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转凉,山中草木渐衰,死寂和枯败啃噬着零星绿植,寒风凛冽,落叶像葬礼上的纸钱。一年四季,我最讨厌这个时节,放眼望去,满山萧索和衰亡。
有好几次,我停下来,心想,妈妈的嘱咐会不会是一句呓语?我从胸口摸出那张纸条反复看,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又不像梦中能写下的字。更何况,我手里还提着两包她亲手交给我的木耳和干菇,让我送给纸条上的那个人。
我一头雾水,越想困惑越多,但即便此刻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问出心中的疑惑。跟妈妈相依为命多年,我对她言听计从惯了,既然她让我去给爸爸收尸,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无须知道,也不用多言,只需按照她写下的地址,去到雾城,找一个叫“蠢疯”的人,问问他,我爸爸的尸体在哪里。
车厢拥挤,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抱紧行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群山隔着玻璃向我撞来,又很快朝身后跃去,消逝在晦暗不明的雾中。
一路上,我每次闭眼,一个陌生的死者就会出现在那里:他孤零零地躺在一块石头上,几只野狗围着他嗅来嗅去。我走上前,想看看他是不是我爸爸,却发现他的五官和我视线之间隔着一团无法驱散的浓雾。那几只野狗开始哄抢和撕咬他的尸体时,我神经一紧,从梦中醒来,看到火车正穿行在漆黑而漫长的隧道中。
到雾城已临近傍晚,车站周边的房子低矮而破旧,天灰蒙蒙的,正落着稀疏的碎雪。街道上,人们一言不发,在风中疾行,我站在路边,一时有点儿错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现在了这个地方,直到手里的木耳和干菇被风吹撒一地,我才缓过神来,再次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来雾城是为了给爸爸收尸。
从我出生至今,十五年過去了,我没见过爸爸,妈妈也几乎从未提及过他,久而久之,“爸爸”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词,没有指向,不带情感。在火车上,一张皱脸问我去雾城干吗,我脱口而出,爸爸死了,去给他收尸。
那张脸猛然一紧,肉褶里溢出尴尬,半晌又说,不好意思啊孩子,我不知道,让你伤心了。
我没接话,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一路,临下车时,她脸上的尴尬还不曾退去,硬往我怀里塞了两个熟鸡蛋。她的身影消逝在站台很久后,鸡蛋还在我手里散着余温,这是自爸爸死后,我第一次接收到来自一位陌生人的慰问。
我裹紧衣服,提着剩余的木耳和干菇,走在雾城夜晚的街道上。雪越落越大,车辆不断鸣笛,继而传来猛烈的撞击声,紧跟着是哭号,抱怨和咒骂也加入了夜晚的合奏。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要逃出这个混乱嘈杂的夜晚,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
在习焉不察之间,一片混沌之中,一种更大的无序、嘈杂和茫然已悄然逼近。
地址的尽头是一片老旧小区,楼高四层,红砖墙在雪地上像一团微弱的火焰。
我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站了很久,反复确认地址才敢敲门。声音在楼道里回旋,一直没有人应。我敲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还是没人应。大概是找错了地方?我正准备下楼时,铁门后传出一个刚睡醒的声音:
找谁?
蠢疯。
他不在这儿住。
哦,对不起。
他是我的房东,你找他啥事?
收尸。
铁门后一时噤了声,过了好长一会儿,才传出颤颤巍巍的一句:
啥事来着?
我爸爸死了,我来找他收尸。
门始终没开,过了半晌,那个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跟蠢疯打过电话了,他让我别动,他过来找我,大概要半个小时。
我对着铁门说了声谢谢,然后就下了楼。
雪下得更大了,单元楼门口的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风哭号着,搅得雪在空中乱窜,像不得安宁的游魂。我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身上落满了雪,也懒得去拍,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是要彻底融入异乡的雪夜中。
这时,一个光头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我跟前,左右望望,劈头问道,我是蠢疯,是你找我吗?
我点点头,喊了他一声叔,然后告诉他我爸爸叫片三,妈妈叫胡念念,妈妈说爸爸死了,让我来给他收尸,但又没说他具体死在了哪里,只写了一个地址。
我把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他,他没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他把烟摔到地上,问我吃饭没,我摇了摇头。
街道上空荡荡的,雪一遍遍铺洒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耳边回荡的除了风声就是踩雪时的咯吱声响。在“江英手抓羊肉”门口,他说到了,我停住脚,看到灯光下,雪旋转着落下来,迅疾得像飞出枪膛的子弹。
我下意识想躲,又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就那样闭着眼,站在雪地上,直到他掀开门帘,唤我进去,方才灵醒。
热腾腾的羊肉上桌,他一口没吃,频频劝我多吃点儿。
他要了一瓶汾酒,一个人干喝,待酒下了小半瓶,才缓缓开口说,你怎么才来,他都死多少年了。
一时间,我的牙齿陷在羊肉里一动不动,汤汁溢出,沿下巴滴落。
烟雾缭绕的小馆子里,震耳的划拳和劝酒声也在顷刻间熄灭了。
他嘿嘿笑了,端起酒杯,连喝两杯后说,别紧张孩子,听叔给你慢慢讲。要打听片三,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人,他是我老大哥,一条重情重义的男子汉,先锋生猛的艺术家。当然,也有人说他是个多情冷血的浪荡子,卸磨杀驴的腌臜孙!
我俩相识于2005年,那时候,一帮诗人、艺术家聚在雾城的尚街,也不去工作,心都扑在了艺术和写诗上,一年四季饿得眼冒金星,嗷嗷乱叫,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红着眼,在尚街周边“化缘”,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偷鸡摸狗。刚开始心里过意不去,吃之前都要祷告一番,说,主啊,原谅原谅,如果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好接着写诗搞艺术,哪个孙子会干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儿?
尚街那一帮人里,就你爸最犟,他从来不干这种事儿,之所以没饿死在尚街,全指望命好,年纪轻轻就吃上了软饭。那女孩叫子惠,每次来尚街看你爸,连一直宣称对女人不感兴趣的老墨都忍不住多瞅几眼,转头直夸水灵、白嫩。
漂亮就漂亮呗,还每回走都给你爸塞钱,尚街的男人一个个羡慕得要死。但好景不长,也就大半年左右,子惠被人从汴河里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又白又肿,脸也青紫变了形,尚街的人都跑过去看。那天,你爸被警察带走了,都以为要判个十年八年,结果晚上就放了回来。
后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那个一向不近女色的老墨被警察抓走了,还吃了枪子儿。最后我们才知道,那家伙身上背的可不止子惠这一条人命,每次都是强奸杀人。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直到老墨被枪毙多年后,尚街的人还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不近女色,为人低调谦和的老墨竟然是个杀人犯、大色魔。
子惠死后,你爸一滴淚也没掉,只是经常一个人沿汴河走来走去,有时候突然站住,对着河水或树叶发呆,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路过的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有人骂你爸心硬,子惠对他那么好,死了,他连一滴泪都不肯送人家。
那时候你爸着迷画画,每一张都血淋淋的,像是把一个活人或动物撕开、揉碎,然后硬生生摔在了画布上。但自从子惠死后,他把画笔连同颜料一起扔到了河里,开始酝酿着干一番大事儿,这个所谓的“大事儿”就是“出生入死”那场行为艺术展。
至今我仍记得,那是一个初秋,展地选在尚街北口的“度空间”,那儿由一个废弃的工厂改造而成。
展览那天,你爸只穿一条内裤,手和脚都被固定在铁架上,像一个即将被行刑的死囚。展览开始前,我再次劝他打一针麻药,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疯弟,你知道的,我这辈子不想糊弄别人,也不想糊弄我自己。
他的话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
“出生入死”这场行为艺术展的主题是“弄疼我”,参观者可以借助任何工具,使用各种手段折磨或伤害你爸的身体。为了使大家放心,你爸还手写了一份儿免责声明,贴在展厅入口处。
那天,来参观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敢上去对你爸上刑。他突然大发雷霆,对着人群破口大骂:你们都别他妈扭扭捏捏,人模狗样!有种的就过来弄疼我!一个连疼都没有的人,活着就如同他妈的行尸走肉,自我麻醉,苟且偷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无耻和虚妄?
人群遭了骂,依旧按兵不动,你爸就一直骂,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怒冲冲跑上去,对着他的脸,啪啪扇了两耳光。
你爸笑了,牙龈里的血不停地往外渗。
很多事就这个鸟样子,一旦有人开了头,就像河堤决了口。扇你爸脸的那个人下来后,陆陆续续就有人上去了,接着,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把针灸用的一尺长的银针从你爸后背扎进去,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硬是没叫一声。也有人把你爸的头发用细绳绑住二三十根,另一端绑一块砖头,垂在腰间,头皮鼓鼓的,感觉那一小撮头发随时都会被拔出来,连同一块带血的头皮。
那一天,你爸平日里得罪的人也闻信赶来了,他们下手更狠更重,一时间,血顺着你爸的腿往下淌,在地板上蜿蜒奔逃。
那一刻,他浑身的肉都在跳,像一群大难临头的兔子要从皮肤里跑出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发疯般的人群用各种方式折磨,真想冲上去把他从铁链上解救下来,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不然他前期的准备以及刚刚遭受的折磨就通通打了水漂。
傍晚六点,展览结束时,你爸已皮开肉绽,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的眼睛闭着,身体软绵绵的,我以为他死了,过去一摸,还有半口气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孩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很多人也这样问过你爸,但他都懒得回答。只有那些二流的艺术家,才会热衷于向别人阐释自己作品的意义和指向,真正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从不多说一句,因为一旦解释,就等于亲手宰杀了自己的艺术。
“出生入死”这场行为艺术展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是你爸有史以来最为狼狈和灰暗的日子,生活上失去了子惠的资助,一日三餐都成了大问题,但他又不肯和我们一起去“化缘”,要不是我每天从牙缝里省一点儿,给他带去,他早饿得两腿一蹬,找阎王爷聊天去了。
但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那天上午,胡念念和她朋友一起,出现在了你爸的出租屋前。
胡念念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对艺术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朋友硬拉着她来做伴儿,我估计她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尚街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你爸给胡念念灌了什么迷魂汤,尚街的男人无不好奇,毕竟他俩没见几面,就迅速坠入了爱河,时间之快,令尚街的男人们既羡慕又嫉妒。
没多久,你爸就离开尚街,搬入豆芽街24号,跟胡念念住到了一起。
两个人生活,胡念念一个人工作,把你爸当孩子一样养。为此,尚街男人们的嫉妒就转化成了口水,在他身后喷射,纷飞,但他从不在意这些,心里只装着艺术这一件事。
那阵子,你爸虽不在尚街住,却经常来这边转悠,看看朋友们的作品,顺带闲聊几句,或一个人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把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
有一次,我路过他身边,也躺了下去。那一天阳光暖烘烘的,光在水面上跳闪,你爸一直讲话,但我的眼皮子忙着打架,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河边空荡荡的,你爸已不知所终。
我从地上站起,一头扎进夜色,沿着河,一直走到郊区的野地里:狗吠、虫鸣和夜风,像海水一样一遍遍冲刷着我和脚下的土地,田野黑沉沉的,虚幻而又具体。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那一晚我最终走到了哪里?后来又是怎么回的家?关于这些,我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有点儿神经质,但跟你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在尚街,我跟你爸的关系最好,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能真正地了解他。有好几次,他喝多了,脱光衣服在雪地上狂奔,然后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撕心裂肺。后来我问他,这么伤心是在哭谁。
他一愣,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经常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后来他的那幅《枯山水》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胡念念为了能在经济上给他更多帮助,毅然从单位辞职,开始经营一个叫“老地方”的饭店,里面的主厨是她花了大价钱,从一家大酒店挖来的,菜品把控很严,口味自然也无可挑剔。
胡念念不仅在饭菜上下了大功夫,在饭店的装饰上也同样费了一番苦心,靠墙打了一排玻璃柜,里面陈设着民国年间跟饮食有关的器物。整个饭店古色古香,又杂糅着当代和先锋派的艺术元素,因此来这里吃饭的人不少,几乎每天都座无虚席。
正当饭店被经营得风生水起时,有一天你爸领着两个人,抬着一幅由他最新创作的《枯山水》走了进来,挂在饭店正对门的照壁墙上。
《枯山水》这幅作品画面呈暗黃色,笔触大胆,生猛有力,山水的气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位食客进来,都会在这幅画前逗留、观赏,然后连连点头,像品出了山水的意蕴。
但谁能想到呢,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你爸突然出现在“老地方”,对着觥筹交错的食客开始解释这幅《枯山水》的创作过程、所用材料及背景。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一句,这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瞬间就拧歪了众人的脸。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枯山水》这幅画是用综合材料创作而成,分别用了香灰、玻璃、胶水……而最主要的,也是用量最大的一种材料则是我的大便!
此话一出,食客们顿时蒙了,一个个瞪大双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你爸一脸得意,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一下子彻底点沸了人群。有几个脾气暴躁的食客骂骂咧咧,摔得杯盘噼啪作响,跳上来要揍你爸。眼看着你爸就要被围殴的时候,一位女食客当场呕吐了起来,喷得到处都是。
呕吐这玩意儿仿佛会传染,一个带动两个,两个带动三个……
一时间,呕吐物朝四周喷射,人群尖叫、躲闪、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胡念念听到异响,从后厨跑到大堂,看到的是食客愤怒而去后的一地狼藉。她站在那里呆愣了很久,转身望着你爸,目光像钉子一样尖锐,转瞬就蒙上了一层泪光。
但她从始至终,没有问你爸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埋怨他。她就站在那里,瞪着他,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
这一爆炸性的消息很快在雾城传开了,往日座无虚席的“老地方”转眼之间,一个食客也没有了,不仅如此,还有人趁天黑砸烂饭店的玻璃,朝里面丢垃圾,白天清理干净后,屋子里依旧飘散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味。无奈之下,胡念念满含绝望,把转让店铺的启事挂在了门口,一连半月,无人问津。
不仅胡念念不理解你爸为什么这么做,甚至连我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亲手把好好的生活搞成这个样子。直到多年后,我才稍微理解了一点儿,就是当一个人真正被艺术选择后,他的思想和行为已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有些事他不得不那样做,带着一种悲壮、无奈和决绝,为了心中的艺术得以呈现,关键时刻不惜摧毁自己的生命,击碎他人的生活。从这一点上讲,真正的艺术家是不是都是一群世俗意义上的自私鬼?我至今仍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总之饭店倒闭后,胡念念一直和你爸冷战,但他对这一切,好像并不在乎。
一天早晨,胡念念起床后,终于开了口,说出去买早点。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你爸坐在床上,冷冽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铺洒在被褥上,他一直盯着,然后缓缓伸出双手,想掬一捧光洗一洗脸。光从他指缝漏下,捧起来,又漏了下去。
胡念念的脚步在楼道里消失的时候,他以为日子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直到几天后,当他独自一人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时,才彻底意识到,那脚步声的消逝预示着一种真正的丧失。
女人一旦狠下心就是这样,屋子里的东西,她一件也没带走。电话关机,短信不回,像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但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那么清晰、真实,像她压根儿就没有消失,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起初,你爸是这样想的,但渐渐就发现情况不对。
胡念念消失后的第三天,我去看望你爸,房间里烟雾弥漫,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愁容。我刚提到胡念念,他就举起酒杯,打断我,说,喝酒喝酒。
那天,我们从上午喝到下午,又从下午喝到黄昏。他喝多了,就一直在讲艺术问题,谈及《枯山水》时满脸得意。
他说,疯弟,我已经很久不画画了你知道吧,但为什么又画了《枯山水》呢?《枯山水》是一幅画,但在我这里它不仅仅是一幅画,如果你回到绘画本体去欣赏它,最终就会被它狠狠戏弄一番。在我这里,这幅画只是实现我艺术想法的一个媒介而已,准确说它仅仅是我这场行为艺术中的一部分——它是艺术的,同时也是反艺术的,它是以绘画的形式、材料,达到了一种超越绘画所能言说的表达。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在那之前,我从未听他这么详尽地去谈论自己的艺术。但老实讲,那时的我对艺术的感觉太愚钝,他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没听懂,依旧追问他为什么非要用大便画画来恶心大家。
他有点儿不耐烦,说,你干吗老纠结于材料本身,你应该关注艺术的整体,以及它所形成的张力,真正好的艺术,都是对已有观念的冒犯或摧毁。
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情绪有点儿失控,把酒杯摔到桌子上,质问道,艺术难道比生活还他妈重要吗?
你爸苦笑两声,摇摇晃晃站起身,说,疯弟,对有些人来说,艺术就是婊子,偶尔搞一搞。但对有些人而言,艺术就是生命。我在过的是一种艺术家的生活,而不是通俗意义上普罗大众的生活。我们的想法、方式、观念、价值截然不同,自然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人都不应该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对他人的生活指指点点,本质上,这是一种自以为是或自作多情,既不礼貌,也不客观。我承认,从世俗生活这一层面来讲,我过得一败涂地、一塌糊涂,同时也殃及了身边的亲人,很抱歉,既然艺术选择了我,或者说是我选择了艺术,我就必须这样做。你们大可尽情嘲笑我,真的,无所谓的,我压根儿不需要被人理解,只有那些不自信的艺术家,才渴望收获认同、赞美和掌声。
那天晚上,我俩都喝了很多酒,我本想再劝劝他,但他说完这番话以后,我的舌头开始打结,后来就彻底淹死在了酒精中。
一个多月后,你爸突然通知我去帮他搬家。
我赶到的时候,他已把他和胡念念的东西全部打包好,堆在地上。我以为他要回尚街住了,但他却指挥着我把东西搬到了“度空间”。
在“度空间”的门口,我一脸困惑,问他把东西搬到这儿干啥,他没有搭理我。我转头问“度空间”的管理者刀哥,他也没正面回答,只劝我快点儿搬。
那天,我俩从早晨忙到傍晚,又从傍晚搬到深夜,你爸真好意思,把我当牲口一样使!
他啥都搬,垃圾桶里的垃圾他都要。
屋子被搬空后,你爸不放心,又回去一趟,扫了扫地,把灰尘装入一个塑料袋,也带到了“度空间”。
我彻底看傻了眼,不知道他这是要搞什么,吃饭的时候问他,他也不说。直到两天后,我才从朋友那里得知,你爸要在“度空间”办一个展览,但展览的题目和内容概不外传,开幕当天现场揭晓。
说真的,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给我玩神秘,可你爸又不肯说,气得我真想揍他一顿,然后再吐他一脸口水。
但也有人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特意从大老远跑过来,满怀期待,想看看片三这次会带给大家一个什么样的意外和惊喜。
展览开幕那天,“度空间”的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那感觉不像进了一个艺术展厅,倒像闯进了一个人的私密空间,里面除了桌子,板凳、床、鞋子这些东西之外,还有垃圾、避孕套、卫生巾,以及内衣内裤……这些东西在射灯的照耀下,既熟悉又陌生,同时也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诞感。
正当大家惊愕呆愣之际,你爸拿着话筒,出现在了展厅。
他说,欢迎大家的到来,今天,这场艺术展的主题是“片甲不留”,是我送给你们的一份礼物。垃圾、避孕套、家用的桌椅板凳……这些东西看似不能成为艺术,但今天,当它们被我带入展厅,随着展览开始的这一刻,无论它们愿不愿意,也无论你们承不承认,它们一个个也都成了艺术品。今天,这里所有的展品,每一位观展者看上哪件,都可以带走,不用给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带走即可。
说完,他大步走出展厅,把一群目瞪口呆的观众撂在了那里。
在大家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一群收废品和捡垃圾的人获知了消息,争先恐后地拥进展厅开始哄抢,那场景既震撼又令人恐惧……
那天,展厅的东西很快被哄抢一空,留下一地狼藉和愕然呆愣的人群。
我从展厅走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内心五味雜陈,迫切想找你爸聊聊天,但我找遍了尚街,也没捞到他的身影,后来是刀哥告诉我,开幕仪式结束,你爸走出展厅,就直接去了车站,离开了雾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具体去向。
听到这儿,我很恼火,毕竟我们曾是最要好的兄弟,他离开雾城,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我打电话他不接,就发短信骂他,并质问他为什么走的时候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直到几天后,我才收到他的信息,他说,曾经跟你是好兄弟的那个片三,随着“片甲不留”的开幕已经死去,如今的我,跟你压根儿就不认识,以后别再联系了。
我赶紧打电话过去,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后来,雾城发展房地产,尚街被拆迁,艺术家和诗人们纷纷作鸟兽散,我也开始转行卖保险,为了养孩子没办法,很多年里,每当深夜饮酒,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尚街里的那一帮热血青年和你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我很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过得如何。直到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曾在尚街写诗,后来去云南安家落户的豆豆出差路过雾城,我召集几个朋友陪他喝酒,席间,他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豆豆说,有一年他去南糯山买茶,在山里遇到一个人,那人留着长发,胡须像树根一样爬满了整张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定,那就是片三。
当时,豆豆与他相隔十来米,喊了一声三哥,他一愣,回过头,看到豆豆,撒腿就跑。
豆豆追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陪豆豆一起上山的山民说,那个留长头发的人,来这片山上生活已经有七八年了,平日就住在山洞里,从来不跟人说话,也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渴了喝山中的泉水,饿了就采一些菌子煮煮吃,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个野人,后来发现不是,仅仅是脑袋出了点儿问题,他每天只要一得空,就手握皮鞭,跑到山顶,或爬上树梢,对着天上的云挥鞭、大叫。有时云被风推着,朝对面山头飘去,他就着急忙慌从树上下来,举着鞭子,朝另一个山头狂追……
如果说他以前的艺术和生活之间还有脱离,那么从他放弃一种高度紧绷和雷同的当代生活,在山中牧云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艺术家了。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讲到这儿,蠢疯叔愣了一会儿,望着面前瑟瑟发抖的酒杯,喃喃道,如果片三知道胡念念离开时已怀有身孕,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一样,选择另一种生活。
说着,蠢疯叔伸出手,把妈妈给我的那个写有地址的纸条要过去,在背面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说,孩子,片三离开后,这个号码我再也没打通过,你把它带回去,告诉你妈,雾城的片三早已死去,这一串号码就是他的骨灰。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有小说刊发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期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智啊威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