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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4期 > 〖中篇故事〗黑眼睛的帕鲁佐

〖中篇故事〗黑眼睛的帕鲁佐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7 16:03:40

引子

若不是到了这把年纪又饥饿难耐,谁又会去做那种事呢?可能有的会,但帕鲁佐绝对不会,就凭其出身和所受的教育,打死他也不会去干偷食的事儿。可凡事总会冒出意外,尤其是这种意外被当作一项使命的时候,就显得极其讽刺,甚至最终变成理所应当的事情。

帕鲁佐去偷食,只是为了活下去,非常单纯,而活下去却并非是他的使命。这话听起来有些辩证的味道,不过此种哲学也仅对极少数人有效。正如他的朋友“墨子”经常说的:我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与你朝夕相处一起唱歌。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由于走了太远的路,又迷失方向,帕鲁佐的身心状态极其不好,眼前经常出现一阵阵的眩晕,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毙在路旁。每次默念着“可能快到了”之后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力气站起来,继续走上这条无边无际的路,但他坚信,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在他经过某个小镇的时候,忽然被一股气味吸引,脑子里筛选了一番后做出久违的判断——香肠!于是便顺着那股迷人的香气找了过去。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选择,但他却并未因此加快脚步,甚至还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偷偷撒了泡尿。

香肠就挂在店门口,长短不一,质地各异,不过每根都色泽鲜艳、饱满充实,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店主瞅了帕鲁佐一眼,没理会,继续为面前的几名顾客服务。他的手指也像香肠那么粗壮,但是极为灵活,切割、称重、包装一气呵成,让所有人都很快乐。

帕鲁佐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后面,不时伸长了脖子向半空里张望,猜测着哪一根会属于自己,并努力地控制住吞咽口水,他可不想表现得那么毛躁。不过等终于轮到他了,却发现自己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店主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并没有做出任何指点和询问。

帕鲁佐耐心等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直到又来了几名顾客,他也觉出自己碍事就连忙闪开,悄无声息地排到队尾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去关注那些悬挂在半空里的香肠,而是留心其他人会怎样做,并最终意识到问题的本身是因为自己“没钱”。

这显然是目前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尽管他过去也曾摆弄过大捆大捆的钞票,可眼下必须做出选择,是转身走开还是主动取用?他需要一个指令。

几分钟后,帕鲁佐终于自己给自己下达了指令,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感受,以至于在瞬间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自责,责备自己过去太养尊处优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不过,就在他跃起的同时,也为这个行动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是的,他不能饿死,他得活下去,而且他应该有这个资格。

帕鲁佐的衰弱并未干扰其偷食的准确性,可就在得手之际也察觉到一股危险的力量袭来,就听店主大吼一声:“狗东西你还明抢啊!”紧接着劲风直扑脑后。对于帕鲁佐的突发行为,这位店主也始料未及,恐怕在他整个香肠售卖生涯中都是首遇,最初他还真有着那么一点儿恻隐之心,打算在适当的时机碰上一位不那么计较缺斤短两的顾客,就顺手割下一小截儿丢出去,毕竟总被个乞丐般的家伙堵在门前,多少会影响点儿生意,可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好心等不来对方的耐心,反而被扯走了一整根!于是他的愤怒立刻化作一场暴力,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就打。

不过这一棒有失准头,被对方闪避开,抡了个空还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他怒骂道:“狗东西别跑!站住!”

如果帕鲁佐就这样跑掉,便不会发生后面的灾难。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忽然停住了,并老老实实地交出了战利品。

作为一只训练有素的老警犬,他被“站住”这个词瞬间击中,尽管不是来自主人,却依然选择接受这一指令。于是他乖乖地吐出了香肠,并做出了后退半步的动作,只是忍不住又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要在以前他这样做的时候,老安总会发出笑声,然后便会补上一句“吃吧吃吧”,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可在今天,事情似乎发生了逆转。

店主趁机再次挥出了木棒,劈头盖脸地砸下去。然而这只可怜的老狗却依然能躲避开来,侧向一跃,仅仅击中了后胯。

帕鲁佐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当发现对方又冲了上来,这才忍痛爬起,一瘸一拐一路哀嚎地朝远处跑了。对于这样处境的狗来说,那几乎是致命的一击……

一、残酷世界

帕鲁佐的父亲是一只来自意大利的德牧犬,作为两国警队之间的友好使者被当成礼物送到中国,可能正是因为“礼物”的价值淹没了“使者”的身份,导致其后半生都活在意想不到之中。

这只德牧犬先是被送往警犬繁育中心充当一条种犬,却很不成功,没能为该中心带来优良的警犬后代,具体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只好归结为水土不服。然后也就不被重视了,终日被关在栅栏里发呆。有经验的训导员就说,这狗没毛病,就是想念以前的主人了。

想念归想念,总不能再把礼物退回去,于是使者也就成了囚徒,看谁的眼神都浑浑噩噩的,叫人不待见。然而有一天它遇见了一只狼青犬,终于发生了爱情。这只来自昆明的母犬名叫露西,刚被送来的时候也和未来老公一个脾气,蔫了吧唧的,直到它们邂逅,一见钟情,两条同病相怜的犬总算找对了另一半。饲养员见这俩狗眉来眼去遥相呼应的样子,自然也有意撮合,于是乎露西顺利怀孕并产下四胎。不过因为是初产,只活下来一只幼犬。为了隆重起见,饲养员还从网上查询了一批意大利的人名,经过呼唤尝试,最终定下叫帕鲁佐。

帕鲁佐继承了两条狼犬的外貌特征,可性格卻是迥然,一生下来就显得活泼好动,第九天便睁开了眼,开始到处爬行并认真地打量这个世界。人们吃惊地发现,他竟然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实属意外,与人对视之际又异常专注,很容易对其萌生出某种无法回避的亲切感。饲养员瞅着帕鲁佐说:“嗨!小家伙——欢迎你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我当然希望你很优秀,但是作为警犬,你越优秀就会面对越大的危险,祝你这一生好运!”

没有谁会拒绝美好的祝福,可现实往往又一厢情愿,幸福大多来自继承,否则就得靠自己去拼。他显然要选择后者。帕鲁佐可谓开局不利身世凄苦,还未出生父亲就死了,知情人都说不该把使者和露西分开,但是繁育中心也有自己的管理办法,虽然显得不太通人情。而露西似乎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把幼崽带到三个月大就忽然消失不见了,为这,人们还加高了围墙。自此,孤苦伶仃却满是憧憬的“小黑眼睛”就被当作公共宠物给予优待。

作为狼犬,不能指望靠撒娇卖萌混完一生,大约半年后帕鲁佐已经成了一只体格健硕的大狗,不单是犬舍显得狭小,连院子也快容不下他,没奔跑几步就要撞到围墙上,各种局促和憋屈。又过了一年,饲养员都想跟他保持距离了,因为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拥抱,帕鲁佐都能造成压倒性的优势,饲养员动不动就会被撞翻在地,更甭提那些恶作剧式的偷袭了,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饲养员只好经常板着脸吼他,甚至关禁闭。每到这时,帕鲁佐就备感委屈,趴伏在地,黑色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最难挨的还是一个个漫长的黑夜,他竖起耳朵倾听整个世界,院墙外面充满着神秘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睡。三十米外的一只蛐蛐儿显然是转移了阵地,一百米远的两只田鼠正在窃窃私语,一千米开外的那条公路上有辆卡车疾驰而过,发出古怪的轰鸣声。还有更远的,天空中有翅膀拍击气流的声音,那一定是某只夜莺或者雉鸟正在飞翔,飞到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几个月后的某天,帕鲁佐终于遇见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主人,那是一个名叫安康的武警战士。安康一眼就瞅准了帕鲁佐,并惊喜地喊:“看啊!它的眼睛是黑的!非它不可了!”

帕鲁佐也很喜欢安康,打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简单的气味,不像另外几个武警队员浑身弥漫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因此,他很顺从地被安康套上了项圈,并客气地舔了舔对方的手,然后便乖乖地跟着他离开了繁育中心。

走出大门的时候,帕鲁佐头也不回,其他犬多少会有几分留恋,反复回望呜呜不已,他却昂首挺胸步履矫健,闪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

此后的日子基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繁重的训练外加无休止的命令,让某些警犬苦不堪言,尤其那条名叫“大头”的马犬,甚至出现抵抗情绪,拒绝服从指挥不说,还朝它的主人狂吠,龇牙咧嘴地露出凶相。这让那名训导员郁闷不已,多次扬言要把它送回去。

安康就找了个时机,带着帕鲁佐走过去安慰,他说:“听话的狗未必是聪明的,而真正聪明的一定会有个性,你说呢?”

训导员沮丧地说:“敢情你找到一条好狗,我可没那么幸运。”

安康笑道:“拉倒吧你!这跟幸运不沾边儿吧?关键还是要看你的付出,千万不能把狗当成宠物、仆人或者什么工具,而是应该把它当作你的兄弟或者战友,要不然我们和马戏团有啥区别?”

帕鲁佐也说:“对的啊!老安就是拿我当朋友的,信任最重要!”

训导员听不懂帕鲁佐的话,咂吧着嘴说:“行吧,我再试它几天,再不行我就放弃。”

帕鲁佐担心大头真的被遣返回繁育中心,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至于具体是什灾难,他并不清楚,但隐约能感觉到后果一定很严重。因为就在不久前,警队里资格最老的“墨子”曾经对他谈起过这件事,那条七岁的史宾格犬是这样说的:“老弟,我必须告诫你一件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选择,要信任你的训导员,把他当成哥哥一样对待,因为我们是警犬,是要去战斗的,战友之间怎么可以少得了信任呢?如果你无法忍受这里的训练和命令,那么你还能去哪儿呢?离开了人我们啥都不是,不被尊重不受保护,更谈不上荣耀。据我所知,繁育中心还有个后院,里面都是退伍的老犬,他们年龄大了,可以不再工作,可我们呢?我们有资格住进去吗?你还年轻啊老弟,所以你最好能听懂我说的话。”

帕鲁佐想,如果大头被遣送回去,当然不可能就此开启退休生活,更不可能被重新编入幼犬的行列,那么他还能去哪儿呢?训导员说了“要放弃”,那一定是最糟糕的结局。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被放弃,之后将会面临什么,离开警队离开老安吗?他真的不敢去想。

为此,他忧心忡忡地找到大头,打算做一次像样的心理疏导工作,如同墨子对待自己那样。他说:“大头,你很想回去吗?”

大头似乎明白对方的来意,反问道:“你那么卖力地训练不累吗,兄弟?”

帕鲁佐点头说:“累是肯定的,不过我确实想跟你聊聊。”

大头百无聊赖道:“那你就聊好啦,不過我要提前给你表个态,如果你接下来的话题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可就当耳旁风啦!”

帕鲁佐盯着对方说:“好的,没问题,我会尽力让你有兴趣听下去。”

大头笑道:“你可真是个自大狂!请问你哪里来的自信呢?是不是来自那位大叔?”

帕鲁佐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墨子正从远处经过,并朝他们这边投来匆匆的一瞥。于是试探着问:“他已经找你聊过了?”

“是的,苦口婆心哪!”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打住!千万别这么说,我才不相信有谁会真心为了我好,你们不过是他们派来的说客而已,何必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地上去指责别人?”

“你……”帕鲁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接下来该从何谈起。

大头笑呵呵道:“老弟呀,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这个道理你也要懂,别那么天真好不好?”

“我天真?此话怎讲?”

“老弟呀,你想过没有,他们人类养我们做什么?还不是看重我们的能力!咱们身上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嗅觉、听觉、视觉、速度、力量还有感知力,所以他们才肯分出一点儿食物给我们,好让咱们继续卖命罢了,有句极难听的话你知道不——狗仗人势!这不是笑话嘛,我们比他们要强得多得多,凭啥还要倚仗他们?所以老弟你最好回去好好想清楚,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度过,是被人蒙骗着卖苦力还是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大头的神色既充满轻蔑又饱含着某种恳切,使得面部表情异常古怪。

帕鲁佐怔怔地瞅着对方侃侃而谈,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反感,他克制了一下才说:“我觉得彼此信任最重要,只有做到了信任就能够彼此忠诚!”

大头轻嘘了一声,不屑道:“信任?他们连自己的同类都不信任,又怎么会对我们忠诚?他们其实只要求我们无条件地忠诚,等咱们老了不中用了,就会一脚踢开,你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啊!算了,不聊了,道不同。”

“但是我和老安是绝对相互信任的!我敢保证!”帕鲁佐固执地反驳道。

“算了吧!假如老安也能跟你一起钻火圈跳障碍啥的,那么说不定我还愿意信一下,可你应该知道,那不会发生。”

帕鲁佐不甘心道:“墨子那么老的资格,应该比咱们看得明白吧?他可不是这么讲的。就算你不肯相信人类,也总该相信自己的同类吧?”

大头无声地打了个哈哈,阴郁道:“那个老家伙早就被洗脑了,一辈子活在幻觉里出不来啦,我真心希望你能牢记我的话,好好想想吧,独立思考真的很重要,再会了老弟!”

帕鲁佐望着对方的背影说:“或许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但是你别忘了我们是警犬,这是我们的职业,既然是職业就该有最起码的操守。”

大头停下,慢慢地回过头来吐出三个字:“职业病!”

二、谁知我心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大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条狗,居然开始努力训练了,着实叫人费解。起初帕鲁佐还以为他是良知发现内心觉醒,后来才慢慢察觉出问题所在,原来大头正在酝酿着一场越狱。

其实,大头的秘密计划几乎众所周知,说是秘密也只是对人类来讲,反正他们又无法沟通,不会发生泄密的问题。他通告了所有的犬只,希望能找出志同道合者,仅把帕鲁佐和墨子排除在外,毕竟这两个家伙简直冥顽不化,居然肯为统治者充当说客。

那次对话之后,帕鲁佐曾主动求教于墨子,希望他俩能共同找出大头的心理症结,再商议如何化解。墨子仔细听完了他的叙述,表情很是淡漠,显然并不意外。他对帕鲁佐讲:“大头也没什么不对,任何生物都渴望自由的生活,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

墨子抬手阻止了对方,继续说道:“可是问题在于,我们犬类已经和人类相处几万年了,我们很难离开他们,这是事实,这是写进我们骨髓里的事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人类在驯化我们祖先的过程里,刻意删除掉他们的野性,给他们吃谷物和熟食,同时又选择性地为我们保留下来一些他们认为有用的技能,这听起来当然很不公平,甚至自私残酷,但是你想过没有,要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至少能让我们的族群得以繁衍,而且相当成功。”

帕鲁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我思考了很久,当然也得益于向前辈们的请教。我来问你,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物种最成功?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小麦、水稻、猫,还有我们!这四大物种是最成功和最伟大的,因为人类需要它们就努力培育和保护它们,以至于只要有小麦和水稻的地方就不会让杂草出来竞争,只要有猫和我们的地方就极少会有危险的天敌,随着人类的不断繁衍扩张,我们也在不断壮大种群,你说是不是这样?”

帕鲁佐连连点头,显然对方的话深奥有理不容置疑。

“可能我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理,这与我的智慧和眼界有关,但是我就是这样看待世界的,而且至今也没有谁能就此做出有力的反驳,所以我认为这些道理或许对你也有些用处,当然判断权最终在你。”墨子的谦虚里带着自信,想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们的祖先应该是狼,或许还有一部分是狐狸,但是现在狼和狐狸加起来也没有我们多,全世界的野生犬科动物加起来也未必比我们多!所以说人类其实是在有意无意间帮助了我们,对不?”

“墨子你懂得真多啊,让我十分受益,非常感谢!”帕鲁佐由衷表达了相识的荣幸之后,又眨巴着黑眼睛好奇地问,“不过刚才你说,人类与我们友好相处了几万年,这既然是写进我们骨髓里的事实,那么大头为啥还要反对呢?”

墨子慵懒地一笑说:“因为我们毕竟还保留下一点儿野性嘛,骨子里多少还是渴望回归自然的吧,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工作犬,身上保留的野性会更多一些,难免要让某些家伙蠢蠢欲动。”

“但是你认为我们行吗?哦,我不是说我们……具体来说,大头如果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人类,他能回归自然吗?能活下去吗?”

墨子认真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行是行的,但是很难,也不乐观,当然这也要因人而异,像那些宠物犬基本没戏!像我们这些喜欢人类的工作犬也很困难,而像大头那样的或许还是有些可能的——哎,你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帕鲁佐急忙摇头说:“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很喜欢老安的,从来没想过和他分开!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说。”

“一辈子当中,有什么事情是比自由更重要的呢?”

“当然有啊,让我想一下。”墨子思忖片刻做出回答,“第一个是信仰,为了信仰可以抛弃生命!第二个是生命,为了生命可以忍辱负重。第三是亲友。第四才是自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帕鲁佐追问:“那么墨子你呢?你的信仰是什么?”

墨子平静地答道:“我信仰人类,因为他们是我们的造物主。”

目送墨子离去,帕鲁佐陷入一场自我问答之中。他相信墨子说的一切都发自真心,和所有的犬一样,大家即便念头不同,可不会对谁撒谎,因为没那个必要。狗和人的区别也在于此,因为少有选择,所以才会行动果断。他试着把同样的问题放在自己身上,却蓦然发现答案是不同的,如果老安遇到危险,他肯定会立刻冲上去保护他,毫不犹豫甚至不惧生死,但这似乎不是信仰而仅仅只是责任。墨子说信仰人类,那么他就会保护所有人,至少是所有好人吧,而自己呢?似乎只想保护老安一个,其他人并没那么重要。如此看来,自己是不在乎什么造物主的,那么信仰又是什么呢?一个可以为之抛弃生命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想来想去,思想的小船却始终无法靠岸,再用力划几下桨,竟然迷失在一片雾一样的世界里去了。

午休的时候,所有警犬都在院子里各自晒着太阳,唯独有三条狗聚拢在墙角的阴影里,似乎嘀咕着什么,而且还不时地观察某些训导员。

帕鲁佐忍不住竖起了一侧的耳朵,眼睛却还眯着。

那三个家伙,其中两个分别是“赛虎”和“赛豹”两兄弟,他们都是体格强悍的罗威纳犬;另外一个则是比较年长的“天线”,他是号称“全队大哥”的杜宾犬。

赛豹说:“反正我是想好了,再怎样也要试一试!”

赛虎顾虑道:“如果失败了呢?我是说被抓回来,该多丢脸……”

赛豹说:“丢脸?傻瓜才怕丢脸!难道失去自由不是最丢脸的事吗?”

天线说:“被抓回来也不算多丢脸,反正人类也会原谅的,最多给关几天禁闭而已,其实最大的问题是一旦被抓住一次,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赛虎说:“对的,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赛豹压低声音讲:“所以我们一定要计划好,确保万无一失呀。”

赛虎说:“这个可就难啦,以前咱們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是靠训导员们策划抓捕方案咱们才能成功的啊,可现在要是失去了人类的智慧,光凭咱几个能成吗?”

赛豹不屑道:“你除了说泄气话还会干啥?”

天线在一旁冷峻地说:“实话实说,成功率的确不高,而且这个成功率还要分为两部分:第一,是能不能跑出去的问题;第二,是跑出去之后能不能生存的问题。”

帕鲁佐没有听到他们最初讨论的话题,到现在才彻底明白过来,于是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偷偷打量过去。

赛虎说:“就是嘛,逃出去就很难了,逃出去之后咱们该咋办啊?自然界里有食堂吗?要是找不到水源又该咋办?要是生病了又该咋办?”

赛豹瞪着哥哥说:“你要是这么想,干脆就别跟着我们了!你这思想纯粹就是公子哥儿一个!”

赛虎不高兴地说:“我是公子哥儿?呵呵!我上次拉练可是跑了全队第二名,你呢?有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成绩?”

赛豹定睛喝道:“我确实跑不快,但我敢跑出去!你呢?”

天线长叹一声说:“别吵吵!内部要团结,团结才是力量。”

赛虎认可道:“对,对!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就在这时,大头从一侧靠了过来,上来就问:“老几位都考虑好了吧?”

赛豹答:“都考虑好了!反抗专制,坚决不当人类的奴隶和爪牙!”

赛虎也说:“我听组织上的安排。”

天线却说:“嗯……我还要考虑考虑。”

“啥?”赛虎吃惊地问,“咋刚才说了半天,原来您老人家还没想好啊!”

赛豹也很吃惊:“大哥,咱不带这样的行不?”

帕鲁佐差点儿笑出声来,急忙闭上眼睛,继续假寐。

大头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那也没什么,您可以接着考虑,一直考虑到退休也挺好。”

天线尴尬道:“几位老弟,我跟你们的情况不一样啊。首先我没你们年轻,体力不行,老寒腿最怕冷,外加心脏也不好,出去之后很难适应环境,肯定会给大伙儿添麻烦,这是事实吧?其次我离退役也没两年了,如果再因为这个被抓回来,退休待遇肯定是没了,这晚年还怎么安度啊?说到底,还是岁数不饶人,唉……”

赛虎点点头说:“这个倒也是实在话。”

天线连连叹气说:“我要是再年轻两岁该多好,二话不说肯定跟大家走。”

赛虎半取笑半劝诱道:“老哥,那你可就真没机会啦!你不是一直想找一位迷人的边牧姑娘为伴嘛,一起放羊一起流浪……”

大头摆摆手说:“道不同,不必多言,咱们剩下的人继续谈,谈点儿务实的。”

天线听出送客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得起身说:“那么我就提前预祝大家出逃顺利,到了外面开心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赛豹挥挥手说:“谢了,回见!”

赛虎纠正道:“不是回见,应该是永别!”

天线沮丧道:“我虽然不能跟兄弟们一起出发,但是我的心将会与你们同在,毕竟我也是渴望自由的啊!好吧,我走了……”

大头忽然喊住了他,态度不失温和地说:“老哥,我们会把你的梦想带到辽阔的大草原的,只希望我们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时候,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可以提供些帮助最好。最后也提前祝愿你的退休生活健康快乐、多彩多姿。”

“好,好的。”天线眼圈儿一红,欲言又止,然后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三、自由之路

此后数日,帕鲁佐都在偷偷留意他们三个的行踪,每次看到密谋现场,便会在一个较远的位置侧耳倾听,不断地收集材料,考虑对策,同时希望这些家伙能够幡然醒悟,悬崖勒马。

不过好景不长,他的刺探行为终于被大头察觉,虽说告密这种事不会发生,可越狱者们还是在心理上感觉不适,于是但凡在准备开小会之前都会朝帕鲁佐的方向远远地丢来一句辱骂:“傻狗才偷听!”

他被搞得灰头土脸,只得溜达到更远的地方,耷拉下耳朵,反思自己是不是“出镜率”太高了。不过帕鲁佐的感知能力很强,通过连日来的侦查,他已经预感到大事件很快就要发生。赛虎赛豹两兄弟似乎也顾不上掩饰,时常互相击掌盟誓,激动得浑身颤抖。

帕鲁佐终于忍不住要去检举,他不在乎那三个家伙的去留,但是很在乎全队的荣誉,一旦出逃发生,岂不是要造成军心涣散的局面?为此他主动找到老安,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心事。

帕鲁佐说:“老安,有件事我想对你说,这件事很严重!”

安康抚摸着他的脖子问:“你怎么了兄弟?”

帕鲁佐答:“有三个人想逃走,哦,不是人,是狗。”

安康好奇地问:“你不舒服吗?”

帕鲁佐答:“我肯定不舒服,我担心这会影响团队的士气。”

安康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最近训练有点儿猛,让你吃不消了?”

帕鲁佐摇头:“老安,你能不能认真听听我说的是啥?你可不笨啊!”

安康起身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去看看医生!”

帕鲁佐无可奈何地跟着老安走向队医室,头一次觉得他俩之间竟然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是跨物种的沟通障碍,真是郁闷,尤其这种感觉一旦萌生就挥之不去,让他心里格外难受。

队医翻来覆去地为他进行检查,帕鲁佐起初还耐住性子配合,后来就开始唠叨:“你们有完没完啊?我啥事都没有!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

队医说:“应该没什么问题,顶多就是消化不良吧,这样,我给你开两片药。”

安康高兴地说:“好,那我就放心了!”

帕鲁佐说:“我可不放心!我不吃药的啊!”

队医又问:“它能直接吃药吗?”

安康坏笑道:“估计还不行,没事,我偷偷喂给它。”

帕鲁佐铁青着脸说:“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偷偷喂我!”

等回到犬舍,安康就快步走向了食堂,不大会儿的工夫返回,手里还多了一根香肠。帕鲁佐嗅了嗅,鸡肉的,一口吞下。

安康很开心,拍拍他的脑门儿说:“真乖!”

帕鲁佐说:“他们就要逃走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安康点点头说:“晚安,老伙计,明天见!”

帕鲁佐望着老安的背影,连连摇头:人是不能指望了,有些事情必须靠自己。于是一个念头便涌上心头,然后使劲呕了一下,把药片啐了出去。

次日早饭,就听大头低声说:“兄弟们都吃饱喝足,今天要赶很远的路呢。”

赛虎赛豹一起点头回应:“好的!”

天线忍不住说:“我都替你们激动啊,兄弟们一路顺风!”

墨子吟诵道:“我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与你朝夕相处一起唱歌。”

赛虎一怔,问:“老哥,你在说啥呀?”

墨子闭目养神道:“自己体会。”

赛豹解释道:“他是在祝福咱们以后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唱歌,吃吧吃吧!”

赛虎狐疑道:“是吗?”

天线蓦然涌起了几分伤感,把食盆推开说:“我吃不下,我不吃了,你们多吃点儿吧,路上艰险。”

赛虎说:“好嘞!那我替你吃掉好了!”

大头叮嘱道:“待会儿你们哥儿俩都跟紧点儿,留心听我的命令。”

帕鲁佐听了浑身一震,心里怦怦直跳,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却又忍不住开始热身,摩拳擦掌弓腰耸肩。

早饭后,武警队员们都集结在大院广场上,准备听队长训话。帕鲁佐知道,等训话完毕就要开始一天的训练了,而往往在这个时候管理最为松懈,院门是敞开的,只有一个执勤站岗的士兵。如果不出所料,大头他们应该会抓住这个时机。

队长的声音开始回荡在院子里,所有人都很是肃穆,连风都不刮了。

大头朝天线递了个眼色,天线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他先是快速打开自己的栅栏门闩,然后便开始依次打开所有的门,同时低声道:“最后的机会,自己把握!”

所有的警犬都拥进走廊里,为首的大头第一个摸到犬舍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说道:“愿意跟我走的兄弟,这就一起走,但是必须小心!不愿意走的等会儿要靠你们来帮忙了,拜托!”

很多警犬都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既紧张又充满祝福。

“走!”大头率先钻出了门,顺着围墙朝大门口绕去,赛虎赛豹兄弟紧随其后。三只警犬蹑手蹑脚,依傍着墙边的花草和树木无声地向自由之门迈进。此刻,战士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队长讲话,没有人注意到犬舍这边的动静。帕鲁佐吃惊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然大声说:“必须阻止他们!”

然而,他刚要冲出去报警,身体就被多只利爪按住,天线在他耳旁告诫道:“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儿,小朋友!要懂得成人之美的道理,否则可别怪大家不讲情面了!”

帕鲁佐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所有的同伴都不肯站在自己这边,放眼望去,面前全是凶恶的眼神和锋利的牙齿,仿佛只要自己稍一反抗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求助于墨子,眼下恐怕只有这位“权威人士”能够帮他主持正义了。他低吼道:“墨子!墨子!”

然而墨子却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意外,他朗声说道:“小老弟,今天在场的每一个兄弟都是曾经一起战斗过的伙伴,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大家愿意帮助他们实现心愿这没什么不对,做兄弟就是要相互成全的!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去帮忙,但是绝不能捣乱,懂吗?要给自己将来留条后路,懂吗?”

“原来你才是幕后主使……”帕鲁佐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只大脚按住,只听天线说道:“行动!”

所有犬只一齐鱼贯涌出,在大院里四处奔跑。战士们都眼睁睁瞅着,却没有人敢违抗军令,迈步出来阻止。直到队长醒悟过来并发出了号令——赶紧关上大门!谁的狗谁负责追回来!

可是为时已晚,门外站岗的士兵尚未做出反应,三条狗已经冲了出去。大頭一马当先,既紧张又兴奋地呼啸道:“快跑啊——跟紧我!”

“站住!赛虎——赛豹!”两名训导员飞快地赶来,试图用平日的口令约束住他们的伙伴。结果还是奏效的,赛虎赛豹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停下。大头回头一看,怒吼道:“傻瓜!再不跑就来不及啦!他们会用电棍收拾你!”

赛豹清醒过来,招呼自己的哥哥:“快走吧!”

赛虎却说:“不!我不走了,要走你们快走吧!”

“啥情况?”

“我忽然想明白了墨子刚才说的那句话,我离不开他,真的,你快走吧!”赛虎说完就转身朝自己的训导员奔去。

“懦夫!妇人之仁!”赛豹一边骂着一边朝大头狂奔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后数日,警队大院的上空都被阴云笼罩,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每个角落。队长已经派出几拨人外出寻找了,但一无所获,大家都认为是管理上出现了疏忽,导致警犬受惊出逃,又慌不择路难以返回。只有大头的训导员不这么想,他觉得这就是一场预谋,但是没有人信服他的观点。

不单是人,警犬们也都是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有些是因为悔恨自己当初为啥没能下定决心一起出逃,临门一脚了却又瞻前顾后。有些是因为真的后怕,然后暗自庆幸没脑子一热跟着跑掉。还有些则是替故友担心:天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只有帕鲁佐和大家想得不一样,他尚未从“信仰”的问题中挣扎出来,却又陷入“后路”的困惑里去。墨子所说的后路到底是什么呢?为何他当初是反对出逃的,却又在最后时刻提供了援助?他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后路呢……

不过他和墨子还是进行了一次直接而坦率的交流,墨子解释说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幕后主使,天地良心。帕鲁佐点头表示认可,也摆明了自己的观点,即阻拦不等于捣乱,告发也不等于出卖,成全兄弟前更要看清后果。墨子默然无语,最后才说:“假如有一天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成全,我还是会那么做的。”帕鲁佐心里盘问:这就是你的后路吗?明知不好不对的事也要去成全?还是嘴上说一套,实际又是另一套啊——不过这些尖锐的容易让对方尴尬的追问,他并没有说出口,全噎在喉咙深处了。

他彻夜无眠,思前想后,觉得伙伴之间也存在难以沟通的事,尽管同类方便交流,可语言这东西似乎具备着两种能力,一种是为了理解,一种是为了误解。还不如和老安来得简单。

一下子跑丢两只良种工作犬,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大会上队长当着全体战士和警犬的面严厉地训斥了那两个倒霉蛋。他说,培养一只警犬需要花费大笔资金,那都是老百姓纳的税,所以狗丢了等于就是对不起人民群众的贡献;再者一只警犬的工作能力抵得过五六名武警队员,那么两只就相当于损失了一个班的战士,如同一个哨所被连窝端了,这是非常巨大的损失!是非常严重的事件!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心里直打鼓,头冒冷汗,却让警犬们很是激动,纷纷昂首挺胸目光如炬。不过任谁心里都明白,大头也就算了,毕竟是新驯犬,赛豹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战功卓著的防暴骨干。它的丢失不仅让其训导员伤心不已,还遭受株连,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写检讨,其实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老伙计现在可开心了,跟着大头兄弟成功地逃离了这片区域,隐匿到广阔的山野里,打算开始全新的生活,自由自在,终老林泉。

当然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多年之后当它有幸再次见到帕鲁佐的时候,又该是怎样一种场景呢?这自然是后话。

四、别离开我

警队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枯燥吧也对,毕竟就那么一排犬舍、一幢矮楼和一个大院,冬去春来都是那几张老脸。说充实吧也有道理,毕竟偶尔还能接到任务,外出征战,某些工作既刺激又危险。

帕鲁佐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出任务,那是受训的第二个夏天,安康为他穿上了警犬背心,脖锁铁链也换成了皮条,和其他警犬一样焕然一新整装待发,别提多神气了!队长发令之后,他们全都跳上了防暴车,然后就风驰电掣地冲进浓雾般的夜色里。帕鲁佐不知道将要去哪儿,但是已经预感到特殊使命的降临,因为老安也很紧张,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武警战士们这次也都不同以往,一个个披挂整齐,装备精良,荷枪实弹,有自动步枪、霰弹枪、冲锋枪、防暴盾牌,还有破门锤,让人不难想象随后将要发生怎样的复杂局面。

帕鲁佐嗅到了枪膛里的硝烟味,那并不陌生,在以往的声光训练中,他已经能够适应所有武器发出的轰鸣声,尤其老安大腿上的那支手枪,别看不大却威力十足,可以啪啪啪地速射,特别适合近战。他把头贴近安康,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弹夹里面的味道,那是金属和火药的混合物,是暴力和正义的承载体,就像一颗颗随时能够启动的流星,瞬间变成电光石火,炽烈无比,总之这味道让他陶醉。

安康抚摸着帕鲁佐的脖颈,又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别紧张啊老伙计。”

帕鲁佐抬头瞅着对方,靠在车窗上的老安显得很是帅气,透过忽明忽暗的光线,他头盔下的年轻面孔白皙俊朗、棱角分明,在有节奏的晃动中愈发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光影效果。以至于多年以后,每当年老的帕鲁佐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那是一幅美丽绝伦的画面……

他们在一条崎岖的小路旁停下,所有的战士都静悄悄地下了车,在领队的指引下缓缓前行。虽然有些风,可空气依然闷热,帕鲁佐觉得那件背心实在是太累赘了,如同给自己包裹上一圈炉火,要不是正在执行特殊任务,他肯定要向老安提出反对意见。

大约走了十分钟,不远处出现了一处院落,藏匿在密林之中,隐约可见里面还亮着灯光,只不过有些昏暗。领队示意大家停下,然后做出手势,于是大家兵分两路,一队主攻正门,另一队则绕向屋后。安康牵着帕鲁佐一步步靠近院门,他们旁边则是其他两名队员,分别带着天线和赛虎。

在距离目标不足几十米的地方,院子里忽然传出狗的叫声,显然对方也设置了哨兵。帕鲁佐分辨了一下,应该是两只狗在预警,甚至可以听到它们绷紧着铁链的声音。领队伸出两根手指,下达了强攻的命令。

一名战士挥动破门锤,只一下就撞开了院门,天线第一个冲了进去。与此同时赛虎也緊随其后,帕鲁佐刚要向老安做出申请,忽然感觉脖子上瞬间一松,皮绳已然释放。

天线面对两只猎犬发出低吼:“想活命就给爷闭嘴!”

这招还真是管用,在天线威严的身姿和气势下,那两个哨兵登时就丢掉了锐气,低声呜咽着趴伏在地。可就在此刻,屋门被踢开了,两名彪形大汉一前一后冲了出来,领头的右手持短枪,左手拎着一根棒球棍,后面那个则端着一杆长长的猎枪,来势汹汹,看样子是要来一场生死之搏。

赛虎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去,一口就咬住为首那人的右臂,顺势一甩,便将对方掼倒在地。不过这名悍匪并未因此束手就擒,用力挥起棒球棍朝警犬脊背砸去,赛虎闷哼了一声却不撒口,反而收紧了下颌,于是在赛虎惊人的咬合力下,那人的前臂桡骨被瞬间咬碎,他忍不住怪叫一声:“啊——快把这破狗干掉!”

那名持猎枪的同伙急忙端起了枪,但又不敢轻易开火,生怕误伤了自己人,毕竟这一人一犬正在缠斗。

天线大叫道:“帕鲁佐!还愣着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轰响,猎枪枪口喷出了耀眼的火焰,无数爆裂的钢珠一起向赛虎身上飞去。由于距离过近,那股强大的气流直接把赛虎掀翻,他的身体如同一捆稻草似的被抛到半空。

但赛虎依旧没有松开牙齿,只是感觉自己像被无数钢针刺破的皮球,气血疯狂外溢,无法遏止。

天线不顾一切地凌空跃起,死死咬住那杆猎枪,然后拼命扭动身体,试图让对方脱手,却一时难以奏效。

眼前的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三四秒间,帕鲁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迟疑,他猛地扑了上去,准确地叼住那只扣在扳机上的手,稍一用力,对方的腕子就断裂了,血液喷溅到帕鲁佐的嘴里,如同咬开了浆果。

接下来,局面得到有效控制,战士们冲到近前将敌人捕获,埋伏在屋后的人也已破窗而入,并制服了房间内的最后一名歹徒。

帕鲁佐被重新系上绳索,情绪还依然激动不已,浑身发颤地走来走去,直到听见一声哭喊:“赛虎——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赛虎蜷缩在自己主人的怀里,奄奄一息,嘴里不时冒出一股一股的鲜血,第一次感觉到无力和绝望,好像随时都要向着那个深渊坠去。他不甘心,却也逐渐变得释然,挣扎了一下才说:“我不怕,但是你要抱紧我……”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异常安静,除了道路上的颠簸,再无一丝声响。赛虎已经被抱上了救护车送往医院,大伙儿都在默默祈祷,尽管也知道那没什么用。帕鲁佐不敢和任何人对视,生怕看到怨恨的眼神,明明一次看似成功的抓捕行动,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黯淡的收场。

回到警队,天线终于打破了沉默,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并不想怪谁,可我还是忍不住生气,要是今天换成赛豹在,结果肯定不是这个样子;要是当初赛虎也跟着大头他们跑了,结果也不是这个样子。”

他的话获得了几声应和,显然大家都有情绪。

帕鲁佐羞愧难当,忍了又忍才说:“我没想获得谁的原谅,是我的错,我当时真的慌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天线叹了口气说:“唉!谁都有第一次,新手当中半数以上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只不过有些还不算严重,有些就算严重又未必碰上复杂的任务,可是今天偏偏让赛虎赶上了,算他倒霉啊。”

帕鲁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滴滴答答。

墨子抬头看了看满天的繁星说:“每一次悔恨,都会让我们更完美。”

次日一早,队长才从医院赶了回来,他似乎一夜都没合眼,瞳孔附近布满了血丝,不过有些人却从中看到了希望,纷纷围拢上去打听赛虎的消息。

几分钟后,安康大步流星跑进犬舍,一见面就喊:“它还活着!”

帕鲁佐吃惊地爬起来,分析着对方眼睛里的光芒。

安康打开围栏,蹲到帕鲁佐的面前,用难以抑制的喜悦说:“赛虎挺过来了!它可真是好样的!”

帕鲁佐也兴奋了,急忙问:“赛虎没事啦?”

安康说:“经过一整夜的抢救,赛虎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了,不过仍需要各种治疗,队长说要再等几天才能知道准信儿,毕竟它的伤实在太重,十几处中弹,幸好有防刺背心减弱了力道,可还是被一颗钢珠射穿了肺叶造成致命伤,万幸送医及时,万幸年轻结实,我相信它还能创造奇迹!”

所有的警犬似乎都听懂了,一起发出欢呼声。帕鲁佐激动地扑进老安怀里,用力摩擦着呜咽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他受伤啦……”

安康拍打着帕鲁佐的脊背,感叹道:“不过,我估计赛虎也无法回来再和我们一起训练了,听说它的前爪被打断了肌腱,很难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应该会提前退役。”

帕鲁佐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眼睛里便噙满了泪水。

墨子在一旁劝慰道:“能捡条命就是万幸了,提前退役也没啥不好,反正我也快了,到时候一块儿去住养老院吧。”

天线也说:“我应该比你还早,那就让我先去陪着赛虎兄弟好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有辆面包车停在了警队院外,车门一开,跳下来一只胖乎乎的大狗,执勤的战士忍不住发出惊叫:“是赛虎回来了!”

赛虎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院,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幸福,像个死里逃生的伤兵重返老连队,既兴奋又孤傲。

整个警队逐渐沸腾起来,人喊犬吠,赛虎被所有人团团围住,又摸又抱。不过在帕鲁佐眼里,赛虎似乎并不开心,他仅仅表现出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却没有彻头彻尾的欢乐。

墨子慨叹道:“怕是要告别了。”

果不其然,警队当天就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送仪式,给赛虎系上了大红花,还拍照合影。队长宣布:“退役命令——警犬赛虎,黑色罗威纳防暴犬,成功履行了保卫国家的神圣使命,经上级批准,退出现役!它是无言的战友,是一名合格的武警战士,更是全队的骄傲,它的功勋我们将永远铭记!因公负伤后要给予特别嘉奖,提前光荣退伍并享受退休待遇,立正——敬礼!”

警队的全体官兵一齐列队在国旗下,向赛虎行了军礼,庄严又肃穆。可赛虎却不肯离去,趴在地上东张西望连连呜咽,直到被人硬牵着送进车里。

帕鲁佐伤感地说:“他的训导员今天不在,太可惜了。”

安康也惋惜道:“偏巧他这两天请假回家探亲,队长已经打过电话通知了,不过看样子是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天线大叫一声:“立正!向咱们的兄弟致敬!”

面包车启动了,一溜烟地朝前疾驰,所有人聚集在大院门口,目送一位战友的离开。却在这时,有人发出了一声呼喊——回来啦!

赛虎的训导员急匆匆地沿着大路走来,与面包车擦身而过之际,猛然看到了自己的老伙计,就丢掉了提包转身开始追赶。赛虎隔着后窗玻璃拼命喊叫,终于让这辆车停了下来。

赛虎跛着腿奔向了自己的主人,然后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反复纠缠。训导员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力搂着自己的爱犬,百般爱抚,良久之后,四目相对无声无息。等到面包车再次远去,他索性蹲在原地号啕大哭……

五、最后时光

此后連续很多天,帕鲁佐都少有食欲,每次碰见那名训导员便会无声地靠拢上去,舔舔对方的手和鞋子,他非常理解那种思念,却又力所能及至此。

安康发现自己的老伙计瘦了,有些担忧,想了很多办法也未见起色,于是就把这件事汇报给队长。队长为此还专门开了个会,毕竟帕鲁佐现在已然是绝对骨干,它如果出了什么状况,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警犬。有人提议说,可以考虑暂时换个环境,比如给它放个假啥的。队长认为有理,就批准安康带着狗出去玩几天。

帕鲁佐毫不知情地上了汽车,开始还以为是要出任务,就懒洋洋地去叼背心,不料老安却说:“咱们去旅旅游吧,你觉得怎么样啊老伙计?”

帕鲁佐看出对方眼睛里闪动的光彩,便使劲摇起了尾巴。

两个伙伴驱车驰骋了整整一天,跑了足有上千公里的路,直到深夜才在一个河谷边停了下来。安康显然是累坏了,他看看漆黑的窗外说:“明天咱再玩吧。”他跳下车,活动了一下腰腿,然后吃了几片饼干,又喝了半瓶水,就趴到后排座椅上沉睡了过去。

帕鲁佐却毫无倦意,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侧耳倾听,附近有一条小河正在流淌。

他瞅了老安片刻,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轻飘飘地跳了出去,触地的一霎感觉脚底一颤,竟然满是鹅卵石,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于是他们便开始了愉快的探索之旅。

他先是在汽车周边逡巡,而后不断扩大这个半径,并最终直达水边。河水清澈甘冽,略有寒意,帕鲁佐喝了几口,顿感通体舒畅。沿着河岸徘徊了两圈儿,发现了一处浅滩,他干脆迈进水里溯溪而上,几分钟后便在另一侧成功登岸。

这一段的河岸环境迥然不同,到处长满了蒿草和灌木,成群的萤火虫悠闲地飞舞,与漫天的繁星连成一片。帕鲁佐用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异常轻盈绵软,仿佛随时都能飘浮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让欢蹦乱跳的水珠不停地冲撞到腿上脸上,带来一阵又一阵醉人的微凉,于是他的心里便绽出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

此时明月高悬,银色的光芒洒满整个苍茫大地,远处的山峦上飘浮着一层雾气,像是悬浮的湖,氤氲袅袅,让人猜不透峰顶高到了哪里。在山脊的一侧,是无尽的松涛,郁郁漆漆,深邃神秘,唯有猛兽才会在此纵横驰骋。

帕鲁佐意外地发现,有种力量正从身体的某个角落中崛起,无法抑制无可回避,且不断升腾膨胀直到血脉偾张。随即这股力量又开始收缩汇聚,并在胸腔里飞速旋成一团火球,瞬间煮沸了血液。此后一发不可收敛,澎湃的热浪开始在身体里咆哮,疯狂的激流冲撞着四肢粗壮的血管,让每根鬃毛都躁动无比。终于,他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昂起了头,向着那皎洁的星球发出了嚎叫。

那叫声在山谷中游走,回旋往复,涤荡着每个缝隙和角落,穿透了所有的蛮荒和阴郁,仿佛是在宣告一位君主的来临,又像是一个巨人踏足处女之地……

次日清晨,安康带着一脸惊讶走下了车,真没有想到这里的景色如此之美,除了不远处的公路,再无半点人工雕琢的模样,眼前的一切就像几万年前人类最初到达时的情景,不用细心体会便能感受到勃勃生机。

他舒展了几下腰身,开始寻找帕鲁佐,放眼望去却没有它的踪影,只好提高了嗓门儿呼唤。不多时,就听见极远的地方传来了回应,努力看去,这家伙竟然站在对岸的山顶上,蹦蹦跳跳地发出犬吠,像是在吆喝自己过去。

安康只好卷起裤管涉水过河,然后穿过茂密的植被朝坡地上走,大约一个小时后才抵达山顶。帕鲁佐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随即就坐在老安的身旁一起观看这片广袤的原野。山顶并不大,也不高,但是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谷地。

时值九月,这里已然提早入秋,不同种类的树木呈现出墨绿、浅褐、金黄、紫红等颜色,且层次分明,像是神的调色板。再向远眺望,目力所及之地便是巍峨的雪山,雄浑庞大,气势非凡,初起的太阳已经颇具能量,慷慨地释放着来自1.5亿公里外的耀眼光束,将群峰上的积雪辐射成大气的粉红色。

安康不觉自言自语道:“等到退休的时候,能来这里定居就好了。”

帕鲁佐也说:“那咱们一起来,说定啦。”

安康想起了什么,就问:“昨天半夜我好像听到狼叫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你有啥发现没有?”

帕鲁佐眨巴着黑眼睛说:“老安,你是不是也快退伍了?”

返回警队后,帕鲁佐确实恢复了神采,随时保证出勤不说,而且总是作为主力。每当犯罪分子试图逃跑的时候,他就会飞奔上去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击倒,然后露出锋利的牙齿予以警告。每当有歹徒试图暴力相持的时候,他就会释放野性发动雷霆一击。通常来讲,在这样一条强悍的狼犬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他与老安的合作近乎完美,屡次获得嘉奖,警队上下没有人会质疑这种默契,直到天线退役的那天,这条大哥级的杜宾犬也由衷地吐露出心声,他说:“老弟啊,我认为你应该有资格接我的班了,以后兄弟们就靠你了。”

帕鲁佐不想每次送别都伤感,于是微笑道:“你就放心好啦,到了那边替我给赛虎也带个好啊!”

天线离开的时候,同样恋恋不舍,但是作为曾经的统帅,还是要努力保持好风度。他先是在犬舍里巡视了一圈儿,对那些新来的犬加以鼓励,又走进办公楼的大厅,找到自己的照片,端详良久。最后它独自出现在训练场上,大吼一声,从头到尾把所有的障碍都跨越了一遍,这才慢慢地朝大门口走去。

大约又过了一年,同样的场景再次发生,这次轮到了墨子。作为警队最老的成员,他的资历比队长还久,无奈12岁的高龄已经让这条史宾格犬历尽风霜,要不是缉毒搜捕工作的特殊需要,恐怕早已离开。

当训导员把墨子的肩背标识从背心上逐个撕下去的时候,他始终努力配合着姿态,不让自己瘦小的身体发生摇晃,可在帕鲁佐眼里,墨子正经历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整个过程如同目睹一名老兵被剥夺走一块块的勋章,寂静无声,凄凉无比。好在队长最后给他脖子上挂了一块金色的獎牌,他这才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墨子不无遗憾地讲:“我有高于人类1200倍的嗅觉,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呀,目前只剩下1199倍啦,咱队里的要求是差一点儿都不行,所以我只能离开。”

帕鲁佐一边送行一边说:“见好就收吧老哥,你永远都是我们的榜样!特别是你当年说的那句话,能让我们记一辈子,是啥来着?”

“我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与你朝夕相处一起唱歌。”

“对的,就是这句!”

“可惜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有固定的搭档,最多也就两任,而我都不知道换过多少搭档了,不过我还是最想念第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

看老朋友如此黯然,帕鲁佐只得安慰道:“其实只要心里都能想着对方,就已经很好了。”

墨子意味深长地说:“这话也对,所以我也想提前把这话送给你,再过个一两年你恐怕也要退役了,到时候可别怪老安不来看你啊!人类和我们不同,他们这一生事情太多太多,顾不过来的,而我们却要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他们。”

帕鲁佐目送墨子上了汽车,心底一片茫然,他回过头去,看到安康正望着自己,目光中似乎埋藏着什么,不免暗暗忧心。

汽车开出去很远了,墨子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是有思想的,不该陷入非理性的状态中,于是便自我勉励说:值得了啊,马上就要开始舒服的退休生活啦,哈哈……然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掉眼泪。

后面的日子,帕鲁佐格外珍惜与安康相处的时光,不管是在训练的时候还是出勤的路上,他都要找寻各种机会和对方亲昵,老安经常没脾气地管他叫“绊脚的小奶狗”,可在内心深处,这名武警战士也充满了未知的彷徨。

队长找过他了,告知退伍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所剩无几,但问题是如何让这场分别更稳妥些。如果按照惯例来办,任何人都清楚将会发生什么,甚至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毕竟安康是队里为数不多的志愿兵士官,一任到底,和帕鲁佐朝夕相处了五年,这份感情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人类之间的情谊。老安深知自己无法去面对那双黑色的眼睛。

但是日子并不会因为煎熬而变得缓慢,一天一天地消失,就算套上铁链皮条也扯都扯不住。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决定。

队长吃惊地问:“你真的想好了?不辞而别?”

安康点点头说:“考虑很久了,好像也只能这样吧。”

队长思忖片刻才说:“好吧,那就在内部给你搞个荣退仪式得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对帕鲁佐来说真的很难接受,但是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安康忽然问:“我听说退役的警犬是可以领养的,那么队长,我能不能过两年把它接走呢?”

“当然可以!只要符合相关条件就没问题,尤其像你这种情况的应该更没问题了。如果你真想这样的话,我会提前通知你,嗯!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六、漫长旅途

两天之后,帕鲁佐才察觉出了问题:老安忽然不见了,难道是请假探亲去了吗?抱着残存的希望又等了几天,他才意识到让人心碎的事可能发生了,于是他找准了个机会跑进办公楼里,沿着走廊寻找老安的照片,只要在岗的就会有。

走出来的时候,他感觉浑身无力,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老安不必这样的啊,根本没这必要!帕鲁佐其实早就想好了,真到了分别的那一天,他不会让老安难受难堪,他不会跳到汽车发动机盖上阻拦,不会像赛虎那样纠缠不休,也不会像天线那样恋恋不舍,更不会像墨子那样装出笑脸——他会平静地跟老安告别,然后守住彼此的承诺,让时间去战胜一切。

毕竟,以帕鲁佐的理解,这并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问题,都是武警战士,与人狗无关,到了退伍的年龄还是要离开的,就算不舍,就算心酸,也要面对的,不是吗?

老安一定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如果他能不辞而别,那么谁又敢相信未来之约呢?帕鲁佐在记忆中搜索,终于翻出一个案例,曾經有个战士就是因为犯了错误才离开的!如果老安也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可能再来接走自己了,对吧?好像是这样……

帕鲁佐不想采取率队出逃的极端方式,那样影响太不好了,会给年轻的警犬们做出极不光彩的榜样,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出勤的机会偷偷消失。

这个机会并不难寻,因为作为大龄犬,帕鲁佐已经从防暴岗位上撤下来,目前担任的差事是搜捕。大约一个星期后,他真的在一场追逐任务中成功地脱离了队伍,一口气跑出五公里,钻进了树林深处,然后忍饥挨饿了三天才悄悄地离开了这片土地。至此他才终于理解了墨子关于“后路”的提醒,队长派出了好几组警犬来找他,均无功而返,还不是因为大家心里保守着那层默契?否则任何一只年轻的史宾格犬都能在20公里的范围内将他挖出来。为此,帕鲁佐从踏上旅途的第一天起就心怀感恩。

凭借上次“旅游”的记忆,他有信心找到那个山谷,同时相信老安一定会在那儿等着自己,这早就是约好了的事,无须怀疑。

此后的一年里,但凡是见过那只老犬的人都不会相信,一条狗竟然会有如此坚定的执念,竟然会不知疲倦地奔走和找寻,无论走错了多少路,它都能顺利地返回上一个正确的原点,然后朝着下一个可能的方向再出发。匪夷所思。人们只会相信那是一条附近村落里走失的土狗,正急匆匆地寻找自己的家门。

这天午后,帕鲁佐在途经一个集市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碰碰运气。他悄悄地在各种货摊后面行走,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但是收获甚微。尽管一直夹着尾巴保持低调,可仍是遭受了几枚石块的射击,正在心灰意冷之际,他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帐篷,里面传出敲锣打鼓的杂乱声音,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在一张广告牌上贴满了图片,有小丑、白马、山羊,还有狗。再靠近些发现,那狗分明就是赛豹!

他的心瞬间狂跳起来,难道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碰到老相识吗?会不会搞错?不行,一定要去探探究竟!

帕鲁佐绕来绕去,终于在马戏团帐篷的后面找到了赛豹,最初他差点儿没认出对方,围着铁笼仔细打量了一圈儿,这才验明正身。赛豹确实沧桑了许多,而且似乎一直睡不醒,可能已经习惯了被围观的生活,因此对笼子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直到帕鲁佐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赛豹——赛豹!他才猛然睁开了眼,怔怔地瞪着面前的空气,只是迟迟没有转过头来。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人叫过了,而今骤然响起简直如遭电击。那可是当年警队里公认的如雷贯耳的名字!赛虎赛豹两兄弟,威猛无敌,只要他们一出场,多少犯罪分子腿都软了。

过了好一会儿,赛豹才回过神儿来,想要看看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来了哪位故交,他一个滚儿爬了起来,吃惊道:“帕鲁佐!怎么是你?啊呀……”

帕鲁佐靠近了栏杆,亲切地说:“是我啊!你还好吗我的老朋友?”

赛豹擦了把眼屎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心情立刻好了许多。帕鲁佐显然也是逃出来的,又脏又瘦,肋条都清晰无比,而且颇有几分老态,于是说道:“嗨呀!也谈不上好与不好的啦,凑合混呗!也就算是衣食无忧罢了,反正都这把年纪了,很多事都能看得开啦,嘿,你怎么样啊?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帕鲁佐就简单地把自己的经历述说了一遍,但是对一路上的遭遇只字未提,最后他说:“赛豹,你难道就想这么下去了?一辈子关在笼子里?当初从警队里跑出来的时候你可是希望获得自由的啊!”

赛豹脸色一窘,叹息道:“往事不要再提了嘛,曾经还是年少无知啊……不过嘛现在也挺好的了,至少不用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嗨!你是不知道哇,当年我和大头跑出来以后那叫一个惨!想起来就心酸,那他妈哪是狗过的日子啊!”

帕鲁佐瞅着对方身上穿的小花裙,好奇地问:“他们为啥给你穿这个?”

赛豹没脾气地苦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居然给咱这纯爷们儿穿公主裙也是醉了,我猜就是图个噱头吧,达到个反串的艺术效果。不过嘛也无所谓啦,啥都看得开了。哎,对了,我哥现在咋样了?”

帕鲁佐答:“赛虎在我出来之前就退役了,因公负伤警队给了特殊嘉奖和照顾,他现在应该在养老院和墨子、天线他们一块儿过清闲日子呢。”

赛豹咂吧咂吧嘴说:“不错不错,都不错,都挺好。”

帕鲁佐关心地问:“你现在是不是还要经常演出?身体能吃得消吗?”

这话显然刺痛了赛豹,他努力控制住即将爆发的情绪,缓了一下才说:“勉勉强强吧,幸亏还有当初警队里训练的老底子,毕竟咱基础素质摆着呢,要不然真有点儿撑不住了,岁数大了,唉!刚来的时候想简单了,草率了,万没料到这演艺圈儿水那么深。”

帕鲁佐点点头又问:“那你不想再找个出路吗?如果你想重新换个生活,比如……比如和我搭伴去找老安,他一定会收留咱们的。”

赛豹没搭茬儿,只是拍了拍铁笼,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帕鲁佐仔细打量,发现了那只锈迹斑斑的铁锁,忽然莞尔一笑道:“这个应该不难,我的牙口估计还行。”

“千万别!”赛豹慌忙拦住了对方,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点儿夸张,就委婉道:“我知道你行,其实……我也行啊,那锁头就是个摆设而已,一拽就开,只不过我并不想那么做,也没理由那么做。”

“哦,我明白了。”

谈话一时陷入了僵局,赛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打破尴尬,同时尽尽地主之谊,于是他从肮脏的食盆里叼出一截骨头递给对方,随即大方地讲:“拿着吧老弟,想来你这一路也是够辛苦的,出门在外的日子我懂。”

帕鲁佐点点头接了过去,一时便涌起了他乡遇故知般的感慨。

赛豹瞅了瞅空荡荡的食盆,忽然猛地一脚踢飞,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他在那响声里朗然说道:“堕落呀堕落!想当初爷在警队的时候吃的是啥?精品的牛肉!新鲜的猪肉鸡肉!水果蔬菜都管够!还经常洗澡,洗完了还有人给按摩!您再瞧瞧爷现在!”

帕鲁佐知道他是真情流露,但又无法安慰,只得发出几声哼哼以示赞同。

赛豹忽地双臂扑到铁栏上,用力靠近对方说:“老弟啊!我佩服你也羡慕你,但是我做不到了,我废了!如果说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想再回咱们警队看一眼,就一眼!”

帕鲁佐放下骨頭,抬起头再去看的时候,发现赛豹已经老泪纵横,泪珠顺着栏杆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打湿了公主裙。他急忙劝慰道:“老哥!你别这样啊,男儿有泪不轻弹,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趁现在!咱们可以一块儿回去看看……”

赛豹忽又破涕为笑道:“俱往矣!嗨,我先警告你啊,等会儿该我上场了你可不许偷看,我怕你笑话我,听到没?”

帕鲁佐彻底蒙了,搞不清对方这是什么精神状态。就听不远处的一匹白马说:“我早就说他神经了,希望你能支持我的观点。”

“闭嘴吧老驴!”赛豹威胁道,“再敢胡说八道,下次等你驮着我的时候给你背上撒尿!”

“我错了。”白马继续低头吃草。

正要告别,帕鲁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就问:“老哥,大头咋样了?你们啥时候分开的啊?”

赛豹神色一闪,随口答:“他好得很,野外生存能力又强,咱可比不了,只能给人家拖后腿,唉!我们逃出来不到半年就分开了,我猜他应该占山为王了吧。”

“哦,是这样……”

见老战友要走,赛豹忍不住吆喝了一声:“你等等!”

“啥?”

“嗯……刚才那些话是他交代我的,说要是哪天碰见了老相识就让我这么说,其实……”赛豹噎了一下,索性和盘托出,“其实他比我还要糟,在树林里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去偷袭野猪窝,原本打算逮个小猪,结果碰上了大的,那大猪少说也有三百多斤,大头哪里打得过?等他受伤回来基本废了,后来又硬扛了两天两夜就死了,是疼死的。”

“啊?原来是这样。”帕鲁佐心里也是一酸,虽然他对大头没啥好感,可毕竟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从繁育中心去的警队,如今听到这样的悲剧难免有些痛惜,就不免自言自语说,“可怜的大头,想不到野猪那么厉害呀。”

赛豹叹气道:“野猪是咱们的世仇,别说大头一个,加上我也不行啊!听马戏团里的哥儿们议论,一头成年野猪敢和七八条狗对战,还不落下风,所以呀老弟,你以后一定多加小心,一旦闻到它们的气味,千万绕开走啊!”

帕鲁佐点点头,告辞离开。

赛豹在背后远远地解释说:“我是不想撒谎才告诉你的,其实这样做也对不起大头的嘱托,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唉,所以今后你要是碰上咱们的老相识,尽量还是不要把真相说出去,好吗?当然,决定权在你,再见啦老弟——”

帕鲁佐离开了马戏团,离开了集市,朝下一个村镇走去。自由到底是什么呢?逃离了警队和集体,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吗?显然并不是这样,要不是和老安的约定,他是绝不会独自跑出来的,而在这一年多的风餐露宿中全无半点儿自由可言。因此可以这么讲,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自由,哪怕要过最糟糕的生活。一阵风卷起大量的尘土,遮蔽了他的视线,帕鲁佐摇晃了一下,决定继续走下去。

七、萍水相逢

因为偷食香肠事件,帕鲁佐的旅途被无限期地搁置了。眼下,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终日躺在小镇的街口。

那一棍子打得实在太狠,胯骨断裂,根本无法行走。也幸亏流落在人类聚居区,要是扔到荒郊野外怕是早就死了。他只能依靠一个善心的老太太为生,每天多多少少地可以拿到一点儿食物,保证自己获得呼吸下去的能量。

一天早上,他忽然被大雨浇醒,为了维持仅有的体温,不得不挪动残破的身躯寻觅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当他艰难地钻进一间废弃的仓房时,吃惊地发现已经有人占据了这儿,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儿正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自己。帕鲁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有些人是可以把狗做成食物的。

老头儿瞅着面前的这条老狗忽然笑了,勾勾手指说:“愣着干啥,进来吧,来!”

帕鲁佐很担心,但也没得选择,如果对方冲过来,他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犹豫了片刻,他才把外面那半截身子拖进屋来。

“过来,过来呀,到我这边来!”老头儿眉开眼笑,用手掌拍打着地面。

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帕鲁佐都不敢拒绝,只好打着哆嗦爬过去,在相距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等候接下来的命运。

老头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按住他的脑袋,随后用力捏了捏,若有所思道:“还行。”

帕鲁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如果趁对方不备反咬一口的话可能会给对方造成一些伤害,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灭顶之灾,因为他已经看到老头腰侧别着的一把短刀,透过刀鞘还可以闻见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老头儿发现了他脖子上的项圈,意外道:“原来你是一条军犬!”

帕鲁佐纠正:“不,我是警犬。”

老头儿神秘地一笑说:“可是你好像并不那么聪明,难道你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

帕鲁佐愣住,吃驚道:“原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何止是能听懂,我这不是还能和你交流吗?”老头儿眨巴眨巴眼,得意地说,“不单是狗,我懂兽语,能跟很多动物对话,当然必须是有灵性的。”

帕鲁佐的恐惧感瞬间消失,好奇地问:“那你是做啥的啊,老人家?”

“别说我老,我不爱听!难道你喜欢别人叫你老狗吗?”

帕鲁佐不好意思地摇摇尾巴,还顺势舔了一下对方的手腕。

老头儿说:“我是个猎人,从小就喜欢和各种动物相处,常年住在深山老林里,慢慢地可能就通灵了,说来也很奇怪。”

帕鲁佐彻底放心了,猎人绝不会伤害猎犬,说不定还能当个伴儿呢,说不定还能帮我找到老安呢……

老头儿果然说:“你虽然岁数不小了,可应该还能干点儿活儿,比我那两只狗强多了。这样吧,从今儿个开始你就跟着我吧!”

帕鲁佐用力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站起身踉跄着走了两步。

“我知道你有伤,早看见了,那应该不是啥大问题,等雨停了咱就回去,我给你治好。”

下午的时候,他们走进了密林,帕鲁佐像个幼犬一样坐在背篓里不时好奇地东张西望,猜测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快到茅屋之前,老远就听见有两只狗在高谈阔论,还带着一点儿口音。等进了院子,帕鲁佐被放了下来,这才看清楚那两个同伴。

面前的两个家伙岁数也不算小了,多半已经过了中年,胡子拉碴毛发凌乱,还都挂着长长的眼屎,非常不讲究。帕鲁佐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希望能获得接纳。不过对方的反应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为首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长毛狗,说话颠三倒四云山雾罩,显然心智未开。他说:“我叫藏獒,是一只罗汉犬,你很像我邻居家的那只小母鸡呀!”

帕鲁佐纳闷儿道:“你好你好。”

另外一只小黄狗解释道:“他叫罗汉,是只藏獒犬,他说啥你都不要介意,随便听听就完了,可能他以前的邻居总把鸡放在背篓里吧。”

帕鲁佐尴尬地一笑:“原来如此,以后请多关照。”

小黄狗继续说:“我叫老张,是田园犬,以后有啥不清楚的就吱声!”

罗汉插嘴道:“这个乡巴佬好像是城里来的。”

老张点头:“听人家说话那么斯文客气就应该是城里的,对不?”

帕鲁佐矜持地说:“工作需要而已。”

罗汉摇摇脑袋说:“臭屁!身上的虱子比我还多。”

之后,帕鲁佐在剧烈的疼痛中接受了治疗。猎人先是让他站起来,而后瞅准角度用力拉扯那条伤腿,正骨入位,同时还吆喝着:“好样的!你可真是好样的!”

帕鲁佐控制不住,发出惨叫,却依然选择配合。

罗汉注视着这一幕问:“他叫个啥?”

老张答:“他那么疼能不叫嘛!”

罗汉点点头:“哦,想起来了,他叫帕鲁佐。”

猎人利索地用布条和木板给帕鲁佐的胯骨做了固定,随后拎起背篓说:“你先这么养着吧,别乱动,我去给你搞点儿草药来。”

大约两个月过去,在猎人和草药的帮助下,帕鲁佐终于站立起来,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溜达了,虽然还有些隐痛,但情绪总算恢复如初,于是他试探着申请一份工作。老张也认为不该养闲人,毕竟冬天就要到了,需要尽量储备食物。

猎人望着两只跃跃欲试的狗说:“那就明天吧,明天你们俩跟我进山,罗汉负责看家。”

罗汉点头说:“我去和猫头鹰聊天。”

次日晨雾还未消散的时候,他们就动身朝山梁上走去。老张欢快地跑在前面,回头介绍说:“翻过这座山就是猎场了,希望今天运气好能逮住只大黄羊!”

猎人背着筐子,手里握着竹枪,情绪也很好,还对身后的帕鲁佐说道:“今天露一手啊,让我们也看看你的本事。”

帕鲁佐担心自己的体能尚未恢复又缺乏野外狩猎经验,于是含糊答道:“希望猎物多些就好了。”

结果半天下来才逮住两只草兔,还都是老张叼住的,帕鲁佐很是羞愧,盼望能撞上只山鸡啥的好挽回些颜面,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风,希望能从气流中剥离出一些有价值的讯息。但是空气中混杂了太多的声音,无数昆虫鸟兽都在制造动静,又被风带来带去的更难确定。他提醒自己务必要专注,务必要拿出警犬的真正实力来,给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受过训练的。

慢慢地他开始有了感觉,能够从众多琐碎的信号中分离出某个特殊频率,从蛛丝马迹般的微弱气味中筛选出那个异类,然后凭借直觉一步步追踪过去,果然就有了发现。一只旱獭正在晒太阳,肥大的身体在草丛中逐渐清晰,完全不晓得危险正在靠近。帕鲁佐猛扑过去,可前爪刚接触到对方的一霎就被对方灵活地摆脱了,那旱獭发出惊叫,身体一扭便钻进洞里,竟然还很从容。

帕鲁佐失望不已,抬起前臂看了看爪缝间的绒毛,用力嗅了嗅留下记忆。老张跑了过来,笑道:“你抓了个毛啊!”

“确实是毛。”

忽然远处传来猎人的呼喊:“快来看——有个大家伙!”

他俩跨过土丘跑过去一看,都呆了。

一头体型巨大的狼赫然站在那儿,浑身灰白色的鬃毛已经奓起,上唇外翻露出锐利的长牙,嘴里还不断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要随时发动一次攻击。

老张沮丧道:“这有啥好围观的,快跑都来不及!”

帕鲁佐提醒:“别担心,你看它的脚被夹住了,动不了的。”

老张立刻来了精神,试探着靠近几步说:“嗨——山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帕鲁佐疑惑地问:“啥?你叫她山妹?”

“对啊,这是头母狼你没看出来?”

“哦,是啊……”

“原单位的生活太单调了对吧?”

“这个嘛……”

猎人却喃喃道:“西北狼,多少年都没见到过了,看样子还是条孤狼,难得难得,只可惜那条腿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帕鲁佐也靠近了些,仔细打量对手片刻却又不敢多做对视,因为那双眼睛狰狞冷酷叫人不寒而栗,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她的腿上。那条后腿修长矫健,只是多了一只生满铁锈的捕兽夹,显得异常突兀。

老張又走近了两步,嬉皮笑脸道:“山妹,多大岁数啦?有没有……”

“滚开!土狗!”母狼忽然发出咆哮,同时向前探出利齿。

老张慌忙后撤,险些被自己绊倒,不高兴地说:“臭娘们儿还挺凶哎!”

帕鲁佐惊讶地对猎人说:“她也会说话!”

母狼发出讥讽:“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每一条鱼每一朵花都会说话,只不过有些人白白长了耳朵。”

猎人点了点头,对帕鲁佐说道:“这条狼说的话我不是很懂,过去从来没这样接触过,但是我不想伤害它,还想救下它,你来帮我传递善意吧!”

帕鲁佐为难道:“就怕她也不肯相信我的话。”

猎人却说:“善意只要发自真心,它一定会信,这是一种很有灵性的狼,只要你真心想搭救它,你的善意就能准确传达。”

帕鲁佐思索片刻,认为自己确实很想救下对方,尽管它显得异常凶恶,随时都会施展致命一击,不过也能理解:强敌环伺之际又不能逃走,似乎只能这样。于是他坦然靠近,在对方扑咬不到的地方翻身躺倒,露出脆弱的腹部,然后就这样慢慢挪动过去。

老张惊叫道:“它毕竟是狼!留神给你开膛破肚!”

八、亲爱的你

一寸寸靠近,直到母狼的脚下,帕鲁佐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他能听到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也能闻到散发着浓烈气息的陌生身体,近在咫尺,头一次体会到恐惧至极也是一种诱惑,疯狂到底更是一种从容。

但他还不够理解,原来悲剧才是灵魂中最大的憧憬。

母狼俯视着他问:“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勇气?是聪明还是愚蠢?”

帕鲁佐睁开眼睛仰望了片刻,深知危险并未过去,对方已经弓腰耸肩凶相毕露。可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从这种架势中发现了野性之美。

猎人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深知只要任何一方稍有误判就会立刻血溅当场,这么一条结实的成年狼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撕碎帕鲁佐的喉咙,居高临下,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把竹枪抛向远处,缓缓地发出咒语一般的歌吟:“你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亘古未变。你们是最坚韧的精灵,生生不息。你们结伴同行在高山上驱逐雪豹,跋涉溪流在峡谷里击败黑熊。你们是夜月之狼,能轻易打开智慧和勇气的宫殿……”

随着那吟唱声在风中回荡,猎人已经来到狼的身边,缓慢蹲下身子并轻轻打开了那只兽夹。

母狼怔了片刻,随即矫健地一跃,又顺势跑出去一段路,然后转身停下,再次打量他们。

猎人吆喝:“你很幸运!这只兽夹的绷簧生锈没劲儿了,所以你的腿应该没啥事,在下个月圆之夜就会痊愈的,你走吧!”

帕鲁佐也向前迈出几步摆出送行的样子,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直到看着她的背影隐入草木深处,倏地不见。

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帕鲁佐终于提出了告别,他说感谢猎人的收留和治疗,给了自己第二条命,但是他的余生都要留给一个叫安康的人,并确信那个人还在等着自己,他已经耽搁了很久,老安一定很焦急、很痛苦。

猎人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竟如此之快。原本希望帕鲁佐过了冬再走,可猎人深知思念的煎熬要比严冬更难过,所以他不会阻拦,并预祝他们早日重逢。同时他也要感谢帕鲁佐,帮助自己和两条狗储备了足够的过冬食物,受过训的警犬就是与众不同。

老张和罗汉一直送出去很远,一路上鼻涕眼泪的,让本来就很邋遢的两张面孔变得越发滑稽。帕鲁佐最怕分别,自己总要成为安慰的一方,明明心里一样的难过。回想起那段朝夕相处谈笑风生的野居时光,他隐隐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只不过因为那个特殊的约定,他没有继续奢侈下去的时间了。

此后数月,走走停停,却始终走不出一块区域,闹不清是因为大雪覆盖地貌还是记忆力下降,反正就像迷宫一样难觅出处。他只得在这片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盲目地兜圈子,以至于后来发现,几乎每块有标志性的岩石下面都留下了不止一次的尿迹。于是他决定不走了,等候春暖花开。

好在他经过那么一段狩猎生活的锻炼,基本还能维持生存,当这块区域内的松鸡、雪兔快被捕食一空的时候,冰雪终于开始消融。

帕鲁佐嗅到了春天的讯息,猛然意识到迷失此地竟另有缘故,不免有些紧张和不安。他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先去干一件要紧的事情。

第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旱獭刚钻出洞口,懒腰还没伸直就被帕鲁佐叼了去,有了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再封闭的心也说服不了空虚的胃。于是在黄昏之前,他们还算顺利地见了面。他呈上了礼物,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答:“央金。”

他望着她那锐利至极的牙齿说:“我们或许可以成为一对,你说呢?”

央金心里很矜持,表面上却冷冰冰道:“你不过是一只狗啊!”

帕鲁佐不以为然道:“可我比你更懂人类啊,难道你见过有哪一只狼在这方面比我还强吗?”

央金微微一笑道:“爱情就像蜂巢里的蜜,你可以品尝甜美,也会面对针刺。”

帕鲁佐不甘心,但也找不到像样的话去撩拨对方,只得摇头摆尾地在附近小跑了几圈儿,跑完之后又凑过来说:“搭伙过日子还不行?”

央金懒得理睬,走开了几步,卧倒下来。

帕鲁佐讪讪地问:“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呢?”

央金答:“我就像河流里的石子,一辈子都在等着那个人把我捡起。”

帕鲁佐抓耳挠腮道:“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石头!”

央金轻叹道:“那好吧石头先生,我先睡了。”

帕鲁佐郁郁寡欢地说:“你能睡得着才怪。”

央金自言自语道:“我问过火狐,她说我会遇见一个过路的歌者,他还是最勇敢的猛士,名叫颇章。”

帕鲁佐沮丧道:“你们这儿净是些什么奇怪的名字啊。”

央金嘀咕:“你不是也一样?帕鲁佐,呵!”

午夜,月亮穿破云层露出幽蓝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了天与地,四下里一片沉静,无边无际,连风都睡了。帕鲁佐漫步走上山巅,仰望那诡异的月光,慢慢地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渴望,这渴望直抵咽喉,让他别无选择不可回避,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悠长凄厉,似曾相识又始料未及,他很惊诧这竟然是自己发出的呼号,好像与上一次迥然不同。于是他又一次长啸,那呜呜声便不绝于山谷了。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蓦然多了一个身影,他扭头看去,就撞上了央金那清澈的目光……

几天之后,帕鲁佐还是忍不住提出告别,他说必须要见到老安,哪怕只是一面,等完成了那个约定就立刻回来。

央金点点头说:“我会向神山做出祷告,希望它能给你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也会去找圣河许下心愿,在最后一朵金露梅凋谢之前,你就会回来。”

安康最近几天总感觉心神不宁,想来想去应该不是因为快要当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特别能够接受琐碎和麻烦的考验,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直到有一天和同事閑聊,对方说起从网上看过的一篇文章,是关于爱犬寻找主人的。同事问:“老安你不是以前也养过警犬吗?真应该去看看那个帖子,说不定能给作者提供点儿建议呢。”

下班的路上,他忍不住给警队拨了个电话,带着愧疚和忐忑打听帕鲁佐的现状。新任队长说还有点儿印象,随即查看了工作纪要,就开始责备他:“你不是说等个一两年就来接走它吗?这都快三年了才想起来?你那狗估计早就退役了!”电话被生硬地挂断,安康想再打给繁育中心,可又一时找不到号码。

其实他没忘掉那件事,刚退伍回来就开始琢磨,始终等着队长的电话通知。后来交了女朋友,也谈起这事,但是对方怕狗,坚决反对,就慢慢被搁置下来。眼下,安康只想获得帕鲁佐的确切消息,希望它还健在就好,以后找个合适机会一定去看看它的退休生活。

几分钟后手机忽然响起,这次队长的语气舒缓了些,他说方才查阅了档案,帕鲁佐已经跑丢了两年多,没走正常的荣退手续,之所以没通知安康,应该是前任领导怕他伤心。

老安心里登时就乱了,路过一个网吧的时候便快步走了进去,他开了台电脑认真搜索许久,终于找到了那篇名为《泪目!老警犬还在那个地方等你!跪求转发扩散》的帖子。

那名驴友写道:我们一行几个徒步爱好者于今年夏天进入甘南地区,景色就不用提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更难忘的却是那只老警犬!它对人类有亲近感,也对一些口令有明显的回应,脖子上还有专用项圈,所以我们断定它是警犬。最初相遇的时候是在一座小山顶上,它老实地趴着,我们都以为它的主人应该也在附近。可半个月后当我们再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它竟然还在!还在同一个位置趴着!因此我们相信它在等自己的主人回来,他们一定是走散了。它已经非常衰老瘦弱,可是痴心不改,任凭我们怎么想带走它都做不到!我们也毫无办法,只能把多余的食物留给它了,同时发到网上,希望大家可以帮忙转发,直到它的主人能够看见为止。衷心祝愿奇迹发生,祝愿它能在有生之年和思念的人重逢!

安康在帖子下面看到了帕鲁佐的照片,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电脑屏幕,旁若无人似的涕泪横流。

帕鲁佐放弃了下山的念头,不吃不喝,等候死亡的降临。他不是盼死,而是怕一旦下去就再也没有力气返回,那样的话如果老安来了,就找不见他了。

他已经没有半点儿精神,连呼吸都似乎不受控制,全凭一阵阵的风灌进鼻孔,让他的肺被迫翕动。中午的时候,太阳很温暖,他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繁育中心,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老安的场景中。老安身上的气味很简单,不像其他几名战士满身的汗味烟味,于是他们就彼此接纳了对方……

入夜,空气变得幽凉,帕鲁佐努力蜷缩起来,维持着腹部最后一点儿温度。他又把警队的生活回想了一遍,即使有些情景已经多次出现也不觉得乏味,而每当想起一个新的画面,他就能在心底燃起微弱的火苗。那次,老安还以为能偷偷骗自己吃药呢,结果……

当晨雾缓缓散去的时候,初起的太阳已经颇具能量,慷慨地释放着来自46亿年累积的耀眼光束,将群峰上的积雪辐射成大气的粉红色。帕鲁佐瞥了一眼这个世界,无声地垂下了耳朵。

老安,我不行了;央金,我走了。

尾声

“帕鲁佐!你别走,我是安康!”

帕鲁佐浑身一震,睁开眼睛吃力地问:“这肯定不是做梦,对吧?”

“对!肯定不是!不信你可以舔舔我的手。”安康赶了两天的路,已经疲惫至极,伸过去的手都在发颤。

帕鲁佐舔了一下,眼睛忽然湿润了,喃喃道:“谢谢你找到我。”

安康禁不住把帕鲁佐的头搂在怀里,哽咽道:“以后就不会了,我保证……”

帕鲁佐感觉到了对方胸口的温暖,呜呜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我也会保护你的,老安,我也保证。”

安康将随身携带的药片和水一一掏出来,依次喂给他,指望这些能量能帮助老伙计渡过难关。果然,帕鲁佐恢复了一点儿活力,幽幽道:“昨天晚上还想起你喂我吃药的事。”

安康从头到脚抚摸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伸手去解除那只项圈,随后给帕鲁佐看了看嗅了嗅,便使劲朝远处扔去。帕鲁佐条件反射似的要去追寻,却根本没那份力气,后来似乎懂了,就摇起了尾巴。在他的理解中,此刻的重逢就是一生的圆满,此处就是路的尽头,那些曾经数不清的牵挂和旅途上的所有艰辛,就此全部归零。

安康最后說道:“老伙计,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家。”

帕鲁佐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朵金露梅,最后一片花瓣正摇摇欲坠,他挣扎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走吧,忘了我。”

安康哭泣道:“帕鲁佐!咱们是生死之交,我怎么会忘了你?”

帕鲁佐鼓起最后一口气力说:“忘了我,你就不会难过。”

几年之后,在甘南辽阔的土地上,出现了几头与众不同的狼,它们从不靠近人类的牲畜,远离炊烟升起之地。它们出奇的强壮敏捷,罕有对手且耐力十足。它们在比肩白云的高原上飞驰,围捕快如疾风的黄羊。它们穿越冰封大地,机警地绕开偷猎者的陷阱,毁掉一个又一个兽夹。它们敢于横跨汹涌的溪流,追踪猎物进入下一片牧场。它们还会在寂静的山谷里向月亮致敬,于暗夜中昂起轮廓清晰且孔武有力的头颅,发出悠远不绝的吟唱,仿佛是在告诉这个世界,它们就是这草原之神。

它们都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责任编辑韩新枝张烁

【作者简介】韩梦泽,1974年生人,从事过多种职业,2000年起开始业余写作,曾在多个文学期刊发表小说30余篇,入选各类精品集,若干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以及被改编为影视剧,出版图书九部,累计创作约400万字。曾获得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热爱摩托车旅行,行程近五万公里。现就职于河北大学图书馆。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韩梦泽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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