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个长腿男人,瘦脸,头发乌黑浓密,不需要像一些中年男人那样为不断后退的发际线焦虑。他皮肤相当白皙,显得十分斯文,眼神看似深邃有力却总喜欢躲闪,眉眼间有几条刀刻般的皱纹,倒是让人一眼便知是在世事中经了些磨砺的。
他的上嘴唇比下嘴唇薄,一笑起来,嘴唇往后拉,露出两颗虎牙,左脸侧的肌肤也随之会抽搐几下。他那张平时稍显严肃的脸,几乎一下子便消失在抽搐着的线条之中,显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感。
他出生时,父亲正在山里没日没夜地采木耳。一个月后回家,老婆已经生了。父亲进卧室抱他前,先去厨房擦了把脸。洗脸时,从头发间掉下一朵小木耳,父亲一时兴起,随口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木耳。直到上学后,他才知道自己姓王,老师叫他王木耳。
王木耳有一个正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一只叫安妮的拉布拉多犬(他在外称它为女儿),一个“闲”在家里的太太小微,一份银行里的工作,家住长岛。
他每天搭火车进曼哈顿。
路上的时间,用来读书。他刚重读完《漫长的告别》《了不起的盖茨比》,新听了《思考,快与慢》和《黑天鹅》。他已年近五十岁,人生大半时间都在美国,习惯了用英文阅读。
小时候,木耳几乎没朋友。他肚子里藏着一个小人儿,没事他就找小人儿说话。小人儿也会提醒他该吃饭了,该喝水了,该出去玩儿了,或者该洗脸了,该睡觉了。后来,那小人儿从肚子里跑出来,整天待在他的耳朵边,帮助他,监督他,警告他,甚至恐吓他,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很长时间以来,他都视这个小人儿为他生命中唯一的朋友,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在印第安纳州读完博士来纽约工作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耳边的小人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好久都没听到它的声音了。它用中文和他说话,而他已渐渐习惯用英文来思考。他第一次发现,日复一日身浸其中,语言带来无意识的改变,是强大的。他明白他离某些东西近了,离另一些东西远了。
意识到这点,先是觉得欣慰,隨后又黯然神伤。他想到仍在东北采木耳的父亲,他那个高中都没耐心读完就跑去广东北京上海深圳等地四处乱窜的弟弟,还有早早结婚后来又被离婚、现在成都打工的妹妹,以及那个妹妹生下来的、两个月开始就由他那患高血压的母亲和患腰椎病的父亲抚养着的早产女孩儿。每每想到这些,他的身子都会无缘无故地单薄起来,在这单薄里,他感受到的是厚实的孤独,以及无处可逃却又承担不起的责任。
这既定的现实,无法逃脱和修改的过去,成了粘贴在木耳脊背后的一块癣,即便半夜醒来,他都会辗转难眠,身体会由暖渐寒,思绪幽深而空洞,带着无尽的空旷与忧伤,由小及大,大成一条河流或者整个东北的旷野……
2
这天下班,他独自去了公司旁边的酒吧,要了一杯啤酒。
他旁边围坐着几个耀眼的女孩儿,看样子也是刚下班约着出来见面聊天的。穿黄套裙的女孩儿微胖,圆脸,大眼。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他连忙咧开嘴回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那张脸是不放松的,就像他紧张时说话会结巴一样。又一想,周围如他这样从中国读书出来的中年男人,面对这些青春女孩,有几个是自然放松的?
几个女孩子,不停地叽叽喳喳,欢畅大笑。她们脸上浮着一层生动的光,眼神明亮干净,表情丰富,姿态健硕。她们不做作,不妖艳,她们喝酒时的状态就如在公园里奔跑时一样。他在她们的脸上,叠加进去他妹妹的脸、他母亲的脸、他初恋情人的脸,她们脸上的愁绪,她们的忧伤,她们无尽的麻烦与不安。
他举起酒杯,吞下一大口,似乎想消灭掉某些东西,不料却无法自控地打了一个响嗝儿,这让他觉得难堪。他偷偷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注意他。每个人都在他们自个儿的世界里。他定了定神,看向酒吧外行色匆匆的路人。牵手的老夫妇,放学回家的孩子,孩子身边的母亲,快速钻进地铁站穿西服的男子,将头发染成六种颜色戴耳环的男孩儿,蹲在街角沉浸于阅读中的流浪汉……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街灯早已亮起,暮色淡薄……这眼前的一切都是浮动的,每个瞬间都有着微妙的变化。
在这样的黄昏时分,他略带伤感地想起很多往事,遥远的,真实的。各种人物在他脑子里晃动,他的亲人,他的旧友,他的老师和同学,他们由远及近,从虚到实,所有人与物都被一团雾包围着,看似真实地涌动,却又全都是模糊的,像是幕布上的人物。心被牵动着,又感觉离他太遥远了。那些远旧的东西浮上来,堵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无法思考,可一瞬间,却又是空荡荡的。
喝完杯里的啤酒,他看了下时间,心里惊慌起来。他脑子里跳出位于长岛的厨房,这个时候,她肯定待在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没完没了地擦她的灶台。那个灶台,要一尘不染,要光可照人。
他连忙起身,小跑着去赶火车。只差几分钟,火车已经走了。只能等下一趟,他一边等,一边懊恼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跑去喝那杯该死的啤酒。
坐上火车,心里有了更强烈的烦躁和不安。火车在他住的小镇停下后,他跳下车来,先是快走了一段,看了看时间,于是决定跑起来,步伐急促。
刚一推开门,他就听见里头传来不悦的、机关枪一样的声音:“下班了,也不知道要早些回来,这家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吗?你倒是会享清福,一个人跑去酒吧喝酒。你不知道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的吗?既然不愿早回,当初就不该成家。单身,怎么浪都行,没人管你。成家了,却还想着自个儿潇洒,那叫自私。想喝酒,家里有酒呀,我可以陪你喝呀。是不是我生养过孩子后,变胖了,皮松了,看腻烦了?好不容易苦熬着等你读完书,有了工作,儿子也大了,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心思就想活络起来。泡吧?想找刺激?碰运气找艳遇?有美女来勾搭你了吗?别说你没这个魅力,真有这个本事,真勾搭上了别的女子,你以为就可以甩了我?告诉你,没门儿!别忘了当初你是穷学生时,我是怎样跟着你一起受罪的……”
她每天习惯查看他们的共同账户,他每一分钱的开销,所有行踪,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刚才去酒吧,刷的也是信用卡,她该是又查看了。gzslib202204011709
对他而言,就是一杯解忧放松的酒。一早六点起床,赶火车,追着点儿打卡,各种报表,各种会议,烧脑伤神,午后又因为之前工作上的疏忽,被日本上司叫去谈话。日本上司极为客气,可全身都是强势和不容置疑的姿态,更不容辩解。他从上司办公室出来,觉得委屈。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儿,时常会有不平和委屈感,更多是对自己的不满,那种使过劲之后的无能感,似乎总是差一口气,怎么都不顺当。整个下午,他都处于敏感与不安的状态,盘算着在下班与回家的小小缝隙里,找个地方喝一杯,喘口气。
她擅长演义。将一杯解闷的酒演义成一个勾引与被勾引的男女故事,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有时想,她闲下来的时间,真的可以利用她的想象力写点儿东西赚点儿钱。
他也想张嘴为自己辩解几句,可越辩解话头越多,千头万绪陈年旧账都会拉扯出来,于是索性不接话。
进屋,脱鞋,在她的碎碎念里,他敲了敲儿子的房门,想关心一下儿子的学习情况。他在儿子房门口站了会儿,儿子没回应。他也不敢随便去推儿子的房门,如果那样做的话,儿子会大声抗议。他穿过客厅,进了后院。站在院子里,他自顾自发呆起来,进入一片白茫茫心慌乱的状态,还好有他的“女儿”安妮。安妮自他进屋后,一直绕着他转。这个房子里,唯有安妮,最让他觉得亲近。他蹲下身去,摸了摸安妮的头,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球扔了出去,安妮欢快地跑去叼了回来。
他一边看着安妮,一边替妻子开脱:“她其实不容易,怀孕生子,辞了工作当家庭主妇,性格内向,环境所限,也难交朋友,能忍则忍。”
他带着狗狗,在后院里玩儿了几圈儿。透过树篱笆,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这片海,曾是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写过的海。他不知翻了多少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可以背出其中的许多细节。因了这本书,他才选择定居在这个地方。
这里是菲茨杰拉德在初入文坛和新婚的热闹告一段落后,为了逃离纽约的喧嚣及沉重的生活压力所搬入之地。王木耳住到此地后,想平心静气地创作,但爱热闹的太太无法忍受郊区简单漫长而又宁静的生活,再次出门投入喧闹的社交之中。
王木耳想,其实对作家来说,生活中一切的不顺心,并非无益的消耗,至少当初夫妻俩在此地的生活,成了日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故事背景。看着大海,王木耳安慰自己,也许现在所承受的一切,也会成为自己以后可能会书写的背景。他看着院子外那些隐在树林里的房子,不禁忆起书中的一段描写:“汽车喇叭声达到了高潮,我转身穿过草坪回家去了。我回头张望过一次。一轮圆月照在盖茨比的别墅上,夜晚同以往一样美好,花园也依旧灯光璀璨,欢声笑语却已经消散。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窗户和硕大的门里涌了出来,让主人站在门廊上的身影显得茕茕孑立,他正挥动手臂做出正式告别的姿态……”
“你回来与狗狗躲到后院清静?别和我说你白天上班很累,我待在家里也并不轻松。你有工资可拿,我有什么?不过是一个被困的、被人厌弃的主妇……”王木耳听到屋里头的声音,连忙穿过后院,钻回屋内,然后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所措地等着她的吩咐。
事实上,他确实不知该做些什么。
对于家务,他实在毫无头绪。他眼里的确没有活儿,他一直觉得屋子乱有乱的味道,无序之中有着生活的日常。书可以随便放,鞋子也不一定非得要摆在规定的地方,床也没必要非铺得像五星级酒店似的,喝过水的杯子为什么一定要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难道放在桌子上会犯罪吗?他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家整洁极了,整洁到让人紧张。
小微与他完全不同,她有她的標准和要求。桌子上除了吃饭时摆碗筷,平时绝对要一尘不染,除了有鲜花时放上水晶花瓶,桌面要保持明亮且不能放置任何物品。床必须要铺整齐,床头桌上除了台灯,不能摆放任何东西。衣服洗晾熨后,叠得方方正正地收进衣柜抽屉。平时进门脱下来的衣服绝对不能随便就扔在沙发上,必须挂在进门处的衣柜里。鞋子要摆正,鞋面不能有灰尘。地面一天清洁一次或者两次,赤脚走一圈儿,脚底要毫无灰尘。厨房更是重中之重,做完饭后,万物都该回到各自固定的去处,灶台上得光亮如新。
整个屋子,不能有一处显得杂乱。
最初,对于她整理屋子的能力,他是又佩服又欣赏。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找到这般能干的女人做妻子。
再后来,她对于干家务的“热爱”程度,让他不安。这样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屋子越来越洁净有序,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严重到只要妻子在场,他就有坐立不安的感觉,老是担心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东西是不是又乱摆放了。
譬如每晚洗漱,他经常会在刷完牙后,忘记擦一下被水弄湿了的台面,而她喜欢靠在洗手台台面上,他留在台面上的水便会弄湿她的睡衣。她每次都会大喊大叫地让他进去补擦,搞得他每晚洗漱时心里都特别不畅快,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有几次,他就拿着牙刷在淋浴间里刷,可有时会忘记拿牙刷进淋浴间,也不敢走出来取,怕弄湿了卫生间的地面,于是他索性冲了澡后,连牙都懒得刷,直接上床睡觉。
所有这般鸡毛蒜皮的事,在她眼里,都是非常重大的。细节湮没了生活的全部。她活在她的世界与她的逻辑里,而她的逻辑永远都是对的、强大的、天衣无缝的。她是这个屋子的领袖,进到这个屋子,他必须听她的。
从小到大,他那强悍的母亲从没教过他如何整理屋子,也从没让他帮忙做家务,更别说炒菜做饭了。他小时候曾试着想扫地,或者帮母亲洗碗,却被母亲严厉地呵斥:“你只管读好书,出人头地,这活儿不是老爷们儿干的。”
可是,这里不是中国,这里没有母亲。
他曾在妻子怀孕临产前,接母亲来住过一段时间,原本计划待一年。可是,三个月不到母亲便提前走了,走得既匆忙又狼狈。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鸡飞狗跳的日子,大家都没法过。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性格又都相当强势,有时甚至有点儿野蛮的女人,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木耳是她的儿子,是她肚子里孕育过的,一手调养大的。他是她在人前抬得起头仰得起脸的全部骄傲。她一辈子受了很多苦,儿子出人头地了,她理当趾高气扬起来。多少年来,她也习惯了指挥丈夫,更习惯了在生活中指桑骂槐,在别的妇女面前挺胸叉腰。木耳是她的大儿子,一个出国留学让她可以骄傲几辈子的了不起的伟大的儿子。她儿子是当地的状元,她的屁股因此翘得高高的,就像刚生下鸡蛋咯咯咯叫的母鸡,三句话不离“我儿子是状元,去了美国留学,现在美国当官”(她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具体的工作内容,有次儿子说自己做了什么主管,她便想当然地以为儿子当了官)。在这个屋子里,她是功臣,她是婆婆,没有她,就没有他们的一切,她需要存在感,需要被儿媳妇尊重,被儿子嘘寒问暖。gzslib202204011709
木耳是她的丈夫,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小微,才是这个屋子里真正的女主人,容不得别人来说三道四。在那个曾经以为她的丈夫是她全部的女人面前,她毫不嘴软,伶牙俐齿,绝不妥协。
她无比失望地看到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在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女人面前,竟然是个忍气吞声的窝囊废,那个家,没有任何他说话的权利。他在那个小女人,不,不得好死的小婊子面前,唯唯诺诺,低眉顺眼。
她私下里问儿子,为什么要怕那个女人?
儿子竟然没出息地回答道:“她刚生完孩子,又辞了工作,心理和生理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容易得抑郁症,最好不要惹她生氣。再说了,吵架有什么好?你和父亲吵了一辈子,有什么好?”
儿子这番话,听得她咬牙切齿:“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有那么娇贵吗?什么抑郁症?不懂。就是专门用来吓唬人的穷毛病,能有什么病,凶起来,指挥起别人来,顶嘴的时候,没人有她能耐。”
儿子拼命使眼色让她不要说话,比画着手势,让她声音小一点儿。一股浊气从她心底涌上来,觉得憋屈,胸口痛,手也痒,恨不能一巴掌朝眼前这个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可怜巴巴的“状元”打下去。可是她知道这一巴掌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得的,毕竟已经不是当年了,这点她还是能拎得清的,并且她也是控制得住自己的。
除了儿子,连之前曾以为天堂般的美国,也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美好。儿子家住在郊区,太冷清,太孤独,走出门去,人影都难遇见半个,买菜还得开车,对于她来说,这等于被困在屋子里,寸步难行。周末,她被儿子带着,坐火车进城。儿子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大楼里,外人没有工作卡进不去,儿子只是站在马路上,顺手指点她看了一眼。那幢楼远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富丽堂皇,与中国大多数城市里的楼差不了多少,没有围墙没有院子,没有半点儿威严。这楼的大门直对着狭窄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什么肤色的人都有。这让她失望透了。她抱着一点儿残存的希望问儿子,你有没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室呀?儿子很随意地回答,没有,大家都在一个大办公室里,每张桌子用玻璃隔开而已。她问,最大的领导有办公室吗?儿子看了她一眼,回道:“有一间,小小的一间。”她就又问:“连领导都只有小小的一间办公室?”儿子有点儿不耐烦:“这里寸土寸金,租金很贵,不像在中国。”儿子确实没心思回答她这些无聊的问题,只想着带她多去几个地方看看。她跟着儿子,心里空落落的,原先心头那个足以让她昂首挺胸的皮球,突然之间漏了气似的。
她弯着腰,蹒跚着,身体有些失重。她眼神空洞地看自由女神像、高楼大厦,机械地坐游船,疲惫地逛中央公园,最后还进了一家巨大的博物馆看一些儿子指给她看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对这一切,通通毫无兴趣。这一切,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甚至觉得,这一切,也与她儿子毫无关系。这个状元儿子,在这个城市里,甚至连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都没有,只有一张被玻璃围起来的小桌子。家还得安在乡下,每天得早起挤火车。回去的路上,她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茫然地问儿子:“为什么不在城里买房子?离公司近,上班也方便。”儿子回答:“乡下空气好,房子大,安静。”她听了便有点儿不屑地应道:“这个,还用你告诉我吗?”
没几天,她便收拾起行李,在那小婊子冷淡的目光下,毫无表情地走出了那幢房子,飞回她在东北的老家。老家有她骂了一辈子、除了进山采木耳几乎不出远门的老实男人。她意识到,关键时,三个亲生子,不如一个笨丈夫,老来时,与她相依为命的,还是他。第一次,她对他心里生出一股之前不曾有过的柔软,夹带着歉意,觉得这辈子,骂他实在骂得太多了,以后,要对他好一点儿、耐心一点儿、温柔一点儿。
过安检时,她看着朝她挥手的儿子,心里一酸,眼泪还是滚了下来。这次,除了来照顾媳妇孙子,她原本也是有自己的计划与打算的,先来探探路,然后将老家的男人一起接过来,准备在美国长住。苦了一辈子,老两口儿商量好了,就跟着这个伟大的儿子在美国享几年清福吧。不料,来过一趟,才知道,之前的想法太简单了。她曾把自己的打算暗示给儿子,儿子根本不接话,当没听到。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次让她来,只是因为家里需要一个免费保姆。这个一直让她走路雄赳赳的状元儿子,远不如隔壁邻居那个没上过大学的儿子中用,人家做生意,发了财,给父母在海南买了大房子,每年冬天,老两口儿就鸟儿一样自由地飞去大海边洗“羽毛”、晒太阳。
3
这天,王木耳在屋子中央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想起多年前从这个屋子里走出去飞回国没多久便大病一场的母亲,心里不免难过了一下。
妻子的声音从厨房里大声传来。他依了她的吩咐,将桌子擦了一遍,去地下室取了锤子,先把客厅里的画取下来,然后将画背后那几颗已经松动了的钉子钉紧,给窗边的绿植浇了水,去客厅把沙发上的靠枕摆正。当他干这些的时候,耳边还得忍受着她的絮叨,以及不想停息的冷嘲热讽:“不是为了偶遇个把年轻女人,去什么酒吧?要喝酒,告诉我,下次去超市,我买一箱回来,等着你……”
他拍松沙发上最后一个枕垫,摆弄整齐,然后立起身子,顺势朝窗外看了眼。正是夕阳浓烈的时候,院子里的树被染得格外迷人,万物都被一种神奇的光所笼罩着,木耳一想到自己也身处其中,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王木耳感受到了这光亮里的美好,心头畅快起来,浮起一种柔软的情感,类似于对转眼即逝的时光的感慨,以及对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的珍爱,譬如这个房子,房间里正在用功的儿子,忙碌着的妻子,他那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他从遥远的中国东北走来,此时置身美国,在长岛,在菲茨杰拉德曾经住过的小镇上,看着他曾经看过的同一片大海,踩着他曾经走过的小路,这一切,曾经是遥远的,现在身在其中,是神奇的,也是天赐的。
王木耳回想起最初与妻子认识的日子。那时,她在他就读的南方某大学做图书馆管理员。他学的是数学,系里没几个好看的女生。他去借书时,便与她搭上了话,约她出去散步。她知道他正准备留学,经常给他找些资料,她知道什么资料是别人借得最多最抢手的。他考取出国留学资格后,她还拿出工资,给他买去美国的机票。她那时苗条娇小,对他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gzslib202204011710
他知道生命短暂,世事无常,人命脆弱,要珍惜当下与眼前的一切。于是,他怀着久违的柔情与满足感,朝妻子走过去。他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并且低下头去将事先用唾液滋润过的嘴唇亲吻在了她的后脖子上。
她正忙着在厨房里煎鸡蛋。打散了的鸡蛋液在热油里快速变黄并且发出一股快要煎焦前才特有的香味。她急着想将鸡蛋翻转过来,身子和手却被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抱住,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烦躁。她拼命地扭动身子,嘴里不耐烦地说道:“少来这一套,是不是在外面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了,才故意这样黏黏糊糊?”
經过了妻子的一番挣扎,一顿臭骂,他内心的柔情潮水般退去,带着被误解与羞辱后的自讨无趣,他松开了之前紧紧抱住她的胳膊,站在一旁看她急急地将鸡蛋从油锅里翻转起来,撒上辣椒和葱花,随后她将摊平的鸡蛋折叠起来,就如饺子。葱花遇了热气,一股扑鼻的浓香顿时在空气中炸起。屋子因了这样的烟火浓香,显出了正常人生才会拥有的热烈而家常的气味。
这香味让他有了些温暖感,带着一丝尴尬、半点儿感激、几分空洞,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热烈的浓香里。妻子回过头,看到他奇怪的表情,白了他一眼,支使道:“愣着干吗?开饭了,去摆盘子。”
他从柜子里取了碗筷往客厅走,发现夕阳已经彻底消失,窗外的院子笼罩在一片凉薄的暮气之中。不知何故,就那么一下子,他整个人便突然间凉了下来,生出一些熟悉而沉重的孤独感来。
这种孤独感由来已久,就像小时候饿着肚子坐在门槛上等母亲从田野里回来做晚饭时的感觉。母亲一直瘦,总是忙碌,只要醒着,她的双手似乎从来没有停下来歇息过。现在,她应该更老更瘦了。已经有几年没回去看看了。想到母亲,他肚子里便有一丝空旷感,不是饥饿,是荒凉。妻子不许他每年回国探亲,她说,家里人没病没痛,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请假以及费那来回的飞机票钱?她自己的父母,每年夏天都会来长岛住上几个月,所以,她不需要回国。
有时,他想申请汇点儿钱给父母。她会说,没病没痛的,汇什么钱,汇去也都补贴给了其他的孩子。她是暗指他那没出息的弟弟与妹妹。有时他也懒得事先征求她的意见,自顾自给父母划拨些生活费。她知道后,几天都会阴沉着脸不高兴。不高兴的理由是:“我算什么?给你收拾屋子做饭洗衣的保姆?生孩子的机器?往外划钱,也不事先与我商量一下。这钱,是你一个人的吗?”
这钱是王木耳赚的,但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不敢说:“我赚的钱,想怎么给父母就怎么给,轮得到你来发牢骚?”他如果胆敢开口,就得有胆承担相应的后果。那后果便是,她会划同样一笔数字的钱给她的父母,然后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做饭不接送儿子,不管不顾所有的一切。
他得上班,儿子不能没人管。给她父母划钱,他照样也心疼。这房子得还按揭,儿子读私校得交学费,日常生活得有花销。他自己几乎不怎么花钱,衣服不太讲究。在一起上班的华人都穿得差不多。几件上班穿的衬衫,一套明显大一号的西装(大家都穿大一号的,他也不好意思买修身的),冬天外加一件呢子大衣。大衣是打折货,差不多一两百美金。上班久了,他才明白,紧张的身子缩在大号的西装里,似乎显得比较低调,不那么让人觉得难以相处或不想显得与众不同从而成为别人攻击的对象。低调,少说话,少惹事,少得罪人,谨慎做事,几乎是不成文的做人的标准。
他对自己的工作早已没了任何想法与丝毫激情。每天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去赶火车的唯一动力便是可以在车上拥有自己的阅读时间。读与工作无关的闲书,能让他得到片刻放松与愉悦。
除了喜欢阅读外,他老是认为自己可以写点儿什么,或者将来会写出点儿什么东西。可写什么?怎么写?却是一直是他犹豫不决的事。他试着写过一些与音乐和艺术有关的小文章,他从资料里东摘几句西抄几段再加上一点儿自己的感想,一篇关于音乐或艺术的文章便完成了。一写完,他便立马把文章贴到网上去,等着别人的恭维话。
有一次,他竟然在一家中文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与童年生活有关的随笔。最初他还是开心的,可写多了,自己都觉得无聊和无趣。这些小文章,很难写出特别的新意,写上个五年十年,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大的突破,于是,他自个儿就先没了自信,再下笔时,变得越发滞涩,难以流畅。
无论如何,他对生活总还是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的,可具体期待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4
日复一日地从长岛到曼哈顿来回两个多小时通勤,手里做着几乎没有任何挑战的工作。他内心很清楚,这类工作做熟悉了,其实连高中生都会,他的博士学位,只是进公司的敲门砖,他常和公司里的中国同事“理查德”开玩笑:我们与杀猪匠及卖油翁没什么两样,熟能生巧而已。
理查德的中文名叫伟国,他十分迷恋太极。
伟国会在工作的间隙和木耳聊太极的理念,教木耳如何站、如何坐、如何呼吸。站坐行走一呼一吸之间,无处不是太极。
伟国说:“有天早上,我突然领悟到太极之妙,完全被它灌顶,太极是一切,一切都是太极,收势的瞬间,真是大欢喜。”
生活中,木耳几乎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太太不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怕把屋子弄乱弄脏,所以他也就从不邀请任何人到家里。难得周末有人约,太太不愿意他出门,早就安排了一屋子“属于”男人的活儿,专等着他去干,譬如修草坪、清理游泳池、修补卫生间。这些活儿看起来简单,人工费却贵得要死,所以能不请人,就尽量不请人。
平日里,上班下班的时间,全都卡得死死的,说实话,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在外面花那些个钱请人聚会。偶尔参加几次老同学老校友的AA制聚会,他觉得了无趣味,很难与人谈得到一起。当发现别人几乎不怎么读书、知识几无更新、穿得比他还土、看问题的观点狭隘偏激又可笑时,他是十分失望的。他有时甚至想,除了多走过几个地方,拥有点儿专业知识,这些人的见解并不比那些从没出过远门儿的农民高明多少。他们很少谈生命感受,更不谈人生感悟,即使谈,也像是从某本书里背下来似的,他们大多数思维单一,脑子僵化,格局小,自私,对很多事情甚至不具备最基本的常识,却个个儿都相当地自恋。再有类似的聚会,他就开始找理由不去,保持着一年参加一次的节奏,再多就是浪费时间了。gzslib202204011710
在各种工作关系中,更难遇见能做朋友的。木耳倒是很愿意与伟国多说几句,两个人偶尔也会在中午结伴出去吃东西。伟国是个老好人,个性温和,是那类非常好相处的人。木耳会在他面前抱怨讨厌的上司、坏同事以及无聊的工作。伟国会说,有份工作做着挺好,别想那么多,再熬几年,就早点儿退休,养好身体,才是人生的关键。想想也是,都是投胎来人间服死刑缓刑的,能多服几年,就是赚了。人间有最恶,也有最美。只是没了健康的身体,没了活着的命,什么都是屁。
这话听起来没错,可木耳就是听着感觉不舒服。生活哪儿有那么简单,说起来是容易,也确实什么都是屁。可有些屁,太臭,够人受的。木耳脑子里一下子就跳出上司那张让人看着就发毛的脸,当然还有妻子那张冷冰冰的、时常皱眉头的脸。于是他就忍不住没头没脑地对伟国说:“我家那個人,实在很烦,烦得我有时宁愿坐在火车站站台上发呆,不到时间决不提早回家。”
伟国笑着说:“水火既济是暂住,火水未济才是常态。”
木耳以前在国内只对数理化感兴趣,后来只读外国小说,听不太懂伟国讲什么,便问:“这既济未济,又暂住又常态的,什么意思?”
伟国说:“你上网查一下,这是天地之永恒的道理,得慢慢悟。”
木耳就骂了一句:“神神道道的。”
伟国脾气好,也不生气,继续道:“太极里有无穷的哲学智慧,练习太极能让人内心沉静,其终极目的是让人顺应大道和自然规律。当一个人真正身心意行都融和时,爱与慈悲也就提升了,同样你对你的妻子,也就更能够包容了。”
伟国的话,让木耳突然生出些不平与气愤。他想,女人这东西,特别是他妻子这样的人,哪是“包容”两个字就能搞定的,于是就更觉得伟国是真迂腐。
伟国这人,毫无个性可言,真是没什么出息,也只能这样混到老了。心里一边想,一边又悲哀起来,自己有个性吗?凭什么瞧不起别人,自己的状况并不比他好多少,半斤八两。
伟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幽幽道:“人与人,是无法比的,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心境其实千差万别。练过太极后,自个儿能体会。”
木耳想,他可不要练太极,这是老头儿才热衷的玩意儿。他自认为还年轻,他宁愿去跑马拉松,也不跟伟国练太极。
虽瞧不起伟国与伟国嘴里的太极,坐时站时,木耳却不知不觉地按照伟国教他的那一套,那么坐着,那般站着,久了,也觉出一些特别的气韵来。
5
木耳铺好餐桌,摆了碗筷,去敲儿子的房门,催他出来吃晚餐。儿子这次倒是在里头干脆地应了:“不饿。”
他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的。之前有几次强行推开,儿子就开始在里面反锁门。对待青春期的孩子,重不得也轻不得。每次他想与儿子说点儿什么,都需要找合适的时间,一有不顺,儿子就会离席躲进他自己的“家”,儿子把他自己的房间称为“家”。在那个“家”里,他是主人。那个“家”外面的家,对他而言,更多是“寄养”的关系。他不喜欢听到母亲的絮叨,不喜欢看父亲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喜欢家里紧张又带点儿冷漠的气氛。
有一次木耳带着儿子与安妮去海边散步(这种机会随着儿子年岁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少),私下里问他儿子:“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儿子回答:“都不喜欢,可也没得选择。”木耳顺势问:“如果我们分开过,你会难过吗?”儿子说:“没什么好难过的,我不在乎,照样上学读书,该独立的时候独立。”木耳听了,心里感慨起来,不甘地问了句:“你想跟谁呢?”儿子回答:“我们班有几个同学,都是一个月和母亲一个月和父亲,轮流着住,我觉得挺好。”木耳就想,这儿子,似乎与他很遥远。他以为儿子与他亲,其实再亲,儿子最终也会成为他自己。儿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那几个同学,成绩不错,他们都知道,父母是爱他们的,是负责任的。”木耳连忙道:“对对对。”
“不想吃就随他,不要站那求他。”妻子的声音带着愤怒与不满。妻子与儿子的冲突,随着儿子年龄的增长,不断升级。一个想控制,一个想逃离;一方越想控制,另一方越反抗。妻子的情绪,也因此更加复杂多变。
其实想想,也没必要生气,譬如儿子不想吃,就随他,饿了,自然要吃。对着干,只能自找苦头。木耳试过,每次自己对儿子的某些行为较真儿,投入进去,身心就会受伤,抽离出来,反而双方关系更健康。大方向不错,其他都还得看个人造化,是否有出息,大半由天小半由人。再说了,是天才,成不了庸人,真是庸人,再折腾,还是庸人。
他时常对妻子说,不要太逼儿子,放松一点儿。身体健康,成绩过得去,就好了,让孩子自在一点儿。多少孩子在外面干坏事,吸毒,抑郁,自杀。养孩子就是放下自我或我执的过程,要把“我”这个东西越降越低。不然的话,矛盾纠纷太多,日子过不好。
没等他说完,她就生气道:“说风凉话谁不会,孩子你管过吗?不管怎么行?如果他是普通人,大人不陪着他努力,他就更没指望了。不努力不拼,能行吗?他长大之后,吃你还是吃我?够他吃吗?”
满屋子都是被焦虑“烤”过头的气味,让人窒息。木耳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拼,拼什么。想想自己,一路拼下来,似乎也没那么“幸福”。他时常自问,何处是终点?也许死亡就是终点,只有死的那一天,才能真正从奔跑的、要拼的劲头里解脱出来。
事实上,让儿子做个可以养活自己的普通人,有什么不好?此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伟国的脸,伟国的平静与淡然,此时让他挺羡慕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又瞧不起他。其实伟国一直是伟国,是自己比较分裂,比较矛盾,比较挣扎,比较纠结,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虽然脑子里想了很多,木耳却不敢再在妻子面前说什么,他怕说多了,又吵起来。大多数时候,在教育问题上,他似乎很无力,也没发言权。
他总是努力地不惹她生气,每天下班在回家的火车上,他总是祈祷这一天能够平静地度过,别听到她发脾气时的咆哮声。gzslib202204011710
可是,晚餐时,他还是惹她不高兴了。
她说过很多次,舀汤时要将小碗与汤碗放在一起然后再舀,他似乎总是改不过来,伸出汤勺去桌子中间的汤碗里舀了汤,然后再颤抖地将汤送回汤碗里,他老是在过程中,将汤滴在桌子上,又油又湿。今晚他不仅将汤洒在了桌子上,喝汤时还打了个喷嚏,将一嘴的汤全都喷在桌子上。
她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将自己的盘子端回厨房,把盘子里剩下的饭菜全倒进垃圾桶里,然后上楼去了。
看她沉着脸离开桌子,看她将食物倒进垃圾桶里,木耳最初有些尴尬和难过。他想了想,总不至于自己也把饭菜端过去倒掉吧。菜里即便有口水,也是自己的口水,算什么?她难道没吃过他的口水?没张开嘴巴与他接过吻?
他坐正身子,放松下来,一口气将桌子上剩下的菜与汤吃个精光。
他洗了碗,擦干,整理好客厅,再次去敲了敲儿子的门:“饿了吗?”
儿子在里面回复道:“饿了。”
“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他开心起来。
“鸡蛋方便面可以吗?”儿子打开房门,问道。
儿子虽只有十多岁,但身高已近一米七,因为瘦,看起来比他还高。木耳笑起来:“好呀,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一起去厨房做饭。”
儿子伸头看了眼客厅与厨房,发现母亲不在,便走了出来。父子俩在厨房里,先是烧开了水,烫了两个清水荷包蛋,又烫了青菜,再将方便面扔进锅里,盖上锅盖。几分钟后,方便面软了,捞出来装在碗里,上面盖了鸡蛋与青菜,淋上酱油、橄榄油,以及别的调料。
木耳就只会做面,做多了,自觉味道不错。儿子也确实吃得很开心,这种食物,平时母亲是不太会轻易给他做的,她认为是垃圾食品。吃面的时候,儿子与他讲了些学校的事情。哪个老师不会讲课,哪个老师脾气好,哪个女生特别喜欢上课时大呼小叫,还有个女生动不动就喜欢说,冬天,我们是在夏威夷过的。“她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家在夏威夷也有房子,其实我们班有几个同学真的很有钱,可从来不说,其中一个,不仅成绩好,还简朴,背包从小学四年级一直背到现在。”儿子道。
“家里有钱,成绩好,低调简朴,这是很好的品质,你能观察到这点就证明你也认同这种品质。”木耳拍了拍儿子的背,“有形的物质有时相当脆弱,但好习惯好品质却可以跟随人一辈子,对吗?儿子。”
儿子点点头,回房间前,顺手洗了碗。
木耳站在厨房里,看着儿子的背影,觉得儿子其实是很明事理的,这让人宽慰。刚才晚餐时的不快也随之消失了不少,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儿子住楼下。夫妻俩的房间在楼上。上楼时,他认为还是应该与她聊一聊准备换工作的事,顺便就晚餐时的喷嚏说声抱歉,或者简单地道声晚安。
他站在她的房门前,轻轻推了推,门被反锁了。他犹豫了片刻,没敲门,走回自己房间,冲了澡,拿本书在床上躺下。
毫无睡意。一想到那个满脸堆笑实则无比苛刻的日本上司,就心烦意乱。木耳的小团队与另一部门有合作与竞争并存的关系,那部门的头儿,三代之前是从爱尔兰移民来的,老是在日本上司那里说他的坏话。这日早上,木耳因为火车误点,比规定时间迟了十五分钟上班,进会议室时,会议早已经开始。爱尔兰人并不拿眼看他,而是当着一桌人的面,看着日本上司道:“如果大家都这样迟到,这会议就根本无法进行。”因为时差,他们公司与别国公司的电话会议常常在早上八点准时举行。上司扫了木耳一眼,没接话。木耳又尴尬又恼火,会议结束后,耳后根还是烫的。他脑袋涨痛,胸有闷气,几次长长的深呼吸心情都无法平静。对于手里的工作,他也生出强烈的厌倦感。他知道,如果在这个公司继续干下去,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另一家公司,那里的一位部门主管是个中国人,比他大十来岁,是他的老校友,姓王。去他那里做个小团队的负责人,应该没问题。每年的校友会,他都会遇到王校友,王校友曾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让木耳辞职去他所在的公司就职。王校友想在公司稳住地位,理所当然地希望用自己熟悉的人,这种暗地里拉帮结派的方式,无处不在。
就这样躺着胡思乱想,从小时候与父亲进山采木耳、雨天赤腳去学校、苦读考取状元、两百美金来美国留学、毕业进入这家公司,一直到现在。他早起晚归,十分努力,事业却眼见着陷入瓶颈。他躺在床上,虽然累,身体却似虚浮着,有无处着落的感觉。他忆起最初与她相爱的时光,那时候他每夜都抱着她睡。胸贴着她的背,手按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头抵着她的脖子,他的脸被她那散发着特别香味的长发遮住。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香,这一切都那么让人感到妥帖与安慰。她那时虽谈不上温柔,但也还算顺从,身子饱满柔软,像多汁的苹果。之前他不曾想到,现在的她,会有如此多的抱怨、唠叨、指责以及冷嘲热讽,连她的身体,也对他表现出不屑的僵硬。
他浑身燥热起来,毫无睡意。对于婚姻现状,他时常自问,是不是不够关心她,与她的交流与沟通不够多。他下班时偶尔也会买束鲜花,生日时准备蛋糕和小礼物,每年安排一两次小旅行,平时尽量不顶嘴,避免引起更大的冲突,并且努力帮忙做家务。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日子像一条船般沉溺下去,如陷在沼泽地,寻不到任何夫妻间该有的内在和谐,甚至连表面的和平相处有时都难以维持。
每次走在大街上,他看到那些紧扣着手的老夫妻,或者在地铁里瞧见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的情侣,内心都会涌起柔软的羡慕与深深的遗憾。有次,他从中央车站坐地铁去下城,车厢里,对面一对墨西哥中年男女,两个人都长得肥圆丑,一路全在亲昵地说话,男的不时用双手托起女人肥圆的脸蛋儿,亲她的厚嘴唇,女人在谈话时,也会托起男人的下巴,噘起嘴唇,亲吻他。之前他一直简单地认为,爱情最美的样子,得在郎才女貌之间发生,可眼前这对“肥圆矮”,完全颠覆了他单薄的想象。这“肥圆矮”所散发出的浓情蜜意,稠而真实,是天底下最美的画面。这个画面,浮雕般刻在他的脑子里,会在不经意间时不时跳出来,让他心生向往。gzslib202204011711
木耳决定起床去找她聊聊。如果事业不顺,家庭还搞不好,那么这人生里似乎就已经弥漫起某种失败的意味。
他敲了门,带着歉意地,轻而有节奏地。
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他知道她还醒着。
他又敲了一下。没有动静。走廊里既幽暗又安静。静得让他都有点儿心慌。他伤感起来,夹带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懊恼。就这样,他站在幽暗里,片刻,又敲了敲门。小心、短促、节制,却带了坚决的意味:“开门,小微。”
仍旧没有任何声响。
她平静又彻底地拒绝他,甚至都懒得在里面回句话。木耳想,他妈的,什么东西。可就这么个老大爷们儿,一边骂,一边仍抱着一丝希望,孤独地候在她的房门前。他希望,这道门会突然间打开,暗淡的走廊会因此亮起来,他能够顺着微亮,走进另一种明亮。他多么想与她好好谈谈,谈谈以前,谈谈现在,谈谈未来。
站在她的房门外,他像个受罚的孩子。
小时候稍一做错事,母亲就会让他在门外站着,任他挨饿受冷或被黑暗笼罩包围。过后,母亲会对瑟瑟发抖的他说,给你点儿教训,你才会长记性。
如今,快五十岁的他,忍耐着性子,在妻子的房门前继续站了会儿,不安,忐忑,带着一点点侥幸。
走廊更暗了,原本从她屋里透出的那一丝光,彻底熄了。
他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似乎被这寂夜里的暗色瞬间吞没。他带着隐隐的疼痛和强烈的沮丧以及滚烫的怒火,迈开腿,将沉重的身子移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一股冷风猛地吹了进来。怒火遇了冷风,心情平静了不少,但他心头却有雾一般让人抑郁的受挫感。
“去你妈的。去你妈的。”他在喉咙间低吼着,却不敢真正吼出来。身在床上,他又开始安慰起自己:别为一点儿小事失控。女人总是有情绪的,由着她去,明天起床,一切就都好了。
6
小微知道,一切都不太可能会好。
小微躺在黑暗中,听他的脚步声退回到他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懒得从床上起来,懒得应付他,懒得和他废话。她一想起他平时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吃饭喝汤的样子,就一下子感到索然无味。
她知道自己是个家庭主妇,她的生活几乎全都围着儿子转,早起给他做特别的早餐,餐后送他去学校,回来后快速忙完一堆屋子里的事,草草吃点儿东西,时间差不多了就得出门去将他接回家,给他吃她自己手工做的点心,然后送去练小提琴,练完琴后去练网球、游泳,回来差不多就得准备晚餐了。家庭主妇,也算是工作,仅仅是一个屋子里男女分工不同而已。她接受這种分工,对于在国内读了本科、出国后读了教育学硕士的她来说,养孩子是一种神圣的使命,是伟大而又精细的工作,同样也是在为这个社会做贡献。对于儿子,她绝对是事无巨细,三岁之前,二十四小时几乎全都与孩子在一起,陪他入睡,讲睡前故事,让他睡在她的身边。她带着对儿子全部的耐心和爱去做这一切,年复一年。如今儿子长大了,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观点,长出个性与力量,开始反叛,各种矛盾随时发生。她也很清楚,过不了几年,儿子会正式离开家,独自走在他自个儿的人生道路上,而她也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将来。
除了家庭的分工不同外,关于床上的事,她完全有自己的选择权。私下里,她绝对不会将自己等同于另一类女人,那类根本无力出门赚钱,物质与精神几乎全依附于丈夫的女人。她,小微,是一个拥有选择权的女人。
这天她躺在床上,想着冰箱里那只刚买回来的鸡,思考着明天如何炖汤给儿子喝,又想起那个常穿睡衣、戴着浴帽遮住满头发卷送孩子练小提琴的母亲,自己都无法在公众场合优雅得体,急急巴巴地拉个孩子出门练琴,为的是什么?想想,这练琴,哪里是练优雅,只是一门技艺,为了以后申请学校时可以写上一笔。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不也是在儿子面前活得急吼吼的,赶来赶去,最终也困惑,究竟是赶什么?可虽有困惑,也不敢让自己这口气松下去,不然哪里还有动力继续陪着儿子一起拼下去?
就这样东想西想,昨晚上那个奇怪的梦又突然钻进了被窝里。梦里,有个陌生强壮的男子与她交合,似乎是在野外,在一条河的旁边,不远处有山。陌生人很强势,有不可抗拒的野蛮之力。是那种可以将她吞进肚子里去的凶猛,但最终却有将她含在嘴里的不舍。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带火的邪恶激情,是她从来不曾感受过的。他用手让她变换着不同的姿势,她竟然顺从地照做了。她在梦里体验到癫狂而分裂的兴奋,一边惊恐,另一边迷恋。他似乎是某类野兽变的人,她想逃离,却又想被吞噬。他大声喘气,听起来让人心颤,使得她同样感染上这种无法控制的莫名亢奋。不过他的喘息声实在刺耳,几乎惊动了整条河流。她发现自己几近被撕裂,变成碎片,在河边在树梢四处飞扬,风吹过来,凉飕飕的。醒来时,被子滑落在地板上……她想起梦里的那些动作,耳根发烫,身有热浪,她不由得温柔地安抚起自己,如往常一样。她锁着眼,紧绷着身子,沉浸在自个儿营造的“欢爱”里,却突然被他的敲门声惊扰,她停下动作,身体从恼火中冷却下来。
她不想起身。
最初分床睡时,每次他来房间,她都不好意思拒绝,即便完全没有与他亲密的需求,她仍旧会打开门,让他爬上床,脱去她的衣服或者有时连衣服都懒得帮她脱去,直接进入她的身体。她一直认为,这是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是一种必须的付出,就如替他准备晚餐一样。
这晚,她在他的敲门声中,想起了自己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不断地肿胀起来,最后大到堵住了整个房间,似乎要把窗玻璃都给挤碎了,那些事实上已经久远了的不堪的、与母亲和父亲有关的生活场景在强烈的压迫感中浮现出来。
父亲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分到南方某机关里当干部。母亲是本地人,家在医院隔壁,在自家楼下开了个裁缝铺。奶奶穿过母亲做的衣服。母亲是奶奶看中的对象,奶奶认定她是个手巧能干聪明贤惠的女人。父亲原本对母亲并不中意,只可惜也一直找不到他中意的,最终顺了奶奶的意,娶了低眉顺眼的母亲并且很快有了小微。有了小微后的母亲,关了裁缝铺,成了真正的家庭妇女,并且很快与“爱管闲事”的奶奶闹翻。母亲与奶奶闹的方式与众不同,就是不应奶奶的话,不拿正眼瞧奶奶,当她是个不存在的废人。对父亲,母亲却是卑躬屈膝的,可父亲也难得正眼瞧母亲。母亲一天三餐都会把碗筷递到父亲手里,早晚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候着,冬天洗脸烫脚的热水备着,一年四季冷热衣服为他洗好叠整齐就差替他套上。gzslib202204011711
医院那个脸白屁股大的妖精是在小微十岁左右时从外省调来的,听说之前出过什么事,被贬到了更小的医院里,从此与丈夫两地分居,多年后又听说其实早暗地里离了。女医生与小微父母住同一个大院,父亲喜欢女医生,两个人搞暧昧,大院里几乎人人皆知,只有母亲不知。小微知道,母亲只是假装不知。母亲照旧如往常一样对父亲言听计从,父亲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背地里,母亲会将气撒在奶奶和小微身上。母亲对奶奶的视而不见,让小微都觉得害怕。父亲在家时,母亲装样子会给奶奶盛饭倒水,一副不冷不热但还算顺从本分的样子,父亲不在时,母亲便把奶奶当空气,有时还会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奶奶已经老到还不动嘴了,身体里没了元气,也知道,晚年终将落在这个女人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小微,母亲同样没什么耐心。母亲整日心不在焉,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只有父亲回家时,她才活过来似的,前前后后忙碌着伺候父亲,屁颠屁颠地。
父亲是考虑过与母亲离婚的。与女医生来往了几年后,有天回家来向母亲提离婚。出人意料的是,奶奶死命挡住。奶奶私下里对小微说,你妈不是个好东西,那脸白屁股大的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还带个拖油瓶。好歹你是我亲骨肉,每天看你放学回家喊我声奶奶,我就觉得活得值。小微听了奶奶的话,心里难过,想着以后要对奶奶好一点儿,但并不明白什么叫拖油瓶。奶奶说,拖油瓶就是那妖精的儿子,拖在她身后,叮当地响,如果她真与你父亲结婚了,你父亲还得替她养儿子。小微见过那儿子,比她小几岁,长得干净俊气,看着让人欢喜。奶奶反对,老婆家里哭,去父亲单位闹,动不动还拿条绳子去大院门口要上吊。父亲想摆脱,身心都热烈地向往着新生活,可脸皮薄,心不硬,犹豫中,拖拖扯扯,几年了,这婚都没离成。父亲就那样在外头一个人样,回家又是一个人样,就像夹着尾巴的老鼠,怎么折腾都没个自在样。小微替父亲难过,觉得他活得不像个男人,偷偷摸摸、不清不爽、不明不白。也替母亲难过,觉得她这样低声下气地做女人,实在不值。更为那个脸白屁股大的女医生觉得不值,觉得父亲根本配不上她。小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父亲,也许她觉得父亲可怜,想救父亲出火海?奶奶说,这火海,是父亲的火海,是父亲的命,这女妖精不知深浅,只会一并被火海给吞没。
除了奶奶外,小微在家感受不了太多温暖。母亲自父亲提出离婚后,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时而平静,时而疯狂。父亲一出门,母亲就开始在家里诅咒父亲出门被车撞死,变着花样诅咒那妖精不得好死。小微完全相信,母亲宁愿父亲去死,也不愿与他离婚。
小微上高中时就急不可耐地不顾奶奶的反对非去住校不可,就是想与那个充满了诅咒之声的家保持一定距离。大学原本想考去别的地方,却阴差阳错,留在了自己所在的城市。毕业后,她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不过吃住都在学校,偶尔回家看看。那年秋天,她买了毛衣和水果,回去看奶奶。母亲突然兴奋地告訴她,那个脸白屁股大的嫁给了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年轻干部,那干部比妖精还小两岁,比父亲长得帅又比父亲有前途。“你看,最终还不是熬不过嫁了?你父亲还痴心地以为她会跟他一辈子。”母亲阴着脸,恶毒的样子。“她不嫁人你骂,她嫁人你也骂,按我说,最该骂的人是你自己的男人。”小微第一次公开在母亲面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因为兴奋,也懒得理会小微,神经质地笑起来,长长地松口气,就像刚跑完马拉松,满脸全是精疲力竭后的松弛。小微没说话,觉得心酸。那时,小微已认识木耳,她知道跟着木耳,可以真正远离到处都是口水的大院。小微出国的那一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小微伤心了好一阵子。奶奶曾是个强势的女人,因为母亲,她的晚年变得无比小心谨慎。又过了几年,父亲也退休了。属于父亲的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退休后,别无其他爱好的父亲,一下子有了老态,身子也短了一截似的。母亲却像倒着活一般,精力充沛起来,很积极地出门跳舞,与在广场上认识的女人结伴爬山探花踏青,偶尔还会出去旅行。父亲对这些毫无兴趣,整天待在家里看“新闻”,喜欢写点儿豆腐块一样的时政文章发在网上,自得其乐。生活中,他完全依赖母亲,对母亲言听计从,母亲让他东他也懒得西,自此,他被母亲彻底地牢牢地“成功”地“掌控”在手心。
小微生了孩子后,与婆婆处不来,一个人又没经验,时常手忙脚乱的,就把母亲叫到美国来帮忙。父亲离开母亲,无法独立生活,于是母亲就带着父亲一起过来。住习惯后,每年都会来一两个月。
小微虽同为家庭主妇,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活成母亲那样的女人。可事实上,当她骂木耳时,她发现自己骂的语言,全部都来自母亲。她有时无不悲哀地想,自己是否会活成自己曾经最想摆脱的那个人的模样。她时时反省,这反省里,多少带有警觉的意识。
当初,小微也是顺着王木耳的,他有要求,她必回应。有了孩子后,孩子与她一起睡,半夜要起来喂奶,有时孩子生病,彻夜啼哭。他要上班,夜里孩子的闹、她动不动起床的声音,都扰得他无法休息,所以他开始单独睡一个房间。
分房的最初,他会定期来她床上待一会儿。敲门,推门,上床,抱住,啃几下她的嘴唇,撩起她的睡衣。急促的,老套路。
她那松垮的睡衣仍在她的身上,他也并不想脱去他的旧汗衫。他们各自都只露出该露的,似乎再多一点儿动作就显得多余。
他的目标准确,行动单一。她本能地接受着。被动地。没有迎合。没有缠绵。身体不出汗,心跳不加速。
速战速决。
例行公事。
欲起,灭欲。
就如饿了找块面包啃完只为解决肚子的问题,谈不上什么鲜花美酒音乐。匆匆结束。吃快餐的人。扫进肚子里便是个饱。
他完事后,也没什么话,有时也不好意思提起裤子马上离开。他会躺下来,身子骨松懈着,一边留神着小微的举动一边闭目养神。困意渐浓。随后将他笼罩起来,脑袋有那么一点儿类似于缺氧的状态。他最初还是警惕的,怕睡着了,可困意如浓雾,他一层层迷糊起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小微去了洗手间,耐心而专注地冲洗。回到床上后,见他侧卧着,不知是睡是醒。她和衣半倚在床头,就那么斜斜地靠着,郊区的夜无比寂静。她在这样的夜里清醒着,想起窗户外面的那些世界,电视里听到的新闻,美国以及美国之外的那些国家,动乱的、饥饿的、洪水的、战争的、病毒的……她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套,转念想起以往的岁月,大学时的生活,以及怀儿子时辞去的工作,这目前枯燥单调的日子,还有这长长的往后,一时空洞,茫然而惆怅。来人间的,有几个是真正享福的?即使能享福的,享的又是什么福?gzslib202204011711
她听到了旁边的鼾声,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她一边羡慕起他入睡的能力,一边厌烦起他的鼾声。她知道他累了,每天六点他就得早起赶火车去曼哈顿。她看着他并不厚实的肩,想忍忍。他鼾声渐大,一串串的,听得她心烦,终究没忍住,用腿使劲儿地踢了他一脚。
被这样猛一踢,他惊醒过来,弹坐起来,一脸的昏沉。呆滞了几秒钟,他弯身去捡丢在地板上的裤子,离开了房间。
孩子读小学后,开始独自睡了。
可几年下来,她已经不习惯王木耳睡在她旁边了。日常生活中让她心烦意乱的事太多了,夜晚独处一个房间,清静自在。说实话,她也越来越排斥他的身体。他过于直接,单刀直入,毫不顾及她的感受。她其实相当的柔软敏感,身体里长着一棵参天大树,有花有果有香味,四季不同。她试图交流过,也试着适应过。他看起来很卖力,却让她觉得很遥远。他老是够不到她的花她的果,她几乎从来没有与他合拍过。即使互相都在对方的身体里,她仍旧是孤独的,眼见着身体里怒放的花朵、结出的甜果自谢自落。
渐渐地,她甚至都不想让他碰她。因为,她认定,他是无趣和自私的,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她开始习惯了自己的方式,简单,清爽,快速,不复杂,无纠缠。
她喜欢“清爽”这两个字。生活中的一切,都该是清清爽爽的。
就像她爱她的吸尘器。
她把吸尘器放在进门口的杂物间里,这样一进屋就可以拿出来吸走外面带回来的灰尘。她的杂物间,是世界上最有序最清洁的杂物间。
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吸尘器。
7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木耳也觉得索然无味,去她床上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几个月都没有一次。
他也习惯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暗暗处理他偶尔澎湃起来的欲望。他有他自己的方式,简单,清爽,快速,不复杂,无纠缠。
又经过几年,他几乎断了去敲她房门的想法。他对她的身体,完全熄了欲望。两个人,变成了有一纸婚约的室友。
王木耳偶尔会陪儿子下围棋。
他告诉儿子:世界就像一个大棋盘,笨的人,会很容易被吃掉,人生就是个大棋盘,你越聪明,就越容易把棋盘上的棋子连在一起,你会看明白你的处境。
话虽这么说,但很多时候,他是看不清自己的处境的。他也时常用伟国研究的易经来分析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包括家庭关系。
分析来分析去,他更有被乱麻困住的感觉,只想着如何解脱和逃离。
他厌烦手头的工作,厌烦傲慢的上司,厌烦那些永远手里拿着咖啡精神抖擞的外国同事,厌烦和他一样穿着松垮裤子以及大一号衬衫、表情麻木的中国同事,他厌烦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之前原本还想着离开去另一家公司,可他的那位学长,早已调去英国工作了。他不能不工作,儿子的学费、房子的贷款、生活的开销,无一不需要他的工资做支撑。他一度以为自己是有钱的,也偶尔喜欢在以前的同学面前小小地吹牛。他的年薪税后二十万,省吃俭用,在长岛按揭买了房,还在曼哈顿投资了一个小户型,两套房子差不多值两百多万美金。这个数字,放在二十多年前,对于只身带两百块美金从老家东北来美国求学的他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可他经常会在半夜突然从梦中惊醒,醒后深陷虚实两境,难以入眠。想着天不亮就得起床,赶去火车站,火车进曼哈顿后还得换乘地铁,屁颠屁颠地快步跑进公司打卡,机器人般定坐在狭窄的工位上,重复着实际上并没太多技术含量更谈不上创新的活儿,玻璃天花板明亮亮地罩在头顶,战战兢兢不敢随便应付,就是为了那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资。他会在漆黑的夜里,滑陷在空寂茫然之中,他自问,就这样一辈子了吗?他也常问:要不要换个活法儿?
他不是特别喜欢旅行,又累又花钱(主要是太花钱)。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待在屋里看闲书,或者写些东西(他对要写点儿什么这件事总是念念不忘)。他常暗自盘算起手头的钱。儿子马上要读大学了,每年开销得七八万,两个房子都有按揭,加起来每月六千左右,虽然手头还有些积蓄,可万一不上班,想歇上个一年半载地喘口气,没了工资,按揭怎么办?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养老金怎么办?保险怎么办?又想,将曼哈顿的那套一居室卖掉不就可以放松一阵子了吗?他做过研究,美国超过八成的父母愿意为孩子支付一部分大学的学费,从每年的数据上看,父母平均为孩子支付三分之一的大学费用,孩子自己承担百分之三十(学贷),剩下的由奖学金助学金或亲戚馈赠解决,但大多数华裔家长,几乎很少这样做,他们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替孩子付全部的学费。他周围认识的人,好几个过了四十岁还没还清学贷,有些是利息低,不急着还。
只替儿子付部分大学费用,妻子肯定不会同意。哎呀,她那个脾气,万一发作起来,怎么办?她会整日碎碎念,闹得人心烦意乱。
她大他一岁,当年他准备留学时,她给他准备资料替他买书,帮他跑腿儿,耐心温柔。他是个理工男,难得遇到一个长相不错的,心还没完全动,身体倒是先悸动起来,一起睡了,睡过后便拿了结婚证。几个月后,他到了美国,不久她便也自然而然地过来了。
王木耳曾不甘心就那样待在公司里拿点儿固定的工资,也试着边工作边业余时间倒腾点儿什么。他很早就辦过网站,到处游说,融了点儿资,之后遇到了挫折,半死不活的,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坚持下去了。那些融资给他的人,都是熟人。大家一个人一万或者五千的,后来也都不好意思向他要,也明白他不可能从工资里拿出来,硬要的话,他那个家就保不住了。王木耳还试着做过软件,可坚持不了多久,便悄无声息了。他后来也接受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儿的现实,自己创业,胆气不够,韧性不足,心理素质差,输不起。自然,他也不买股票。也曾买过,一看行情下跌,心脏就受不了,夜里睡不安稳,简直是受罪。
输不起,自然就赢不了。
木耳觉得日子寂寂的,内心也阴郁得很。再后来,突然有了微信。微信真是救了他,让他重新活跃起来。他开了公众号,写些评论和随笔。他拉了几个微信群。也被人拉进很多个群,甚至连初中时的同学,也全都联系上了。生活一下子在微信空间里热闹起来。他每天都要在上面花大量的时间,早晚翻阅。他当然也聊天,聊时政、历史、经济、旅行、二战、民主、摄影、文学艺术、各类明星八卦、现代教育、中国传统文化、全球化、殖民化、环境、太空、量子、物理化学、植物学、中医西医……他发现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可以发表一些高见,获得一众支持者。之前在火车上读的闲书,全都有了用武之地。gzslib202204011712
平时,在人群中,他多少是害羞的或者有各种顾忌,但是在微信群里,他是放松的,什么都敢聊,兴致勃勃,因为看不到别人的脸,也不用在乎别人的表情。只是,他唯独不聊女权或者平权。他内心非常讨厌和反感这类话题。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平权这个概念,别的女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并不关心,也关心不了。他只知道,他生命中的女人,个个儿都“强悍”得要死。他的母亲、他的岳母、他的妻子,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准确地拿捏住他的短处。
最初与妻子交往时,他甚至还特别欣赏她性格里强硬的那一部分,觉得简单直接,和她交往不用费什么劲儿。有段时间,她性格里冷漠、封闭的那一部分,在他眼里,甚至颇以为是性感的。他一直觉得,女人不该太绵软,不该太听话,不该太没主见。他认为,女人性格里要有点儿硌人的东西,那才活得比较带劲,相处起来也有滋有味。
相处久了,他才慢慢发现,她是个极难取悦的人。她总是不快乐,为已经发生过了的一丁点儿不顺心的小事。她总是紧张,为那些生活中还没发生并且大多数不大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实在是受不了她。她下馆子时,无比小心地点菜,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到超市买瓶酱油,也非得要拿特价的。也许,刚来美国时,都穷怕了。她一直活得很紧张,从来不随便买衣服,在超市也不敢随便往购物车里放东西,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她几乎不愿意多花一分钱。每一分可能被节约下来的钱,都被她积攒起来,得过日子,得养儿子,得投资房子,得养老。她想的全是以后的事,唯独不在乎现在是否快乐,是否放松。自从生下儿子在家里做主妇后,她对钱就更敏感,每天都要上网查账单。他用的每一笔钱,她都一清二楚。他们开的是联合账户,公司里打进多少钱,与钱有关的任何动向,她都查得明明白白。有时国内有朋友来纽约,他作为高考状元和“成功”人士,会尽地主之谊,请人家吃个饭什么的。人没到家,那边电话就会打过来,今天怎么花了这么多钱,和谁吃的饭呀,有必要请客吗?什么人来都请客,你以为你是谁呀?他内心敏感,死要面子,虽不还嘴,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不过是个赚钱的机器,又不无悲伤地感觉自己不过是他人的奴隶。
她来美国之前,学的是古汉语以及哲学,但他认为她并不懂什么哲学,他试着与她交流过几次,听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没了兴趣。原本还想再要一个孩子,领教了她在养育过程中对孩子表现出来的强势态度,他便断了念头。她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往孩子脑袋里填东西往孩子嘴巴里塞食物,各种逼,逼吃饭,逼学习。孩子还没进初中,就有了叛逆心理,经常顶嘴,于是就有了各种骂和各种吵,她变得很不可思议,常常疯了般拍着桌子与孩子对骂,孩子越来越不愿意与她交流,她却硬要找他说。周末孩子出门见朋友可并不想告诉她,她就出门跟踪孩子。孩子知道后,赌气,甩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她也会示弱,但仍旧是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进行各种的绑架和控制。孩子识得这些,越发不愿意与她接近。管孩子时,她不许他插嘴。出现问题时,她又急于向他求助。
他拿她毫无办法。
之前,在国内的父母生病、过活,都需要钱。家里的侄女,上学要花钱。很多时候,他也毫无办法。身边的同事和一起出来留学的人,个个儿都把父母接到身边,把兄弟姐妹办了过来。他不行。她不愿意他的家人过来,不愿意与他们来往。如果他硬要把亲人接过来,将直接面临婚姻解体。
她永远都在贬低他,可他却觉得她是个寄居蟹,寄居在他的屋子里,却是屋子的主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离开她。他曾想过,却觉得害怕。害怕的东西太多,细细数出来,似乎都没那么重要,可转念一想,又害怕得要死,就像他总是担心虚无缥缈的未来一样。
可关于未来,谁又知道呢,世界每天都在以常人不可知的秘密快速变化着。就像他弟弟,高中没毕业就在外面折腾,久了,胆大义气又心细,竟然交了几个铁哥们儿,跟对了人,闯荡出了一条路来。在北京赚了点儿钱后,他跑到深圳与朋友合伙开了饭店,生意越做越火,积了些钱,买了好地段的房子。好运似乎都是一串串连着来的,弟弟很快就找了个有家底的、父母是老深圳的本地姑娘结了婚。结婚没几年,他卖了饭店,卖了家中的一套房子,小两口儿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了。王木耳的父母也跟着去了,住在郊区的大房子里,帮着他们看孩子,周末常一家人去海边钓鱼,去游乐场玩耍,去湖边烧烤。高中没毕业的混混儿二儿子,反而给了他们之前想从状元儿子那里得到的夢寐以求的生活。妹妹的孩子从职校毕业,交了个猴精的男朋友,跑去南方卖服装,先是开了家很小的实体店,后来在网上卖。是最早开淘宝网店卖服装的那一批,有脑子会来事还勤奋,很快做成了五星店铺,也在南方买了房,把在外打工的母亲接去帮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日子忙碌却有奔头儿。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悄无声息的,这悄无声息里,是他没有在场的二十多年,是国内翻天覆地涌动着改革开放大潮的二十多年。
大家都过得热气腾腾的,只有他一人在这里孤寂地撑着,不过木耳转念一想,至少自己没了什么后顾之忧,父母和弟弟妹妹,不再用他操心(其实他也没帮过什么忙),至少真要离婚,好歹多了些底气。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其实就是自欺欺人而已。自己离不离婚,还真的与弟弟妹妹和父母没什么关系。
8
这天,她与儿子又闹了一场。儿子在屋内,她在儿子的房门外。也不知道又是哪根筋受了伤,错乱了,她歇斯底里地拍打着儿子的房门,让他滚出来说话。她扯破嗓子吼。门没开。他可以想象,儿子戴着耳机,将音乐的音量放到最大,儿子的耳朵里,全是音乐,音乐盖住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嘶吼。
木耳就站在她旁边,却有被门缝夹住的感觉,进不行,退也不行。他有时恨自己的无力与懦弱,却实在不愿意屋里变得更加鸡飞狗跳,只能忍着。有时,他甚至想变成一只小甲虫,躲起来。躲在哪儿呢?他抬眼四处望去,屋子一尘不染,整洁有序,地板光亮照人,真没处可躲。
她骂完儿子后,开始抱怨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他很委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一种生无所盼的情绪中,他打电话告诉父亲,想离婚。父亲在那边说,当初人是你自己找去美国的,这些年都熬过来了,儿子也大了,能不离就别离。gzslib202204011712
他说,不能老是这个活法儿,脖子被卡住的滋味不好受。
老实巴交几乎采了一辈子木耳的老男人在那边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既然决定离,就不要怕,你能养活自己,养活儿子,还怕她不成,想离便坚决地离。
他挂断了电话,父母辛苦一辈子,对他寄予厚望,自己作为长子却无力照顾他们,如果不是那个混混儿弟弟出息了,让他们老有所依,也不知他们那晚年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景。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心来,羞愧难耐。
他开始私下咨询律师,也在网上搜寻了相关的资料。她有权分走家里一半的财产。离婚后,他除了要给孩子抚养费,还要给她赡养费。
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他舍不得这些。
最终,他甚至都没敢向她提起这事。嘴里虽没说,他私下里却开始动脑子,做些小动作。因为有了微信,他联系上了之前留在国内的同学。有几个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就利用周末的时间,靠经验帮他们处理些事情,在他们的公司挂个顾问的名头,公司给了他一点儿股份,互取所需。他需要钱,国内的公司需要他听起来“高大上”的洋名头。幸运的是公司一两年后就上市了,他名下的那一点点股票换成现金,倒是相当可观。这一切都是瞒着妻子的,花足了心思,所有的钱进入他父亲的账户,又以父亲的名义,在国内买了个公寓。
买了公寓这天,王木耳梦见自己的身体离开床,浮升到半空,然后像鸟一样在屋子里飞翔。
他一直渴望自己的肉身可以飞翔,哪怕是很短的时间。短到双脚离地,比常人多在空中停留几秒钟。
骨子里头,他是不愿意做常人的。对他而言,常人太庸俗。他自懂事起,就不想把时间花在普通的生活上,能简单就尽可能地简单。有飯吃,有床睡,有书看,足矣。身体成熟后,还额外再需要个女人,得有性生活。可是,有了性生活之后,得按照规矩与对方结婚,结了婚,得买房,得生孩子,有了孩子后,得养育。就这样,最初因为需要有个女人,然后就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这一切后,却没了性生活,而他也被莫名其妙地套住了。
那晚,在梦里,他像鸟一样地在屋子里飞翔了一会儿,然后飞出了窗户。那只鸟看见了树,看到了盖茨比看到过的大海,它越飞越高,除了关心了一下地球,还关心了一下别的星球,甚至关心了一下神秘浩瀚的宇宙。
除了梦里浩瀚的太空,他还在工作中特别地关心了刚来公司实习分在他团队的小姑娘。她同样来自中国的北方,长得结实、明亮、健康、青春、美好、性感。
他试着每天给她写短信,写了几条,然后是很多条,先是小心的,然后是奔放的。连他自己都认为,他的创作才能,在编发短信的过程中,得到最大的发挥和体现。她是那种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的女孩儿,身上有一种很酷的劲儿。她的存在,点燃了他创作的激情以及身体里那早已熄灭了的火山。他发现自己依旧年轻,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他将这世界上所有能编写与描述出的甜言蜜语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他写的时候,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几次热血沸腾,喉咙酸胀,泪眼潮湿。
小姑娘最早是谨慎的、礼貌的,甚至是拒绝的,但很快被这些火辣辣沉甸甸的短信吸引,虽反应不热烈但也会一一回应。他知道,做这一切,是冒险,带着豁出去的不管不顾。他想好了,大不了这个公司不待了,大不了这个婚姻就不要了。他自己也没完全想清楚,他究竟要什么,但他知道,此生他都没有为一件事如此疯狂过。
两个月后,他难得有机会去外地出差,特意向妻子多报了两天。这多出来的两天,他回到纽约,住在酒店里。他白天照常上班,傍晚约了她一起吃饭。在外地出差时,他取了现金。纽约的两天,他花的全是现金。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激动最迷人最紧张也最放松的两个夜晚。他获得了重生。
9
她,小微,生活极简,却偏偏迷恋高跟鞋。
自懂事以来,她就养成了不随便花钱的习惯。到美国后,她更是知道了如何存钱,却唯独喜欢买鞋子。一柜子的高跟鞋。不贵,都是打折时买的,漂亮,诱人。鞋子放在柜子里,没事时看看,偶尔试穿一下,是宽慰心情的方式。
她平时穿得最多的是一双黑色的平跟鞋,帆布做的,耐脏,耐穿。
有次去商场买菜,在卖苹果的摊位前,她看到一位同样在挑苹果的、穿一身香奈尔的中年妇女,化了精致的妆,喷了香水,背着大牌包,像是去出席某个非常重要的晚会。
她偷偷看了这个“香奈尔女人”几眼,在一股鱼肉青菜百货混杂的菜场特有的气味里,替“香奈尔女人”觉得尴尬。她知道,除了来菜场购物,她该是与她一样待在屋里的家庭妇女,极少有场合穿如此贵重的衣服秀这样的大牌包包。就像她那一柜子的打折高跟鞋。不穿又不忍心,穿了又无处可去。
之前从来不曾想过,跟着读博士的男人出国,会过着如此单调乏味的生活。乏味的不仅是生活,更是人。
他在外面,总是那幅谨慎不安的神态,眼神里流露出小心与胆怯,内在却又充满没来由的清高孤傲与自以为是。长久的表里不一,整个人的状态是纠结与矛盾的,就连脸部肌肉都变得不堪起来,带着神经性的扭曲。
最初在国内,他长得还算清秀,虽不是那种阳光的性格,但至少带了青涩。到国外后,他反而越长越不自信起来,做什么都似乎藏着掖着,从来没见过他亮亮堂堂地站直身子说话,痛痛快快地表达自己。他总是犹豫不决,老是叽叽歪歪,说半句留半句,连吵架都像江南的梅雨,阴着、霉着、稠黏着。
她有时故意刺激他,甚至恶毒地攻击他,希望他像个男人一样朝她瞪眼甚至挥拳,从而能见到一点儿他的男儿血性,即使对她大打出手,弄得她有点儿疼,她也认为值得。可他,永远都刺激不了,像被阉割过的公鸡、霜打过的茄子、没了水分的菜叶,连还嘴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谈什么挥拳的斗志。同样,在床上,也是千篇一律,单调快速直接的动作里毫无半点儿想象力。
他没什么朋友,他除了说人坏话咬人短处,极少看见或赞美别人的长处。骨子里,他是个善妒多疑与冷淡的人。有那么几个来往的,也全是一起从国内来的同学。他们大都埋头生活,吃中国菜,说中国话,极少去博物馆,更少去听音乐会或去百老汇,穿衣谈吐,依旧带着国内的做派,甚至比国内还老土。他们无论衣着还是思维,都像夹心饼干一样,半焦半嫩,传统保守,里外被夹,挤在中间,左右不是。可他们自己不知,一不小心就显出自负自得、神气活现的神态。他们离开中国几十年,已不再那么懂这几十年里的中国,可他们保持着中国养成的习惯与思维,又不想或无法真正融进美国,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生活在美国,天天身在其中,美国却仍像是外国,他们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也不好奇。她不喜欢他们,也不愿意他们来家里。有一个倒还靠谱,话不多,但每一句都中听,面善谦和,打太极,对女性也尊重,可木耳却说他迂腐,看不起他。她知道,他到底还是欣赏那种会耍嘴皮子卖弄聪明懂钻营的轻薄之人,可事实上,他私下里真正能说上几句话的,却又还是那个打太极的。gzslib202204011713
他,還非常小气。让人无法容忍的小气。平时花钱,他有个习惯,总是将花出去的钱折算成他的工资,然后会说:这钱等于我半天的工资,这钱等于我三个小时的工资,这钱等于我半个月的工资。
每次花钱,她都有潜在的说不出口的负罪感,觉得是在吸食他的血汗与时间,这让她内心倍感压力。她从小到大,没太缺过钱。即使物质不那么富裕,受过一点儿苦,也并不觉得那是苦,真正苦的是情绪,是感受,是看到父亲与母亲关系里的压抑与冷漠。
她虽花钱谨慎,但并不像他那样视钱如命。结婚第一年,他要寄钱给父母,她还跑去邮局替他办。轮到她母亲生病,她想寄两百美金回去表示一下心意。问他,他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就是不开口。她心里便有了硬块,等他想寄钱回家时,她通通拒绝。有几次他硬着头皮把钱汇过去,其实她也不认为不合理,只是看他那种偷偷摸摸的熊样,心里来气,故意给他脸色看。他虽然把钱汇了,可事后他像做错了事,一脸无辜可怜的表情,走路都挺不起腰,说话都亮不开嗓门儿,没有一丁点儿理直气壮的神态,这让她更来气。
这样的他,在外面也竟然有了情况。
她几乎立马就觉察到了。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但他在家里所表现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都无不在提醒她,这人,出轨了,不论精神还是肉体。
她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更没有特别难过和紧张,更多的是一阵没来由的厌恶感。她没吱声,觉得揭穿他暂时没什么必要,反正也不睡在一起,他也碰不到她。
她给在中国的女同学发短信:我很怕像母亲一样,与一个人捆绑在一起,纵是万般不痛快,却依旧每天都要为那个人做晚餐,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走出困局,一年又一年,最后仍旧选择共同老去。
她知道,来世上一趟不容易,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但她也知道,没看见的东西不等于不存在,人间仍有别样的美好。她常想,我是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儿子已经开始申请大学了,再有一年就离家读大学去了,已经越来越不需要她了,她确实逼过儿子,她想把所有的能量所有的爱所有的希望全都聚集在儿子身上,让儿子能借她的力,飞起来,飞得快飞得高。她总是害怕,害怕儿子不够优秀。其实,如何才叫优秀?考上藤校,有份好工作?像他父亲一样?她常反思,看看自己与父母,看看王木耳与父母,看看周围的人与父母,其实所有人最终都不过是一场缘分。邻居家有个患病的孩子,二十几岁了,还得父母喂饭。自己的儿子是个正常人,身体健康,可以上学,成绩还过得去,已经是天赐了。私下里,躺在床上,静下心来,她承认,是自己活得太紧张太不放松甚至太无能,如果自己强大平和或者更智慧,她不会经常与儿子吵架,更不会拍着桌子指责他,拍着房门对他咆哮。她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回想起来,只有满满的自责与羞愧。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管儿子,不给他脸色看,不废话,给足了他空间与距离,儿子反而对她友好许多。她慢慢地真正意识到,儿子很快将离开这个家,这日子,最终还得自己去面对。
小微的邻居是开房地产中介公司的,生意做得很不错。这个邻居是东欧移民过来的第三代犹太人,很愿意生养,一鼓作气,连续下来五个。小微之前便时不时会帮邻居“顺便”照看一下大点儿的孩子。那还是儿子小的时候与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在社区草坪上玩儿的时候,帮忙留个神,或者让孩子们一起分享一些零食;孩子长大后,去学校时,顺便帮着接送一下。
邻居很客气,记住了这些顺便的帮忙。五十岁生日那天,邻居送给她一条珍珠项链,说是自己的客户送的,并不适合她戴。小微收了,戴在白皙纤长的脖子上,很是优雅。她对着镜子想,收拾收拾,青春还是依稀可见的。她没胖起来,皮肤白,皱纹还不算太多。
邻居说:“孩子大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多了,索性考个房产中介执照,这工作时间相对自由。”
她听进去了。真的就考了一张证书,随后挂靠在邻居的公司里,闲的时候就用来做事,没多久竟然真谈成了一个单子。买房子的是个挺有故事的老太,一个人独住,儿女都在别的州。虽是老外,她每天练太极,精神倒是抖擞。家里修任何东西,都会打电话给她。老太还喜欢古董,常让她开车陪着去附近小镇的古董店淘宝。有时是一把椅子,一张老旧的小方桌,有时是一个花瓶或者别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太每次都会用现金付她工钱,工钱一天两百,她付三百,另一百是小费。小微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也是陪着一道出门玩儿,不想每次都拿这钱。老太说,我的规矩,互相不欠,轻松。除了淘古董,她还喜欢去画廊,从画廊出来,偶尔还会去球吧坐着看球,顺势喝一两杯酒,都是烈性的。小微担心老太喝酒对身体不好。老太说,练太极与喝酒,一回事,都是享受,活自在了,才死得自在,不遗憾,不留恋。
小微记住了老太的话:活自在了,才死得自在,不遗憾,不留恋。
之前母亲来美国时,为了在外用钱方便,小微用母亲的名字专门给她办了一张银行卡。卡在自己手里,赚来的钱,就都进了母亲的卡里。小微辞职回家生养孩子之后,第一次有了可以真正由自己支配的钱。在外忙碌,安排好时间,不影响照顾儿子、料理家务,而他早出晚归,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兼职。
她也不曾想到,在房地产中介这一行里,自己做起来还挺得心应手的。她的性格,并不适合与人打交道,可也许这并不那么热烈甚至有点儿距离却又相当较真的方式,反而赢得了别人的信任。她在与不同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每个客户都是一个窗口,一个世界,一本书,一段历史,一串故事。她透过这些人,买家与卖家的那些被人住过正待出售的房子,从完全意料不到的角度,看到之前无法想象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故事,都是在时间里来来去去的人与物。
她知道,她的生活有了本质的变化。
10
这日,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说家里的旧房子,被拆迁了。这旧房子,在医院旁边,闹市中心,是外公外婆留给母亲的。之前楼上住人,楼下给母亲开裁缝铺。母亲嫁给父亲后,搬去大院住了。外公外婆前后脚去世后,旧房子就租出去给人开小百货铺。没想到竟然也拆迁了,除了一大笔补偿金外,还另外分了三套新房。母亲说,你是独生女,这些,将来都是你的。小微暗自算了算,这些,抵得上她与王木耳在美国全部家当的几倍。gzslib202204011713
这天大的喜事,她自个儿藏着,并不想分享给任何人,包括王木耳。日常生活依旧,没什么变化。闲时她照样出去带客人看房子,在网上研究起市场,甚至用妈妈的名义,买起了股票,一个无形的世界,她专心地涉进去,发现可学的东西实在太多。
这天傍晚,她收拾完屋子,准备做饭,见王木耳垂头丧气地推门进来。她脑门儿前突然有光闪过,于是破天荒地给他倒了杯水,陪他在厨房的备餐台前坐下。
她说:“父母亲都老了,去年母亲腿不好,没来美国,想寄点儿钱回去,表表孝心。”
王木耳捧着水杯,表情有点儿麻木,当没听见。说实话,他实在心烦意乱。现在的公司,他是待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之前出现的那个年轻姑娘,多少给了他勉强留下去的理由。如今,年轻的姑娘结束实习,回学校去了。他还是每天习惯性地给她发信息,小飞机一样地轰炸,但她的回信越来越少。距离对她而言,是看清现实并且冷静下来的最好方式。他知道,她独自一人在外求学,关爱与激情可以化解她的孤独与脆弱,但她并不想留在美国,毕业后她就会立马回国工作。她们这一代,已经不是他们那一代了。独生子女,得几代人的宠爱,从小生活得顺当,家里条件不错,也不那么受某种僵硬的“观念”的束缚。他们习惯了有父母家人的庇护,能有几个愿意独自留在美国打拼另找天地?他清楚,她其实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是新的,她肆意生长,朝气蓬勃。他本想借她的力,让自己能够从半旧半新的世界里还过魂来,可最终,自己像一只被路人踢破的皮球,身上原本不多的元气泄了大半。最近一两周,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这腰背,似乎也驼了起来。他听到内部消息说,公司最近要重新调整人员结构,他的职位摇摇欲坠。他每天都在想,索性先走为上,可第二天早上醒来脑子里还在思量着要不要去公司,人却已坐在火车上了。他既懊恼又不无悲伤地意识到,身体的另一半,已经是机器人了。
这一切小微看在眼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况并不那么顺利。这日见他的沮丧明显外露,她就故意提起钱的事。她需要一个突破口,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是合适的。
当她说第二遍的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冷漠地看着她。他发现,眼前这个脸熟的女人,相当的陌生。她在这个房子里干什么?她为什么坐在自己的对面?为什么要问自己拿钱?她有什么权力问自己要钱?他一时恍惚起来。他想起自己曾经是想要离婚的,可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钱,凭什么要分给她一半?分一半多少还能接受,可既然都离婚了,凭什么还要给她赡养费。他实在想不通,心里承受不了,感觉太不公平。他看着她,觉得她是个无比恶毒粗俗的人,是一头母猩猩,是个野蛮人,是个吸血鬼,是纠缠着他、怎么也无法甩掉的恶魔。
此时,她又厚颜无耻地问道:“这钱,你想不想给?”
他看着她的脸,真是好丑,好扭曲,让人觉得恶心。他全身的血液与悲愤突然化成一股强大的气流,直冲脑门儿。啪的一巴掌,声音之响之脆,吓得他清醒过来。他破天荒地打了对面女人一巴掌。多痛快呀,他想。可下一秒,他完全清醒过来,害怕得全身打战。她万一报警,如何是好?他知道这下全完了,依了这女人的脾气,她的愤怒,足以将整幢房子点燃。
可是,这女人没有哭。她只是很自然地反手就回了他一巴掌,虽然她得稍稍探过身子,才能够到他的脸,但这一巴掌,并不算轻。
他愣住了,脸上火辣辣的。他先是忍着,可随后还是无药可救地抽泣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委屈透了,就像小时候挨了母亲的巴掌一样。他内心脆弱起来,这世界对他实在太不公平,周围的一切已经压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了,如今竟然还挨了这女人一巴掌。他想,自己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是条可怜虫,是个失败者。
她不知道,他泪水为何这么多。她已经见他哭过好几次了,一遇到什么大事,他眼眶就会红起来。这男人的眼泪,真的是不值钱呀。这眼泪,也是她内心里慢慢厌烦他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她宁愿他站起来再给自己一巴掌。
她看着他流泪的样子,烦躁起来,想想这十多年来的日子,生出一股恶气。“你觉得我老了丑了?这么多年来,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你看不见吗?寄几个钱给我父母,有那么难吗?你个铁公鸡。”她恨恨地骂起来。
他无力作答,他边流泪,边嗫嚅着让她别说了。他实在烦她,怕她,又想快点儿息事宁人。多年来,他习惯了隐忍,能相安无事,对他来说就是太平盛世。
“这次,你倒是说话呀,这钱你给还是不给?”她吼起来。
他多少也有点儿感知到了,她似乎是故意找事的。她的吼声,几乎可以将他吞没。他僵硬在那里,不知所措。同时,他竖起耳朵,想听听儿子房间里是否有动静。但他心里清楚,儿子是听不到她的吼声的。他永远都戴着他的耳机,耳机里有他想要的世界。
“你是不是有别人了?年轻的,鲜嫩的,是哪个不要脸的?”她拉过他的身体,掐他的胳膊。他语无伦次起来,愣愣地看她披头散发的疯样。
“说,究竟有没有?不说,你最好给我滚。”她下了最后通牒。
他直接否认:“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小微进入情绪无法自控的狀态,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发神经了。她查过他的手机,看过他那些肉麻到千寸厚的短信。他有别的女人,但这并非让她生气的核心,她只是厌恶他这种偷鸡摸狗的样子。他表面清高,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自个儿暗地里却又张牙舞爪,西装革履之下隐藏着蓬勃的丑陋的欲望,却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样子。她希望他敢做敢当,堂堂正正地承认了,干干脆脆地提出离婚。这种老鼠的模样,让人反胃。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可怜的,外面一套,屋里一套,一辈子没有真正直起过腰的父亲。她突然疯癫起来,像只老虎,伸出爪子,跳跃起来,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没有?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你当我是傻子是吗?”
他看着她脸部扭曲的丑陋表情,心想,如果可以吃,他早就被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她厉声尖问:“有没有?”
他一紧张,脱口而出:“是她主动勾引我的,想通过我拿绿卡。”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耻,满脸涨得通红,脑子里一片空白,喉咙干燥得冒烟。gzslib202204011713
她嘴里骂骂咧咧,心里终究还有脆弱,伤心地哭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仍旧使劲地继续掐他脖子,拧他的大腿。大腿还是结实的,她拧了几下,拧不起来,脑子里想象这腿与别的腿交织在一起的恶心场景,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有点儿发愣,表情呆呆的,心里空寂寂的,任她撕打,没有动弹。
她张嘴豆子一样倒出各种他以往的不是,不断提到他那已经年老的父母,语言粗鄙,口气轻薄。她完全进入疯癫的状态,像个精神病人似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蓦然间,有点儿死寂的身体里生出一股超自然的力,陌生而奇妙,是杀恶龙的勇气,这勇气里的胆量从脚底心升起来,涌进他的心脏。他猛地举起胳膊,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她的脸上,她身子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跌倒在地上。他全身发烫,脑袋发热,如一瓶白酒下肚后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
她趴在地上,愣住了。不过也就几秒钟,她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满脸狰狞的样子,她去抽屉取菜刀,准备朝他砍过来。
他反应快,抓起门旁边的外套和包,转身就逃。
11
她听到摔门声后,身子一软,再次跌坐在地上。
知道他已经走了。屋子瞬间生出巨大的寂静。她在这样的寂静里坐了许久,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她爬起来,上楼洗了个澡。冲完澡后,她几乎完全恢复了平静。她在柜子前站了会儿,选了件平时不太穿的裙子,戴上邻居送她的珍珠项链。
她下楼来,在儿子房门口站了会儿,里面没什么动静。一想到儿子就在里面,这让她觉得安心。
她走进厨房,炒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菜,开了瓶红酒,倒上一杯,自顾自喝了起来。在开始喝第二杯红酒时,她彻底地放松了下来。那些烦琐的东西,包括狗屁王木耳,算得了什么?
她慢慢地从各种让人烦恼的枷锁里解脱出来,有了一种奇妙的超脱于尘世的仿佛高高地站在另一座山顶看自己的感觉。她回忆起小时候与同学出去郊游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总是阳光明媚的,背包里有奶奶给她准备好的各种零食。
她用遥控器打开餐厅里的电视,又抬头望向窗外小区里的燈光,感觉全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
电视里虚构的,窗外真实的,也没太多差别。这个世界,与蚂蚁的世界,在苍天眼里,有区别吗?
如此一想,一切就都微不足道了。
12
他走出家门。
漫无目的地走。几步就到了海边。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描写过的大海,漆黑而孤寂。
他在海边站了会儿,有点儿冷,于是返身,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来往车辆已少,秋已到深处,路上有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添了几分清冷与哀愁。
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本能地走,原本还是挺伤心与沉重的,也知道彻底闹翻了。可走着走着,走久了,身体放松下来,很特别的轻松,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感觉,这感觉里还夹了无法言喻的快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已经深了,路过另一个小镇,看到一家小旅店,灯还亮着,就推门走了进去。
一对老夫妇还在柜台里坐着,一个在翻报纸,另一个在电脑前与人打牌。
他要了一个单间。他手里拿着钥匙,却并不急于上楼。他听见老妇人对老头儿说,想喝一杯吗?老头儿离开电脑,开了瓶酒,看他依旧站着,问他是否也来一杯。
三人坐下。聊天。
过程中,老头儿讲了个故事:
有一男子结婚二十年,他多年的同学及老友带着食物和酒到他家庆祝,大家痛饮狂歌,喧哗取闹,可是忽然男主人不见了。朋友出门去寻他,发现他坐在后院的一棵树下,头发散乱,衣领不整,提着一只空酒瓶流泪。朋友惊讶不已,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结婚不久就发现根本无法和这个女人共同生活,想离婚又不敢离,简直暗无天日,我就去找人秘密商量,他是个非常好的律师,我告诉律师我打算找个理由杀了她。律师说,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他会替我辩护,大概法院会给我二十年徒刑。我一听,二十年,太长了,只好隐忍着。现在,我好后悔,如果当初选择杀了她,今天也刑满自由了。二十年就这样痛苦地过去了,可却还得继续痛苦下去。”
故事讲完了,老头儿举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
老妇人长得慈善喜气,她笑眯眯地将脸凑到老伴儿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后悔五十年前没杀我?”
店老头刮了一下老妇人的鼻子:“不要说二十年,就只让我坐半天牢,我都不想杀你,我还想让你再管我五百年。”老妇人笑起来,脸有红晕,眼神里露出少女般明亮的娇媚。
三人喝完一瓶酒,收拾好桌子,反锁好门,熄了灯,各自去睡。
他脱了旧外套,倒在床上,却无法合眼,脑子里全是她的破锣嗓子以及她拿菜刀时的癫狂。他起身进了浴室,用凉水把自己冲了个透。突然间,有一个念头清晰强劲地顺着凉水从头顶倾泻下来,使得他的身体竟因激动而神奇地颤抖起来:“就当已被她用菜刀砍死,用这‘已死的身,重生。”
他怀着这般简单的念头躺回到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舌尖顶住上颚,不一会儿就睡得像段木头。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柳营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