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傍晚,寒流突至。
卢宁正在家吃晚饭,手机响了。电话是张满月打来的。她在电话里问卢宁能不能见个面,她有事儿想跟老师当面说。
卢宁看看表,晚上六点五十分。她说行,问张满月在哪儿。张满月说她在丰都大厦,正坐在大厦38层的顶层平台上看风景。“风很大啊,卢老师,我随时可能被吹下去。”张满月说。
卢宁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张满月想跳楼。她扔下啃了一半的排骨,顾不上洗手,一边冲到玄关穿外套,一边故作轻松地和张满月闲聊,同时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是先告知家长,还是直接拨打110。
出了电梯,推开单元门,一阵强劲的北风扑面而来。狂风夹杂着冰凉的雪粒,裹着阵阵寒气直扑脖颈。一月初的青城正值隆冬,寒流突至的户外更是冷风刺骨,哈气成冰。下雪了吗?卢宁伸出手,掌心很快落下几片细小的雪花。雪花虽小,却飘得细密急切。“好冷啊!”卢宁打了个哆嗦,把背包斜挎到肩上,拉紧围巾,戴上帽子,快步走出小区,伸手拦下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出租车。
这是卢宁职业生涯的第十个年头。教了十年高中,当了十年班主任,可以說,从当年迈进校门那天起,她就时刻准备着面对各种问题。这些问题琐屑零碎,层出不穷,全方位考验着她从体力、精力,到智商、情商,乃至承受力、战斗力的每一寸神经。好在这些问题大部分是常规性的,有迹可循,有经验可借鉴,比如抽烟、迟到早退、不交作业、考试作弊、顶撞任课老师、扰乱课堂纪律这些,卢宁处理起来早已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了。但有些问题是突发性的,没有征兆,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比如花样翻新的早恋和失恋、个别学生的离家出走、扑朔迷离的班费失窃案以及班级微信群突然爆出的历史老师驾车违章事件,等等。十年里,卢宁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学生和家长,面对过各种各样棘手的困难和问题,可以说,现在的卢宁不仅是个经验丰富的班主任,更是个沉着睿智、身经百战的战士。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早已处变不惊,面对张满月这种严重突发状况,卢宁难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心神不宁。
坐在出租车里,卢宁一边戴上耳机继续和张满月聊天,一边翻开通信录查找张满月家长的联系方式。她打算先发个信息告知一下张满月父母,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
翻开微信,卢宁发现找不到张满月家长的联系方式,一直在家长群里“潜水”的居然是张满月本人。她又翻出通信录,点开张满月一栏,眼前出现三个字:张桂梅。卢宁愣了一下,张桂梅是谁?她不记得这个人,仔细想想,应该从未见过。她能确定的是自己见过张满月妈妈,高一两次家长会都是张满月妈妈来参加的。张满月妈妈姓熊,叫熊美丽,因为名字特别,所以卢宁印象深刻。有一次家长会后,熊美丽还特意给卢宁打过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卢老师,满月这孩子个性强,人也敏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乐呵呵的。麻烦您多盯着点儿,万一真有啥事儿,还请一定多担待。”熊美丽声音轻柔,措辞委婉,但有一说一,态度诚恳。卢宁也赶紧客气了几句。她明白熊美丽的意思,家长嘛,谁都希望老师多关注自己家孩子。实话实说,尤其把孩子说得特别一点儿,能更好地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卢宁不太认可熊美丽的说法,在她看来,张满月不是那种纠结阴郁、心事重重的孩子。相反,卢宁眼里的张满月是个随和开朗、非常爱笑的女孩儿,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嘴角两个小梨涡,显得她甜美伶俐,怎么看都是个青春洋溢的美少女。再加上张满月成绩不错,在班里是个让同学喜欢,让各科老师满意的好学生。所以当时听了熊美丽的话,卢宁只是简单敷衍了几句,无法认同,更没往心里去。她认为熊美丽跟很多家长一样,对孩子存在主观臆断、控制欲强的问题,换言之,就是根本不了解自己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
可现在一回想,或许当时熊美丽根本不是想靠坦诚博关注;再或许,张满月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熊美丽再怎么说也是张满月的亲妈,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一个亲妈对孩子的了解肯定要远远超过她这个萍水相逢的老师。但是,对张满月如此了解的亲妈为什么从通信录上消失了?这个取而代之的张桂梅又是谁呢?
卢宁扭头看着窗外,在疾速掠过的灯光树影中凝视着玻璃窗上自己眉头微蹙的脸。班级通信录是这学期刚更新过的,相关信息在开学时由学生们自己填写,副班主任负责录入。录好后,卢宁大体翻了一下,对对人数,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没什么问题后直接将电子版传到了手机和电脑上。平常通信录基本不用,学校里大事小情都通过微信群传达,个别有问题的学生或家长,也都加了卢宁微信单独聊。正因如此,卢宁压根儿没去注意通信录上张满月填写的联系人是谁。通信录要求填写监护人,这点卢宁在班里强调过。张满月作为一名高中生,肯定明白监护人的意思。现在,通信录上的监护人不再是熊美丽,从熊美丽到张桂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张满月这次突然要求见面,会不会和这个变故有关?卢宁低下头,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打算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张桂梅发个信息。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断了,张满月的声音瞬间消失,耳朵里只剩嘟嘟重复的忙音。卢宁大惊,赶紧回拨,无人接听。再拨,电话占线。再拨,依然占线。卢宁的手开始发抖。她一边央求司机再开快点儿,一边开始拨打通信录里张桂梅的手机。手机响了好久,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再拨过去,手机关机了。卢宁看看表,七点二十分,不算太晚,她不明白张桂梅为啥这个时间突然关机。她在手机上按下110,权衡着要不要拨出去。拨了,警察快速出警,张满月的安全会更有保障。但问题是,她不确定张满月是否真想轻生。她没问,是不敢贸然引导,她怕因为自己一句话、一点儿情绪而传递给张满月不好的暗示。她只是凭经验感觉张满月不对劲,正常的谈话地点不该约在一个冷风刺骨的露天平台。可如果张满月根本没这个打算,就是单纯地想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和老师说点儿什么,那她贸然报警会不会引起张满月的不安和反感?并且,警察警车一起出动,声势有些浩大,万一传出去会不会对张满月造成不好的影响?卢宁攥着手机,斟酌再三,还是犹豫不决。正纠结着,出租车抵达丰都大厦。车刚停稳,卢宁就迫不及待冲下车,飞似的朝大厦跑去。
进了大厦门,没跑几步,一个斜刺里蹿出的保安不偏不倚地跟卢宁撞了个满怀。卢宁的前额狠狠碰在保安肩章侧面的对讲机上,对讲机被撞飞出去,卢宁也被撞得一阵头晕。她收住脚,捂着前额,气喘吁吁地说了句对不起。保安没说话,低头捡起对讲机,一脸认真地拿在手里调试。“您是哪个公司的?”在交流电“刺啦刺啦”的杂音里,保安大声问卢宁。卢宁说她不在这儿工作,她来找人,顺便问了句38层怎么走。保安停止了调试,抬头看着她,问她确定是去38层找人?卢宁说是。保安说38层是顶楼,没有办公室,找不到人。卢宁不想过多纠缠,说了声谢谢,绕过保安,直奔电梯间而去。
丰都大厦总共38层,位于青城市中心,是青城市著名的商务大厦,云集了近百家中外知名公司。大厦的楼下两层是休闲区,设有咖啡厅、健身房、购物中心和美食广场。从第3层开始,一直到36层,是各公司的办公区域。37层为大厦管理部门专用。38层一分为二,一半是会所,另一半是空中观景平台。大厦电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左右对开,装有六部美国原装奥的斯客梯,三部单停,三部双停。卢宁左右开弓,飞快按下了所有双层梯的上行按钮。等电梯的间隙,她将手机再次设置到了110,想着万一上去情况不妙,马上一键报警。
几部电梯都在二十多层,停停走走,行进缓慢。卢宁在电梯间踱来踱去,眼睛一直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急得恨不能一个高空弹跳直接蹿到38层。偏偏這时,刚才那个保安来了。他礼貌而坚定地请卢宁到前台登记,写清楚去哪儿、找谁,否则严禁入内。卢宁抱歉地说行,不过现在去不了,等出门的时候一定去。
听完这话,保安乐了。他说:“这位女士,先登记后进楼,这是规定,规定懂吧?不好意思,谁也不能违反。”
卢宁刚想解释,“叮咚”一声,电梯到了。保安见状,侧身上前,挡在了卢宁和电梯之间,坚持要卢宁先去登记。卢宁急了:“我学生在38层,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如果她不小心掉下来,你负责吗?”说完,她一把推开保安,径直进了电梯。
电梯只到36层。卢宁出了电梯,拐到楼梯间爬了两层楼梯,东绕西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那扇通往平台的大门。可是,大门落了锁,卢宁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再使劲推,依然不动。突然,一股烈火烹油般的焦躁在卢宁体内骤然炸裂。她举起手里的羊皮背包,不管不顾地朝门锁狠狠砸了几下,结果,门锁没事儿,包破了。
包一破,卢宁反而冷静了不少。她退后几步,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琢磨着张满月到底是怎么跑上平台的。这里不是公共场所,不对外开放,楼下大门有保安把守,楼上大门有“铁将军”把守,张满月一个高中生,哪怕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可能一下子飞到38层,她是怎么上来的?又是怎么从这扇大门出去的?
卢宁边琢磨边沿着走廊快步疾走,想找找看平台是否还有其他出口。她沿大门左侧走了一趟,没什么发现;折返回来,开始沿着右侧走。结果,在走廊尽头拐角处,赫然发现了一扇窗户。卢宁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握住窗把手往外用力一推,窗户“呼啦”一下开了。窗一开,一股冷风夹着雪粒猛地袭来,差点儿把卢宁吹个趔趄。卢宁裹紧羽绒服,迎着寒风,笨拙地爬上窗台,抬腿迈过窗框,一咬牙,从近一米高的窗台一跃而下,直接跳到了平台上。平台上有雪,地面湿滑,卢宁像个被投掷失败的铅球般重重落地,又往前滑出了一段距离。
夜晚的露天平台空空如也,除了呼啸的风声,不见一个人影。卢宁顶着寒风,在平台上快步疾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张满月。寒风凛冽,卢宁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声吞噬了大半。喊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台右侧一个近一米高的矩形大花盆里,晃晃悠悠现出个人影。那人影左摇右晃,胡乱打着摆子,笨拙地想要站起身,踉跄了几下,又猝然倒了下去。
“张满月——”卢宁飞奔过去,探头一看,倒在花盆里的果然是张满月。花盆里没有花,只有小半盆土。张满月双手撑着花盆内壁,仰面坐在土里,黑色的绒线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满月你没事吧?”卢宁托住张满月的胳膊,想扶她出来,谁知张满月突然跳起,狠狠推了卢宁一把,力气之大,让卢宁始料未及。推开卢宁,张满月又一屁股跌坐到花盆里,嘴里大喊着:“别碰我,不要碰我。”卢宁没再动作。她告诉张满月她是卢老师,她过来了,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跟她谈谈。张满月伸出一只手,把遮在脸上的帽子胡乱一扯,看看卢宁,摇摇头,说了句:“对不起卢老师,我难受,我现在喘气都难受。”说完,她头一仰,向后倒了下去。卢宁赶紧冲过去抱住她,一边摇晃,一边喊着张满月的名字。张满月脸色苍白,闭着眼,嘴唇翕动,任凭卢宁摇来晃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卢宁的手在口袋里摸索,她在找手机,想赶紧叫辆救护车送张满月去医院。这时,“咣当”一声,平台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一堆人冲进来,发现她后,急忙朝这边跑来。
卢宁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刚才楼下那个保安。后面跟着几个穿同样制服的,应该也是保安。再后面,是两个警察。一堆人走到近前,将花盆团团围住。一个警察问卢宁情况怎么样,卢宁说孩子喝了酒,好像晕过去了,正准备打120。另一个警察说:“不用打了,我们给送过去吧。”说完,指挥几个保安把张满月扶到一张废弃门板上,几个保安抬起门板,急匆匆往楼下走去。卢宁和两个警察跟在后面。走了几步,一个警察回头跟卢宁说,他们接到报警,有人要从这儿跳楼,一会儿让卢宁跟他们去派出所说下情况,做个笔录。卢宁点点头,说“好”。
走出丰都大厦,卢宁神情依然紧张,但心却放下了不少,她不停安慰自己:醉酒总比跳楼好,晕倒总比摔死好,无论如何,只要命还在,只要张满月还活着,一切就好。
二
周三下午,卢宁正在办公室备课,秦松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告诉卢宁:“赶紧下楼,学校对面街心花园见,越快越好!”
“怎么了?”卢宁想问问原因,还没张口,电话就被挂断了。什么情况?卢宁合上书,想了想,今天没什么特别,就是个普通周三,不是纪念日,不是谁的生日,更不是什么节日,她不明白秦松这个时间不在单位上班,跑来学校干吗?而且不提前打招呼,专搞突然袭击。想到这些,卢宁有点儿无奈。她熟悉的秦松就这样,时不时送惊喜,动不动搞形式。这叫什么?说好听了叫懂浪漫、有情趣、会生活;说难听了就是折腾、瞎讲究。一件在卢宁看来简单平常的小事儿,到秦松那儿必定变成花样百出的大动作。比如喝茶。卢宁喝茶就是杯子里放茶叶加开水,喝完顺手放桌子上。有时候怕烫坏桌面,会拿本书或扯张纸垫杯子底下,方便省事儿。秦松不行,秦松喝茶必须准备一整套茶具,什么茶壶、茶杯、茶漏、茶勺。茶壶好几把,不同的茶配不同的壶。茶杯也是好多个,每一个都有不同用途。所有茶具还必须放在茶盘里,茶盘还得有造型,还得讲质地。泡茶过程更是烦琐无比,看得卢宁直着急。再比如吃水果。平时女儿妞妞吃水果都是卢宁操作,苹果、梨削下皮,递给妞妞让她自己抱着啃。香蕉、橘子更省事,直接让妞妞自己剥皮自己吃。吃个水果而已,简单便捷、原汁原味,保证卫生,不破坏营养就行。可这事儿要换成秦松做,就不是吃个水果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水果料理。水果要新鲜多样,香蕉、苹果、甜橙、火龙果、猕猴桃,营养配比均衡,颜色要和谐,造型要讲究,设计要新颖,每个水果拼盘都漂亮得像艺术品,激动得妞妞欢呼雀跃,一蹦老高。
可是,这样好吗?卢宁承认,有时候生活的确需要仪式感。但长此以往,经年累月地搞形式,真有必要吗?在卢宁看来,过度关注形式,尤其不时制造浪漫和惊喜,既浪费时间又消耗精力,华而不实。卢宁经常有种感觉,她和秦松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把生活比作一台戏,秦松是站在台上演戏的,自己是坐在台下看戏的。台上演戏的入戏太深,演着演着先把自己感动了;台下看戏的却只管看戏,嗑着瓜子喝着茶,不管看到哪儿,只要有事儿随时可以拍屁股走人。怎么说呢?这台戏就是台蹩脚戏,台上台下既没默契,也缺共鸣。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走到了一起,居然和谐共处了十余年:相识十三年,相恋十年,婚姻八年,女儿六岁,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个夫妻恩爱和睦、孩子健康可爱的幸福三口之家。
但相识之初,上大学那会儿,和秦松谈恋爱的不是卢宁,而是卢宁的室友刘媛媛。那时的秦松,是学校里出名的才子,刘媛媛是英语系系花,两人不管外形还是品位都极为般配。那时候,卢宁经常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秦松弹琴,刘媛媛唱歌;秦松谱曲,刘媛媛填词;秦松写诗,刘媛媛朗诵;秦松打球,刘媛媛加油。两人才貌相当,志趣相投,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俨然一对校园佳偶。而那时的卢宁,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天天过着跑步、听歌、看碟、泡图书馆的日子。她不想谈恋爱,至少,没想在大学里谈一场有始无终的恋爱。
但人生总有些造化弄人。谁也没料到,秦松和刘媛媛这对天造地设的校园情侣,没甜蜜多久就一拍两散了。分手原因是志存高远的刘媛媛为了前途理想,毅然抛下秦松,远赴加拿大留学去了。失去刘媛媛的日子,秦松就像鸟被剪掉了翅膀,鱼被扔上了沙滩,天天借酒消愁,萎靡不振到了极点。每次喝多了,秦松就跑到卢宁她们宿舍楼下,一坐就是半宿。有时候还会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喊刘媛媛的名字。他一喊,宿管阿姨就急了,威胁让他走,再不走就要叫保安。每当这时,卢宁就会不假思索地抓起衣服,咚咚跑下楼,一把拉起秦松,半推半扶、又拉又拽地给送回男生宿舍。从中秋到端午,不知送了多少回,直到有一天,秦松走着走着,突然一转身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哭了很久,秦松哽咽着说了声对不起,扭头跑了。一年后,当秦松再度出现在卢宁面前时,已不再是那个颓废消极的秦松,而是一个崭新、蓬勃,眼里只有她卢宁一个人的秦松了。
后来,卢宁一直想不通,她当时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一次次不假思索地送秦松回宿舍?她跟秦松不熟,跟刘媛媛也不是闺密,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甭说置之不理,简直条件反射,只要秦松的叫喊声一出现,她抓起衣服就往楼下跑,那种自然而然,那种迫不及待,简直“细思极恐”。有同学说卢宁是乘虚而入,早就在暗恋秦松了,对此,卢宁嗤之以鼻,秦松说是缘分,两人早就前缘注定,对此,卢宁不置可否。直到有一次清明节,卢宁去百龄园祭奠她爸,瞅着石碑上她爸的黑白照片,瞅着瞅着突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前缘注定,更不是什么暗恋已久,就是害怕——怕意外,怕失去,怕有一点点疏忽导致一切悔之晚矣。因为她爸就是意外去世的。她爸在一次醉酒后和她妈吵架,吵着吵着就升级为暴力,她妈随手甩了她爸俩耳光。他爸气不过,摔门而去,一宿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派出所来敲门,问是不是卢建军家属,让去殡仪馆认领尸体。据说,她爸当晚不知为啥去了一个早已停工的建筑工地,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工地脚手架。后来,可能是在脚手架上睡着了,睡梦中不小心摔了下去,早晨被人发现时,身子凉透了,人早没了。
经此变故,卢宁和她妈都蒙上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她妈一改强势泼辣的作风,变得脆弱胆小、一惊一乍,时不时去庙里打卦问卜,没事儿就在家拜佛念经,搞得家里常年香雾缭绕,跟佛堂似的。卢宁表现得没那么明显,白天正常上学,该说说,该笑笑,就是夜里不一样了。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每次惊醒都因为她爸。有时候,是看见她爸往脚手架上爬;有时候,是看见她爸躺在脚手架上睡觉。她就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手脚僵硬、嗓子失声,什么都做不了。醒来后,她会哭,会不停自责,会后悔自己当时太自私了。如果那天她能出来看一下,能及时劝阻父母吵架,能挡在门前不让她爸出去,或者给出门在外的爸爸打个电话,哪怕她做了其中任何一件事,结果肯定有所不同。可惜,她什么都没做。她当时在屋里戴着耳机,一门心思地准备第二天的英语听力测试。客厅里,父母吵架吵翻了天,她却在屋里一脸烦躁地坚持着,赌气似的一动没动。
那一年,卢宁十五岁。从十五岁开始,卢宁就惧怕一切意外的发生。所以,当她看到醉酒的秦松在楼下嘶喊,尤其看到宿管阿姨气哼哼地撵他走,她怕他们会起冲突,更怕神志不清的秦松被撵走后出意外。因为害怕,她冲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秦松。
当然,这是卢宁的个人感受,偶尔自己想想,对谁都没说过。秦松不然。秦松在不同场合跟很多人说过他和卢宁的恋爱经历,什么偶然邂逅,什么同甘共苦,什么茅塞顿开,什么不离不弃,说得声情并茂,好像一部精彩的愛情小说,反正种种际遇之后,他和卢宁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卢宁在不同场合听秦松说过几次,感觉几次的版本略有不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并且,过得还不错。
卢宁看看表,下午三点五十二分。她跟对桌交代了一声,穿上羽绒服,拿起手机,急匆匆下楼,一边走,一边顺手回复了几个家长的微信。
青城的冬天,黄昏来得特别早,下午四点刚过,天色就暗了下来。卢宁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快步朝街心公园走去。远远的,她看见秦松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柏树下发呆。直到卢宁走近,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什么事儿这么急?”
秦松没说话,抓起卢宁的手,四处张望了一下说:“走吧,车上说。”
上了车,卢宁催促秦松赶紧说。跟以往不同,以往秦松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挂点故弄玄虚的笑。但这次秦松没笑,非但没笑,神情还特别严肃。他锁上车门,沉吟片刻,问卢宁:“你相信我吗?”
卢宁被问得发蒙。
秦松掏出手机说:“给你看点儿东西,但你要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都要保持冷静。”
“什么东西?”卢宁有点儿好奇。
秦松将手机递过来。卢宁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手机屏幕上,她先看到了自己,不仅自己,还有秦松。这是谁?张满月吗?张满月怎么会跟秦松在一起!卢宁一把夺过手机,凑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个名叫“Miracle”的朋友圈,先是一大段黑压压的文字:
据知情人士爆料,丰都大厦跳楼事件的两个当事人不仅是师生关系,还是小三儿和原配关系!他们相识于偶然,后续接触中发展成情人。后因女孩儿不想继续这种关系欲跳楼,轻生当晚致电自己老师,想要说出全部真相,不想老师竟是情人原配!老师得知真相后,直奔现场兴师问罪,幸被保安拦下并及时报警,这才救了女孩儿一命。
文字下面是几张按九宫格排列的照片,分别是卢宁推开丰都大厦的保安,准备往电梯间冲、一堆保安抬着门板走出电梯(门板上是不省人事的张满月)、卢宁和两个警察走在一起、秦松近照、秦松和卢宁在街上并肩行走、秦松和张满月站在某咖啡厅门口的照片。最后两张是微信聊天截图,一张上写着:“天哪,三观毁一地。原配还是女孩儿的班主任,这事儿够虐的。不过,我关心的是女孩儿年龄,如果真是未成年人,就不仅仅是婚外恋这么简单了吧?”下面一个跟帖:“对对,这事儿不像表面这么简单,肯定另有隐情!”另一张截图上写着:“据说他们两口子常年分居,原因好像是男方无生育能力,他老婆不知情,居然给他生出个孩子!”下面有几个跟帖:“嗯嗯,他老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利用职务之便对学生家长各种吃拿卡要,外表装清高,内在一团糟。现在好了……”
卢宁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才口齿不清地问秦松:“这……这是什么意思?”秦松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清楚。听说朋友圈已经传开了,我们遇到麻烦了。”
“麻烦?什么麻烦?”卢宁扭头看着秦松说,“我是老师,我的学生要求和我见面有问题吗?倒是你,为什么和张满月在一起?”停顿片刻,卢宁突然一声尖叫,歇斯底里地大喊:“说啊——为什么!”
三
丰都大厦一别,卢宁再没见过张满月。她曾去过医院探望,但护士说张满月早离开了,半夜醒过来就被家人带走了。她在医院门口给副班主任打了电话,从电脑里调出之前的通信录,找到了熊美丽的手机号码。
拨通熊美丽的手机,卢宁问了下张满月的情况。本来,她还想顺便了解下监护人变更的事儿,但熊美丽好像说话不太方便,听上去不仅声音疲惫嘶哑,通话背景也很嘈杂,不时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熊美丽似乎也不想长谈,简短客气地表达了感谢,说张满月挺好,休息几天就去上学了,让卢宁别担心。
挂断电话,卢宁还是有些不安。但她安慰自己:來日方长,不急在这一两天,无论什么问题都等张满月回校复课后再说不迟。
谁知几天后,卢宁等来的不是复课回校的张满月,而是一桩从天而降的大丑闻。最开始,卢宁跟大多数妻子一样,认为这是家庭矛盾:丈夫出轨,自己遭遇婚姻危机,被迫面对摆在眼前的婚姻乱局。不过当时,让卢宁愤怒的不是出轨本身,而是秦松的出轨对象。秦松的出轨对象怎么能是张满月呢?他秦松再怎么色迷心窍,也不能卑鄙无耻到对一个孩子下手,关键是,这个孩子还是她的学生!她觉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她居然有眼无珠地跟一个伪君子生活了这么多年!
不可避免地,周三晚上两人爆发了自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当然,说争吵不太确切,因为秦松没想吵架,他一直在试图解释,不停说着:“卢宁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这样,这是有预谋的,你被骗了……”对,就是这句“你被骗了”,像一丝明火,将压在卢宁胸口的炸药库瞬间点燃。“对,我被骗了,我这个傻瓜被你骗得团团转!”卢宁咆哮着,将手里正炒菜的锅铲狠狠甩向秦松,秦松一偏头,锅铲打到墙上,不偏不倚,将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撞落在地,玻璃相框“哐啷”一声爆碎,把正在看动画片的妞妞吓得哇哇大哭。
夜幕降临。一番宣泄后,卢宁心里不再有火,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燃尽后四处散落的死灰。她颓然意识到,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下和秦松的婚姻问题了,何去何从,要尽快做出决定。她打算回娘家住几天。出发前,她给秦松发了微信,告诉秦松她出去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联系,让他照顾好妞妞。秦松马上回复:“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不是冷静的时候。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问卢宁,“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张满月的吗?你起码要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卢宁一怔,也许是该给个机会,给秦松,也给自己。她垂下头,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思忖片刻,给秦松回了几个字:“行,谈谈吧。”
夫妻俩在客厅相对而坐,从深夜一直谈到凌晨。
秦松说他认识张满月,但只是认识,并不熟。张满月是他们节目组接待的一位特殊听众,想通过节目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听到这儿,卢宁一怔,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在通信录上的张桂梅。不过,她还是反驳了秦松,说张满月有亲妈,她亲妈叫熊美丽,她还跟熊美丽单独聊过。秦松摇摇头,说张满月的确是被领养的,他们已经核查过了。领养张满月的人叫张桂梅,熊美丽是张桂梅的女儿,也就是说,熊美丽不是张满月的亲妈,是姐姐。
突然增加的信息量让卢宁有点儿蒙。愣怔片刻,她说:“我不信,哪儿有那么多领养的孩子,又不是拍电影。”秦松没说话,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沓纸,递过来让卢宁自己看。卢宁翻了翻,居然是张满月写的两封亲笔信。一封是写给栏目组的,信里说,她是《真情寻觅》栏目的热心听众,也是一个十六年前被丢弃的女孩儿,现在读高中。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非常想见一下自己的生身父母,想拜托栏目组帮忙寻找一下,非常感谢。秦松说,就是因为这封信,栏目组同事找到了他,说这个小姑娘给他们写了信,不过信上提供的线索寥寥无几,他们无从下手。小姑娘还很执着,天天给栏目组打电话催问进展,搞得他们很抓狂,不知道怎么办好。秦松看了信,觉得张满月提供的线索不是太少,而是几乎没有。他告诉栏目组,再接到电话就实话实说,告诉张满月现在这些线索查不了,什么时候线索补齐了,什么时候再来找他们帮忙。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但没过几天,秦松收到了一封指名道姓的同城快递,寄件人一栏赫然写着:张满月。这是一封单独写给秦松的信。信的开头,张满月称呼秦松为“尊敬的栏目领导”,信上写道:“好不容易得知您是这个栏目的负责人,我还有些线索,想直接跟您说,如果您感觉有用,请一定帮忙查找,先谢谢了。”接下来是张满月的自我介绍:
我叫张满月,今年十六岁,读高二。从我记事儿起,我们家就只有三口人:我妈、我姐和我。我妈以前是环卫工人,后来开了一家小小的废品收购站。我姐跟我爸姓,大我17岁,在一家物流公司干会计。至于我爸,我从来没见过他真人,只见过他摆在家里的照片。我妈说我爸是警察,我还没出生我爸就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算烈士。我也没在意过这事儿,觉得爸爸是因公牺牲的英雄,自己也因此活得挺光荣的。后来,一直到去年,我姐突然宣布要结婚那天,我偷偷听到她跟我妈吵架,才知道原来我不是亲生的,是我妈从大街上捡来的。而她们吵架也是因为我。我妈不同意我姐现在结婚,让她再等个一两年,等我上大学了再考虑这事儿。我姐就问我妈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从马路上捡回来的不是张满月,是她?我妈骂我姐心狠,翻脸快,我姐哭着说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过自己的生活了,她现在已经怀孕了,不想为个来路不明的弃婴搭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变成个永远嫁不出去的黄脸婆。“你不是她妈,我更不是!”我听见我姐冲我妈吼,我妈扇了她一耳光,我姐捂着脸从屋里冲出来,然后她俩同时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我。当时,屋里一下子静极了,我姐不哭了,我妈也不骂了,她俩就那样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是真的,我真是我妈从大街上捡来的。
后来,我妈跟我说,她没想瞒我一辈子,是想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实情。说实话,我当时挺震惊的,但也只是震惊而已,远没到那种惊闻噩耗、痛不欲生的地步。我之前过得挺幸福的,我妈我姐都宠着我,我们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尤其我妈,几乎所有事儿上都偏袒我,哪怕吃个饺子,也要下意识地把大个儿的往我碗里挑……只是现在,我发现我成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障碍。因为我,她俩一直在闹别扭、冷战。我就想,如果我不在,或者说,如果没有我,她们是不是会和好如初?毕竟,从血缘上讲,我是外人,她们才是这个世界上彼此真正的亲人。
张满月在信里写道:
领导,我的基本情况就这些。您需要的线索,我想应该是我在哪里被捡到,现在还有哪些人证物证这些细节吧?据我妈说,我是在她上班路上被发现的。当时,我妈沿着2路电车总站往下走,经过双县路三聚成菜店门口时,突然听到有哭声。当时是初冬,凌晨四点多,天还是漆黑一片,这冷不丁传来的哭声把我妈吓了一跳。她紧走几步,发现哭声是从菜店旁邊一个纸箱里传出来的。开始,我妈以为是小猫,不想管。可刚一转身,那哭声突然大了,撕心裂肺的。我妈一激灵,赶紧回头打开了箱子。结果,箱子里不是猫,是冻得嘴唇发紫的我。我妈说,她当时想都没想,抱起箱子一路小跑着回家了。装我的纸箱是个钙奶饼干的包装箱,我妈留了几年,后来浸了水,就扔了。我当时被包在一条小被子里,贴身放着两百块钱和一封信。信上写着我的生日,我妈算了一下,捡到我那天,我刚好满月,所以,她当即给我起了个她觉得特别棒的名字——张满月。领导,这些东西我妈现在都留着,那封信我也看过了。信纸是张便笺纸,便笺上有红头,我觉得这应该算个重要线索吧?如果您觉得这些线索可用,希望能联系我一下,到时候,我可以提供实物给您过目。
信的最后,张满月留下一个手机号,并注明“微信同号”,希望秦松或节目组的人可以加她好友。
“你加了吗?”
“没有。”秦松摇摇头,说他看完信正好要开会,就把信顺手夹在了一个笔记本里,后来一忙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大概半个月后,记不清具体日期了,反正是十月二十几号吧,他下班往停车场走的路上,被等候已久的张满月拦住了。张满月说,她带了信里提到的线索,想让秦松看一下。没办法,秦松只好带她去了旁边一家名叫“暗语”的咖啡厅,而卢宁看到的那张照片,就是在这家咖啡厅门口拍的。
“你们一共见了几次?”
“就一次。”按秦松的说法,他和张满月只见过一次,那次之后,张满月寻亲的事儿就交给栏目组,由栏目组负责和张满月联系,秦松再没过问。
秦松的话卢宁听明白了,但她觉得匪夷所思。如果秦松所说属实,这仅有一次的见面为什么会被拍下照片?拍照片的是谁?最关键的是,这张瞬间抓拍的照片,究竟想表达什么?是无心之举的玩笑?还是有的放矢的恶作剧?
“恶作剧?”秦松恨恨地说,“这是个阴谋。”
好吧,阴谋。管它是什么,恶作剧也好,阴谋也罢,只要不是事实就好。当时的卢宁,并不十分清楚这件事的发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只单纯地在乎着秦松和张满月的关系。作为妻子,作为老师,尤其作为一个女人,不管内心意愿,还是事实真相,她都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学生之间是清白无辜的。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在她看来,这件事很简单,无非是有人无聊,编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博眼球,不仅拙劣,还很阴暗。但没关系,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事实不是这样,真相早晚会被澄清。毕竟,真相只有一个。
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根本没人在乎真相。
四
周五一早,秦松就忙着给扬州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把市郊的老房子收拾一下,他要送妞妞回去住段时间。
当时,卢宁并不支持,觉得秦松有点儿小题大做。但仅仅过了一天,卢宁的态度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坚决支持送走妞妞,还强烈要求越快越好。卢宁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无意间听到了邻居和妞妞的几句对话。
和妞妞对话的邻居住隔壁单元,邻居的孩子和妞妞是幼儿园好朋友。因为孩子之间要好,卢宁和邻居也慢慢熟悉起来。有几次,秦松出差,卢宁学校突然有急事,都是拜托这位邻居帮忙接送妞妞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在卢宁心里,这位隔壁邻居热情、真挚、认真负责,比一般亲戚还值得信任。所以,每次见面卢宁都会热情地跟对方打招呼,偶尔两家人还会相约一起游玩聚餐。
周六下午,卢宁带妞妞去上舞蹈课。一下楼,正好碰到邻居带着孩子外出回来。寒暄间卢宁发现自己没带手机,邻居说:“你去拿吧,我看着她俩玩一会儿。”卢宁急急忙忙往家跑,电梯刚到三楼,她一摸口袋,发现手机就在口袋里。她没回家,马上按了下行键,直接下楼。刚走出楼道,就看见邻居背对她,弯着腰在和妞妞说话。走近一点,卢宁听到这样一句:“妞妞,你觉得自己长得像爸爸吗?人家可都说你不是你爸亲生的。”六岁的妞妞一脸茫然,却依然坚持说:“我长得像爸爸也像妈妈,我就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卢宁的头嗡一声,全身的血往上涌,她几步冲上前,拉过妞妞护在身后,言辞犀利地质问邻居:“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跟孩子说这种话?”邻居倒也坦然,说:“妞妞妈你别介意,现在朋友圈都在传你家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秘密。昨天,她们幼儿园好几个同学家长私信我,问我清不清楚。你说,这事儿你没跟我说过,我哪儿知道。这不正好看见妞妞了,我就顺便替大家问问,有什么传得不对的我也好替你们解释解释,毕竟家里的隐私老被别人说来说去的对孩子影响也不好,对吧?我也是一片好心。小孩子不会撒谎,所以我就问妞妞了。直接问你吧,怪尴尬的,我还真不好意思开口……”
事后,卢宁使劲儿回忆,却怎么也记不清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要赶紧送妞妞离开,越快越好。
第二天天不亮,秦松就早早起床,搭最早一班飞机带妞妞回扬州了。走之前,秦松再三动员卢宁,让卢宁跟学校告个长假,全家一起走。卢宁没同意,她放不下工作,也惦记学生,并且,她感觉举家撤离也不是长久之计。
送走妞妞,秦松没回来。他跟卢宁说,自己陪妞妞在扬州住段时间,等妞妞习惯了再回去。一段时间之后,又说有点儿工作需要去上海出差,可能要在上海待一阵子,具体归期待定。卢宁没说什么。她知道秦松在逃避,但一味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她不打算逃跑,谣言也好,诽谤也好,哪怕再大的暴风骤雨,她也做好了去迎接和承受的准备。
本来,卢宁以为这件事很快会过去。大家议论几天,八卦几次,虽然丢人,但忍忍,解释解释,慢慢真相大白,也就结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这事儿已然像一颗被引爆升空的核弹,一经发射,辐射面之广,破坏力之强,变幻速度之快,既超乎想象,又无从掌控。
先是骤然增多的信息和电话。开始,跟一些关系亲近的亲戚朋友,卢宁会认真解释:“假的,秦松和张满月不熟,只见过一次。我?我当然不知情……”但很快,她发现她的解释俨然成了网络新热点,成了“原配忍辱负重,和血吞牙帮老公和小三儿洗白”,还配发了一张卢宁憔悴不堪在医院输液的照片。这样一来,事情非但没能澄清,反而夯实了之前的谣言。
不止这些。更让卢宁难受的是,她妈最近不出门了,天天在家闭门念经,二十四小时香火不断。卢宁问起,她妈说腿疼,不爱动。但她小姨说不是,说她妈不出门是因为一起参加活动的朋友老打听她和秦松的事儿,她妈脸上挂不住,索性不去了。为这事儿她妈还在小姨面前哭过几回,搞得小姨也跟着掉了几回眼泪。小姨劝她:“都什么年代了,过不下去就离呗,没必要委屈自己。”卢宁笑笑,说那是假的,是无聊人瞎编的。小姨叹口气说:“你就别硬撑了,谁编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怎么不编别人,就编你?”
卢宁不想和小姨争辩。她觉得无奈,一切都很荒唐,但一切又百口莫辩。她想起秦松去扬州前的再三提醒:“别说话,少出门,不管谁问,沉默是金。”她决心不再说话,在这件事上就此沉默,但内心深处,她还是暗暗期许着能在沉默中把一切揣测和恶意尽快挨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事还是来了。网上开始有人质疑她的职业资格:这种人还能继续当班主任吗?这种情况下怎么为人师表?有些家长干脆找到学校,要求给孩子转班,否则就要层层上告。这样一来,学校不得不启动应急机制,年级领导、校领导,甚至教育局领导开始轮番上阵找卢宁谈话。所有领导意见一致:不能任由舆论一味发酵,必须及时控制事態发展。而控制事态发展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外宣称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会抓紧时间调查清楚。然而,调查清楚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学校必然要拿出处理意见。而这个处理意见校领导也已明确告知了卢宁,领导说:“你没错,但你给学校惹了麻烦是事实。”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卢宁自己提出申请:身体不适,需要回家休息。先离岗,平息舆论,下一步怎么办,视具体情况再定。这样一来,大家都留有余地,面子上也都过得去。
卢宁同意。但她提出一周后再打报告,她要利用一周时间把班里几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处理完。本来,一周时间是不够的,光期末的知识点归纳和讲析就要用去几天。还要约几个家长见面,和班里几个学生谈话,跟下任班主任做好交接……卢宁算了下,零零碎碎一堆事儿,一周时间真不够。
但实际上,卢宁根本没撑过一周,两天后,她报告没打就直接回家了。突然休假的原因跟两起冲突有关:一起冲突里卢宁打了人,另一起冲突里卢宁被人打了。
第一起冲突发生在课堂上。
卢宁班里有两个学生,男生叫邱天泽,女生叫赵梅朵,两人都是校文学社骨干,都爱写诗。从高一入校开始,邱天泽和赵梅朵的诗就不时在校刊上交替出现,一来二去,两人之间既有种你追我赶的竞争,也有点儿你来我往的默契。慢慢地,他们惺惺相惜,不时互动,越走越近,越谈越投机,终于在某一刻,迸发出了爱情的火花。青春正好的年纪,加上又都是敏感细腻的文学少年,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一起,心里眼里,只有彼此,天上地下,全是爱情,其他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可有可无了。
最初,卢宁并不知情,是班里同学悄悄告诉她的:赵梅朵和邱天泽在谈恋爱,邱天泽为了赵梅朵和文学社的某某在校外打了一架;之后是任课老师过来告状,说赵梅朵在课堂上不听讲,一直写情书,写着写着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扰乱课堂秩序;再后来是教导主任找她,说周五晚上下班回家,看见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在路口肆无忌惮地拥抱,走近一看,是你们班的邱天泽和赵梅朵,太不像话了!
卢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本来,她态度开明,觉得这帮孩子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喜欢异性很正常,只要不太过分,不影响学习,她都睁只眼闭只眼,既不支持也不打压,尽量淡化。很多情愫偷偷摸摸地开始,又无声无息地结束。即便有点儿状况的,她也以引导为主,讲明道理,摆清事实,让孩子们自己拿主意。因为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理解,让卢宁在班里很受欢迎,女生们都爱找她说心里话,男生们私下管她叫“女神”,颇有种对待精神偶像的崇拜和信赖。
但邱天泽和赵梅朵的情况显然不一样,他们不仅严重影响了学习,继续放任不管,还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卢宁决定出手。她先是分别找邱天泽和赵梅朵谈了话。
谈话时,邱天泽全程一言不发,只在结束时说了句“谢谢卢老师”。之后不久,一首饱含激情的《老师你不懂爱》横空出世,在整个年级广为流传。诗里不乏对老师的嘲讽和斥责,俨然把老师塑造成了一个迂腐、愚昧、刻薄,且和美好爱情处处作对的老古董、大坏蛋。卢宁知道这是邱天泽的变相反击,他把捍卫爱情当成了战争,一纸战斗檄文抛出,和她正面宣战了。
卢宁没接招,由着邱天泽闹腾,自己按原计划继续找赵梅朵谈话。奇怪的是,谈话过程中赵梅朵从头到尾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好像在念诗,又好像在辩驳,声音很小,絮絮叨叨、嘤嘤嗡嗡的,说的什么卢宁一句没听清。卢宁有点儿烦躁,问她为什么哭?赵梅朵不回答,反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卢宁挥挥手,让赵梅朵先回去休息,告诉她想谈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
没想到,谈完话的第二天一早,和赵梅朵同一宿舍的几个同学急匆匆跑来向她反映,说赵梅朵昨晚熄灯后悄悄出去了,再没回来。卢宁没敢怠慢,赶紧上报了学校,学校立即派人四处分头寻找。校内校外折腾了半天,结果发现赵梅朵根本没出校门,正躺在医务室的诊床上睡觉呢。卢宁问她为什么睡在这里?怎么进来的?赵梅朵睁开惺忪的睡眼,很惊讶、很害怕地表示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卢宁联系家长,让赵梅朵妈妈把她接回去休息了幾天。那次之后,卢宁心里老不踏实,她一点儿不怕正面宣战的邱天泽,反而有点儿打怵摸不清底细的赵梅朵。
本来,卢宁想着过段时间,等邱天泽的战斗檄文和赵梅朵的失踪事件淡化些后,再找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一次。无论他们怎么抵触、怎么反感,卢宁都坚定地认为她该管。她是他们的老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人生的第一个路口走错了方向。她把谈话列入了一周计划,打算在休假前的最后一天完成。可是,没等到最后一天,政治老师的一个重磅投诉,让卢宁决定把这件事提到其他事情之前,马上解决。
周四上午,政治老师无奈又愤懑地过来告状,说刚才上课时邱天泽和赵梅朵坐到了一起,两人不仅在课堂上交头接耳,赵梅朵还不时把头靠在邱天泽肩上,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起哄,根本没法正常讲课,严重扰乱了课堂纪律。卢宁听后吃惊不小,赶紧起身去了教室,一边走,一边胸口火苗直拱。
教室里一片喧哗。卢宁站在教室外,透过窗玻璃往里一看,果然如政治老师所言,赵梅朵半靠在邱天泽身上,两人不知说着什么,时不时相视一笑。四周几个男同学异常兴奋,笑着,比画着,身子和头全扭向他俩,看戏般兴趣盎然。其他同学也是蠢蠢欲动,不时回头张望,不时嬉笑着交头接耳,整个教室吵吵闹闹嘈杂成一片。而邱天泽和赵梅朵如入无人之境,好像他们置身的不是教室,而是他们自己的隐秘空间,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悄悄话,根本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卢宁深吸口气,使劲抑制住直拱脑门儿的怒火,阴沉着脸,忽地一下推开了教室门。片刻,嘈杂声戛然而止,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卢宁走到讲台前站定,一言不发地扫视着下面每一个人。很多同学低着头,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不小心被卢宁盯上。突然,一片寂静里响起几声轻笑,声音不大,但非常欢快,在气氛肃杀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卢宁一看,是赵梅朵。她没搭理赵梅朵,而是喊了邱天泽的名字:“邱天泽,你到我办公室去。”邱天泽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刚准备往外走,被赵梅朵一把拽住。
“邱天泽,到我办公室去!”卢宁咬紧牙关,感觉自己快忍不住了。
谁知,邱天泽没动,赵梅朵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几步走上讲台,眼神凌厉地瞪视着卢宁,轻蔑地问:“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我们没偷没抢没上热搜。你有本事还是先管好你老公吧,别在家里受了气来学校拿我们……”
话音未落,卢宁几步上前,狠狠扇了赵梅朵一记耳光,又顺手抄起讲台上厚厚一摞作业本,劈头盖脸向赵梅朵砸去,几下将赵梅朵砸倒在地。倒在地上的赵梅朵发出凄厉的尖叫,受到惊吓的同学们呆呆坐在位子上,谁也没敢乱动。几分钟后,两个闻声而至的老师跑进门来,连拉带拽,才将几近疯狂的卢宁紧紧按住。
老师打学生,这在学校并不常见。因事发突然,在外开会的校长不得不立即赶回学校,召开紧急会议。赵梅朵被送去了医务室,校医检查了好几遍,除左边脸颊有些发红外,没发现任何伤口。但赵梅朵坚持说疼,头疼、肩膀疼、肚子疼、腿疼,哪儿哪儿都疼,强烈要求去医院拍片子、做CT。没办法,学校只好派车,由教导主任和校医陪同,载着赵梅朵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卢宁被安排在校长室休息,说是等紧急会议结束后,校长要找她谈话。卢宁拒绝了。她从被拉住的那刻起,浑身上下,包括牙齿,都在不停地颤抖,根本坐不住。她跟年级主任说她想回家休息,等休息好了再谈不迟。
十一点十分左右,卢宁走出教学楼。刚出校门,就听见有人喊她。卢宁应声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体格粗壮,脸色黝黑,穿一件黑地红花棉外套,横眉立目瞪着她。
“你是卢宁吧?”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秦松在哪儿?”
卢宁不认识眼前的女人,但显然来者不善。“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不用认识我。我就想问问,秦松那个王八蛋藏哪儿了?”
“他……他出差了。”卢宁抖得厉害,上下排牙齿快速碰撞,有些口齿不清。
“胡说八道!”女人大着嗓门儿一声断喝。这么一喊,校门口立马聚集起一小堆看热闹的人。“骗谁呢!出差?他早辞职了,出的哪门子差!”女人勃然大怒,“你们两口子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娘的不是人!”说完,头一低,一个箭步蹿上前,对准卢宁胸口猛地一击,瞬间将卢宁顶翻在地。女人顺势骑到卢宁身上,一手揪住卢宁头发,一手往卢宁脸上猛扇耳光。“躲起来就万事大吉了?好好的孩子现在门不敢出,床不能下,都是你们害的!”女人边骂边呜呜哭起来,越哭下手越狠。卢宁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开裂,整张脸面目全非。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照摄像,有人拨打了110。几个学校保安闻声赶来,一边拉开女人,让她不要动手,一边劝说人群赶紧散开,不要在学校门口聚集。
几分钟后,110赶到。卢宁躺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警察过来问话,她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她听到警察拨打120,听到女人跟警察大声申辩自己不是坏人,听到警察问女人姓名,听到警察要求女人跟他们去派出所配合调查……隐隐约约,她听到女人说自己叫张桂梅,女儿被人陷害,她要讨个公道……张桂梅,卢宁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张桂梅正弓腰塌背往警车里钻。片刻,警车里响起张桂梅的大嗓门儿,她哭诉着,大声咒骂老天不公平。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警车走了,人群仍未散去。有人跑上前来抓紧时间给卢宁拍照,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各个方位,各种角度。她看着他们,一动不动。明晃晃的日光下,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像具无名尸体,正在被法医们勘察取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开膛破肚。
五
回家一周后,卢宁接到学校通知,对于她殴打赵梅朵一事,学校经研究决定处理意见如下:记大过一次,无限期停课,停课期间只发基本工资,并且,要公开向赵梅朵道歉,道歉书不得少于三千字。
据说,这看似不轻的处罚还是学校据理力争的结果。本来,赵梅朵家长是要求学校开除卢宁的,否则就要先报警,再曝光。尤其当他们得知卢宁就是那个“原配班主任”之后,态度更加强硬,根本不给和解的余地。
學校左右为难。卢宁如今是“网络名人”,打学生这事儿如果跟之前的事儿捆绑到一起,网上一炒,难以想象会发酵到什么程度。而卢宁是学校正式员工,在管理方面,学校难辞其咎。从这个角度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严惩,越严越好,越严越能显示学校和卢宁泾渭分明。但另一方面,学校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卢宁不是无缘无故打人,监控录像上看得很清楚,是赵梅朵违反学校纪律在先,又不服管教,挑衅老师,导致老师情绪崩溃后动手打了她。学校老师都有体会,现在的学生太难管,分寸、界限稍微把握不好就可能引祸上身。这种情况下如果严惩卢宁,势必造成人心动荡或人人自危,以后谁还敢管学生?如果老师都为自保不管学生,那学校的意义何在?
学校权衡半天,决定找赵梅朵父母谈谈,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但人家很客气地表示太忙了,没时间。赵梅朵妈妈是市级三甲医院的知名产科专家,每天手术、门诊轮流转,上厕所都恨不能按秒计算,经常半夜接到电话爬起来就跑,家里基本什么事儿都顾不上。赵梅朵爸爸倒不是医生,但比她妈还忙。她爸是市政府秘书长,每天要陪领导日理万机,经手的工作不是关乎民生的热点难点,就是关系城市发展的大事要事,哪一件都不能掉以轻心,哪一件都要做得尽善尽美。所以他爸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准备开会,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准备出差,时时刻刻都在工作,或在为工作做准备。
也许,赵梅朵的事儿在她父母眼里实在不算大,没法儿跟新生命的诞生和一个城市的发展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不出面不代表他们不重视,相反,他们特别重视。为配合学校把这件事尽快圆满地处理好,他们特意派了委托人——赵梅朵的舅舅全权负责。
赵梅朵的舅舅是一家文化交流公司负责人,名片上写着“CEO首席执行官”。舅舅不仅擅长文化交流,还非常擅长教育交流。他先是委婉拒绝了学校想和解的请求,接着有理有据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必须开除卢宁。校长没同意,说处理结果要等校务会研究决定,不是哪个人说了算。舅舅点头,说研究好啊,该研究。然后,为督促学校尽快研究出结果,舅舅不辞劳苦,每天早晨六点等在校长家门口,跟随校长到学校上班。上班时,他以雄辩的口才、广博的知识、忧国忧民的情怀见缝插针地和校长讨论各种教育方面的时事新闻和网络热点,尤其喜欢深入浅出地剖析卢宁是否适合继续当老师的问题。晚上,他又不知疲惫地跟随校长回家,在校长家用完便餐,继续跟校长探讨如何尽快提高教师队伍素质。偶尔,他还会要求在校长家留宿,以便和校长进一步坐而论道,秉烛夜谈。不到一周,校长的老婆孩子全体崩溃,勒令校长不准回家。
无奈,校长只能和舅舅摊牌,坚持说学校希望和解,因为细说起来赵梅朵的错误也不小,不管是扰乱课堂秩序还是顶撞老师,哪样儿都够得上背个处分。而且,学校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开除老师,最多给个处分。
舅舅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打开手机,给校长播放了一段录音。听上去,录音背景有点儿嘈杂,听不出说话的是谁,但对话内容听得还算清楚:
“你知道卢宁的事儿吧?”
“知道,怎么能出这种事儿?”
“对啊,丢死人了。”
“你说,卢宁搞出这么大事儿,今年优秀肯定没戏了吧?”
“应该是。她都多少优秀了,业务能力不比我们强,优秀倒得了不少。说到底,还是会走上层路线。”
“我看也是,校长特别赏识她。”
“哪止赏识,有人撞见他俩在办公室关着门聊天,一直聊到半夜,卢宁好像还哭了。”
“聊到半夜?什么知心话能说这么久?”
“谁知道。听说他俩是师兄妹,一个导师带出来的,早就认识,关系不一般。”
“真不公平,大家起早贪黑一样出力,凭什么好事儿都是她的?”
“凭什么?还不是凭人家有校长罩着。”
“不过,她现在真疯了,估计让网上那事儿搞得精神错乱了。前几天把她班赵梅朵打了,校长想调解,赵梅朵家长不同意,闹得很僵。”
“闹僵怕啥,有校长在就不会让她吃亏。这事儿吧,僵到底也就写个检查,处分都不能给。”
“不能吧,换咱们搞不好都得开除,差别这么大吗?”
“就是大啊,谁让咱没和校长聊到半夜呢。”
“你信吗?大半夜就只聊天?”
“不信,骗鬼去吧。”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夹杂着长短不一的慨叹声。
舅舅按下停止键,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校长。“您觉得这段录音放给大家听听,效果怎么样?这可是来自基层群众最真实的声音。”
校长的脸从红变紫,由紫变青,最后一片惨白。他摘下眼镜,狠狠扔在桌子上,步履凌乱地出了门,踉跄着朝洗手间走去。
最后,还是赵梅朵爸爸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校长,做了决定性表态。他先是批评了赵梅朵舅舅的做法,说:“舅舅做得不对,哪能强迫学校做决定?怎么做决定是学校的权力。我们只是希望孩子在学校不受伤害,没别的意思。如果学校认为合适,可以不做任何处理,没问题。当然,如果是老师自己提出辞职,那另当别论,我们尊重老师的选择……”
卢宁的处理意见很快下来了,学校在第一时间对她做了告知传达,让她三天内给予同意或不同意的回复。学校强调,只要卢宁同意接受处分并道歉,赵梅朵及家长保证再不追究此事。
卢宁拿着处分决定看了半天,拿起笔,在个人意见一栏写上“不同意”三个字。片刻,她将处分决定一撕两半,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掏出手机给校长发了条微信:不麻烦学校了,我辞职。
就像顺水而下的行船,没有任何阻力,辞职信寄出不久,手续就特事特办地加急通过了。卢宁从一名忙碌不堪的高中班主任,转眼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赋闲人员。
这是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但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因为高度紧张的神经和无法掌控的情绪,已让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充盈自如地站在讲台上继续当老师了。不管对张满月,还是赵梅朵,她都深怀歉意。她不该对赵梅朵动手,无论如何,作为老师,她动手都不对。她不接受处分,不是对学校心怀不满,而是无心恋战。至于张满月,卢宁一想到她就心痛不已。相较于她和秦松所承受的无妄之灾,张满月显得更为无辜和倒霉。她不明白师生之间一次正常的谈话约见,为什么会被网上演绎成狗血淋头的八卦故事?如今,张满月抱病在床,秦松远走他乡,自己被迫辞职,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晚上,秦松来电话,卢宁说了自己辞职的事儿。秦松表示挺好,有些东西该放下就要放下,带在身上只能是负累。他动员卢宁马上来扬州,甚至提议干脆在扬州买套房,全家搬到扬州定居算了。卢宁想了想,说等等吧。她不想现在就走,说不清具体原因,反正就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撤退。
接下来,卢宁开始努力适应辞职后的生活。她给自己制订了详细计划:健身、阅读、追剧、烘焙、写作、网上购物,甚至还打算系统学习下心理咨询的相关课程,考个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但事实上,这些计划卢宁一天都没实现,她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学习和生活了。只要打开网络,那些关于她的非议和揣测依然存在,依然会让她精神紧张,痛苦不安。她曾试过不上网,不去看那些转发和评论,所有社交软件一个不留,能退出的都退出,能卸载的都卸载,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如今的世界,已然和网络融为一体,即使不用网络,只要还想和外界联系,还在用手机,就难免会收到来自外界的消息,比如短信。
一天早晨,卢宁刚开机,屏幕跳出条短信,是远嫁广东揭阳的高中好友发来的。好友告诉她:“你的事在同学中都传开了,最近别出门了,在家避避吧。”
卢宁回复:“不是跟你说了吗?假的,无聊人瞎编的。”
好友很快给她发来几张她在校门口遭张桂梅暴打的照片。最后一张,她脸颊红肿,头发蓬乱,嘴角挂着一道长长的血痕,身体蜷曲着侧卧在地上。
好友发了个痛哭的表情说:“亲,有图有真相。听我句劝,还是避避吧,保命要紧。”
卢宁没再回复。她关掉手机,心烦意乱地窝进沙发里,一整天郁闷得什么也干不下去。
晚上九点多,突然有人敲门。卢宁没搭理。因为之前也有人敲门,开门后却发现没人。这次估计一样,应该也是哪个无聊的邻居准备过来窥探下隐私吧。
但是敲门声很执着,开始是一下下敲,后来是一下下拍,再后来变成了一下下踹。卢宁心惊肉跳地躲进卧室,颤抖着手拨打了110。警察在电话里告诉她先不要开门,他们一会儿就到。几分钟后,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一个底气十足的男声喊道:“开门吧,警察!”卢宁来到门口,通过猫眼往外看了看,果然,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穿警服的民警。她打开门,惊魂未定。高个儿警察问她知不知道是谁?有没有怀疑对象?卢宁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不清楚是谁。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矮个儿警察建议她晚上最好换个地方住,实在不行,就把门反锁上。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随便开门,发现不对,马上报警。临走,高个儿警察挥挥右手说:“这个我们带走了,估计是有人恶作剧。”卢宁定睛一看,警察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个花圈!
警察一走,卢宁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一会儿揣测花圈是谁送的,一会儿担心有人再来敲门,时而坐起,时而躺下,时而在家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她整晚不能睡,感觉夜长得无边,时间仿佛凝固了,每分每秒都异常难熬。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她无意间一抬头,发现窗玻璃上居然贴着一张偷窥的脸,正咧着大嘴冲她微笑。她悚然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只造型怪异、污秽不堪的塑料袋。太可怕了!她哆嗦着拉紧窗帘,反锁上门,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吓得不敢再动。
凌晨五点,她妈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带着哭腔问她:“能不能找地方躲躲。”
“怎么了?”卢宁不解。
“邻居们全在议论你。你能不能别老抛头露面了,找地方躲一阵儿不行吗?”
卢宁倔脾气上来了:“我为什么要躲?我做错什么了?”
“谁敢说自己一点错没有,你要真和秦松关系好,他哪能出去找别人,哪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妈——”卢宁急了,“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假的!我跟秦松好着呢,这都是无聊人瞎编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唉!”她妈重重叹了口气,“你大舅、你小姨都让我劝劝你,避避风头,网上传得太难听了。我知道你要强,但闺女,这不是个光要强的事儿,咱得先要脸……”
“妈,你就別管这事了,我已经报警了,我相信警察,相信法律!”
说完这句话,卢宁愤然挂断电话。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妈居然不信她,信网上传言;居然觉得她努力维持正常生活不是在和谣言做斗争,而是在出风头,不要脸!这可是她妈啊,是她的亲人,可如今,她亲妈都觉得她有错,是因为她有错在先,所以网上才全是她的负面新闻。她掏出手机,下载软件,点进去一看,发现网上关于她的传闻依然不少:她情绪崩溃暴打学生被学校开除、她被女孩儿妈妈当街怒扇耳光、她已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她于近日自杀……以及她在医院憔悴不堪挂点滴的照片、她在校门口被殴打倒地的照片、她戴着墨镜和口罩走路的照片……还有一堆不堪入目的评论。
扔下手机,卢宁彻底崩溃。她不明白,明明虚拟的网络,为什么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她的现实生活。网络上一则真假难辨的消息,会被无数人在现实中传播、相信。是现实在被虚拟吞噬?还是人性本身就缺乏责任感?还是真如大江健三郎所说:流言和是否有事实依据无关,因为恶意和轻薄才是流言的原动力。无数网民在虚拟世界里狂欢,真相被踩在脚下肆意践踏,没人去看,没人去想,也根本没人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卢宁不再出门,不再见任何人,有时候电话一响,哪怕是秦松和妞妞的电话,她都懒得接。一切都让她厌倦,一切都了无生趣。她不想起床,不想吃饭,因为内急不得不去厕所时,她也会在坐起的那刻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她紧闭了卧室门窗,挂上厚厚的窗帘,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躺在床上,打开顶灯,用被子裹住脑袋,从被罩里最薄的一角瞅着透过来的朦胧的橘黄色灯光,一瞅就是一天,八九个小时,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停滞了,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出家门,多久没接电话了。她只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有那么几天,她突然不想再睁眼,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荡然无存。她在黑暗中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听着听着,她流下了疲倦又绝望的眼泪。她终于知道自己疲惫不堪的原因了,是呼吸,是一刻不停的呼吸让她耗费了太多的气力。
终于,她鼓足勇气起身,从柜子里拎出药箱,把之前用于治疗偶尔失眠的阿普唑仑全部拿了出来。家里没有热水,她顺手接了杯自来水,一仰头,把药悉数吞下,然后,躺回床上,盖好被子,静静等待睡眠的来临。
睡吧,睡一觉。
她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想在一个没有声音、不被打扰的世界里沉沉睡去,最好,永远不再醒来。
六
秦松建议她去健身房办张卡,练练瑜伽,做做冥想;再不行就写字,抄抄《心经》《大悲咒》,或者临摹个《颜勤礼碑》《九成宫》,反正要忙起来,要有事儿干。他问卢宁:“你不想知道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吗?”
当然想。从一开始,卢宁就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她本来不想住院,秦松送她去医院那会儿,她已昏迷多时了。她先是被120送到了市立医院急诊中心,然后又从急诊中心转到外科病房住院观察。观察没多久她就醒了。醒来后的卢宁看着病房明晃晃的日光和走来走去的病人家属,又陷入了恐慌。她用被子蒙住头,整个人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秦松强行掀开被子,她尖叫着把头往病床铁架子上撞。秦松红着眼圈抱紧她,说:“你怎么了?你不能这么脆弱,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吗?”
就是这句话,像一记惊雷,把卢宁混沌的脑袋劈开了一线生机,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求知的愿望。他们听从主治医生的建议,在市立医院外科病房观察两天后,转院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在精神卫生中心,卢宁被诊断为重度焦虑伴重度抑郁急性发作,需住院治疗。
治疗过程一波三折,好在卢宁都挺了过来。她恢复得不错,除了不时出现的睡眠障碍,其他都好。有时候,她会在凌晨两三点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有时候,她会沉在噩梦里百般挣扎:她梦见自己被一大群小丑追赶,追到无路可逃时尖叫着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去;她梦见自己身处凶杀现场,凶手正在行凶杀人,而她就在不远处,只要凶手一回头就能发现自己;她还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自己给自己默哀,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面目可怖地躺在火化炉里……每一次,她都是惊叫或哭喊着醒来,每次醒来,她都心有余悸,疲惫不堪。大多数时候,她会安慰自己,这是梦,一个梦而已,不必当真。偶尔她也会绝望透顶,会绝望地认为这种噩梦缠身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这样?经历了同样的变故,为什么秦松看上去一切还好,明明他俩之间,他才是更脆弱、更喜欢逃避的那个。
她问过秦松,为什么会这样?
秦松说:“因为我们的应对方式不一样,我在随机应变。”
“那我呢?”
“你?”秦松想了想说,“你是以不变应万变。”
卢宁哑然。现在回头一看,似乎当初她执意留在青城的选择是任性且鲁莽的。要是她跟秦松一起走,应该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是,卢宁悲哀地意识到,她不是秦松,如果重来一次,她很可能还会选择留下来面对一切,只是,可能不会再像这次一般幸运,能被及时抢救回来。毕竟这次,她已离死神那么近。
救她的是秦松。
秦松是在打不通卢宁电话的第二天晚上急匆匆赶回家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送卢宁去急诊中心抢救。之后秦松一直陪着她,没去上班,也没再去外地。卢宁没问他工作的事儿,倒是秦松自己主动提起了当初的辞职。他告诉卢宁,去扬州之前他就跟台里提交了辞职申请,但台里没批。台里的意思是,既然他不想干栏目了,可以去干网站,网络电视这块儿正缺人手。他答应考虑考虑,跟台里告了无薪长假,先去扬州送妞妞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一直待在扬州,而是跑去上海找王启航了。他找王启航的目的,是查清楚朋友圈最早那批照片的出处。
这个王启航是秦松的发小儿,先前是个美术编辑,业余时间喜欢上网,经常在各大论坛撰文发帖,针砭时弊。十几年前,这哥们儿机缘巧合,在上海出差时认识了一个在上海某知名网站干运营总监的姑娘。两人都喜欢上网,都深谙网络之道,很快就志同道合地从生活到事业走到了一起。结婚第二年,王启航和姑娘双双辞职,在上海不声不响地开起了夫妻店,起名“跃然咨询传媒工作室”,专做网络公关。
之前,秦松并不了解网络公关。他和王启航联系不多,也就是朋友圈时不时点个赞,简单聊幾句。赶上王启航来青,或秦松入沪,两人会相约见个面,喝顿酒,唠唠兄弟情。偶尔,王启航会怂恿秦松去上海一块儿干。在他看来,秦松从事传统媒体多年,小有成就,圈子里人脉不少,各大媒体也都熟,加上秦松本人策划能力强,文案做得出色,秦松要能加入,王启航又得一员干将,“跃然咨询”也能再上一个台阶。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每次面对王启航热情洋溢的邀请,秦松只是笑笑,推说自己不熟悉网络,也舍不得青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王启航也不勉强,只是告诉他,以后遇到事儿,只要秦松招呼一声,他绝对为兄弟两肋插刀。秦松也狂拍胸脯,表示自己和王启航一样,两人彼此彼此,永远肝胆相照。
这些互诉衷肠、互表忠心的话,是秦松和王启航酒过三巡、酒酣耳热之际的传统保留项目。表白内容有变,但形式不变,从十八岁到现在,一直如此。只是,那时候的秦松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那个看似浩瀚无边、虚拟遥远的网络世界,真的会向他张开血盆大嘴,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生活悉数吞没。
第一个发现秦松被曝光网络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启航。是王启航第一时间将曝光照片转发给了秦松,问秦松什么情况。秦松有点儿蒙,反问王启航自己和卢宁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网上,还被编造成这样。王启航当时就告诉他:“做好准备吧,你们摊上事儿了。”秦松没理解王启航的意思,他甚至都没生气,只是惊讶,反复问王启航:“这是什么意思?谁这么无聊?”
王启航告诉他,先别管是谁,是谁可以慢慢查,当务之急是要马上采取措施,避免舆论扩散带来的伤害。他让秦松立刻着手做几件事:第一,对卢宁实情相告,两人之间做好充分沟通,达成一致。毕竟照片指向又是小三儿又是原配的,卢宁这边儿要解释清楚,不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暂停工作,全家撤离,找个陌生地方躲躲,避开舆论高峰。第三,少出门,少露面,出行做好遮掩,避免被人拍照。第四,不管到哪儿,不管跟谁,一律沉默是金,什么都不要说,最好连表情都不要有。
这么严重吗?秦松半信半疑。结果没两天,台里就有人在悄悄议论这事儿了。踌躇半日,秦松觉得王启航说得对,事不宜迟,所以赶紧驱车去了卢宁学校。结果没想到,一向温和宽容的卢宁,在看见照片的瞬间勃然大怒,在所谓原则性问题上寸步不让。出师不利。没办法,秦松只好进行下一步。他火速跟单位递交了辞职申请,告了长假,自己带着妞妞跑去了扬州。在扬州,住的是郊区老宅,熟人不多,干扰极少。住了一周,秦松安置好妞妞,直接坐车去上海找王启航了。
王启航有些遗憾,觉得这件事秦松处理得不理想,卢宁显然失控了。卢宁一失控,就等于给舆论制造者输送了新的炮弹,会让整个事件持续发酵。他让秦松多关注卢宁,以他的经验,这种状况下一个普通人很难保证不受外界干扰。“别出什么问题。”他提醒秦松。
秦松很无奈,几次按捺不住地想从上海跑回青城。王启航反对。他告诉秦松,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卢宁离开。于是,秦松三番五次地動员卢宁离开青城,甚至建议他们全家到扬州买房定居,卢宁均不为所动。
卢宁的固执,让远在上海的秦松很是抓狂。没办法,他只能跟王启航认song:“我拿我老婆没辙,但又不能眼睁睁看她完蛋。想救我们全家还是抓紧时间解决问题吧,越快越好。”
王启航告诉秦松,解决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是告发始作俑者,走法律程序;另一个就是引导舆论转向。秦松选了后者。他跟卢宁说,王启航和他意见一致,也建议选后者。
卢宁不明白什么叫引导舆论转向,她觉得应该走法律程序,法治社会,当然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秦松摇摇头:“法律程序耗时太长,过程烦琐,关键是效果一般。”秦松问她:“你想过没有,诉诸法律又能怎样?告什么?侮辱诽谤?侵犯个人信息?还是告他们逼你自杀?就算胜诉了,他们能损失多少?几个月拘役?两三年刑期?还是几万块钱的赔偿?你觉得我们失去的一切就值这些?够吗?这些够弥补我们多少!”
“那你想要什么?”
“公平!”秦松咬紧了后槽牙,“我要公平。我们经历的,他们也要经历。我们承受的,他们一样要承受。我们付出的,他们必须也要付出,还要付出更多!”
卢宁有点儿惊讶。她第一次发现,平日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秦松,在这件事上不仅态度坚决,而且固执得寸步不让。
秦松告诉卢宁,不管用什么办法,效果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样做效果显著,至少,能让你安安稳稳地住院了。”
卢宁有点儿茫然。确实,住院那段时间一切安稳,医生尽责,护士勤勉,病友之间也相处和谐。她以为这是正常的,医院嘛,尤其精神卫生中心,就该这样安安静静,带点与世隔绝的味道。但秦松说不是,哪有从天而降的平静?这些都是战斗的结果,是他们在一场场没有硝烟炮火的战斗中将对手节节击败的结果。
秦松所谓的对手,不是人,是言论。而这些言论如果追根溯源,寻找出处的话,来自一个叫陈云飞的男人。
陈云飞在一月初的某天凌晨两点多发了一条朋友圈,写道:
今年真是个神奇的开始,前天刚抓了个惯偷,今天又救了个要跳楼的女孩儿。幸亏报警及时,女孩儿最终得救。只是搞不懂女孩儿老师为什么一个人来?说是救人,却没报警,请问这种情况一个人能行吗?及时报警不行吗?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马虎不得!为机智的我和我们团队勇敢的小伙伴们点赞!
文字下面,是一组九宫格照片,里面有几张能清晰看见卢宁的脸,照片底下是评论和回复:
评:天哪,什么情况?女孩儿多大?
回:女孩儿读高中。是老师说女孩儿要跳楼,具体原因不知道。
评:家长呢?老师没通知家长吗?
回:不知道,就老师一个人来了,也没报警,还是我报的警。
评:女孩儿无缘无故干吗想不开?老师也有问题吧,既然知道有人要跳楼干吗不报警?
回:呵呵,同感。详情不知道。
评:你们大厦不太平啊,老陈同志辛苦了!
回:谢谢!为人民服务,不说辛苦。
这条朋友圈发出后不久,就被迅速转发了近百次。第二天上午十点,也就是八小时之后,一个署名“锦衣夜行”的用户在某知名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与此相关的消息,但消息内容变成了:
青城市某重点中学一女生,因偶然原因结识了一位从事媒体工作的中年男子。结识后的两人不顾身份和年龄差距,很快发展成情人关系。巧合的是,女生的班主任正好是中年男子的老婆。事情败露后,老师兼老婆勃然大怒。但为保全家庭,老婆没先惊动自己老公,而是迁怒于女生,对该女生进行了威胁恐吓。不料女生一时想不开,于昨晚跑到丰都大厦顶楼意欲跳楼,老师闻讯赶到。所幸大厦保安及时报警,民警到场,救了女生一命。事发后女生第一时间被送进了医院,班主任则被带至派出所做进一步调查。只是,该事件的核心人物——中年男子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据了解,该男子平素和老婆感情很好,对孩子也非常上心,是很多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该事件警方正在调查中。
文字下方也是一组照片,但这组照片里仅有两张来自陈云飞的朋友圈,其余几张分别是卢宁和秦松的合影、秦松和张满月的合影以及秦松的单独照。照片里的几个人虽然拍的不是面部特写,但面目清晰可辨,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下午一点二十三分、三点五十四分,两个知名论坛上先后出现了一篇题为“中年男子出轨少女,不料原配和少女竟是师生关系”的文章。该文章的内容和照片与“锦衣夜行”所发布的文章内容完全相同,只在结尾处加了一段评论:“笔者由衷希望这场出轨闹剧能尽快落幕,希望闹剧里的各位主角能洁身自爱,注意师德、公德,别知法犯法,挑战大众底线和社会公序良俗。最后,向我们尽职尽责的人民警察致敬!”发布者的署名分别为“永不消逝的地雷”和“头痛的猫咪跺脚”。文章一经发布,立即引来大量网友围观。自此,这条消息呈破竹之势,被各路网友通过各种渠道广为转发,评论跟帖更是不计其数。很快,有人陆续发布出新消息,将卢宁、秦松、张满月的所有个人信息查了个水落石出,甚至连卢宁她爸哪年死的、秦松前女友现在有几个孩子、张满月的历史考试成绩都查得一清二楚。
后续,随着秦松、张满月的慢慢隐匿,天天抛头露面、时不时发言出声的卢宁成了众矢之的。网友们从她的每句话里寻找突破口,从她的每个表情里查找蛛丝马迹,关于卢宁的最新消息每天都有,话题热度长盛不衰,网友们从内到外,由远及近,多角度、全方位地剖析着她生活中的丝丝缕缕,哪怕她已经辞职,已经闭门不出,已经卧床不起,已经吞药欲自尽……
现在回头一捋,整个事件从起因、发展到现状已然脉络清晰。这场网络热议的最早起源是陈云飞的朋友圈,引起舆论关注的是“锦衣夜行”等三人发布在社交平台和知名论坛上的几篇文章。而王启航公司经后台多方查询,发现“锦衣夜行”“永不消逝的地雷”和“头痛的猫咪跺脚”三个账号属于同一个人。此人名叫甄俊豪,甘肃某地人,身份证年龄28岁,传媒专业本科毕业,曾在青城市广播电台当过实习生,之后去了一家名为“路路通”的广告公司从事媒体评估工作,一年前辞职。辞职后的甄俊豪除了频繁活跃在各大社交网站外,还起了个“啸剑江湖”的笔名,在某平台上连载自己的网络小说。近一年来的上網登录信息显示,甄俊豪一直在青城,不过活动范围很大,东西南北行踪不定。
因为甄俊豪曾在青城广播电台工作过,所以王启航得到信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甄俊豪跟秦松认识。可秦松想了半天,怎么也没想起认识的人中有个叫甄俊豪的。直到王启航调出照片,秦松才恍然大悟:“他呀,他叫甄俊豪?”
原来,这个甄俊豪是几年前分配到秦松栏目组实习的大学生。但秦松记忆里他不姓甄,姓贾。他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小贾,所以秦松一直以为他姓贾。秦松印象里的小贾个子不高,体格瘦弱,娃娃脸,肤色很白,乍看上去不像成年人,像个十四五岁还没长开的初中生。当时,分到栏目组实习的除了甄俊豪,还有个叫陈文文的女生。陈文文比甄俊豪大一岁,研究生毕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两人来到栏目组一直跟着编辑跑选题,没跟秦松干过,所以秦松对他们了解不多。只是陈文文嘴甜,碰面时会“秦台长、秦台短”地笑着跟秦松打招呼,不像甄俊豪,总是皱着眉,一张稚气的娃娃脸上满是严肃。
后来,实习期结束,两人当中只能留用一个。但当时栏目组内部的意见并不一致,编辑们倾向甄俊豪,觉得小伙子活儿好话不多,编稿选题不仅有新意,还很有思想。但部主任更偏爱陈文文,理由是陈文文不管形象、声音、文字水平,甚至沟通能力都不错,综合素质更高,更适合媒体工作。秦松觉得都有道理。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局长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陈文文的叔叔是青城市某知名房产集团的老总,前几天特意为侄女工作的事找过他。局长的意思是留用陈文文。秦松也没多想,顺口答应了。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差别不大,谁走谁留都行,既然局长发话,那就按领导的意思办吧。就这样,甄俊豪在秦松生命中短暂一闪,随即消失了。
只是,当时的秦松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以后,这个名叫甄俊豪的生命过客,会在自己的生活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开始,秦松怎么也不相信甄俊豪就是始作俑者,他跟王启航强调:“我们只是认识而已,根本不熟!”后来,还是王启航破译了甄俊豪的几个邮箱,从中找到了证据。
甄俊豪先后注册过四个邮箱,从收发邮件显示,他的现实生活寂寞清冷,但网络生活却过得激情四溢。邮件中涉及现实生活的很少,仅有四五封,都是写给老家表哥的,谈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生活流水账。其余大部分邮件都和网络有关。有些是网站注册信息,其中几个还是国外网站;有些是写给公众号和论坛的文章,字里行间充斥着甄俊豪对自己才情的自信和骄傲;有一些是网友间的互动,很多人尊称其为“老师”,言必称“请教”,而甄俊豪也“不吝赐教”,言来语去间不乏嬉笑怒骂的恣意和针砭时弊的犀利。
另外,在一堆松散的邮件里,有一个名为“secret”的压缩文档,被甄俊豪从自己的一个邮箱转发到了另一个邮箱。这波操作显然不是想和谁沟通交流,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保存。密码被破译后,大家惊讶地发现,文档里储存的,居然是甄俊豪的日记。
这些日记共计247篇,时间跨度为五年。其中一篇,甄俊豪这样写道:
我的努力被轻视了,被淘汰的人居然是我!但我不是失败者,我只是个牺牲品。我牺牲给了腐败的职场交易。姓秦的徒有一副谦谦君子外貌,实则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他看中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色相和家世背景。我承认,我错看他了,以为他能不一样。这是我的耻辱,我为我对他曾抱有过希望而深感羞耻。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钱,在这个城市一无所有。我已在网友的宿舍里蹭住两周了,随时都有被赶出去的可能。再过几天,我身上的钱连一包方便面都买不起了。现实就是这样,我如草芥般被人欺凌侮辱了。他们断我生路,毁我前程,妄图逼死我,逼我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我想告诉他们的是,我虽贱如草芥,但决不会任人欺凌!从今天起,我要一直盯着你,姓秦的,我就不相信你的人生一点儿瑕疵都没有。你千万别有把柄落到老子手里,否则,老子一定替天行道,替社会伸张正义,不计一切代价整死你!整死你全家!就像你今天对我一样……
顯然,这起从天而降的祸事是甄俊豪多年来蓄意报复的结果。他把自己当年离开电台的原因全部归结到了秦松头上,认为是秦松在收受了陈文文的金钱和性贿赂后,留用了平庸的陈文文,撵走了才华横溢的他。这是甄俊豪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但是,甄俊豪的无法忍受和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跟任何人表达过哪怕半个字的不满,没让一点儿情绪在现实中表露出来,以至于秦松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让他耿耿于怀地记恨了这么多年。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秦松承认,陈文文的留用局长起了决定性作用,但即便局长不发话,留下的也未必就是甄俊豪。陈文文和甄俊豪各有千秋,甄俊豪的选题、组稿能力较强,但综合实力上,还是陈文文略胜一筹。因为现在的电台,工作模式都是采编播合一,从工作需要上讲,善于沟通和表达的陈文文显然比沉默寡言的甄俊豪更合适。所以,即便当年的一切重来一次,秦松也不敢保证一定会留用甄俊豪。
秦松觉得自己没做错,但甄俊豪认为他大错特错。为了惩罚秦松的错误,甄俊豪进行了耐心充分的准备。现在看来,甄俊豪也许一直在有目的地跟踪秦松,所以才会有了秦松和张满月在暗语咖啡馆门口的照片。也许类似秦松和异性在一起的照片甄俊豪拍了很多,但恰巧和张满月的这张派上了用场。
王启航从专业角度给秦松分析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认为,先是丰都大厦保安陈云飞的朋友圈被转发,引起了一部分网友的关注,当时大家的关注点有两个,一是张满月为何要跳楼,二是卢宁作为老师,明知学生要跳楼为何不报警。朋友圈经过几轮转发,其中的信息被甄俊豪看到,他认出了张满月,应该也认出了秦松的夫人——卢宁。这时候,他应该是惊喜的,因为他发现这起事件里的两位主人公都和秦松有关。而更让他惊喜的是,这起跳楼事件正在被大家关注和热议。混迹网络多年,熟谙网络运作的甄俊豪敏锐地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将秦松、卢宁、张满月三人的关系结合跳楼事件进行了杜撰,先在社交平台发布,并动用心思,用多个粉丝号和小号在评论区跟帖、评论、转发,将发布内容成功顶上热搜;接着,他又在两家热门论坛发帖跟进,用同样的办法,把帖子造热,引起网友的广泛关注。后来,该帖在地方论坛和朋友圈被大量转发,秦松、卢宁和张满月的私人信息被先后曝光,三人成了众矢之的,成了网络上被热议的话题。再后来,秦松、卢宁先后辞职,身败名裂,卢宁更是身心遭受重创,差点儿一命呜呼……至此,甄俊豪的目的已基本达到——秦松和卢宁,已被他按计划“社会性死亡”了。
被“社会性死亡”后的卢宁慢慢抑郁,而秦松却选择了坚决反击。他和王启航彻夜不眠地商讨方案,一点一滴地寻找突破口。经过反复斟酌,他们最终决定先不惊动甄俊豪,先从事情源头入手,以最快速度引导舆论转向。
他们首先将炮火对准了丰都大厦。
跳楼事件发生后不久,丰都大厦又发生了一起幼童被困电梯事件。事件起因是某外企一位二胎妈妈需要在工作间隙哺乳,孩子外婆独自一人抱着八个月的老二,领着不满三岁的老大去了妈妈单位。哺乳完后,外婆带着俩孩子下了电梯,准备出门回家之际,发现老大不见了。外婆吓出一身冷汗,双腿发软,血压飙升,直接跌倒在马路牙子上起不来了。后来,几个乘坐电梯的员工发现了电梯里哇哇大哭的老大。因为孩子年幼,话都说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先将孩子送到了保安部。其中有个员工发了朋友圈,帮孩子在大厦里找亲人。一小时后,孩子妈妈哭着跑进派出所,一把搂住了泪痕未干的老大。而此时,孩子外婆被救护车送进了附近医院,急诊室护士正在急着拨打孩子妈妈的电话……这起险象环生的事件,被多位员工发了朋友圈,还被辖区派出所作为一周工作要点发到了单位公众号上。
开始,网友对这件事情的讨论,大都集中在二胎妈妈不易、老人带娃有弊端、职场女性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关系等方面。几天后,一篇题为“丰都大厦险象频生的背后是否存在管理漏洞?”的文章同时出现在某知名社交平台和青城地方论坛上。文章从丰都大厦近期发生的物品失窃事件、跳楼事件和幼童被困电梯事件入手,用了洋洋洒洒一万多字,就大厦安保方面存在的隐患进行了深入分析。文章认为,丰都大厦之所以事故多发,归根结底,是号称警校毕业的保安队队长陈云飞存在严重问题。
首先是陈云飞学历存疑。陈云飞就读过专业警校不假,但却未能从警校顺利毕业,而是中途被学校勒令退学了。退学原因是陈云飞在校期间喜欢上了邻校一女生,但该女生已有男友,第一时间拒绝了他。被拒后的陈云飞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三番五次纠缠该女生,并挑衅女生男友,要与其决斗,扬言胜者上位,败者自动退出。女生男友当场怒斥其神经病,并警告陈云飞要将此事上报学校。陈云飞大怒,当晚携带双节棍潜入邻校,埋伏在图书馆外,将刚从图书馆出来的女生男友打成轻伤,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因影响恶劣被警校勒令退学。
其次,几起事故都和陈云飞有直接关系:失窃事件嫌疑人本是大厦厨房雇用的一名临时工,而这名临时工是陈云飞前女友的一个远房亲戚,有盗窃前科,他能进大厦工作全靠陈云飞举荐运作。而幼童被困电梯,据监控显示,当时大堂值班人员全体脱岗,根本没人发现有个孩子独自进了电梯。而陈云飞本人,更是在上班时间擅自脱岗,说有急事去见小女友了。至于张满月为什么能进入丰都大厦,尤其是能进入并不对外开放的顶层平台,原因是张满月和陈云飞很熟,两家是邻居,住了十几年的上下楼。张满月是丰都大厦的常客,只要陈云飞值班,她进出自如,从未遇到阻拦。
最后,文章犀利地指出了一点,陈云飞在朋友圈说报警电话是自己打的,但接警记录显示,报警的手机号码是保安队副队长的,跟警察联系的也是这位副队长。并且,陈云飞为什么要对自己和张满月的关系进行隐瞒?而称呼张满月为“一个要跳楼的女孩儿”,他暗地里将矛头指向了张满月的班主任,暗示大家是班主任见死不救。陈云飞这样别有用心地转移矛盾意欲何为?想来,和张满月有瓜葛的未必就是已婚中年男人。俗话说,自古嫦娥爱少年,比起风华正茂的陈云飞,“油腻”的中年大叔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尤其文中提到过,陈云飞曾在上班时间擅自脱岗,说有急事去见小女友。这个小女友是谁?什么急事会急成这样?发帖者在末尾提醒大家,让大家别急,慢慢看,细细品……
一天后,某知名社交平台上一个“妹妹在跑”的账号转发了这篇文章,并声明她就是那个曾被陈云飞纠缠的倒霉女生。该女生还透露,因为陈云飞,她不仅和男友分了手,还被迫背井离乡,不得不离开青城到外地工作。只要一听到陈云飞的名字,不管何时何地,她都会脊背发冷,喘不动气,至今不敢一个人晚上外出……
这篇文章一发,底下评论区很快炸了锅。有的说:丰都大厦这是瞎了吗?找个流氓来当保安。有的直接建议:把陈云飞抓起来审审,就不信问不出实话!
很快,该文章的评论和转发掀起了热潮,网友们自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彻查陈云飞,把他所有的违法违纪行为全部查清楚,尤其要查清楚和张满月的关系;另一派认为主要责任可能在张满月,建议学校加强对她的教育。
卢宁翻到最近一条消息,说是近日陈云飞因风评差,工作态度不佳,被丰都大厦以“工作失误”为由辞退。不过该网友认为,陈云飞在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魁祸首應该是张满月,是张满月害陈云飞丢了工作……
回复没看完,卢宁就急了,她问秦松:“张满月什么时候成这种人了!”
秦松无奈地说:“网上不就这样嘛,说什么的都有。”
“可张满月不是这种女孩儿!”
“我跟张满月不熟,我怎么知道她是哪种女孩儿?”
“那我问你,这就是你所谓的引导舆论转向?你明明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甄俊豪,可你放任真凶不管,把枪口对准一个孩子,在这儿滥杀无辜!”
“我只是想尽快解决问题!”秦松解释道:“甄俊豪是幕后黑手不假,但他身上没有突破口,就算把他告了,我们也可能永远在网上留有污点。这件事只能从陈云飞身上找突破口。丰都大厦那篇文章的内容百分之百属实,陈云飞就是因为打架被开除的,而且上大学时骚扰女同学也是事实,他和张满月也的确是十几年的上下楼邻居。这些都不是我们凭空编造的,我们只是把这些事实放到了网上,至于网友们看了怎么想、怎么议论,我们管得了吗?”
卢宁说:“秦松,你这是狡辩,你明明知道我们受了多少不白之冤,知道被冤枉的滋味多难受,你怎么还能把张满月往悬崖边上推?你别以为我不懂,你的突破口不是陈云飞,是张满月。可你想过张满月怎么办吗?她还是个孩子,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你不觉得她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吗?”
秦松沉着脸,说:“这是场战争,战争非输即赢,我们赢了才是最重要的,哪场战争没几个牺牲者。我只能顾及自己和老婆,顾不了别人。”
“你太可怕了!”卢宁胸口发紧,呼呼喘着粗气。她没再搭理秦松,穿上外套,愤然出了家门。秦松愣愣地看着卢宁出门,一言不发。
五月初,张满月的名字又一次以火箭般的速度蹿上了热搜。
据说,陈云飞被开除后连夜离开了青城,至于去了哪儿,去多久,谁也不知道。陈云飞他妈思儿心切,将一腔怨气转嫁到了张满月身上,想起来就去张满月家门口骂一顿,吵一架。张桂梅也不好惹,经常没吵几句,两人就撕扯起来,互相揪头发扯衣服滚成一团。有一次,两人正撕扯着,张满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然后趁乱走到窗口,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了下去。
整个过程,张满月一直沉默,一声没吭。
七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了大半夜。
张满月来了。
她站在窗外,脸贴在窗上,敲敲溅满雨滴的玻璃,冲屋里的卢宁招招手。卢宁走到窗前,打开窗,让张满月进来。张满月摇摇头,往后退两步,转过身,示意卢宁跟她走。
卢宁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很多个夜里,张满月都在窗外这样叫过她。卢宁喊她名字,她回头,不说话,安静地等着。等了一会儿,她冲卢宁招招手,示意卢宁跟她走。还是那个甜美伶俐的女孩儿,穿白色连衣裙,赤着脚,左手腕上系了一只鲜艳的红气球。她不时转头看看卢宁,似乎在笑,但五官罩在一团氤氲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只有那只红气球,在一片昏暗里格外耀眼。
每次醒来,卢宁都要怅惘好久。她知道,如今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和张满月相见,也只有在梦里,张满月才能那样笑着叫她卢老师。
某次,整理电子邮箱时,卢宁惊讶地发现了一封张满月发来的邮件,是出事前一天写的。她在邮件里说:“卢老师,其实那天见面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是个弃儿,一直在偷偷寻找亲生父母。后来,我找到亲生母亲了,但她早已去世。至于我的生父,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根本没人知道他是谁。我很难过,那晚找您,是想跟您说说心里话,我当时特别特别难受,真的只是想找您说说话而已。对不起卢老师,是我害了您,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卢宁泪如雨下。张满月出事后,她曾去探望过多次:从重症监护室到高压氧舱,从普外科到神经内科,辗转半年有余,最后终于从医院回到了那栋墙体斑驳、年代颇久的浅灰色楼。那座楼里有张满月的家。六楼左数第四个窗口,挂墨绿色窗帘的便是。卢宁时常会不由自主地绕道来到楼对面,隔着马路,默默注视着窗口,安静地站上一会儿。当时,张满月就是从那个窗口一跃而下,以一种凛然决绝的姿态直扑地面的。幸运的是,坠落过程中张满月的身体被三楼探出的晾衣架挡了一下,又被一楼摆放在外的水果摊接了一把,最后和一堆香蕉苹果一起落到了地上。据说,张满月被送进医院后马上进行了手术,性命无碍,但不知为何,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诊断是坠楼伤及了神经,这种情况恢复过程比较漫长。
每次去探望,卢宁都会带上一束新鲜的白百合。在医院时,她将百合花放在张满月的病房门口;回家后,她将花束放在正对张满月家窗口的梧桐树下。她不靠近,也无法靠近。她只希望张满月能早点儿醒来,能像梦里见到的那样,温婉恬静地笑着,再叫她一声卢老师。
十月中旬,卢宁诉甄俊豪诽谤案在青城市市中区法院开庭。
卢宁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甄俊豪。眼前的甄俊豪让卢宁吃了一惊,尤其说话的时候,让卢宁忍不住想起了她曾经教过的某个学生,外形、声音,包括神态,都像,一看就是个孩子,很难和想象中的网络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
庭审过程中,甄俊豪大部分时间低头沉默。除了简单的点头、摇头,就是不得不说的“嗯、对、是的”。面对指控,他几乎没提出任何异议,只在一个环节上,做了毫不犹豫的否认。就是当法官拿出社交平台上那组照片,询问是不是他拍的时候,甄俊豪抬头看了一眼,坚定地说:“不是我。”法官问:“那你是从哪儿得到的?”甄俊豪低下头,重新陷入沉默。
卢宁一惊。如果照片不是甄俊豪所拍,那拍照片的一定另有其人。也就是说,有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仍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说不定哪天,他们的隐私还会毫无征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不知为何,卢宁又隐隐期盼着这双眼睛,希望他能一直盯着秦松,最好能像雷达那样,捕捉到秦松的所有踪迹。
因为秦松,消失了。
张满月跳楼后不久,有一天,秦松突然给卢宁发了条微信:“我天天做梦,梦见张满月被不同的人从悬崖上往下推。一切悔之晚矣,一切已无法重来。我想离开悬崖,我需要找到回家的路。”发完这条微信,秦松就关机消失了。盧宁联系王启航,发现王启航的手机打不通。她辗转找到王启航的妻子,王启航的妻子告诉他,王启航在无限期休假,他们已将公司转手卖给了他人,以后打算做点儿工艺品生意,彻底改行了。至于秦松,王启航妻子表示并不知情,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卢宁急匆匆赶去了扬州,秦松不在,家里只有公婆和妞妞。妞妞秋天就该上小学了,吵着闹着要跟卢宁回青城。本来,卢宁打算按教育局流程,七月给妞妞在家附近的小学报上名,九月一开学,妞妞就顺理成章成为小学生了。但现在,如果还让妞妞在家附近上学,卢宁不敢想象妞妞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一切都变了,他们曾经喜欢和熟悉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了。
卢宁原本以为,张满月的拼死一跳,会给这场荒谬的无妄之灾画上一个沉重的句号。但奇怪的是,非但没有句号,反而引发了新一轮网络热议。互联网强大的记忆力让广大网友瞬间回忆起了张满月、卢宁、秦松和陈云飞之间的关系。他们各抒己见,从不同角度分析、议论着这起事件。每条议题下面都有很多跟帖或回复,即便走马观花地快速翻看,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卢宁不可避免地又一次被周围的人关注起来,他们关注她的一切近况:工作怎样?身体如何?离没离婚?孩子归谁?只是这次,卢宁没再像之前那样恐慌无助。这件事让她一夜之间强大了起来,让她明白不管是一味地躲避还是费尽心机地引导舆论转向,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这一次,她决定光明正大地反击。
卢宁先找了律师。她跑了好几家律师事务所,出乎意料的是几家律所都拒绝了她。卢宁不明所以,律师也不明说,只是告诉她,这个案子直接去法院立案就可以,没必要找人代理。直到后来,她抱着再试试的态度走进心海律师事务所,遇见了刚开庭回来的董欣。
董欣四十岁出头,是心海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之一。听了卢宁的陈述,董欣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这案子可以告,胜算很大,但最终结果可能和你的期望不相符。”卢宁问:“什么意思?”董欣反问:“你期望什么样的审判结果?”卢宁脱口而出:“让造谣者受到法律制裁。”董欣说:“法律制裁分很多种,死刑是制裁,行政拘留也是制裁。打个比方说吧,如果被告人给你造成的伤害是十级,那你一定希望他受到的法律制裁也是十级。但如果你受到的伤害是十级,而他受到的制裁只能达到三级或四级,你会怎么想?会不会心理不平衡?”
“会。”
“那你就要想清楚,你告甄俊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要他坐牢?还是赔偿?或者只是公开道歉就行?”
卢宁告诉董欣,她的目的很简单,她就是想让甄俊豪站在法庭上接受法律的审判。至于审判结果,她相信法律会有公正判决。
董欣看着卢宁,目光犀利,若有所思。片刻,她点点头,说:“那行,既然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能接受,这个案子我就接了,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取证过程烦琐而艰辛,整个夏天董欣一直在为卢宁的案件联系、奔波。开始,卢宁想告甄俊豪故意伤害,因为她感觉张满月跳楼无论如何和甄俊豪脱不了干系。可董欣告诉她,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张满月跳楼和甄俊豪有关,仅凭他捏造了张满月和秦松有情人关系这点肯定不行,法院不会认可。董欣建议卢宁从诽谤罪入手,因为目前的证据只能证明甄俊豪利用网络对卢宁进行了造谣诽谤。
卢宁颇感失落。她问董欣:“张满月还在昏迷,这种情况不该有人为此负责吗?”
董欣告诉卢宁,这就是法律,法律看的是证据,现在没有证据证明张满月跳楼和具体哪个人有关,包括甄俊豪。
卢宁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好几家律师事务所拒绝了她,原因可能在于这个案子没什么意思,既没钱可赚,又取证艰难,关键是判决结果很可能不尽如人意,忙到最后容易和委托人之间产生分歧,落个出力不讨好的下场。那么,董欣为什么会接这个案子?作为一名资深律师,她不可能看不清这案子的底细。而且,从接手案子至今,她们从未正式谈过代理费的问题。卢宁问过几次,董欣都说不急,等案子结了再说。她们见面都在谈案子,查找疑点,补充证据,向法院递交各种材料。
开庭前两天,董欣告诉卢宁,如果有顾虑,可以不出庭,她一个人去,全权代理就可以。卢宁想了想说:“我去吧,我想看看甄俊豪,想看看他站在法庭上的样子。”
开庭前一晚,卢宁辗转难眠。她一遍遍在脑海中预演着庭审过程,反复告诉自己,无论甄俊豪外表如何,表现怎样,明天面对他时都要沉着冷静,千万不能因为情绪失控扰乱法庭秩序。还有,要心态平和,面对审判结果要坦然接受,毕竟,她的目的是让造谣生事者站上法庭,在光天化日下接受法律的审判。
临睡前,卢宁给秦松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明天开庭,期待一切顺利。她不知道秦松能否看见,但她希望这一切有人分享,并且,她希望一起分享的人,只有秦松。
凌晨三点,卢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她看见了秦松。梦里的秦松正在一条荒凉的山脊上奔跑,在拼命追赶一只飘在空中的红气球。她叫他,很大声、很急切地喊他名字,秦松听不见。他只是跑,全神贯注倾尽全力地跑。红气球飘飘荡荡,御风而行,朝着太阳和高空缓缓而上。秦松不顾一切地朝气球追去,一路狂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山脊蜿蜒下沉的拐角处。只有那只红气球,依然飘在空中,阳光照在球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亮……
卢宁被清晨的闹钟声唤醒。洗漱完毕,她换上一套藏青色西服,长发绾起,盘成一个利落的元宝髻,朱唇轻点,眉蛾淡扫,她要求自己以清新庄重的面貌出现在法庭上,以最真挚、最平和的心态面对这场审判。
然而,真上了法庭,卢宁还是无法遏制地激动了。庭审过程中,随着法官的提问,卢宁被引领着,又重温了一遍那段痛不欲生的时光。想起自己远离的孩子,消失的爱人,毁掉的名誉,被迫放弃的事业,卢宁强忍的泪水一而再、再而三地夺眶而出,尤其听到张满月跳楼自杀的时候,她更是不可遏制地浑身颤抖,牙关紧咬却还是哭出了声。
庭审最后,法官问甄俊豪:“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好一会儿,甄俊豪才将一直低着的头缓缓摇动了几下,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不知道”。
判决结果出来,甄俊豪因诽谤罪被判拘役三个月,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元。
确实,就像秦松当初预料的那样,三个月拘役、两万元赔偿太轻太少了,相较于他们所承受的一切实在不值一提。但卢宁没有更多证据指证甄俊豪,他是始作俑者不假,他编撰了一段八卦故事来诋毁无辜者也是事实,但这些也只能定罪于诽谤造谣,因为相信谣言、传播谣言、议论谣言,且再制造谣言,并将谣言不断壮大,形成摧枯拉朽之势的,不止甄俊豪一个人。甄俊豪只是巧妙地钻了法律空子并成功利用了网络巨大迅猛的传播力而已。当然,他最初做这些的时候也许并没料到,有一天,他会被人从网络世界一路追溯到现实世界,并最终因他在网络世界的所作所为而在现实世界里受审被罚。
庭审结束,甄俊豪从侧门被带离法庭。经过卢宁面前时,甄俊豪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冲泪痕未干的卢宁愧疚地笑了一下。卢宁一惊,再想看时,甄俊豪已被押往警车,渐行渐远的背影在两个高大法警的衬托下愈发瘦小单薄。
庭审第二天,董欣给卢宁打来电话,问她愿不愿意接受采访,有记者想就这次的案子做个深度访谈。她告诉卢宁,这次访谈是一个法律公益宣传活动的一部分,活动会定期采访一些有借鉴价值或有社会影响力案件的当事人,从多角度加以分析和探讨,来帮助更多人知法、守法、用法。而董欣正是这个活动的发起者和倡导者,因为她不仅是心海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还是一名资深法律志愿者,常年活跃在妇女儿童维权一线,是青城市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公益活动的主力军。通话最后,董欣再三叮嘱卢宁,一定要遵从内心真实感受,如果讲述或回忆让她感觉痛苦,一定要如实相告,千万别勉强。卢宁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跟董欣说:“我愿意接受采访,我希望通过我的现身说法,让更多人知道网络暴力的危害。”
后来,卢宁的那次采访以影像和文字的形式在多个媒体上刊发、播放,引起不小的反响。很多人对这次采访进行了反思和探讨,网络暴力和网络维权再次进入了大众视野。
采访中,卢宁的一段话让大家印象深刻,她说:“之前,我一直认为,只有车祸和天灾会一瞬间改变人的命运。现在我明白了,网络暴力也会。甚至网络暴力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要大于车祸和天灾,因为车祸和天灾伤害的只是我们的身体,而网络暴力伤害的是我们的精神、自尊和名誉,这些东西的毁灭往往会令我们深深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厌恶自己,最后一步步走到自我毁灭的结局。”
记者问她:“是不是每次回忆都是在重复一次痛苦?”
卢宁说:“是,感觉那些痛苦从未远离。”
“那为什么还愿意接受采访?”
“因为想通过我的经历,让更多的人知道网络暴力的危害。尤其想告诉大家,在网络上发言,请你慎重,因为你的每句话、每条评论都可能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且,网络也不是法律监管的空白地带,那些网络暴力的受害者,一定要相信法律,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用法律伸张正义……”
采访最后,记者问卢宁今后有什么打算,卢宁想了想,说她会做一名法律志愿者,想为网络法治建设做点事。
之后,卢宁把案子胜诉获赔的两万块钱捐给了青城市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用于妇女儿童的利益维权。董欣也将卢宁的诉讼代理费悉数捐出,还将卢宁的名字郑重加入了志愿者名单中。
秋去冬来。
卢宁卖掉了原住房,在远离市中心的新城区买了一套小二居。她把妞妞送进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民办小学,自己则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教育机构入职。她的收入比以前高了,时间也比以前宽裕了不少,关键是,她又成了学生们口中的卢老师。除了上班、陪伴妞妞,卢宁还利用空闲时间做起了自己的公众号——云游者之家。她将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写成文章分享给大家,也呼吁那些遭遇网络暴力或在网络里迷路的网友来公众号求助,因为她们有法律援助中心作依傍,可以尽最大力量为那些需要帮助的网友提供法律支援和道义救助。
节假日,卢宁会带着妞妞去法律援助中心做公益,给那些需要补习的孩子免费辅导功课。她不再害怕别人的议论,也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不时出现的流言和是非,她明白不管何时总会有不同的声音存在,她要做的不是竭力辩驳或一味逃避,而是正视自己和现实,做好当下该做的一切。
一天中午,卢宁正在小憩,意外接到了久不联络的校长的电话。校长告诉她,自己正在甘肃陇南做扶贫志愿者,那里条件艰苦,但孩子们特别渴望学习更多知识,他希望卢宁有空儿到陇南看看,顺便给孩子们上几节英语课,纠正下发音问题。最后,校长告诉她,他看见秦松了。在一次领取救援物资返程的路上,他看见秦松在路边卸车,车上是刚运回来的食品和衣物,秦松打着赤膊,干得特别卖力……
寒假一到,卢宁马上请了长假,带着妞妞直奔甘肃陇南。她找遍了陇南的每一所学校、每一个救助物资发放点,都没發现秦松的身影。有人告诉他,有个扬州老师曾在陇南最偏远的一家文化站里教过画画,最近去南方帮忙筹集物资了,年后就能回来。卢宁去了那家文化站,文化站的人说扬州老师不姓秦。卢宁拿出秦松的照片,文化站的人笑着说:“有点儿像,但扬州老师瘦,头发短,皮肤也没照片上那么白。”
卢宁相信那就是秦松。
年关将近,卢宁利用寒假给陇南高中的孩子们上了两周的英语补习课。重新站上讲台,重新被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追随求索,卢宁感慨万千又倍感欣慰。她给孩子们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承诺只要孩子们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找她。她还答应了校长,只要寒暑假有空,她都会来这边当志愿者,给孩子们免费上课。
除夕下午,卢宁把从集市上买回的一大包红气球充好气,蹬着梯子,一只只系到了学校门口的栏杆上。抬眼望去,阴霾的冬日天空下飘扬着一片鲜艳的红气球,太阳般灿烂夺目,将周遭的一切都衬托得温暖喜庆起来。
卢宁希望秦松能看到。
如果秦松看到,她希望秦松能跟着红气球,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春节已经到了。
春天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路上了。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李晓萌,女,山东青岛人。著有长篇小说多部,曾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晓萌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