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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4期 > 〖中篇故事〗隐武者(下)

〖中篇故事〗隐武者(下)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7 16:20:42

【前情提要】距成都不远的刘安镇,在清末繁华一时,被称为“小成都”。刘府为此地首富。刘大老爷的独子刘元雨因天生文弱,便决心习武,但是几年下来武艺平平。经周总管家指点,他在镇上结识了开锅盔店的独臂掌柜何道根及其子何小一。何家的祖辈是成都府东门的刽子手,何小一习得祖传绝技“迎风斩”,并凭此绝技击败了在刘府门前挑衅的两个壮汉。但是,更大的凶险悄然逼近了刘府,毫无察觉的刘元雨亦性命堪忧。这一天,一个叫张山的汉子出了刘府,找到了何小一……

第五卷喜相逢

一、槐下晌午

1

三姨太的丧事办完,牛姑娘还来刘府送过几次鱼,但放到厨房就走了。等元雨赶到,只看见鱼在石缸中嬉游,人已没了影子。他晓得,她是去了锅盔铺。

元雨怏怏的。看书、练拳,均恹恹无心。就信步走到总管家周槐寿的屋里去,他正在打算盘,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还有一碟油酥花生米、一壶酒。空气中飘浮着酒味和霉味,让人略有点儿晕头。

周总管家吃了一惊,元雨却坐下来,拿起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啧啧地说:“还是酒好。”

周总管家笑笑。“少爷青春正好,为啥总蹙眉?让刘九带你骑马去乡下散心吧,佃户家的土鸡熬汤味道鲜,掐点儿刚上新的菜煮米汤,也是好喝的。还有,村里的姑娘、媳妇都红彤彤好看,野味十足,少爷有心情,跟她们乐一乐,也是可以的嘛。我这阴黢黢的地方,还不是你该来的啊。”

元雨想吼一声:“我没心情!”然而,只默然坐一会儿,走了。

他转悠一圈儿,去了妹妹元菁的院子。

院中置了一只铁炉,正在焚叶。

炉顶的矮烟囱,冒出一柱淡青的烟雾。元菁督着春红,用竹扫帚把落叶扫拢来,在炉脚聚成小尖堆,一把把投进炉子里。

元雨笑道:“黛玉葬花,元菁焚葉,都是闲得风雅。好在没有焚诗。”

元菁说:“哪有诗好焚?十五岁之后,我再没写过诗。”

“为啥呢?”

“心里没诗,咋个写得出。”

春红突然大嚷:“小姐写了的。那次去成都,逛了小关庙,她嘴里就叽叽咕咕个没完。回到大小姐家里,借了笔,一口气抄了下来。”

元菁脸一红。“胡说,哪有这事。”

春红飞快地跑回屋子,又飞快地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两张纸。“这不是?”

元雨凑过去看,元菁一把抓了过来,揉成一团,抛进了炉子。砰地一响,火苗上蹿了半尺。

春红眼睛都气红了。“小姐也太任性了!”

“呸!我也没见过这么任性的丫鬟。索性,把你赏给少爷做妾吧,他打起人来,比我下得了手。”

春红瞟了眼元雨,却扑哧笑了。“下人都夸大老爷是刘善人,少爷是小善人,他咋个舍得打我呢?”

元菁也瞟了眼元雨。然而他望着炉子,一副呆相,像啥也没听到,眼里是灰灰的。她就拍了他一下。“哥,我去跟伯伯说,把陶家小姐早些迎进门,你也过得欢喜些。”

“陶家小姐?”元雨一脸的懵懂。

“就是自贡盐商陶老先生的女儿,我嫂子。”

“哦,还早嘛……”元雨呼出一口气,“我过得很欢喜。”

元菁不说话,抓了把枯叶扔进炉子。

“听我妈妈说过,二姨太是先于大太太进的门,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元雨问。

“我也不晓得。不过,贾宝玉先有了花袭人,再喜欢上林妹妹,最后娶了宝姐姐……终究是输了个精光。哥哥为啥问这个?”元菁不解。

“问问而已……”元雨支吾着,转身又走了。

2

元雨磨蹭回自己的院子,却坐不安生。

距放午炮还有半个时辰,时间多得磨皮擦痒。他又起身,转悠着,出了院子,出了见山楼下的刘府正门,过吊桥,进了镇街。

冷场,秋意中飘着冷色的闲。他很想去锅盔店会小一。有一阵没去过了,就像已隔了好久,也有了说不出口的隔膜和生疏。

就这么走着,踌躇着,举头一看,已到了斜江茶铺的门口。笑面曹站在屋檐下对他拱手打招呼。“少爷稀客。新从杭州进了龙井,进来喝一杯嘛。”

他还在迟疑,店堂里闪过曹太太翠绿的袍影。他一抬脚就进去了。

曹太太的袍子翠绿,抹过菜油的头发乌黑发亮,扎了红发带,脸蛋儿还像蒙了粉的白杏儿,杏眼水汪汪的。她盯着元雨上下看,柔声说:“少爷是先吃饭,还是先吃烟?”

元雨被她看得有点儿气紧,也没听明白,就说:“随你嘛。”

“随我?”

“嗯。”

她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小门。里边倒还宽敞,有牌桌、茶几、立柜、躺柜。一张大烟榻,席子磨出了褐黄的包浆。床头柜上,摆了全套的烟具。还有一扇撑开的格子花窗,外边是几株慈竹。

小丫鬟送进来一杯龙井,闻着很是清香。元雨喝了一口,烫得噗地就吐了。小丫鬟吓呆了,曹太太摆手让她走,又把茶端到嘴边,替他嘘嘘吹着。

一把带鞘的柳叶刀,斜靠着烟榻。元雨一眼认出,是刘九的刀。

刘九有两把刀,分别是大老爷、二大老爷赠送的。一把单刀,刀鞘上刻了“忠”,一把柳叶刀,刀鞘上刻了“勇”,以嘉奖他忠勇双全侍奉于刘府。刘九平日随身带的是单刀。

“这屋是刘九的?”元雨问。

“倒也不是。不过,九哥常来。”曹太太把刀抱到立柜的旮旯儿里,把门闩上,挨过来握住了元雨的手。她的手滑腻得让元雨一阵难过。

她把他领到烟榻边,让他躺上去,为他把鞋解下来,还顺手在他的脚上揉了揉。

烟榻上有两个枕头。但她只是坐下来,俯下身子去操弄烟具。她的胸脯擦着他的胸脯,嘴唇上血红的胭脂,像要滴到他嘴里。

“少爷还没有吃过烟的吧?我给少爷吃头一口。”

他下边硬得发痛。

见山楼上,午炮轰地一响!他神经质地一抖,撑了起来。

“咋个了,少爷?”

“我……改个时辰再来吧。”

笑面曹还捧着一碗茶坐在门口,招呼过路的熟人。见到元雨匆匆出来,吃了一惊。“少爷,这么快就吃完了?”

元雨已清醒了过来,声音也淡定了许多。“这一口留在这儿,总归是要来吃的。”

“请代我们多给大老爷请安,谢他老人家的恩德,能在他下巴下捡点儿汤汤水水吃,我们一辈子都够了。”笑面曹说着,满脸的皱纹、白发、白胡子、鼻毛,还有一嘴的黄牙巴,都笑得在哆嗦。

元雨有点儿恶心,没搭理,径直跨出了茶铺。

3

古槐下,小一正在抹桌子,摆碗筷。

元雨走拢去,念道:“一副、两副、三副,小掌柜,还少我一副啊。”

小一转身看见他,没有说话,只是笑。

何道根端出一大盘切好的锅盔,乐呵呵道:“刘少稀客,好久没来过了。小一欺负你?说给我听,让他跪两炷香。”

元雨也笑道:“有人欺负我,倒不是小一。”

“哦?”何道根露出惊讶。

正说着,黑姐出来了。一共出来了三趟,一趟是端一盆鲤鱼烧豆腐,一趟是端炝炒莲花白,一趟是端了个土巴碗,上边还倒扣了一只碗。

“吃嘛、吃嘛。”她招呼着元雨,似乎他是常来蹭吃喝的邻居。她的浓发绾了一个大髻,中间穿了根闪闪发光的钢针,而鬓角、脖子上都是汗,嘴角漾着笑,已很有几分主妇的样子。

小一把倒扣的碗揭开,是炒得焦黑的胡豆。黑姐舀了一调羹到元雨的碗里,劝道:“这是牛祖祖教我的,贱,好吃,禁得饿。”

元雨摇头。“我怕硬。”

黑姐用筷子敲他的碗边边。“吃一颗再说。”

元雨就吃了一颗。牙齿刚咬上,胡豆就碎成了粉,粉里饱含着酸甜的汁水,还混着辛、辣和微苦,流淌在嘴里,说不出的安逸。他把碗里的都吃了。“胡豆咋这么好吃呢?”

小一说:“你想想茄鲞就明白了,胡豆不只是胡豆。”

元雨还是不明白。黑姐说:“啥子茄鲞?要用脑壳想。先要把酱油、盐巴、醋、胡豆瓣、熟油海椒、红糖、姜、葱、蒜搅匀了,切成小颗颗,盛在碗底底。再把胡豆放铁锅头狠是炒,炒得见黑了,铲进碗,掺满放冷的老鹰茶,哗啦一声响!再赶快拿碗扣过来。捂一个时辰多,就成了。”

元雨听笑了。“可怜的胡豆,好吃倒还是很好吃。”再吃了两颗,又问,“这道菜有个啥名字呢?”

“醋渍胡豆。”黑姐说。

元雨看了眼小一。小一没表情,正在大口吃一块鲤鱼。

彼此无话,默然把一顿饭吃完。何道根照例进里屋上楼歇了,黑姐收拾桌子。

小一去灶台换了壶热茶,给元雨倒了一碗,自己倒了一碗。

元雨一口喝了半碗。“我刚从斜江茶铺过来的,一杯上好龙井,太烫了,结果没喝到嘴里。还是这个好。每回来你家吃锅盔,喝老鹰茶,就没吃厌过。”

小一笑道:“粗茶淡饭,经你一说,我简直觉得可以吃一辈子。”

黑姐洗完锅碗,走出来,却没有坐下。“小锅盔要跟我上船,去看渔老鸹抓鱼。少爷要有闲,也去看个热闹嘛。”

“小一是旱鸭子啊!”

黑姐看了一眼小一。小一说:“不怕,我落了水,她救我。”

元雨就盯着黑姐,恳声道:“要是我也落了水,你救哪个呢?”

黑姐又看了一眼小一。小一也不晓得该说啥。

元雨哈哈大笑。“你就救他吧,我会水。”

黑姐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走嘛。”

“我不去了。”元雨说,“下午还有事,在印堂替伯伯应酬几个成都的客人。”

二、三更鼙鼓

4

吃过醋渍胡豆的次晨,元雨就出门,去温江探望二姐,去成都探望大姐。

他给大老爷说:“伯伯让儿子兼修文武。现今武是会了一二,文还没有入门。去两个姐姐家,一是想念她们了,一是长点儿经济之道的见识,听些姐夫的教诲。”

大老爷苦笑。“他们有啥子可以教诲你?不过,长见识是对的。世道的昏乱,还在后头啊……雨儿,你还是心肠软了些。去吧。”

5

风冷了,天也黑得早。何道根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想再抽根叶子烟,就把铺子门关了。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脚下草鞋,头上斗笠,一手握了钓鱼竿,一手提了条小鲤鱼,脸上长了个气呼呼的红鼻子。何道根认得他,老娘滩的牛黄丸牛伯,牛姑娘的爸。也可能,过一阵就是亲家了。

但这位亲家不认得何道根。他喝了句:“是何老板?”

何道根点头:“是。”

“何小一的伯伯?”

何道根已有点儿不悦,但也忍了,又点头。

“何小一人呢?”

何道根本想不说,却偏偏说了:“跟牛姑娘打鱼去了。”

“打鱼?”牛伯眼珠子急转,呼吸也粗了。看得出,他也在忍着。“我早该来看看你的了,可又拖着没有来。为啥呢?我不能空手来。今天总算把礼物给你备下了。”说罢,把小鲤鱼往桌上一甩。

鲤鱼的甲是淡金的,还活着,被这一撞击,眼睛眨巴眨巴,吐出一小口血、一小口气,呜呼了。

何道根看得伤心。然而,牛伯的伤心更甚于他。

“何老板,你看、你看,这条鱼还没有五寸长,它的命,还没有长够啊!你要还有点儿天良,就不会唆使你儿子勾搭我女儿。我女儿,她不是卖锅盔的命!”

何道根用指头敲着桌子。“賣锅盔咋个了!你女儿能在这儿卖锅盔,是她的命好。”

牛伯怒吼一声,钓鱼竿猛抽了过来。

何道根早有防备,手一伸就把鱼竿抓住了,再一挽,一拉,一转,鱼竿就跟绳子一样,套在了牛伯的脖子上。

牛伯眼珠子鼓起来,嘴里呜呜叫着。

何道根说:“牛姑娘虽不识字,倒像个知书达理的闺秀,我想这到底是她爸爸教得好。不承想,牛黄丸还是牛黄丸。不过,老子是牛黄解毒丸,怕了你?”

牛伯狠狠跺脚,死命挣扎,胸脯一浪一浪的。

“你要乖,要听话。你以为何家是卖锅盔的命?老子跟你说,何家八辈子都是刽子手,在东较场砍人头。听说过鬼头刀没有?”

牛伯消停下来了,竖起耳朵听。

“杀你不消鬼头刀。老子手上加把劲儿,你就成今夜头一个野鬼。快二十年没有杀人了,你不要逼老子。”

牛伯眼珠子急转,不停地点头。

何道根把手松了。牛伯眼里淌出两行泪。“我牛家穷了八辈子,鲤鱼翻身,就指望我家这个姑娘了……放了她嘛,她不能嫁到锅盔店做老板娘。”说罢,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何道根一把把他拉起来,再把鱼竿和小鲤鱼塞到他手里。“我儿子想做啥子,就做啥子。他做啥子我都喜欢。”

6

小一提着鱼篓回家,屋里已经点灯了。何道根坐在桌边,沉着脸抽叶子烟。冷锅冷灶,啥吃的也没弄。但小一一脸喜气,哪儿看得到。他把鱼篓里的杂拌儿鱼倒进水缸,边搅水边说:“爸,这些鱼欢蹦乱跳,肉不是一般的鲜。天天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巴适得很。”

“说得我就像天天在喝酒。”

“那你就天天喝酒嘛,反正喝醉了也不怕。”

“我怕的事情还少了?”

“怕啥子呢?”

“怕你一辈子就做个锅盔匠,咋对得起你死去的妈。”

“又拿我妈来压我。”

“今天来了个客人,给你指了条活路。”

“笑话。我一直就活着。”

“听我说完!”

“爸,你说,你说。”

何道根反而不说了。他起身找出两个土巴碗,去酒坛子舀了酒,各盛了半碗。又摸出两个冷锅盔。“先喝两口。”

小一飞快地喝了两口,看着他爸。“这是个啥客人,听起很不一般嘛。”

“很是不一般,从成都来的。”

“成都人就不一般嗦?我押镖进成都也有几十回了吧,咋个没有看出来?”

“他是武备学堂的教官,在日本留过学。”

小一差点儿喷了一口酒。“刘府从前请的先生,也是留日的,大名谈江山。自家的鼻子、胡子都没理得清,还要谈江山?就是个活宝。”

何道根一拍桌子!小一闭了嘴。

“这个教官叫作周立人,老家是浙江会稽的,在日本学的是陆军,精于打枪、放炮,还通兵法,也写过诗文。四川武备学堂昨年成立,就请他来做了副总教习。他说,薪水不高,但为国效力是应尽的本分,不兴讲价钱。已招收了两期,学生是齐备了,苦于好苗子少。成都子弟,多半死懒好吃、好赌博、好议天下事,倘要他动手动脚来真的,就不得行。少有的几个优等生,都是从彭县、郫县考来的。所以周先生又说,礼失求诸野,武失也该求诸野。趁这几天得空,他就单人匹马到成都团转的乡镇转一转,看有没有可教的人才。”

“爸说了半天,也没听出这学堂哪点好。”小一翘了翘嘴角。

“慌啥子,我就要说到了。”何道根的叶子烟熄了,又伸到灯上点燃,大吧了一口。屋里的烟味重了起来,弥漫着青色的雾。

“周先生说了,害中国者,莫过于八股文、考科举,就像裹脚布硬缠女人的小脚,骨断肉伤,以至于几百年没良臣,没战将,自道光二十年以来,一败再败于列强。而今弃八股文,改科举,兴学堂,是大好的事。但英才难选,这是让他头痛的。他又说,文学堂,自然是重文。武学堂,要文武双全,就更难了。但凡考上,就相当于中了武举人,毕业都到军中当官长,不三二年,就升管带,管几百号的兵。”

“爸还在做武举人的梦?”

何道根听了像没听见,只管说:“管带,这多好。你妈妈地下有知,岂不歡喜得掉泪?”

“妈欢喜啥呢,我又不是管带,爸。”

“听我说!周先生人很朴实、恳挚,吃了两个椒盐锅盔,喝了一壶茶,临走时再三托付,倘若有合适的少年,品性又端正,务必推荐到武备学堂。读两年,吃住由学堂包了,还要酌发零花钱。你看,多好的呢。”

“好。好是好,跟我不相干。”

“你不能打一辈子锅盔嘛。”

“打一辈子锅盔也好嘛。好多人连锅盔都吃不起。”

何道根差点儿拿烟杆敲在小一脑门儿上。但,也忍了。“你吃一辈子锅盔就算了,让牛姑娘也吃一辈子?这团转一百里的女子,数标致、好看的,就这一个,你忍心!”

小一嘿嘿笑了。“斜江茶铺还有一个,爸就没看到?”

何道根大为恼火。“看你是个懵虫,你眼睛还看得宽!不要学你师叔。”

“学也学不到。”

“不过,我看也只有他能教训你。再过几天,他就要来拿肉锅盔。”

“他凭啥子教训我?身为人子,不结婚,不生娃儿,不在爹妈跟前尽孝,出家做了和尚,还是个花和尚。”

“这些话,有胆量跟他当面说。”

“说就说。”小一一口把酒干了,“爸,你也干了嘛,早些睡。我再读会儿书。”

蟋蟀在床脚叫着,老鼠一溜烟跑过头上的屋梁。是十月的静夜了。

何道根躺在床上翻了几回,隔着楼梯喊:“一儿。”

小一在灯下应了一声。

“你就不喜欢回成都住?”

“我就喜欢住这儿。”

“牛姑娘要喜欢成都呢?”

“……”

“你还是考一回。考上了,不读也可以。要得不?”

“再说嘛。”

7

小一在灯下展开的,却不算一本书。

他自小习颜楷,三年前,师叔看了夸奖他:“比俺小时候强多了。小一的字,可以替人写门联、招牌,赚几个润笔小钱了。”又说:“可以了,换个帖吧。颜楷再临下去,也就是一个馆阁体,只适合冬烘先生写课本,吃闲饭的大臣写奏章。”

小一不服,反问:“那颜真卿为啥没写成馆阁体?”

“他开一代书风,跟他跑的人,都成了风中的沙子。”随后,师叔送了他一本新帖,是拓的石鼓文,嘱他练篆书。

篆书好在哪儿呢?小一翻开,几乎一字不识,两眼懵懂。师叔说:“这些弯曲的笔法,就是长臂伸出去,再又收回来,行云流水,看似轻,实则狠,你就当是武功秘籍吧。”说罢大笑。小一也不当真,却也练了下来。三二年间,临了不止二百通。师叔看了,自然又夸。夸完了却说:“差不多了。换个帖再练。”“啥子帖?”“俺也不晓得,总之,要破。”“破?”“破。”这个回答,让小一觉得好玄,无所适从,就搁到了一边。

今天黑姐跟他说,要他教她学写字。他琢磨,开手还是颜楷好。爸上床后,他就举着油灯在柜子里翻找《多宝塔碑》《麻姑仙坛碑》,却顺带翻出了另一本帖,是前年在成都西玉龙街的古旧书屋买到的。拓片合页,封面、封底、前后几页都已破损不可辨,但字迹还清晰。问卖价,便宜得相当于几个锅盔钱。店伙计说,倘若品相完好,就得拿只金锅盔来换了。是何子贞的弟子冒死在褒斜道隧洞口拓的,给老师做七十岁寿礼。拓了多份,这一份估计是拓工略逊,就流到了市上。再加之已破损,才落到这个结局。

小一请教:“可有个名字?”

伙计摇头。“只晓得是汉碑。”

小一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儿怜惜,当即就买了。回家放入柜子,藏而渐忘。

这会儿灯下重看这份碑帖,却有说不出的惊叹。是汉隶,筋骨遒劲,笔力古拙,却又飘逸飞扬,“命”字向下的一竖,势如破竹,跨度比三个字还长。而“上”的垫底一横,则像山脊线一样,托起孤松,向右延伸且上挑。还有两个“武”,不霸悍,却灵敏自如,好似一旦出手,眨眼千变万化。“之乎者也”的“之”,也一点儿没有迂夫子气,身姿一弯,向后甩出漂亮一脚。

他看之不够,暗忖,咋会拖到今日才想起它了呢?不过,似乎也正好。没经过颜楷、石鼓文,未必能看出这块碑帖的好。

这时候街上梆子已敲三更了。該吹灯睡觉,却又有点儿舍不得。正犹豫着,忽听几声火铳响!继而是护院的狗群狂吠,锣响,鼓响,一片片呐喊。

声音是从刘府北边传来的,不算很大,但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很骇人,仿佛滔滔洪水正在怒拍着院墙。

8

小一从墙上摘下弓,查看下箭囊,有三根箭。

快步穿巷过街,很快到了刘府的南门外。镇上多数人家点燃了油灯,但门窗紧闭,没有人出来。

见山楼上,两只灯笼飘摇着,坝子空空的。隔着刘府,能望见北边的夜空,已被火把映红了。杀声激烈,是悍匪群集,在猛攻北大门。还有几团火球扔进北墙,点燃了树梢和屋顶,伴随有女人尖锐的哭叫。

小一站在空坝中,等待着。

他看见两条黑影摸到了南墙下,把两条带抓钉的绳子抛上去,正卡在雉堞的缝隙里。随后,攀缘而上,敏捷甚于两只黑猫。

墙上两个把哨的家丁发现了,喊着“抓贼啊”,前边的黑影已跃上雉堞,挥刀一削,再一削。

这一刻,小一的箭已经射到了,正中黑影的右腿。他晃了晃,栽下来,落在壕沟中,溅起嘭的水声。后边的黑影抓住绳子愣住了。小一再发一箭,射中他的左臂。他手一松,也落了下去,脑袋撞击到壕沟的石坎,砰!像敲破了一只罐。

水里的中箭者扑腾上岸,打了个呼哨,一匹马从暗处跑了过来。他爬上马背,把腿上的箭拔下来,叫了声“驾”。

小一的第三箭瞄准了他的后背心,但迟疑着没有射出去。

马驮着伤者,嘚儿、嘚儿地消失了。

过了会儿,北门的杀声也逐渐减弱了。刘九率家丁冲出去,砍了十几个,抓了十几个,剩下的都跑得不见了影子。

小一回到家,把箭和箭囊挂回墙上。想睡,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索性就在灯下临汉碑。临了两张,忽然埋下头,左手支额,半晌缓不过气来。

何道根睡醒一觉,听到有响动,趿着鞋子走下来,看见小一在流泪。

“咋个了,一儿?”

“爸,我杀了人。”

三、叶二自述

9

周总管家回禀了大老爷,说几个小毛贼闹事,已悉数剿灭了,请接着睡好觉。

随后,他吩咐把拿住的匪们,活的、死的,都弄到大厅来。有人认出,其中一个伤者,就是曾在见山楼下摆擂台的黑二。

黑二中了一火铳,半边脸和一颗眼珠都被打烂了,肋下还挨了一刀,但他气哼哼的,虽被摁来跪下,却很是不服。周总管家的问话,他一概不答。

周总管家就说:“也好。把他扔出去,赏给护院有功的五十只狼犬,再去县衙门给他销个案,说他苦战至死,是条硬汉子。”

黑二听了,脖子一软,呼出一口气。“你们想晓得的,我都说。”

周总管家安排了二管家亲自笔录。供述过程甚为漫长,周总管家还端了一碗热酒让黑二缓口气,润一润嗓子。

笔录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不姓黑,姓叶。原住成都皇城脚下梨花街,也算大户人家,日进斗金。二十年前,我才十二岁,惨遭了一场横祸,家破人亡,家人有的被杀死,有的被烧死,还有的病死、气死了,就我和大哥活下来。

后来,又有许多仇家趁机上门,不依不饶。

告到官府,衙门里从前拿我家银子、吃我家烟酒的官们,都变了张冷脸,没一个肯援手,任我们自生自灭。

许多装清廉、充刚正的官员还说,叶家这个腋窝子太脏了,早就该洗了。清水洗不干净,一把火烧了是正好。

简直没心肝!

为了活下来,大哥就带我逃到西岭雪山,投了老棚子,学着做些不要本钱的买卖。

做了十年,我们撤出来单干,立了自家的大棚。棚下的弟兄,也有了二十来个。不下山抢人,就在山里打猎,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大哥不甘心一生为匪,总想发一笔大财,回成都起院子,建楼房,重振祖业。

我说:“这笔财也太大了嘛,哪儿去找?”大哥说:“刘姥姥都晓得,这长安城里,遍地是金银,只可惜没人会去捡罢了。偏偏就你不晓得!”我说:“我只晓得,这儿不是长安城。”大哥说:“看远些,哪儿最有钱?”我说:“自然是刘安的刘府啊。不过,山里七十二棚的弟兄,再有胆,做梦不敢去碰一下。”大哥说:“为啥呢?”我说:“拿鸡蛋碰石头。”大哥说:“石头也有缝缝,就看你会不会用巧劲儿。”

大哥带我悄悄摸到了刘安,在镇子尾巴的小客栈住了两天。

晚上去斜江茶铺吃饭,看见一个带刀的汉子,经人指点,知他叫作刘九,是刘府顶厉害的角色,每晚都来走廊尽头的小屋子消磨到天亮。大哥就让我做接应,他溜到厨房,抓煤灰抹了脸,佯装成喝醉的流浪汉,闯进去挑事。

烟榻上,刘九正跟老板娘在头挨头烧大烟。大哥就强行把老板娘抓起来,又摸又亲。刘九气火了,拔出刀就砍。大哥有防备,一脚踢飞了他的刀,再一脚踢在他胸口上。他吐了一口血,仰天就翻倒了。还是老板娘厉害,一点儿不怕事,捡起刀就要跟大哥拼命。大哥跑出去,把门反锁,一趟子就跑不见人了。

他后来跟我说:“刘九那点儿武艺,稀松平常,我们有指望。”

过了两个月,大哥又带我来了刘安,还牵了头肥猪,在见山楼下摆擂台。一是贴近了探刘府的虚实,一是看镇上的水到底好深。他也想借此打刘府的气焰,先把它打蔫。

开头还好,每次交手,对方都输得灰头土脸。我瞟到刘九就在院墙上观望,不过,他是没胆下来的。他没胆,他手下的家丁自然都song了。

不承想,刘府少爷搬来了救兵。居然是一个少年,把我两兄弟都打趴了。大哥很是黯然,他说:“不怕刘府,但怕刘安。这镇子上的水,深得很。”我说:“那就算了嘛。”他说:“不,耐心等。会有那一天。”

等了两年,那一天,果不其然就来了。

一个很阴沉的男人,骑马上山,提了个麻布口袋,来老棚子拜会我们。

他自称张山,口袋里装了一份大礼。大哥拿刀把口袋剖开,里边爬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书生。大哥这一阵子正烦躁,就说:“啥子礼物!拿来有×用。烧来吃?腌了吃?我嫌酸。刀都省了,挖个坑活埋了了事。”

书生哇哇大哭。

张山就笑道:“慢。他不是礼物,他的舌头才是礼物。”

我們听不懂。问他,你是谁?先给我们说清楚。

“丧家之犬,有啥脸面多说呢。我只说说这个活宝的来历。”张山说,他几天前去成都讨活路,做了一桩没本钱的小生意,就去干槐树街买快活。几个客人和姑娘聚了一桌喝花酒,席间有一位谈先生,酒量好,话多,牢骚大。先论时局,骂老佛爷专权,皇上懦弱,百官无能,而草民艰难且愚昧,让他心忧如焚;再次是他怀才不遇,在东京帝国大学留学十年,以优等生毕业,回来却报国无门,先后被京师大学堂、四川通省大学堂所不容,而今只能在黉门街开一小小学馆谋生。实在是老天无眼,人间何世!客人们都很唏嘘,连鸨母和姑娘也红了眼圈儿。

张山就问他,刘安的刘府,从前也请过一位留日的先生教少爷和小姐,不晓得跟你有何关系?

谈先生就说,正是敝人。我在刘府做了八年先生,少爷、小姐都敬我如父。后来通省大学堂坚邀我去做总理,连总督也传了话,不去不好,只好去了。去了才发现是做副总理,总理给了盐茶道道台的亲家。忍口气,也只好算了。然而,这亲家是个小人,嫉贤妒能,处处掣肘,给我难堪。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递了份辞呈,一番严词痛陈,出口恶气,昂然走了。午夜回首,想起当初在刘府的八年,大老爷的恩德、少爷小姐的依恋,也很是唏嘘的。

有客人就问,听人说刘府钱过北斗,可是真的?

谈先生就微微一笑,说,钱过北斗固然是句虚话,当不得真。不过,实话来说,刘府的银子不比一省之藩库的银子少。

客人不信,说藩库的银子至少几百万两。刘府也有这么多,该放在哪儿呢?

谈先生又冷笑道,说你土你别生气。刘府的银子是兑成了金子的,几十万两还不好放吗?

另有客人问,外边都传说刘府的金子是藏在印堂的,可当真?

谈先生又是冷笑,说,这又是土话了。这藏宝之地,大老爷请我去看过。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人皆以为是印堂,他就偏偏不。

众客人都问,就连老鸨、姑娘都竖起了耳朵,那是哪儿呢?

谈先生就喝口酒,干脆道,不能说。

张山暗暗记在心里。过了两天,他去黉门街找到谈先生,请他去西城门外的青羊宫吃素席。谈先生欣然答应。出了城门,走到僻静处,张山一拳把他打晕了,装入麻袋,雇了两驾鸡公车,载到温江的马厂坝。就在一块稻田边,张山隔了麻袋问,刘府的金子藏在哪儿?谈先生说,就在印堂。张山隔着麻袋一顿拳脚,骂道,你说过偏不在印堂。谈先生哭喊,在地牢,藏得深。张山又打,冷笑道,你说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该是在一个人人一眼可见的地方。谈先生泣不成声,终于说了,在见山楼。

张山觉得很有道理,就挨到天黑,就近去偷了一匹马,把麻袋横在前边,一骑两人,去各处探看,找人合伙,称:“要不要?我有一套富贵送给你。”

我大哥听了,就笑道:“傻瓜才不要。”

但刘府院墙高,家丁多,养的狗也出名的恶,要硬抢不得行。张山却已经想好了,他对大哥说,你带大队人马从北门强攻,声势越大越好。再指一个你最亲近的人,随我从南墙摸上去,直取见山楼。那一笔富贵就在我们掌心了。

大哥觉得可行,又看了我一眼。我就对张山说:“你有啥本事呢?亮一手看看。”

他就让我砍他一刀。我一刀砍去,他侧身一避,嗖一下,指头已戳在我的喉咙口。

我吃了一惊。他说:“这不算啥,是师父教我的头一招。”我就问他师父是谁,他说不能说。我说:“那就是死了嘛。”他劈脸一拳!这次好狠,我仰天就倒了,吐出一颗牙齿、一口血。他还指着我骂了一句:“我事师如事父,你背时。”

大哥身边的人都拔出了刀来。大哥说:“每个人都有忌讳,不能碰。算了嘛。”他另派了个绰号小猴子的兄弟跟张山去爬南墙,又联络了前后山两个老棚子,约好一起打刘府,事成后各分一成给他们。

两天后,吃了夜饭,我们下山去刘安。五更摸到了邱坝,进了一座破道观,叫作玉皇宫,只有一个驼背老道士,李驼背。我们进去隐了一天,吃随身带的馍馍和野驴子肉。大哥不准喝酒,不准高声,违者抽二十鞭。再等到天黑,把谈先生绑了,交给李驼背,让他拿戒刀看好了,等我们回程时来取。倘无闪失,给他二两银子。

李驼背就问:“倘有闪失呢?”

大哥说:“人财两空。”

后边的事儿,我不说,你们也晓得了。最好赶紧去查一下,见山楼的金子还剩多少。

周总管家听完,让叶二在录下的述状上签了字,画了押,吩咐一声:“把人抬上来。”

10

抬上来的,是一具黑衣尸首,两根箭。叶二爬过去看了,认得是小猴子,后脑勺破了一个洞,血已结成了痂。他愣了半晌,傻傻地笑了,眼泪成串落下来。继而问:“还有一个人呢?”

“中箭逃亡,天亮就能抓回来。”周总管家又问他,“你大哥是死了还是也逃了?”

叶二在死人堆里刨了好一阵,指着一具满脸刀伤的尸首说:“我大哥。”

周总管家不信,问他咋个认得出。叶二说:“大哥左脚心有颗痣,不信你来看。”

刘九凑近看了,点点头。

周总管家就下了最后一道令,让二管家备五驾马车,把匪们不分死活连夜押运到县衙门,交给祝县令。他说:“刘府不设私衙,不动私刑,要请父母官依法处置。”

又让刘九带两个家丁,押了叶二去玉皇宫接谈先生,要礼节周全,不要让谈先生受惊,伤皮肉。“对谈先生,我实在很为难,”周总管家说,“不知该请他吃板刀面,还是给他一锭金元宝。”

刘九指着叶二问:“接到了谈先生之后,他呢?”

“留他一条命,放归山林吧。”周总管家很累了,揉了揉眼窝子,又补充道,“先砍了他右脚,免得祸害乡人。”

刘九一行骑马到了邱坝,天已经亮了。

邱坝距斜江仅一里,是一片缓坡,田土肥厚,农家都颇为殷实。玉皇宫距村庄又有一里,却已凋败日久,岁入的香火钱,只够供养一个李驼背。近五六十年來,信佛的人上朝高堂寺,奉道的人则登鹤鸣山,玉皇宫自然也就衰败了。何以如此呢?没人说得清。细究起来,缺一个潇逸清芬、谈吐不凡的道长,这也算个缘因吧。

李驼背每天做的事儿,只是扫落叶、烧茶、煮饭、看顾菜园子。人若问他,何为李老君?何为张天师?何为羽化登仙?他一概回答三个字:“空了吹。”外路人听不懂,皆以为高妙。有点儿道行的人则笑谓:“鬼扯淡。”

马蹄声惊醒了李驼背。也许他原本就没睡着,一直在等消息。

破殿上的枯草、庭院中的落叶,还有四周冬水田的水,都冷冷的。马却走热了,出了毛毛汗,汗气蒸出来,有冲鼻子的、不安的味道。

刘九问李驼背:“谈先生呢?”

“跑了。”李驼背说。

“跑了?”

“跑了。昨晚那帮土匪刚走,他就跟我说,他跟大老爷是生死交谊,也晓得这帮匪贼眼红大老爷的财宝很久了,就故意献上一计,其实是引君入瓮,他们有去无回。大老爷定会重重赏他的。如果我今夜就把他放了,他去刘安睡个好觉,明天再来分给我十两赏银,且是纯银的。我说空了吹,如果匪们回来了,我岂不人财两空啊。他说,这话不假。意思是我跑了,你就拿不到二两赏银。二两和十两,你要哪个嘛。我说,自然是十两。就解了他的绳子,还给他喝了一壶茶,吃了两个冷馍馍。他嘴一抹,转身就走了。我觉得不踏实,就在后边追,喊他写个纸飞飞,立约为据。他不理,走得更快了。我就在后边追,一把抓住了他的辫子,死劲儿扯。结果扯断了,是根假辫子!辫子都做得假,他还有哪样是真的嘛!简直就是一个空了吹。”说着,李驼背大哭。

刘九听得不耐烦,喝了声:“够了。留了你这些话,去跟总管家说吧。”又看了叶二一眼。

叶二已然有备,就闭了眼睛,伸出右脚由他砍。

但,刘九用刀拍了拍他的颈子。“我要这儿。”

“凭啥子?!”叶二愤然问。

“因为,老子武功稀松平常嘛。”刘九笑笑,一刀砍下去!没砍断,又补了四五刀。

四、三根箭

11

元雨从成都回来,听说了群匪来袭的事,很是惊讶。

他找到周总管家,讨了射中两个飞贼的两根箭,细细看了,问寻访到射箭的义士没有呢。

“还没有。不过,已在镇子、村庄,还有县城里,都张贴了榜文,请义士径来刘府,领赏银三十两。”

“……”

“少爷是觉得赏银少了吗?那就往上提,五十两可好?”

“五百两也没用。他若是想拿赏银,当晚就进府请赏了。”

“这倒是……会不会是跟少爷一起打擂台的少年呢?”

“老先生觉得呢?”

周总管家摇头。“三十两银子,够把锅盔铺开成酒楼了。他为啥不拿?”

元雨笑笑。“依我说,这事就罢了。刘家人心里记义士一个情就好。”

“这个情,十分应该记。倘若飞贼在见山楼寻宝没着落,怒火攻心,蹿进府里就很凶险了。叶二说他拳脚狠辣,该是真的。他挥刀杀死两个家丁,居然不用刀砍,是刀尖割喉,深及一寸……这样快的刀法,简直就是鬼魅。他要在府里开了杀戒,不知会有多少家眷要做刀尖下的冤魂。”

元雨抽了口冷气。“他也不能够活着出去吧?”

“那是另一回事了,少爷。”

12

刘府,最后听说有义士拔箭相助的人,是元菁。

群匪猛攻时,她已睡下了,却没有睡着,一直是迷糊的。听到响动,就唤春红出去看个究竟。

过了半晌,春红回来说,是一群讨口子在门外争吃的,又吵又闹,还动起手来了。

元菁疑惑,喃喃问:“这么晚了,咋还有吃的让叫花子来抢?”春红说,嘿,大老爷心血来潮嘛,半夜發善心,叫人把剩饭、剩菜煮热了,还宰了两个腌腊的猪脑壳,装了三大桶,抬出北门去。叫花子哪儿喂得饱,没抢到嘴的,还破口大骂呢。不识好!

元菁笑道:“就春红有良心,识得好。”头一沉,就睡着了。

酣沉沉一觉醒来,天下已经太平了。

春红这才说了些夜间大败悍匪的故事。元菁听了,疑惑不肯全信,觉得像在成都茶馆听龙门阵,玄。是春红一张油嘴,唬人取乐。

春红自然委屈,就去家丁中搜集些破匪之战的枝节,转述给元菁。的确很可怕,倒也不像是假的,元菁始信了。听到两个飞贼口衔利刃偷袭见山楼,她心都揪紧了。随后春红口里吐出“嗖、嗖”两声,说,一箭一个,统统栽倒了。

元菁心不跳了,是心凉,嘴角浮起冷笑来。“一箭一条命,也太毒了嘛。”

“无毒不丈夫。”春红笑道,“箭是玩具,练来耍的嗦?都跟小关庙那个不中用的家伙一样啊!”

元菁的脸苍白,继而发青,牙齿咯咯响,但到底忍住了,没言语一声。

“小姐你咋个了,发烧了哇?”春红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元菁啪地一下把她打开了。

“小姐……”

元菁摘下帐钩上盛箭的布袋。袋口的莲蓬已有了黑澄澄的光,放手心一捏,碎碎地成了一捧渣,飘出陈年的莲子香。她把箭抽出来,拿指头摩挲着,比记忆中的还长,还要新,箭镞锃亮,箭羽灰白,紧夹断箭的两半边筷子,像是昨天才缠上去的。

一抬头,元雨正站在她跟前。

“我看见袋子挂帐钩上两年多了,不晓得是一根箭。”元雨说。

“你现在晓得了。”

“哪儿来的呢?还是根断箭。我看看。”元雨把手伸过去。

元菁摇头,不给。

“这是小姐的命根子。”春红说。

“命根子?”

“换句话说,也是小姐的伤疤。”

元菁呵斥一声:“闭嘴。”

“咋个要闭嘴呢?小姐能说话的人,只有少爷了。还不说,怕是要憋死。我倒也忠心耿耿的,可小姐不把我当人。”

元菁气得扑哧一笑。

春红就把小关庙里和负箭少年相遇一事,原原本本,也颇为添油加醋,细述了一遍。说到少年抱起小姐的一段,她突然脸蛋儿大红,两眼冒火,切齿道:“我恨不得宰了他……可惜技不如人。”

“元菁,你也想宰他吗?”元雨问。

元菁不说话,抬起头。元雨吓了一跳,妹妹眼里酿着两汪泪。

元雨说:“想不想看那两根箭呢?我让春红去周总管家屋里取。”

元菁勉强笑了笑。“哥哥糊涂,箭和箭是不一样的。那两根箭杀过人,我嫌脏。”说罢,她把手里的箭放近鼻子,吸了一口气。

屋里静下来。春红急得眼珠子两边转,但也没吭声。

午炮忽然响了。

今天动静格外大,似乎见山楼也晃了晃。元雨就说:“你好久没出过府门了,我带你去吃锅盔吧。”

“想吃锅盔,叫她去买回来。”元菁指了下春红。

“吃锅盔在其次,我是想让你见个人。”

“我不想见人,也不想吃锅盔。”

“这个人不一般,你见了会一惊一喜的。”

“啥子事都不会让我吃惊了。喜又从何来?”

“你见了就晓得。”

“我也不想晓得。”

“还是去见见,就当我求你。”

春红也急了,扯了一下元菁的袖子。“去嘛,就当给少爷一个面子。大老爷百年后,他是要当家的,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元菁气笑了,撇嘴道:“去就去。”

13

今天逢场,街上人多。虽已经入了冬,太阳晒下来,却也热烘烘的。正午过了,沿街还坐满了赶场的人,靠着墙根啃冷馍,喝凉水,打个巴适的小瞌睡。饭馆、面馆也正清静下来。

只有一家门前还热闹,挤着一堆客,这就是何锅盔。

元雨走在前边,手里拿了一个布包,是给小一买的两套书,林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吟边燕语》。

元菁、春红穿了男装,还戴了瓜皮帽,紧随而行。

元菁先看见了那棵古槐,惊诧于它的蹒跚老迈,又巍然自大,心中已有两分的不喜。她忽然问元雨:“要是春红咬牙不说小关庙的事,你咋办?”

元雨随口就答:“把她赏给刘九做小妾。”

春红插话:“刘九哪儿看得上我,他眼高得很。”

元雨说:“那就改赏周总管家吧。”

春红不以为意,咯咯一笑。

元菁却顿住了脚,正色道:“哥哥说的是真话?”

元雨有点儿心不在焉,随口又说:“是真话,咋个了吗?”

“我想吐。”元菁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但元雨没听见,他在挥手打招呼。他们已走到何锅盔门外,相距不过半丈,人群中有认得元雨的,不觉就向后退了退。

元菁看到灶台后有两人在大忙,一个胖头圆脸的残废老头儿,单手拿铁棒在面团上恶狠狠地抽,嘴里还叼着叶子烟,烟灰颤颤的,不时地飘。

另一个年轻,是黑熊般的壮汉,穿马褂背心,塌鼻子,兔唇,左上臂刺了毒蝎,右上臂箍了一圈儿铜,手背还长了黑卷毛,正拍打着锅盔,收钱,递锅盔,忙得一脸的蠢汗。猛一抬头,他看见了元雨,乐呵呵大叫:“刘少!”一滴口水穿过兔唇的豁口,正滴在锅盔上。

元菁再也忍不住,蹲下来就干呕。春红赶紧把她搀扶到一边。“作孽啊,”她指着春红,手指头发抖,“这种锅盔,我居然还吃过一口……”

春红小声道:“锅盔就是锅盔,小姐以为是王母娘娘八月十五的月饼?”

“呸!”元菁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好多人围了过来,指点着,叽叽喳喳。

“扶我走。”元菁厉声说。春红有点儿吓着了,赶紧把她连扶带搂架了起来,又瞪圆眼珠子罵:“看啥子!看热闹回你爹妈屋里看!”

元菁听不下去,狠狠拧了她的胳膊。她痛得龇牙咧嘴,不敢叫。

元雨一转身,望见元菁、春红搀扶而去的背影,想追上去把她们拉回来。大逵叫了起来:“刘少,还不来帮忙啊!老伯和我三只手,不够用。”他只好跨进锅盔铺,先跟何道根拱了手。“老伯。小一跑哪儿去了呢?”

“一早跟牛姑娘打鱼去了,说是晚上做鱼馅锅盔,煮酸辣醒酒汤,还要喊你来一起吃。”

元雨心口一酸。他把夹书的布包放上隔板,夹在盐罐子和油罐子中间。大逵说:“你来收钱,发锅盔。”他说:“不。”捡起一根擀面棒,揪了一团湿面,就猛地打起来。

打得面团冒出一汪水,他脸上也是一汪汗。

过了小半个时辰,客人散光了,元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揩了揩。“老伯、大逵,我先回去了。”

“记得来吃夜饭哦,少爷。”何道根喊了一声。

“带一坛好酒来。”大逵叮嘱道。

他没答话,也没回头,大步就走了。

五、翻船

14

老娘滩的水面,随天寒而逐日收缩,岸边留下一道三尺宽的、蜿蜒的退水线。

不过,芦苇却更见茂密了,花穗被北风吹走后,芦苇秆沉淀出金黄和透亮的红,高挺挺的,十分有气力。

从北地飞来越冬的雁、鸥、鹤、鸭、鸫、鹬……栖在芦苇中,啄小鱼、嫩虾、螺蛳、贝壳、红线虫,吃饱了就晒太阳,睡懒觉。偶尔,轰隆隆腾起来,一片炸响!上千只翅膀在晴空中铺展,天、地、湖之间,陡然刮起大风。

小一和五只渔老鸹站在船尖上。他望着群鸟飞到水和陆地的尽头,几乎看不见了,又漂亮地一转,飞了回来,从自己的头顶一划而过,丢下娇叱、响亮的鸣叫声。

他似乎总也望不够。

黑姐一桨片打在他腿上。“我要有你的本事,就射一只下来烤了吃。看还能看饱了?”

“看自然看不饱。不过,好看的东西,就是拿来看的啊。”

“那,我好看不好看?”

“当然好看。”

“那你只看就够了哇?”

“……”不讲理,小一心说。

黑姐倒也不逼他,但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桨。“坐过来,省得落了水还要我捞。”

黑姐对老娘滩之熟,甚于自己的十个脚指头。

小一说,天冷了,怕是见不到大鱼了。

“大鱼多的是。”

他放眼一望,很是茫然。大鱼在哪儿呢?

“去冷水里抓啊。”

他还是没有回过神。

她就把船划进一大片芦苇丛,干脆的叶子被船头撞得唰啦啦响。半晌,穿了出去,眼前是一片平静的水。团转十分鸦静。

“看,冷水潭,老娘滩数这儿最深了。大旱三个月,水不减一寸,拿十根竹篙子接起来,也戳不到水底底。牛祖祖说,潭底还有个海眼,连通洞庭湖。你信不?”

“我不信。不过,胡思乱想,也当做了个好梦。”

“牛祖祖说,有一天他潜到了海眼口,朝里望了望,嚯,水是蓝的,鱼是红的、黄的、绿的,还有龙宫的影子。”

“那他咋不钻过去呢?”

“舍不得老娘滩嘛!他又游回来了。”

“那你舍得老娘滩不?”

“我舍得。”她盯着小一,黑眼睛闪着两团苗火。

小一不敢看她。一阵北风从水面上刮来,船头、船尾的渔老鸹缩起了脖子。

小一摇头笑道:“这个鱼,怕是吃不成了哦。”

黑姐不吭声,脱了外衣,手按船舷,轻轻滑进了水里。小一叫了声:“喂!”她人已经不见了。

他愣愣地看着水。渔老鸹也垂下头,陪他看。看了很久,还是没动静,连一个气泡、一个水圈圈也没冒上来。

他有点儿傻了,感觉等了一百年。

群鸟飞过他的头顶,又飞了回来。八方苍莽,小船如芥豆,好像已渡入地老天荒了。

突然,一个东西飞出水面,落进船舱,啪地惊心一响!

是条鲤鱼,灰黑的,额头还有白斑点,很不甘心地蹦跳着,啪啪响。

一条一条的鱼飞出水面,啪、啪、啪,船舱都快被挤满了。

黑姐终于冒了出来。她抓住船舷,望着小一,水从乌黑的头发、黑亮的脸蛋儿上,不停淌下来。张开的大嘴里,两排牙齿白得惊心,活像要一口吞了他。

小一把她拉上船,又脱了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来。

她大嚷:“你干啥子,我的衣服还是湿的啊。”

小一愣住了。

“先把湿的脱了嘛。还看啥子呢?除了渔老鸹,只有青天大老爷。”

她在船上躺下来,湿内衣贴紧她的肉,凹凸起伏。小一笨手笨脚,把她的湿衣服剥开了,他听到自己的出气声,呼呼地响。

“你也睡下来。”

“……”

“你脑壳头在想啥子?”

“我想,这么冷,咋会有这么多的鱼?”

“怕冷的鱼,自然不会来。不怕冷的鱼,就都游来了。鱼要抗冷,就要多长膘。冷水潭的鱼,条条都肥得很。”

“你怕冷不怕冷?”

“当然怕冷啊。还不快把我弄暖和。”

“咋……个弄?”

“这个还要人教啊!”

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儿翻了。

渔老鸹吓得腾起八丈高,纷纷滚落到水中。

15

黑姐的两个哥哥,一早就被牛伯赶到水上去捕鱼。

船在老娘滩游荡了两个时辰,甩了几十网,手都甩酸了,只捞上些指头大小的鱼虾。两人相对苦笑,琢磨一阵,就把船向斜江上划去。想顺水而漂,省些气力,到了下游小乡场,上岸赌一把。

船刚到湖口,顺风吹来一股烤鱼的香味。两兄弟的嘴里马上含满了清口水,这才想起肚子早就饿瘪了。寻着香味把船划到岸边,看见一条小渔船系在柳树根,树边燃了堆篝火,两个烤鱼的,一个正是自家妹妹黑女子,另一个是刘安打锅盔的小伙子。火边还架了一只马叉,挂着打湿的衣服。

小伙子光着上身,肩、背、胳臂鼓着肌肉,一副不怕冷的样子。

黑女子已经看见了两个哥哥,但自顾自啃鱼肉,不理睬。倒是小伙子伸手打招呼:“上来嘛,一起吃。”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眼,连琢磨都省了,彼此心头雪亮。牛老二提着一张空渔网上岸,在火上抽了条烤鲫鱼,吧吧几口。“还可以。可惜没嚼头。船上有刚打的石斑、岩鲤,你上去拿几条。”他指了下小伙子。

黑女子气哼哼,脱口就说:“吹牛。你两个有这本事?”

小伙子爽快地站起来,还对黑女子安抚地笑了笑。他上了船,正埋头找鱼,牛老大用竹篙顶住岸,狠劲一撑,船一下子射出了几丈远。

“做啥子?!”黑女子大叫。人还没起身,牛老二张开渔网,兜头就把她网住了,且飞快地拉紧。

小伙子马上回过神,出手就抓牛老大。牛老大一蹬舢板,跳进了水里,小伙子手上只抓到一块撕烂的布。他又抓了竹篙,在船的四周猛戳了一圈儿。

牛老大潜在船底,双手向上抵住,用足了牛劲,猛地把船顶翻了。

小伙子滚到了水中。但他奋力抱住船身,想爬上倒扣的船底。牛老大踩水过去,揪住他的辫子,把他扯过来,死命摁到了水中。

小伙子扑腾着,打起一片片水花。随后,终于消停了。

黑女子大骂大哭,撕渔网。牛老二捡起一大坨干泥巴,喝了声:“妈卖×!”砸在她头顶。她闭了口,睁着眼睛晕死了。

牛老大嘴里念着“一二三……”念到一百,把小伙子提起来,踩水拖回到岸上。

小伙子的脸、身子,都泡成了死灰色,肚子鼓得像青蛙。

“就在柳树下挖个坑埋了,我去借两把锄头。”牛老二说着,四处望了望。

“埋个×。他死了,他伯伯不把牛家人杀个精光啊?”

“除了青天大老爷,他咋个会晓得!”

“黑女子就晓得。”

“那把她做一对埋了,成全他们了。”

“放屁。伯伯早就说过,牛家的指望,就在黑女子一个人身上。埋了她,指望你婆娘啊!”

牛老二大怒,气得拳头拧出了两把汗。他俯下身去,对着小伙子的脸、身子,挥拳一阵乱打。没解气,又拿脚狠狠地踢。踢累了,再抓起桨片砸。

牛老大扯了他一把。“够了……有人骑马过来了。”

牛老二又吐了小伙子一泡痰。“狗日的,你长了记性,这顿黑打就算没白挨。”

16

骑马而来的,是元雨。

他出锅盔铺回家后,对仆人谎称已经吃过,就和衣躺在了床上。自然是磨皮擦痒睡不着。一合眼,就看见阔大的水面上漂着小渔船。眼睁开,耳朵边就响起打锅盔的乓乓声。总之咋也不对,心焦婆烦。后来还是翻身起来了,踌躇一会儿,就去寻刘九,想跟他对练一番,出身大汗。

但刘九不在。有个年轻的家丁说:“过会儿有磨刀匠要来府里,九爷去了斜江茶铺取他的柳叶刀。我陪少爷比画下行不?”

元雨点头。“好。”

他们各拿了一根棍子,退后半丈。元雨说:“使劲打,手软我罚你。”

家丁双手握棍,冲上来,吼了一声,当头劈下。

元雨身子一斜,棍子横扫过去,正中对方的肋骨。他叫着“妈呀”向后扑倒了下去,骨头断了不止三根。元雨跟个年长的家丁说:“请了大夫好生调养,我会贴补他些银子的。”

元雨转而去了马厩。马划分了三种,一是拉车的,一是坐骑,还有一匹单独圈养的,叫作栗毛大将军。

栗毛大将军是英国纯种马,四肢颀长,鬃毛浓密,眼睛黑油油的,是二大老爷署理两广总督时,英国的七家商行联名送的礼。据说身价之名贵,不亚于买一座城堡。但,唯因其貴,二大老爷不便于骑,就交给镖局,辗转千里送回了老家。大老爷不良于行,也不方便骑。而元雨尚小,就闲置起来。

谈江山先生还在时,也给它测量过身高,是一六三公分,比大老爷、二大老爷的个子还要高。

元雨吩咐马夫给大将军配上鞍具,又检查了辔头、缰绳,牵到上马石前,他侧身一骗腿,跨了上去。马夫说:“少爷小心,这马躁得很哦。”

大将军对刘安镇并不陌生。每天傍晚,马夫都会牵了它出来溜达。若是天热,还会去大安沟边的桥下洗刷,提一桶桶水,泼上马的身子!水又像雨珠一样滑下来。还拿把刷子梳它长长的鬃毛。这时候,总有不少人围观,大人还抓住小娃的手,去大将军的栗毛上摸一摸,真是跟绸缎一样光滑啊。板栗色的皮毛下,还透出一股股黑和红,活像是捂住的火。它的脾气也是火性子,曾有个胆大的光棍儿偷偷爬上了马背,大将军长声嘶鸣,一扬前蹄,他就骨碌碌滚下来,栽在了地上,像一坨屎。

元雨骑在马上,徐徐而行。跨过吊桥,穿过空坝,进了镇子的街巷。大将军温驯听话,元雨也很安心,行了几箭地,他忽然想到,这马分明是烈马,何以听话呢?它通人性,知天命,晓得我才是它的主人。

赶场的农民,多数已走,没走的也在收摊了。馆子门口,有闲人双手抄在袖子里,看人去人往。元雨看着这些,心头舒展了一点儿。继而又发现自己略微头晕,他晓得,是头一回骑高头大马的缘故。俯看下去,农人、闲人,似乎比往日小了许多,地上的蝼蚁,就更不见影子了。他的心情,又多了些松松之感。不觉回味起刚才跟家丁的交手,自己横扫的那一棍,实在是因为挨了好多棍。打人的人,就是何小一。

元雨请小一陪他对练过好多次。承他下手不狠,肋骨只断过两回,一回一根,都暗暗地养好了。挨的打,没有白挨,都化成本事,留在了自己的身上。不过,元雨头一回这么想,打人的终归还是他,挨打的一直还是我,他总在我上头。就没个翻盘的时候?

他骑马进了银草巷,望见何锅盔门外的古槐拴了一匹黄骠马。门前已没顾客,树下坐着何老头子和一了法师,正在喝茶说话。他没下马,招呼声“老伯”,跟法师拱拱手,探头朝店铺里望了望。老头子说:“小一还没落屋。”

“还不回家啊?”

“只要是跟牛姑娘出去,天不黑是想不起家的。”

元雨觉得心头一黑,鼻子里喷出两孔冷气。也不再说啥,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嘚儿、嘚儿就跑走了。

跑完镇子,过了大安沟,经过武威马打铁也没停一下。他径直冲到了杏花烧,再逆斜江,向老娘滩而去。

江上吹着冷风,一江也都是冷水。元雨驱马走着,渐渐也心灰意冷。

他自觉好笑,去寻牛姑娘、何小一,寻到了又咋样呢?看她打的鱼,吃她打的鱼,若这鱼不是为我而打,吃在嘴里,也不过味同嚼蜡。小一呢?我的银子,买得尽这江里的鱼了,可就没一条比得上小一填进锅盔的鱼肉馅。

这么想着,他垂头,松了缰,任了大将军随性地溜达。

沿岸的草,湿漉漉的,青一半,黄一半,还有些枯死了,不好看。把头再抬起时,已到湖口了。水天寥廓,眼为之一亮,群鸟悬在空中,飘过来,荡过去,十分的闲意。他望了好久,眼角噙了泪花,继而傻乎乎地破涕一声,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骂。隔得远,听不清,但顺风吹来,他不会听错,是牛姑娘在骂人。她是在骂小一吗?亲热得不行了,女人都会嗔怒、娇叱的吧?被骂的男人也会觉得很惬意?他酸酸地想着,那就且让她再骂一会儿。

但始终听不到小一的声音。后来,有了男人的骂声,却不是小一。他觉得一阵心怯,喝了声“驾”,催马快奔。

两条小渔船刚驶离岸边。小一光着身子,鼓着大肚皮,躺在柳树下。

元雨把指头伸近他的鼻孔,似乎还有气出。又埋头在他胸口听听,也还有跳动。就把他翻过来,用肚皮顶着地,拿手在他背上一张一弛地给压。

江水从小一嘴里淌出来,流成了一片小水滩,灰色、乌的,最后是几口血。

“你死不了的嘛,兄弟!”

“我属猫,九条命……”

“哪个打的你?”

“舅子打的。”

元雨嘿嘿笑。“都要打断气了,还留了一口气骂人。”

小一苦笑。“不算骂人啊……”

小一的身上满是伤痕,元雨不敢细看。“不算啥子。小时候练武,我爸打我,比这个还要凶。”小一喘出一口气,“我吃的亏,在水。”

“你伯伯把你害惨了。”

“我爸是个糊涂虫。”

两人一起笑起来。元雨脱下外衣,给小一穿好。再把大将军唤过来,折腾了好一阵,把他抱上了马背,又让他抱着马脖子,躺得牢靠些。

“你也上来吧。”小一说。

元雨摇摇头。他提着缰绳,牵着大将军在前边走。

两人沉默着,不再说话。

走回刘安镇,夜色已把街巷、门窗染得漆黑了,只有何锅盔还亮着一盏灯。

17

何道根不忍看小一身上的伤,别过头。

小一平躺在床上,光着身子,睁眼望着顶棚,像在想什么,脸上若有笑意。

一了法师亲手掌灯,把他的伤都细细查验了一遍,又捏了他的骨头、关节、螺丝拐,拍拍手。“没大碍,皮肉伤而已。睡一觉,明天起来,好一条男子汉。”

“师叔,我今天,已经做了男子汉。”小一眨巴眨巴眼。

一了法师哦了一声,也不很惊讶。“说说,感觉有没有异样呢?”

“天下第一。”

一了法师看了眼何道根。“你儿子出息了,比他师叔还厉害。”

何道根苦笑一声。“吹!一身的烂肉……牛家人也下得了手哦。”

大逵气得跺脚。“奶奶的,我喊几个兄弟,去锤平牛头庄了事。”

“你敢!”何道根喝了一声,又缓了口气,“大逵,这是命。小一喜欢牛姑娘,牛家就是何家的親家。这门亲,咋个也改不了。”

“阿弥陀佛。”一了法师说,“何施主虽不烧香拜佛,倒也懂得些因果。世上事,莫非因果缘由,没有打是白挨的,没有打是白打的……吃饭吧。”

小桌子搬到小一的床头边。一了法师吃了三张牛肉锅盔,何道根吃了一张白面锅盔,大逵给小一喂了一碗菜稀饭,这才吃了五张混糖锅盔。

饭毕,大逵回铁匠铺歇息。一了法师说:“你家的床也太硬了,俺睡不惯。镇上的客栈,虱子咬人比狗还凶。俺还是骑马走夜路回寺里。”

“要睡得安生,也不难。”何道根向门外指了一下,“斜江茶铺,就是个好榻榻。不过……”

“不过什么?”

“也没得啥子。你明天早些过来,吃头一炉锅盔。”

“好,头一炉锅盔。”

18

小一睡醒,天还没有亮。先听到鸟叫,没听清,以为是喜鹊,“黑姐来了”!他翻身一跃,下楼跑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门外空荡荡。他摇摇头,又笑了笑,挨打处还在痛,身子居然已很灵便了。

就穿了短打,在槐树下练拳。起初有些滞涩,渐而舒展、流畅,打完一趟长拳,他右脚突然向上踢出,但只做了个虚动作,左脚已经腾了起来,唰地一飞!倘若跟前站了个对手,这一脚正踢在他的后脑勺。

这个功夫,叫作一脚半,是听师叔讲他大师伯的三脚半之后悟出的。

今天冷场,父子俩都闲。打完一炉锅盔,何道根卷叶子烟,小一抱着书看。磨到离放午炮只半个时辰了,一了法师才从茶铺踱过来。

他新修了脸,刮了头,眼睛光闪闪的,一看就是睡得很舒坦。小一说:“我给师叔热稀饭,锅盔是现成的。”

何道根说:“我看不必了。”

一了法师也笑着摆手。“不必了,昨晚的消夜,俺吃了好几趟。”

小一点点头。“我懂了。”

“你懂个啥?俺看这一阵你是昏了头。”一了法师突然来了气,他喝干一碗老鹰茶,指了下何道根。“你爹都给我说了,他要你去成都念武备学堂。俺觉得,是一条好路。”

小一吃了一惊。“换成当年的师叔,你会去吗?”

“不会去。不过,人各有命。”

“啥子是命?”

“成都人说,命是人的后脑勺,摸得到,看不到。”

“不!”小一摇头,“命是眼前的锅盔,看得到,由我打,只要舍得用气力,它就合胃口。”

一了法师也吃了一惊。“嚯,敢跟师叔抬杠了!这命,俺且不管看得到看不到,你先去成都走一趟。”

何道根吧了一口叶子烟。“后天就有一趟镖要走,正合适。”

小一沉着脸不说话。

一了法师拿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圆,再打了一个×。“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亏你也是熟读《水浒传》。”

“当初接我父子来刘安,还不是师叔尽的力?”

“此一时,彼一时。谁晓得你会迷上百里最标致的黑姑娘?天晓得她还会迷上你这个糊涂虫!牛家父子,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盼你早点儿死。刘府的少爷,也迷上了黑姑娘。一个个儿都吃错了药。昨晚他把你放在这儿,连进门喝口水都不肯。为啥?你就是糊涂虫也该看得出。刘安有多大?两条街、七条巷,容你两口子在眼皮下扮司马相如、卓文君……”说到这儿,他忽然眼睑抽搐了下,顿住,吐了句,“让你爹多活几年吧。”

何道根脸惨白,嘴唇哆嗦了好一阵,但没说话。

“……”小一欲言又止。

“你放心,黑姑娘若是铁了心跟你,过几天就会来探望。你不在,你爹好歹也考过两回武秀才,会跟她讲清一番道理的。”

何道根煮了壶新茶,倒满三碗,腾着热热的茶香。

小一把茶碗在手里转着,迟疑着不喝。

“好茶啊,冷天喝热茶,心肺肝脾都舒服了。”一了法师说,“过两天俺也要回一趟老家。给俺爹祝八十八岁的米寿,也看看俺两岁的幼弟。俺爹的命,比这棵树还硬啊。”说罢,一了法师拍拍古槐,又拍了拍小一。“一辈子长得很,不要啥没学会,就学会了执着。”

小一嗯了声,点点头。

六、喜相逢

19

元雨这次从成都回来,除了带元菁去了趟锅盔店,还给她讲了大姐家的事:绸缎庄逐日冷清,再冷下去,就只好关门了。

元菁吃了一惊。“为啥子呢?”

“花色品种老旧,土得很。东大街新开的几家铺子,都从苏州进货,丝好,绣工细,花样也新鲜抓眼睛,生意不是一般热闹。好多人买了做褂子、做头巾,叫作苏苏气气。”

元菁冷笑。“苏苏气气?我看嘛,俗里俗气。我今夜就给大姐画花样,画十八种,喊刘九快马送过去。”

“不得行,”元雨摇头苦笑,“妹妹画的,是不俗气,但也太素了些,喜欢的人不会多。”

“……”

“缓缓再说罢。大姐夫倒不急,成天画青绿山水,临米芾的字,跟苏州掌柜清谈,摆玄龙门阵。两个侄儿照赌照嫖,还没误了去四圣祠唱诗、做礼拜。急的只有大姐,干着急。她的一堆孙娃子也急,吃奶吃糖晚了半步都要乱闹……你急啥子呢?”

“我本来不急的,你一说,我便急了。明天我就带春红去成都,看我能不能帮一把手。”

“只怕你越帮越忙。”元雨笑笑,还是点了头。“也好。你能出一趟门,晒几天太阳,我总归还是高兴的。”

“你说得!”元菁并不领情。“这府里,啥时缺过太阳、月亮了?站在见山楼上,星星也是摘得下来的。除了缺、缺……我也说不清,哦,啥都不缺吧。”

春红没忍住,叽咕了一句。

“舌头伸不直啊,你说清楚。”元菁盯了她一眼。

“我是说……啥子都不缺,缺娃娃闹。”

次晨吃过早饭,元菁就带春红上了路。一顶轿子,四个轿夫,四个佩刀的家丁,出北门向成都而去。

前十几里有太阳照着,暖得让人打瞌睡。后来云团聚拢,渐而变暗,日光不见了,起了风,雨也下来了。好在冬雨不大,落在泥巴路的尘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噗噗响。

春红说:“该晓得带个烘篮子出来,放到脚跟前,免得生冻疮。”

元菁不理她,一直拉开轿帘在张望。冬野苍苍,沟渠在平原上纵横。散落的竹林盘,像一个个孤岛,林中隐蔽着村舍。她喃喃地问:“农民该都窝在屋子里,热腾腾抽烟、打牌吧?”春红说:“没那么好的命。缩着脖子打抖还差不多。”元菁也不恼,春红的话,听惯了,听一半,丢一半。

随后就听到了澎湃的水声。眼前横着一条江水,金马河。这可比斜江阔多了,是岷江的正流,从灌县冲出都江堰,一路水沫飘飞,峻急有力。河上是建过桥的,建一回,被洪水毁一回,后来索性不建了,改桥为渡,叫作三渡水。

轿窗外,冷风飕飕,码头空无一人。裸露的河滩上,是大片的鹅卵石。对岸灰蒙蒙的,渡船驶过去了,还没有返回来。

靠码头,两棵高巍巍的黄葛树下,有一排草棚子,卖馒头、包子、稀饭,还可以喝老鹰茶。

轿子抬上码头,春红说:“我要下去撒泡尿。”年长的家丁说:“慢,忍一忍。”春红看看元菁。元菁依然在朝外望。

有人赶着一驾骡车过来了。车上的货物裹了席子,塞了谷草,再用绳子扎紧,相当牢靠。一个壮年车夫坐在前边,车后走着一个少年,左手握着弓,右手拈着一支箭,很是警觉。

元菁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很像是两年前小关庙相遇的那个人。

她屏住呼吸,胸脯卻不住地起伏。

但,骡车距轿子尚有半箭之地时,少年叫了一声:“停。”

这时候,有五个汉子从草棚走了出来,头缠黑帕子、白帕子,脚穿粗草鞋,握着棍和刀。

元菁的家丁也都把刀拔了出来,但那伙人径直只朝着骡车走。

沙土被踩得卷起灰尘,继而是石滩,鹅卵石嘎吱响。

车夫爬到车下,用两手蒙住了头。少年把箭搭上了弓,喊道:“离我五十步。”

领头的大汉哈哈大笑。“凭啥子!老子就想跟你亲热。”

元菁小声说:“帮帮他。”

年长的家丁说:“莫管闲事,大老爷吩咐的。”

春红翘了下嘴巴,嘀咕道:“可惜我只会左一拳、右一拳。”

另一个家丁说:“是棒老三,抢钱不抢人,小姐宽心。”元菁莫名烧了一下脸。

棒老大是匪首,棒老二是悍匪,棒老三在悍匪和毛贼之间,属流窜之徒,咬一口就走。元菁这还是头一回遇到。春红骂:“他妈的棒老三,五打一,不地道。”元菁不应她,盯着窗外的少年,鼻子尖冰凉。

五个汉子还在向前走。少年跪下一条腿,把弓拉到了满弦。“不要碰那棵狗地芽!”

狗地芽是长在河滩上的小枸杞树。

领头的大汉说:“老子偏要碰。”一脚就踢飞了狗地芽。

少年的箭飞出去,嗖!正中他的膝盖。响声干脆有力,甚于一颗鹅卵石击碎另一颗鹅卵石。

大汉身子硬了硬,嘭地倒下去,哇哇大叫。另一个大汉挥刀扑过来。

少年已飞快再搭了一箭,右手一放,嗖!还是大腿,倒了。

少年又搭了一箭。剩下的三个人踌躇着,相互看看,回头就跑。

“站住!当心后背心!”

他们猛地站住,转过身子。

少年站起来,仍用箭指着。“把挨箭的两个大哥抬走。”

他们慢慢靠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不得再射了吗?”

少年不说话,把弦略松了一松。

春红也挤在轿窗口,看得双眼圆睁,满脸红通通的。元菁松松地喘了口气,想说一句话,轿子晃了起来,随即就被抬到了渡船上。

“他咋个办呢?”元菁问。

“管他呢,等下一趟。”家丁说。

少年和骡车越来越小,灰蒙蒙中不见了。

元菁已看清楚,这个不知其名的少年,就是曾把自己横身抱起的故人。他长高了些,他的箭,也比她料想的更准确、更有力。

她问春红:“你也是见过他的对不对?”

“对啊,见过的,见过的。”

“那,在哪儿见过的呢?”

“这个,咋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呢……反正是在刘安嘛,逢场天好像撞见过几回,嘿嘿嘿。”

元菁很是扫兴。“刘安,咋个出得了这样的人。”

春红不服。“他总是有个出处嘛。小姐说他从哪儿来呢?”

“书里头。”元菁毫不迟疑。

春红看了她一眼,想顶她,又把话吞回了肚子。

20

小一在温江宿了一夜,天亮启程,晌午前押镖进了成都西城门。

在王家塘的商行交了货,跟车夫分手,径直就去了骡马市。

皇城北边是后子门,再往北,行约一里,即为骡马市。小一头一回来成都,听说了骡马市,就兴冲冲赶来,以为会遇上咴咴马鸣、骏骥扬蹄呢。可啥都没有了,从前的骡马市场早已移出了城外。向西一拐,是羊市街、羊市巷,也听不到羊叫了。不过,东拐就对了,是西玉龙街,一条街都是卖旧书、字画、字帖、古玩、古董的,很对他的胃口。他办完正事,习惯了在骡马市找家客栈,寄了弓箭、佩刀,就上西玉龙街闲逛。一家一家的旧书铺,很够他流连。多数伙计、掌柜都跟他熟了,晓得他钱不多,任他翻,也任他抄。

有一回,他翻到一部弘仁的冊页,爱不释手。老掌柜胡子一大把,拍着怀里的小孙女,跟他说:“弘仁太冷了,你年纪轻轻的,换一本吧。”就递给他髡残的画,也是册页。他展开细细看了,大为惊讶。“髡残”二字,虽有枯淡、高峻之意,而观其画,即便是写秋冬之景,也点缀着红色,暖到人心口。掌柜又说:“你喜欢,就拿回客栈看嘛,明天还回来。”

这家铺子叫作七草庵。何以有此名,小一好奇,却也不便多问。

自此之后,小一上西玉龙街,必进七草庵。买与不买,老掌柜都和颜悦色。今天却关着门,问隔壁伙计,两天都没有卸过铺板了,老掌柜的小孙女病了,百日咳。

就随便逛了别的几家。因惦记着要去武备学堂看看,匆匆走了。他已问清地址,折回骡马市,再向北,过西府街、铁箍井街,远远望见一座巍巍孤丘,晓得是五担山,乃成都城内的最高点。

山下有一大片坝子,即为北较场,跟东较场相仿佛,均是练兵之地,也用于武举考试、斩死囚。后来武举废了,兵丁、官长喜欢睡懒觉,这坝子也就荒芜了。只有秋后处决死囚时,才万人空巷看热闹,两个时辰后,复归于冷寂,跟个荒凉的江滩差不多。

而今,建起一座武备学堂,气象颇为之一新。

小一绕学堂转了一圈儿。院墙还是旧院墙,墙根却刷了半截石灰水,白得干净、光生。门口站着两个军士,制服严整,戴大盖帽,拖大辫子,一个肩负大刀,一个腿边支了根五尺长的洋枪。他试着想问一问,老远就被军士指着,示意休得靠近。罢了。

天擦黑,他肚子饿,就到对面的馆子找吃的。小馆子连成一排,不时有学堂学生在进出。选了家最小的,招牌上写着:庚子号白家肥肠粉。

笔墨之遒劲、酣畅、愤然有力,让小一有点儿惊讶。卖个肥肠粉,跟卖锅盔差不多,何至于如此呢?

还有个落款:辛丑秋立人书。

一个白胖无须的老板,一个小伙计,估计是两爷孙。

小一点了两大碗粉,又加了四个冒节子。冒节子是用肥肠拴的大疙瘩,煮了,凉在筲箕里,客人要添另外加钱,放到滚水里烫热,和粉一起端上来。小一先不吃粉,埋在碗边喝了口汤汁,泡老萝卜、泡酸菜、泡姜、泡红海椒,还有醋、酱油、熟油辣子味,一起涌进嘴,不住地嘶嘶叫。岂止五味,千奇百味都有了,吞下肚子,打了个空饱嗝儿,好舒泰。又想起黑姐煮的鱼,也是泡菜为王,压倒山珍海味啊。他眼里湿了湿,眨巴几下,又夹了个冒节子送进嘴,一嚼,油脂四溢,不觉长呼一口气。

老板问,小兄弟,不合你胃口哇?

小一又嚼了一个冒节子,吧唧着嘴巴说:“太合胃口了。大爷姓白?”

老板说,我老家在双流县白家场,倒是恰好不姓白,姓何。

小一赶紧起身拱手。“我也姓何,本家啊。”两人大笑,连小伙计也揩了把清鼻涕,嘿嘿乐。

“常听我爸说,有个顺口溜叫作:金温江,银郫县,叫花子出在双流县。没想到,一碗粉也做得这么巴适呢。”

老板笑道,这话也不假。富贵人爱金银,叫花子爱吃。肥肠是贱物,叫花子才肯下笨功夫。

小一连连点头,又指了门外。“招牌上的字,写得很不一般。立人先生,就是周立人先生吧?”

就是、就是。老板说,我的铺子当初开在昭忠祠街,就在周立人先生住家的对面,他是浙江会稽人,却很喜欢吃,常来吃。这招牌是他取的,也是他写的。他说,一餐一饭,也不忘圣恩,更不忘国耻。自学堂迁到这儿,我也就跟来了。

“我咋个才见得到周先生?”

老板说,我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了。这个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姓尹,问他肯定就晓得了。说着,朝门外指了一下。

尹学生已到了门口。他身子十分高大,门框都被他塞满了,弯腰一低头,才钻了进来。

小一向他拱手,叫了声:“尹大哥。”小一也算是高个子,比元雨高了大半个脑袋。但尹学生之高,才让他晓得啥子叫魁伟、轩昂、高人一头。

尹学生拱手回了一礼。老板喊,尹少爷老规矩,两大碗粉,十个冒节子,再烫半筲箕豌豆苗。

小一恳挚道:“听说尹大哥是周立人先生的高足,我好羡慕。我爸跟周先生有过一顿饭的交情,他很敬佩周先生,让我上成都向周先生请教。”

尹学生淡淡地问:“令尊是?”

“在刘安开锅盔铺子的。”

“哦……听你口音,倒像是地道成都人。”

“从前是,混不下去了,只好去了小旮旯儿。”

尹学生神色凝重起来,眉头锁成个疙瘩。“刘安不是小旮旯儿。刘府,不像个土皇宫吗?立人先生常说,朝廷孱弱、三军无力,就是因为土皇帝、土皇宫太多了。只有把它们铲平了,才有一点儿振兴之望啊。”

小一默然,自忖没听懂。

尹学生也不再多话,埋头刨着肥肠粉,大嚼冒节子,嘴角溢出两条油汁来。

这时候,又进来了六七个学生,铺子突然被挤得有点儿转不过身了。生意这么好,小一看了眼老板,老板却大声哀叫:“算了嘛、算了嘛,一个锅头舀饭吃,和为贵嘛。”

那帮学生充耳不闻。尹学生把碗一丢,想站起来,但已被他们一拥而上,牢牢摁住了。

为头儿一个脸上有条伤疤,伸手把尹学生的大盖帽扔了,再把大辫子绕在手腕上,提起他的头来,朝桌上不要命地撞!

嘭!嘭!嘭!碗里的汤汁跳出来,和鼻血沆瀣一气,在桌面上乱流。

尹学生大口喘气,但不说一句话。

老板又哀求:“算了嘛、算了嘛,桌子都要撞烂了。”

小一起身,指着伤疤学生道:“也太不讲理了。”

“讲理!格老子,他啥时候讲过理了?仗着周立人护着他,从不正眼看人,还骂我们是混进学堂的街娃、青皮、流氓、败家子。昨天姓周的被撵了,卷起铺盖滚了蛋,今天我们要出这口气。”

说罢,一群人乱拳齐下,打在尹学生的头上、肩上、背上。即便是头牛,也快被打成了一摊肉。

“够了。”小一伸手攔了拦,“你们十口气百口气也出够了。”

“少管闲事多发财。再多话,老子连你一起打。”

“你来试一下。”

伤疤学生一耳光扇过去。

小一抓住他的手,拧了一转。只听咔嚓响,是骨头折断了。伤疤学生哇哇惨叫!铺子里突然就静了。

小一两步抢到门外,朝里喊:“是英雄,一个个出来。”

一个学生提着凳子朝外冲,小一一脚踢在他脸上,侧身就倒了。又冲出来一个,小一再一脚,仰身就倒回了店里。

没人敢再动。

小一又喊:“把尹大爷打整干净了扶出来。还要抬把椅子伺候好。”

椅子放在门外街沿上,尹学生的眼睛肿得睁不开了,脸上的血污、油污被擦得更花了,像一张花猫脸,手上仍紧攥着大盖帽。

小一指着那帮学生,喝声:“爬。”他们一窝蜂全跑了。伤疤学生却丢了句话:“你等着。”

小一回店里端了自己那碗肥肠粉,站到门外一口口吃。吃完把汤汁也喝干了。

这时候,那帮学生又转了回来,领头的却是个黑髯大汉,像个杀猪的,手里提一把铁铲。

“就是他!”

大汉说:“好。”一铲子就朝小一劈过来。小一让了让,闪上去,一把就把铲子给夺了,顺手再一肘,杵在他胸口。大汉晃了晃,到底站稳了,但有点儿喘不过气,呼呼地响了好久。

“好还是不好?”小一问。

“不好。打不过你,我走了。”

一帮学生又跑了个精光。小一说:“慢。”大汉慢慢转回身,眼睛眨了眨。

“还你的铁铲。”

那把椅子已空了,尹学生不晓得啥时走掉了。

21

次晨小一从客栈醒来,就坐在床边,边回想尹学生挨打的惨状,边比画起拳脚。一旦被众人摁住,何以脱身?拳头难以展开,得用肘反击。肘不成,即用指。指头之力有所不及,则用脚踩脚,这一踩必如重锤打铁,把它踩成一张肉锅盔。

他把脚提起来,但没有踩下去。这时候,全身之力都积聚于此,一脚下去,地板必是一个洞。

随后,他去羊市巷口喝了碗豆浆,吃了三根油条,到西玉龙街逛了旧书铺。

七草庵已开张,老掌柜坐在一把藤椅上,教小孙女认字。小女娃刚病愈,穿了红棉袄,蔫耷耷的。小一顺手捡张纸,折了只小船送给她。她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笑出两个小酒窝。

“大哥哥会划船吗?”“不会。是一个大姐姐的船。”“那,大哥哥会不会骑马?”“只会一点点。”“那,最会啥子呢?”“会走路。”“哈哈哈……”小女娃笑得清鼻涕流出,拍着双手说:“我也会,我最会走路了!”

老掌柜笑得喷了一口茶。小一心口跳了跳,亦酸亦甜,似乎看见一个埋头写字的小娃,就坐在他和黑姐的跟前。

他在铺子里盘桓了好一阵,但没有买东西。他问老掌柜,在哪儿可买到上好的女鞋。

这让老掌柜为难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答说,我也不晓得。老伴儿是早死了,没女儿,只有个独子,儿媳妇跟盐贩子跑了,丢下这个小孙女,还没到买鞋穿的年龄呢。

小一愣住,不晓得该说啥。

老掌柜又说,去暑袜街看看吧,有袜子卖,也该有鞋卖。

暑袜街,小一是初来。走过几家卖袜子的,看见一块招牌很惹眼,用红铜条子圈了块木板,木板黑、朽、潮乎乎的,估计有百年老龄了,上边刻了七个字,颇像漫漶的碑文。小一把头偏来偏去地看,只有一字还勉强可辨识:刀。

他跨进铺子,里边光线也暗暗的,像个黑窝子。有个人趴在柜台上打算盘。

“老板,你们这是啥子招牌啊?”

“烂招牌。”

“啥子呢?!”

“大惊小怪。听你口音,也是个地道成都人,咋个连烂招牌也不晓得?专卖刀刀、剪刀的,乾隆爷时候就从杭州迁来了。招牌烂了,烂了才是真资格。除了张小泉,就数烂招牌。要买啥子,你自己看。”

小一环顾一圈儿,阴黢黢中果然闪闪有光。柜台上,排着菜刀、切肉刀、剔骨刀、杀猪刀,墙上挂着各式大小的剪刀,摸一摸,手感光滑、细腻。他就选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刀柄还缠了圈圈铜丝,精致得像一件礼物。这自然是送给黑姐的。除了剪布、剪窗花,她独自出门,还可以防身。

烂招牌的隔壁就是鞋庄,且又大又讲究。门口站着伙计,墙上嵌着漆过的隔板,鞋子一排排立在上边,像军士出操,听候检阅。两面墙是男鞋,一面墙是女鞋。还有凳子、椅子,供客人坐下来试鞋。

小一看中了两双鞋,一是黑缎面绣红牡丹,一是红缎面绣金鸳鸯。可惜,都小了。他把鞋捧在手里,摩挲再三,很是不舍。

“大哥!”背后有人轻声叫。

小一转过身去,是少年公子和一个仆人。公子的脸上红扑扑的,像赶了远路,鼻子两侧有好多汗豆豆和小雀斑。

“小关庙一别,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哥了……”公子拱手,略低了低头。

小一想起来了,赶紧拱手还礼。

“大哥的弓箭呢?还说要射一箭让我们长个见识。”

“寄在客栈了。走远路,箭不离身。去祭关公、关平,也带着。平日嘛,就算了,看起斯文些,免得把人吓着了。”

“我倒是喜欢看大哥射箭的。”

“公子看过我射箭?”

“差不多看过吧。”公子咬了下嘴唇,轻声、清晰地问,“大哥还记得上次分别时你说过的话吗?”

“……”轮到小一脸红了,他想不起说了啥。

“忘了就忘了。不兴打诳语。”仆人哈哈一笑,打了一个岔。

小一赶紧点头。“这位兄弟说得对。”

幸好公子也换了个话题,指了指小一手里的绣鞋,正色问:“大哥给谁买鞋呢?是嫂子?”

小一爽快就答了:“给我姐。”

公子抿嘴一笑。原本矮小、瘦弱,这一笑,文秀、俊气都有了。笑过了,剑眉一展,现出两只大眼,是灼有英气。“大哥眼光很不俗,好好看。买了吧,算我送给姐姐的。”

“多谢公子了。可惜,我姐是大脚,穿不了。”

仆人拍掌大笑。“大脚好!我家公子也是大脚呢。”

小一笑道:“公子的脚,还能是小脚?”他瞟了眼公子。

公子的脸烧到了发根。

仆人赶紧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这个人就是爱接话,闲不住……公子说要拿针线缝我的嘴。”说罢,又是一串哈哈哈。

公子又抱了一拳。“我无缘送鞋,就请大哥去枕江楼喝一杯,好不好?”

小一抱拳回礼,正要说“要得嘛”,门口的伙计疾步进来,冲他说,武备学堂的学生在找你。

还想打架?

小一把绣鞋顺手递给了公子,手背到身后,稍稍活动着十指,静候着。

门口光线一暗,一个大个子埋头走进来,向小一抱拳,弯腰,深致一个礼。

小一無须细看,是尹学生。

“为了找兄弟,我走遍半个成都的客栈,好歹是见到了。昨天不辞而别,实在有愧……不是兄弟出手,我没脸在学堂里混了。”

尹学生的脸上还有瘀青,眼睛也还肿着,有劫后的狰狞和狼狈,但已无大碍了。

小一跟他拉了拉手。“大哥不要客气,我不过举手之劳。”

仆人又来打岔了,实在没忍住。“是打架哇?说得好轻巧。这么一条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手不是一般的厉害吧?”

尹学生怪脸通红,凶相毕露,但也是忍了。“不是对方厉害,是我狗熊。够了吗?”

小一听了,尴尬苦笑,看了眼公子。

公子一耳光扇过去,仆人赶紧双手挡住,求饶道:“好了好了,再多嘴多舌我咬舌头。”

“大家一起去喝酒吧,我请客。萍水相逢,难得一场因缘。”小一拍拍手,又问尹学生,“大哥怎么称呼呢?”

“尹昌衡。”

“好,尹大哥。这位公子也是好兄弟,大名叫……”

公子不答,双手抱拳,恳切道:“大哥,今天你们先聊,我们来日方长。萍水相逢,天下虽大,令尊说得好,要遇上总是会遇上的。”

22

尹昌衡老家在北边的彭县九尺镇,距成都百余里。

他自小饭量过人,性情刚猛,且又长得高大,不足十三岁时,进门出门都要低头。稍不留神,脑袋就撞得门上横木咚咚响!

他父亲训他,想造反啊?你就是低头的命。

隔壁的算命瞎子摸着他的骨骼说,异人异相,造化第一,造反其次。造了反才有官当,有造化才能有富贵……你的命,我算不准啊。

尹父是个塾师,老好人,与世无争,却偏偏吃了一回冤狱。告他的人,是远房的一个堂伯,说他借去了一支长白山老参,为他病母续命,还来的却是一根干萝卜。他百口莫辩,只好赔了三亩菜地,好歹逃过一劫。从此担惊受怕,终于携全家逃离九尺镇,迁到了成都,开一爿酱园铺过日子。

这是尹昌衡十四岁时发生的事儿。

这一事,让他痛彻于心。慨叹男儿立世,须得文武双全。就写了六个字贴在床头,作为起居铭:既学书,亦学剑。

武备学堂在昭忠祠街开办时,他当即就报考了,以成绩第一名录取。

主考官正是周立人先生。周先生当场口赠了他八个字:带笔从戎,江山万里。

尹昌衡把大盖帽揭下来,把里子拿给小一看。周先生的八个字,就抄写在上边。还有一小块红记。

他说:“字是我写的,血印也是我咬破手指头盖的。路,我才走了第一步。”

小一说:“尹大哥的血性,我见到了。”

两人的酒碗碰了碰,各喝了一半。

尹昌衡请小一喝酒的馆子,是周立人先生和他常吃的芙蓉上。三天前,他也是在芙蓉上给周先生饯行的。

芙蓉上开在鼓楼北街和天灯巷的拐角处,一幢小楼的上面。下面是很大的茶铺,叫作芙蓉皇,俗称下芙蓉。除了喝茶、吹壳子、打瞌睡、打纸牌、搓麻将,还可以听扬琴。成都最有名的扬琴师傅李三江隔天就要来坐唱,今天唱的是《花魁》。声音传到楼上,尹昌衡问小一:“自古而今,啥子花最是开了败,败了又开,生生不绝的?”

“……”小一说不上来。

“是后庭花。”尹昌衡愤然道,“周先生说过,亡国之音有人最爱听,因为柔靡无力;后庭花有人最爱看,因为淫艳妖冶。”

“周先生为啥要走呢?听我爸说,他还到四处的乡镇上求贤呢。”

“他是被逼走的。教职员中,很有些人嫉妒他,也有些人跟他不同道。有个谈江山先生,也是留日的,连一篇日文都念不通顺,居然发起联署,要周先生辞职。理由呢,据说他指使学生,就是那个脸上有伤疤的,钻入周先生书房,看到了康有為给他的书信。康是大逆,通书信,岂不等于通逆嘛。学堂总理明知书信并无大碍,写的无关国政,都是谈论秦篆、汉隶,书法上的事情,但也不想替周先生挡雨,还婉劝他另谋高就。”

“周先生一气之下,就走了?”

“周先生恃才傲物,却还是舍不得走。他想等一等,看师生中有没有人帮他说句公道话。”

“有人吗?”

“除了我,个个儿都哑巴了。”

小一摇头,笑了笑。“我晓得这个谈江山,他就是开了败,败了又开的一朵红苕花。”

尹昌衡笑得拍桌子。

他们的饭桌,摆在二楼紧靠窗户处。

窗口大开,有北风吹来,尹昌衡不怕冷,小一也不怕。桌上一盘油酥花生米、一盘炸鲫鱼、一盘卤猪头,也都是凉菜。唯有冷酒下肚,涌起一股热辣。伸头出去,下望是灰扑扑的行人。南望即是钟鼓楼,楼下有巨大的门洞,洞上拱了一座巍巍高楼,一端搁了鼓,一端吊着钟,颇有仰之弥高的古意。

尹昌衡说:“钟鼓楼的鼓,已烂过了十几二十回。钟呢,虽是盛唐铸造的,上了千年,也早就喑哑了。这活着的人,也成天在昏睡。要把人惊醒,就得换一口新钟。陈天华写过一本书,就叫《警世钟》,里边有几句诗,我是读一回流一回泪:‘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

小一黯然无语。

“兄弟,你杀过人没有?”尹昌衡逼视着小一。

“我,”小一犹豫了一下,“杀过毛贼。”

“好。”尹昌衡在桌上擂了一拳头,“有一天我也会杀贼的。不是毛贼,是国贼。”

“谁?”

“我还不晓得。总之,他要让我遇上了,我不会让他跑。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小一敬了他一碗酒。

“兄弟也是文武双全,可有喜欢的诗人?”尹昌衡缓了一口气。

“半个王维。”

“还有一半呢?”

“还有一半是很多的诗人,乱七八糟的,我也说不清。”

“王维我读得少。兄弟最喜欢王维哪首诗?”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下边呢?”

“下边?没有了。”

尹昌衡似有些失望。“我喜欢陆放翁。他有几句诗跟王维差不多,不过,境界又大为不同了: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小一不说话。

“兄弟以为如何?”

“报天子?”小一反问了一句。

“是啊,报天子。阮小七说过,这一脖子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天下的识货者,莫过于天子。”

小一摇摇头。“实在是,天子不知我,我不知天子。”

“天下一家,天子就是君父。咋个叫不知呢?”

“我家哪有那么大?有一个家父就够了。”

尹昌衡把眉头深深锁起来。“兄弟,你我相交虽浅,但我敬你是个楚楚英才。咋个就没点儿大志呢?”

“我从没想过要留名。十里之内,何锅盔有名就够了。志,还是有的,娶得中意的老婆,每天多卖一百个锅盔,一年再走几趟镖,家父长寿,儿女勤快,还肯念书……哈哈,这要做起来,也很费心费力啊。”

尹昌衡沉默了半晌。“兄弟,你得不得后悔?”

小一想了想,很实诚地摇摇头。“不晓得嘛。”

“周先生又去了日本。他要我毕业后去找他,念士官学校。昨天挨了打,我晓得我是学剑也不行,命中是该学万人敌。”

小一点了点头。

“我们是要干一番大业的。”

小一又点了点头。

“干大业是提着脑壳耍。哪一天我若是被关了大狱,兄弟会不会来看我?”

“我不来看你,我来救你。信还是不信?”

尹昌衡瞪着小一,还没消肿的眼里滚着泪蛋儿。他说:“我信。”

第六卷断金亭

一、雁翎刀

1

元菁回到大姐家,让春红把买的绸缎拿出来,铺在地上细细看。它们都采自东大街十几家生意好的绸缎庄,每样买了一条,仅丝巾大小,拼起来却像一张绚丽的地毯。元菁关门看了两天,头都晕了,却还没个头绪。

大姐看不过去,就说她:“小妹放下吧。你图样画得再好,未必有人肯绣。你绣得再好,未必有人肯剪裁。你大姐夫这个家,旺了不止三代。三代而衰,也差不多了。我跟你大姐夫活一天是一天,你两个侄儿也还能坐吃山空,就算是你的侄孙子侄孙女,日后败了家,还有元雨和你可以指望,喂得饱这几张嘴。是不是吗?少操心,多吃饭,过好自家的日子。命,我早就想通了。”说着,眼圈儿红了,又拿手帕来揩元菁的眼睛。

元菁的眼睛干干的。她推开大姐的手,淡淡地说:“我晓得是命。我帮大姐,是想我还能做一个活人。”

几个侄孙、侄孙女在院子里打闹,鸡、鸽子被撵得乱飞。狗被逗笑了,汪汪不停。春红看得心痒、手痒,冲出去一起发疯,还教他们左一拳、右一拳。

元菁却定定地静下来。她走进大姐夫的书房,在画案上找到颜料,铺了两张生宣,一张刷得漆黑,一张刷得火红。等略微干了,还稍有润泽,就在上边画水仙:黑地儿的,画金色水仙;红地儿的,画黑色水仙。画了很多,画满了,又在空隙里画,拥挤着,在蓬勃、呼喊。她手软了,发根、发梢都是汗。

春红回屋看了,眼珠子瞪成了牛眼睛。“小姐,你画了这么多箭啊!”

“箭?”元菁厉色瞪着她。

“是啊,万箭齐发。”

“不是乱箭?”

“乱倒是不乱,都朝一个方向射。”

“好看不?”

“好看是好看,不过……”

“不过啥子?”

“没几个人看得懂。”

“看不懂我自己看。”元菁双手叉在腰上,頭偏来偏去又看。“我要做成围巾、衣服、鞋子,穿起来。也给你做一套。”

“穿给哪个看呢?小姐又不出门。”

“哪个说我不出门?!”

“好好好,天天出门。”

元菁画了水仙,忽然很想念刘安。自己在这儿其实多余,茶饭无味,也睡不安生。自己的小院多好,二叔的西院,也该拿锄头进去松土了。去年冬天,板栗树上飞来几只小鸟,叫声清脆,让人心悦。周总管家说,是老北边的白眉鸫。这些天,该又飞回来了吧。

她跟大姐说好了,就让春红把行李收拾齐备,家丁、轿夫头天也安排妥当,明晨吃了早饭即上路。

然而,半夜有人打门,先是敲,后是拍,急促得不得了。

春红还当是两个侄子又喝醉了,正说要去打两拳,人已经进来了。却是刘府里通风报信的家丁,骑马赶来的。

传来大老爷的话,让三小姐暂不要回去。几个家丁也留下来守护,以防有不利之事会发生。温江的二小姐那边,也派精壮家丁过去了。

元菁问,出了啥子事?

“大老爷不让说。只吩咐三小姐安心留在成都,多享几天清福。”

元菁大怒,差点儿扇他一耳光,骂道,府里出了大事,我还有心享清福?好没有心肝。

大姐也急了,喝问家丁到底出了啥子事,是不是大老爷病倒了?或是二大老爷罢了官?

家丁赌咒发誓:“不是大老爷,不是二大老爷。”

那是哪个嘛!两姐妹都要急死了。

“是少爷。”

2

元雨骑了栗毛大将军才几天,已早晚离不开它了。

每天上午遛马,从镇子里穿出去,一路小跑,逆斜江而上。到了湖口掉转马头,松一松缰,信步而回。有时也会猛一收缰,大将军昂起前蹄,咴咴嘶鸣,他身子侧转,向后望去,老娘滩一片白茫茫。

望一阵,再望一阵,也不叹气,又拍马走了。

若是镇上逢场,他就出刘府北门,在官道、田埂上纵马疾驰。马大汗淋漓,他心里也淋漓了,说不出的轻快。

午后的清静则是冗长的。元菁、春红已去了成都。他也决意不再去找小一和大逵。而在这长时间的清静中,他正好回想起,从前的下午是和谁在一起度过的。书读厌了,可以放入抽屉。拳术、刀法,也可以歇一歇。不说话,也听不到人说话,却是难熬的。

但,他好歹还是熬了过去。

吃过晚饭,他亲手牵马去大安沟桥下,饮水,洗刷,让大伙儿看热闹。有一回遇见了大逵,隔着几丈远,大逵挥手招呼他,他也挥了挥手。第二天他就顺着沟堤,把马骑到了杏花烧楼下,在码头上洗马。

这夜的月亮好极了,落在江中,比挂在夜空还大,还澄碧。马把脖子伸进水,月亮就碎了,银屑万千,闪闪发光。元雨看得有点儿发愣,想起一首好诗,却一字也记不得了。

刘大麻子喝了酒,一身热烘烘的,也在码头上溜达。他跟元雨说:“黑娃儿刚送来一筐杂拌儿鱼,人还在,正在厨房煮醒酒汤,说还是少爷教她的手艺……少爷上楼吃顿消夜吧?”

元雨心头一痛,要说话,却有点儿发哽,只摆了摆手。

“我想吃消夜。”黑夜里有人插了一句话,带了轻快和笑意。

元雨吃了一惊。刘大麻子厉声问:“你是哪个?”

“少爷家的穷亲戚。”

那人的个子、打扮,在月光里渐渐清晰了,瘦削,结实,挎了刀。

“穷亲戚?黑灯瞎火,还跑出来穷逛。”

“也不算穷逛。我也想洗马。”

“你的马在哪儿?”

“这儿啊。”他指了下栗毛大将军。

刘大麻子哈哈大笑。“你疯了?少爷的爱马,我都不敢碰。”

“少爷人称小善人,他会分一半富贵给我的。”

刘大麻子愣了愣,一摸身子,却没带家伙。“来人啊!抓棒老二!”

那人把刀拔出来,是一把雁翎刀。

刘大麻子和元雨后退了一步。但他把刀一转,将刀柄递了过去。

刘大麻子抓起刀就砍。

那人丝毫不避,闪身上去,举起左掌一戳,正中刘大麻子的颈部。刘大麻子吐出一个“呃”,直挺挺就断了气。

“少爷。”那人两手一摊,做了个迎客的动作。

元雨跃起身子,连飞两脚,一脚踢他的脸,一脚踢他的后脑勺。

那人站着不动,也出了两拳,一拳对一脚!拳比脚有力,啪、啪两声后,元雨栽在刘大麻子的身边。

十几个家丁从杏花烧跑出来,拿着刀、棍、灯笼,还有锣,一片乱叫。

那人把元雨提起来,刀架到他肩膀上。

“我这把雁翎刀,还没有吃过血。马打铁出的硬货,马老头儿、马大逵用足了蛮力,钢火不是一般的好。不想少爷活了,就过来试刀嘛。”

家丁们僵住了,一个为头儿的就喊:“放过少爷,有话好说。”

“我只有两句话,有本事把少爷夺回去,没本事把金子送上来。”

“大哥留个姓名,金子该往哪儿送?”

“断金亭,张山。”

“那要好多金子呢?”

张山不回应,刀柄一举,将元雨敲昏了,横扔到栗毛大将军的鞍子上。再牵了缰绳,嘚儿、嘚儿上了渡船。

老船夫打着哆嗦,颤声说:“不要……不要杀我……”

张山笑道:“我就是杀腻了,也还轮不到你啊。”

渡船穿过月下的斜江。

良久,飘来几声马的嘶鸣,已在对岸几里之外了。

3

大老爷被气得晕死了。

妻妾围在床边,替他掐这儿掐那儿,终于又苏醒了过来。他举起一根指头,从女人们的缝隙中穿过去,对着周总管家周槐寿。

“我只要雨儿能活着回家……随你咋个弄。”

这是四更天的事儿。

周总管家把府里的家丁、仆人都叫到大厅里,问谁熟悉断金亭。

众人一片摇头。只有一个年轻的洗衣妇说,她伯伯是采药的,三年前她陪伯伯去过断金亭。过了斜江,朝西岭雪山走三十里,向东拐入一条峡谷,再走十八里,就到了小青山。

断金亭在小青山上,离山顶还有半里路。

“既叫小青山,山不算很高吧?”周总管家问。

洗衣妇摇头道,小是小,陡得没法说。四周团转是莲花十三峰,小青山就耸在莲花窝中间,直得像是一杆笔,山顶就叫笔尖峰。上山、下山只有一条小路。她听伯伯说,岳钟琪做四川提督时,小青山聚了一股匪,搭棚子,修亭子,下山抢的女人和银子都藏在山顶洞子里。官军攻了几次,死了百八十人也没有攻下来。岳钟琪就下令在山脚起了营帐,扎紧下山的口子,也不攻,只是围。围了四个月,土匪没吃的了,要下山投降,都被乱箭射了回去。饿得没奈何,他们就在山顶人杀人,人吃人,胆小的都跳了崖。过了冬,开了春,官军登顶时,只见到一地白骨头,吓死人。至今啊,打獵的都不敢摸上去。

“你伯伯不就上去采了药?”

洗衣妇哈哈笑:“那是他贪财,命大,村里人都叫他王大福。”

周总管家也笑了。“四川人爱说命大、福大,可见是不假。我给他五两银子,随我们去救少爷,他情愿不?”

洗衣妇吃了一惊。“妈耶,有啥子不情愿,五两啊!我伯伯最爱钱,给一两银子,摸老虎屁股也是愿意的。”

她伯伯就住在五里外的小王滩。周总管家吩咐了有请王大福,即刻排兵布阵,要刘九选十个精壮家丁,携弓箭、洋枪、火铳、快刀,天一亮就和王大福骑马到小青山下扎口子。再选家丁三十个,带足兵器、粮米、锅铲、帐篷等等,赶五驾马车前去做后援。他说:“小青山固然难攻,却也难逃。张山要么放了少爷,要么就困死在这座山上了。”

刘九说:“困兽最可怕。他要被逼急了,必加害于少爷。”

“你说得有理,然而不然。张山如此爱财,自然格外惜命。若是加害少爷,他还能活着出去吗?万两黄金也只是春梦了。可惜……”他拈着小胡子,要说不说。

大厅静得只有呼吸声。

“可惜张山知我,我不知张山。刘府家丁多,马匹壮,却找不出一个人能跟张山会一会。”

刘九说:“这个张山,必就是和叶家兄弟攻打刘府的张山。他杀麻叔,用指头在喉咙戳出三个血洞。可见人狠,手段高。我就算技不如他,也甘愿上断金亭跟他周旋。”

周总管家不置可否,拿眼睛扫了一遍。“谁去,赏银五十两。杀得了张山,再加五百两。”

马上有个很敦实的家丁站出来。“我去吧。九哥是领头的,不可冒险深入。我愿替九哥去。论刀法、拳脚,我还可以,跟麻叔、九哥交过几回手,承他们相让,赢多输少。”

“你叫什么?”

“刘国勇,人称刘十一。”

周总管家点了头,又嘱咐了一句:“赶紧去睡一觉。”

4

天亮吃了早饭,周总管家送走两拨家丁,又带了几个亲随,骑马去了县衙门拜访祝县令。

多年前,他在二大老爷军中效力,虽一介文人,也颇适应鞍马生涯。如今老了,身子不如从前,但上马、下马,驰骋百八十里,还很是利索。

祝县令刚起床,尚在喝早茶,念《心经》,之后才是洗漱,喝豆浆,吃生煎包子、茶叶蛋。周总管家突然造访,让他不免手脚忙乱。好在两人年龄大致相当,又多有往来,有点儿自己人的意思,也就没啥尴尬的。

听说少爷被绑票,祝县令又惊又怒。草草用了早饭,给成都府、总督府写了报告,令快马送达。又点了二十个马弓手、二十个步弓手,和周总管家一起进山剿匪。

他不会骑马,依旧坐轿。

周总管家很是不解。祝县令就说:“家母教诲,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儿要志在行善,此生不欺马。”

周总管家呵呵一笑,但告诫:“山道险峻,轿子难行。”于是改了滑竿。

行到谷口,乡民搭有草棚卖茶和热食。

多半的兵丁烟瘾发了,下马,卸刀,进棚子里吃烟。不吃烟的,就吃茶,喝一碗醪糟粉子。祝县令说:“我一向爱兵如子,就留下来同甘苦。请周大人先走两步。”

周总管家苦笑,也只好依他。

到了小青山山脚,身边只剩了一个年轻的马弓手。问他咋不吃烟呢,他说,穷,吃不起,也赌不起。只想一刀一枪,干出个名堂,给父母买两亩水田。

“那你对刀枪很在行吧?”

他说,衙门里第一。

正说着,刘九过来迎接。三座营帐呈半月形搭好,弓箭、洋枪、火铳封死了下山的路口。

路口一棵落光枯叶的槵子树上,吊着一颗血淋淋的马头,是从栗毛大将军颈子上砍下的。马尸就扔在树根前,像一具无头鬼。

周总管家惨然道:“赶紧挖个深坑埋了吧。”

營帐后燃起几堆火,在埋锅造饭,飘出萝卜炖肉的香味。

周总管家问:“刘十一上山了没有?”

刘九指了下营帐外。“已经下来了。”枯草上铺了块粗麻布,刘十一躺在麻布上。

周总管家查看伤口,喉部中刀,约有一寸深,是刀尖划过的。

王大福陪刘十一上的山。刘九叮咛:“别动刀,听张山说。”不到一个时辰,王大福就把他背了下来。

在断金亭,刘十一见到张山拔刀就砍。张山回了一刀,掉头就走了。

周总管家摇摇头。“五百两银子害了他。”

王大福瞪圆了小眼睛。“五百两啊……天。”

“见到少爷没有呢?”

“见到了。少爷就坐在亭子里,身后站了个蒙面的大汉,把刀架在他肩膀上。”

“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我看嘛,睡是没睡好,吃得还可以。”

周总管家有点儿想笑,忍住了。又问他:“那你看张山呢?”

“不像人。”

“怎么讲?”

“鬼影子。”

周总管家默然不语。

王大福瘦得像山猴,下巴一撮白胡子,头上缠了黑布帕,腿上扎了长绑腿,手拿一根斑竹竿,上边插了月牙形镰刀。

开锅吃饭时,祝县令的人马还没到。

唯一跟上的马弓手请求周总管家,让他上山试一试。

“你是在衙门当差的,等县令来了,他点了头才好。”

“周大人放心。这班弟兄我晓得,吃一顿烟要两顿饭工夫。我快去快回,等我下山了他们还在路上呢。”

周总管家就准了,还亲手夹了一大块炖肘子在他碗里,又嘱他不可鲁莽。“五百两银子比不上一条命。张山说了啥,你记住就行了。”

吃过饭,马弓手又喝了一碗浓汤。歇了歇,背了弓箭,怀里藏了把解腕尖刀,手里拄了一把带鞘的单刀,上山去了。周总管家说:“务必全身而回,等你喝酒。”

依旧是王大福提了斑竹竿在前边带路。

山路弯弯拐拐,两个人的身影时现时隐,再过一会儿,完全消失了。

半山上,一群越冬的斑鸠受了惊,扑棱棱在空中乱飞。突然,有一只颈子中了箭,东摇西歪,落下来,跌在营帐的顶子上,砰地一响!

众家丁喝彩不已。周总管家晓得,这是马弓手在炫他的手段,也意在要他放宽心。

随后,山谷里静极了。除了轮值的两个洋枪手、五个火铳手、五个弓箭手,其他人都裹了被子,在帐篷内外横七竖八地打瞌睡。

周总管家心神不宁,背手走来走去,不时看一眼山脚的路口。

半个多时辰后,王大福下来了,背上背着马弓手。喉部的刀口,跟刘十一一模一样。

王大福说,张山让带话,要周大人再找个不动刀、不爱赏银的人上去,免得白丢命。

周总管家沉吟着。

王大福又说,张山的意思,周大人就最合适,但念及年高体弱,就算了。刘九也还可以,有忠有勇,有武功,也有自知,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懂分寸。不过,人心难测,说不定上了断金亭,心思一活,也要为银子拼命,那他就惨了。除此之外,就是祝县令了。他虽是外人,但父母官管百姓家务事,也正合适。只好劳烦他爬一趟山,保证他下山时颈子完好,毫发不损。

祝县令立刻嚷道:“我怎么行。别说登山,上酒楼都要人搀呢。”

王大福说,可以用滑竿抬。

“开玩笑。山路那么陡,滑竿一翘,我岂不是要滑下来?”

王大福又说,也可以寻两个壮汉,轮着背上去。

祝县令大怒。“大胆老儿!硬逼我上山去送死,一条老命这么不值钱?”

王大福笑道,是张山点名要的你,可见就父母官值钱啊。

周总管家拍拍手。“不要再斗嘴皮子,我上去。不要滑竿,不要人背,老王走前边,我抓着你的竹竿就行了。”

周、王上山,杳无音信。刘九按刀在营帐外徘徊,眼睛都急红了。祝县令的兵丁又吃了一顿烟。

天黑透,又过了好久,才见王大福和周总管家手牵手下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周总管家阴沉了半晌没说话。

他骑马连夜赶回了刘安,给大老爷禀报和张山面谈的详情。

二、千两黄金和一千金

5

元雨出事的当夜,大老爷没睡好,受了风寒,一直咳。

痰在喉咙口打转,咳得一阵破响,就是咳不出来。他说:“槐寿啊,我要是死了,就是被这一口痰憋死的。”

周总管家说:“这口痰就是张山……槐寿拼死也要把他清扫了。大老爷请宽心。”

“见到元雨了吗?张山长得啥样子?”

“没见到少爷,也没见到张山。一直是那个蒙面男子在跟我谈。”

“哦……他们能去哪儿了呢?”

“王大福说,笔尖峰背面有个洞子,洞口有块突出的天台,从前有两个老道在里边修炼……”

“成仙了吗?”

“我也问过王大福,他说在深山采药四十年,连神仙的脚板印也没见到过。”

“他鬼扯。人家成了神仙,还会在地上走?”

周总管家笑道:“还是大老爷想得透。”

大老爷张嘴要说,却喀、喀、喀,又咳了好一阵。

周总管家等大老爷咳得消停了,把话引入了正题。这时候,天刚破晓,刘府里的鸟和公鸡都叫了,鸟叫得嗲声嗲气,公鸡叫得比号角还嘹亮,在北风飕飕中,震得人心尖子颤。

“蒙面人传张山的话,要两斗白米、两斗面粉、半扇猪、十只鸡,还有几箩筐打过霜的萝卜、几十棵莲花白。锅、锅铲、柴火、油盐酱醋,也要一应俱全。”

“他们想在山顶过冬啊?”

“蒙面人说,他们开的条件,怕大老爷难以决断,所以要备足不怕拖延的粮草。还说了,要新棉的厚实棉被和棉袍。今后缺了哪样,要随传随送。”

大老爷盯着周总管家,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要一千两黄金。”

大老爷长喘了一口气。“这些不知人伦天理的棒老二!元雨是刘家的命根,独苗,为了他,我岂惜黄金千两?”

“然而,”周总管家清了下喉咙,斟酌着字句,仿佛咯痰的人是他,“他们提的条件,不只是这些,还要一千两黄金和一千金。”

大老爷没有听明白。

“张山要三小姐上山服侍他。”

“啥子呢?给他做女人?”

“给他做侍婢。”

“可恨,可笑!我的女儿,掌上明珠,给他做丫鬟!我情愿给他两千两金子。”

“张山说了,他一两金子也不多要,只要三小姐。”

“畜生……”大老爷剧烈地咳起来,喉管、胸口都要咳破了。“我情愿死,我也不会……”

周总管家等大老爷略为平静了,又说:“张山不怕大老爷死,他手里攥着少爷,他敢让少爷死。”

“除非他不想活了……”

“他说,给大老爷半个月备货。到了腊月十五,金子和三小姐没上山,就隔两天宰少爷一根脚趾。脚趾宰完了,宰手指。脚趾、手指宰完了,大家就都不要活了。”

“他吓唬人。”

“我觉得,他敢来真的。”

大老爷默然了好久,脸苍白,泪水从眼窝淌出来。“我咋个会遇上这个疯子啊!”他又咳了起来。

咳嗽声也变得悲哀和虚弱了。

但倏尔间,他的眼里射出精光,一字一顿道:“我出黄金一千两,买张山的人头。”

“……”周总管家想说啥。

大老爷摆摆手,让他退出去。

周槐寿,周总管家,自忖一生只遇到了两道坎。

一道坎,是退出二大老爷的营帐,辞别戎马书生的日子,来到了刘安。原以为这辈子就算到头了,不承想,大老爷委以重托,近于刘府之相爷,杀伐决断出于他一人之手,料理得府内外大事小事,百事顺遂。这道坎,就是一个坡,登上去,又是一番天地了。

一道坎,即是目下的少爷被绑票。他百计无出,感觉像一条麻绳,拴满了疙瘩,每个疙瘩都被拴死了。

他出了南门,在吊桥上盘桓了一会儿。壕沟里漾着冷水,见山楼的飞檐上,吊铃在风中晃。他琢磨着张山。在张山开出的条件中,除了千两黄金,他还嗅到了甚于黄金的味道,更刻骨,也更刻毒。何以会如此?还说不清。

这是腊月初二上午的事情。

距放午炮还有一个半时辰,刘府大老爷的赏金帖子,已贴满了刘安镇和县城,并快马送往成都,张贴在四个城门洞子、十二处闹市,以及无数的十字口、丁字口处。

三、三崎安次郎

6

周总管家返回小青山山脚的营帐,又坐镇了三天三夜。

祝县令头一晚就没熬得住,丢下他的兵丁,跑回家搂着小乔睡觉了。

周总管家吩咐,凡是张山索要的,只要不是人脑袋,统统给他送上山。就连没列在清单上的刘府私酿老酒,也送了几坛子。

每趟仍是王大福走前头,遇到陡峭处,他就把斑竹竿伸下来,让挑夫抓住借一把力。货物不是送到断金亭,是再向上,还要登半里险路,直至笔尖峰。

蒙面人验了货,由一个大胡子莽汉搬到峰北的山洞去。

王大福一下山,周总管家就问他,见到少爷了吗?

他护货上山三回,跟少爷在峰顶见到了一面,还说了几句话。蒙面人就站在少爷的身边,把刀架在他肩膀上。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少爷看起还胖了些,白了些,不像是挨过打,也没受啥子苦。他说,要大老爷、周大人宽心,他过些天就会安生回家的。”

“就说了这些话?你没问他需要些什么?”

“我问了的,他说每天在读书。从前读过的书都还记得的,就一字一句重溫,很是有心得,比抱着书读更见有意思。”

“没说别的话?”

“他还说,上次去成都,给朋友带了两本书。不晓得他收到了没有呢,读了没有呢,是不是喜欢呢?”

“两本什么书?”

“名字拗口,不好记,我本想多问下,蒙面人却把少爷推走了。”

周总管家沉吟了好一阵。“少爷的意思,是要你去问这个朋友吗?”

王大福摇摇头。“不晓得嘛。少爷的心思,我咋个弄得醒豁哦。”

少爷提到朋友、书,是随口一问,还是有心?周总管家也琢磨不出来。还有,是少爷带书去成都送朋友,还是在成都买了书回来送朋友?王大福说得不清不楚,实在可杀。

周总管家又问刘九,少爷的这个朋友可能是谁呢?

刘九把头摇了几摇。“少爷交的朋友,下力气、做笨活路的居多,哪里读得懂书。镇上很有几个家底厚的子弟,是读过书的,他倒也都认识。”

“那,就把這几个子弟都访一遍?”

“这些子弟,少爷偏偏瞧不起,还给他送书!被绑了票,临到生死,还惦记送的书读了没读、喜不喜欢,可见这朋友很是不一般。我在刘安二十几年了,刘府门外,很不一般的人,就从来没见过。”

说得似乎是有理,周总管家以为然,但也不尽然。他就唔唔两声,不多说了。

三天之后,周总管家在营帐吃过早饭,骑马回了刘府。如他所料,前厅里已坐满了陌生客,全是揭了赏金帖子要去砍张山人头的。

千两黄金,够一个家族富贵两代了。

揭帖的,有开武馆的,做镖师的,走四方耍枪弄棒、卖打药的,猎户、刀客、杀猪匠、和尚、道士,会暗器的瞎子,会轻功的货郎,会放蛊的苗妇,能念咒语取人性命的仙姑,还有拄着打狗棒的叫花子……五色杂驳,济济一堂。

周总管家吩咐给客人上了茶,还各送包在桑皮纸里的一两白银。

他说,谢谢客人们的厚谊,刘府有难,慷慨援手。但,这个张山,不是寻常绑匪,死在他刀尖下的,已有三个武功高强的人。千金易得,一命难求,我看大家还是散了吧。拿了这一两银子回家,给妻儿添几件新衣,割十斤好肉,以备腊月三十吃顿团年饭。

客人们一片闹嚷,纷纷不依。瞎子起身说:“刘大老爷一生行善,少爷也是小善人,恩德如雨,泽被乡民,我们知恩必报。且惩恶扬善,正是习武者应尽的本分,又咋能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千金事小,节气事大,即便赏金只是一碗水,我们喝了也要上山去砍张山,救少爷。”

周总管家拱手致谢,继而正色告之,张山的刀法,实在罕见,江边杀刘大麻子,断金亭杀家丁、马弓手,都在眨眼之间。请诸位再三揣度,自己的本领,可否挡得住张山的一刀?

客人们笑起来,说,既然敢揭帖子,当然有本事制张山。张山再精,终究是邪道,邪不压正嘛。他尸首分家,就在这两天了。

周总管家就扬了扬拳头,以壮众人之志。他说,好!但山道狭窄,容不下这么多英雄。可否推举一个高手,做一道门槛,跨得过他的,就上山,跨不过的就回家。

客人们说这法子很好。又说,我就做得了这门槛,不服来打。

周总管家就指了指猎户,说,请这位壮士先来。

猎户四十岁出头,不算魁梧,但很强壮,上月才空手打死了一头饿熊。熊皮做了件背心,此刻正穿在他身上。

大家就移到前院,围成一圈儿。猎户手握钢叉,稳站在中央。先后有五六人跳上去挑战,都被他两叉子干翻了。

周总管家盯了眼佩剑的道士,道士把头避开了。又盯了眼和尚,和尚脸红了下,提着禅杖走到猎户的跟前。和尚叫红叶法师,是从遂宁广德寺游方过来的,访鸡脚寺的一了法师不遇,就进刘安去寻肥肠锅盔。刚巧,在锅盔铺门外的槐树上,见到了赏金帖。他素来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就不听锅盔铺何老板的劝告,径直来到了刘府。

何老板劝了法师什么呢?周总管家很好奇。

“劝我回庙子念经。”

哈哈哈,周总管家大笑。

红叶法师更来了气。他禅杖一举,说了声“当心”,当头劈下!猎户也不避让,钢叉一架,正插进禅杖的铜环里:两件兵器架成了拱形,两人僵在那儿,憋足了劲儿,却没法子进退一小步。

众人看得乏味,就嚷,算了嘛,打啥子打,打婆娘架啊。

但两人都不肯先松手。

这时候,一个人上前,左手抓禅杖,右手抓钢叉,一扯!杖、叉分离,和尚、猎户晃了晃,差点儿没栽倒,但两手都已空空了。

周总管家吃了一惊。

这个人秃头,戴了副圆眼镜,上唇一块圆胡子,脚上蹬了双木头拖板鞋,谈江山也穿过,叫木屐。

他还没有回过神,这人已丢了禅杖、钢叉,向他深鞠一躬,叽里呱啦了一阵。身边还有个随从,长袍、长辫子,很斯文,姓钱。

钱翻译说:“周大人,这位是武备学堂的武术总教官,三崎安次郎。他是慕名前来拜访的。”

千两黄金的毒性,也是太大了,周总管家暗忖,不觉笑了笑。

“但,三崎先生不是为赏金而来的。”钱翻译看出了周总管家的心思。“我们在刘府门口看到帖子,才晓得少爷被绑票了。”

7

三崎安次郎向周总管家请求,可否让我来做这一道门槛?

照理说,他赢了猎户,自然是该他取而代之了。周总管家就点了头,又环视了一圈儿。众人都后退一步,且把头低了低。

反倒是刚才有点儿躲闪的道士,把剑拔出来,踏上两步。他说:“贫道就来做个翻槛的人。”

他还年轻,长相也清俊,道号清泉子,是从武当山一路云游过来的,意欲上鹤鸣山拜谒张道陵的升仙处。刘安是他歇脚之地,已在客栈定好房间,今晚即啸聚良朋,有得一醉。刚巧,路遇揭了赏金帖子的红叶法师,一僧一道就来到了刘府。

三崎安次郎叽里呱啦了一通,钱翻译说:“三崎先生怜你太嫩了,不忍打,请你下去吧。”

清泉子涨红了脸,喝了句:“人嫩剑不嫩!”剑身发出哨音,向三崎安次郎削了过去。

三崎安次郎的上身朝前微躬,双臂垂下。剑刺过来时,他偏了下头,一脚踢在清泉子手腕上。剑飞上天去,又直直落了下来。

大家喊叫着,纷纷闪避。

三崎安次郎手一伸,把剑接住了。再一转,剑柄对着清泉子。钱翻译说:“得罪了,道长。”

清泉子两眼发灰。其他人摇头,继而叹息一番,揣着一两银子,各自散去。鞋底子踢踢踏踏响了好一阵。

这时候,恰好见山楼上放午炮。周总管家就吩咐上茶、摆饭,招待三崎安次郎先生。

但三崎安次郎谢绝了。他说,吃了茶,我们一起去吃锅盔吧。

周总管家很奇怪,又让钱翻译重复了一次。吃什么锅盔呢?

“何锅盔。”钱翻译清晰地答道。

8

吃茶时,三崎安次郎自叙,他祖上是萨摩藩的武士世家。明治天皇颁布废刀令之后,就移居关西,先后在和歌山、奈良、大阪安家。他是幼子,父亲和三个兄长经商,只有他活得像个武士家的男儿。六岁起,就在剑道馆、柔术馆、书道馆习艺,还兼学空手道和相扑,寒暑不辍,直到十九岁去往东京。在浅草寺的剑道赛中,他连续三年拔得头筹,自此开馆授徒,长达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馆里馆外,很是有生气。除了拜师的,还有踢馆的。他总会赢七八场,输两三场。赢家有武师、浪人、刺客、军士,以及美国军舰上的水兵。他想方设法找到赢家,设宴讨教,即便对方支吾其词,彼此也能结交。不算至交,也算交了个酒友。他在剑技和拳脚上的境界,由此逐日精进。门徒也被人青眼相加,还有两个高徒被选为天皇的侍卫。这也更为师门添了一份殊荣。

这时候,三崎安次郎却感到了落寞。四十多岁,心智正趋圆熟、通透,体能却已逼近强弩之末。之后的余生,该又如何呢?

有一天,来了位中国留学生拜师,名叫周立人。

周立人习武,资质不高,对练时,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从不服输,也不叫屈,总能顽抗到最后爬不起来。学武之余,他还跟师父、师兄弟纵论古今,尤感兴趣的是:武士制度衰亡后,武士精神何以能重生?三崎安次郎和他深谈过几次,心生好感,觉得他虽不是学武的料,却看得远,也说得透。两人名为师徒,也成了朋友。

周立人回中国后,给三崎安次郎时有书信。有一封信说到他正在四川创办武备学堂,诚邀先生出任武术总教官。

三崎安次郎爱俳句,也写汉诗,很喜欢李白。四川是李白的故乡,他愿意来看看。也想在中国授徒,找到几个天资卓异的少年,把自己的本事全传出去。

他很赞同孟子的话,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人生三乐之一。

“三崎先生,找到这样的英才了吗?”周总管家问。

三崎安次郎微笑着,看了一眼钱翻译。钱翻译说:“快了,总算要找到了。”

“在哪儿呢?”周总管家十分好奇,似乎已忘了少爷还被绑在小青山。

“不急……周大人会見到的。”

周总管家更急了,却也只能忍一忍。

三崎安次郎反问了一句:“周大人可听说过灯下黑?”

周总管家心跳快了一下。“这个……在座的都该听说过。”

三崎安次郎就笑道:“听说过,却没见过,这就是眼前黑了。”

武备学堂把周立人排斥出门后,三崎安次郎也想辞职回日本,却又有点儿舍不得。一是舍不得学生,教了几年,总还想看到一个结果吧。一是舍不得成都,吃回锅肉,喝茉莉花茶,已成积习。且成都过日子容易,近于白居:只花了点儿碎银,就请到一个健妇替他采买、洗衣、打理房屋和园子。还有个做中人的王婆,找了个小寡妇伺候他吃饭、睡觉,温存之极。

直到前几天三崎安次郎看见尹昌衡,他脸被人打得变了形,吓一跳,方知成都也有恶人。尹昌衡是一期学生,周立人的高足,身高一八六公分,算彪形大汉了,武术课拿过全班第二,可见力量、敏捷也堪称翘楚,竟被打得这么惨。

问尹昌衡何以至此,他如实说了,被六七个流氓报复,摁住猛揍,差点儿被打死。幸亏有一个少年相助,以一敌众,三拳两脚就翻了盘。且这少年知书识礼,好学深思,待他年岁长了,不是等闲之辈。

三崎安次郎又惊又喜,追问这少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尹昌衡说姓何,在刘安镇上打锅盔。

周总管家啊了一声,看了眼二管家。二管家说:“恐怕就是何锅盔嘛。”

“你跟他熟?”

“算熟人,也不是很熟。”

周总管家深嘘了一口气。

9

今天冷场,且又天冷,何锅盔门口已没了客人。

何道根在擦灶台,瞥见刘府的总管家、二管家带了一大帮人走来,有点儿吃惊,但也还镇定。

总管家很客气地笑笑。二管家径直说:“何老板的锅盔香,都飘到东洋了。这位日本教官是慕名来吃锅盔的,也很想见见你儿子,他听说小一是个俊杰。”

何道根举起左手,单拳致谢,呵呵笑。“大人们一定是搞错了,小一咋担得起‘俊杰’两个字。他是个娃儿,没长醒豁。倘有做得不周到处,请多包涵。”

“应该不会错,”钱翻译插话说,“三崎先生是武备学堂的武术总教官。他听学生说,前几天被一群流氓围攻,令郎路见不平,眨眼间把流氓都打跑了。”

顿了下,钱翻译又说:“三崎先生专程来刘安,就是想收令郎为徒,授以平生的武学。”

何道根脸色变得铁青,恨恨道:“毛头小子!我骂过他好多回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三崎安次郎叽里呱啦一通,钱翻译说:“习武者以侠义为本,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

何道根又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空袖管。“想打断他的腿,我也是有心无力了。侥幸这回他遇上的是脓包,倘若碰到厉害的,莫说腿,连胳臂都要搭进去。”

周总管家说:“可否请令郎出来跟这位先生见个面?今天,我们也正想尝尝何锅盔。”

何道根摇摇头。“他去成都走镖,还有十天半月的耽搁。今天的锅盔卖完了,麻烦再等半个时辰吧,我只剩了一只手。”

“走趟镖,要那么长时间啊?”

“我分派他在成都做些家务事。”

“刘家少爷被绑票,你听说了吧?”

“刘安人人都晓得。我也见过些绑匪,像张山这么狠绝的,实在是从没听说过。”

众人相互看了看。周总管家跨进店铺,把挂在墙上的一排擀面棒细看一番,取下末尾的铁棒掂了掂,又放回去。

隔板上,罐子中间,插了一个小布包。他迟疑片刻,抽出来摸了摸,一打开,里边两本新崭崭的书,《巴黎茶花女遗事》《吟边燕语》。

他心头一响,豁然雪亮了。

“何老板,这是少爷送给令郎的书,专门从成都买回的。”

这个包,何家父子见到了,但没见是谁放的。也不当一回事,还没闲工夫打开。

“哦、哦……少爷有心,谢谢少爷了。”

“令郎倘能亲口跟少爷说声谢,该有多好啊。”

“……”

何小一不在,三崎安次郎无心于锅盔。一众人返回刘府吃晌午饭。

阴沉的天,忽然刮起了大风,冷冽,有力,树上的枯枝、街上的落叶,被吹得八丈高,在屋顶上乱飞。

饭后,天空被吹出了一派荡荡的蓝,阳光出来了,满地金黄。

三崎安次郎说:“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好啊。我要踩着月色上山接少爷。”

10

周总管家禀给了大老爷。

“东洋人……他有洋枪吗?”大老爷只问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有的。”其实他没想到要问。

骑马去往小青山的路上,周总管家向三崎安次郎提到了洋枪。

三崎安次郎看了眼钱翻译,钱翻译说:“三崎先生有枪,但轻易不会用。倘若张山用枪,他就用枪,张山用刀,他就用刀。”

二管家插话说:“一枪毙命最省事,免得啰里吧唆,少爷也少受罪。”

钱翻译就笑了。“这一点,诸位先生就有所不知了:武士沦落了,武士道的精髓,三崎先生还一直恪守着。”

“武士道的精髓,是啥子呢?”

钱翻译和三崎安次郎叽里呱啦了一大通。钱翻译说:“写下来千言万语,说出来,也可以是几句话。”

“请说来听听嘛。”

“三崎先生说,等今晚下了山,把酒细说吧。”

钱翻译说罢,打开鞍边的匣子,取出一个绸缎包,解开包,里边是一把亮闪闪的左轮手枪。他把枪握在手里,枪管很长,枪把镀了金,看得出手感很沉,也很舒适。他说:“柯尔特公司的,资格货,西部的大盗、警长、赏金杀手最爱的家伙。”

路边水塘里正好有两只灰鹭在啄鱼虾,他甩手一枪!

一只鹭头被打爆,另一只仓皇飞走了。

三崎安次郎上山时,天已黑尽。小风吹在脸上,凉意可人。

皓月升到当空,把小青山、莲花十三峰映得藍莹莹的。

三个人果然是踏月而行,王大福握着斑竹竿前边带路,三崎安次郎怀插双刀居中,钱翻译带枪殿后。

他们没有吃饭,空腹喝了一瓢酒。三崎安次郎说,吃饭犯困,忍一忍,更见有精神。

营帐外边,两口大锅里,煮了两头肥羊,还加了从老娘滩弄来的杂拌儿鱼。周总管家说:“鱼羊俱全,不是一般的鲜美,好酒应景,也开了十二坛。青山不老,莲花有情……”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只抱拳深致一礼。

三崎安次郎也微微鞠了一躬。他换上了武士临阵的和服,用细带扎好了宽大的袖子。钱翻译也检查了手枪,五颗子弹,四颗在弹仓,一颗已经上膛。

王大福说了声:“大人们随我来。”

三个身影在月色中起伏,随后就不见了。只听到木屐的橐橐声,很快也就没有了。

11

山顶传来一声枪响。

枪声非常之猛烈,山林悚然一惊,树枝哗、哗、哗摇晃起来。鸟群乱飞,还依稀听到狼嚎。就连月亮也晃了晃,差点儿没有掉下来。

好久,终于安静了。似乎山林也松了一口气,一切结束了。

二管家、刘九看着周总管家。

周总管家心头揪了一下,嘴里喃喃着,听不清说了什么话。

十几个家丁点燃松枝火把,站到下山的路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或许比半个时辰更久一些,王大福下来了。

他走得颇有点儿吃力,手里拎着一个包,背上背着三崎安次郎。

周总管家疾步过去,扳起三崎安次郎的下巴,查看脖子。日本教官仰头怒喝了一声!双目闪闪发亮。还好,活着的。

王大福说,张山用刀背敲碎了三崎先生的磕膝头。

“什么?!”周总管家没有听明白。

王大福赶紧补充,磕膝头就是膝盖,两个膝盖都碎了。张山说:“远来是客,我留你一条命。”

三崎安次郎的左脚上还挂着只木屐,另一只脚是空的。

“翻译官呢?”

王大福扬了扬手里的包。一打开,滚出一颗人头,正是钱翻译。

三崎安次郎坐在地上,叽里呱啦了很久,但没一个人能听懂他的话。大量的泪水涌上眼窝子,他终于什么也不再说了。

四、别了

12

这一夜,何道根没睡稳。他没听到小青山上的枪响,也没留意到街上杂沓的马蹄声。

他睡得浅,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在心事里挣扎,悚然一抖,脖子出了一层冷汗。爬起身,推开窗户,月光比太阳更见亮,刺得人眼睛痛。

月光投在小一母亲的遗像上,她看着他,蹙眉,忧伤的眼睛像是在祈告和恳求。他单手拿打火镰点燃了三支细香,插在遗像前的沙碗中。

这时候,有人在拍门。

他定了一下神,踮起脚尖下了楼,在灶台边摸到切面团的刀。“哪个?”

“爸,是我。”

小一周身都被月光染蓝了,扑面一股夜行者的气,冷冽得呛鼻子。

何道根厉声问:“哪个喊你回来的!”

小一惊讶地反问:“元雨被绑票,我还不该回来啊?”

“你救得了他哇你以为?”

“……”

小一早晨出了客栈,去羊市巷口吃稀饭、包子,在卸下的铺板上瞥见刘府印发的赏金帖。起初觉得是恶作剧,回客栈跟老板说了,老板指着自家的门板说:“你才看到嗦?衙门的差人来贴的,半个城都闹喳麻了,咋个会假呢。”小一不再多话,结了账,回屋收拾好包袱,带了刀箭,就起程回刘安。

他在青羊宫雇了马和马夫,骑到三渡水,马崴了脚,就弃马上了渡船,甩开两腿疾步而行。走到天黑,又在月下走到天色麻麻亮,就进了银草巷,见到何锅盔的幌子了。

何道根让小一先喝碗水,上床歇一会儿,他去弄吃的。

等稀饭、锅盔端上桌,小一已经睡死了。醒来时,屋子里充满了人影子和声音,黑姐、大逵,还有刘府的二管家,带了个老成的随从。时间已近晌午,阳光直落在门外空地上,腾起一股熟悉的热辣味。

古槐已枯了,不时有细叶子飘飞。

二管家代大老爷送来一只还没腌熟的肥猪头,二十个菜扁子馍馍,还有一小筐柚子。

“都是家常礼数,请何老板笑纳。总管家说,小一是少年英才,要是肯赏光,请下午去府里喝茶,向他讨教救少爷的法子。”

小一正要开口,何道根抢先道:“多谢大老爷,礼物我们领受了。小一赶回刘安的路上,把脚崴了。救少爷的事,恐怕他帮不上啥子忙。”

二管家看了眼何道根,盯着小一说:“少爷被囚在山顶,还问采药的王老头儿,他送你的书,是不是读了,喜欢不喜欢?”

小一发蒙,说不出话。

二管家走后,他问书呢,何道根把《巴黎茶花女遗事》《吟边燕语》拿给他。

他把书摩挲好久,又翻开来,看一看,闻一闻,吸了口气,把书合上,一颗大泪吧嗒滴在封面上。

“爸,我今晚就上山救元雨。”

何道根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敢!”

“我的脚没崴。”

“你骑马,马崴了,你能独善其身啊?”

“爸不讲理。”

“老子就是在给你讲道理。”

黑姐赶紧把叶子烟杆递给何道根,大逵拿打火镰替他把叶子烟点燃。他狠抽了一口,紧闭了一下眼,这才缓过了气。

“那个张山,他杀的人、杀人的刀法,我都把把细细问过了,说实话,不比你师叔年轻的时候差。设若是今天,你师叔亲手去拿他,是该有六成的把握,但也很难说……你师叔也是一把年纪了。你!”何道根指着小一的脸,“你的胜算有几成?”

“……”小一动了下嘴唇,没说话。

“日本教官还说要收你为徒呢!张山两下就把他磕膝头敲碎了。翻译官还开了枪……你不晓得他的结局哇?”

“我晓得……”

“我不能让你拿了命去赌,就算有赏金一千两。”

“赏金?我分文不要,只想把元雨接回家。”

何道根两眼冒火,喝了声:“疯了啊!”跨出门,愤愤坐到了槐树下。大逵赶紧跟出去,倒了两碗老鹰茶,你一口,我一口,喝个没完。

黑姐拿烂招牌的剪刀剪一块红布。

剪出两根长条,一条搓成了红头绳,一条叠成了红蝴蝶,叫小一替她系在了头发上。

“我手巧不巧?”黑姐问小一。

“巧。”

“是你送我的剪刀巧。”黑姐吟吟一笑,“好看不?”

“好看。”

“我好看还是红蝴蝶好看?”

“你好看。”

“我金贵不金贵?”

“金贵。”

“我们二天生了娃娃,岂不比少爷、公主更金贵?”

小一嘿嘿笑。

“你真想去救劉少爷?”

“是。”

“只是为救他,千两黄金也不要?”

“是。”

“你有七八成胜算吗?”

“没有。”

“五六成呢?”

“五成是有的,六成就难说了。”

“六成,就是有指望砍了张山的脑壳?”

“有指望,指望也不大。”

“五成,是平手,至少能活着回来吗?”

“能。”小一瞟了眼门外,“我爸偏不信。”

“我信。”黑姐把剪刀往桌上一拍,“你去嘛,我送你到山脚。”缓了缓,又说:“不等到你下山,我就一直等到死。”

小一伸手过去,把她的手和剪刀一齐握住了,紧捏一下,轻轻抚摸着。

“不过,你听我说,”黑姐笑了下,一字一顿道,“千两黄金,一两也不能少。”

小一一脸的惊讶。“我不是为了赏金……”

“小锅盔!”她厉声喝道。

“……”小一有点儿害怕地看着她。

“你拿命换的,凭啥子不要?!有黄金一千两,我伯伯、妈妈、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给你磕十个响头也情愿。给他们买田、买房子,再也不要来缠我们。我们去成都买院子,起楼房,把你伯伯供起来享清福,给他生一大堆小孙孙。还有,也给你师叔修个院子做尼姑庵,反正他就喜欢女人嘛。”

小一没忍住,傻笑了两声。“要是我没杀得了张山呢?”

“就当我做了一场梦。”黑姐说。

“要是我救了刘少,一两赏金不取呢?”

“你敢!”

“你就那么喜欢金子啊?”

“是的。”

小一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嫁给刘少嘛,岂止黄金一千两。”

黑姐咬了咬下嘴唇。“我说过,宁死不给刘元雨做妾。”

“比我有家底的男人也不少,你可以选一个,嫁过去就做大,当家。”

“我不信还有人比得过你的。”顿了下,她又说,“也比不过刘少爷。”

“那,设若刘少是娶你做太太呢?”

“要听真话吗?”

“听真话。”

“我就嫁给他。生气不?”

小一愣愣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双眼水汪汪的,大胸脯起伏着,右上唇的美人痣在颤抖。他笑了笑,轻声说:“不生气,生气的该是他。你想我去救他不?”

“想啊,可不能搭上你的命。金子也一两不能少。”

“我下午就去找周总管家,商议上山的事。”

但,何道根守在门口,不准小一去刘府。“你要敢出这个家,就不要再回来。回来我也不在了。”

“不在了?”

“我还不得死。我带上你妈的画像,找个地方当孤人。”

“哪个地方?”

“去鸡脚寺出家,当厨子。”

小一又好气又好笑。“当厨子?你除了打锅盔还会做啥子!”

却也没奈何,只好困在屋子里。

13

自三崎安次郎伤腿、钱翻译丧命,刘府清静了很多,再没人揭赏金帖子上门了。

门口不止清静,冷得像打了一地的霜。

小一没有进刘府喝茶。

为了赏金挎刀而来的人们,一进镇子问明详情,有的就撤了。好事且有闲钱的,则在客栈住下,早晚消磨于茶铺、酒馆、烟馆,等着看一个了局。

小青山山脚的口子,扎得更紧了。刘府又建了两个营帐,安置从成都府赶来的董捕头、薛捕头和十八个军汉。两个捕头很不耐烦,几次酒后提了刀要上山剿贼,好歹都被刘九苦苦劝住了。

腊月十四,元菁在晌午饭前回到了刘安。

她早嚷着要回来,还摔過碗,砸过花瓶,说,哥哥受难,我正该为伯伯分忧,却在百里外逍遥,于心何忍?有何心肝!

大姐再三打听到刘府并未受扰,上下安宁,这才准了妹妹返家。

元菁掀开轿帘,望见家里的院墙、雉堞,就觉有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春红说:“小姐莫怕。刘府兵多粮广,周总管家赛过孔明,刘九又力能拔山……绑匪绑票,不就为了银子嘛,大老爷是在赌气。哪天想通了,如数把银子抬上山,少爷也就回来了……说不定已经在家了。”

元菁烦她张口乱说,又似乎有一番道理。口里不应,心下松了口气,但愿就是这样吧。

过了吊桥,进了府门,见做主子的、做仆人的,个个儿都挂了一张苦脸,始信这一劫,实在是很难逃过去。

周总管家跟她说:“这么大的劫难,刘府四十年从没遇到过。大老爷日夜不眠,天天在印堂里烧香。”

元菁急着要见伯伯,但周总管家拦住了。“大老爷闭关祈愿,谁都不见。小姐好生安歇吧,也给少爷多烧几炷香。”

午炮放响时,周总管家已在驰往小青山的路上了。

腊月十五这天,刘府气氛阴沉。大老爷依旧隐在印堂里。几个太太霉着脸,像从头到脚拧得出冷水。

元菁一早就去西院溜达。除了二大老爷书房背后的巨柏,草木都黄了。荷塘里的干莲蓬垂着头,麻雀结队飞过,不叫一声。树下的落叶湿渍渍的,踩上去发出叽叽声,很是难听。她想拿竹耙子把落叶薅成一堆,点把火烧了。却也只是想一想,没心思去做。

她对绑匪张山开出的价,还不甚清楚。周总管家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跟小姐提这件事。

周总管家在营帐里一夜没睡熟。后半夜他起来了几次,给篝火添松柏枝丫。火星子乱溅一阵,噼啪响,夜色中飘着压抑的树脂香。

到了天亮。吃过晌午饭。下午磨蹭过去了。天又在麻麻黑了。似乎也寻常无事。刘九督着家丁,不敢懈怠。两个捕头照例喝了几碗酒,闹哄哄之后,也逐渐平息了。

正存侥幸,一个东西嘭地落在营帐的顶子上!

是一个拿旧衣服裹成的圆球。解开来,有一块石头和一个更小的白布囊。

囊中放了只血肉模糊的脚趾,且是大脚趾,一寸多长,肉质肥实,趾甲完好,还有几根弯曲的脚毛。斩断时,刀子一定很快,切面平整,但白骨突出,森然骇人。

周总管家抽了口冷气。

刘九红了眼睛,他说:“我带人上去吧,拼个人多势众,不怕救不了少爷。”

“刀架在少爷脖子上,你怎么去拼呢?”

大脚趾被装入一只红檀木匣子,连夜送回了刘府。周总管家端着,进印堂呈给了大老爷。

“张山,为啥就对我儿子这么歹毒呢?”

“他不是对少爷,他生来就是个歹人。”

“他会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接着宰?”

“他会的。”

“就拿他没有法子了?”

“有法子,还在找。”

“千两黄金,居然买不到一个杀张山的人……”

“爱黄金者,必然爱命。日本教官成了残废,耍洋枪的翻译丢了脑袋……谁都忌惮啊。”

“不是说元雨交了个朋友,拳脚刀箭都好,能与张山一拼吗?”

“是个卖锅盔的少年,他父亲把他拦下了。他从小死了母亲,父亲一手把他养大,纯孝之子啊……”周总管家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叹了一口气。他眼窝红红的,继而涌上两窝泪。

“能救我儿元雨下山者,我除了赠黄金一千两,还把女儿元菁嫁给他,分文彩礼不收,倒送铺满十一条大街的嫁妆。”

“大老爷!”

“不要写在帖子上,就这么传出去,要传得快,传得远。”

“大老爷……”

“快去嘛。”

14

小一在梦里痛得大叫一声,醒过来。

何道根正在灶台边点炉子,吓得手一抖,赶紧跑上楼,直喊:“咋个了?咋个了?”

“脚抽筋……”

何道根坐在床边,把小一的脚扯出被窝,揉了小腿,又揉脚趾。

“这么大的人了,抽个筋还惊叫唤。”

“我梦到元雨的脚趾被砍了。”

“张山不敢。”

“你咋个晓得的?”

“我也不晓得,我只是觉得。”

“他要是砍了呢?”

“……”

腊月十六,第一炉锅盔出炉时,斜江茶铺的曹老板提了个篮子踱过来。茶铺里住了几个揭了赏金帖子的带刀人,都喜欢睡懒觉、喝早茶、吃锅盔。

曹老板带来个消息,少爷左脚的大脚趾被砍了。

何家父子吃了一惊,相互看看,说不出话。

曹老板描述着宰下的大脚趾:“好像一条虫,送回刘府,还能动……”

小一大怒,拍桌骂道:“好没心肝!有啥子好笑的?”

曹老板红了脸,手足无措。

何道根火了,指着儿子:“咋个说话的?没老没小了啊?”

曹老板说:“误会误会,我没笑啊,我咋敢笑?就天生一张笑脸罢了。”

小一缓口气,勉强抱拳致了个歉。

何道根说:“曹老板,依你看,这事咋个才是了局呢?”

曹老板摇摇头,坐下来。何道根使个脸色,小一提过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老鹰茶。

门口的槐树巅,飞来几只黑老鸹,叫个不停。何道根说了声:“晦气。”

小一摘了弓箭,跨出去,站在街沿边,一箭射上去。

顿时就清静了。良久,一团黑影落在对面屋顶上,砰地一响。

曹老板嘿嘿笑。“小一好箭法。可惜……洋枪都没奈何张山,何况是箭啊。”

“这个局,就没法了了吗?”

“了是能了,不过,难了,难了。我这辈子,绑票的见多了,从没见过张山这种人。绑票无非为金银,为女人,货到手,两清,各走各的路。他不是。说他歹毒,不如说他怪哉,非要把大老爷往死里逼。一千两金子,还必得搭上三小姐当奴婢。他就是要一万两金子,大老爷也跟他好商量。一千两金子,买几个美人都够了。他是何苦呢?”

“我乱说一句哈。少爷是刘府的独苗,为了少爷,大老爷会不会忍痛把三小姐送上山?”

“万万不可能。少爷是独苗,续香火的当家人。没了他,大老爷百年后,二大老爷那些不成材的儿孙都回来,把刘府瓜分个精光。百年基业,一阵风吹过。三小姐金枝玉叶,就算大老爷能忍痛送人,也不得行。为啥呢?人活脸,树活皮,没了脸面,大老爷咋还能活在乡里,二大老爷咋还能活在官场?就连叫花子也敢吐他口水,骂一声没廉耻!”

曹老板说完,舒了一口胸中之气,脸上颇有得意之色。继而喝了一口茶,见何家父子哑然不语,他又似觉不妥,赶紧补了句:“我也是乱说哈,哪儿说哪儿丢,就当我没说过。”

何道根笑道:“曹老板宽心,就當我们没听过。”

小一不吭声。

曹老板走后,他说:“爸,元雨太惨了。”

何道根阴着脸。“他惨。你去救他,要是回不来,我惨不惨?你妈地下有知,她惨不惨?”

“我不是拿一条命救他,是拿一把刀。”

“张山的刀不是吃素的。过两年你说不定可以,而今还嫩了。”

“口说无凭,爸,你来试一下。”

黑姐正好提着一扁筐鲜鱼来了。

她说:“试一下嘛。小一输了,趁早死了这个心。没奈何,这也是刘少爷的命。”

何道根就去墙上摘了一根擀面棒。小一迟疑一下,也摘了一根。

父子俩走到槐树下。

“爸,来狠的。”

何道根一棒子当头劈下。小一却不抵挡,也不闪避,扬起一脚踢在棒上。何道根趔趄了一下,好在棒子没有脱手。但小一身子飞快一转,第二脚已经踢出,仍在棒上。何道根晃了晃,身子靠着槐树,棒子仍在手上。

小一第三脚已提起,但没有踢出。“爸,我要是踢你手腕,棒子早就飞了是不是?”

何道根不说话。黑姐上前把他的棒子收了,端上一碗茶。他这才咕哝一声:“要没这棵树,我早就栽了。”

“爸,我还可以吗?”

“生死相搏,不比父子比武。”

“设若山上绑的是你,师叔会不会去救你?设若绑的是他,你会不会去救他?”

“我跟你师叔,是同门师兄弟,磕过头,换过生死帖。他一半的武功,也是我教的。他跟我,跟你子云师叔,是托得性命的。你跟刘少比得啊?相交一场,不结拜,不对天地起誓,不过是酒友玩友,少爷依旧是少爷,打锅盔依旧打锅盔……这也没啥子不好。说到要拿命去救他,行不通。”

“他救过我。”

“那也叫救啊?他不损一根毫毛。再说,你挨了打,要爬也是爬得回家的。”

“一碗饭的恩,古人也是要报答的。我要不救他,这辈子活不安心。”

“你要是丢了命,还有啥子活不安心呢?”

“不丢命,活得羞愧,比死了还不如。”

“……”

“师叔要在就好了,他肯定陪我上山拿张山。”

何道根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姐给小一使了个眼色。

何小一走回里屋,上楼坐了半晌,开始换衣服换鞋子。又从床下抽出藤箱,取出六环厚背宽刀,拿一件旧衣服裹了又裹,抱在怀里。

黑姐进来了,靠着门框,像一条修长、弯曲的黑影。

“你爸想通了。他还说他陪你去。”

“他想通了?”

“想通了。”

“他是咋个想通的?”

“我咋晓得呢。”

“肯定是你给他讲了一番道理吧。”

“我大字不识,能讲啥道理?不过……”

“不过啥子?”

“他想通了,我倒是想不通了。你不能去。”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笑面曹刚刚又来了,说大老爷开的赏金又提高了。”

“哈哈,不正合你心意嘛。”

“呸!正合你的心意!”

小一吃了一惊。“啥子意思?”

黑姐走过来,把小一推到床沿边坐下。“大老爷说了,谁救得少爷,他就把三小姐嫁给谁,彩礼分文不收,倒送铺满十一条大街的嫁妆。”

“这个大老爷!他不把女儿当人啊?”

“他被张山逼疯了。”

“唉……”小一叹了口气。

“你装给我看啊?杀了张山,你就是刘家的女婿了。”

“开啥子玩笑呢。”小一站起来,“我马上就去趟刘府,天黑前赶到小青山。”

“就这么急?听春红说,三小姐养在闺中多年了,要出嫁,也不急这几天。”

“三小姐跟我啥子关系!我耽搁一天,元雨的脚趾又要断一根。”

“你不想当刘家的女婿吗?”黑姐的眼珠冷得像两颗水里的黑石子。

“我有了你,为啥要去当别人的女婿呢?”小一握住她的手,轻轻捏。

“你可以不要我。”

“我不是傻子。”

“你就是傻子。你一千两黄金都不要。”

“我是一两赏金都不要。你说要,我就给你捧回来。你不要我做刘府的女婿,我连三小姐正眼也不看一眼。好了吗?”

“笑话。是我不让你做刘府的女婿?可见你自己是想的。”黑姐把小一的手推开。

“不讲理。”

“我自己就想当刘府的少奶奶,我是当不了。你就不想做刘府的女婿?”

“我不想。”

“撒谎。”

“太不讲理了。”

“好嘛,我讲理。你要敢去救刘元雨,我就敢嫁进刘府做小妾。”

“你起过誓,宁死不做妾。”

“我折的是筷子,折箭为誓才是真正的。”

“……”

“三小姐和我,你选一个。”

“混账话。我只晓得,今晚非进山不可。”

“好嘛,混账……我的话,句句是真的。”黑姐捋了一下头发,又捋了一下衣领和袖子,“我走了。”

黑姐走了,黑色的影子好像还留在屋子里。小一坐回床沿,怔怔发呆,直到大逵进了屋,跟他说:“我陪你上山吧。”

五、进印堂

15

小一走到见山楼下,二管家已从门洞迎了出来。

“大老爷已三夜没有合眼了。今早听到麻雀叫,他说,不晓得雨儿还能听到几天呢?”

“带我去见大老爷吧。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大老爷一直在等你。”

这还是小一头一回进刘府。从前元雨邀请过他和大逵来做客,他说府里规矩多,酒不好乱喝,话不好乱讲,大不自在,算了。元雨也没有坚请。小一倒也不以為元雨是虚情,是觉得来日方长。谁晓得,时间就像一根箭,眨眼就逼到尽头了。

这是一个尽头吗?他把怀里的宽刀紧了紧。

府里静得像一座空城。弯来绕去的小道,分割出很多的院落、走廊、池塘、小树林。树叶枯了,树木大多秃了,只有西边冒出屋檐的古柏还挺拔苍翠,让人精神一振。两只黑老鸹呱呱地飞来,停在树顶,瞪着冷眼,俯瞰着小道上的两个行走者。小一微微惊讶,觉得这情景似曾是见过的。

二管家走前半步,微侧身子,很谦恭地领路。小一徐步而行。

经过一道侧门,小一别头瞟了一眼,正好看见个小姐拄着花锄在擦汗。他觉得这小姐也似乎是见过的,但念头一闪,两步就走了过去。

宽大的廊檐遮下来,光线一暗,进了小天井。青苔满地,嶙峋的太湖石,一棵病梅,也都爬满了苔痕。

“小一兄,印堂到了。”

元菁招呼春红到她身边来。

春红在拿小斧头对付一棵枯死的樱桃树。树枝乱颤,树干屹立不动。

“你看,我是不是眼花了?”元菁说。

春红不解,盯着元菁的红眼睛看了看。

“刚刚,那个射箭的少年从门口走过去……”

春红摇头。“小姐是眼花了。咋个可能嘛!你也不是眼花了,是哭多了。多吃些鱼眼睛就好了,鱼眼好,睡觉都是睁眼的。”

元菁却扑哧笑了,骂道:“哪儿听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堂。”

今晨元菁还在喝稀饭,春红出去遛了一圈儿,跑回来哇哇哭号:“大老爷要把小姐赏给人家了!”

元菁呵斥她大清早说疯话。她就边号边骂,把张山如何开价到今天大老爷怎样提高了悬赏,从头到尾叙了一遍。元菁听得一身冰凉,但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去问母亲,母亲正蜷在屋里哭。转身就要去闯印堂,母亲一把抱住她。“你伯伯没几口气的了……让他多活两天嘛。”

只好去找周总管家,可他一早跟大老爷商议完就赶回了小青山。

那就二管家。找遍了府里的旮旮旯儿旯儿,才在南门口看见他:他背着双手,望着吊桥,又焦躁又忍耐的样子。

“该把春红按在长凳上,狠抽二十鞭。大老爷说了不让说!”二管家对元菁微一低头,冲着春红怒吼吼地说。

春红凛然不惧。

“那就是真的了?”元菁盯着二管家的眼睛。

二管家点点头。

“人看大老爷,是一手遮天的。谁晓得他心头之苦呢?为人之父,爱子落入虎口,断趾流血,却不能救他回家……三小姐你说,大老爷还有啥子办法呢?”

“办法只有这一个,救儿子,搭上女儿,对不对?”

“三小姐是金枝玉叶,大老爷的小幺幺,掌上明珠,嫁一个救得了少爷的壮士,总比舍身饲虎好。这也是大老爷的一番苦心啊。”

“要是我不肯呢?”

二管家苦笑了一下。“这比不得缠脚,怕是由不得小姐了。”

“我情愿去出家。”

“出家?小姐走得出这方圆三百里?何况,”二管家压低了声音,“要出府门也是不得行的了。”

元菁咬着嘴唇,定了定神。“救人的壮士,找到了吗?”

“我正在等他。”

“谁?”

“银草巷何锅盔的小伙子。周总管家说,古时的高人,就隐在杀猪屠狗者中间。这小伙子我打听了,祖上不是杀猪的,是成都府东较场砍人头的刽子手。”

元菁脑子轰然一响,血腥气扑进鼻孔,脑袋一晕,就软软倒了下去。

幸好春红手快,赶紧把她抱住了。

“小姐,我带了你逃吧。”

“你没听二管家说,我插翅难飞了。”

主仆二人在西院的荷塘边歇下来。枯荷垂头,一池冷水,倒映着古柏的树冠。春红说:“小东门的钥匙,挂在刘半斗的裤腰上。他嘛,我还喊得动。”

元菁见过刘半斗,一个半大家丁,白净小脸,眼珠子滴溜溜,钻空子就要跟春红调笑几句。

“你跟他好了?”

“他倒是巴不得,我没理睬他。不过,他是伶俐、忠心的,我本想陪小姐嫁人时把他也带上,给姑爷做个小跟班,多合适的。”

“今天说这些,还有啥子意思呢?”

“我们三个一起逃了吧。”

元菁摇头。“还能逃出方圆三百里?伯伯要抓我们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春红笑起来。“除了杀张山,大老爷啥子都得行。”

元菁狠狠瞪了她一眼。“再说,我逃了,哥哥还能活?”

春红气得站起身。“凭啥子少爷是一条命,小姐就不是一条命?”

“还有伯伯,我逃了,他也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可以了,大老爷也活得够长了。”

元菁站起来,甩手给了她一耳光。“跪下!”

春红捂住脸,退了两步,嘴角漾起奇怪的笑,瞪着三小姐。“跪下还不容易啊?小姐发怒除了喊跪下,就不能喊点儿别的啥?我偏不跪。”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16

印堂的门推开了,二管家留在门口,小一跨了进去。

他押镖几年,成都的主顾,颇有些很殷实、有书香气的人家。承主人之邀,他曾在书房流连过。书房的摆设、品位,他有个大致的印象。

听元雨说,印堂是他伯伯的书房。却全然不像是书房。很大,很是空旷,墙面凹凸,是大块石头垒砌的,缝子用白灰勾勒过,宛如巨兽身上暴绽的筋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窗,也是紧闭的。光源来自枝形灯架,几十根蜡烛在安静地燃烧。他小心平移,感觉却是向下而行,正步入一座地堡。厚实的矮柜、低矮的博古架、长条书案,均靠墙而立。上边挂着画风疏淡的山水画、花鸟画,多为名家手笔,有些他见过,有些没有,署名有弘仁、石涛、八大、髡残……一瞬间他有点儿走神,暗忖它们是真迹还是仿作呢。

墙上还挂了一口名贵的剑,剑柄、剑鞘都镶有烦琐、考究的纹饰。

他目光停在一龛玉佛前,随即就投向了印堂的中央。

一把蒙了虎皮的躺椅,睡了个银狐毯子拉到下巴的老人。

老人的额头突出、宽广,头发已然落光,白眉却又浓又长,比泥塑的寿星眉毛还要长一寸。眉脚耷下去,几乎遮住了双眼。他没有胡子,也没有皱纹,皮肤莹莹发亮。和元雨有相似的尖下巴,但更为锐利些。

身子则是短小的,比小一预想的更短小,这使他看起来颇像一个虚弱的婴儿。

躺椅的脚跟前还坐了个中年妇人,穿着红绸缎的小棉袄,低眉就着一盆火。小一进来她也没抬头。

小一走到躺椅边上。

老人嘘口气,哑声说:“娃娃,你救了雨儿,你们就是兄弟,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懂吗?”

“……”

“你还想要啥子,你跟我说。”

小一摇摇头。

“你啥子都不想?”

“我只想元雨能下山。”

“你拿啥子去救他?”

“这把刀。”小一拍了拍旧衣服裹住的宽刀。

“不。”老人的声音突然尖厉了起来,就像他的尖下巴,让小一一惊。“你要拿你的命!”

小一不说话。他看见在长长的白眉下,老人锥子一般的目光。

但老人随即就缓了一口气,继而哑声道:“雨儿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命啊……”

“我会尽力的,大老爷。”说着小一就往后退。

老人从狐皮毯子下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小小的,白皙、透明,能看到细小的血管。手上握了一尊小小的玉佛。

“娃娃,你拿去,佛会加持你的。”

玉佛滑腻腻的,且是热烫的,带着老人的体温。小一拿在手上,很有点儿不舒服。

在骑马驰往小青山的路上,他把玉佛抛在了一户农家的屋顶。屋顶铺了厚实的谷草,玉佛落上去,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六、雪

17

二管家领着何家父子、大逵,还有一个亲随,傍晚赶到了小青山脚下。

马咴咴叫了几声,通身跑出一层汗。马汗的味道,是小一喜欢的。他也喜欢马的嘶鸣,尤其在夜色中押镖独行时,让他心头一振,四肢有力。

周总管家亲自安排了饭菜,嘱何家父子吃好、睡足,明天择时上山。何道根说:“饭不忙吃,我有话想问问王大福。”

小一削尖一根小棍,让王大福在地上画出断金亭、笔尖峰、山洞的位置。

一众人蹲了下来。王大福说,小路和亭子都在山的阳面,亭子距山顶有半里。翻过去是山阴,顺吊绳溜下去三四丈就是山洞口。洞子又深又广,比得财主的几个大粮仓。山阳是陡坡,山阴纯是峭壁,峭壁底下,是乱石岗、松树林,还有一口青龙潭。扔块石头下去,半顿饭才听得到回声。人是爬不上去的,蛇都不得行。要救少爷,还是只有从正面攻。

何道根问:“张山平时都在断金亭候着吗?”

王大福说,也不一定。他也常缩在洞子里歇息,有吃有喝的。少爷攥在他手里,他啥子都不愁,啥子都不怕。也算活成个神仙了,啧啧。

周总管家干咳两声,瞪了他一眼。“王大福,你也想当神仙了?”

王大福嘻嘻笑道,神仙人人想当,可惜我枉称大福,哪有这个福!就算有张山的本领,世上也没几头少爷这样的肥猪。我去绑谁啊?

“看来,当绑匪,你是有心也有胆?”

王大福并不摇头,依旧笑道,周大人要是砍不了张山的脑壳,世上想当绑匪的人更多,何止我一个。

刘九早听得鬼冒火,喝了声:“老子先绑你。”拔出刀来,砍向王大福的肩。

王大福就地一滚,猴子般滚了八丈远,跳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又笑道,九爷逗起我耍啊?砍我的头都难,莫说是张山了。

刘九气得臉青,冲上去又要补刀。何道根一把把他扯了回来。“王大福是老来疯,九爷别跟他一般见识,救少爷是正事。”

周总管家招手让王大福回来。

何道根又问他:“蒙面人的刀法咋样呢?”

王大福说,不及张山,比刘府的好汉们还是要好些。

“何以见得呢?”

王大福瞟了眼刘九,笑道,杀钱翻译的就是他。还可以吗?

“钱翻译不是有洋枪嘛,他的刀比子弹还厉害?”

王大福捂住嘴笑,活像只老猴精。他说,蒙面人躲在柱子后,冷一刀捅进了翻译官的后背心。

“太不地道了……”

㞗!王大福说,他开枪算不算地道?你死我活才是霸道。

何道根默然不语。周总管家问:“王大福,你这句话是听谁说的?”

王大福两眼疑惑,迟疑道,周大人,我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你问的是哪句话?

周总管家一愣,哈哈大笑。小一等他笑完了,问道:“王老伯,依你说,刀并没有时时架在少爷肩膀上?”

王大福点点头。多数时候,他们把少爷绑起来,扔在山洞里。只要断金亭守住了,救兵就上不去。就算放少爷逃,他也只有跳崖一条路。

“那,煮饭的莽汉武功好不好?”

王大福摇摇头。莽汉叫王五,从前在村里给地主当长工,有名的饭煮得好、猪喂得好,武功从没听说过。

“多谢王老伯。”小一向他拱拱手,转向周总管家道:“周大人,明天五更起来,天亮动身,好不好?”

周总管家正要回话,董捕头、薛捕头走了过来,双手抱拳,大声说:“我们是食君之禄,奉命剿贼。来了之后,却被晾在了一边。周大人固然是出于爱护,但我们实在是抱愧,没脸回成都再见上官了。”

“两位的意思?”

“照理说,明天该我们先上山。要是死在张山刀尖下,再劳烦这两位壮士吧。”

“二位是捕贼的名手,可张山不是一般的贼……”

“我们这一行,干的就是刀上见血的事。生死由天,请周大人宽心。”

周总管家紧闭了下眼睛。“要是我不点头呢?”

两位捕头把刀拔了出来。“那也由不得周大人了。”

五口大锅的饭已煮好,牛肉炖萝卜的味道香得冲鼻子。天也黑了,篝火、火把燃了起来,家丁、兵丁却都围了过来,要看这场戏是咋个收场。

风吹得火焰呼呼响,王大福拍了下脑门儿,叫了声:“妈呀,飘雪了。”

没有人理他。

两个捕头说:“周大人,我们两弟兄是现在就上山,还是等天亮?”

黑暗中有个人在问:“金子和小姐,你们两弟兄咋个分?”

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打哈哈。那声音就像孤单的冷蛇,哧溜一下在黑暗中消失了。

小一站到周总管家的跟前,双手举着裹了旧衣服的宽刀。“两位捕头爷,一齐来。先试试我这把刀,赢了它,砍张山、青山都是容易事。”

两个捕头相互看了看,很是生气。“青屁股娃儿,连刀都不亮出来啊?气死先人了!”上去一步,双刀劈下。

小一也不躲让,一刀斜斩,再一刀回砍。董捕头的左肩、薛捕头的右肋,各挨一刀背,翻身倒了,滚了一转,眨巴着眼睛喘粗气。

众人看呆了。二管家拍手喊:“吃饭吃饭,敞开肚皮吃。好戏还在明天呢。”

18

天麻麻亮,厨子几个钻出营帐煮早饭,方看见昨晚落了好大一场雪,群山都白了。

雪厚厚实实,铺上了帐顶、树叶,雪地上还留了两串脚印。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比画着刀法,这是何家的父子。

大雪下到早晨,渐渐飘成了雪花。雪花细碎,却又密密麻麻。

这父子俩在雪花中,一砍,一削,都慢而顿挫有力。父亲说:“准,比快要紧;眼睛要尖;后脑勺也要长眼睛。”儿子说:“是的嘛。步子还要轻,有轻才有快。”

周总管家、二管家、刘九也都出来了,细看父子俩过招,看了半晌,没看出啥子名堂。人人眉头都锁成个疙瘩。

早饭何道根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五个菜扁子馍馍。马大逵喝了三碗稀饭,吃了八个菜扁子馍馍,又揣了三个馍馍,说给少爷吃。小一只喝了一碗稀饭,嚼了一根泡萝卜。

周总管家问,各位还要点儿什么?

小一说:“一碗老鹰茶。”

二管家提来一壶茶,斟了三杯,是二大老爷寄回的黄山毛峰,眼下已入腊月,依然清香扑鼻。

王大福讨了碗老鹰茶喝了,嘴里吧吧着,眼里有一抹笑。

雪还在下,还吹着小北风,纷纷扬扬。四个人各戴了斗笠,分两队上山。王大福和小一走前边,大逵和何道根随后,彼此相距约半里。

何道根已把单刀拔出了鞘,提在左手上。马大逵握了根大棒。

王大福加了件狗皮背心,竹竿上还系了一根红绸带,这在雪花中十分夺目。

小一依旧单衣,但脖子上围了一条棉布小围巾,是何道根给他系上的。

宽刀还是抱在怀里,上边搭了褐色的汗衫。

山道陡极了,脚下是雪、石梯、泥坎、枯草,画着向上的“之”字形。行了一顿饭工夫,愈走愈狭窄,一边峭壁,一边悬空,稍一打趔趄,人就要跌下去。下边雪雾茫茫,已然深不见底了。

又走了两顿饭工夫,或者还要更久些,山涧上有了小木桥。王大福拿竹竿敲了敲。“踩不得!”他纵身一跳。

小一跳过去,转身用刀背砍断了桥。“不要让我爸踩上了。”两段朽木滚下山,挟着一路雪崩,回声轰轰响。

“你这把刀啊,我看过,”王大福说,“怕是不得行哦。”

“啥子说法?”

“短了。张山的雁翎刀比你的长一尺。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是一尺。”

“内行话。”

“那还不赶紧换把刀?”

“哈哈哈……你又外行了。”

王大福忽然缩了下脖子,拿食指向上指了指,又在嘴巴上一豎,轻声道:“上边就是断金亭。”

一股寒意蓦然袭来,有一种彻骨的锥子痛。小一扶着石壁,稳住脚步,呼了一口气。

山势依然陡峻,但略微缓了缓,石缝中有黑松长出来,树身笔直,水桶粗,成了一片苍苍林子。透过林间空隙,小一望到了亭子的飞檐。

一只雪地红狐突然射出来,追逐着松鼠一闪而过。兽足溅起的雪花在冷风中飘浮。小一叫了声:“好快!”

“嘘……”王大福带点儿责备地提醒道。

“哈、哈、哈、哈……”小一索性大笑了起来。

亭子的草顶,已然垮塌了大半边。不过,七根黑松柱还在,直挺挺,托着七角飞檐。檐上有积雪;檐下挂着风铃,也积了雪,风吹来,却没有风铃声。

亭上没挂匾牌,但柱上用刀刻了三个字:

断金亭

刻得很深,很有力,还用墨汁填涂过。墨迹已减了,刻槽里灌了些雪花。小一粗粗一看,不觉就想到了暑袜街的烂招牌,虽然是烂了,力道还是遒劲的。

张山就坐在亭外积雪的石梯上。

他膝盖上横着没出鞘的雁翎刀,头上裹着白帕,双眸油黑、铮亮,严肃地望着小一。

七、断金亭

19

小一望着张山,觉得和秋天傍晚来找过自己的人,一点儿没有两样。

但,又像是变化了好多。

张山站起身子,两人相互抱拳拱了拱手。

王大福落在后边几丈远,骇然地瞄着上边的动静。

张山说:“小兄弟,久违了。我就晓得,你终归是要上山会我的。”顿了顿,又说:“你不是为了一千两黄金嘛!是,也没啥。拿命换的,算不得不义之财。对不对?”

小一不回答。“我们进亭子说话吧,张山兄。”

张山用刀鞘指了一下。“小兄弟先请。”

张山站在亭口,手按着刀把。背后是纯白的山色,他看起就像一个黑影。

“我是来接刘元雨下山的。”小一说,“你和我最好不动刀。你拿两千两黄金去逍遥快活,刘元雨回家做他的少爷。这多好。”

亭子的一边紧贴石壁,围了一圈儿久没人坐的美人靠。只剩一个口子通向山道。

小一抱着刀走到亭子尽头。望出去,白蒙蒙的,莲花十三峰都不见了。他把斗笠摘下来,拍落上边的雪,立在美人靠上。

“不好。我说过,只要一千两黄金、一个刘府的千金。”

“这个我就不能答应了。”

“你有这个本事吗?”

“我尽力。”

“你跟我比,还不够快,也不够狠。缺一样都不行,何况是两样。”

“做人,何苦要那么狠?”小一笑了笑。

“呸!”张山恨恨道,“我狠,是有狠人欺负我……家破人亡。”

“谁?”

“刘元雨的伯伯,刘安的大老爷。”

“咋个可能呢?张山兄!”

“不要叫我张山。我姓刘,刘元魁,是我妈取的名。我伯伯胆小,说名字大了不好养,我妈说,偏不。苦了几代了,总该有个出头的日子了。”

“元雨说,他起初也叫刘元魁。你们是有缘的。”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有缘,是有冤。他伯伯,就是我这一辈子的冤家。”张山说着,气得跺脚。群山空谷回应着跺脚声,嘭、嘭、嘭。

“方圆三百里,大老爷是有名的大善人。”小一又笑了笑。“他就算要害人,也害不到你家头上吧?”

张山也嘿嘿笑了。是冷笑。“小兄弟,你虽是个打锅盔的,但上有伯伯撑天,身边还有师叔撑腰,活得也很滋润。晓得世道的凶险吗?”

小一吸了口冷冽、干净的雪风。“我也觉得很滋润,有我爸,有师叔,有朋友,”他眼前浮出黑姐黑澄澄、俏丽的脸,又说,“夫复何求!凶险,跟我有啥子相干?”

张山听了,默然片刻,哑声说:“好吧。我先说说我遇到的凶险,你来断公道。我家住在距劉安二十八里的中元坝,也姓刘,八代之上,也跟大老爷的祖宗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不过,世事无常,穷的穷了,富的富了,各守本分,各不相干。我家有祖传的稻田九亩,伯伯老实,妈妈漂亮,就我一个独子,半耕半读,日子也算过得起走。我九岁,腊月间,也像今天这么冷,飘了雨夹雪,伯伯、妈妈带了我去刘安买年货。香肠、腊肉、腊猪头,买了一大堆。去小饭馆吃了晌午饭,又到茶铺喝茶。刚巧有个相士在看相,他小眼睛,两撇鼠须,姓金,听说看得准,连大老爷也很信他的话。我伯伯就请他给我们全家看。他看了我伯伯面相,说是个好相,克勤克俭,妻贤子孝。伯伯乐得又抠头发又抓腮。又看我的骨相,说大吉,今后必交好运,有千金之福。哈哈,觉得准不准?小兄弟。”

小一迟疑了一下。“算命的、看相的,我爸信,我是不大信。”

张山大为不满。“又是你爸!你有没有自己的脑壳?”

小一嘿嘿笑了两声。

张山接着说:“金相士又给我妈妈看手相。哪是看手相,他闭了眼,把我妈妈的手又是摸又是捏,清口水都快流下来。妈妈是火暴脾气,跳起来,提起腊猪头猛砸金相士的脸!满铺子的茶客都看笑了,还有人拍掌、叫骂,把茶水泼到金相士脑壳上。我伯伯吓得嘴唇打哆嗦,不住说,惹祸了惹祸了。我妈妈说,惹了就惹了,你眼睁睁看他占你老婆的便宜!”

“该死的金相士。这跟刘大老爷有啥关系呢?”

“金相士经这一遭丑事,委了几个月,在刘安待不住,跑到成都九眼桥租了间小屋,看相混日子。又过了几年,丑事被人淡忘了,大老爷却又念起了他,遣刘九在成都四处打探,好歹把他找了回来。啥子事情呢?大老爷金玉满堂,万事俱全,就欠儿子,娶了几房都不得行。又请金相士看风水,有没有可救之法?金相士自然是说有。他装模作样,带了人坐了滑竿在周围团转勘察了七八天,禀告大老爷,找到良策了:少爷不出,乃是江水斜了,地轴歪了。要破斜江之斜、地轴之不正,就要把刘府的中轴线和正门改来正对西岭雪山的主峰。且正门和雪山主峰的这一条线上,所有田亩、农舍,必得尽归大老爷一个人所有。”

“真他妈的说屁话。”

“屁话偏有人信。大老爷说,这个不难。去看看,哪几家挡了风水,出重金买了就是。”

“呵呵,能拿银子摆平的事,对大老爷来说,的确小意思。”

“是啊,重金一摆上桌子,多数人都依了。却也有几家是硬骨头,不干。三家是升斗小户,被刘九亲手点火烧了房子。一家就是我家。我妈妈说,命在田在,死也不卖。她买了两条凶狗,督着雇工,昼夜屋前屋后转,刘九不敢造次。他就叫家丁把通我家稻田的水沟筑堤堵死了。我妈妈骂了一天一夜,刘九充耳不闻。我妈妈就扛了锄头去挖堤,我伯伯心疼她,就夺了锄头自己挖。才挖了几锄,刘九一脚踢在他胸口上,当场就踢翻了。我性子像伯伯,胆小,只晓得大哭。孟姜女哭垮了长城,我哭了一天一夜,可沟头的泥堤还好好的,堵在那儿的。”

“那就去告他啊……”

“我妈妈带我去县衙门告了。县令说,和为贵嘛,可商量解决。何况两家姓刘,是血亲,好说好商量。又去找大老爷,大老爷不见,只让管家说,买田的银子已加了倍,很是仁义了,不必再商量。我妈妈说,卖不卖,我自己说了算,加十倍也不卖。管家说,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嘛,啥子事都是你说了算,还要大老爷做啥子呢?天算、地算,大老爷说了算。”

“我,有点儿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伯伯挨了窝心脚,痛得缩成一坨,成天叫唤。不停请大夫,看病、买药,钱花光了,拿米去换钱,米也光了,就去借。刘九打了招呼,没有人敢借。伯伯已痛到叫唤不出声来了,妈妈只好把田卖了。第二天,伯伯就咽了气。”

“……”

“还了债,妈妈带我去鸡脚寺边的鸡脚场落了脚。”

“做小生意为生吗?”

“不。妈妈说,儿子,你后半辈子啥子也不做,只做一件事,复仇。她带了我去庙子里烧香,拜一个年轻和尚为师,学武。”

“我有点儿晓得了。和尚起初不肯收徒,后来又收了,因为……”

“你晓得就好。我妈妈是大美人,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她脾气大,凶起来很吓人,可越凶越好看。”

小一的嘴角漾起了笑意。“我认得一个女子,也是凶起来很好看。”

张山默然一刻。“女人,太凶了不好。”

小一想听张山多谈谈女人,但他把话锋转开了。

“师父教我,尽心尽力。我为了复仇,哄妈妈欢喜,也熬得十二分的苦。孤儿寡母住在乡场上,何况又穷,女人又漂亮,上门找麻烦的就没断过。我全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师父说,少动手,少结仇,搬进来住吧。我们就住进了寺里。妈妈给师父煮饭、洗衣、收拾房子,还陪他吃饭、喝酒。说实话,那几年我妈妈过得很欢喜,从没这么漂亮过。她不是尼姑,却爱穿白袈裟。师父说,跟观世音菩萨比,她也不逊色。我呢,专心习武。佛经也念了几本,随念随忘,只记得了一句:阿弥陀佛。私下里,我总跟人约打架,一出拳脚,都往死里打,打残了两个人。”

“你师父骂你戾气太重,就把你赶走了?”

“师父骂过我,赶我走,是另外一件事。有一天,妈妈突然冲我大哭,抓乱了头发又抓脸,说,你师父没良心,嫌我年岁大了,迷上了一个小狐狸,是一个老财主的小姨太,从此不念佛,不念情,连正眼都不看我了。这个日子我也不过了,一把火把庙子烧了大家不活了!我气坏了,一口恶气出不来,提了刀就去了师父的房子。他边吃喝,边听小狐狸弹琴,我一刀就劈了下去。师父手快,拿筷子挡了一下,那一刀下去,只削掉了小狐狸的头皮和一只耳朵。”

“亏得你师父……她没死。”

“成了个血人。”

“这庙子,自然是容不下你们母子了。”

“师父抽了我二十鞭子,把我们撵出了山门,还说了四个字:一了恩怨。妈妈自此就病倒了,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偏方,都不得行,她一天天就蔫了,缩成个痴呆呆的老太婆。她比挨了窝心脚还苦,找不着伤痕。为了给她看病,我把八代之内能找的亲戚都借遍了……拖了好多年,她还是死了。死前说了一句话,不要记恨你师父。”

“那,你恨不恨师父呢?”

“恨。也不全是恨。”

小一摇摇头。“话虽如此,我觉得,你的恨还是太多了。”

张山的手把刀把攥得咯咯响。“不是靠了恨,我也活不到今天。”

20

雪花歇了一会儿,又落,愈发大朵了。北风也大了,黑松林中,雾气吹散了许多,根根树干留下峭冷的痕迹。地上的雪,越铺越厚。

断金亭的顶上,雪融化了一些,从破洞、缝隙淌下来,不时滴在张山和小一的头上、肩上,比冰碴儿还要寒冷。

张山跺着脚,缓缓移动步子。小一抱着刀,也随之转着脚步。

“把恨忘了吧,”小一说,“你杀了刘元雨,也消不了你的恨。”

“我宰一根刘元雨的脚指头,我就看见大老爷在流一回泪。”

“刘元雨没有做错事,没伤过你一根毫毛啊。”小一把宽刀上的旧汗衫揭了,轻轻晃了下,六只刀環叮当响。“我祖上传下这把刀,我爷爷还传下一句话:刀下无冤魂。仗着刀快、心狠杀无辜弱小,算哪门子男人?”

张山大笑,活像是猛禽啸叫。“少跟我说刀下无冤魂。你晓得好多事?”

“我晓得的事,不算多。不过,我晓得杀人是解不了恨的。你还有几十年,两千两金子,可以建黄金屋,可以娶个貌若天仙的美人。你何苦硬娶三小姐?”

“我咋会娶她呢?同姓不婚,不妻、不妾,我恪守古已有之的礼法。我只要她做婢女。”

“张山兄要欢喜,买十个婢女也不成问题。三小姐咋做得了灶下婢?一不会洗衣,二不会煮饭,连头发也是丫鬟给她梳。听说她还是个丑八怪,望门寡,满脸小麻子,哈哈哈。”

“够了!你还是个青屁股娃儿,你懂啥子!我要三小姐给我做婢女,就是要当着天下人扇他刘大老爷的大耳光!朝他脸上吐一泡痰!”张山说着,声音小下去,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一泡痰,两泡痰,又一泡痰,一泡又一泡,哈哈哈……”边说着,边贴着美人靠,拔出雁翎刀,向小一移过来。

小一双手握住宽刀,盯着张山的刀尖,小心转动着步子。

“懂了吗?”张山又大吼了一声。

“我不懂!三小姐一个弱女子,比刘元雨还无辜,你忍心欺凌?枉自还在鸡脚寺学过武,你心里真是藏了个魔头。”

“说得对,我心里藏了个魔头,是大老爷种下的。”

“冤有头,债有主。今天你要杀大老爷我也不拦你,但要霸占三小姐就不行。”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刀说了算。”

两人的位置,此刻打了个颠倒,张山站到了亭子的尽头,小一堵在了出口。

小一高声说:“刀说了也不算。天公地道,老天有眼,刀下无冤魂。”

“少跟我又来这一套。你去问你爸,他为啥要砍掉你亲爸的头?!”

小一眼前一白。

这一刻,两条人影飞奔而过,越过断金亭外,向山顶冲去。

张山怒吼:“哪——里——去!”拔腿就要追出。

小一宽刀一横,拦在了亭口。

两人的刀同时挥出。张山的刀快了一分,闪电似的,刀尖划破小一的围巾,发出尖厉的吱吱声,像刺中了比骨头还要坚硬的东西。

那是向大逵借的右臂上的铜箍子。

小一的宽刀迎风而至,砍断了张山的右腕。

右腕紧握着雁翎刀,飞起来,砸向石壁,还没落下,宽刀已经反手一回,砍断了一根柱子和偷窥的蒙面人。一声惨叫,鲜血飞溅,亭子终于垮了下来,喀啦、喀啦,发出很不痛快的声音。

张山不顾断腕之痛,从美人靠上跃了出去,跑向笔尖峰。

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小一把宽刀扔了,有点儿恍惚,也有点儿摇晃,他迟疑了一下,沿着血迹登了上去。

山尖上,张山垂首而立,像一只被雪水淋透的呆鸟。

小一走上去,跟他站在一起。一只呆鸟,成了两只呆鸟。

下边三丈多,洞口外,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站着提单刀的何道根,横抱元雨的大逵,他们一齐向上看。烧饭的莽汉倒在脚跟下,流着鼻血。

风吹走了雪、雾,莲花十三峰现了出来,垂首望着笔尖峰上的几个人。

张山的断腕还在滴血。小一轻声说:“你逃了吧。”张山不应,嘴唇激动地哆嗦着,突然,双臂一张,扑了下去……

正撞在何道根的胸口上!

两个人一起坠下了山谷。

八、空山

21

午炮之后不久,一匹快马汗水淋淋驰入刘府,送来了少爷被救的口信。

天黑前,见山楼上,十二只红灯笼已点亮。继而成串的灯笼挂上了吊桥、沿街的树干和屋檐,宛如元宵,片片火红。

今天是腊月十七,不逢場,天冷,从山里吹来的雪,在刘安上空飘成了雨夹雪。

雨夹雪过了晌午,愈飘愈密,像万千小虫子,让人睁不开眼睛。周围团转的农民却牵线、成群走到了刘安镇,挤在街沿上,缩着脖子,等着看少爷归来。

刘府里热气腾腾,主仆乱忙,厨房那边,传来好一阵杀猪屠羊的尖叫。一坛老酒被打破了,冷空气中浮动着兴奋、焦灼的酒香。有唢呐手在试音,突、突、突,苍远,又凄索。

春红裹了厚棉袄,手插在袖筒里,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时跑回小院,把见闻讲给元菁听。

元菁听了,起初很不平静。随后就平静了。且嘴角有了点儿笑意,似乎压在胸口的石头到底是搬走了。

春红说:“小姐别打我,现在逃还来得及。”

“我不逃。为啥要逃呢?我是刘府的三小姐,大老爷亲生的女儿。”

“女儿命贱。小姐咋样,公主又咋样?明天就要拿去喂猪了。”

“说得好难听……”

“做都做得出来,还有啥子说不出来的!”

“拿我的一辈子,换回来大老爷的命根子,也算个凭据吧,可见我的命,也不是很贱的。”

“这个凭据,谁稀罕看?”

“我自己。”

春红摇摇头,又跑了出去。

眨眼间,夜幕降了下来。元菁坐在床沿,隔着纸窗,看见雪花飘成了雪朵。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大朵的雪。这让她想到了,从刘安至千里外,是不是都在落雪呢?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雪中携手而行,该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又永生不可能的事情啊。

府里突然鞭炮声炸响,鼓乐大作,红光粲然,宛如百花怒放,春天早早地来了。然而,元菁充耳不闻。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乌黑油亮。

春红推门闯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风雪味,呼哧呼哧,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少爷回来了,坐在轿子里。那个打锅盔的也来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捧着一把大刀……不像打锅盔的,倒像是杀猪的。不像是杀猪的,他就像一头猪。”

“够了。”元菁轻拍了下桌子,低声呵斥,却没有发怒。

春红望着小姐,禁不住抽了口气。

屋里烛光通亮,小姐的尖下巴微微扬起,刘海儿梳了上去,浓发在脑后绾成了结实的髻,横插了一支金钗。这使她的脸看起来十分圆满,而且白腻,小雀斑也淡得很好看。一双剑眉下,两只大眼,波光盈盈的。

“小姐……”

“你没见过我?”

小姐笑笑,指了下檀木小匣子。“替我收捡好。里边有四封信,记得送出去。”

春红挤了挤眼睛,小声道:“说给我名字和地点,明天一早我就出去送。是央人来救你吧?”

“世上就数你脑瓜儿转得快。再出去多看看,谁要问起我,就说我不舒服,等好点儿去见伯伯和哥哥。”

春红又出去转了一顿饭工夫。再回来时,叫着“小姐、小姐”,却不见了人。她忽然有点儿急,举起蜡烛,四处照。

小姐已贴着墙的犄角,吊死在一根红绫上。

22

小一不见了。

何道根和张山的尸体也没找到。王大福说,就算从山顶落块鹅卵石下来,也会摔成碎颗颗,何况人。死了是一定的。尸体为啥不见了?很可能摔成了几大块,被饿狼拖走了。狼群蛰伏在附近林中,一闻到血腥味,就会狂奔而出,叼着猎物跑。

至于小一去了哪儿,更说不清楚了。

王大福带着周总管家、二管家、刘九,还有大逵,把小青山脚下,团转都细查了一遍,除了扔在断金亭的宽刀,尸没见尸,人没见人。

元雨说:“不见到小一我不回家。”

周总管家说:“自少爷被绑票,大老爷日日煎熬,而今只剩了一口气。少爷早回去半天,他老人家可以多活一年。”

元雨这才依了。又嘱留下二管家继续找,把方圆五十里都篦一遍。找不到小一,就不必再回刘府了。

大逵也要留下,但周总管家说,小一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说不定已悄然回了锅盔铺,为他父亲搭灵堂,烧香磕头了。

大逵也依了。

二管家督率二十个家丁,在山林中转了四五天,装了三背篼人骨回刘府。他禀告少爷、总管家,是在距小青山十几里外的山谷中找到的,旁边还有杂乱的狼粪。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雪后又下了雨,雨停了又落雪,雨雪交加,被狼啃过的骨头,活像是从墓中挖出的,狼藉而又令人恶心,很不成样子。

第七卷夹关蝉影

一、春雨归程

1

一了法师回到鸡脚寺,已是翌年的清明后。

他这次的归乡之行,在兖州万府,给父母磕了头,贺老父米寿八十八岁。还把两岁的幼弟良谷扛在肩上,逗笑了半天。此后,就是拜访儿时玩伴,跟从前无二,驰马、纵鹰、射兔子,把周边山水跑了个遍。

饭罢了,去城南泗水桥头喝茶时,有人叹口气,说:“良玉,看你眉毛白了两根了,不承想,你也是会老的人啊。”他听了,猝不及防,抚着秃头,溘然有了不胜今昔之感。

回了家,细看老父,眼里尚有精光,而脑后一撮白发,只勉强能梳半寸的辫子。

万二虎也发了福,头发灰白,手脚迟钝,几次上马还被摔了下来。

老母呢,脾气是好多了,可忘性大,常端着碗找碗,指着丫鬟叫不出名字。两个辞官还乡的兄长,从前也官声赫赫,如今含饴弄孙,慈祥而老态,看起来比挂墙上的高祖父还老几十岁。

他自忖,俺也老了吗?或已能看到,尽头一片白茫茫。

老母还跟他说:“家门口两里路就是兴隆寺,开窗就见到兴隆塔,你就去那儿做和尚。天下的庙子,哪一座侍奉的不是佛祖呢?你晚上回家,早上出家,既对父母尽孝,又对佛祖尽心,多好。”他说,容儿想一想。

一了法师果真去兴隆寺烧了一回香。寺庙很古老,兴隆塔在隋代就有了,虽经后世几次修葺,仍颇有古貌。他幼时念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就觉得很可笑。高百尺算什么,兴隆塔之高,何止两百尺。他七岁就曾偷爬到塔顶,一望千里,豪气干云。

兴隆寺的老方丈也八十岁了,有一捧大白胡子。他对万良玉从前的劣迹还记忆犹新,不过,这次见到了,倒是称羡不已,直夸:“好俊伟一个大和尚!”又说:“老衲过不了两年该要往生了,想请一了法师来做住持,可要得?”

“要不得。千年名刹,俺怎么配?俺杀过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俺戒酒不戒色。”

“好色如好德。不过,倘把酒色打个颠倒,岂不更妙啊?”

两人哈哈大笑。

一了法师承诺,抄《心经》一千张,献给兴隆寺的施主,也借此为父母祈福。

此后,他就闭门谢客,天天在父亲的书房中焚香、抄经。若有一字之误,即刻焚化了重抄。万二虎替他磨墨。

“小少爷的字,还写得和从前一样好。”万二虎啧啧赞道。

“为什么不是更好?”一了法师停了笔,颇有不满。

“但凡是个事,总会到一个头。”

“……”

“小少爷回来,还没见您练过拳脚、刀棍呢。”

“到头了,再练,又有何益?”

万二虎红头涨脸,不知该说什么。一了法师哈哈大笑。

他抄经过了年三十,过了元宵,到底抄好了《心经》一千张。亲手交给兴隆寺方丈后,回家给父母磕了头,即要辞家远行。老父摆摆手,老母说:“你下次回来,我就算还在,怕也会把你认作上门化缘的行脚僧……”幼弟良谷圈住他的脖子,嚷着:“和尚哥哥带上我!”

一了法师忍了忍,眼睛干巴巴的,终于还是走了。

2

一了法师骑了老父挑的大青骡子,一路向南,偏东,先去了大运河边的扬州。

扬州是花花世界,值得他流连。不过,他存了心要访求的,是子芹的下落。自从传闻她被卖到扬州后,再没有过音信。他到底不死心,想到她时,总嗅到一股袖口的栀子香。

他在扬州宿了四夜,去了二十座有名的青楼,连个影子也没找到。春月照着瘦西湖,他在水边信步,忽然敲了下脑门儿,自嘲地笑起来。子芹倘还活着,头发里该有了白丝吧?眼角、嘴角也该有了密密的小皱纹。不止于此,他初见她时,她还十一二岁,含苞之年,而今还没开过,却就已败了,萎了,一肚苦水,又是哑巴,只好熬成一把黄连渣。

这么想着,他决意明天沿城里的河沟找,子芹说不定活在一帮洗衣老妪中。

不过,即便见到了,他也认不出。即便他沿河喊,她也听不到。这个念头,也无非骗自己而已。

想到这一层,翌日一了法师还是去找了。

在河边的一家小茶馆,却意外遇见了一个苏州的绸缎商。

这商人跟刘安镇刘大老爷的大女婿是生意朋友,常跑成都,也到刘府做过客,还慕名去鸡脚寺烧了香,与一了法师有一面之缘。一了法师觉得他谈吐还不俗,就留下喝茶,又送了一幅刚抄好的《心经》。

扬州重逢,两人扳手指头一算,刚好十年没见了。一番寒暄,商人说起刘府少爷被绑票一案,不胜唏嘘。一了法师吃了一惊,忙问详情。

商人对一了法师的茫然,也颇惊诧。就尽自己之所知,细细叙了一遍。

一了法师听到何道根坠崖、何小一失踪,五雷轰顶。当即起身告辞,要回客店收拾行囊,即刻返程。

商人说:“大师,喝了这两盏茶再走也不迟,又不是救火。火已烧过了,只有一地的灰。”

“……”

“大师赐我的《心经》,我供在墙上,天天念,信了一件事:世间的冤孽,没有冤枉的。世间法,万千条,到了头,归于一法,总归是无法。”

“……”

“说错了,大师见笑。”

“阿彌陀佛。”

一了法师卖了大青骡子,又添银两,买了一匹黑鬃马,往成都驰去。

四五千里,晓行夜宿,非只一日。

从东门进了成都城,石榴已经开花。街上有小妹提了竹篮,叫卖黄桷兰。他径直又从西门穿出去,在浣花溪边的草堂寺住下来。

草堂寺是座大庙,与杜甫的工部祠堂比邻,来蜀中宦游的官员、闲游的文士,都喜欢来这儿拜谒。僧人、香客,从邛崃县、崇庆州、刘安镇、温江县去成都,也会先在草堂寺歇歇脚,喝一碗茶。

陆游做官成都时,曾在寺中种了一棵茶树。七百多年了,这树已然蹒跚古貌,但寺僧依旧打它的叶子熬茶喝,且尊之为禅茶,远近闻名。

方丈也为一了法师献了一碗,说是今早才采的新芽。

一了法师喝了一口,微微蹙眉。

方丈问:“苦吗?”

一了法师苦笑:“不苦岂不是假茶。”

他跟寺里僧人都熟,問起刘安绑票案,他们都晓得,顿时七嘴八舌,说到千两赏金、鲜血狂喷、断腕抛飞,个个儿连比带画,脸涨红了,脖子上青筋暴绽,兴奋得很。

一了法师目瞪口呆,瞟了眼方丈。方丈低眉垂眼,愀然地摇了一摇头。

夜里落了大雨,到天亮也不见小。一了法师去马厩查看,黑鬃马的腿已有点儿跛了,不觉心中焦躁。吃过早饭,他决意顶雨而行。寺里养了一匹花斑小马,短腿而极结实,还是去年一个塞外僧人留下的,他换了匹毛驴南游去了。

一了法师加了些银子,用黑鬃马换了花斑小马,又顺便借了把称手的戒刀,披了蓑衣斗笠,回返刘安。

不意过了正午,雨水渐渐收了。只是不见阳光,一路阴沉,吹着小风,倒也不碍小马驰奔。

进刘安镇时,天还没黑。

一了法师下了马,牵缰步行。时在三月上旬,春意正浓,却觉得步步走在深秋里。

街上没几个人,风刮下树上去年的残叶,粘在地上湿答答的。见山楼的灯笼褪了色,比城墙还高的院墙,留有雨水浇淋的痕迹,活像是鞭痕。吊桥头,两个家丁缩着颈子,呆望着牵马而过的和尚。

一了法师走进银草巷。古槐发了嫩叶,何锅盔的幌子却已成了碎布条条。门上搭着铜锁,门缝里吹出一股股冷风。他敲了敲门,自然无人应。从门缝望进去,依稀见到墙上斜挂的弓箭。瓦檐口,有麻雀探下小脑袋,叽叽喳喳叫。他心口一酸,听到身后有人长叹了一口气。

“你来晚了,大法师。”

他以为是做白日梦。一回头,看见槐下站了个肥胖老者,肩膀垮了半边,满头白发,脸上有老墙般的粗皴裂痕,松松地耷下来,嘴角却翘起莫名的笑意。见法师恍惚,他又说:“我是斜江茶铺的曹老板,笑面曹啊。”

曹老板的儿子个子高了一截,茶铺的伙计却都老了一头。连吃茶的几个客人也都七老八十,眼窝里两撮灰。

只有曹太太还是新鲜得正好,裙袍翠绿,脸有粉霜,杏眼水灵灵的,红嘴唇肉嘟嘟的,见了一了法师,把眼闭了好一会儿,扶住柜台,哑声哑气地招呼:“你回来了。”

一了法师没去有烟榻的小屋。他就坐在靠门的桌前,听曹老板把绑票案又细说了一回。曹太太小声问:“明前毛尖还是雨前黄芽?都是新茶。”“随便。”端上来的,却是一碗茉莉花茶。“还是这个味道厚实些。”她笑了笑。一了法师点点头,却盯着曹老板。

他问:“三背篼骨头,都埋进了一个大坟包?”

曹老板说:“是烧成了灰,盛进一口大坛子,再入的土。大老爷说,入土为安。少爷说,入土为净。”

“坟在刘家的地里?”

“不,是镇尾巴的义冢。”

“说是立了碑?”

“好大的一块碑。大老爷要周总管家拟碑文,周总管家说,还是少爷最合适。少爷说,这血海的恩仇,咋写都不合适,不写了,空着吧。大老爷就依了少爷,还夸他书没白念,明理,看得透。”

一了法师沉吟一会儿,又问:“少爷还好吧?”

曹老板眯了眼,着实点头。“少爷好,胖了许多,连尖下巴也没了。正月十五娶的妾,后来又娶了妻,要怀也都该怀上了。大老爷说,要生一大堆孙子,孙子再生孙子,越多越好。刘家吃亏,就吃在独苗上。决不准单传,又让绑匪拿在了七寸上。”

“大老爷原话?”

“不是原话,是这么个意思,嘿嘿。”

“三小姐,听说是望门寡,也没埋在刘家的墓地?”

“埋在斜江边上,刘家的杏园中。这是三小姐自己的意思。还立了一块碑,碑文也是她自拟的,只有两个字:清冢。”

“青冢?不成王昭君了嘛。”

“是‘清冢’,‘清白’的‘清’。少爷亲笔手书的,好清秀的字。”

“少爷的左脚跛不跛?吃不吃鸭蹼子?”

“大法师说笑了,嘿嘿……”曹老板笑笑,有点儿忸怩,看了看太太。太太正拿浇湿的热帕子擦一了法师的额头和脖子,满眼温存,生怕他又跑了。

“想起一个人,”一了法师把曹太太的手挡了下说,“老娘滩的牛姑娘怎么样了?”

曹太太一笑,沙着嗓子道:“嫁进刘府做妾了。”

一了法师愣了一刻,也哈哈笑起来。“刘元雨又娶妻又娶妾,何愁不儿孙满堂、鸡鸭成群啊。”

“大法师错了。她嫁的不是少爷,是大老爷。”

“嫁给大老爷?!”

“做了大老爷的七姨太。”曹老板顿了下,拍拍自己的垮肩膀,乜眼笑。“肚子都鼓起来了啊,活像青蛙肚。”

一了法师的嘴唇哆嗦着,手指叩着茶桌,连茶桌也在打抖抖。

曹太太摸着他的秃头,安抚着,怕他要怒吼。

然而,他终于还是笑了笑,喃喃说:“小一啊小一,小一。”

光线一黑,门口进来一个矮壮的男人。曹太太瞟了他一眼,曹老板叫声:“九哥。”

刘九沉着脸,盯了盯一了法师,径直向里边的小屋子去了。

二、叫花子踢庙

3

两天后的晌午,一了法师回到了鸡脚寺。

鸡脚寺,只有十几个和尚,俨然小寺耳。但红墙在鸡公山脚下盘绕,弯来拐去,顺山势而上,菩提、青杠、桢楠、榆柳内外簇拥,很有一种莫测幽深之感。

山门外,恰好就是鸡脚场的尽头。乡场虽小,茶馆、饭馆、烟馆、赌坊,以及各式杂货店、油盐店俱全,人称之为小刘安。

他拍开山门,小徒弟见了,又哭又笑。大徒弟当家,喊声“师父”,说不出话。

“都傻了啊?”一了法师笑道。

正在吃斋饭的和尚都跑了出来,跪成一排,垂着光头,满脸都是委屈。

“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大徒弟说,师父回乡省亲后,弟子们谨守戒律,庙务一切如常。可自从开春,就不太平了。有个乞丐隔三岔五就来要饭,蓬头垢面,又疯又癫,给他稀饭,他要干饭,给他素食,他要大肉,给他鸡鸭鱼肉,他要龙肝凤髓,一言不合就揮起打狗棒乱打。好多师弟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了。

“这么多双手,打不过一个叫花子?”一了法师很是诧异,“何况老大、老二,俺也是教过你们两三手的。”

二徒弟说,不顶用啊师父。我们拿了砖头、棍棒、凳子、椅子一齐上,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这么厉害?”一了法师正想不通,和尚们一起喊:“来了来了!师父,就在你身后!”

果如和尚们所说,这乞丐蓬头垢面,且满嘴大胡子,把半个脸都遮住了。手中拿的,倒不是打狗棒,是一根长竹竿。

一了法师就打了个哈哈,拱手说:“施主,要拜佛,你是找对了庙门。要踢馆嘛,还有比你会踢的。”

乞丐不吭声,长竹竿连扫两下,打在两个和尚的光头上。立刻暴起两条血痕,活像是蚯蚓。一了法师大怒,拔出草堂寺的戒刀。

第三竿已朝他扫来。他也不躲,左手一拦,抓住竹梢,刀锋顺竿而下,飞快削向乞丐的手。

乞丐也不躲,丢了竹竿,闪电般踏上一步,双手合紧,抓住一了法师右腕,有力地一抖!身子呼一下退出了一丈远。

戒刀已在乞丐的手上。

和尚们都傻了,一了法师倒吸了口冷气。

入蜀后,他的刀被人夺走,只有两回,相距二十年。

二徒弟机灵,扔了条长凳给师父。但他不接,一脚踢在长凳上。

长凳向乞丐飞过去,乞丐侧身避了避。一了法师已冲到他跟前,膝盖一顶,撞在他胸口上!一手夺回了戒刀,一手抓住他胳膊,扭到肩膀后。

乞丐痛得屈下了身子。

“腌臜泼才!你是谁?”

“……”乞丐气哼哼的,不答。

“好,你硬气。把绳子拿来,剃刀也拿来,俺这会儿就给他剃度了,绑到佛祖跟前去念经。”

小徒弟凑近看了看,嘴里哎呀了一声。“师父,这个人我认得。”

“认得?”

“刘安镇银草巷锅盔铺打锅盔的……”

一了法师把乞丐的乱发抹上去。“小一?”

何小一挣起身子,站直了,冷冷道:“我不是小一。”

泪水从一了法师的眼窝淌出来。“小一。你不是小一,你还能是谁啊?”

“我来,就是想问你,我还能是谁?”

“你还能是谁!你是何小一,何道根是你爹,俺是你师叔,鸡头庵闭关的是你师伯公。”

“不。我要问的是,我亲爸的头是谁砍的?”

“你疯了!”

“我好得很。你教了一个好徒弟,亏了他跟我说真话。”

“俺早不认这个徒弟了。他不是门徒,是歹徒。他的话你也能信?”

“歹徒也罢,圣贤也罢,生死一线说的话,还能是假话?”

“……”

“你不说,我放把火烧了这庙子,大家干净。”

“你是不认我这个师叔了?”

“连爸都是假的,还说啥子师叔!”

一了法师一拳打在何小一脸上。他倒在地上,没反抗,哼都没有哼一声。

4

何小一洗了澡,剃了胡子,刮了脸,乱发重新梳成一根粗辫子。还换了袈裟,是一了法师的,洗过好多次,干净而轻软。

他歇在后院的一间禅房里。窗外有棵黄桷兰,香味细甜,闻了让人松弛,心安。但他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又起身踱步,很不安宁。小和尚送进来的饭菜,荤素兼备,其中一个大钵盛着虫草炖的老母鸡。

“师父说,小一师兄吃苦了,先补身子。”

他不搭理,也不吃鸡,但把鸡汤都喝了。

小和尚又送来一壶茶。“师父说,茶就是禅,禅有三昧,请小一师兄细品。”

“我不是你师兄,你师父也不是我师叔。”

小和尚扑哧笑出了声。“师父说,小一师兄苦头吃多了,脑壳就乱了。先关个七年八年,慢慢调养,会好的。”

何小一大怒,骂声“放屁”,一耳光扇过去。

小和尚不躲,站着由他打。

何小一突然把手定住。“抱歉,小兄弟。请你师父来说话。”

掌灯时分,一了法师来了,亲手端来鸡汤、茶,还有一大盘烫手的锅盔。“小徒弟头一回烤,不及何锅盔。明天你下厨指点一二。”

何小一不置可否,捡起一块,放进嘴就啃。

“慢点儿,喝口汤。”

何小一喝了一大口汤。

“你夺俺刀的那一招儿,哪儿学的?”

何小一一块锅盔下了肚,缓口气。“你有兴趣?反正不是你们那一路。”

“俺有兴趣早学了。别以为俺不知道,鬼影手,是不是?”

“……”

“邪门功夫,学了的都没个好了局。”

“……”

“你跟谁学的?”

何小一虎地站起身,愤然道:“我问你的,你一字不答,反问了我许多的废话。我亲爸被人砍了头,也是他练了邪门功夫吗?”

一了法师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何小一。“真他妈铁石心肠的东西。你爸一个人,一只手,养了你快二十年,死了,尸骨都还没闹清楚。你的姑娘,嫁给老财主做七姨太。你问过一句没有呢!”

何小一慢慢蹲下去,双手捂住脸,良久,突然放声大哭。

哭声震耳,哭了很久。

一了法师也不劝。

哭声渐渐弱了,成了长长的抽泣。

一了法师把他拉起来,坐在一块蒲团上。“哭够了,俺可以给你说说你爹的事了。”

何小一默然好久,轻声问:“我的亲爸,真的是另外一个人?”

一了法师点点头,嗯了声。

泪水再次从何小一眼里流出来,不过,没有哭出声。

“我躲在山洞里,好多天不敢走出来,就是怕明白一件事,张山,你的徒弟刘元魁,他没骗我。”

“他没骗你。”

“我亲爸的头,是被……他砍了的,这也没骗我?”

“是。”

“那,刘元魁是咋个晓得的?”

“俺出家后,只喝过一回酒,没挡住刘元魁的娘要我喝……喝醉了,说漏了几句话。这个狐狸精。”

“你的女人,哪个不是狐狸精?我倒巴不得刘元魁骗了我!”

“不过,他实在没骗你。”

“你们骗了我……”

何小一突然跪下来,举着双手,望着烛光晃动的屋顶。“我爸好惨……何道根,为啥要杀他!”

“坐回蒲团去,俺会讲给你听的。”

5

“桓侯巷的何家小院子,你没住过也该听说过。”

“我不想听这个,我只要你讲我亲爸的事情。”

“没有何家小院子,就没有你亲娘,没有亲娘,还有你?你听还是不听?不听趁早滚。腌臜泼才,俺白心疼你快二十年,是条狼崽子也比你强。”

“……”

“俺师兄何道根,也是俺的半个师父,俺对他敬,胜过对魏子云师兄。子云师兄,是亲,胜过俺的亲兄弟。魏家,俺是常去的,哥嫂妹子说笑、吃喝,就跟回了家似的。何家,俺就去得很少了,何师兄常走镖,不在。即便在,家里也冷清。院中一棵石榴树,花开得好,果子结得大,愈发冷到骨子里。我统共没去过几次,多数时候你娘都不在……”

“她是我的亲妈?就是挂在墙上的那个?”

“没错,是她。何师兄夫妻两个,相敬如宾,日子过得河清海晏,只有一事不足,没娃。你娘身子弱,三天两头,用人张妈陪着,进城去染房街抓药。”

“是个有名的药堂吗?”

“小药堂,不算有名,叫作药王堂。”

“名字偏要取得这么大,也怪了。”

“倒也难怪。老堂主姓池,入赘孙家。孙家世代采药、卖药,据家谱上写,是药王孙思邈的苗裔。自然了,这多半是假话,且不去管它。堂主两口子年轻时,从邛崃县城迁到成都,在染房街买房,落地生了根。门前是街,屋后是金河,楼上住家,楼下坐堂、卖药,牌子就写了‘药王堂’。药是孙家从邛崃山的农民手上采买的,品种多,货色也好。染房街虽窄,开铺子的、住家的,一家挤一家,倒是很热闹。出街口,上一道小坡,就是贡院大街、皇城坝。求诊的、抓药的,每天没断过。说不上富贵,倒也小康了几十年……”

“这跟我妈妈又有啥关系呢?”

“急什么!你躲了几个月不见人,怎么就不急?”

“讲吧……我在听。”

“池家有三个儿子,老大主外,常年住外公孙家,往来成都、邛崃之间,跟药贩、药农打交道。老二送到乐山五通桥,拜在一个骨科大夫的门下学医。三年学成,又被大夫收为了上门女婿。老幺则瘦小、机灵,颇得父母之宠,留在身边,应对客人,照单拣药、煎药。有空的时候,他念书、写字,还画新鲜的草药,订成了两厚册,叫作《群芳谱》《百草集》。看过的人都夸,池老幺是染房街的小才子。他家里还藏有三张孙家秘传的偏方,一张治偏头痛,一张治小儿夜哭,一张治久婚不孕。吃过偏方的人都说有效,至少没把人吃死,几十年没苦主。从前,是老头子亲自坐堂,老幺长到十六岁,就把偏方和望闻问切一套本领,都传给了他。”

“十六岁,他也治久婚不孕,可笑。他定亲了没有?”

“但凡合该有事,又有哪一件不是可笑的。他定亲没有,俺不知道,反正,十八岁时还没成婚。”

“十六岁坐堂,治久婚不孕,哼哼,有人找他看病吗?”

“男男女女,多得很。”

何小一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气。“是合该有事。”

一了法师喝口茶,咂了咂嘴巴。

“这年二月,池家老二的儿子满周岁,请他爹娘去五通桥喝生日酒,顺便多享几天清福。这一去,住到清明前才顶了雨水回成都。药堂生意一切如常,老幺应付裕如,俨然长大了,成了少年老成的掌柜。合家都很欢喜。不意,有一天,老父翻老幺的《群芳譜》,却从中飘出一张画,落在地板上。捡起细看,画上不是药草,不是花卉,是一个年少的妇人。”

“妇人?”

“是个妇人,像是比池老幺年长几岁,但还年轻,漂亮……又很郁郁不乐。这画你是见过的,后来就挂在你家的墙上。”

“我家?”

“她就是你娘。”

“我不信!我凭啥子要信你?”何小一猛一拍桌子。

“不信拉倒。”一了法师答得干干脆脆。

黑屋子里沉默了好久。

“那一年,你在做啥呢?”何小一问。

“做和尚啊。就在这儿。吃斋、念经,洗手上的血腥气。”

“那,你咋晓得这些事?”

“是俺寻访出来的。”

“寻访?你不是在做和尚嘛!不吃斋、念经了?”

“是有人求俺去寻访的。这世上,除了师父,但凡他说一个‘求’字,俺愿为他提了头去拼命。”

“我晓得,你说的人是……”

“你自然该晓得,就是俺师兄何道根,养了你快二十年的爹。”

“他不是。”

“孽畜!”一了法师也猛拍了桌子。

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6

一了法师把门拉开。门外黑黢黢的,迎面扑来呛人的树叶味。这是三月的山寺,每个晚上,叶骨朵儿、花骨朵儿都在绽开。青蛙在院墙外的水塘里叫着,乡场上有狗吠。

巡夜的僧人光着脚板,提一盏小灯笼飘摇而过。

何小一随一了法师走到藏经楼前。一阵风之后,半块月亮浮出了云层。

一了法师指着一棵罗汉松的影子。

“那天我打了坐出来,师兄正站在树下瞪着我。我吓了一大跳,他的样子,就像被人狠揍过,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胡子乱糟糟的,脸上青一块灰一块,满头黑发忽然就已花白了。俺问师兄,这咋的了?他噎了一口气,哀声说,良玉啊,你嫂子不见了。”

“是我娘不见了?”

“是。”

“那,他为啥找你不找她?”

“他找了三个多月了,走烂了十几双鞋子,一个影子也没找到。没奈何,他才进了鸡脚寺。他走镖回家,正是四月好天气,石榴开花,满院火红,门窗却都关严实了。喊人,没人应。嫂子、张妈,都不在。屋子收拾整洁,桌上却又扑着灰。可见这家没人好久了,且不像是被绑了票。问了隔壁邻居,都摇头不知。又去问了嫂子的娘家、亲戚,张妈的夫家、娘家,都说好久没有见过她们了。这才明白,多半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她平素跟张妈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到药王堂抓药。师兄跑去染房街一看,药王堂正在办丧事。掌柜的幺儿不见了,老太太茶饭不思,神思恍惚,落雨天在街沿上踩空,跌成脑震荡。秘藏的偏方不对症,请来良医,已不肯下药,拖了几天,还是呜呼哀哉地走了。师兄心头雪亮,啥也不说,去灵堂磕了一个头,上了一炷香,哑然就走了。师兄回桓侯巷闷坐了两天,想到嫂子是小脚,逃也逃不了好远,就又出门,在川西坝子上四处找。坝子方圆千里,如何找?不啻大海捞针,无非骗骗自己,求个心安。可,师兄用情太深了,这颗心终究是安不下来。俺就对师兄说,忘了她吧,腌臜妇人!师兄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俺从前没见他流过半滴泪。”

“你就慨然允诺,要替他把嫂子找回来?”

“是的。”

“你也找了几个月,走烂十几双鞋子?”

“不是。俺没有师兄那么傻。”

“你说他傻?”

“对,俺这辈子,敬的就是他的傻。真汉子,大丈夫,没机心,一片傻气。”

“他砍了我亲爸的头,还算大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不错,是有人疯了,可不是俺师兄。”

“谁?”

“你想不明白吗?这也难?”

“……”

一了法师朝着山门,遥指了一下。“俺带你去场上喝碗羊骨汤,好不好?”

“这啥时辰了,喝得到羊骨汤?”

“这家店二更开炖,四更开张,骨髓都化在汤里了,不是一般的味道厚。此刻去,正是好时辰。喝汤的人,是真正的馋鬼。”

“我是有点儿饿了。”

“那次你爹来,我也是请他去喝的羊骨汤。”

“他不是我爹。”

“妈的×。一条狼崽,被狗养大了,它也敬狗是它爹。”一了法师火又上来了。

“我不是狼,他也不是狗。”何小一说着,走到罗汉松下,坐了下来。“我偏不去喝汤。我就在这儿听你说清楚,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凭老天爷断公道。”

一了法师也坐下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俺是个出家人。按理说,师兄寻不到嫂子,俺还能上哪儿找?不过,人有人道,佛有佛法。借了佛眼,又有菩萨加持,这就不算很难。到底让俺想着了一个法子。”

“不要啰里啰唆,说正题。”

“俺老了……莫嫌老年人说话绕。庙子虽小,万僧归一佛。俺写了好多信,捎给川西坝子各寺的僧友,请他们留心,有没有来烧香的小两口儿,眉清目秀,生面孔,外乡口音,保佑风调雨顺、早生贵子。”

“好厉害的角色。你不该做和尚,该去做探子。”

“少废话。俺还问了每个上鸡脚寺的香客、施主、行脚僧,但凡捕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俺必亲自去跑一趟。跑了一年,回回都跑了空。”

“活该。”

“不是活该,是冤孽。”

“……”

“一年之后,六月初几,天已很热了。有个云南来鸡脚寺挂单的和尚跟俺说起,他翻邛崃山时中了暑,偏头痛发作,在小镇上住了几天,病势不减。幸亏客店老板绍介,结识了裴剑士。裴剑士领他到一家药铺,拣了偏方,吃了两剂,睡一夜,头痛就好了。俺说,这不奇怪,偏方对症嘛。他却说,开药铺的是小两口儿,眉清目秀,很像你要找的人。口音我倒是听不出来,贵子嘛,也是早有了,约莫周岁,白嫩可爱。俺赶紧问,药铺叫什么?他说,药王池。俺心中即刻就豁然亮堂了。”

“亮堂个屁!”

何小一虎地站起身。一了法师双手伸出,硬把他按了下去。

三、夹关蝉影

7

“听了云南僧人的话,俺马上动身,骑马跑了一下午一晚上,赶到桓侯巷,天还黑漆漆的,公鸡都还在做梦呢。露水好大,俺的袈裟,还有马鬃,全湿了,像是淋了一场雨。师兄听了,眼窝红红的,放出精光来,却也不多言语。他取了宽刀,撕了半张旧床单裹住,牵马出来就要跟俺去邛崃。俺说师兄啊,俺都要累死了,能不能歇口气?他才恍然一惊,赶紧说抱歉抱歉抱歉。”

何小一哼哼冷笑。“做索命鬼也没这么急。可见得,你们比索命鬼还狠。”

一了法师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俺们上路时已日上三竿了。云南和尚嘴里的小镇,叫作夾关镇,距成都约有三百里,地属邛崃县管辖。古时候的官差、军士、商旅走驿路,从西蜀去滇南、安南,夹关是必经之地。后来,驿路抛荒了,师兄说,他南行押镖,常擦着夹关走,远远望见江边有一长溜儿吊脚楼,冒一股股炊烟。也没多想,不意一段孽缘就藏在这中间。”

何小一又冷笑。“何以叫孽缘?孽缘也罢,善缘也罢,离不开缘由。你们找人找烂了十几双鞋子,可曾找到过缘由?”

“所谓缘由,即是源头,无非色和空。找到了,勘不破,又能如何呢?这事交给菩萨吧。俺是出家人,也是人,只管得了眼前事。”

“好一个强词夺理的和尚。助纣为虐者,都一个腔调。”

一了法师倒也不恼他。

“俺师兄不是纣。纣是魔,魔由心生。俺师兄的一颗心,被泡成了苦胆。谁下的手?你说!”

“……”何小一说不出话。

“是命,是缘,谁也没法怨,谁也怨不了。”一了法师顿住,似乎哽咽了一下。“是哑巴吃黄连。”

“……”何小一呼了一口气。

“俺和师兄骑进邛崃县城,天已在黑了。定了家客栈住下来,师兄不吃、不睡。老板奉上茶来,俺喝了一口,啧啧说好,真的个清香。老板就说,这叫文君茶。从前卓文君、司马相如私奔,就住在邛崃城。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故址还在,屋后还有文君井,井水清幽,泡茶最为适口。师兄等老板一转身,他就把茶泼到了窗外。”

“这就像他干的事。”何小一哈哈笑道,“他也只配干这种事。”

“闭嘴。”一了法师低喝了一声,接着又道,“俺清早醒来,师兄已换了一身齐整干净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俺。那把宽刀用旧床单裹了,平放在小桌上。师兄说,我这样子,不会把你嫂子吓倒吧?俺说,不会不会。他又说,你嫂子要是又哭又闹,你替我劝劝她。俺说,嫂子讲理,不是哭闹的女人。师兄嗯了一声。俺又说,你对嫂子,真的不打不骂吗?师兄点了点头,又说,嗯。临走了,他又借了我的解腕尖刀,拿水浇了脸,把胡子刮干净,直刮出一脸的青光。还照了镜子,问俺,行不?俺说,行啊,抵得上个新郎官。出了城,西去四十里,近午时分,先到了一个叫平乐的小镇。俺没下马,师兄先说,歇了吧。镇街的边上,就是白沫江。挑了个临江的铺子,叫了满桌的鸡鸭鱼肉,海吃一空。但没喝酒,俺是戒了酒,师兄则说,回家喝酒,眼下喝茶。茶是粗茶,粗枝大叶熬出来,斟在土巴碗里,俺喝了一碗,苦得伤心。师兄也喝了一碗,却啧啧夸了一声,苦得好。他说,我是个粗人,爱喝苦茶,也尝得出细茶。你嫂子就是细茶,是蒙顶的甘露、黄芽,景德镇柴火烧出的细瓷。我今天把她驮回去,着实该待她再好些。俺就顺势问,那小娃呢?”

何小一屏住了呼吸。

“师兄想都不想,脱口就答,我养。”

何小一骂道:“他养?!他竟然说得出。”

“俺师兄说得出,他就做得到。可俺还想问,怎么处置池老幺?师兄一字没有提过他。俺也到底没敢问出口。”

“你也有不敢的时候,好可笑。”

“吃过饭,太阳当顶,大热起来,俺两个又上马冒热而行。沿白沫江,向西偏南走,浅丘起伏,坡地上遍植茶林,向南一直绵延到蒙顶山,几百里内,皆为茶乡。茶马互市的茶,就产自这一片。骑了二十里,对岸江边现出一条街,临水一边皆是吊脚楼。白沫江,名为江,实在要比斜江窄许多。江上有座永寿桥,约长两百丈,桥眼十三孔,石板平铺,没有桥栏,可见水不是很深。还有石梯延伸到水下,一大胖老妇正蹲在石梯上捣衣服。”

“说这么多废话做啥子?找到小两口儿没有呢?”何小一很不耐烦了。

“不是正找嘛……急不得。俺问老妇人,可认得裴剑士?她说,认得啊。俺又问,他剑法一定高明吧?她说,高明啊,他半辈子降妖伏魔,砍死过上百的棒老二。俺吃了一惊,说咋就没听说过他厉害呢?老妇人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黄板牙。她说,我也是听说的,裴剑士早晚都这么对人说。其实呢,他是个孤老头儿,一辈子没出过夹关镇。俺师兄听得不耐烦,骂了句,撞到他妈的鬼了!”

“不像他骂的,他从不骂粗话,装得像个斯文人。”

“俺师兄从不装,他就是斯文人,考过武秀才。他骂粗话,是他太不耐烦了。”

“你就没教他忍着点儿?”

“忍人之所不能忍,那是大英雄,可俺们偏不是。”

“不忍,你们要干啥?”

“抱歉,你想听,就再忍一忍。”

8

“俺和师兄牵了马,过桥进镇。镇小,就沿江一条街,永寿桥正对街子的半腰。照老妇人指点,向左拐,走到镇尾巴,再走一里多,有片柳树林,裴剑士就在林中喝茶、钓鱼,享清福。”

“为啥不径直去找私奔的小两口儿?”

“免得打草惊蛇。”

“蛇?我娘是条美女蛇,哈哈哈!”

“俺师兄眼里,你娘不是美女蛇。”

“是啥?”

“是蛇仙。”

何小一呼了口气,喃喃说:“他倒是没瞎眼。”

一了法师也呼了口气,他说:“天地不仁……是老天瞎了眼。”

“接着讲。”

“柳树林很快就到了。不过,也就是十几棵老粗的柳树,还算不上林子。柳树环抱着一口荷塘,蝉声响得炸耳朵。师兄忽然站住了,左右上下地张望,似乎一下有了些闲情。俺问他,瞅啥呢?师兄说,只听蝉子叫,不见蝉子影,躲哪儿去了呢?俺就不吭声,等他心安了再走。”

“他是心中有鬼。”何小一鄙视道。

一了法师也不驳他。

“柳树的后边,有几间黄泥巴土坯房,屋顶铺着厚实的谷草。黄土夯的砖头搭了半圈儿低矮的院墙,没院门,墙上也铺了谷草,草上还压了鹅卵石。”一了法师说着,顿了顿。

何小一的呼吸声在变粗。“还看到了啥?”

“荷叶婆娑,荷花开得肥实、粉嫩。裴剑士约莫有七十岁了,怕热,光着上身,头发绾成大疙瘩,矗在头顶,是道士的打扮。他额头高,颧骨高,瘦得很有古貌。俺留心看他的剑,是单鞘双剑,挂在树上。剑柄上还有穗,两条黄带子。俺拱手请教,说突发了偏头痛,该上哪儿拣一服藥?他手一指,说你问对地方了,这口池塘叫药王池,药王的小孙儿就住这儿。俺看了眼师兄,他脸铁青,嘴唇和握宽刀的手,一齐在哆嗦。裴剑士多了个心眼儿,问俺们是干啥的。师兄冷森森回答,专拐女人、小儿的。裴剑士哈哈大笑,说兄弟真会说笑话。快去吧,别吓哭了小娃娃。”

“多良善的老头儿,你们忍心耍弄他?”

“耍弄?不。俺跟他说了实话,过会儿院里倘若有大麻烦,你会不会来管?他说,我为啥要管呢?俺说,你不是剑士嘛。他说,我是剑士,不是剑侠。但俺依然不放心,就摘了他的剑,说借来用一用。他瞪着眼珠子,扑过来就夺剑,动作快如一阵风。俺拿剑鞘在他小腿上一扫,他侧身摔在软泥上,喘口气,说,请不要杀我。”

“你起了杀心吗?”

“你说呢?”

“出家人不是讲逢祖杀祖、逢佛杀佛吗?”

“说得是。俺杀人有限,故而至今不能得道。”

“你把我杀了吧。”

“胡搅蛮缠。你躲过刘元魁的刀尖,靠的是什么!”

“……”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天,你知道是什么?”

“我的刀。”

“跟俺讲刀,你还嫩了点儿。你的刀,铁而已。俺的刀,是一张纸。”

“这话咋个讲?”

“今晚俺不讲这个。”

9

乡场上的犬吠早已消停了。五更前,月亮隐入了云层。五更的漆黑,又慢慢化为了淡墨。

“我不想听了,”何小一说,“你啥都别讲了。”他站起来,向着山门走去。

“那就由不得你了,”一了法师也起了身,一把抓过去,“一了万了,就在今晚。”

何小一先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甩了一甩,没甩脱。

鸡脚寺的公鸡突然响亮地叫起来。一鸡叫,百鸡应,鸡鸣声此起彼伏,群山回响,让人心尖子打战。

低垂的夜幕下,现出了一条条的青灰和鲜红。

一了法师说:“是今晨了。”

何小一松了手。“你讲吧。我不想天亮的时候,石头还压在我心头。”

两个人又盘腿坐下来。

“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一棵柿子树,结满了青绿的果子。四个人都在:嫂子背对俺,池老幺面朝俺,小儿举着荷叶,摇摇摆摆,在爹娘之间学走路。张妈坐在屋檐下,收拾一簸箕草药。”

“小儿……几岁呢?”

“学走路,你说该几岁?池老幺看见俺,脸上一下荡起笑,像个久不见来客的大孩子。”

“大孩子……他长啥子样?”

“天亮了,你去照镜子,你就知道了。”

“他该二十岁了吧?”

“他看起还要年轻些,还没脱娃娃气。小儿也看见了俺,大眼滴溜溜的,有点儿迟疑。嫂子转过身,俺大吃了一惊。”

“为啥子?”

“嫂子已不像俺嫂子,脸蛋儿绯红、娇嫩,嘴唇厚实,两眼水汪汪的,跟画上的人也很是不同,哪儿有郁郁寡欢?说不出的娇媚。”

“是……我妈妈?”

“是你亲娘。不过,只一眨眼工夫,她脸色就变得灰白了。她看见了俺背后的师兄。”

“他亮出了宽刀?”

“不,宽刀上依然裹着旧床单。师兄看看嫂子,笑了笑。又看看小儿,也笑笑。随后看着池老幺,笑没有了。池老幺说,大哥你是哪一位?师兄说,她丈夫。池老幺一愣,师兄一脚踢在他膝盖上,他扑地倒下去,接着风声一紧!池老幺的脖子已被砍断了。”

何小一无声地惨叫了一声,像哑巴在号啕。

一了法师顿了顿。“这一刀太快,池老幺脖子断了,却还像完整的,人和头没分开,也没流多少血。张妈叫了一声,已是晕死了。”

“我媽妈呢?”

“你娘不哭,不闹,她对师兄说,这两年,我天天在等这一刀。只求别杀了这娃娃,你看他好乖,不哭,不闹,在看着你笑呢。”

“笑了吗?”

“看不出来笑没笑,总之,是一声不响吧。你娘又跟师兄说,我给娃娃是起了名字的,不姓池,姓何,跟你姓,叫何烔焮。你把烔焮收作你儿子吧,求求你,杀了我,别杀他。师兄笑了笑,眼窝里包着泪。师兄说,我咋个会杀你呢?你是被奸人拐走的,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又咋会杀你儿子呢,他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我给他当爸爸。”

“他骗她。他骗她了吗?”

“他没有骗。你娘要是能跟他回家,他为她做牛做马也是情愿的。”

“可我娘偏不愿?”

“你娘偏不愿。她跟师兄说,你能给我儿当爸爸,我就放心了。我晓得你是有信有义的人,我不是。你把他养成一个有信有义的人吧。”

“……”

“师兄说,回了家,我们一起养,他会替你争脸的。你娘看了看地上的池老幺,她说,姓池的不是奸人,也没有拐骗我,是我拐了他。这条路,是我铁了心要走的。他死了,我也随他一起走。”

“……”

“师兄默然了好久。小娃娃蹲下去,举着荷叶替他爹遮太阳。俺说,嫂子,今天的事,师兄过了就忘了,回家吧,他会十二倍地对你和孩子好。嫂子笑了笑,说,可我忘不了的啊。俺看了师兄一眼,师兄说,我要是绑你回家呢?”

说到这儿,一了法师停了停,呼吸变粗了许多。

“我妈妈咋回答?”何小一急问。

“你娘说,绑我回去,我的心也在他身上。师兄听了,眼泪流下来,流了好久。他说,娃儿我替你养大,你就安心走。说罢,一刀砍向你娘的脖子。”

何小一双手举起,一阵阵发抖。

“俺早有提防,赶紧双剑齐挡。但师兄的刀太快,又狠,劈断了剑,又劈下了你娘的头。不过,我另一剑没收住,紧追而上,把师兄握刀的右臂砍飞了。”

“别说了!”何小一吼了一声,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我看得见你了,我来接你回家嘛……”没说完,冲起身,一头撞上罗汉松。

罗汉松喀啦、喀啦地折断了。何小一倒在地上。晨光里,映着一摊血,血里还有雪白的脑浆。

一了法师扑过去,摸他的鼻息,已近气绝。

几个徒弟围过来。

“看什么?赶紧抱了去鸡头庵找师伯公!”一了法师觉得自己也快没气了。

“师伯公一直在闭关。”

“闭关就是为了破关啊!快去!”

四、四封信

10

元菁入土之后,第七天后半夜,春红和刘半斗逃走了。

刘半斗偷了一匹毛驴。赚开小东门,春红骑驴,刘半斗牵绳,还搭了两包衣物,径往成都而去。

春红说,成都城大,人杂,躲起来容易。要讨个活路,肯出气力,也容易。

逃到三渡水,还没等到渡船来,刘九已快马追到了。他身后是一队拿了刀棍、火铳的家丁。

从春红身上搜出了元菁留下的四封信。一封写给哥哥,一封写给伯伯,一封写给救了哥哥的锅盔匠,一封写给萍水相逢的少年。

刘元雨亲自审春红。“为啥要把信藏起来一起逃?是信能变出银子吗?”

春红笑道:“少爷眼里只有银子。是银子、金子救了少爷吗?”

刘元雨一耳光扇得她鼻血直流。她还是笑,乜眼说:“三小姐钗子、珠子有多少,她自己也不晓得,是我一个人在管。少爷去看看,可曾少了一件吗?”

“那咋不早把信拿出来?”

“信是三小姐的命,谁也不配拿起走。”

“笑话。连你的命都在我手上。”

“三小姐的命,金貴。我的命,不算命,把我的命拿走,也不算本事。”

刘元雨拍了桌子,吩咐把她推到院子里。

这是腊月的下旬,抵拢年关了,天天雨夹雪。

刘安街上的叫花子已冻死了好几个,大老爷让周总管家给他们送旧棉袄、热稀饭。死了的,拿薄杉棺材盛了,埋入镇尾巴的义冢里。

春红到院中一看,刘半斗已被绑在一棵老梨树下。府里的家丁、丫鬟、仆人都被叫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活像看大戏。

刘九把刘半斗的衣服剥光,用浸过冷水的牛皮鞭子,狠抽了二十鞭。一鞭一血痕,刘半斗鬼哭狼嚎。

抽完了,刘九一身是汗,刘半斗已经半死了。

又拿来一根铁门闩,打折了他一条腿。随后,抬到马棚去养伤。

刘元雨说:“半斗本性良善,可惜被春红带坏了。调教了过来,还是自己人。待养好身子,还留在府里,就喂马吧,做马夫。马一辈子做事辛劳,对人忠心,但凡做人,就该有马的德行。是不是?”

众人不敢吭声。雨夹雪落在一百多张冷脸上,化为冰凉的水,簌簌地流。

轮到春红了。她仰天叫了声:“不要打我,让我死!”

刘元雨摇头,淡淡道:“你就是打少了。”

一条长凳抬了出来,两个健妇把春红按上去。刘元雨亲手剥了她的裤子,用竹篾片抽她的屁股。

春红不哭,不闹。雪白的屁股上,先是一条条血痕,后来是一片红,抽得血肉模糊了。

刘元雨咬紧牙关,使劲地抽。泪水从他眼窝中不停地流下来。

众人都看傻了,谁也不晓得少爷心里在想啥子。

11

大老爷说:“雨儿到底是长大了。”

过了春节,大老爷娶了牛家的姑娘做七姨太。

三天后,刘元雨把春红收为了偏房。春红的屁股上还敷着药,不敢坐,也站不直。只能趴在床上,像块案板上的肉,任凭少爷宰割。

迎娶自贡盐商的陶小姐,还要等到二月的油菜花开了。

12

元菁的四封信,其实是四幅画,各有册页大小,仅写了寥寥数语。

写给刘元雨的,画了一群飞舞的花瓣,红的、紫的、粉的,宛如飞舞的蜂群,好似能听到风声、翅膀声,向上、向远处飞去了。元菁在画的下边,写了一行遒劲的隶书:

哥,原谅我不辞而别了。

写给大老爷的,画了一棵桃树,绿叶满枝,寿桃累累,硕大得惊人。画的右手,是工整的欧体:

小女不孝,

年年今天,

也不忘为伯伯上寿。

幺幺

写给锅盔匠的,画了一只奇大的酒壶,一只酒碗,还有一朵红艳艳的牡丹。也写了饱满的颜楷:

英雄美酒,义薄云天。

恕小女子刘元菁不能奉陪了。

写给萍水相逢的少年,是用画绣像的白描,画了一个单膝跪下的少年弓箭手。是侧面画,表情专注而不严峻,弓已经拉满,嘴角却翘起一点儿笑意,似乎在跟人打招呼。

这个侧面,刘元雨熟之又熟,一闭眼就能浮现。元菁画他,可见看得之细,记得之牢,用心之切。

想到这儿,他觉得心头一酸,两滴泪没忍住,打在了纸上。

纸上有两行流丽、潇洒的行书:

兄,天下说大不大,要遇还是能遇上的。

来生再见了,少侠。

小弟

刘元雨把前边三封信都烧了。

剩下的这一封,裁掉了字,拿到上好的装裱铺,细心装裱起来,挂在了自己的新书房。

书房的名字,叫作小一堂。窗外,能望到西院古柏的树冠,树冠上的鸟。

五、八月

13

再过了一年,八月,大雨滂沱。清晨时分,有人看见一了法师倒在刘安的街头。

他后背中了柳叶刀,被捅了七八下,随后是乱砍,袈裟被砍成了血红的碎布条。

脸还是完整的。挺拔的长鼻梁还很俊美,嘴唇抿着,似在微笑。但眼角的皱纹放松了,雨水顺皱纹流进眼角去,反复冲洗着眼窝。

斜江茶铺的曹太太抚尸痛哭。

她后来寻了绳子上吊,被救了下来。自此呆呆的,每日浓妆艳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一个人回来。

陌生人走过,吓一跳,以为撞见个半痴半疯的老太婆。

一了法师的遗体运回鸡脚寺,何小一破了关。

他从鸡头庵下来了。

14

刘府大老爷的七姨太,抱着儿子,坐轿回了娘家。给牛伯送了人参、鹿茸,给牛婶送了一颗鸽蛋大的红宝石。

牛家的宅院盖在一块高地上。门前是大晒坝,院里有高耸的谷仓。爬上仓顶,可遥望老娘滩的湖水和芦苇荡。宅后猪圈、牛棚、竹林盘,还有牛祖祖的坟。坟前石砌了座两尺高的小楼房。七姨太说,活着是渔民,死了做地主,我也尽了心。

环绕高地的,是两百亩稻田,几口鱼塘,一片桃林。

牛伯越发健旺了,能吃,能睡,能骂人,还成天闹着要进补。牛婶害了富贵病,夜夜睡不牢实。两个牛哥依旧喜欢赌,还爱上了吃大烟。种田的事自有雇工,侄儿侄女在田埂上乱跑,嫂子只管跟雇工们算账和吵嘴。

七姨太呢,觉得诸事尚好。有银子,有田,一家上下见了她都是笑脸。她在家一日,就和气一天。太平日子,莫过于此。坐吃山空算啥子?把山吃空也得七八年、十七八年吧。且到了时候再说。但凡是远虑、远谋、上好的念想,到头都不着数,是他妈的一场梦。

八月的太阳晒了一天。地气抬起来,风中飘着庄稼成熟的味道。

晚饭前,七姨太牵着儿子的手走到晒坝上。十几张竹席,摊着新谷、剥下的玉米。夕照斜射,她看见一朵灰云朝这边飘过来。

慢慢近了,不是云,是披了灰色袈裟的和尚。

和尚还很年轻。袈裟宽大,下边露出他结实的小腿。他的头是剃光的,却又长出了小半寸的硬发。手上,握了一把带鞘的戒刀。

七姨太吃了一惊,倒不是害怕。

和尚走上晒坝,隔着一张竹席,站住了。她儿子在竹席上翻滚,嘻嘻笑。

“小锅盔,我就晓得你不會死的。”她眼角有了笑意,手里搓着两把谷子。“没死就总还能见上。”

“也算死过一回了。”

她还是那么好看,还更见好看些。苗条,又丰腴了,一身依然穿黑,是黑绸缎。黑脸颊上擦了白胭脂,黑嘴唇上抹了红胭脂,眼珠里映射着强光。

何小一把头埋了埋。

“这小娃儿好乖。人都说不足月,是早产儿?”

“是足了月的,进刘府七个多月才生的。不然,他不会有六斤九两啊。你不抱抱他?”

“哦……”他脸上浮出了茫然,很贴切于傍晚时辰的光线。他弓下身,放了刀,把手插进小儿的腋下,呼一下!举过了头顶。

小儿看看他妈妈,他妈妈点点头。他就从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不是哭,也不是笑,是莫名的兴奋。

“他啥名字?”

“二少爷。”

何小一长喘了一口气,把二少爷轻轻放下来。

七姨太很鄙视地哼了哼。“你拿了刀跑来,就为了问我儿子的名字?”

他把刀捡起来,在刀鞘上弹了弹。“要麻烦你给刘九带句话。”

“怪了,你还惦记着刘九?”

“你叫他今晚就逃吧,越远越好,再不要让我看到他。”

“他要是不逃呢?”

“我明晚就去砍了他,把他的脑袋挂在见山楼的飞檐上。”

七姨太抽了口冷气。“小锅盔,你变歹毒了。”

何小一笑笑。“人不毒,刀毒。”

“你自己去给刘元雨说嘛。”

“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他每天都在看到你。”

“……”

天色一抖,忽然就暗了下来。四野秋蝉大作,聒噪得炸耳朵。院子里传来蒜苗、豆豉炒回锅肉的味道。牛婶在喊:“吃饭喽、吃饭喽!和尚念经也念不饱肚子嘛!”

何小一转身离去。

七姨太叫了声:“慢。”

“你喊刘九逃走。你呢?在鸡脚寺一辈子做光棍儿?”

“和尚是光头,不兴叫光棍儿。”

“那,你就铁了心做光头?”

“不。我回成都,依旧卖锅盔。”

“刘府的赏金,不要了啊?”七姨太抿嘴一笑。

“我从没放在心上过,你倒是从没有放下来。”何小一没回头,但也回了一笑。

他望向远处。她望着他的背。从他的肩上,还望见了老娘滩上空飞翔的群鸟。

六、天下

15

宣统三年,岁在辛亥,合西元一九一一年,谈江山托人引荐,去了京师大学堂,教授禅与东洋伦理。

周立人还滞留在东京。他通过日文转译了丹麦哲学家维克托·舒恩的《论战栗》,并着手写文言小说《昔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周立人的学生、四川大汉军政府都督尹昌衡,诱捕了四川前总督赵尔丰。巳时之后,推到皇城的明远楼前示众。

成都皇城,前身为明代蜀藩王府,格局略似紫禁城,明远楼的位置,即仿佛太和殿。前边有一块很大的广场。

总督成阶下囚,乃是几百年来一件稀罕事。成都人闻风而来,九千多颗人头,水葫芦般漂来荡去。二十七岁的尹昌衡,高壮,魁梧,单手就把赵尔丰拎了起来,历数他的十大罪状。问他:“服还是不服?”

赵尔丰已过了六十六岁,双手被绑,倒也不是很惧,强笑道:“服不服,都是废话。你要杀我,或不杀我,全凭你的一念。”

尹昌衡说:“大错、大错。今天抓你,不为一己之私,是为天下。杀不杀你,不在我,是在民意。大家说,该杀不该杀?”

九千人炸响,轰隆隆地,听不清在说啥。突然,一个尖嗓子叫道:“不杀,我们来看啥子!”立刻有几个尖嗓子附和:“不看砍头,看×啊!”“不砍他的脑壳,就砍你的脑壳。反正砍一个脑壳!”“砍脑壳!”“砍啊!”

九千人一齐跺脚,喝道:“砍!”灰尘腾了起来,乌云般翻卷,越过明远楼、皇城城墙,向御河、金河的对岸扬了开去。

尹昌衡说:“好。砍了!”

刽子手双手举起鬼头刀,六只铁环哗啦啦响。刀光一闪,广场上静了一静,慢慢地,九千人的呼喊,化成了叹息。自己也不晓得,是在叹啥子。

太阳当顶了,众人才感觉挤得热,腋下冒汗,头皮发了痒,于是摇着头渐渐地散了。

穿出皇城的门洞,一些人回家了。一些人在闲步,经皇城坝沿贡院大街向南,过了御河,又过了金河,下桥向左折进染房街,在两棵朴树下停了脚。刘安锅盔铺里,刚有二十个锅盔新出炉。

麦子和炭火的味道,让入冬的空气新鲜、暖和。何烔焮咬着一管叶子烟,双手揉面,似在微笑。他眼角已带了风霜,脸颊有褶皱,不过,还算是一个年轻的锅盔匠。

入夜打烊,合上铺板,吹了灯,他还会独自在桌边坐一坐。

手边有叶子烟杆,还有一壶老鹰茶,许多的心事。

月光好时,会从铺板缝隙钻进来,在黑屋里跳跃,折断,爬上他的膝盖、胸口、脸。

他一遍遍想起,装乞丐在鸡脚场藏身时,月夜里,麻雀叽喳,他常跟隔壁纳鞋底的哑干妈学鬼影手。鸡头庵,随师伯公闭关的一年多,最爱看月光从窗口泻到蒲团上,一只小老鼠在月光、黑影里跳来跳去,鼠眼贼亮,和他久久对视着。

(全文完)

责任编辑刘升盈饶霁琳

【作者简介】何大草,祖籍四川阆中,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何大草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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