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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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得闲时候,我就会想起老钱那只大手。老钱的手不仅大,且宽且厚还有肉。这样一双大手,抬桌子搬花盆还行,拿刀切菜就显得有些滑稽,可老钱做菜做得比我好吃。老钱捏着笔写字的时候,尤其不谐调,形似张飞绣花。可他是纺织厂厂长,得天天签字,不知道别人看着他是不是也觉得滑稽。有一年夏天,新疆的供货商来青岛,给纺织厂送棉花样品。在供货商面前,纺织厂是甲方,各地供货商都要巴结纺织厂进他们的棉花。老钱是个礼数周全的人,对乙方从来不怠慢,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宴请新疆供货商。供货商是带着老婆一起来的,老钱也赶了一把时髦,让我一起出席晚宴。按照青岛人的规矩,宴请进行到一半时,就得把主宾喝趴下。待到晚宴结束,供货商已经趴在螃蟹壳和蛤蜊壳上呼呼大睡。供货商的老婆不喝酒,与甲方得体应酬着,最后还不忘给主陪、副陪等人送上一份伴手礼。伴手礼是新疆特产的坚果大杂烩,从外包装看上去,是大枣、核桃、葡萄干之类的。回家的路上,我拎着那箱新疆特产就觉得异样,大枣核桃葡萄干不应该有那么重的分量。回到家里,我赶忙打开伴手礼礼盒,里面居然码放着整整齐齐二十万现金,还有一只和田玉手镯。半醉着的老钱见到钱,立刻酒醒了。不由分说,老钱把二十万现金和和田玉手镯塞进他的挎包,蹬上自行车出门,一直蹬到黄海饭店,去找供货商归还现金和手镯。说真心话,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我们家的存款总共不到两万块钱。二十万块钱能让我们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可以把我们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一下,把厨房和卫生间贴上高档瓷砖,把客厅和卧室包上实木墙围,还能换一台大屏幕彩电、一个双开门大冰箱……将来甚至可以送女儿芳芳出国留学。老钱顶着个厂长的虚名,从来不敢收受一分钱贿赂。我总觉得,老钱不贪污不受贿不是因为廉洁,他只是胆子小。工会给纺织厂运动会采购奖品的时候,人家送我一台微波炉作为回扣。我把这事儿跟老钱说了,他装作没听见,也没有吭声。我猜测着,这事儿不需要他承担责任,所以他就接受了。这些年来,他唯一一次利用职权,就是默认工会主席把我从车间调到工会。我答谢工会主席请客的时候,老钱为了避嫌,推托说自己牙疼,没有参加宴请。
两个钟头后,一身大汗的老钱回来了,说把钱还给人家了,但是把和田玉手镯带回来了。老钱说,供货商快要给他跪下了,央求他收下手镯,说和田玉在他们新疆不值钱,让我戴着玩。老钱还说,新疆供货商压根儿就没有喝多,他刚才是在装醉。
青岛那个时候流行金手镯,不管粗的细的,有钱人家老婆的手腕上都有一个。老钱用他那双大手拍着我的手说,桂玲,等纺织厂改制后,我名正言顺拿高薪的时候,就给你买一个金镯子。听老钱这样说,我知道眼下是戴不上金镯子了。买不起金镯子,戴个玉镯子出门,翠芬和娜娜肯定会笑话我。翠芬是工会副主席,她丈夫下海经商五六年了,搞鲍鱼育苗生意,虽说赚的是辛苦钱,可人家翠芬可以大大方方地戴金镯子。娜娜是刚刚调来工会的新职工,她爸爸是市计委主任,不仅戴着金镯子,还骑着80型摩托车上下班。
老钱大概看出来我心情不好,他用那只大手掏出和田玉镯子,讨好地给我套在手腕上。玉镯子油亮亮的,像根烤软了的白蜡烛,看着就不如金镯子那么带劲儿。我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镯子,赌气地撸下来,扔在人造革沙发上,瓮声瓮气地说,圈口大了,我不戴。老钱赔着笑脸,捡起玉镯子,使劲地套在自己手腕上。他还举着左手对我说,看看,是不是比金镯子显得上档次。
第二天早晨,我在厨房里熬小米粥的时候,听到老钱在洗手间里叫嚷。老钱脾气好,结婚十五年了,很少听见他这么大声说话。我顾不上沸滚的小米粥,赶忙跑进洗手间,看到老钱脸色涨红,正在使劲地往下撸和田玉手镯。老钱的喊叫声把芳芳也吵醒了,我们娘儿俩像拔河一样,也没能把老钱手腕上的玉镯子拔下来。眼看着上班时间到了,老钱真急了,他甚至找来锤子要把玉镯子砸碎。说真心话,我还是挺喜欢这只和田玉镯子的,那种油亮亮的奶白色看上去很舒服。昨天晚上的气儿,跟金镯子和玉镯子没有关系,我心疼的是那二十万块钱。老钱看出我的不舍,最后,他扔下锤子,脱下短袖T恤,换上一件长袖衬衣上班去了。那天早晨,老钱前脚出门,我和芳芳后脚就笑得瘫在地上。可不是嘛,一个糙老爷们儿戴着一只玉镯子出门上班,想起来就能让我们娘儿俩乐上半天。
上班后,我溜出工会,偷偷跑到老钱办公室,我看到他衬衣袖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发现他又在玉镯子上缠了好几层绷带。老钱还不忘叮嘱我,别人如果问我手腕上的伤,你就说我在厨房里剁排骨,不小心砍到手腕了。我再次把眼泪笑了出来,我对老钱说,我偏不说你剁排骨,我说你要割腕自杀。
那一回,老钱偷偷摸摸戴了一个礼拜玉镯子,也穿了整整一个星期长袖衬衣。星期天的时候,我妹妹来我家,她给老钱的手涂上香油,用一根尼龙线才把玉镯子“背”了下来。老钱长舒一口气,像是摘掉脖子上的枷锁,还请我和妹妹、芳芳去中山路吃了一顿麦当劳。
我现在能想起来的,都是开心的事儿。也有很多狗撕猫咬的糗事儿,我已经开始选择性遗忘。少年夫妻走过来的人,哪一对没有过急赤白脸的日子。年轻时候越是撕咬厉害的,晚年也越发相互依赖。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和老钱撕过咬过甜蜜过,就在我们需要相互依赖做伴的时候,他却走了。老钱走得很是突然,他得了肺癌,从发病到走也就一年时间。递茶喂饭端屎端尿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半年,我还没有伺候够他,老钱就走了。往后的日子,我没了伴儿,脑子里只剩下老钱一双大手。老钱临走的时候,那双大手上的肉没了,干枯得像两个大雞爪子。他用干枯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背,是我们俩最常见的肢体交流方式。以前,我难过的时候,老钱会摩挲我的后背。给我道歉的时候,他会拍打我的后背。晚上睡觉痒的时候,老钱还会帮我挠后背。挠后背的时候,他先是用手指划拉。待我说用点儿力,他才会改用手指甲。最后,老钱还会用手掌把我的后背摩挲个遍,有时候还能把我摩挲睡着了。回想起来,老钱真是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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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走得早,跟两件事相关联:一是纺织厂改制,二是我们女儿芳芳的情感问题。gzslib202204011742
纺织厂股份制改革是老钱一直期待的事儿,他说改成股份制,大伙儿就能多发点儿钱。那些日子,老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天天晚上开会到深夜,还跑去上海和深圳取经。等到改制确定实施的时候,老钱却被边缘化了,他没有成为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却变成没有任何实权的顾问。纺织厂里还有一大批没有进入董事会的“老人”,他们鼓动老钱找上级反映问题。老钱耳根子软,觉得老人们受到不公待遇,也为自己的处境愤愤不平。在老钱的暗中支持下,这些不得势的老人开始上访,并在纺织厂门口静坐示威。
我心里清楚,老钱的心境很是纠结。他不想出面,是因为他想保住“顾问”的位置,将来至少还能在股份制的盘子里分一杯羹。他暗中支持老人上訪,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来主持股份制改革的大局。我当时劝说过老钱,让他不要患得患失,要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顾问,要么坦坦荡荡站出来反对。老钱用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背,说明刀明枪站出来也干不过人家,据说空降而来的董事长是一个副部长的女婿。我说,干不过人家就老老实实做顾问。老钱说,纺织厂耗费他半生心血,如今变成顾问,心有不甘。那一段时间,老钱的性情也变得飘忽不定。他的同党有时候会到家里来汇报工作,老钱前一天还鼓动同党要闹出一点儿动静,第二天又会换一个口吻,说咱们思想陈旧,应该把股份制改革这盘棋让给年轻人来下。已经是工会主席的李翠芬听不下去了,她指着老钱的鼻子斥责道,你这算是什么态度,喝了阴阳尿了,今天唱红脸,明天唱白脸。我当时也跳了起来,以牙还牙指着李翠芬的鼻子回击,你不要凭着老公能挣几个臭钱,就对老钱逞威风,有本事你冲着副部长女婿骂。李翠芬白了我一眼,说这是领导层在讨论纺织厂未来的百年大计,你就是一个以工代干的办事员,没资格插嘴。
这段糟糕的时光大概持续了一年半,纺织厂那帮闹事的老人被彻底淘汰出局,老钱的顾问也被解聘,跟我一道成了下岗职工。在这期间,还出了一段插曲,李翠芬被股份公司招安,成为人力资源部部长。据其他老人传说,是李翠芬出卖了老钱,并把老钱他们商量好的对策透露给股份公司。有一位老人质问过李翠芬,李翠芬矢口否认自己主动“投诚”,而是股份公司派人“策反”了她。那位老人朝着李翠芬啐了一口,说自己主动不要脸和别人让你不要脸都是不要脸。那天晚上,老钱一个人窝在家里喝闷酒,我陪着他喝了两瓶青岛啤酒。酒喝多了之后,我们俩回到卧室抱头痛哭起来。直到芳芳敲卧室的门,我们俩这才止住悲恸。
接下来是一段更为糟糕的时光。老钱整日里长吁短叹,一脸惨淡相。有时候,男人的内心是脆弱的,远不如女人有韧劲儿。我先老钱一步从我们两口子失业的阴霾里走出来,每天拖着他出门散步,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们从栈桥走到鲁迅公园,再从中山公园绕回西镇。老钱也渐渐适应了失业生活,他不再抗拒,甚至还主动买来四根登山杖,因为我们俩打算去爬崂山。有一回,我和老钱走野路爬崂山,我们俩从北九水进山,往南一直穿越到大河东水库,走了整整一天。那天傍晚回到家里,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芳芳放学回家都没吃上饭,自己跑到楼下吃了一斤虾肉锅贴儿。我一觉睡到半夜,醒来后发现老钱不在床上。我走到客厅,看到老钱正在餐桌上写东西。看见我出来,老钱赶忙收起稿纸,还试图藏起来不让我看到。我抢过他手里的稿纸,才发现老钱在写告状信,主要是揭发高官权贵利用股份制改革中饱私囊。原来,老钱一直没有放下,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站在老钱的角度想一想,这事儿的确不容易想通。本来好端端一个纺织厂厂长,大半生尽职尽责,没有收受一分钱贿赂,挨到股份制改革却把自己改成下岗职工。这事儿落到谁的头上,都不好受。作为老钱的老婆,除了全力支持他,我还能做什么。接下来,我陪着老钱打印复印揭发材料,然后去上级部门递交材料。我们两口子东奔西走,整整忙了三年,唯一争取到的,就是把纺织厂的下岗职工问题解决了,全部按照退休工人待遇发放补贴。至于老钱的待遇和职位问题,上级部门推给股份公司,而老钱与股份公司的关系势同水火,就算是让他重新回到公司管理层,他也无法开展工作。想到这一层,老钱首先蔫了。
在跟公司折腾的这些年间,我们两口子忽略了芳芳,她变得越来越叛逆。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她甚至自作主张不参加高考了。芳芳有她的理由,说自己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垫底,去参加高考也是自取其辱。芳芳还说自己已经拿到高中毕业证,将来随便找个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了。那些日子,老钱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骂了芳芳几句,说她不求上进连个大学都考不上。芳芳也不示弱,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过问她的学习成绩,现在凭什么要求她考大学。芳芳还说,你们两个都没有读过大学,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必须读大学。最让老钱伤心的,是芳芳说他越混越没落,从厂长混成下岗职工,害得她在同学面前都没有面子。老钱气愤不过,挥手扇了芳芳一个耳光。芳芳扭身跑出家门,在外面住了将近一年。那一阵子,我和老钱四处找芳芳。后来,从芳芳的高中同学那里打听到,她跟一个叫屠志强的小混混儿住在一起。这个时候,我才回忆起来,以前好像听芳芳说起过这个名字,他们俩应该是同学。我们最终找到屠志强家里,看到两条胳膊上满是文身的屠志强。屠志强对我和老钱倒也恭敬,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着,还给我们让座沏茶。待我看到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芳芳时,我差点儿没有认出我的女儿。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色彩花哨的发式叫“杀马特”。芳芳不肯跟我们回家,说家里没有爱没有关怀,让她觉得冰冷无情。芳芳还说,她不想跟我和老钱做家人。听完芳芳这些浑话,老钱气得当场晕倒了。
老钱蔫了,不仅仅是精神蔫了,他的身体也跟着出了问题。老钱先前时不时头晕憋气,我催促他好几回去医院检查,他始终不当回事。直到老钱开始发烧,烧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和妹妹妹夫才把他送去医院。一个星期后,检查结果出来了,老钱已经是肺癌晚期。
3
我习惯性地依赖着老钱,可当老钱确诊是肺癌晚期之后,我居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家里当时有十一万块钱存款,我把九个存折全都揣在身上,准备倾家荡产为老钱治病。我不相信青岛医生的诊断,于是,我带上钱和老钱去了北京。北医三院的诊断结果跟青岛一样,也是肺癌晚期。我跪在主任面前,仍旧没有掉眼泪。我跟主任说,您不给老钱做手术,我就在这里跪到老钱死。主任扶我不起,干脆坐下。他对我说,我可以给你丈夫做手术,但是手术做了也是白花钱。我说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做手术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主任说,扩散是早晚的事儿,何苦让病人活遭罪呢?我说遭罪是病人的事儿,跟您主任没关系。主任叹一口气说,你这是自私,为了日后给自己一个交代,并不是真心为病人着想。我说,我说不过您,反正您得给我老公做手术,您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gzslib202204011742
最终手术还是做了,医生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我也不清楚医生说的“很成功”是指什么,病灶切除得很彻底?癌细胞不会再扩散?我不想问那么清楚,“很成功”三个字至少能支撑我过好几天心情舒畅的日子。治疗癌症第一步是手术切除,第二步便是放化疗。在癌细胞和放化疗的共同作用下,老钱渐渐瘦脱了相,脸颊陷了进去,眼窝眍了进去,头发大把大把脱落。就连那双且宽且厚还有肉的大手都干枯了,干枯得像两棵即将死去的树。
给老钱做最后一期化疗的时候,芳芳来北京了。她剪掉杀马特发型,留了一头短发,而且已经怀孕了,并且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当时真如五雷轰顶,因为芳芳才刚满二十岁,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二十岁的未婚女孩怀孕生孩子,在青岛会被人笑掉大牙。老钱还这么年轻就得了绝症,女儿未婚怀孕还要把孩子生下来,这让我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先前我只是担心街坊四邻会给我扣上克夫的帽子,现在,李翠芬和娜娜她们会给我扣上另一顶帽子,说我教子无方。甚至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做女人,得处处跟别的女人一样才好:一样的平庸,一样的八卦,一样的虚伪,一样的世俗。你比别的女人强了,别的女人会嫉妒,给你编派各种版本的荒淫无道;你比别的女人差了,别的女人会瞧不起,各种嫌弃不屑和冷漠。芳芳要是真的把孩子生下来,我还真不如跟着老钱一道去了省心……唉!
我按下怒火,苦口婆心地做芳芳的工作。芳芳延续着叛逆期的骄横态度,说她如果把这个孩子做掉了,将来也没有脸去见屠志强。原来,屠志强参与黑社会争夺地盘,在一场群殴事件中身中十几刀,送到医院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芳芳原本是要去医院堕胎,可屠志强意外死亡,她居然横下心来要给屠家留下一根苗。屠志强是独生子,听说芳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屠母求之不得,当着芳芳把好话说了一箩筐。这件事情,我本来打算瞒过老钱,不想让他平添烦恼。可芳芳日渐隆起的肚子,任谁都能看出来是怀有身孕。老钱不病痛呻吟的时候,便会不停地叹气。
从北京回到青岛,老钱进入癌症患者三部曲的第三部——中医保守治疗。给老钱做手术和放化疗,已经花掉我们家所有积蓄。第三部的中医疗法,我只能卖掉房子。一般的中草药不贵,可是治疗癌症的中草药都是天价。每一碗黑色汤药喝下去,老钱都忍不住打冷战,他说他宁愿去吃屎喝尿。我也有些动摇,犹豫要不要继续让老钱喝下那些又难喝又昂贵又不知道疗效的中药汤。每当我动摇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中医家里那些癌症患者送的锦旗,挂满整整两间屋子。外屋的电视机里还循环播放治愈后的癌症患者给老中医下跪的录像。我期待着老钱也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到时候,我肯定会跟老钱一样给老中医下跪感谢。
家里的房子卖掉后,我和芳芳借住在妹妹家一栋闲置房里。起初,老钱坚决不同意卖房子,他说自己白忙活一辈子,说什么也要给我和女儿留下一处挡风避雨的地方。人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法自主命运,更何况是卖房子。卖掉房子搬家那天,我突然间有一种体会,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包括即将离开的丈夫,还有已经卖掉的房子。
老钱终究还是走了,走得那么不甘又那么随意,这大概就是佛家常说的无常。老钱生病治病期间,我没有流过一滴泪。老钱走之后,我痛哭一场,把我这些年来承受的压力全都化成泪水,释放出来。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另外一个人还能为他操持后事。剩下的人,虽说还有子女可以依靠,可在精神上终归还是孤单了。孤单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钱的大手,是饱满有肉有温度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背,也安抚着我的心。弥留之际,老钱用他干枯的大手抚摸着我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说他对不住我,到最后也没能让我戴上金镯子。老钱还说我比他坚强,他说自己是个懦夫,是人生的失败者。老钱最后不忘叮嘱我,让我帮着芳芳把孩子带大。
老钱走了之后,我开始信佛了。除了天天烧香磕头拜佛,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诵经,有时候还去寺庙做义工。为了进出寺庙方便,我办理了居士证,成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人这一辈子,终归是要信点儿什么,哪怕是信神信鬼信因果报应,至少能帮自己稳住心神。有老钱的时候,我信老钱。老钱走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所以我就选择信佛了。我对佛教一知半解,只知道佛教徒要做善事,因为佛教讲因果轮回报应,这辈子行善,下辈子才能得好报,子孙后代才能不受牵连。
老钱“三七”祭日那天,芳芳生产了。前一天晚上芳芳就开始宫缩,我赶紧打车把她送进医院待产。一晚上无事,第二天,我早起赶往墓地。我提着一只大挎包,里面装着老钱喜欢喝的青岛啤酒,还有他爱吃的蜜三刀。墓地不让烧香烧纸,但我还是带齐了祭香和纸钱,不烧纸烧香算什么祭拜。墓地里的墓碑竖得密密麻麻,像是电视上的多米诺骨牌,我真担心一块墓碑倒下就能砸倒整个墓园的墓碑。我把吃的喝的全都摆放在老钱的碑前,犹豫了好长时间我该不该把青岛啤酒打开洒在地上。我还偷偷点上香,也烧了纸钱。来到墓地后我才发现最应该带来的是一块抹布,因为墓碑上满是尘土。最后,我打开青岛啤酒倒在墓碑上,用我的围巾把墓碑擦拭干净,墓碑上老钱的照片才露出笑脸。
我从墓地火急火燎赶回医院的时候,孩子刚好生出来。芳芳生下一个女孩,足有六斤四两,跟芳芳出生时候的体重差不多。看见芳芳生了个女孩,屠志强的妈妈二话没说,黑着脸就离开了。从此,我们钱家跟屠家再无任何交集和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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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贝贝姓屠还是姓钱,我跟芳芳争执了半年。我觉得屠志强他妈不是个东西,芳芳一个黄花大闺女为屠家生了个孙女,她就翻脸不认人,孩子凭什么还要姓屠。孙子是人,孙女就不是人了吗?芳芳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己是为屠志强才生下的贝贝,跟屠志强他妈没有关系,所以,贝贝还得姓屠才好。我们娘儿俩也算是倔到一块儿了,从此以后,我管贝贝叫钱贝贝,芳芳管贝贝叫屠贝贝。可我忽略了去派出所报户口的事儿,芳芳找她当警察的同学帮忙,偷走家里的户口本,去派出所给贝贝登记上了屠贝贝。屠贝贝就屠贝贝吧,孩子是芳芳生的,我有什么辦法。
贝贝越长越漂亮,她不仅乖巧懂事,还能唱歌能跳舞。从幼儿园开始,贝贝的业余生活就是上各种文艺补习班。为了培养孩子的艺术特长,我和芳芳没少为她花钱。我的退休金不多,维持我们三个人的生活都难。所以,在贝贝一岁半的时候,芳芳就出门挣钱了。起初,她跟朋友小金合伙开一辆出租车,芳芳白天开,小金晚上开。加上芳芳赚的钱,我们勉强够给贝贝支付各种培训班的费用。在我们这个只有三个女人的家庭里,贝贝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我和芳芳达成默契,为了贝贝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我们俩不惜一切代价。gzslib202204011742
我已经看出来了,无条件的奉献和付出,就是我这辈子的命。
说实话,在芳芳成长最关键的时刻,我和老钱是缺席的。虽然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分开过,但是,我和老钱的注意力都在忙活自己的工作上,忽略了对芳芳的关注。其实,那个时代的父母大都如此,觉得孩子不缺吃不缺喝,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就是尽职尽责的父母了。从芳芳身上可以看到,我和老钱的确做得不够好,我们对女儿的精神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基于此,在贝贝的成长过程中,我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芳芳还没有长大,或许她还不懂如何做好一个母亲。
贝贝的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班里的中等生。中等学习成绩很难考上大学,这让我心里很着急。我是初中毕业生,芳芳是高中毕业生,贝贝说什么也得是个大学生。贝贝如何提高学习成绩我帮不上忙,只好更加尽心地做好后勤工作。我把早餐的小米粥改成鲜牛奶,据说牛奶补钙,尤其是对青少年。我坐公交车跑到沙子口码头上买鱼,老师说要让孩子多吃鱼,说是吃鱼补脑子。沙子口码头上的鱼比菜市场上便宜得多,遇到不愿意贪黑的商贩,还能捡到大便宜。有一回,我守着一个鱼摊到傍晚,鱼贩子瞧出我的心思,可他终究没有熬过我,最后把一堆鱼全卖给我,我才花了一百块钱。算下来合两块多钱一斤,比蔬菜还便宜。鱼的样子很丑,可是鱼肉很鲜嫩,而且还有好大的鱼肝。小孩子吃了鱼肝能明目,老人吃了鱼肝能养护心血管。我拎着两大袋子鱼,吃力地往公交车站走。就在这个时候,芳芳给我打来电话,心急火燎地问我在哪儿。原来,贝贝忘了带钥匙,放学回家进不了门就在街上溜达,结果被几个小流氓骚扰。幸亏有两个银行里的保安出面,才把几个小流氓吓跑,并把贝贝送去派出所。贝贝哭着给芳芳打电话,芳芳开着出租车正在崂山里面拉客人。接完芳芳的电话,我顾不上坐公交车,只能打车前往派出所。
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和芳芳都意识到,贝贝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更加需要我们的保护。贝贝读小学的时候,都是我负责每天接送。读初中之后,贝贝说自己长大了,反对我接送,我这才作罢。但是,从那天开始,我这个当姥姥的又恢复接送贝贝上下学,不管她是不是反对。那天晚上,芳芳也做了一个决定,不再开出租车了,她想在家附近的中山路开一家服装店。芳芳已经开了九年出租车,赚了不少钱,我们还在大窑沟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房子虽说小了点儿,但是毕竟距离贝贝的学校近。这些年来,家里的花销、贝贝上培训班、买房子都是靠芳芳开出租车赚来的钱。我跟我妹妹聊过这事儿,妹妹说开出租车赚不了这么多钱,她担心芳芳是不是在外面干别的事儿。我和妹妹分析半天,也没有分析出头绪。妹妹说,芳芳岁数也不大,长相又标致,还是应该趁早找个男人结婚。这也是我的想法,我也这样劝过芳芳。芳芳说,就算是找个男人结婚,肯定也是拖家带口的男人,把两家人硬生生凑到一块儿过日子,这辈子就别想再安生了。我如果继续劝说,芳芳就会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个老头儿一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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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的服装店开业了。为了省钱,芳芳自己装修店面,三面墙壁粉刷得像狗啃过一样高低不平。芳芳说,所有门店的墙壁都很平整,她就要个不平整的,还在墙壁上挂着打成卷的藤条、麻绳,甚至还挂上一扇老式的榆木窗棂。这些破玩意儿都是她从二手货市场上买来的,便宜倒是便宜,可我觉得不像是个服装店。芳芳雇了个叫小水的姑娘看店,她自己全国各地跑着进服装。遇到芳芳出差,我买菜的时候会顺便去服装店里瞅一眼,我担心小水偷奸耍滑。店里的服装款式都挺好看,除了那种带破洞的牛仔裤。小水说,在所有服装里卖得最好的就是带破洞的牛仔裤。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奇怪,宁肯衣不蔽体,非要花钱买一条破牛仔裤穿,这到底是什么心思。
女大十八变,贝贝越来越漂亮了,就算是穿着肥大的校服走在街上,也能惹得坏男人们盯着看。贝贝读高二了,学习成绩还是没有起色,芳芳只好给她找家教补习文化课。再过半年就要进行艺考,贝贝不光要补习文化课,还要练功和巩固艺术专项特长。贝贝准备报考表演艺术专业,第一志愿是中国电影学院,第二志愿是国家戏剧学院,据说这两所专业院校招生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芳芳从朋友那里打听到,要想考上这两所顶尖的表演专业学府,必须去北京找更专业的老师进行辅导。于是,高二的暑假,她带着贝贝去了北京。托朋友关系,她找到业内一位表演专业教授办的辅导班,一天课程的辅导费是五百块钱。一个星期之后,芳芳给我打电话,说是自己一个人吃不消,让我也跟着去北京给贝贝做饭。接到芳芳的求助电话,我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收拾行囊,把家里的油盐酱醋花椒辣椒八角大料全部收拾打包,甚至还把冰箱里的冷冻鱼也装进保鲜盒,一起带到北京。
到了北京,才知道首都的消费水平有多高。我们三口人租了一间地下室,厨房、浴室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因为我们要在北京待三个月。我们租住的房子距离辅导班上课的地方很近,租住地下室的人有一多半都是外地陪孩子来上辅导班的。出租的地下室没有冰箱,我把从青岛带来的鱼分给其他租户,并教她们如何烹饪鱼。那几天,整个地下室里都飘着鱼的腥香味道。我跟这些家长很快熟络起来,因为我来北京的时候忘记带锅了。熟络之后,我就能借她们的锅来用,省下一笔买锅钱。芳芳每回都嫌我跟人家说得太多,说我不注重隐私,没有界限感。我不认同芳芳的说法,我说的都是普通的家长里短,我一个六十岁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芳芳很是生气,说贝贝爸爸去世这事儿就是隐私,就不该跟别人说。我说我只说贝贝爸爸去世了,没有说他为什么去世的,我有我的分寸。就在我和芳芳争吵的时候,贝贝阴着脸端着洗漱盆走进房间,轻声说道,求你们小点儿声吧,现在整个地下室的人都知道我爸爸死了。
湖北的岳飞扬妈妈告诉我一个消息,给培训班的安教授六十万,他能够让考生过艺考的面试。岳飞扬妈妈還说,文化课成绩过不了,一分钱不退。如果文化课过了,艺考分数不过,他退一半钱回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芳芳,问她要不要走送钱这条道。芳芳听后,她把贝贝的一沓复习资料狠狠地摔在床上,说不送,让贝贝凭实力考试。gzslib202204011743
第二天晚上,上完辅导课回来,芳芳就改口风了,她问我要不要考虑卖掉青岛的房子,给安教授送六十万“保险费”。我犹豫了片刻就同意了卖房子,因为这个房子本来就是芳芳花钱买的。令我没想到的是,贝贝站出来反对卖房子。芳芳问她为什么反对,贝贝拉长俊美的小脸,说她万一考不上怎么办,一家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芳芳对贝贝说,那你就要使出全身的劲儿,争取考上。贝贝说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艺考运气成分很重要,万一自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呢。芳芳的态度越发强硬,她对贝贝说,你要有信心,你凭的是实力,不是运气。贝贝说她如果有实力,就更不需要送钱了。芳芳说竞争太残酷了,有实力也要再加一道保险。
孩子终究做不了大人的主,芳芳回青岛后,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房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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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不负勤快人,在我们娘儿仨的共同努力下,贝贝终于如愿考上了国家戏剧学院。进了这所大学就等于成名一半,贝贝这么漂亮,成为章子怡第二算什么,我家贝贝肯定会超越章子怡,成为国际大明星。为了保护好贝贝,我和芳芳决定去北京陪读,绝不能让好树苗长歪了。家里没有男人,底气就少三分。好在芳芳的性格随我,我们娘儿俩骨子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就算是家里缺了男人,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是蒸蒸日上。我劝过芳芳很多回,让她再找个男人帮衬着过日子。芳芳说她照顾贝贝一个人就够辛苦了,不想再找个男人来添麻烦。贝贝现在考上了好学校,我又劝芳芳该考虑自己的感情生活。芳芳这回更干脆,说天底下哪个男人愿意来背负三个人在北京四年的衣食住行?芳芳的话有道理,如今年轻人的感情明码标价,他们只为值得的人付出感情。在对待情感婚姻方面,芳芳这一代远不如我和老钱那一代。我们那个时代的男人还算仗义,他们有担当,也不吝啬付出。
当然,不能因为情感婚姻一概否定时代的进步。贝贝这代人,就是时代进步的最大受益者。贝贝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像我们小时候,吃不上穿不上,物质生活匮乏得像个乞丐。可贝贝还是不知足,她竟然反对我和芳芳陪她去北京读大学。自从我们决定去北京陪读后,贝贝俊俏的小脸儿就拉得老长,脸色比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还难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对妈妈和姥姥的一片苦心不理解。我和老钱忽略了芳芳的成长,芳芳的遭遇就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我错过了芳芳,绝不能再错过贝贝。在贝贝最需要呵护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距贝贝学校开学还有半个月,我们一家三口就到了北京。在一栋旧居民楼里,我们租下一套一居室,这里距离贝贝的学校不到三站地。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芳芳开始布置新家。贝贝住卧室,我和芳芳住客厅。客厅里有一个折叠沙发,打开是一张双人床。虽说每天收放折叠沙发费劲儿,可是想到两居室比一居室的价格贵一倍,就算是麻烦点儿也值得。对于全新的北京生活,芳芳是这样规划的:贝贝负责完成学业,我负责生活料理,芳芳负责打工赚钱。
因为只有高中学历,芳芳只能应聘去一家餐厅当服务员。餐厅服务员的月薪只有三四千块钱,支付房租都不够。干了半年之后,芳芳也没能干成餐厅的领班,月薪还是四千五百块,也堪堪只够房租钱。贝贝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有很多固定花销,仅仅是化妆品每个月就得一两千块钱。我的退休金,在北京只够买菜买主食,想买一点儿海鲜和牛肉都得精打细算。每个礼拜去菜市场,我几乎能把整个菜市场转遍了,就为了买到新鲜又便宜的蔬菜。有一天,住一楼的裴大姐说五棵松的菜市场价格便宜,我便打听着找到五棵松菜市场,芹菜、芸豆和西蓝花果然便宜不少。再后来,我还摸到新发地果蔬批发市场,这里的水果和蔬菜都是批发价,就是路远了点儿,来回跑一趟总共要倒六回公交车。从住的地方去新发地也可以乘坐地铁,两头坐五站公交车,省时也省力。但是,乘坐地铁不能享受老年人免费乘车优惠。我一到北京就去派出所办了暫住证,办下暂住证来就能去办理老年人乘车证,每天乘坐公交车能省下不少钱。每回去新发地,我尽量多买一些食材,因为这一趟跑下来,我的血压一晚上都降不下来。从青岛带来的降压降脂药已经吃完了,在北京的医院开药享受不了医保,吃那么贵的降压药,我的血压只怕是会越来越高。
7
有一天,我误打误撞走进胡同里的一座寺庙。这所寺庙隐蔽在市井深处,从外面压根儿看不出宝相,也看不出庄严。如果不是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悯慈庵”三个字,我还以为这里是某个王府的深宅大门。悯慈庵异常清冷,也不卖门票,只有几位师父和一些居士在寺里操持。前些年,我已经在青岛的湛山寺皈依,我从卡包里找出我的皈依证,寻到一位左脸颊有一块红痣的师父问道,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师父很是和善,口诵佛号双手合十,说是欢迎有缘人前来随喜。悯慈庵里很是幽静,徘徊在寺庙里,让人很难相信这里身处闹市。我当即就喜欢上了悯慈庵,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谓的缘分。我再次寻到左脸颊有红痣的师父,问道,我以后可不可以来寺庙做义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怕师父误以为我是来北京旅游的,赶紧接着解释道,我是青岛人,在北京陪外孙女读大学,外孙女考上了国家戏剧学院,是表演系,我住的地方离悯慈庵很近,我可以每天都过来。
就这样,我在北京也有一处安放灵魂的地方了。此后,我差不多每天都去悯慈庵,打扫卫生、看守香火、接待居士、诵经礼佛,有时候也会帮着做做素斋。每次轮到我在大殿看守香火的时候,趁着大殿里没有人,我都会为观世音菩萨磕一百零八个头,一直磕到腰膝酸软。我进过无数寺庙,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大殿上磕头礼佛过。如今,我的造化能够让我独自占有整座大殿,这就如同观世音菩萨只接待我一个人,只过问我一个人的疾苦。因此,我磕头的时候,不仅心要虔诚,一跪一拜一磕头都做到一丝不苟,唯有心诚才能感动观世音菩萨,保佑贝贝将来能够成为国际大明星,让我和芳芳早日脱离苦海……
贝贝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平日里,芳芳中午不回家吃饭,我正好在庙里吃素斋,省了钱,做了善事,也安了心。下午四点左右,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好饭,芳芳也就到家了。因为要去悯慈庵做义工,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跑新发地买便宜蔬菜了,这事儿让我纠结了好一阵子。还好,不久之后,我发现了一个买到便宜蔬菜的窍门儿。gzslib202204011743
租住的小区里开了一家蔬菜店,店里为了吸引顾客,打出不卖隔夜菜的招牌。蔬菜店从晚上七点开始,每过一个小时,蔬菜就降价两折。于是,每天晚上等芳芳吃完饭,我洗好餐具收拾好厨房,就跑到蔬菜店里,坐等着蔬菜打折。我一个无事可做的老太太,能为家庭多省一分是一分。蔬菜店里晚上打折的规则是这样定的:晚上七点打八折,八点打六折,八点半打五折,九点打四折。蔬菜店晚上九点半关门,关门前,所有的菜都是两折卖。晚上七点后,蔬菜店里熙熙攘攘都是小区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都是瞄着打折蔬菜来的。因为人太多,甚至影响到了正常买菜的年轻人。蔬菜店的经理也没办法,规则是他制定的,他就得承受规则带来的后果。有时候,店里的人实在挤不开了,经理也会出面,劝说大家到店外等。开店的张嘴往外撵人不容易,大家都会觉得脸上无光。住对门的柳大爷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到你店里来的就是上帝,往外轰人是什么道理,有失体统!不满归不满,大家毕竟都从蔬菜店得到了实惠,只好阴沉着脸散到店外去等。等待过程中,不时有人进店察看一下自己想买的菜还剩下多少。大家之所以七点钟就去蔬菜店,是因为有些菜品量少,眼看着等不到九点半的两折,就只好提前下手,买到六折五折菜也是赚了。
周四去蔬菜店前,我都会在微信里问一下贝贝,想吃什么菜?贝贝对我每回的询问很是不耐烦,大多时候她都只回复两个字:随便。有一回,贝贝回复了五个字:吃回锅芹菜。贝贝这样的态度,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放弃了熟悉的生活环境,为了她跑到北京来陪读,搭上我的所有时间和所有退休金,换来的竟然是她对我的爱搭不理。如果养成这样的不良习惯,以后如何跟其他影视明星相处,如何应对各路媒体记者。即便是在我和芳芳的看护下贝贝没有负面的男女关系问题,也会被媒体嘲讽是没有素质、没有教养。
到了蔬菜店,我先去看了一眼芹菜,还剩下四扎,只有一扎还算水灵。我看了一眼时间,才七点半,距离两折还有两小时,这期间如果有人进来买芹菜,肯定会把那扎水灵的挑走。前后思量有十分钟,眼看着有一个刚刚下班的女孩走过来,眼神瞄向芹菜,我赶紧抓起那扎水灵的塞进塑料袋里。接下来,我拎着这扎水灵的芹菜,在狭小的蔬菜店里足足晃悠了两小时,最终买到了两折菜。
8
芳芳最近有些奇怪,变得话越来越少。她先是辞去了餐厅服务员的工作,注册了外卖骑手。芳芳说送外卖辛苦一点儿,但是比在餐厅里赚钱多。贝贝的开销越来越大,除了高档化妆品还要穿名牌衣服背名牌包。如今的孩子,都是没心没肺的主儿,买个包花两三万块钱不眨眼,也不想想自己的妈妈要接多少单外卖才能赚回来。我已经感受到了经济压力,因为芳芳有时候还问我要钱。说是借钱,其实就是要钱,我们三个人是同一个经济体,哪有什么借贷归还一说。我的退休金本来只够我们三个人吃饭的,芳芳问我要钱,我只能从口粮上节省了。现在,家里买米都是买两种,九块钱一斤的五常大米是给贝贝吃的;三块五一斤的普通大米,是我和芳芳吃的。如此一来,电饭锅要蒸两次米饭,电费又要多费一倍。后来,我灵光闪现,想出一个妙招儿:从超市里花两块钱买了一个铝质饭隔,用钳子把饭隔规整成合适尺寸,放在电饭锅里间隔两样大米。我的手工饭隔不能做到完全隔离,吃米饭的时候经常能嚼到筋道十足的米粒,那个感觉挺好的,就像小时候吃萝卜馅包子咬到一粒肉丁。电饭锅隔离做到了,接着又出现另外一个问题:好大米和普通大米的吃水不一样。好大米吃水少,普通大米吃水多。水放多了,影响贝贝的米饭的口感。水放少了,我和芳芳就得吃夹生米饭。我反复试验着放不同规格的水量,终究难以平衡两种大米的吃水量,最后也只好放弃试验,煮饭的放水量以五常大米为准。因为贝贝正在长身体,我和芳芳每个礼拜吃两天夹生饭算不了什么。好在贝贝已经读大三了,明年进入实习期就能接戏了,我和芳芳的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周五下午,我从悯慈庵出来,看到路边一男一女两个环卫工人在聊天。两个人看上去都有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女的操一口山东口音,正跟男的唠家常。我禁不住好奇,停住脚步,问那个女的,大妹子你多大岁数?那女的迟疑一下,大概也听出我的山东口音,她说自己五十九岁。我又问道,你们环卫工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男的是河南口音,他说一天早晚干八个小时,一个月三千块钱。女的补充说,要是礼拜天不歇双休日,能拿到四千块钱。我接着问,我今年六十二岁,环卫局还要我这个岁数的吗?男的摆了摆他黢黑皴裂的手,说六十岁以上的不要,语气里带着年龄优势的自豪感。
我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小跑地回家做饭。一路上,我打定主意,我要去环卫局扫大街,一个月多赚四千块钱为芳芳减轻压力。环卫局不招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但我有办法,悯慈庵赵居士的丈夫是环卫局的一个处长。我跟赵居士很聊得来,她说她丈夫就负责招聘和管理环卫工人。通过赵居士做丈夫的工作,我去环卫局扫大街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我毕竟才六十二岁,比规定的岁数只大两岁。一想到下个月就有四千块钱进账,我今天多买了一盒带鱼段。我还把电饭锅的铝质饭隔去掉,焖了一锅五常大米饭。我特意给芳芳打电话,让她晚上回家吃饭,我们一家青岛人好久没有吃鱼了。芳芳最近不怎么回家吃饭,因为要随时随地接单,肚子饿了就会在外面胡乱对付一口。
9
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时间办理完手续,我终于穿上了红黄马甲,变成北京的一名环卫工人。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上班第一天就惹出了大麻烦。
到环卫局报到后,我被分配在第九组。第九组的组长姓马,马组长说上面有人关照我,给我分一个活儿轻省的路段。我当时眼眶子发热,差点儿落泪,心里十分感激赵居士和她的丈夫。马组长分配完工作,我们一众环卫工人便推着工具车上工。找到我负责的路段,顿时傻了眼,这段路的活儿压根儿就不轻省,马路两侧全都是厚厚的落叶,看上去至少有十天半个月没打扫。我心里没有抱怨,兴许是马组长搞错了。即便是没有搞错,我能得到这份工作,也該珍惜、知足。于是,我便撸胳膊挽袖子清扫起来。地上的落叶很厚,扫不到十米远,树叶就装满一车子;两个小时扫了不到一百米,我已经推走了十车树叶,累得我浑身冒汗。仅仅是累也就罢了,我一边打扫还一边遭人嫌弃,尤其是一些年轻人,他们应该是跟贝贝相仿的年纪。我知道社会上有职业歧视,所有人都瞧不起环卫工人。于是,我置若罔闻,闷着头只管扫我的大街。几乎没有午休,也没有吃午饭,我整整干了十个钟头,我负责的路段才只清扫了一半。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赶忙赶回环卫局的存车处,换好便装回家做饭。今天是周六,贝贝还要回来吃饭。这一顿饭,做得也是心不在焉,炝炒芹菜都忘了放盐。贝贝吃了两口就把碗筷扔下,说不合她的胃口。这个丫头越来越挑食,经常晚上在外面吃饭,也不通知我一声,害得我白做饭了。我今天没有心思跟贝贝说教,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那半条还没有打扫的马路。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不能连工作都完不成,万一被马组长知道了,汇报到赵居士的丈夫那里,我多没面子啊。匆匆收拾完碗筷,我便出门了。芳芳背起送餐的保温箱,也要出门。她问我,是去菜店买打折菜吗?我说是,便跟芳芳一起下楼。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我问芳芳,人家送外卖都把保温箱放在后车座上,你怎么背在身上?芳芳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换了一辆能折叠的电动车,没有后座,只能背在身上。gzslib202204011743
这天晚上,我一直干到后半夜,终于把我负责的路段清扫干净。就在我坐在路边歇息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头晕,晕到我不得不就地躺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北京深秋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大城市里的现代人真是可怜。青岛有秋老虎,我小时候没有电风扇,青岛人在秋天的晚上都会在街道上乘凉。波螺油子的路面上摆着马扎和小板凳,我爸爸会指着夜空里的星星给我讲故事。爸爸的故事不太多,所以会把同一个故事反复讲,例如牛郎织女的故事。爸爸说,那三颗连成一条线的星星是牛郎星,中间大一点儿的星星是牛郎,两边小一点儿的星星是牛郎和织女的两个孩子,牛郎用一条扁担挑着两个孩子,所以才会连成一条直线……故事听到这个时候,我和妹妹就睡着了,爸爸妈妈分别把我们姊妹俩抱上床。
在马路牙子上躺了足有半个钟头我才慢慢缓过来,我知道这是疲劳过度引起的高血压导致的。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吃降压药了,青岛的医保买不了北京的药,为了省钱,我只能仰仗佛祖保佑。深夜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贝贝已经睡着了,而芳芳还没有回来。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叫外卖吗?心里想着芳芳,我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芳芳已然睡在我身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没有惊扰芳芳,起身去厨房做好三个人的早餐。我喝了一碗白粥后,就悄悄掩上房门,赶去环卫局存车处。我刚刚走进院子,就看见马组长双手叉腰,冲着几个环卫工人发脾气。看见我之后,马组长一脸怒气,问我,为什么把银杏树叶全都扫光了?我当时就愣住了,我来环卫局不就是扫树叶的吗?马组长说市民给区长热线打电话,投诉我们环卫部门清扫景观道的银杏树叶。原来,那条道路属于景观道,每年秋天要等所有银杏树叶落光之后才能清扫。看来人家说是照顾我没有错,那条路整个秋天才需要清扫一次。这事儿不能怪我,谁让他们事先没有跟我讲清楚。马组长听我辩解,他更加来气,说这条景观道的银杏树叶已经保留二十几年了。最后,马组长用羞辱的口气训斥我,你是刚到北京的吧?山东土老帽儿!
马组长一生气,给我换了一条路,这条路两侧都是国槐和杨树,每天早晚要清扫两次。
10
北京的春天来得真早,用师父的话讲,一夜之间,满城春色。
自打成了环卫工人,我去寺庙的时间少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精力有限,实在顾不过来。高血压时时困扰着我,头晕的时候,我不得不在街边的长椅上躺下歇息。在长椅上也不敢躺太久,万一被马组长看见,我超龄的事儿就露馅儿了。被环卫局辞退是小事,万一连累到赵居士的丈夫,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想到这些,我赶紧从长椅上爬起来,接着扫我的大街。北京的街头多是杨树和槐树,春天一来,杨絮满天飞,就算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回家也清扫不干净。真是奇怪,北京城为什么要栽种杨树,如果全都种银杏树该多好,秋天一来,北京就变成一座金色城市,那才是首都该有的气派呀。这事儿,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妈妈经常念叨的一句俗语,说是桃三杏四梨五年,憨蛋才种白果园。妈妈解释说,桃树三年结果,杏树四年结果,梨树五年结果,只有银杏树(青岛人称银杏树为白果树)要十年才能结果,所以只有很傻的人才会栽种银杏树。
打开保温杯,我坐在长椅上喝了一口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马组长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着我嚷嚷道,赵桂玲你坐着喝工夫茶哪,今天晚上全体加班,这条路上不能留下一点儿垃圾。我赶忙站起身来,问马组长,这条路是不是又要过外宾?马组长冲着我挥挥手说,你一个扫马路的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好好干你的活儿就是了。说完,马组长从车里递出一个塑料袋来,说今天是端午节,环卫局请大家吃粽子。我负责的这条马路经常过外宾专车,所以也就經常加班。真想不到,外国元首来访能影响到我的工作。我每回想到这种因果关系就觉得神奇,加班的时候也不觉得难熬了。等我以后回到青岛,可得把这事儿跟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姐妹们说道说道。
想到贝贝马上就要毕业,很快就能拍戏赚钱了,我心里就会踏实很多。四年来,虽说日子过得辛苦,可毕竟把贝贝这棵小苗培养成了树,一棵没有长歪的树。树只要不长歪,成材是迟早的事儿。贝贝将来成了大明星,记者采访她的时候,她肯定会感恩姥姥的付出。那个时候,我和芳芳应该回到青岛了,就算是在电视机里听到贝贝说这番话,我这个当姥姥的也知足了。时至今日,芳芳和贝贝都不知道我在扫马路,她们以为我每天早出晚归是在悯慈庵做义工。逢有加班的时候,芳芳问我怎么半夜才回家,我都说是寺庙里有活动。其实,芳芳也一样,她肯定也有事儿瞒着我。以前,她送外卖,工作到晚上八点就回家了。最近多半年以来,芳芳经常在凌晨两三点才回家,我不相信两三点还会有人叫外卖。为此,我问过芳芳,是不是在外面做别的事情。芳芳大概知道我指的“别的事情”是什么,她苦笑着摇摇头,说她如果能干别的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我又问她,你以前都是上午十点出工,现在怎么下午才出工。芳芳说晚上点外卖的多,不用像白天那样耗时间。自打被我盘问过之后,芳芳开始像以前一样上午十点出工,但她还是会在凌晨以后回家。直到有一天,我扫马路的时候,看见躺在长椅上睡觉的芳芳。折叠电动车被链锁锁在长椅上,芳芳枕着保温箱睡得很香,口水都流到了地上。我穿着环卫工人的红黄马甲,没敢叫醒芳芳。我走到马路对面的饮品店,给芳芳买了一杯超大杯的热焦糖玛奇朵,轻轻地放在长椅上,悄悄推着清扫车走开了。那一刻,我断定芳芳晚上肯定还在外面做别的事情,自从我怀疑她之后,她便上午出门,出门后就找地方补觉。芳芳在外面到底做什么事儿?她应该不会干那种不体面的事儿,芳芳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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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半,终于又清扫完一遍负责的路段,我感觉身上已经冒汗了。就在我推着清扫车往回走的时候,一团杨絮扑面而来,沾到我汗津津的额头上。我看了一眼马路,刚刚清扫过的路面上又落下零星的杨絮团,这玩意儿怎么没完没了呢?就在此刻,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紧接着腿脚酸软。我想伸手扶住清扫车,可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待我想伸左手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子就像一条从晒衣架上飘落的裤子,软塌塌地伏在了地上。我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还有一种濒死的恐惧感。医生曾经警告过我,让我必须按时按点服用降压药和阿托伐他汀。可是,青岛的医保不能享受北京的福利,药店里的阿托伐他汀五十二块钱一盒,一粒药合七块钱,穷人哪里吃得起。在青岛开药倒是能走医保,可是医生一次最多开一个月的药,我总不能一个月回一趟青岛开药吧,高铁来回一趟票价就是一个星期的菜钱。gzslib202204011744
躺在冰冷的马路上,我用左手掏出手机,想给芳芳打个电话。找到芳芳的电话号码后,我又犹豫起来:芳芳若是正在派送外卖的路上,她怎么来管我?她来管我,就会耽误送外卖,就会遭客户投诉,平台就会扣她的钱……再说了,芳芳真的来了,我扫大街的事情也就暴露了。就在我犹豫的当口儿,马路上走过来一对年轻情侣。女的俯下身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头晕,躺会儿就好了。男的问道,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我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叫救护车,我听环卫局的工友说过,救护车的费用很高,比租最好的商务车的价格还要高好几倍。这对小情侣扶起我,把我架到路边的长椅上,这个长椅就是芳芳睡过觉的长椅。我坐在长椅上大口喘息着,感觉右半拉身体越来越僵硬,身子不由自主地滑落到地上。我听到女的对男的说,赶紧打120叫救護车。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先是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上。唉……到底还是叫救护车了,这一趟不知道要向我收多少钱。救护车里有一个女医生,她看我睁开眼,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我说,我觉得不太好。女医生说,你不要睡觉,跟我讲话,现在已经上西直门桥了,马上到医院。还没等我讲话,我就觉得救护车在急刹车,接下来车子便不动了。女医生抬起头来,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道,前面的路虎车走得好好的,突然撞到护栏上,幸亏我躲闪及时。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惊恐了,只是担心明天外宾车队路过时,马路上飞着一团团杨絮会不会抹黑北京的形象呢?这一回,不再是外国元首影响我的工作,而是我这个小地方来的老年妇女没有完成工作,影响到国家的外事活动。这事儿要是细究起来,我年龄作假就败露了,势必连带赵居士的丈夫……这可如何是好?还有,今天晚上贝贝和芳芳回家见不到我,肯定会着急地四处找我,我扫大街的事儿也就包不住了。最近,贝贝回家也很晚,说是见导演,跟导演吃饭说戏。有一回,贝贝比芳芳回家还晚。我跟芳芳说过,最近贝贝应酬太多了,是不是该给她上上紧箍咒了?芳芳说,贝贝已经长大了,应该有一些应酬,这是演艺行业里不可避免的。人家当妈妈的这样说了,我这个当姥姥的也不好多管多问。接下来,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屋外乘凉的秋夜,脑海里还浮现出父亲把我背在后背上回家的情景。其实,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装睡,装睡就是为了能伏在爸爸温暖的后背上回家。
我太累了,眼皮涩涩的,日子就像麻药一样,让人一点儿一点儿失去知觉。我要紧紧箍住爸爸的脖子,回家,睡觉,好满足啊。临睡前,我听见医生说,普通的老年中风,不严重……
二、屠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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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贝贝要努力,不要辜负妈妈”和“贝贝要加油,给姥姥争口气”这两句,这两句话二十年如一日在我耳边回荡着,我的降生似乎就是为了成就另外两个女人的虚荣心。这两位女性其他的唠叨则是随机的,但是内容大抵相似,都是鞭策、激励、督促之类的,偶尔夹杂着妈妈从手机上学到的心灵鸡汤话语。理智告诉我,要对妈妈和姥姥心存感恩,因为她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姥姥能做一星期不重样的菜,而且她能够满青岛转悠着买到最便宜、最新鲜的食材。我们家餐桌上划分出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是剩菜剩饭,是姥姥吃的;另一个区域都是现做的新鲜饭菜,是我吃的。妈妈可以兼顾两个区域里的饭菜,她如果夹剩菜夹多了,姥姥也会制止,说剩菜里有亚硝酸盐,不健康。所以,我看到姥姥只吃剩菜剩饭的时候,我心里会有一种在给姥姥下毒的罪恶感。以世俗的眼光看,妈妈和姥姥对我360度无死角的呵护,简直让我幸福到爆。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姥姥周到的膳食,加上妈妈随时随地的心灵鸡汤,早就导致我营养过剩,我吃着想吐,听着想死。
姥姥一直称呼我是“世纪宝宝”,她总觉得我应该与众不同。她每回说“世纪宝宝”的时候,语气里都洋溢着神圣感,尤其是对外人说的时候。当我问姥姥“世纪宝宝”与普通宝宝有什么不同时,姥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沉默一会儿才对我说,世纪宝宝一百年才有一个。我纠正姥姥,说不是一个,我们全班都是世纪宝宝,全世界有几亿个世纪宝宝。我还对姥姥说,时间如果以百年计,任何一年出生的宝宝都是一百年才有一拨。姥姥大概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话锋一转,说姥姥总给你做鱼吃,你的脑瓜子就是聪明。姥姥说这话的口吻,仿佛是我能够发育出大脑,都得归功于她给我做鱼吃。
其实,姥姥最大的特征是焦虑,凡事都能看到最坏的一面。例如,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说我最近上课不安心,姥姥听到后,便觉得我早恋了,早恋肯定影响学习,影响学习肯定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肯定要去打工,一个长相俊俏的打工人只能被老板……姥姥似乎已经看到流氓恶霸强抢民女的画面。姥姥不仅自己焦虑,她还要制造焦虑气氛,让我妈妈跟着她一起焦虑。她会对我妈妈添油加醋地描绘我如何上课不安心,最终要达到我妈妈如果再不出手制止,我便跌进万劫不复深渊的效果。
至于我妈妈,我甚至有点儿害怕她,因为她比姥姥还让我头疼。在她没有新的心灵鸡汤灌输给我的时候,她会不住地给我下达生活指令,诸如“手机距离眼睛远一点儿,手机看得是不是太多了”“走路要挺胸抬头,要有艺术范儿”“走路要轻盈,不要拖着脚后跟走”“刚才见了李叔叔为什么不微笑”“同学叫你,你不要那么大声回复,要矜持要有淑女状”……等到有了微信之后,我妈妈最热衷的便是晒她和我的自拍合影。她可以一口气拍上上百张跟我的合影,从中挑出我们俩全都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然后发到朋友圈里,等着看朋友们赞美“呀!简直是姐妹照啊”,之后她才假装谦虚地回复“皮肤不行了”。其实,我妈妈的皮肤非常好,细腻得像少女一样富有弹性。妈妈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她不可爱,她的严厉淹没了她身上的温度。所以,当我受委屈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向谁去倾诉。
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忘了带钥匙,偏巧赶上姥姥去沙子口码头买鱼。进不了家门,我只好在街上闲逛,居然遇到了朱涵同。朱涵同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初中转学去了开发区的中学。在小学期间,我就能感受到他对我有好感。可那回见面的时候,他竟然对着我油腔滑调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惹得与他一起的三个男生哄笑不止。我当时有些恼怒,就不想再理会朱涵同,可他带着三个小伙伴一直尾随着我。走到泗水路的时候,幸亏被两个保安发现了,才把朱涵同他们赶跑,并把我送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询问我的时候,我把朱涵同揭发出来,据说警察后来去了朱涵同的学校,他还因此受了处分,好像是留校察看。这件事情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一直到上大学后,我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才明白朱涵同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那个年龄的小男孩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喜欢的女生示好。唉,也不知道朱涵同现在怎么样了,那次因为我受到的处分会不会影响他。gzslib202204011744
通过这件事,妈妈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不正,不要跟任何男生来往。妈妈训斥我的时候,姥姥会时不时插嘴,要我从妈妈身上接受教训。闻听此言,妈妈把矛头迅速转向姥姥,并控诉姥姥和姥爷自私,说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工作,才导致她早恋早生孩子……
于是,妈妈便跟姥姥吵了起来。从她们俩争吵的内容,我能判断出,妈妈在我这个岁数已经开始了早恋。怪不得妈妈那么早生下我,她们那个时代难道不知道使用安全套吗?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便有男同学开始给我递小纸条,说一些情啊爱啊之类的话。我对这些男同学没有丝毫兴趣,他们都是一些小屁孩,又丑又傻又幼稚,根本配不上我。我虽然不喜欢这些我看不上的男同学,但是我喜欢收到他们写的情书,谁让我是校花呢。一直到高三那年,令我心动的男孩终于出现了。他叫王宇豪,是前一年没有考上大学,今年插班进来的复读生。王宇豪长得很像蔡徐坤,不仅长得像,身高也跟蔡徐坤差不多。进入高中后,男同学就像是集体发情了一样,我隔三岔五就能收到男同学的情书或小礼物。有一天,我还收到过一个苹果手机。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让我很是心动,因为我早就想换掉已经用了三年的小米手机。可是妈妈说什么都不让我收手机。我说,我不知道是谁送我的,所以不知道该把苹果手机退还给谁。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是谁送我的苹果手机。那天早晨,我走进教室打开课桌,就看到了没有拆封的苹果手机。因为没有找到小纸条,所以,我只好举着手机大声问道,这是谁的手机?教室里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苹果手机,男生的眼神里是钦佩迷惘困惑,女生的眼神里是羡慕嫉妒恨。最终也没有人认领手机,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哪位献的殷勤。最后,我只好听妈妈的话,把苹果手机交给班主任老师处理。
其实,我最期待的是收到王宇豪的情书,可他整日里一副心无旁骛读圣贤书的样子,压根儿就没有理会过我。班主任老师大概怕影响我,始终没有告诉我是谁送我的苹果手机。既然不知道是谁送的,我权当是王宇豪。因为王宇豪的家境应该不错,他用的就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穿的也是复古限量版的耐克鞋。把苹果手机交给老师后,我留意观察王宇豪整整一个星期,他看我时的眼神竟然有些慌乱,甚至还有些脸红。于是,我十分笃定,苹果手机是王宇豪送的。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为什么不给我写几个字呀,男生真是笨啊!我退还礼物,王宇豪会不会误会我不喜欢他呢?我觉得有必要向王宇豪解释一下。于是,我第一次给男生写了小纸条,解释妈妈不让我收受男生的贵重礼物。我在小纸条里做了暗示:虽然退还了苹果手机,但是不影响我们做好朋友。我担心王宇豪理解成礼貌性敷衍,又在小纸条里赘述道:从你进入我的视野那天起,我便注意到你了,你长得好像蔡徐坤,他是我最喜欢的艺人……
2
海参大概是世上最难吃的海味。姥姥每周去一趟沙子口码头,一次买回来够吃一个星期的新鲜海参和鱼。鱼是我们三个人吃的,但是,海参只有我一个人吃。因为姥姥听一位老中医说过,青岛连续五年来的文理科高考状元,都吃过他家卖的海参。面对金钱考量的时候,姥姥总是能够保持清醒,不轻信,不盲从。姥姥嫌老中医家卖的海参太贵,她就每周一趟跑沙子口码头,而且买的是新鲜海参。姥姥的这个做派,很像是去实体服装店试完衣服,扫码服装吊牌后去网购。妈妈的服装店倒闭,就是因为姥姥这种人太多了。新鲜海参有特点,那就是又腥又硬又咬不动。海参的功能,就是让我对早餐丧失了兴趣。如果每天早晨仅仅是吃新鲜海参,或许会让我好受一点儿。比吃新鲜海参还让我倒胃口的是姥姥和妈妈的循环唠叨。姥姥说她拖着风湿老寒腿,忍受着肩周炎,从沙子口码头背回来的海参,我怎么还会嫌弃腥硬咬不动。这样的低质量唠叨毫无逻辑,难道姥姥背回来的是鹅卵石,我也得咽下去吗?姥姥本来在厨房里唠叨,她为了强调后面唠叨的内容,特意走出厨房站在我的跟前,说她一个月的退休金刚刚够她跑四趟沙子口码头,还唉声叹气,说海参越来越贵。
在姥姥打嗝的间隙,妈妈适时插入进来。妈妈不像姥姥,把海参和鱼的价格说得那么笼统。妈妈像个称职的会计,说这个星期的英语辅导费九百块、数学辅导费七百块、舞蹈课八百块、表演课一千六百块……朝晖透过阳台玻璃上“五子登科”的剪纸照射进来,洒在妈妈的脸上,也把她喷涌而下的唾沫星子照耀得缤纷闪亮,大部分落进我面前的海参汤里,让我丧失了最后一点儿胃口和耐心。于是乎,我在两个女人的循环唠叨中,背负着好几千块钱债务逃离家门。那个时候,考上大学、远离我生命里的这两个女人,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在我的眼里,姥姥和妈妈就像是两个赌徒,她们押我将来会成为女明星。于是,她们倾其所有,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生活和我们唯一栖身的房子。想到这些,我非但不再有感恩之心,甚至还对她们生出怨恨。我最亲近的两个人,让我背负着莫大的压力。我经常会想,如果我爸爸还在,他会不会改变我目前的处境?都说父亲疼女儿,我相信如果爸爸在世,我的状况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对于爸爸,妈妈几乎从来不提及,我都是听姥姥说起的。姥姥说爸爸是一个混社会的小痞子,早早就把妈妈给祸害了。姥姥还说爸爸这种人是来讨债的,说我妈妈前世欠了爸爸的债。对姥姥的这种说辞,我心里很是反感。有时候,我会为爸爸妈妈辩解,说妈妈在家里得不到爱才会早恋。说到这些,姥姥便不再诟病爸爸,她心里应该觉得我的話有几分道理。
读高三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上艺考的辅导班。这些辅导班大都有相关院校的老师参与,辅导老师对每个学生家长说着几乎一样的评语:你的孩子非常优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有潜质的好苗子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孩子经过四年科班学习,将来肯定会成为第二个章子怡。妈妈和姥姥就是被这样的话术蛊惑了,为了不让我“出意外”,她们毅然决然地卖掉青岛唯一的房子。可不是嘛,成为章子怡第二,青岛的一套房子算什么,就算是一套别墅也不在话下。其实,我当时听到这些话术的时候,也禁不住怦然心动。
因此,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开始发奋努力地复习功课。在学习方面,王宇豪给我很多帮助,甚至还能和我分享他高考的心得和经验。在他侃侃而谈时,我无限崇拜地注视着他,发现他的双眸熠熠发光,那是一个少年最纯真最美好的高光时刻吧。王宇豪向我描述着心中的圣殿,而我跟他一起仰望苍穹。偶尔对视时,看到他嘴角上翘的弧度,心中便如小鹿奔过潺潺小溪时激起水花四溅。gzslib202204011744
我还当面向他解释没有收受苹果手机的原因,王宇豪有些羞涩,他慌张地把话题岔开。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也像很多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幼稚、一样不知所措。那天黄昏,我们俩约在操场的樱花树下见面。王宇豪岔开话题后,他往前助跑几步,跳起来抓住樱花树旁边的单杠,“呼呼呼”连续做了几个引体向上。在那个初春傍晚,我们俩依靠在单杠边上,一边说话一边望着彼此的眼眸。如今想起来,那是我今生凝望过的最干净最清澈的眼睛。我们俩不知道怎么越靠越近,后来,王宇豪吻了我。那一刻,一股超强电流瞬间走遍全身,我披着火光奔跑在小溪边,色彩就跟宫崎骏动画里的一模一样。一不小心,我便失足落进溪水里。我感觉到溺水一般的窒息,头脑里一片空白,嘴里只有吐出来的气泡,没有一丝丝进去的气体。直到王宇豪松开我的身体,拍了拍我的脸蛋,我才猛然清醒过来。“哗啦!”一下子,我从溪水中探出脑袋。睁开眼,我发现我和整个世界石化一般定格,随风摇落的樱花花瓣缤纷成唯一动态……
最后,是姥姥叫我的声音才把我唤回人间。原来,姥姥在学校门口接我下晚自习,直到同学们都走光了,她才找进教室,找到操场上。姥姥说把她吓坏了,她以为我被坏人带走了。这就是我姥姥,遇事总往最坏处想,她能把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天想象成地狱。
高考结束第二天返校,同学们叽叽喳喳相互比照高考答案。参照王宇豪的答案,我知道我的分数肯定远超艺考分数线,心中顿时坦然。王宇豪也很满意,他觉得他的分数人大保底没问题,也有搏一把进北大的可能。离开青岛,离开妈妈,离开姥姥,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开心呢。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想约王宇豪一起去毕业旅行。王宇豪似乎有些犹豫,但他还是答应了。这个时候,班主任老师走过来,把那部包装完好的苹果手机交给我。班主任老师说她始终没有调查出是谁送我的苹果手机,所以最终还得由我来处理。我欣然接过手机来,怪不得一说手机的事儿,王宇豪神态就不自然,原来老师不知道是他送给我的,所以也没有把手机还给王宇豪。此刻不同了,我和王宇豪算是男女朋友,男朋友送女朋友一部手机实属正常。我开心地撕开苹果手机的包装,掀开盒盖后,发现里面竟然有一张纸条,我心里的甜蜜快要溢出胸腔。在心里,我一直嗔怪王宇豪不给我写情书,原来他早就想对我表明心迹,是我拒绝了。还让我奇怪的是,他是怎么把纸条塞进完好的包装里的?我打开纸条,看了一眼站在我面前的王宇豪,他的脸涨得通红,男生就是这么幼稚又局促。我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很是潦草,潦草得甚至有点儿丑陋:
贝贝:
上回把你弄哭了,我很难过,送你一个手机,算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朱涵同
那一刻,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等我抬起头来,王宇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年之后,如果回忆起我的初恋,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人依然是王宇豪。虽然,他骗走了我的初吻。可是,他毕竟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生。
3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奋得快要晕过去。试问,哪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不想成为章子怡第二呢?拍戏、剧组、红地毯、镁光灯、巴黎影展、戛纳电影节……我未来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我的身边再也不是妈妈和姥姥,而是助理、保镖和经纪人。一个干涩的声音把我从红地毯拉回到高三的教室,王宇豪一脸歉意地站在我面前,向我表示祝贺。我淡淡地道一声谢谢,让自己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王宇豪说他被人大新闻系录取了,还说人大距离我的学校不远,以后可以经常去看我。我不想跟欺骗我的男生多说一句话,便收拾起背包,骄傲地走出教室。未来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以后哪有时间让你去看我,哼!
回到家中——其实是小姨姥姥的家。卖掉房子后,我们三口又搬进姥姥妹妹的那处房子里。当着我和小姨姥姥的面,姥姥说过无数回,将来等贝贝成了大明星,给小姨姥姥在青岛买一套大别墅。有了这个似是而非的许诺,我们三口人便心安理得地在小姨姥姥的房子里白住了多半年。瞧见了吧,我还没有到北京,身上已经背负两套青岛别墅的债务了。回到家中,妈妈和姥姥张罗了一桌子海鲜,还有我最喜欢吃的梭子蟹。因为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已经打电话告知妈妈了。我心里清楚,妈妈和姥姥背负的心理压力不比我小,让她们尽早知道我被国戏录取,她们的心理压力也能尽快得以释放。就算是我的肩膀稚嫩,但是看到妈妈和姥姥替我负重,我还是于心不忍。说真心话,我能够考上国戏,幸亏有妈妈和姥姥的辛勤付出。基于这一点,我还是应该感谢我的两位亲人,她们也是我仅有的两位亲人。
妈妈接过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举着通知书跑到阳台上,说是要看看清楚。姥姥已经为我剥出一碗梭子蟹肉,让我去洗完手赶紧来吃。我十分讨厌姥姥给我剥蟹肉,因为掰、咬、扯、抠梭子蟹,也是吃蟹的乐趣之一。姥姥总是剥夺我吃梭子蟹的一半乐趣,她还自以为是,说我咬梭子蟹没准会划伤自己的脸,做大明星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的脸。去年冬天,有一回姥姥给我剥蟹肉,还被蟹钳拐了一颗牙齿下来。姥姥满嘴是血,染到雪白的蟹肉上,搞得我整个冬天都不想吃梭子蟹。姥姥凑热闹,也跑去阳台上跟着妈妈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吃完一碗蟹肉,我听见阳台上传来抽泣的声音。我赶紧跑去阳台,看到妈妈抱着姥姥,两个人正在相拥而泣。我忍不住走上前去,抱着妈妈和姥姥,三个人在阳台上一起哽咽。
姥姥率先止住眼泪,说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让我和妈妈赶紧进客厅吃饭。妈妈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对我说,她和姥姥刚刚做了一个决定,要去北京陪我一起读完四年大学。
闻听这个消息,我就像一个精疲力竭攀上悬崖的人,转瞬又被推下悬崖。脱离妈妈和姥姥的束缚,是支撐我走到今天的信念。可妈妈和姥姥的决定,就如同一个噩耗,又把我送回到地狱。妈妈的理由很充分,说我太漂亮容易被社会上的坏人盯上。我几乎用怒吼的音量喊道,我在学校读书,不接触社会。妈妈说,学校里也不全都是好人,学校里也有坏老师和坏同学。姥姥在一旁帮腔,说是她和妈妈要在我成为明星之前,全力保护好我。我说我进入大学,而且年满十八周岁,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我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不要妈妈和姥姥再为我付出了。姥姥摇了摇头,说女人只要没有结婚就还是孩子,需要大人保护。我说你们如果非要跟着我去北京,我就不上了。妈妈摘下围裙,说她和姥姥现在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在青岛或者北京都是同样要租房子住。我说北京租房子贵,你们去了北京怎么支付房租?怎么维持生活?妈妈说,我可以去北京打工,那么多北漂都能生存,我哪里比他们差?gzslib202204011745
妈妈和姥姥要去北京陪读,对于我来讲不亚于五雷轰顶。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们俩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压根儿无须经过我的同意。对于妈妈和姥姥来说,我就像是家里的那个拖把,什么时候扔掉换新的,她们压根儿不需要跟拖把商量。
4
在学校的靓男美女堆里,我的漂亮毫不起眼,我再也不是中学里那个骄傲的校花。最初考入国戏的兴奋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金刚鹦鹉飞进孔雀群里,金刚鹦鹉与孔雀拥有相同的五彩斑斓和亮丽,只是孔雀稍微扇动一下翅膀,人们便看不见金刚鹦鹉的身影。在青岛的麻雀群里,我作为金刚鹦鹉积攒起来的自信和骄傲,在我进入争奇斗艳的孔雀群后变得浅薄又可笑。我在想,当年我看麻雀们时的眼光,就是现在同学们看我的眼光。这股失落情绪困扰我足有半年时间,半年之后,我在北京动物园里终于找到我失落的原因。那天,我看着一只正开屏的孔雀踱着方步,以骄傲的姿态环顾四周。但是,当我看到孔雀头的时候,觉得还不如一只公鸡的头好看。一只长相不如公鸡的孔雀为什么那么骄傲?还不是因为一身漂亮的羽毛,它用五彩斑斓的羽毛吸引着异性的视线,也让异性忽略了它的长相。可不是嘛,羽毛是鸟类的衣裳,我的失落不就是源于我的服装嘛。
我的那些女同学大都家境优渥,穿一水儿的顶级名牌服装,甚至还有高级定制服装。而我的所有服装全部来自网购,网购时我还要比较价位,找出全网最低价。如今的艺人全都靠包装出道,包装的重中之重就是衣着服装。演艺圈里看重的奢侈品牌,不是一般家庭能够供得起的,遑论我这样的单亲家庭子女,我的妈妈只是一家湘菜馆的服务员。既然不能奢望名牌服装,我只好在化妆方面下功夫,每天在网上浏览大量的化妆品信息和化妆技艺。虽说女性化妆品也分等级,但即使再贵,其价格也只是顶级品牌服装的零头。
在接下来的寒假里,我细心研究了淡妆,也就是如何化出浑然天成自然美的妆。经过反复实践,我摸索出一套适合自己脸蛋的化妆术,看上去真的像是素面朝天,但是妆后的面庞更显青春和自然。在春节后的新学期里,我以全新淡妆入校。不露痕迹的素淡妆容,配上我略显质朴的服装,一个浑身散发清纯自然美的贝贝现身学校,果然吸引了不少男同学的目光。自此,我上了化妆瘾,不在脸上折腾一个小时,我都不敢出门示人。有一回,我逛街的时候把化妆包弄丢了。第二天,我没敢去学校,赶紧戴上口罩和棒球帽上街买化妆品。即便是把脸遮得很严实,我仍旧觉得自己像是赤裸着身体走在街上,因为我忘记戴墨镜了。
随着化妆技术日臻成熟,我也重新找回自信,与同学们的交流和沟通逐渐增多。有一回,我们班七八个同学约好出去吃饭,一进那家餐馆我便呆住了,因为我妈竟然在这里打工端盘子。妈妈看见我也是一愣,她随即走开,去服务别的餐桌。接下来,整整一晚上,妈妈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那天晚上,我食之无味,甚至都不知道吃下了什么东西。我时不时扫一眼端着盘子从我身边走过的妈妈,她的鼻尖和额头上闪着油汗混合的光亮,眼角眉梢挂着下垂的倦意。她时不时拢一把齐耳的短发,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朵后面,接着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我很难想象妈妈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是啊,她会想些什么呢?我正想着妈妈会想些什么时,便听到我身边的女同学薛紫涵的尖叫声,我扭头一看,发现妈妈端着一大份剁椒鱼头站在一旁,忙不迭地向薛紫涵道歉。原来,妈妈端着剁椒鱼头路过时,不小心把剁椒鱼头的汤汁溅到薛紫涵的博柏利风衣上。薛紫涵举着她的风衣袖口,在我妈妈脸前晃着,厉声叫嚷道,你怎么那么不长眼,这件风衣你赔得起吗!妈妈竟然不会做别的辩解,只会一个劲儿地道歉,平时训斥我的“风采”全无。我妈妈也真是的,偏偏招惹薛紫涵。薛紫涵是我们的班花,也是全班同学争相巴结的对象,因为她认识好几个制片人,是我们班目前唯一上过戏的人。这一刻,我简直尴尬到天上了,窘到连一句劝说的话都讲不出口。幸亏李伯言从中说和,把气呼呼的薛紫涵按下,并把我妈妈支开。我随着薛紫涵木然地坐下,像个木头人一样神情呆滞。也许是发现我的神态异常,李伯言对我开玩笑,指着远处的妈妈对我说,那个服务员长得还挺漂亮,真的很像你妈妈。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脸上呈现出什么样的神情,只觉得两颊发热,恨不得即刻逃離这家餐馆。
第二天是周六,早晨我低着头走出房间,低着头吃早餐,自始至终都没敢看我妈妈的脸色。好不容易吃完早餐,就在我低着头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对我说,你们学生真敢花钱,昨晚一顿饭吃了一千三百多,你以后还是少参加同学的饭局,我们湘菜馆从来不洗蔬菜的。我站在门口,转回头来对妈妈说,北京城里有那么多餐馆,你难道就不能换一家干吗?妈妈有些生气,把碗筷拍得山响,冲着我嚷嚷道,我打工赚钱供你上学,你嫌妈妈端盘子给你丢人了?我怕你觉得尴尬,我都没有上前跟你说话,你倒好,还怪罪我……
姥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从厨房里走出来“补刀”,说如果不是我妈妈在餐馆打工,一家人都要睡大街上。我忍不住反驳说,我可以住校,你们俩尽可以回青岛。说完,我便推开房门,从两个女人的唠叨声中逃离。
5
读大三的时候,便有同学开始接戏。我们班班花薛紫涵已经上过一部电视剧和两部网剧,都是女二号女三号的重要角色,她是我们班最火的一个。大概出于嫉妒,同学之间开始流传关于薛紫涵的八卦,说她跟某制片人上床,所以才会片约不断。还有人说,这个时代资本才是王道,只有财大气粗才能从孔雀群里脱颖而出成为凤凰。薛紫涵就是我们表演班的凤凰,一只年少得意的凤凰,同学们都想跟凤凰搞好关系,期待着她能带着自己上戏。某天,薛紫涵果真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她即将出演的一部电视剧招聘女三号,她跟演员副导演打好招呼,下午专门面试班里的女同学。于是,众孔雀们赶紧洗头、化妆、挑衣服,然后再去打印简历,准备下午前去面试。下午,同学们刚要结伴出校门,便遇到了郭思璐。郭思璐说她上午出去办事,就近去面试了,结果发现剧组已经内定了女三号,害得她大老远白跑一趟。众孔雀们闻听,顿时泄了气,蔫头耷脑地回到教室继续上课。晚上,从剧组回到学校的薛紫涵大发脾气,说是她为同学们争取到机会,同学们却放了演员副导演的鸽子。同学们解释说,是听郭思璐回来说剧组内定了女三号,大家才没去的。薛紫涵顿觉脸上无光,她问道,郭思璐在哪儿?我说,郭思璐家里有事儿,下午请假回天津了。一周后,薛紫涵所在的剧组开机,郭思璐成了那部戏的女三号。直到这个时候,孔雀们才恍然大悟,惊呼江湖套路深。gzslib202204011745
大三的下半学期,我们宿舍里发生了一起失窃事件,顿时把宿舍里的六个女生全都裹挟进来。其实,自从大二以后,薛紫涵就很少住校,她说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学校规定学生必须住校,每天晚上都有值班老师查夜。薛紫涵因为经常上戏,学校便对她网开一面。有天晚上,薛紫涵盛装走进宿舍,说是刚刚参加完一个影视圈大咖的聚会。作为女生,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薛紫涵之所以今天跑回宿舍睡觉,目的就是向我们这些鹦鹉炫耀,并接受鹦鹉们的追捧。那天晚上,薛紫涵到其他女生宿舍挨个显摆完了,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卸妆洗漱。第二天早晨,薛紫涵突然尖叫起来,说她价值三十万元人民币的钻戒不见了。在同学中已经成名成腕儿的薛紫涵自带一股威严,她把宿舍門关上,用半带威胁的口吻说,这枚钻戒是一个重要的大人物送她的,如果找不到的话,她不会善罢甘休。郭思璐与薛紫涵的关系最为亲密,她在一旁帮腔道,钻戒肯定还在这间宿舍里,如果没有人主动交出钻戒,那就只能搜每个人的橱柜箱子了。为了摆脱嫌疑,我们余下的四个女生只能交出钥匙,任凭薛紫涵和郭思璐搜查我们的私人物品。折腾了两个多钟头,我们四个女生的私人物品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仍旧没有找到薛紫涵的钻戒。在搜查过程中,我的私人物品是最少的,可是薛紫涵和郭思璐却用了最长的时间来搜查,她们俩把我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翻过来检查,甚至把我胸罩的夹层也掏出来。郭思璐用不屑的口吻讥讽说,居然用这么厚的垫子。对此,我很是气愤,低着头嗫嚅道,如果钻戒真的在这间宿舍里,只有郭思璐的橱柜没有搜查,谁敢保证不是她做的手脚。
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郭思璐,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薛紫涵对她说道,为了避嫌,你也把橱柜打开吧。郭思璐一直都以薛紫涵最亲近的闺密自居,此刻,听见薛紫涵要搜她的物品,顿感颜面扫地。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打开橱柜,让薛紫涵搜查。钻戒的确在我们宿舍里,但不是在郭思璐的橱柜里,而是在下水道里。没错!是我干的。早晨我进卫生间的时候,看到薛紫涵落在洗漱台上的钻戒,我坐在马桶上犹豫了五分钟,直到有人敲门催我,我站起身来,把那枚钻戒扔进洗手盆的下水管。我这样干的理由有两个,一是薛紫涵经常嘲讽我是“无产阶级”,二是她在湘菜馆对我妈妈说过更难听的话。
整个宿舍被细细地翻找了一遍,仍旧没有发现钻戒的踪影。薛紫涵赤裸裸地威胁道,看在我们是同学的分儿上,我不想把事情搞大,但是你们非跟我过不去,我只能选择报警。说罢,薛紫涵的眼神扫过我们五个人,她见我们没有动静,便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听说是价值三十万的偷窃案,警方还挺重视,不多时便呼啦啦拥进宿舍七八个警察。接下来,警察找我们每个人分别谈话。大家都没有偷钻戒,心里很是坦荡,谈话很快结束。三名留在宿舍里勘查现场的警察,没多久便在下水管的U形管处发现了钻戒,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一位警官当着宿舍全体女生的面,把钻戒还给薛紫涵,并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们不愧是演员,一枚价值几百块钱的莫桑石戒指搞出三十万的大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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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是我最难熬的时刻,因为我要回去面对两个老女人的唠叨。想起姥姥和妈妈,这两个女人是我最亲近的亲人,同时也是我最厌恶的女人,对她们的厌恶程度甚至超过对薛紫涵和郭思璐的。因为薛紫涵和郭思璐只是招我恨,而姥姥和妈妈让我绝望到想轻生。但是,姥姥和妈妈又是可怜的,她们对我的付出无私且忘我,无私到眼里只有我,忘我到可以作践自己。妈妈很早就转行送外卖了,也许是担心在餐馆打工再遇见我和我的同学,那样的尴尬令人窒息。最近,网上总有新闻说某某外卖小哥因劳累过度猝死,我有些担心妈妈,她用一单单外卖供养着我“轻奢”的求学生活。“轻奢”不是我的本意,是妈妈非要把我送进这个奢靡的圈子。我绝大多数同学的家庭都是非富即贵,所以他们才能上辅导班、请家教、给老师送钱。若论家庭状况,如说生活是一片大海的话,那么我只适合乘坐一条小舢板,去附近的海岛上兜兜转转。妈妈的野心是被她的虚荣心撑大的,她非把我送上演艺圈这条大船,结果只是为了一张船票就卖了我们家的房子。船上都是体面人,容不得一个乞丐混在其中。所以,我必须像个体面人一样装扮自己,而保全我的体面的办法只能是妈妈起早贪黑地不停接单。我并非不体谅妈妈和姥姥,为了让我出人头地,她们几乎倾尽所有。大二之后,同学们纷纷出镜,即使不能像薛紫涵那样拍剧拍电影,至少也拍过广告做过平面模特儿,大大小小都算个收入。我的同学大都不计较酬劳,只要能够上镜,因为他们有强大的家庭做后盾。据说李伯言家里有矿,每一次出镜的酬劳他都会转送给副导演。因此,班上除了薛紫涵,就数李伯言出镜最多。我不一样,我争取上戏就是为了赚钱,以便帮助妈妈和姥姥减轻生活压力。可我越是计较酬劳,便越是接不到戏,甚至连做平面模特儿的机会也没有。最近,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开始做抖音直播,貌似收入还不错。因为这两个女同学的家庭状况跟我差不多,“差不多”是我目测评估得出的结论,因为同学们对这个事情很是敏感。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同学会不自觉地炫耀,平日里吃喝穿戴花钱如流水,一眼就能看出来。经济状况不好的同学也会竭尽全力置办一两件名牌装束,但是大都忌讳谈论自己的家庭。就像我,至今没有同学知道我妈妈在北京送外卖,曾经在湘菜馆打过工,还把菜汤溅到薛紫涵的博柏利风衣上。
初秋的一个傍晚,在从食堂回寝室的路上,一个留长发的中年油腻男人拦住我。他自称导演,叫刘哲,正在筹拍一部玄幻网剧,说我很适合其中一个角色。听说有戏拍,我禁不住兴奋起来,再看眼前的中年男人,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油腻了。刘哲导演说剧组在北七家那边一个酒店里,问我愿不愿意现在过去试一下镜。我忙不迭地答应着,问刘导要不要回寝室换一件衣服。刘导上下打量着我,说剧组有古装,要换古装试镜。就在我犹豫的片刻,我看见薛紫涵和郭思璐从食堂走过来,因为担心她们俩入了刘导的法眼,我赶紧答应去试镜。坐上刘导的本田CR-V,我略感失望,北京的导演至少得是“BBA”这个级别才靠谱吧。CR-V开到一家经济型酒店门口,刘导招呼我下车。经济型酒店也不奇怪,据说剧组住的都是很便宜的酒店。我跟在刘导身后,进了五楼一间客房,房间里还有两个男人,看上去神色有些诡异。刘导向我介绍说,这两个男人是剧组的主摄像。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举起手机,笑着对我说,我是主摄,他是副摄。接着,主摄和副摄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我顿时紧张起来。刘导制止了两个人,让他们去拿戏服来。不一会儿,副摄拎来一个纸袋,递给我让我抓紧时间换衣服。刘导说,换好衣服叫我们一声,我们就在隔壁。说完,三个男人关上房门,走了出去。我的心越发忐忑起来,虽然没有进过剧组,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丝毫剧组的样子,而且两个摄像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我赶紧关好房门,掏出手机拨通李伯言的电话,把这里的情况向他简单描述了一下。李伯言说肯定是骗子,让我把定位和房间号发给他。李伯言叮嘱我说,你假装配合一下,我立刻带兄弟们过去营救你。gzslib202204011745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李伯言所料,三个男人露出流氓色相。他们先是敲门,问我换好衣服没有。我说,我还没有换衣服。他们问,为什么还不换衣服?我说,这件纱织衣服又薄又露又透,穿上会走光。刘导说,这是剧情决定的,你作为一个演员,连这点牺牲精神都没有吗?听我没有作声,刘导又催促道,你抓紧时间,我们后面还有试镜的演员等着呢。我说,你们让其他演员先试镜吧,我再做会儿思想斗争。刘导说,那好吧,你先把门打开。我迟疑着要不要开门,估计李伯言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能多磨蹭一会儿是一会儿。此刻,敲门声又加剧了,震得我心脏跟着敲门声一起跳动。看来实在推托不过,我才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刘导和主摄像、副摄像三个人拥进门来,脸上都挂满不耐烦的神色。刘导收起先前油腻的笑容,蛮横地训斥道,你这是在耍我们,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做演员,只配去做“小姐”。主摄像抓起床上的纱衣,甩在我的脸上,让我现在即刻换衣服。副摄像打开手机,好像已经开始拍摄。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我的心里害怕极了,恨不得像只海葵一样蜷缩起来。我也清楚,我越是害怕退缩,对方就越是会肆无忌惮。我强作镇静,举起手机来,对他们三个人说,你们要是敢胡来,我就打110报警。我的话音刚落,主摄像一把夺去我的手机,并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的眼泪涌出眼眶那一刻,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用双手捂住眼睛,最终,我还是像海葵一样,选择了蜷缩。我的哭喊声没有招来怜悯,我感觉到有人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护住我的胸口。此时的我,已经觉得浑身乏力,心里只能祈祷李伯言快点儿到来……
我的这个念头还未从心头落下,便听到一声巨响,应该是房门被大力撞击开的声音。我睁开眼,果然看到李伯言带着一群男同学冲进房间。天哪!此时这群男同学真像是我的亲人,包括我平时不待见的焦勃。同学们不由分说,对着房间里的三个男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到三个人跪地求饶。在拳来腿往中,我吃惊地发现焦勃居然文身了,两条胳膊上文着两条青黑色的龙。李伯言伸出手,制止了出手最狠的焦勃,指着床上衣衫不整的我对刘导三人说,这是我的女朋友,你们说吧,今天这件事情如何了断。刘导擦了擦嘴角的血,问李伯言,你说怎么了断?李伯言说,公了,现在就打电话报警,把你们交给警察处理。私了,你给我女朋友赔偿二十万精神损失费。刘导忙不迭地说,私了私了,但是我们身上没那么多钱。李伯言掏出手机,对刘导说,扫我的收款码。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刘导支付了五万块钱。
那个周末,我请男同学们去酒吧,一晚上花掉两万多块钱。这个情景如果让我妈妈看到,她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7
我们班的毕业作品是一部四幕话剧《多余的人》,故事讲述一对情侣大学毕业后准备结婚,女一突然告诉男一自己喜欢上一位高富帅,准备跟随高富帅移民美国。男一痛苦万分,但是为了成全女一,他还是支持女一的选择,因为女一一直想出国深造,而他没有能力帮助女一完成梦想。女一離开后,男一痛不欲生,工作生活搞得一团糟,精神也陷于抑郁。此刻,女二来到男一身边,而女二曾经与女一是闺密,也是男一的大学同学,三个人大学期间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接下来的情节便是女二帮助男一走出阴霾,半年后,男一和女二步入婚姻殿堂。一年后,女二已经怀孕。某日,女二打来电话,让男一到医院去一趟。男一赶到医院时,发现女一到了弥留之际,原来,女一压根儿就没有去美国,她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时,不得不动员闺密女二,让她帮助男一渡过此劫……
按照话剧排演规律,所有角色都有AB两个人选。薛紫涵担纲女一A,郭思璐则是女一B,李伯言出演男一A,焦勃是男一B。而我幸运地得到女二A的角色,其他同学各司其职出演不同角色。彩排到紧要关头时,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某豪车品牌准备在中国建厂,需要拍摄一条纯中国风格的广告,希望找到一个清纯的中国女性来代言。厂商甚至连广告脚本都已公布出来:一中国女子从总裁手里接过车钥匙,豪车以无人驾驶模式行驶在美国的西海岸,该女子在途中要弹奏琵琶……
为此,我们表演系的女生全拼了,薛紫涵甚至花费巨资请来东田造型的首席发型师。我对这次选拔也是跃跃欲试,足足用了半天时间为自己化妆,其间还改了一次妆容。选角之日,国戏大院里流光溢彩、香艳夺目。而命运之神这次青睐了郭思璐,大概是她那张高颧骨的脸更符合西方人的审美吧。薛紫涵虽然没有被选中,但是也被列为一号备选。毕业大戏中,郭思璐是薛紫涵的备选,而在这次国际广告的拍摄中,薛紫涵却成了郭思璐的备选。能够入世界一流大公司的法眼,而且是一条面向全球发布的广告,郭思璐很是兴奋。接下来,郭思璐开始办理签证,因为这条广告需要去美国拍摄。办理签证时出现麻烦,美使馆以有移民倾向为由拒签了郭思璐的第一次申请。由于这次拒签,再次前往美国拍广告的时间与我们的毕业演出起了冲突。郭思璐前去请假,学校领导不予批准,并明确表示,没有毕业作品将不准毕业。前些天还志得意满的郭思璐顿时泄了气,看谁都不顺眼,甚至还跟第一闺密薛紫涵怄气。薛紫涵倒是很大度,不仅不与之计较,还苦口婆心劝慰郭思璐,并且动员全寝室女生游说郭思璐。游说内容大概就是要以艺术为重,一条十秒钟的商业广告怎能抵得上一部国戏史上最重要的毕业话剧的分量,不管是为了前途,还是为了艺术,都应该拒绝这次广告拍摄。
种种压力之下,郭思璐妥协了,她拒绝了这次国际广告拍摄的邀约,开始投身毕业话剧排练。就在《多余的人》最后一次带妆彩排时,薛紫涵突然失踪了,学校最后不得不报警。经过警方调查,发现薛紫涵已经于前日出境,飞赴美国。接下来的事情尽人皆知,薛紫涵代替郭思璐接下了广告。广告播出的那天,正巧赶上学校发放毕业证书,薛紫涵因为没有参加毕业大戏演出,没有拿到毕业证。当然,薛紫涵也没有来领取毕业证,大概在她决定接广告的时候,就放弃了毕业证。
表演系的分手饭吃得有些压抑,因为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郭思璐,也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薛紫涵,只能云山雾罩地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话。四年的学习生涯,让我大开眼界,也让我大失所望。我觉得,时光就像一块抹布,只会越用越脏,我原先以为抹布能擦掉灰尘,其实,它只是把经过的地方沾染上了它本身固有的脏。我还觉得,旗鼓相当的人很难成为朋友,因为大多数人只肯帮助远不如自己的人,或者去巴结远比自己强大的人。想来也是,同处起跑线的人,又有谁会舍弃自己的前途为竞赛者助力呢?gzslib202204011746
分手饭吃到最后,男同学们开始表演醉酒,对着心仪的女生说疯话。焦勃甚至脱光上衣,露出健美的肌肉,单腿跪在郭思璐面前,说是等他拿到影帝之后就会迎娶她。郭思璐也被焦勃逗笑了,她为自己的无名指戴上一枚易拉罐铁环,说她已经答应焦勃的求婚了。男同学们在北七家营救我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焦勃裸露的文身,还为他这身肌肉可惜,谁知道是化妆班的同学给焦勃贴的文身贴,旨在扮黑社会吓唬那三个骗子。在那次营救行动中,李伯言还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知道这是恐吓三个骗子的戏言,但我听着心里还是蛮甜蜜的。我不排斥做李伯言的女朋友,不仅不排斥,我还在心里殷切期待了许久。但那次营救行动过后,李伯言对我再也没有任何表示。我想李伯言心里也许从未想过这件事,他当时只是逢场作戏。
同学们大都喝多了酒,最终还是有人把话题引到薛紫涵身上。李伯言感慨道,现实远比戏剧丰满,这才是真正的毕业大戏。这样的结果,是薛紫涵早已预见的。我不知道薛紫涵挣扎了多久才做出这个选择,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没准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我比薛紫涵多了一层生存需求。所以,我没有指责薛紫涵,而且我觉得以后也不能随便指责一个人,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另外一个人经历了什么。
8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我问妈妈,我马上毕业了,你们什么时候回青岛?妈妈说不着急,等我接到戏,找到工作,能够养活自己的时候,她们就回青岛。我说,有很多人毕业三五年都接不到戏,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拍不上戏,难道你们要在北京陪我一辈子吗?
因为有了北七家那次不爽的经历,我对于所谓上戏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谨慎。于是,在整个大四的实习期里,我没有接到过任何戏,哪怕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无数次,我梦见自己进了剧组,还成了驻组演员,但我总是把事情搞砸,不是忘了化妆就是穿错了服装。有好几回,我都是从梦中吓醒的,醒来之后我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尴尬。看来,我的演艺之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在没有戏拍也不用上课的日子,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从琉璃厂的古玩店到西四的胡同,从使馆区的咖啡店到三里屯的酒吧,这些地方的摄像头都曾捕捉过我无所事事的身影。端午节那天,我正在街上闲逛,突然看到我的姥姥,她身着环卫工人的红黄马甲正在低头扫马路。天哪!我妈妈在送外卖,我姥姥在扫大街……即便是我将来成名成腕儿了,这两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我在演艺界还怎么混啊!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在距离我姥姥二十多米远的一棵杨树后面。姥姥往前清扫一段,再回来推着车往前走一段。她佝偻着腰身,每个动作都处于慢放模式,不再像她在厨房里那般淡定自若,更不像唠叨数落我时那般居高临下。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透过蒙眬泪眼看着姥姥越走越远,我竟没有勇气上前问候她一声。时常听姥姥说起她在寺庙做义工的事,原来她每天起早贪黑出门,是在扫大街。大概是妈妈送外卖支撑不了三个人的生活,姥姥才来扫大街的。平日里,我只听到她们唠叨物价贵、房租贵,但从未问过每个月的花销是多少……其实,我知道妈妈和姥姥很辛苦,但是她们同属于情商较低的那种人,她们用唠叨抵消了付出的辛苦,还让我心生厌恶。
就在此刻,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李伯言打来的电话,他说帮我找到了一个上戏的机会,导演已经答应见我。李伯言补充道,今天晚上导演和投资方有一个饭局,导演让我过去参加饭局。既然是同学介绍的,肯定是靠谱的事儿,我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挂了电话,我急忙往家里赶,因为我要洗澡、化妆、换衣服。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着,一定让我得到这个上戏的机会,那样的话,妈妈和姥姥就可以解脱出来,她们也能安心回青岛了。
饭局安排在大董烤鸭店,一大桌子坐满十几个人,我只认识李伯言一个。李伯言隆重推介了我,并介绍我认识了蔡华导演,一位文质彬彬的学院派导演。李伯言介绍投资方潘总的时候,站起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他费力地转动着他粗短的脖子,同我握手的时候居然用手指在我的掌心里挠了几下,让我顿觉恶心。在座的还有几位年轻漂亮的女孩,我猜应该也是四处寻找上戏机会的小演员。有漂亮女孩的饭局总会很热闹,大家不停地离席去给蔡导和潘总敬酒,还要说一些肉麻恭維的话。坐在我身边的李伯言碰了碰我的胳膊,让我过去敬酒。我趴在李伯言耳边,小声控诉了潘总刚才的小动作。李伯言说,小地方来的土鳖,调情手段就这么低级,你捏着鼻子忍着恶心过去多敬几杯酒,帮着蔡导拿下这个投资,以后就不愁没戏拍了。我深知这个机会难得,尤其是我这种没有任何资历的素人,抓住了机会就等于把控了命运。依照李伯言的指点,我陪着矮胖粗短的潘总干了六杯茅台酒,并把恭维他的话说到自己都脸红。潘总对我似乎颇有兴趣,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只是这回没再挠我的手心。茅台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潘总踮起脚尖,伏在我的耳旁,嘴唇几乎触碰到我的耳郭,低声说道,用什么演员,导演说了不算,投资方才有决定权。我明白潘总的意思,于是,我又给他斟满第六杯酒。端起酒杯,潘总大声说道,贝贝长得很像我的初恋女友,我想跟贝贝喝交杯酒,大家觉得怎么样?除了那几位漂亮女孩外,在座的其他人一起鼓掌称好。于是,我忍着更强烈的恶心,跟潘总喝了交杯酒。我见过很多在饭局上要求喝交杯酒的男人,我猜测这种男人很擅长意淫,就像我眼前的潘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潘总再次踮起脚尖,小声对我说,一会儿饭局结束了,去我的私人会所唱会儿歌。我想有这么多女孩做伴,就算是去私人会所也应该没有大问题。我没有拒绝潘总的勇气,就算我恶心到想去洗手间呕吐,就像我三年前在湘菜馆里没有勇气认我的妈妈,就像我今天下午在大街上没有勇气叫一声姥姥……我忍住眼里的泪水,冲着潘总点了点头。
在大董烤鸭店门口,参加饭局的人相互道别,我才知道,潘总只邀请了我一个人去他的私人会所唱歌。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蹦出无数个“不”字,因为我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我的这个“不”字一旦说出口,就等于我拒绝了这个机会,这一点我心里也很清楚。不行!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何况还是在李伯言知情的情况下,如果仅仅是逢场作戏搞暧昧,我还能应付。就在我内心千回百转的时候,一辆路虎越野车开到我面前。潘总伸出手为我拉开后车门,又用他肥胖的小手做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还没等我将拒绝的话说出口,李伯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轻松且认真地叮嘱道,陪着潘总好好唱歌,唱得开心哟。gzslib202204011746
望着李伯言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我心中竟然涌起一股纷繁复杂的情绪,其中包含着失望、委屈、悲愤、孤独、无助……我不再想那么多了,在我钻进越野车的同时,我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潘总随后跟着钻进车,越野车随即开上了路。潘总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握住我的手说道,贝贝放心好了,今天晚上只要让我开心,这个戏的女二号就是你了。我麻木地回道,谢谢潘总。我的话音刚落,潘总就把他硕大的脑袋凑过来,要亲我。就在这时,越野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和潘总的身体同时前倾,不得不扶住前排座椅后背,才让身体找到平衡。潘总生气地骂道,你这个代驾会不会开车,当心我投诉你!代驾司机没有吱声,继续往前开车,平稳地驶上西直门立交桥。潘总再次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一般人进不了我的私人会所,一会儿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知道什么叫作奢华,什么叫作成功的人生。见我没有反应,潘总又问道,你现在有没有期待想马上进入我的私人会所呢?我说,很期待,我更期待分享潘总成功的经历。潘总哈哈大笑,伸手揽住我的脖子说道,今天晚上要跟你分享的不仅仅是我成功的经历,还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呢。顺着潘总胳膊上的力道,我俯倒进他的怀里。紧接着,我感觉到潘总的另一只手伸进我的胸口,我下意识地紧缩着肢体,但是我没有用手去阻挡。突然,我感觉身体失重,紧接着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我和潘总双双撞向前排座椅,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眩晕中,我看见路虎车旁有一辆救护车,正闪烁着刺眼的蓝光划过……
三、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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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骨子里有反叛精神。用爸爸的话说,我头上长有反骨。其实,反骨也好,反叛精神也罢,这些性格特征与我纤弱的身材恰好成反比,我的外表不仅不像女汉子,甚至还有几分林黛玉般的娇弱。然而,就是我这副“弱柳扶风”的腰身,却常常作“狮子吼”。
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年轻气盛的英语老师以侮辱性语言训斥我的同桌屠志强,我便拍案而起,与英语老师据理力争。这件事情最后闹到校长那里,以英语老师向屠志强道歉结束。自此之后,屠志强成了我的死党,我成了英语老师眼里的“死人”,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也不再批改我的英语作业。英语摸底考试的时候,刚刚开考十分钟,屠志强正在抄我的英语答卷,可英语老师居然以我作弊为由没收我的考卷,还在我的英语考卷上打了零分,并把我驱逐出教室。我站在教室外手足无措时,屠志强走出教室。我问他,你怎么也出来了?屠志强笑着说,我主动要求英语考试得零分,出来跟你做伴。随后,屠志强带着我去五金店买了一把钳子,回到学校停车处,把英语老师的摩托车能看见的线和输油管全部剪断。后来,我和屠志强除了赔偿修理摩托车的全部费用外,每人还多了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读高中之后,我和屠志强便不在一个班上课了,但是我们俩还经常在一起玩儿,同学们都说我们俩在谈恋爱。我对恋爱这事儿似懂非懂,但心里清楚我喜欢跟屠志强待在一起。也许是到了青春期的缘故,我叛逆的节奏越发紧密,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折腾点儿事儿出来。只有我惹出事端,爸爸妈妈才会关注我,才会给我“擦屁股”,不然他们俩只知道忙自己的工作。后来,我发现他们不纯粹是忙工作,即便是不忙工作的时候,他们也会忽略我的存在而沉浸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爸爸是纺织厂厂长,在青岛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饭局应酬多,他几乎每回都带上我妈前往。于是,在这个家里,我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很多,也很长。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显得多余。一想到自己是多余的,眼泪就会流下来,那一刻风过窗前,夜空中飘落下雪花。在这个孤独的冬夜,我会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冻死在冰雪街头。我还会想起阴暗森林里失去庇护的白雪公主,不对,白雪公主身边还有七个温暖的小矮人。我的小矮人在哪里?是屠志强吗?
如果没有我,爸爸妈妈肯定活得比现在还要有滋有味,至少在他们俩出门的时候不用例行公事般地叮嘱我好好复习功课,也不用隔三岔五地跑学校给我“擦屁股”。
高考前夕,看着那些被父母督促逼得喘不上气来的同学,我心里满是羡慕。高考是大事,也是人生的重要节点,而我的父母却在忙活纺织厂改制的事情。别看我整天惹事,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在高三年级里也算得上中上水平,只要运气不是太差,考不上好的大学,读二流大学还是有把握的。偏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起“黑天鹅”事件,就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高三下半学期,我们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名字叫余昊水。据说余昊水的爸爸是个当官的,这一点从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对待他的和蔼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余昊水长得细皮嫩肉,刀条一样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正是我讨厌的男生长相。可这个余昊水偏偏喜欢跟我搭讪,每天都会有意无意找我说话,说的也是一些我没兴趣的话题。余昊水跟我讲话,被前来找我的屠志强看见过好几回。屠志强也反复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余昊水?看到屠志强吃醋的样子,我心里顿觉甜蜜。为了让这份甜蜜感持久一些,我故意对屠志强模棱两可地说,谈不上特别喜欢,但是也不讨厌。青春期的孩子都有些古怪,而且言行不一致。我心里明明很讨厌余昊水,却对屠志强说我不讨厌他。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余昊水追上来问我,你爸爸是不是在纺织厂当厂长?我点点头,问余昊水,问我爸爸干吗?余昊水笑了笑,接着问道,纺织厂是不是正在改制?我又点了点头,很不友好地说,你打听这事儿干吗?没等余昊水的话说出口,屠志强突然冒出来,对着余昊水的臉便猛击一拳。余昊水的玳瑁眼镜跌落在地上,鼻子嘴巴一起往外汩汩流血,鲜血在他白嫩的脸上显得有些刺眼。接下来,余昊水被送去医院,检查下来倒也无大碍。可屠志强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在毕业前夕被学校开除,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失去了。出了这档子事儿之后,我很是自责,责怪自己没有对屠志强讲实话,导致他因嫉生恨。屠志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我应该负多半责任。学校宣布开除屠志强的第三天,我也宣告辍学,以这种极端方式昭示自己的仗义。我辍学一个月后,我的爸爸和妈妈才知晓此事。他们知晓此事越晚,我心里越是怨恨他们。爸爸大概是从学校了解到了我的情况,回到家里狠狠地训斥了我。那天晚上,我积攒已久的情绪也爆发了,甚至讥讽我爸爸在纺织厂改制中出局是越混越差。这句话应该是戳到我爸爸的痛处,他怒吼一声,扇了我一记耳光。这是我爸爸第一次动手打我,这一记耳光把我扇出家门,我随后便跟屠志强同居了。gzslib202204011746
在我住进屠志强家第二天,他告诉我一个信息,说余昊水的爸爸是发改委的副主任。屠志强还说,我爸爸纺织厂的改制就是发改委牵头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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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没有来例假,我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和屠志强都才二十岁出头,怎么会要孩子呢?屠志强说如果是个男孩就生下来,而且他们家三代单传,他妈妈也希望有孙子抱。我问过朋友,肚子里的孩子至少要五六个月才能识别性别,而五六个月的孩子只能做引产,对身体伤害比较大。我把这些顾虑告诉屠志强,他似乎也没有完全做好做父亲的心理准备,最终勉强同意我做人流手术。我们俩商量明天去市立医院做流产,因为屠志强的舅妈在市立医院妇产科当护士。主意已定,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屠志强说,明天就要做流产手术,今天请你吃顿好的补补身体。屠志强带我去了海天大酒店,中午吃了一顿五星级自助餐。我问屠志强,你最近花钱大手大脚的,哪里来的钱?因为没有找到工作,我们俩一直住在屠志强家里,过着啃老的日子。屠志强最近整天在外面瞎忙叨,经常后半夜才回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总说跟朋友们在一起做生意。我问他,是什么朋友?做什么生意?他说,是道上的朋友,都很有背景。至于做什么生意,屠志强不肯向我透露,这让我隐隐觉得不安。我不喜欢屠志强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但是我又希望他能够赚钱,赚到钱就可以出去租房子,不用在他们家看他妈妈的脸色。屠志强的妈妈很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屠志强的爸爸算是半个读书人,他去世得早,家里留下很多书,可屠志强和他妈妈都不读书。上个月,我帮屠志强的妈妈收拾整理家务,她叫来一个收破烂儿的,要把屠志强爸爸的书全都当废纸卖掉。我有些于心不忍,想留下几本书给屠志强当个纪念,便从中挑选出《简·爱》《飘》《傲慢与偏见》和《安娜·卡列尼娜》,因为我知道这些书都是世界名著。屠志强的妈妈把《安娜·卡列尼娜》从我手中夺回去,说这本书分量重,能多卖钱。
自助大餐还没有吃完,屠志强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跟对方说他马上赶过去。我对屠志强说,我支持你做生意赚钱,但是不要跟烂人混在一起,也不要做犯法的事情。屠志强对我很有耐心,但顾左右而言他,说等他赚到足够的钱,就跟我一起开夫妻店做生意。说完屠志强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便急匆匆地走了。没想到,这竟然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屠志强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到了中午时分,屠志强的电话打了进来,而打电话的人竟然是警察,让我去医院的太平间一趟。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那种感觉有些麻木,麻木到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家医院,我想了半天才說出去市立医院。屠志强的妈妈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在医院太平间门口看见警察,就放声号哭起来。屠志强身上被人捅了六刀,其中一刀刺中肝脏,失血过多导致休克性死亡。杀死屠志强的凶手没有找到,但是据警方说,屠志强的死亡涉黑涉毒。
料理完屠志强的后事,我才得知爸爸罹患绝症,而且已经去了北京治疗。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我的神经变得愈发麻木,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星期,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屠志强的妈妈得知这个决定后,抱着我号啕大哭,说我是个活菩萨。前几天,在屠志强刚刚离世的时候,她话里话外骂我是扫帚星。从扫帚星到活菩萨,才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这是跨越式涅槃吗?
涅槃后第二天,我便去了北京。爸爸忽略我的成长,我却不想缺席爸爸的送别。我收拾好自己的物品离开屠志强家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把《简·爱》《飘》《傲慢与偏见》三本书一起带走,因为留下来也会被屠志强的妈妈当废品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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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世二十一天后,我的女儿出生了,我给她取名叫贝贝。当医生告诉我生下的是女儿时,我心里极度失望。我执意要生下这个遗腹子,就是想生个儿子,给屠志强留下个传宗接代的根儿。母以子为贵,青岛人很看重生儿子。小时候,爸爸妈妈听见谁家生了儿子,脸上就露出一副羡慕的神色。屠志强的妈妈听说我生了个女儿,脸色比刚出生的女儿的脸色还难看,她转身离开医院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想我在屠志强妈妈那里又从活菩萨变回了扫帚星。那一刻,我非但没有难过,我的倔脾气反而被激起。女儿怎么了?女儿就该死吗?大家不都是女人吗?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得出人头地,让屠志强的妈妈后悔一辈子。在我怀孕期间,我把从屠志强家带走的三本书读完了。斯嘉丽使我有勇气独自把孩子养大,可伊丽莎白和简·爱又让我的女性意识开始觉醒,让我觉得最初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定太草率了:付出这么多仅仅是为一个男人传宗接代。作为男人天敌存在的女人,不仅要时刻提防来自男人的伤害,还要为男人传宗接代的执念奉献子宫。当然,也有不以子宫论英雄的雄性,例如我爸爸,即便妈妈生下了我,他还是深爱着妈妈,没有觉得“皇位”旁落他人。自从父亲去世后,妈妈眼睛里的光泽变了,以前自信、犀利、无所畏惧的光变暗淡了,最后暗淡成柔和的、不再伤人的、略带讨好的光。就像一头老迈并伤残的母狮,失去狮王庇护后,生怕被狮群遗弃,不得不对其他狮子温柔以待。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所有母狮的命运,从身为雌性混沌的原罪走向清晰哀伤的死亡,路过人间只为奉献子宫。
全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把懊悔埋进心底深渊,像斯嘉丽一样扛起生活的全部重担。我用母乳喂养贝贝一年后,便给她断了奶,因为我要挣钱养家。我没有人脉,家里也没有后台,赚钱谈何容易。我甚至想去批发一点儿女性发卡和发饰头绳,在路边摆个地摊。城阳有很多韩国人开的工厂,生产发卡和发饰,据说在大商场里卖得很贵。我不想去大商场里租赁柜台,一是租赁费贵,二是担心被同学们看到。说起同学,我忽然想起了小金,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小金就开始倒腾小买卖,做黄牛倒卖足球票,批发假耐克鞋卖给同学。小金没考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买了一辆出租车,算是我们同学里的有钱人。小金约我在昌乐路一家馄饨馆里见面,他说这里是他跟朋友交接班的地方。原来,小金和一个朋友合伙开出租车,一人白天开,一人晚上开。小金说出租车的管理费太贵,一个人开等于给出租公司打工,挣不着钱。我们俩正说着话,小金的合伙人来了,说他爸爸给他在制药厂找了一份工作,他下个月就要去厂里上班,不能再跑出租车了。我对小金说,我去考个驾照跟你合伙跑出租车吧。小金说,开出租车很辛苦,女人撑不下来的。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拿我当男人吧。gzslib202204011747
两个月后,我拿到了驾驶执照,开上了出租车。我白天开,小金晚上开。刚刚学会开车,还挺上瘾的,我一天可以开十四个小时。一个月下来,刨去管理费和加油费,赚了三千多块钱,交房租和买奶粉足够。为给爸爸治病,原先的房子卖了,我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小姨家的房子里。虽说是妈妈的亲妹妹,但是也不能长期白住人家的房子。按照市场上的租房价格,我每个月给小姨交一千块钱的租金。小姨不肯收,争来让去半天,最后,小姨答应每个月收八百块钱。
贝贝完全交由我妈妈看管,很多时候,我交班回到家,贝贝已经睡了。早晨,贝贝还没有醒来,我已经出门去接小金的班了。有一回,贝贝半夜醒来喝奶,我抱起她喂奶的时候,贝贝哭个不停,直到我妈妈接过去,她才止住哭声。妈妈无奈地苦笑道,贝贝已经不认得你,拿你当生人了。听妈妈这样说,我有些心酸,可是生活所迫,我只能接受现实。
4
诚如小金所言,开出租车是个辛苦活儿,最初的驾驶乐趣很快被日复一日的劳累消磨殆尽。小金还说过,拉的客人多了,什么奇葩货色都会遇到。果然,我先后遇见耍赖拒付车费的,还遇见两口子在我的车里打架打碎车窗玻璃的。最让我生气的,是经常遇见对我打歪主意的男乘客。有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在闽江路拉上一位醉醺醺的中年男乘客。中年男人上车后,就开始吹嘘他是某某局的科长,管得着我们出租车。我说我遵纪守法,你们管不到我的头上。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副驾驶台上的登记信息,信息全都是小金的。中年男人说,车人不符,我就可以扣留你的车。我强压着火气说,出租车的份子钱太高了,一个人跑车等于给出租车公司打工,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中年男人说,份子钱高低我管不着,车人不符我管得着,你把车停下。我把车停靠在路边,扭头看着中年男人,等着他的下文。中年男人的脸被酒精刺激成猪肝色,他堆起一脸猪肝色的不怀好意,把脑袋凑过来说道,你也可以陪我玩一玩,咱们就算是朋友了,以后我也会罩着你。我的右手握紧变速杆,像是要抽出一把利剑,劈开眼前这张猪肝色的丑脸。我听小金说过,出租车违反管理条例会被扣留一个星期,一个月等于白忙活。
我耐着性子不敢发作,问中年男人,怎么玩?中年男人指了指车后座,说现在流行车震,我们到后面玩玩车震吧。我既悲愤又心酸,我想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可我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眼前这个流氓。就在此刻,我的手机响了,是小金打来的电话。我看着副驾驶座位上的中年男人,含混不清地对小金叙述着遭遇,说有人查到我车人不符。小金很是机灵,他从我吞吞吐吐的言辞里猜测到我的境遇。小金压低声音说道,我现在问你问题,你只回答是或不是。小金问道,对方现在坐在你的车里,只有一个人,是不是?我说,是的。小金接着问道,对方没有穿制服,是不是?我说,是的。小金又问道,对方喝酒了,想耍流氓是不是?我回道,是的。小金说,你不要慌乱,在驾驶座下面有一个微型录音机,你说你刚才已经录音了,现在就开车去纪委举报他。挂了电话,我伸手果然摸到了座位下面的微型录音机。按照小金的指点,我掏出录音机,对中年男人说道,我把我们俩的对话全程录音了,现在去你们单位还是去纪委?中年男人愣怔片刻,脸上的猪肝色变成绛紫色,泛着愤怒并惶恐的光。接着,中年男人眼中戾气闪烁,劈手便来抢夺我的录音机。幸亏有小金提前叮嘱,我早已打开车门,并闪身蹿出车外,高高举着录音机对着路边的行人高声叫嚷道,歹徒抢劫出租车啦!
中年男人随即下车,快步绕过出租车,用绵软的声调央求道,求你了,是我错了,你把录音带给我,我付钱,你要多少都行。我说可以给你录音带,我也不要钱,我们跑出租车的不容易,你以后别找我们麻烦就行。
中年男人乖順地点点头,伸出两只手来,做祈求状。我把录音带取出来,在交给中年男人前,按照小金的指点,我对中年男人说,你拿着录音带立刻走人,不许回头看我的车。你只要回头,我立刻打110报警。就算你拿走我的证据,单位也会追究公职人员中午喝酒的事儿。中年男人到了极点,他接过录音带,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撕扯出录音带里的磁带条,一直走到下个路口拐弯处,再也没看见他的身影。我长吁一口气,瘫坐回驾驶座,把出租车拐向另一个岔路口。接下来,我没再拉活儿,而是把车开到大麦岛的海边,趴在方向盘上,一直哭到天黑。
其实,这次经历不算什么,接下来的遭遇,才是更倒霉的。
那一天,上午我刚刚出车就接到一个大活儿,三个年轻小伙子雇车去临沂。小金叮嘱过我,尽量不要接外地的活儿,女人开出租车出市区不安全。我看三个年轻人面相还算和善,其中一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我便放松了警惕。因为是长途活儿,我们议价,总计九百块钱,先预付五百块钱,到达目的地后再付四百块钱。谈妥之后,我们一行四人上了路。路上,我给小金打了电话,说是接了一单去临沂的活儿,晚上很晚才能回来。小金问我拉的是什么人,我说都是好人,让小金放心。
时值初秋,高速公路两边的杨树叶渐渐泛黄,火炬树则早已火红如染。我驾驶着绿色的出租车,在红黄相间的幔帐里一路穿行向前。车厢里,眼镜男和留小平头的男子一路上都在跟我说笑,天南海北地瞎扯。另外一个男子偏胖,年龄也稍大,看上去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只有他面色凝重,几乎不参与我们的话题。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眼镜男,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胖子男,让他讲个笑话。胖子男哼唧半天,说他不会讲笑话,只会讲黄段子。眼镜男和小平头立刻起哄,让他讲黄段子。
旅途上的光阴,就在这样的闲扯中悄然流逝。中午时分,我们在高速公路休息站一人吃了一碗泡面。因为考虑到他们是我服务的客人,我为他们三个人的泡面买了单,包括每人两个卤蛋和一根香肠。吃完午餐继续上路,我们于下午四点整赶到临沂。偏巧这三个人不住市里,而是住在距离市区较远的山里。等我把三人送到目的地,天色已经擦黑。在一条僻静的山路上,眼镜男让我停下车。我问道,到地方了吗?我问完之后,三个人全都默不作声。眼镜男突然伸出手,关掉出租车引擎,并拔出钥匙扔出车窗。然后,三个男人推开车门撒腿就跑,把我一个人独自扔在荒山野岭中。当然,他们没有给我付车费。gzslib202204011747
5
贝贝长得漂亮又可爱,精致的五官像是玉雕出来的,还有象牙一样的皮肤,简直是一个水灵的小仙女,人人见了都喜欢她。贝贝从小显露出表演天赋,小学五年级参加学校的话剧演出,在《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扮演白雪公主,赢得全校师生一致好评。那一年的暑假演出季,贝贝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童星,不间断地出现在青岛当地的电台、电视台和报纸上。没错,贝贝就是我们家最亮的那颗星星。
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年来,姥姥带着贝贝满青岛跑,参加了吹拉弹唱、舞蹈、朗读等各种才艺表演辅导班。与各种文化课的辅导班相比,才艺表演辅导班的价格几乎贵出一倍。进入这个圈子才知道,穷人家很难培养出演艺人才,因为承担不起基础的培训费用。
随着贝贝的培训费用越来越高,开出租车赚来的钱渐渐入不敷出。迫不得已,我加入了黑出租车的行列。走出这一步,也是小金帮我下的决心。他说,正规出租车司机每天累死累活都在为出租车公司扛活儿。可对于跑黑出租车,我心里没有底,我觉得这不是一条正路。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小金就把出租车转让出手了。三天后,小金在二手车市场上给我打电话,说他通过朋友找到两辆桑塔纳车,都是五六成新,没有出过大事故。既然小金下了决心,我也没有更好的生计,便跟着他买下一辆二手桑塔纳车,开启了黑出租车生涯。
跑黑出租车的路数跟跑出租车完全不同。每天上午,我们把车停靠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然后走进车站拉客。拉客比拼的是眼力见儿,得一眼判断出是来青岛旅游的外地客人,还得是容易糊弄的主儿。攀谈上之后,要掏出一张青岛旅游地图,询问客人都想去哪里玩儿,然后连车带导游报价给客人。报价只有底线,上不封顶。我们的底线是三百块钱,低于三百块,去掉油钱和工夫钱就无利可图了。小金的一个朋友曾经拉过三个宁波人,报价一千元,还价给八百元,算是黑出租车里的天价了。大多数出门旅游的人,提防心都很重,生怕上当受骗。于是,作为女性的優势便凸显出来,我几乎每天都能拉到包车的客人,有时候甚至被同一拨客人连续包车两天或三天。
不管是包车两天还是三天,都比不过拉客人去崂山的肥活儿。去崂山旅游得买门票,一人六十块。时间久了,每个跑黑出租车的司机都跟检票处混得很熟,可以不买门票带客人进山,但是要给检票处的人好处费。如此一来,拉上四个客人进崂山,不仅能赚到路费,还能赚到二百四十块门票钱。如果客人是出手阔绰的主儿,还可以把崂山的海鲜介绍给他们,争取把客人拉到景区的餐馆里就餐,至少能够拿到餐馆50%的餐费提成。有的餐馆提成甚至到了80%,其宰客力度是肉眼可见的狠。
有一天,我拉到三位进崂山的客人。偏巧我倒霉,赶上我熟悉的检票员都轮休,只能由客人亲自买门票进山。没有赚到门票钱,我只好游说客人去餐馆吃海鲜。三位客人似乎对旅游地区的伎俩谙熟,说他们随身带了食品,绝不会进旅游景区里的餐馆。没有赚到进山门票钱,也没有赚到餐费提成,我只好在景区里等待出山的客人租我的车,如果车子放空回城,今天就亏大了。把车开进停车场,太阳把驾驶室晒得热烘烘,我落下四面车窗玻璃,半躺在驾驶座位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中,我便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四点钟的崂山景区变得冷冷清清,与熙来攘往的上午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今天运气实在太差了,看来只能放空车回城了。就在我要启动汽车引擎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还停放着一辆马自达越野车,挂着临沂的汽车牌照。数年前的阴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开出租车这些年来,我只要看到临沂牌照的车辆就会心生不快。这一刻,一个罪恶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腾起来。我从汽车脚垫下面取出一根烤肉串用的铁扦子,这是我平时防身用的。铁扦子后端被圈成扁环状,便于用手把握,平时放在脚垫下面以备不时之需。我走到马自达越野车旁,看到车里和四周无人,便把铁扦子用力扎向轮胎,随后传来“扑哧”一声响动,轮胎迅速瘪下去。我悄悄回到车里,脑补着车主更换备用轮胎的画面,心里有快意恩仇的舒爽感。对啊,车主换上备用轮胎就解决问题了,只不过是耽误一点儿时间而已。于是,我再次下车,走到越野车旁扎破了第二条轮胎。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果然是临沂口音。我赶忙把手中的铁扦子扔进灌木丛里,转头看到两男两女说着话走过来。我装作接听手机的样子,若无其事般地走开了。一位女士突然叫喊起来,说两条轮胎瘪了。一位男士骂起来,说是肯定被人扎了轮胎,要不怎么会两条轮胎都瘪了。一时间,四个人没了主意,只在原地骂骂咧咧。我回到车中,启动引擎准备离开。也许是发动机的声音提醒了他们,一位留着长发的男士朝着我飞快地跑过来,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难道他们觉察出是我干的?
那位男士非常绅士,跑到我的车前,笑容可掬地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修补轮胎的地方?听到长发男士的询问我才放松下来,说十公里外的沙子口镇上才有补胎的汽修厂。长发男士面露难色,接着问道,你能不能拉上我们的两条轮胎去汽修厂帮我们补胎?我迟疑着没有作答。长发男士说,我们可以付钱给你,你看多少钱合适?做贼心虚,我其实没有赚钱的想法,只想赶紧离开。长发男士接着问道,给你两百块钱,够不够?我说,够了,你们现在也饿了,我可以拉你们到前面的餐馆里用餐,你们吃完饭,轮胎也差不多补好了。
那天晚上,当我把修补好的轮胎送回去时,餐馆老板又给了我四百六十块钱餐费提成。装好轮胎后,长发男士又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感谢费。接过那一百块钱时,愧疚之情弥漫于我的脸上,我感觉到耳根子都在发热。是啊,我在临沂的遭遇,与眼前的四个人又有何相干?
6
扎轮胎这件事,在我心里翻来覆去折磨我许久,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变成另一个人了,一个让自己讨厌的人。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坦白给小金听,小金听完愣了片刻,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叫好,说我真是一个天才。我说,我是带着赎罪的心情说这件事情的,你怎么还能夸我是天才?小金说,扎一条轮胎是损人不利己,扎两条轮胎不仅能赚钱,还能收感谢费,不是天才是什么?自此之后,我经常听到崂山景区停车场里有外地车辆轮胎被扎的事儿,而且都是扎两条轮胎。一直到停车场装满监控摄像头,这种事儿才得以杜绝。gzslib202204011748
这一年的暑假,青岛旅游进入高峰期,外地人潮水般地涌入青岛,市区沿海一直到崂山全线塞车。一个周六的中午,我拉上两名进崂山旅游的西宁客人,途经大麦岛的时候发现一辆挂着临沂号牌的旅游大客车停在路边。我鬼使神差般停下车,走过去询问大客车司机是否需要帮助。大客车司机说他们是临沂某镇办企业的员工,原本打算进崂山旅游,可是听说进山门票一人六十块钱,觉得太贵了,他们停在路边正在商量要不要去崂山。出于对上回扎轮胎的愧疚,我对大客车司机说,我带你们进崂山吧,每人收你们三十块钱进山票钱,怎么样?大客车上的人商量片刻后,同意跟我进崂山,条件是过了检票处才能给我钱。我爽快地答应了,开着我的桑塔纳车在前面带路,把这辆临沂大客车带进了崂山。大客车上四十九人,我总共收了一千四百七十块钱,给检票处的人分了五百块,我的纯收入将近一千块钱。自此之后,我不再去长途客车站拉客人,只在进崂山的公路上找外地来的大客车。多数大客车不会在公路上随便停车,我便拉来小金做搭档,经常上演“公路截车”。小金的车技比我好,他负责超越大客车并截停,我负责跟大客车上的人进行交涉。国庆节当天,我和小金总共截停十六辆外地大客车,成交了九辆,一天赚了将近一万块钱。
我叮嘱过小金,不要把这个赚钱的方式透露出去。小金拍着胸脯子向我保证,说是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去。但是,我和小金同时退出长途客车站的竞争,又有熟人经常看到我们俩在公路上截停大客车,同行们瞬间明白了我俩的勾当。接下来,在进入崂山的公路上,经常上演《速度与激情》,交通事故频发。此举还被相关管理部门识破,景区管委会联合执法部门开始打击新型的车匪路霸,抓获扣留了很多黑出租车。风声稍紧的时候,我便不再出车,还劝小金金盆洗手,不要再冒险。小金说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值得冒险。此后不到一周时间,小金便在截车现场被抓获扣留,并处两万块钱罚金,缴清才把被扣留的车辆开回来。
我原本就觉得开黑出租车不是一条正路,值得庆幸的是我及时收手了。如今,经济上稍微宽裕,我决定开一家服装店,做正经生意。在执行力方面,我更像一个雷厉风行的男人,只用了一周时间,我就在中山路租下门店,并开始装修。一个月后,我的服装店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7
貝贝读高中了,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每回陪她出门,她都能招惹来不怀好意的目光。我叮嘱我妈,要看紧贝贝。我妈点点头,说她绝不会让贝贝重蹈我的覆辙……话说到这里,我跟我妈免不了一场口舌之争,然后各自摔门而去。其实,我妈说的没错,可我同样是担心贝贝早恋。我就是在高中时期与屠志强相爱的,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同居,第二年就生下贝贝。据我妈反映,她已经成功地扼杀了贝贝的一次早恋。我妈说话喜欢夸大其词,她经常把自己描绘成这个家庭的保护神,说如果没有她,我们家早就万劫不复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反唇相讥:你怎么没有保护好我?
很多时候,我会自我怀疑,我真的爱屠志强吗?他已经离开我十八年了,现在想起来,屠志强的样子很模糊。模糊的不仅仅是他的样子,连他的性格和喜好,我甚至都不熟悉。年轻时候的爱情真盲目啊!我也不会让贝贝重蹈我的覆辙,我绝不会答应贝贝在三十岁以前结婚。贝贝生就是做明星的材料,明星要照顾粉丝的情绪,怎么可以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我的服装店原先雇用过两个小姑娘,都是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也都早早开始谈恋爱。我给她们提出过忠告:这个年龄不要恋爱,因为她们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个叫小水的姑娘听话,很快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另一个叫小云的姑娘有点儿倔,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这种爱情除了偷情的刺激,陷得多深痛苦就有多深。他们偷了半年情分手了,小云姑娘寻死觅活闹腾好几天,最后把工作辞掉了。其实,我本来也要辞退她,因为我的小服装店已经雇不起两个员工了。这两年网购越来越普及,实体店十有八九倒闭,我的服装店也是苟延残喘,除去房租和两个姑娘的工资,几乎赚不到钱。大多数人来到店里只是试穿,然后记下款式和型号,再去网上搜同款购买。用前些年跑出租车赚的钱,我买了一套二手商品房,剩下的钱全部投资服装店。如果没有更好的商业模式出现,我的服装店关门是迟早的事儿。
随着贝贝高考临近,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陪着贝贝到北京接受艺考辅导,每堂辅导课都价格不菲。为了提高艺考的保险系数,我不得不卖掉青岛的二手商品房,给神通广大的安教授送上六十万“保险费”。卖房子办过户手续,是小金陪我去的。小金说我不是在培养孩子,而是在拿孩子赌博。小金说的没错,我已经陷入“贝贝要成为明星”的执念,就像我当年执意要生下贝贝一样。小金劝我不要卖房子,他说可以借钱给我。我不想借小金的钱,因为我心里对这场赌博的输赢没有底。而且,这些年来,小金向我求过两次婚。最后一次求婚,我答应了小金,条件是等贝贝成为明星。
贝贝终究没有辜负我的辛苦,她如愿考上了国戏表演系。在贝贝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妈妈经过简单商量,决定陪着贝贝一起到北京读书。因为贝贝将来要成为大明星,我有责任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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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爱情,放弃婚姻,抛开自己的生活,几乎把自己半辈子人生全都给了贝贝。可我觉得,我和贝贝的距离越来越远。如今的孩子都染上白眼狼的气质,不管父母为孩子付出多少,都换不来他们的满意。我跟很多家长交流过,他们孩子的状态跟贝贝差不多,甚至有的孩子还离家出走,原因是自己在家里快被逼疯了。时代真的变了,我们那一代根本得不到父辈的关照和爱护。于是,我的同辈们大多数接受教训,给予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的关照,却换来更多的冷漠和抵触。
贝贝跟我交流不多,她的性格偏内向,这一点不像我,更不像她爸爸。我们的矛盾发生在贝贝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得知我和姥姥要去北京陪读,便开始爆发了。贝贝一边哭一边说着气话,说她努力考上大学,就是想摆脱我和姥姥的控制。这句话让我很伤心,姥姥也一样不理解。这些年来,我和我妈妈的所有心血都用在了贝贝身上,到头来,她竟然要努力摆脱我们……贝贝难道一点儿都不体谅一个单身母亲的艰辛吗?贝贝说她体谅我,也心疼姥姥,但她不想要,更不会为此感动。贝贝对姥姥说,你不懂爱,也没有给过妈妈爱。贝贝接着又对我说,你没有得到过爱,所以你不知道怎么爱。我驳斥贝贝说,我对你好就是爱。我妈妈也附和我的观点,说她对我和贝贝好,就是对我俩的爱。gzslib202204011748
贝贝最终没有拧过我和姥姥,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北京,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北京的生活成本很高,我必须出去赚钱,不然我们三个人会坐吃山空。青岛的服装店半年前就关门了,我们家等于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在北京的出租房里刚刚安顿好,贝贝去学校报到,我便出门去找工作。我的高中毕业文凭,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只能在底层找工作。即便是一份底层工作,我也足足费了三天时间才在距家不远的一家湘菜馆里面试成功。在湘菜馆做服务员,试用期月工资只有三千五百块钱,还不够交房租的。蚊子也是肉,总比我待在家里闲着好。我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凭我的工作能力和半老徐娘的姿色,三个月后干到领班不是问题。当上领班,就能拿到五千五百块的月薪,抵销房租还略有盈余。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在湘菜馆里干了半年,只拿到转正的服务员工资,每个月四千五百块。领班是一个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的女孩,据说是老板的小情人。如此看来,我在这家湘菜馆干到领班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儿。就在我准备另谋出路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贝贝和她的同学来湘菜馆吃饭。那天晚上的境况实在尴尬,我和贝贝都没有勇气相认打招呼。不敢相认也就罢了,我还把菜汤弄到了贝贝同学的衣服上。那个女同学对我出言不逊,贝贝不仅没有出来阻止,她的身体语言还告诉我:她站在女同學那边。那天晚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酸涩到落泪。正如贝贝事后对我说的话,北京那么大,你为什么非要在这家餐馆端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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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加入了送外卖的行列。据说外卖小哥队伍里,还有十几万本科毕业生,甚至还有研究生。送外卖是一个全靠自律的工作,只要咬牙坚持接单,每个月都有一万出头的收入。最多的一个月,我挣了一万三千一百块。可令我寒心的是,我干了一年多外卖,贝贝才想起来问我一句:送外卖是不是很辛苦?那天是周日,我早晨起来,穿上公司统一配发的制服准备出门。贝贝拦住我,说她想买一套卫衣,向我要两千块钱。我问道,网上的卫衣也就一两百块钱,你怎么还要两千块钱?贝贝说她要一套斐乐卫衣,最便宜的需要两千块钱。我说,你现在还是学生,为什么非要穿名牌?贝贝说,同学们都穿这个品牌,我也不好意思穿得太寒酸。我暗自叹口气,说,我给你微信转账。说完,我背上保温箱推开门。贝贝在我后面问道,送外卖是不是很辛苦?那一刻,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我没有回答,只是把防盗门轻轻关上。
贝贝的开销越来越大,因为她要购买高级服装和化妆品,时不时还要买个名牌包。其实,我能理解这些开销是必须的,所有明星都需要外在的包装。我让贝贝走上这条明星之路,我就得咬牙支持她。为此,我又兼职了一份工作——做代驾。做代驾不像做服务员和送外卖那么简单,要经过各种考核和审查,考核、审查通过后还要接受培训。经过一个月的考核、审查和培训,我终于拿到代驾资质。送外卖的时候,我骑的是一辆带后座的电动车,后座上可以绑保温箱。做代驾不能骑那么大的电动车,必须是可折叠的小型电动车,这样才能放进代驾车辆的后备厢。为了不增加开销,我去二手车市场卖掉大电动车,加了三百块钱换了一辆可折叠的小电动车。换车后,送外卖的保温箱无处安放,我只能背在后背上。背着保温箱送一天外卖,到了晚上,两个肩膀酸痛难忍。可我不能休息,因为晚上是代驾高峰,代驾要比送外卖赚钱多。兼职后的第一个月,我的收入超过两万。我妈是我们家的财务总管,我把两万块钱交给她的时候,她的眼光有些诧异。妈妈问我,这个月怎么收入这么多?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担心,因为她总说我脸色不好看,让我每周休息一天。我敷衍着妈妈,说这个月接单多一些,也就挣得多。
代驾的确是一个辛苦活儿,每天晚上都要干到后半夜。一次代驾接到一位女士,去西五环的远洋山水小区。那位女士酒喝多了,上车便开始睡觉,到了远洋山水小区后死活叫不醒她。我们平台有规定,必须把醉酒的客人送到家才算结单。女客人叫不醒,我只能在小区门口陪着。最后,小区的保安实在过意不去,通过物业查找到车号,才找到女士家的门牌号。这一单从接单到结单,整整用了四个小时,我回到家里,天已经蒙蒙亮。有一天晚上,我代驾去了怀柔,回程走到半路上,电动车没电了,我只能蹬着小电动车赶路。蹬到枯柳树环岛,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来,司机问我是不是回城,我喘着粗气冲着出租车司机点点头。司机说,你上车吧,我载你回城。我说不用了,打车回城等于这一单白干了。出租车司机说,咱们晚上干活儿的相互帮衬,你象征性地给我十块钱吧。坐进出租车里,身体虽说很疲惫,但心里还是温暖了很多。
我接到的最远的单,竟然代驾跑到沈阳。那天晚上,我在大董烤鸭店门口接了单,客人喝了酒,因为有急事必须当天晚上回沈阳。跟客人商量好后,我先开车回家放下折叠车和保温箱,然后再送他去沈阳。因为担心吵醒妈妈,我没有进门,只是将电动车和保温箱放置在走廊里就下了楼。沈阳的客人很绅士,不仅帮我搬电动车和保温箱,还主动支付了我回北京的高铁票,让我心里很是受用。一路上很顺利,把沈阳的客人送达目的地,我当天便乘坐高铁回到北京。那天,我回到家,看见妈妈脸色不好看,她质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我已经身心俱疲,只想躺下睡觉。妈妈却不依不饶,追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我抱起枕头和被子,躲到贝贝卧室的床上。关门的时候,我已经睁不开眼了,对妈妈说,我接了一个很远的单子,求你别唠叨了,让我睡会儿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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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外卖的时候,偶尔路过家门口,真的很想回家睡一觉。到北京四年了,除了有一回感冒发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两天外,清醒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懒觉。好在贝贝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就有戏拍了,她距离成为明星越来越近。等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昏天黑地地睡上一个星期的觉。就贝贝的成长之路来说,我算是看见曙光了,是的,我应该让自己放慢脚步,别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想到这里,我停下电动车,放下保温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歇息。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株玉兰花已经露出白嫩的花苞,北京的春天到了。一阵困意袭来,我躺在长椅上,头枕着保温箱合上了眼。在北京的街头,我居然做起了白日梦,梦见贝贝穿着红艳艳的晚礼服,走在红地毯上,四周全是闪光灯和尖叫声。我夹杂在贝贝的粉丝中,使劲地挥动手臂,嘴里喊着贝贝的名字。贝贝冷艳的眼神扫过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一转身继续往前走去。我在梦里寻思着:你当年读书的时候跟同学在一起不认妈妈也就罢了,如今成了大明星还不认妈妈!这么一想我就来气了,忍不住使劲喊道:贝贝,我是你妈!gzslib202204011748
这一声喊完,我也把自己给惊醒了。醒来后,我发现脑袋边的长椅上竟然有一杯星巴克咖啡,我摸了一把还是温热的。我抬头望向四周,大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端起咖啡,我“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是我喜欢的焦糖玛奇朵。喝咖啡的时候,我的眼角是湿润的。这些年来,我见过很多人渣,也遇到过很多温暖,我想这也许就是很多人的人生,泪水伴着甜蜜,绝望里交织着希望。
端午节到了,我本想休息一天,一家人好好过个节。贝贝现在处于毕业实习阶段,她没有找到拍戏的机会,整天闲在家里。早晨,我征求妈妈和贝贝的意见,要不要一起过节。贝贝说她晚上有个饭局,不能在家过节。妈妈说寺庙里有活动,也不能在家过节。既然她们两个都有事儿,我也只好继续出去送外卖、做代驾,每逢节假日都是我最忙的时候,也是最赚钱的日子。
端午节那天的白天,我接了27单,除了9单饮品和美食,其余单子都是送粽子,一直送到晚上十一点多。因为是端午节,平台当天对派送粽子的单子每单补贴三块钱,所以我那天没有着急去跑代驾。
送完最后一单粽子,我刚打开代驾平台的接单提示,便有一个大董烤鸭店的代驾派单,是送客人去西四灵境胡同。我如约赶到大董烤鸭店停车场,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车钥匙,这是一辆路虎车。这些年来,我几乎开遍了所有豪车,路虎当然也不在话下。我把工作台布铺进后备厢,然后把我的折叠电动车和保温箱置放进去。路虎车主的后备厢里放着两箱茅台酒,还有五六条中华牌香烟,这些奢侈品几乎是所有豪车的必备品,我也是见怪不怪。
待我把车开到大董烤鸭店门口时,看到了出乎我意料的一幕:贝贝和一群男男女女站在门口。我赶紧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让贝贝看到我。其实,我的担心有些多余,晚上车外的人很难看清车内的人。看到客人们纷纷散去,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拉開路虎车右后车门,居然伸手让贝贝上车。贝贝似乎有些迟疑,但她还是上了车。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端盘子做服务员的时候,赶上贝贝和同学去我打工的餐馆吃饭;我做代驾的时候,赶上贝贝和她的朋友上了我代驾的车……我甚至都忘了公司的培训规定:要向客人问候,还要提醒客人系好安全带。还好,贝贝和她的朋友都没看我。这很正常,大部分客人都不会多看代驾一眼。为了避免尴尬,我始终没有出声讲话,只是按照平台导航路线开车。让我奇怪的是,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贝贝不回家去灵境胡同干什么?
就在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矮胖的男人把身体靠近贝贝,并对贝贝说道,贝贝放心好了,今天晚上只要让我开心,这个戏的女二号就是你了。贝贝非但没有反感,反而对矮胖男人说,谢谢潘总。贝贝说完,那个潘总就把脑袋凑过去,他居然要亲贝贝的嘴。我赶紧踩了一脚刹车,才阻止了潘总亲到贝贝,当然也换来潘总一通训斥。我没有道歉,也没有开口说话,继续往前开车,按照导航路线开上西直门立交桥。这个时候,潘总再次把头凑向贝贝说道,一般人进不了我的私人会所,一会儿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知道什么叫作奢华,什么叫作成功的人生。
贝贝这次没有做任何回应。潘总接着问道,你现在有没有期待马上进入我的私人会所呢?贝贝说,很期待,我更期待分享潘总成功的经历。潘总哈哈大笑,伸手揽住贝贝的脖子说道,今天晚上要跟你分享的不仅仅是我成功的经历,还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听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我心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全身的热血点燃。就在今天早晨,贝贝说有应酬的时候,我还在自责:我没有能力帮助女儿进剧组拍戏,她自己努力寻找机会,我应该全力配合并支持。但是,我绝不允许女儿通过这种方式换取拍戏的机会,绝对不可以!女儿被我们好好地保护了二十四年,凭什么被这个猪头祸害。就在此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潘总把贝贝搂进怀里,另一只手则伸向贝贝的胸口……我再也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因为怒火已经把我的血液煮沸。我咬紧牙关,把方向盘迅疾打向右边,路虎车庞大的身躯撞向水泥护栏。“砰砰砰”数声响动,车内的安全气囊瞬间打开。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猪头一样的男人松开了贝贝,两个人被前排座椅的靠背弹回到后座上。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瘫软,是啊,我太累了。不远处的后方,一辆闪烁着蓝色警示灯的救护车疾驰而来……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余耕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