丁零,不,丁老师都讲些什么呢?
江含波说:“主要讲禅宗。”
不是老庄?不是《易经》?
江含波说,起初也讲过一点儿老庄。殷珠问,丁老师(她也顺着江含波,以“老师”来称呼丁零了)对禅宗有研究?江含波嗔了殷珠一眼:“那是肯定的。”
“禅宗不是讲顿悟吗?”
“那也得有人引领啊,”江含波说,“丁老师就是我们的引路人。”
“引路人”,这么大的词儿,江含波舌头一弹就出来了。殷珠正暗暗诧异,江含波接着说:“其实丁老师的讲座是不拘一格的,她经常会让听讲者先提问,根据问题再作解答。她有时也讲历史,讲儒学,还有你刚才提到的《易经》。如果是被请到什么人家里,她就主要让对方说,最后她自己提点一两句,就那么一两句,总能让人茅塞顿开。丁老师非常博学,她是高人。”
不知为啥,殷珠内心蓦地腾起一种怪怪的感觉。
江含波说:“还有别的城市的人请丁老师去讲。”她说,她和丁老师上周才从一个二级城市回来,邀请方是一个女老板,相当富有,别墅都有好几幢……话未说完,又来电话了。接完电话,江含波对殷珠一笑,身体语言表明,她准备结束谈话撤退。主动结束谈话,这在以前也是没有的事。
“有空你也来听听丁老师的讲座吧,会有收获的。”江含波站起身说,“回头我把时间表发给你,地址上面也有。”
“对了,”殷珠想到一个问题,“你还在上班吗?”
“辞职了,上个月辞的。”江含波微笑道:“实在忙不过来,我得全力为丁老师服务。”
12
去不去听丁零的讲座?陈展笑呵呵地说:“去什么去,我看那帮人都疯了。”
“你跟我一块儿去不?”
陈展断然拒绝道:“开什么国际玩笑。”也不许她去,“当心被她们带疯。”
陈展不说这话,殷珠尚还犹豫,陈展这么一说,她倒下了决心,要去看看到底什么人在追捧丁零,丁零又是如何收获那些人的崇拜的。
为此她特地请了一天事假。
这天的讲座地点在一个高档楼盘的会所。从殷珠住处到那里,没地铁直达,乘公交车得倒车。不是倒车耽搁了时间,是路遇一桩车祸,给堵了二十来分钟。下了车,步行过去的时候又绕了弯子,等她到达目的地时,已经迟到近半小时。
会所在楼盘大门右侧,门脸、墙面都很堂皇。殷珠登上二楼,一时间以为走错了地方,厅堂里空空荡荡,非但没有讲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厅堂有如一间大型会客室,窗帘高吊,美式长沙发椅和描金茶桌在铺了地毯的地上围成一圈,上座是一只宽大的老虎椅,看来是主位。主位背后,靠墙是一只复古书架,摆放着书与陶器,中式字画装点墙壁空白处。整个房间俨然是中西合璧的风格。
殷珠估算,这些椅子大约能坐二十来个人。看这厅的布置,她觉得没走错,这里应该就是一个聚会讲座的场所。是讲座结束了?不可能吧。想找个服务员问问,蹊跷的是连服务员也看不到。
她掏出手机想打给江含波,忽又改了主意,先去看看书架上摆了些什么书。刚走近书架,一个人影闪出,把殷珠吓了一跳,那人道:“欸,殷珠啊!”
是江含波。
原来书架旁边有一道门,江含波就是从那门里出来的。
“吓我一跳!怎么没人呢?”
“嘘!”江含波把殷珠拉到一张沙发上坐下,慢悠悠一笑,低声说:“今天丁老师状态不好,讲座临时取消了。”
为什么要小声说话?这儿不是没人吗?有。丁零还在。在哪里?江含波下巴冲刚才她出来的门那儿抬了抬,“在里面。”她告诉殷珠,里面有一间丁老师的专属休息室。
好吧,那就下回再来,殷珠刚要告辞,江含波主动提议:“要不你去跟丁老师说几句话?”
“不打扰她吗?”
“试试吧,说不定见到你她会高兴的。”
殷珠跟在江含波后面,穿过书架侧面的门,又进了一道门,其实殷珠没进,只是站在门口,打量着。这是一间充满了各种物什的房间,沙发、美人榻、书架、花架、落地灯、写字桌、茶桌,茶桌上摆满茶具,杯啊壶啊之类;书架上的书不多,倒陈列着各式茶饼,还有些木质的盒子,陶制的罐子。丁零躺在美人榻上,眼睛半睁半合,仍是一头白发,却白得不那么干净了,但又不像染过褪了色。头发样式古怪,半耸半披,像是刚刚把发髻打散,又没梳平。
江含波躬身对她说:“丁老师,您的一个老同事来看您了,殷珠,还记得吗?她是来听您讲座的,迟到了,现在她在这儿呢,想拜见您一下。”
拜见?随便吧。殷珠看到的是,丁零根本无动于衷,既无言语,亦无表情。江含波身体再躬下去些,叽叽咕咕又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她直起身,转身走到殷珠身边,对殷珠使个眼色,附耳道:“你等着,跟她说几句。”
江含波走了出去。殷珠瞠目,咋把她一个人撂这儿了?她跟丁零说啥?没来由地,她觉得眼下的丁零不再是过去那个丁零了,好像,咋说呢,改头换面成了一个高坐云端的人,一个腾云驾雾的人。她下意识清清嗓子,带着谦卑喊了一声“丁老师”。
丁老师没反应,殷珠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局促间,丁零起了身,是慢条斯理坐起來的,这个过程中,她斜了殷珠一眼,仍无言语,端起茶桌上一只骨瓷盖碗,错开盖,啜一口,又啜一口。殷珠不知那碗里是茶还是什么补品。
得找话说呀,她逼着自己再喊一声“丁老师”:“丁老师不记得我了吗?”
丁零这才抬头瞄她一眼,说:“你有点儿变样了。”
“老了吧?”殷珠笑,觉得自己这笑有点儿谦卑得可耻,她何必这么卑下?嘴里却径自往下说:“今天过来想听听丁老师讲课,可惜来得不巧。”
“今天我累了。”
“丁老师得注意休息。”
丁零把茶碗放下,眼睛在茶桌上逡巡,也不知要找个什么。殷珠肚子里搜不出该说的话,打算告辞开溜,便听得丁零淡淡一问:“你有啥事?”
“没事没事,”殷珠讪讪,只见丁零眼皮仍向茶桌垂着,拿起一串手串,盘在手心。殷珠说:“我就是来看看丁老师。很高兴丁老师从……呃,在开办讲座了,丁老师多保重,我告辞了。”
从房间退出,穿过厅堂出来,没看到江含波,殷珠也无意再跟江含波说话,加速走到楼下,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当晚陈展下班回来时,殷珠歪在沙发里看杂志。陈展问:“咋样啊?看到丁零了?听了讲座了?”
“别跟我说话,”殷珠拿眼睛瞪他,“别烦人。”
陈展倒来了精神:“你不会也疯了吧?”
“我干吗要疯啊?少废话。”
陈展给自己泡了杯茶,这是他的老习惯:下班到家第一件事,泡茶。茶泡得酽酽的,一边喝,一边叹两声,也是他的老习惯。喝一阵,喝舒坦了,喊一声殷珠:“走,做饭去。”
殷珠不去,“没兴趣,天天吃饭有啥意思。”
“没叫你吃,叫你一起去做。”
“不吃我干吗要做?”
“咦,”陈展说,“不对劲儿,那个丁零到底跟你说了些啥?”
“她啥都没说。这需要她来说吗?天天为吃三顿饭活着有啥意思!”
“那你想干吗?”陈展笑起来,“我们也确实该找点适合我们的娱乐,能长期消遣又不太花钱的。”
殷珠扑哧笑出来。
陈展說:“去跳广场舞?”
殷珠大笑不止。笑,不是为“广场舞”,是她突然发现,原来成天为没钱担心,也算一种精神生活。还不容易“解套”。
井二咋不出来评一评这个事?又是好久没跟井二打照面了,井二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两天后,江含波打来电话,告诉殷珠,丁老师恢复了状态,可以重新开讲了,“下次的讲座你来听吧。”
殷珠毫不犹豫地撒谎,说自己患了感冒,听讲座的事再说。江含波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说另一个事:“丁老师和我在组织一个旅行讲座团,坐游轮,一边旅行一边开讲座,时间定在十二月份,已经在筹备了。”
呵,还整大发了。江含波告知她这事是啥意思?是含蓄的邀请?那可不是白白去的,肯定要花不少的钱。且不说这钱殷珠花不起,花得起也不去。
13
那天去见丁零的情形,殷珠还是说给了陈展。说的过程中,她自己回过神来,那天丁零的轻慢态度,不是故意针对她的,那是丁零的一种自我保护,一种防御策略,用适度的冷淡,为自己划出一个边界,免得别人长驱直入,免得众人一拥而上,把她整个掏空。说不定,她已经空了。
“她再是一个高人,毕竟是人,不是神,被那么多人仰视,还不是远远地仰视,是凑到她身边,听她讲话,向她请教,恭敬追随,我觉得只要是个人,心里都会惶恐的。”
陈展说:“你咋知道她是惶恐不是满足呢?”
“有满足,也有惶恐和厌烦,但是她摆脱不了。”
“她想摆脱的话,抬脚一走不就得了?之所以不走,说明她是满足的。”
好吧,也可能丁零真的就是那种先知般的人物,这种人从古到今都有,他们的存在,就是给芸芸众生做指引做榜样做灯塔的,用江含波的话说,引路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自我燃烧,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只不过,丁零这么个引路人,竟然是江含波发掘出来的,至少,是江含波从精神病医院里拉出来的,而且还是被江含波一心一意维护的,有意思啊。
不管怎么说吧,丁零从那牢笼般的地方出来了,总归是个幸事,总比在那种地方郁郁而终好吧。这个事情即便没完,还有续篇,也是新篇章了,反正,这一篇是结束了。陈展也不再说丁零,一低头,又跟手机沆瀣一气去了。
不用井二提醒,接下来,殷珠该好好想想她和陈展如何打发今后的日子。总要找点儿他俩共同感兴趣的事来做吧,总不能两个人的生活就是一块儿吃个饭,上街买个东西,然后就是各自看手机吧!陈展却丢不开他的手机,一机在手,昏天黑地,他说他在关心天下事,说他在学习,最后说:“你就当我在休眠吧。”
“我为啥要找个休眠的人一块儿过日子?”
“我也不是全休眠,不也在跟你做伴儿吗?陪你吃饭、睡觉、说话,还不惹事。”
“你要休眠到啥时候?”
陈展嘿嘿笑。
殷珠说:“你能不能活得积极点儿?”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不要反复唠叨。”陈展说,“我只求这样没病没灾地到终点,你就别张罗我了。”
这不太自私了吗?只考虑他自己。殷珠把井二叫出来评理,井二说:“你要他做什么呢,就让他自我麻痹吧,不然他会焦虑的,一焦虑,难说会不会发展成精神病患者。”
“他这么下去,精神也可能出问题啊。”
“那你不正好又有事可做了吗?”
殷珠气得发笑,却不得不承认井二说的有道理。陈展这么个挨边五十岁的人,她能改变他什么?能把他拆散了重装?其实她从没想改变他什么,她只是看不惯。看不惯也得看惯,此外还能怎样?
她对井二说:“本以为你可以隐退了,看来还得有你陪着才好。”
井二拍手掌,翻筋斗,伸舌头,呜呜哇哇的。看着井二一如既往的鲜活生动,殷珠又开心起来。
或许是因为陈展成天抱着手机,殷珠反倒不愿看手机了,除了看看手机报,看看朋友偶尔推荐给她的文章,朋友圈很少进。有啥可看的呢,不过是谁谁到哪儿去玩了,谁谁吃了什么美食,看了什么电影,见了什么朋友,买了什么首饰衣物,有啥可看的!至于那些风起云涌的新闻事件,地区性的、全国性的、国际性的,陈展自会告诉她的。他不是以关心天下事为己任吗,不是把看手机当学习吗,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这一点,他比井二强。
不过那些被这个心怀天下的人关注的事件,不管多不得了,多波澜壮阔,在他脑子里都储存不了多久。大事太多,他哪消化得了,何况还日渐健忘。
倏忽间又一年过去,又到了深冬。殷珠不喜欢冷飕飕灰扑扑的冬天,却喜欢冬夜,吃过晚饭,泡一壶奶茶,备两样干果点心,空调开着,身上是软软的珊瑚绒家居服,大笔记本电脑上找一部电影来看。如果不是陈展隔三岔五叹一声“这么一晚晚的开空调,多费电哪”,这样的夜晚在殷珠看来,便是无可挑剔的了。
陈展当然陪着她看,可即便是看情节紧张的好莱坞大片,他也看不安稳,看一看,就去摸手机看手机,在电影和手机之间来来回回切换。殷珠习惯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饶是习惯了,有时也会抓起手边的杂志或书,敲他两下。
这天晚上,她拿杂志敲打陈展,陈展说“别闹别闹”的时候,她手机响了,竟然是久违的江含波。
江含波约她次日晚见一面,“有事跟你商量。”
关于丁零?但江含波没提“丁老师”。
14
跟一年多前相比,江含波又变了,她瘦了,腰身皮肤有了紧致感,头发盘了一个髻,显得雅致了。
殷珠没想到,江含波只约了她一个,没有蔡恩静或其他人,看来她真有事要说。江含波说的事,又让殷珠没想到,江含波说:“我和几个朋友在筹备做一个女子书院,书院呢就是一个叫法,其实没那么高大上,就是一个大家时不时聚在一起,培养点儿情趣的地方,学学琴棋书画,分享点儿读书心得,做做交流,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知道你喜欢买书看书,到时候来跟我们聊聊读书?”
她说的是“我和几个朋友”,没有丁零?邀她殷珠去聊读书,丁零不做讲座了?等江含波又说了一大段话,殷珠才抓到机会问出问题。江含波脸上静静的,说:“丁老师走了,走了有大半年了。”
走了?去了哪儿?为啥?
江含波依然脸色平静:“可能是去什么地方云游了吧。”
云游?她自己?
“对,”江含波说,“她自己。”
殷珠看着江含波,江含波则看向侧前方,像在追忆,像缓缓沉浸在了追忆的云雾里,轻声道:“她执意要走,我们都劝不住,其实……”她突然顿住,一直停顿,殷珠等了又等,正想召唤井二出来的时候,江含波才继续说:“她后来,脾气变得古怪了,越来越怪。”
再次顿住。
殷珠心里喊天,这一说一顿地,要说到何时?这是江含波的又一变化。好歹,费劲拔力地,殷珠聽出了个眉目,就是从殷珠去见丁零的那次开始,丁零的脾气突飞猛进地变怪,不仅怪,还出尔反尔,不仅出尔反尔,还易怒,定好的讲座,不讲了;说好见什么人,不肯见了;筹备得差不多的团队游轮旅行事宜,一推再推。江含波说,单是邮轮旅行这一桩事,就把她折腾苦了,那样地折腾,事情终究还是泡了汤。她详说如何折腾,殷珠似听非听,江含波讲得越长,殷珠越不听了。好歹这桩公案讲到头,江含波长长一叹,说:“再往后,丁零状态越发不好,很多事都没法做了,我想,她是不是犯病了啊?”殷珠心说:这么想就对了。江含波说,她把讲座什么的停了一个月,让丁零休息,静养。
“我想她一个人成天被关在屋里肯定闷嘛,总得说说话啊,但是我去看她,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她马上不耐烦,甚至大吼大叫。”
她又停顿好一会儿,道:“我为她着想,就隔几天去看她一次,平时打电话叫人给她送外卖。那些想见她的人,我都给拦着;打听她啥时候再开讲座的,我编各种借口,替她遮掩,其实挺累的。”
她又停顿了下。“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去见她,想跟她谈一谈,话没说两句,她勃然大怒。”
殷珠想象江含波当时的情状,却是想象不出。总之,江含波一准苦恼极了,开导丁零?她哪够资格;劝丁零去看心理医生?岂不是摸老虎屁股!丁零厌憎心理医生,丁零说过,那些人自己就是精神病患者,只有患者最清楚如何对付患者,而且特别无情。问题是,江含波怎么办呢?丁零这么闭门不出,百事不做,任何人都不见,叫她江含波怎么办?她是为了丁零把工作辞了呀,即使经济上短期无忧,她也不能老是闲着呀。
事后,即跟江含波分开之后,殷珠反刍江含波在她俩座谈的后半段抖落出的那些事,觉得江含波到底是个老实人,有些事,她可能想瞒的,到底没瞒住,到底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比如,丁零对她的满口讥讽,把她说得一无是处的极端评价,甚至说过“过得不痛快,去死嘛,又没谁拽着你”“你们这些人,跟蝼蚁一样,死不足惜”“你不是痛苦吗?怎么连死的勇气都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呀”之类的话。
说出这些时,江含波眼里带了泪光。可不等殷珠找出词来安慰,她竟又兀自一笑:“等缓过劲儿来之后,我自己想通了,没跟她计较。现在我明白了,那种病,真的是好不了的。”
停一停,再一笑,江含波说她之后再去见丁零,因跟丁零吵了起来,激愤中江含波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心里话:“你是病人,我才三番五次将就你的!”而丁零呢,她哈哈一笑道:“你才是病人!你们才是病人!不管你们装得可怜兮兮还是幸福满满,全是丧心病狂的人!”
“你说她这是什么话!”江含波说,“这不是……最后她还说,她要回医院。”
“是吗?”殷珠诧异地问,“她回去了?”
江含波再度停顿良久,而后又说:“不知道,有一天我去她那儿,她不见了。”
丁零曾说过,她要独自去找一个觉得心安的地方,待下来。
那会是啥地方?
谁知道呢。
而江含波竟然能够在丁零消失后,独自重整旗鼓,把丁零落下的摊子再铺排开来,甚至要弄一个书院,叫殷珠不由得刮目相看——人,果然是不可貌相啊。
她对江含波说:“等你的书院弄好,我来学习吧。”
江含波表示满意:“不要谦虚,你来讲课,我们每个人都讲,大家互帮互学。一言为定啊!”
15
老妈惊恐症不发作之后,开始生别的病,耳鸣、脑鸣、甲状腺代谢亢进、心律不齐,肝也不好,胃也溃疡。老妈胃溃疡这病,殷珠以为病得古怪,一日三顿在家吃得规律又均衡,咋平白无故弄出个胃病?不过,人体这个东西,真是说不清楚的。
陈展也生病。他那种生活方式,不病才怪。病了,他倒有事可做了,频繁跑医院,看疼痛科、呼吸科、消化科,看内科、外科、心血管科。每跑一趟医院,回家必抱怨看病受的罪——病患多,大夫忙,花钱凶。这还不说,一个病,跑几趟都看不好,他叹道:“真生不起病啊!”
既知如此,他做了什么以增强体质吗?他也算有所行动,买了些运动器材,哑铃、拉力器、羽毛球拍,都是玩两下,便扔到一边,再不摸一下。买了支长笛,跟着视频学了两次,再无兴趣。买了套篆刻工具,摩拳擦掌要学篆刻,热情也没维持一个礼拜。唯有手机,他永不厌倦。
殷珠和井二冷眼旁观,彼此说,由他去吧。毕竟,谁都不容易。
江含波的书院,确实说不上是个书院,就是丁零住过的那套房子,江含波把它重做了装修,客厅里摆上书架、座椅和大板茶桌,哪像个书院?江含波也改了口,说就是一个聚会的地方,“先聚着吧,养养人气再说。”
殷珠去了一次,不是去讲读书,也没人要求讲什么读书,当时在场的几个人,七八个吧,全是女的,大家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各自的情感经历,成了情感创伤者互助会了。这么聊,也聊得高潮迭起,有倾诉,有对话,有泪点,有笑点。江含波呢,是沙龙女主人的姿态,含蓄,温雅,话不多,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周到。
殷珠告辞出来,坐到出租车上,才想起忘了问问江含波,她另找工作了吗?她靠什么维持她那沙龙?她打算维持多久?
没问也无所谓。这世上多少事,即使问,也没答案,比如陈展,他到底要这么下去到何时?比如她殷珠,会不会哪一天也像老妈那样莫名患病?
还有丁零,她去了哪里?她在干什么?她现在过得如何?甚至,是死是活?
十有八九,这样的问题问都没人问了。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袁远,现居成都。有多部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单身汉董进步》《纯属巧合》,长篇小说《亲仇》。曾获第六届、第九届四川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袁远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