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男人如果知道他在邹莉的心里引起了多少猜想,一定会惊诧不已,因为他长相普通,头发花白,身材臃肿,着装还算干净得体,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引起一个路人的注意。
他们每次相遇的时间大概是早晨的8点40分左右,他往南,邹莉往北,相遇的地点在环城公園和体育馆之间的那段约1千米的距离当中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第一次相遇是一个雨天,他撑着一把印有某个银行标志的长柄黑伞,低着头,目光被手中的书锁住,因而走得很慢。
这样一个平庸的男人之所以吸引邹莉的注意,是因为他总是拿着一本书。书基本每天都不一样,邹莉是从书封的颜色和书本的厚度去辨认的。这让邹莉想到女儿苏芫,苏芫也是爱读书的人,从小就会利用一切空闲时间读书,包括走路和上厕所,那时候邹莉很担心她会成为戴着厚眼镜片的书呆子。
这么久了,邹莉猜测男人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他要么在看书,要么神情专注地看着路的前方,目光深沉地思考着什么。行走在那条路上,是他身体记忆的潜意识行为。
他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作家?教师?还是只是单纯爱读书?不管怎样,在这个手机成为人们身体器官一部分的时代,他这样的行为,也可以说他这样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邹莉已经很久没读书了,她现在对外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热情,所以她想,如果她也像男人这样,在路途之中把自己丢在书本里,那么在她的思想得以放松的时候,那些见缝插针的难以名状的心脏处的钝痛,会不会减弱一些?就像她每天早晨出了地铁,踏上那段路程,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今天他会看什么书?书封是什么颜色?穿什么衣服?他们擦肩而过的时间会是精确到多少分多少秒?这些问题会占据邹莉的大脑十多分钟,让她顾不上想其他事儿,尤其是伤心的事儿。
有一次男人索性在公园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书,于是邹莉清楚地看到了那天他看的书是《荒原狼》。她很想上前去和他探讨一下每个人是否都是人性和狼性兼具,世界是不是本身就是现实和梦幻相交织的。她甚至构思好了搭讪的台词:你好,我也很喜欢黑塞的作品,尤其是这部。
一个周五的早晨,邹莉没有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和男人相遇,一颗小炸弹在她的想象力中爆炸,继而在她的内心撒下很多猜测的种子:他是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夜晚看书太久,睡过头了?或者出差了?或者换工作了,不再走这条路了?想到这里,邹莉突然感到后悔,后悔没有早一些和这个男人建立联系,如果从此就再也不见了,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损失,因为痛苦的生活当中,少了一些值得期待和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二
时间过去了一周,那个男人都没有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一段赋予了邹莉意义的路上。正因为如此,邹莉的内心才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必须得知道这个特立独行的不在乎别人眼光的男人,是谁。
或许是邹莉的执念太过于强烈,第八天,天空阴沉的8点36分,在公园边一个编号是176的路灯边,他们相遇了。这天行走的时候他没有看书,但腋下夹着一本书,薄薄的,黑色的封面,识别不出来是什么书。
邹莉发了一条信息给领导,请了一天病假,于是跟在他的身后开始了一段冒险刺激又期待万分的跟踪之旅。邹莉感觉体内还住着一个陌生的自己,毕竟为了满足好奇心去跟踪别人,这种过于疯狂的事情,与她的年纪以及一贯的处事风格极不相符。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犹豫,因为与这个男人的这种相遇,让她感觉犹如一艘船撞上了一座岛屿,有些宿命的感觉,一定会发生一些难以预料但又值得期待的事,不管是对船来说,还是对岛屿来说。如果有一件事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呢?邹莉想,这应该是她接下来需要解密的事情。邹莉想:有没有人像我猜测他一样猜测我,是什么事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呢?
邹莉不担心会被他发现,因为他根本不会回头看,即使回头看,也没关系:她也一样平庸,不会引起谁的注意。走完那段路,乘上地铁5号线,转1号线,再转2号线,最后,他在一个叫方塘的地方下了车。在地铁里的五十多分钟里,他也一直在看书,别人看他的目光中带着质疑和探寻。但那时候的他,在邹莉的眼中像是老电影里戴着礼帽撑着手杖的英国绅士。
快下车的时候,他将那本黑色的书装进包里,邹莉这才发现那本书叫《人是世上的大野鸡》。书名过于突兀,邹莉百度了一下,知道了小说讲述的是一家人为了移民,女儿用肉体换取当局的公章的故事,荒唐而又现实。9点55分,他的脚步终于引领着他们到达目的地——“文字药房”。
那是一个拥有两层小楼的书屋,或者说是小型图书馆也未尝不可。门外挂着小黑板,上边写着:
营业时间:10∶00—18∶00(全年无休)
如果中西医都治不了你的“病”,不妨进来找文字药剂师,抓一服文字服下。
这个地方邹莉没有来过,已经是市郊,一个刚规划的公园,围绕着一个叫方塘的小湖泊。周边很空旷,但绿化做得很好。不远处有小土坡起伏的草地,土坡上有一棵孤单的大树。靠近路边,开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更远处是生长到一半的高楼骨架,巨型的起重机伸长了手臂,正指着“文字药房”。
邹莉一度怀疑这是个梦境,不管是她跟踪他的行为,还是这个叫“文字药房”的书屋。
她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几年更是常常被梦魇缠绕。
昨夜,她梦见15岁的苏芫去理发店剪头发,但4天了都没有回来。她去理发店寻找,几番打听才知道苏芫在理发店和一个叫阿飞的黄毛起了争执(原因是阿飞嫌理发20元太贵,苏芫为理发店打抱不平),苏芫的失踪很大可能与这个阿飞有关。她焦急地报警,将存有理发店监控录像的U盘递给警察。警察责备她,怎么能让一个还差几天才15岁的孩子一个人去理发店。那些警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消防员,而且接到通知,有一个工厂发生火灾,大家忙着出警,没有人再搭理邹莉。邹莉在梦里急得大哭,捶胸顿足地骂自己,为什么让苏芫一个人去。但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于是她想,这可能是梦,如果这是梦就好了。这样想着,潜意识就努力让自己醒来,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看了下手机,时间为凌晨1点24分,苏芫没有失踪,这真的是个梦。
但是,从梦中醒来却让她更加痛苦,因为现实比梦境更残酷,她的苏芫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三
花瓶里的一朵玫瑰凋谢了,一片花瓣掉落下来,邹莉捡起它,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它像撕纸那样撕碎,然后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有清香却很苦涩,但她还是将它咽下去了。
玫瑰是從哪里来的?邹莉在心中问自己。然后任由思绪飘移——
同事送的生日礼物。
她不喜欢玫瑰。
喜欢郁金香和小雏菊。
苏芫还没去北京工作前,母亲节、生日、三八妇女节,都会买花送给自己。
苏芫的生日快到了,是否该去北京看她?
生苏芫的那天,她肚子疼了一夜。
出生后的苏芫很瘦小,才5斤不到。
一个亲戚说,孩子体质很虚弱,不好养活,最好认一双干爸干妈。
她和老苏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知识分子,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补充营养就好。
结果呢?如果当时听了亲戚的建议,苏芫的命运轨迹会不会被改写?
我是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的?邹莉的目光再次回到玫瑰上。她时常会这样,思考任何一个问题,最终都会回到苏芫身上。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于是进行回溯:是由什么引起的?但往往那个源头,都是毫不相关的,或许是一条虫子,或许是一道菜,或许是一杯水,或许是一句话,或许是那时的天气。
正在吃饭的老苏看着邹莉的行为,突然僵住了,然后放下碗筷,左手覆盖在邹莉的右手上,轻轻地拍了拍。邹莉在最细微的事情和最重大的事情上都很信任老苏,这个安慰的动作让她感觉温暖,像他掌心的温度。
“五一我们要不要来个短途旅行,邀上几个老朋友。”老苏问。
“单位现在很忙。”邹莉说。
“上次你不是说单位准备清理返聘人员吗?不如在这之前辞职好了。”
“你知道我之所以又上班不是为了那一点儿工资的。”
老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边收拾碗筷边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老苏洗好碗筷后,想和邹莉聊聊,如果她不想去旅游的话,他准备带她去看个心理咨询师,他已经事先沟通过了,那个心理咨询师让他带邹莉先去做一个评估。但他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邹莉已经将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了。老苏站在门口,看着门上日式半帘右下方用楷体写的“芫花半落,松风晚清”愣怔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叩了几下门。
门里毫无反应。
邹莉不想起身,因为开门不仅仅是开门,还意味着有交谈,还有倾听或者诉说,都是她现在惧怕的事情。她正在那张书桌前,强迫自己读一本叫《女孩们》的书,但仅仅是那个封面上橙红色的女孩的脸,以及腰封上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身为女孩,就会妨碍你相信自己”就让她的心疼痛不已。她翻开一页,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却无法连贯成什么。她盯着那些汉字,发现那些汉字从书页上不停地溜走。她快速地将书插进书架中,闭上了眼睛。
邹莉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且置身于那个“文字药房”,那个男人正在将一些水果根据色彩和形状搭配成具有一定美学效果的艺术品,然后端着那个有点儿像古董的果盘放在邹莉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又像变魔术一样递给了她一本书——《小王子》,然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请慢用。”他的声音有点儿像阳光下睡饱后醒来的猫的咕噜声。
邹莉疑惑地问:“指水果还是书?”问出后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穿过树林的风,和男人的截然相反。
男人笑笑,没有回答。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邹莉问。
男人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说:“我们不是每天早晨都相遇吗?”
“你居然知道?”
“当然,第一次是2020年7月27日早晨的8点39分,天气很好,在公园前编号为176的路灯下,当时有一片梧桐树叶正好掉在你肩膀上,你还拿在手上将它带走了。”男人微笑着,显得胸有成竹。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我们第一次遇见不是下雨天吗?”邹莉有些疑惑。
“不是,在那个下雨天之前,你消失了差不多两个月。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吗?因为你差不多瘦了一圈,白头发也更多了。”男人此刻的声音很温柔,像丝绸拂过脸庞。
邹莉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又觉得自己置身水下,让她觉得呼吸困难。那两个月对她来说,就是人间地狱。此刻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是怎么从那地狱里走出来的……不对,她现在仍被困于地狱,且永远无法逃脱。
邹莉揪住自己的领口,想要从这种窒息感中解脱出来。手触摸到脖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仍然是在梦中,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真正清醒之后,邹莉仔细回忆着这个梦中梦。
她服下一片安定后,感觉到那些药物通过食道向她全身的血管蔓延,她甚至看到了那个过程,像电视里的药物广告,她轻轻地躺到那张单人床上。
四
顾修宇在群里发了一个子晗在床上读故事书的小视频,又说:“爸、妈,快看看你们的外孙女可爱吧?真的太爱看书了。”
邹莉捕捉到视频中一闪而过的床上方挂着的那幅顾修宇与苏芫的结婚照,心脏像被利器狠戳了一下,脑海中关于苏芫的各种影像在爆炸。
老苏回复了顾修宇:“又是一个小学霸,这孩子结合了你和苏芫的优点。”
顾修宇说:“爸、妈,暑假我带子晗回来看你们。”
老苏发了一个动态小人儿拍手叫好的图片,又说:“那我提前准备好吃的,热烈欢迎子晗回家!”
这句话让邹莉想起以前苏芫从北京回来前,老苏也会说:“我明天就去把菜市场搬回来,热烈欢迎闺女回家!”
老苏后来还是对邹莉说了去看心理咨询师的事儿。朋友说那个心理咨询师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论小时收费,他的方式很独特,具体去看就知道了。但是邹莉拒绝了。她拒绝看医生,是因为潜意识里,她在告诉自己,如果痛失女儿后,需要靠心理疏导来减轻痛苦,甚至走出来,那么对已逝的女儿来说,就是一种背叛,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她要痛着,真切地感受着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以示她从未忘记。
在没有跟踪那个男人的情况下,邹莉又去了一次“文字药房”。上一次去,她只在书屋里待了10分钟,就被领导叫回去了,她没有和那个男人说话,当时他正在和另外两个员工一起打扫店里的卫生,整理书籍。邹莉进去的时候,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表示欢迎。
这次到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男人正坐在吧台里认真看书。两个女员工在一处书架边小声地商讨着什么。书屋靠窗的圆形小书桌旁,两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初中生面对面认真地看着两本相同的书。门口的童书区,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四五岁的孩子正在挑选书目,孩子声调稍微高了一些,母亲忙不迭地食指压唇,发出轻轻的“嘘”声。
邹莉在童书区找到了一本绘本版的《小王子》,薄薄的一本,装帧精美,封面上是一个戴着围巾的小男孩儿站在地球上的背影。邹莉沉浸在那色彩鲜明的绘本中,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
后来她看到靠近吧台的一方淡绿色的背景墙上,有手写的本店规则:
1.本店所有书目免费借阅一个月。(如果你一个月还没能服用完一本书,说明这本书对你来说有副作用,请尽早停药,如有不良反应,也请尽快咨询文字药剂师。)
2.本店所有书目只出售给对的人。(如果你只是想买回它,装点你的书橱,让看到它的人称赞你的品位,那么很抱歉,本店拒售。)
3.本店欢迎您捐赠旧书。(看清楚了,是旧书,被阅读过的书,才有意义。书是中药材而不是西药片,仅仅是老了一点儿,不代表它就不能服用了。)
4.本店欢迎真正爱书的志愿者。(你只需要在固定的时间,来给一些旧书消毒、分类。不要认为你的工作是在照顾书,你是在照顾人。)
5.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一本书的年龄达到而立之年,一定把它解救出来,哪怕赎金超出你的预期。如果你觉得它对你毫无用处,请拿到本店换取你需要的书或者钱。
6.世上90%的问题,都能靠阅读解决,那些不被定义为病痛,不会被医生诊断出来的困扰,也是。
真是一个不一样的书店,哦,不对,真是一个不一样的人。邹莉对这个发现感到很满意。她走到了柜台前,询问怎么办借书证。
男人打量了一下邹莉,拿出一张登记表,让邹莉填写个人信息。只是那登记表也和墙上的规则一样,非常独特,因为它除了姓名、性别、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以外,还有三栏必填的提问,却不是诸如“年阅读量是多少?你最喜欢哪本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这样的问题,而是:现在最困扰你的是什么?你是怎么发现这个书店的?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邹莉犹豫了一小会儿。
男人说:“只有问诊清楚了,我才能对症下药。”
“借书有限制吗?”
“当然,有些书适合全国人读,甚至全世界,有些书适合一百个人读,有的书,可能只适合一个人读。”
“如果我并不想治愈呢?”
“但您是第二次来,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您的这句话不成立吗?”
最终,邹莉还是颤抖着手,在问题一的栏框里写下“永远失去女儿”,在问题二的栏框里写下“跟着感觉来的”,在问题三的栏框里写下“写诗(曾经)”。
五
一日春风一日绿,那条被赋予意义的路上,梧桐树的叶片慢慢浓郁起来,蔷薇花开得热烈,洁白的槐花瓣飞雪一样往下落,路边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早就不引人注意地长起来了。
邹莉拿着那本叫《疗愈失亲之痛》的书,注视着前方,等待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从视线末端慢慢靠近。这本是那天办了借书证之后,男人推荐给她的。她认真地将它读完了。书中没有宗教安慰,没有心理安慰疗法,更没有道德说教,作者和邹莉一样,失去了女儿,然后用365篇简洁优美的文字,去描绘自己的心路历程——深陷痛苦到接受无常,再到怀揣着有关女儿的美好记忆继续前行。
那天填写完借书证信息的时候,男人就对邹莉说,可以试着再写诗,把思念、痛苦都化成文字,为自己的情绪增加一个宣泄口。但邹莉没有应允,是因为她觉得,文字是无法具象她心中那些感受的,而写的过程无疑又是一次次自我凌迟。
“文字药房”里的每一本书,是不是男人都读过呢?鄒莉想,一定是的,不然他怎么能够给“患者”开出合适的“药方”呢?假如开错了“药”,即使毒不死人,有些人肯定也会耐不住药性,从而引发并发症,甚至留下后遗症。
昨晚邹莉读到很晚,但是她现在却一点儿也不困,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书看完后,她靠在床上,心中充满了陌生的宁静感。自从苏芫去世后,关于内心的宁静,若想再次得到它,邹莉觉得自己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它了。
这个早晨男人没有出现,邹莉沿着人行道上的盲道慢慢行走,猜测着他没有出现的原因,也开始构思再见面时,她想要探知的一些事,比如他叫什么,为什么要在路上看书,为什么要开那样一个绝无仅有的书店。
路过少年宫幼儿园的时候,邹莉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和一个小女孩儿在挥手作别。小女孩儿背着粉色的卡通猫小书包,一颠一颠地跑向园内。年轻妈妈站在门口,温柔地目送,直到那个小身影消失不见,她才转身,走了两步又回了一次头。
恍惚之中,邹莉觉得那个小女孩儿就是苏芫,又觉得这个年轻妈妈是苏芫,心里翻涌起一股悲伤。于是关于苏芫的音容又浮上心头:她出生时候的样子;她喊邹莉妈妈时拖长的尾音和撒娇的样子;她结婚时候的样子;她生子晗时的样子;病魔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的样子;她撒手人寰时那空洞的大眼睛渐渐失去光泽,身体慢慢变冷的样子……
她永远失去了女儿,而子晗,也永远失去了妈妈。邹莉心疼外孙女,那么可爱,不谙世事的小人儿,还没有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却被迫接受死亡带走她的妈妈。苏芫去世后躺在水晶棺中的时候,她还围绕着水晶棺,一脸天真地问邹莉:“外婆,妈妈怎么睡这么久?”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她又将这突然涌现的悲痛转嫁给了那个男人。如果他今天出现了,邹莉可能就忽略掉这对母女,也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回忆了。
她又翻开了手中的《疗愈失亲之痛》,很快,她的思绪就被文字牵引到书中去了。当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书本是她目前找到的第一个足以吸收她悲伤的东西。
再次去“文字药房”,邹莉带去了十几本书,都是苏芫读过的书——《叶芝诗集》《沙与沫》《在我坟上起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她想,这些书放在男人那里,终有一日会成为谁的解药,那么对于这些书来说,对于苏芫来说,都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刚踏进“文字药房”,邹莉就看到了坐在玻璃窗边的老苏正和男人在交谈,很熟络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邹莉问。
老苏回头,惊讶地看着邹莉:“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不来看吗?”
邹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老苏口中所说的心理咨询师就是这个男人。男人面色平静地看着邹莉,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然后慢悠悠地开口,语调像极了那天在她梦中的样子:“看完了?来复诊?”
邹莉坐到老苏身旁:“嗯,看完了。”并将书从包中拿出。
老苏拿过书,注视着书名,好一会儿没挪开目光。男人这时候将书抽了出去,站起身来,一边翻动着书,一边说:“你的症状和她的不一样,药方也不一样。”
这句话敲醒了邹莉。并不是只有她才需要被治愈,看上去坚强的老苏也是。邹莉从前是个文学青年,喜欢写诗,大学的时候还在文学社团担任过副社长,后来也参加过诗社。即使后来因为工作、生活和家庭搁笔,她也保持着一个诗人的敏感以及敏锐的洞察力和观察力。她对外界所有的一切的感受力都格外深刻,尤其是伤痛。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养宠物的原因,她非常爱狗,但她害怕它们丢失或死亡,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种痛苦。苏芫生病的时候,让顾修宇去给邹莉买一条狗,邹莉拒绝了,尤其是懂得了苏芫的用意,她怎么可能会接受?那不就是变相承认,即将失去唯一的女儿苏芫?
苏芫生病后,邹莉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但老苏一直都很冷静。那两年,他一直在为苏芫高昂的医药费奔波,似乎无暇停下来伤心。同样是失去女儿,她一直以为她比老苏更伤心,因为她的感受力。现在细究一下,邹莉明白了老苏的伤心难过并不比她少,因为他比邹莉更疼爱苏芫,用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女儿奴。苏芫读书的时候成绩下降,或者犯了什么小错误,邹莉就喜欢唠叨她,责备她,而老苏那时候就会制止邹莉,甚至责怪邹莉话太多,小题大做。他曾经说过,一个男人,疼爱老婆和孩子,是一种美好的品质。现在想想,他只是不轻易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结婚三十八年了,邹莉只见过他哭过一次,就是在苏芫的遗体即将火化的那一刻。
邹莉看着老苏,心里涌上一股酸涩。这股酸涩的来源是她忽略了老苏的感受。她牵起老苏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老苏显然是感受到了,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邹莉的背。
男人走到一处书架前停下来,看着那些书若有所思。最后,他缓缓地抽出一本书,又抽出另一本书,折返到他们跟前,递给老苏的一本叫《生命中的诸多告别》,递给邹莉的那本叫《悲伤的力量》。她对邹莉说:“这一本看完了可以给他看。”
“谢谢。”邹莉抚了抚书封,这本书很旧了,也说明被很多个和邹莉经历相似的人阅读过。邹莉想象着那些人是失去了谁,父母?爱人?孩子?朋友?应该都有吧?在那一刻,她感到些许安慰,因为她不孤独,但又有些难受,因为那么多人和她一样,遭受过丧失亲人之痛。
“您怎么想起来开这样一个书店的,很难支撑下去吧?毕竟收益很少。”邹莉看着男人,又环顾了一下书店说。这时候她才发现,书店里除了书柜是统一的,桌椅板凳,以及角落里的小沙发,都是形色各异,完全不配套,好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东西。但莫名的,书店里的氛围给人很温馨的感觉,有点儿家的意味,与大型书店或图书馆刻意的文艺范或者古板的商业气息截然不同。在这里,完全没有拘谨的感觉,这大概也便于“患者”向男人敞开心扉,从而得到最好的“治疗”。
邹莉的问题,男人并没有回答,正好有一个女孩儿满面憔悴地进来,有些无措,男人也就借故离开了。
他走后,老苏说:“介绍他给我的朋友说,他至今是单身,有可能年轻的时候受过情伤,以前是某个大医院的心理医生,不知道因为什么辞职了。”
邹莉心里想,是呀,一定是经历过什么的。在我们看不到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各种各样的伤痕。扭头看看,男人和那个女孩儿在轻声交谈。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走过来,给老苏和邹莉的纸杯里续了水。
“给她开了什么‘药方’”?邹莉问。
“《失眠癥漫记》”。
“她失眠吗?”
“不是,失恋。”
六
男人带着邹莉去了吧台后的一个小隔间,看着小隔间的布局和色调,邹莉才有意识地将他和心理咨询师的身份联系到一起——有淡淡的檀香味溜进鼻腔,暖黄的灯光,米黄色的窗帘,墙纸也是,一个小小的几何形茶几,两把小碎花的布艺椅子,茶几上水墨绿的细颈花瓶里有三朵半开的淡绿色的洋桔梗。
男人为邹莉拖开了椅子。
邹莉刚接触到椅子,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男人将邹莉带来的那些书简略翻过之后,目光停留在书上,幽幽地说:“非常感谢。可以看出,她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能和我说说她的故事吗?”
邹莉没想到男人会提出这个要求,她不确定男人是以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身份单纯地想知道这些书原主人的故事,还是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想去解开她心中那个最死的结。虽然这两个身份之间,并没有明显界限,甚至无法分界。
但邹莉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苏芫去世大半年了,邹莉太需要找一个人倾诉,但身边的亲戚朋友,不适合当作倾诉对象,他们对于邹莉的痛苦都无法感同身受,甚至那些同情掺杂了多少水分,也不得而知。老苏也不适合,苏芫去世后他们默契地很少提到她,生怕轻轻一触碰心中的伤口就鲜血淋漓。
苏芫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北京有一份很令人羡慕的工作;和研究生同学结婚,在北京买了房,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夫妻恩爱,家庭幸福美满。但三年前,因为腰痛难耐而入院检查,检查后只知道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引起的,但辗转了多个医院,都查不出病灶。待查出来是肺腺癌,已是三个多月后,根本无法手术。于是开始了痛苦而绝望的抗癌生涯,各种检查和治疗,服用几万元一瓶的进口靶向药,最终都没能留住这个35岁的年轻生命。她在治疗期间,无论多痛苦,一直积极面对,从未见她哭过,反而常常安慰邹莉。
“你知道吗?她有一次对我女婿说,她走后,一定要他为我孙女再找个好的后妈。我女婿发誓说他这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子,他不会再娶,会一个人好好把孩子养大。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有神,把我的生命延续给她;我的孩子,她真的是太可怜了……她离去前的一天,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说,下辈子,她还来做我的女儿,但一定会陪我一辈子……”
男人只是听着,任由邹莉在这温馨的空间里,将苏芫的形象立体化,呈现在他的面前。
邹莉哽咽着,小茶几上一小堆被泪水浸湿的面巾纸,见证了她的悲伤。渐渐平静下来的邹莉看着男人的眼睛,问:“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我真的觉得我的心碎成了无数片,这辈子都无法复原了。”
“如果我有能力,将你的这些痛苦的记忆删除掉,你愿意吗?”男人平静地问,又补了一句,“现在不要回答,下次来再告诉我。”
这个男人会不会真的不是寻常人呢?他能删除记忆?像神那样?走出那个小小的房间前,邹莉才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字,用隶书写的——渡人亦自渡。
其实,邹莉在踏出房间后,就已经知道了内心深处的答案。是啊,为什么要删除呢?不管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那些都是将她和苏芫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证明,即使那些已经成为过去,但只要她好好地保存着那些记忆,时间的一维性就无法限制她。
男人又邀请老苏进去聊聊,老苏进去之前竟有些不好意思,看邹莉的眼神有些躲闪。邹莉笑着对他说:“去吧,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心理咨询师。”
她想,等顾修宇暑假回来,一定也要带他来这里。虽然她很感激顾修宇那么爱苏芫,但爱本身,不该那么痛苦,他还年轻,子晗还小,他们家需要一个女主人。
等老苏的空当,邹莉将书店内的书大致地浏览了一遍。这里的书的分类和其他书店、图书馆不同,并非按古代、现代,国家,或者新旧进行区分,而是按内在的“药性”区分,比如“悲剧结局,以毒攻毒”区,比如“结局圆满,不需要思考”区,比如“童话故事,更适合成人”区。又比如邹莉看完的那本《疗愈失亲之痛》,就放在“生命无常,但爱常在”的区域,标识牌是一块木板,上面的字迹是开朗的明黄色。同在这个区域的书还有《另一种选择》《次第花开》《十分钟冥想》《安慰之光》《骨灰祭》等。都是疗愈丧失之痛的书,即使不翻开,邹莉也知道。
七
读了男人推荐给她的12本书,和男人深度交谈5次后,邹莉就没有再在那条路上遇见男人了。邹莉想,这一切会不会仍然是她的幻觉,像她经常做的梦一样。但枕边的书以及老苏都让她清醒,这不是梦。
晚上,邹莉和老苏一起躺在床上,翻看着相册,相册里的照片见证了苏芫的成长过程。老苏慢慢地翻着,回忆着和那些照片有关的背景故事。邹莉附和着,补充着她对于那些照片的记忆,将往事复原。看着苏芫10岁生日时那张满脸蛋糕奶油大哭的照片,两人在重温当时的情景的时候,久违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意识到自己和老苏在笑的时候,邹莉的心里有一种轻盈的感觉,感觉压在她心头的那块石头,不经意间被谁搬走了。
邹莉突然想到一句话,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中看到的了(或许是男人开的药方里的):“我们每个人都保存了时间,保存了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旧时的模样。”说得多好,她几乎要为这句话贡献眼泪。
邹莉又做梦了,起先是一座暗黑的森林,布满荆棘,树木都是黑色的,树干树枝形状扭曲,不见一片绿叶,更别说花朵。苏芫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件白裙子是邹莉给她买的,款式简洁但剪裁特别合体。苏芫光着脚穿行在森林中,邹莉在她身后大声地呼喊,但声音却在冲出口那一刻风化了:不要往前了,太危险!但苏芫完全没有听见,一直走,没有回头。突然又下起雪,邹莉心里很焦急,但她无论怎么用尽全力呼喊,都是无声的,苏芫也就没有回头。邹莉在后面追,却感觉双腿被地下的魔爪拽住了,怎么也跑不快。过了好久,邹莉看见苏芫前方的森林之中,有耀眼的金色光芒穿透过来,照在她身上,像极了一个刚下凡的仙女。邹莉没再呼喊,跟在苏芫身后,到达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有清澈的溪流,有悠闲吃草的牛羊,还有一个很逼真、很好看的稻草人。这时,苏芫转过身来,笑容很甜美,露出好看的酒窝。她的怀中抱着一只小狗,将它递给邹莉,温柔地说:“妈,好好照顾它哦,我会回来检查的。”邹莉接过小狗,注视着小狗的眼睛,摸了摸它柔软的身体,答道:“好的,闺女。”
睡梦中,之前气息不稳、面容纠结的邹莉此刻慢慢平静下来。在她的枕边,放着那本睡前刚读完的《知死方生》。
邹莉不知道,此时老苏的梦中也出现了苏芫,他正和小时候的苏芫在草地上放风筝,风筝是条大鱼,飞得很高,苏芫在草地上奔跑,拍着手大叫:“老爸真棒!”后来,他又梦到在苏芫的病床前和她告别。苏芫坐起来抱着他说:“老爸,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我妈哦,那些工程就不要再接了,还有,你不要再贪烟酒了,浓茶也是。”老苏忙不迭地点头,笑着拍了拍苏芫的后背。现实中,老苏并没有来得及见苏芫最后一面。苏芫走的那天,他还在新疆。作为教师退休的他,为了苏芫高昂的医药费,和朋友合伙在新疆承包小工程。得知苏芫病危,他慌忙往回赶,但还是没来得及。
第一次在那个小房间里,老蘇就流着泪,向男人说出了他的一生之痛。他说,他无法原谅自己,他常常想象着苏芫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而他不在身边,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男人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场告别,告别的形式有很多种,而有些告别,是不需要面对面说出来的,就像并非人与人之间才能做朋友,也并非需要见过面才能当朋友。有些良师益友甚至不存在,比如我们和那些书之间。你在心里完成过那场仪式,就够了。”
邹莉和老苏将上百本苏芫曾经看过的书送去了“文字药房”,并把“不愿删除”这个答案告诉了男人。他显得很平静,又像那次一样,一副先知的模样。邹莉想:所有人都不会愿意删除记忆吧?
邹莉再次看着那幅“渡人亦自渡”的隶书,问男人:“您自渡了吗?”
“您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男人也将视线挪到墙上,看着那幅字。
邹莉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唐突,随即转移话题:“第一次见面就想问您的,为什么会开这样一个书店呢?说真的,这太神奇了,我常常怀疑您和这个书店,是存在于我的梦境中。我想,像您这个书店,应该前无古人吧?”
男人说了句“稍等”就出去了,少顷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将它推到邹莉的面前。还没等邹莉发出疑问,男人就说:“但理念来源于它。”
邹莉拿起这本叫《小小巴黎书店》的书,问:“它讲了什么故事?”
“一个男人,受过一段情伤,独自守着一个水上书船,自称‘文学药剂师’。他以书为药,相信只有文学能治愈人心。可是21年后,他才发现,当初的恋人离去,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得了绝症,所以他带着一船书,从巴黎前往普罗旺斯。”男人说完,面色深沉,眼中没有泪,但邹莉感受到了悲伤。
“感谢您将书中的理想现实化。”邹莉很真诚地说。她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是不是像老苏所说的那样,男人也和书中的那个巴黎男人一样,受过情伤,所以他才要自渡?但是她不想问了,因为这不重要,就像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男人姓甚名谁,但这不影响她对这个男人的敬仰和感谢。
当询问治疗费用的时候,男人却说:“你们的伤痛虽深,但由于对于“药”的吸收比一般人都要好,我的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在你们的治疗当中并没有起到大的作用,所以就不收费了。”男人最后又说,“当然,欢迎你们日后继续捐赠旧书。”
邹莉说:“会的。而且我希望能加入志愿者队伍。”
“非常欢迎。”男人伸出手,邹莉也伸手握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但邹莉从他的掌心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另外,我听您的,试着再次拾起写诗的笔,我想为女儿写一本诗集。”邹莉腼腆地笑了笑,像一个青涩的文学青年。
“很好呀,等诗集出来,在这里开一个发布会,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分享一下您的经历。”
“好。”邹莉回答得很干脆。
邹莉在书店又逗留了很久,她刻意地去寻找上次带来的苏芫的那些书,发现它们都被编了号,贴了条码,融入那些和它们气息相同的书中了。她拿出那本《沙与沫》,摸了摸扉页上苏芫用蝇头小楷写的“苏芫2001年购”,字迹和书页上时间的痕迹,模糊而又清晰。
她坐在书店一角的软凳上,开始阅读这本书。她和女儿虽然阴阳两隔,却纸上相逢。她们的目光,都温柔地抚摸过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字。她闻了闻那本书的味道,酸涩但又幸福的泪水涌了上来。她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好像苏芫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透过这些她曾经阅读过的文字回到人間。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她回头看了看,在雨雾中,“文字药房”遗世独立,若隐若现,仿佛虚幻。
责任编辑韩新枝刘升盈
【作者简介】夏群,1984年生,安徽庐江人,前后在《雨花》《四川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当代人》《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等一百余万字。现供职于《安徽文学》杂志社。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夏群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