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我有个作家朋友,已经一年多没写成一篇文章。
我以为他会很痛苦,像一个饱腹的便秘患者,灵魂上了天堂,肉体坠落进马桶。但是,当看到他麻溜地卸下一只帝王蟹腿时,我就知道,这家伙距离崩溃还早着呢。
所以,我把问题想简单了。
此刻,我和他在基金公司的一场答谢酒会上。古堡,路易十六,管弦乐队,穿着白色西装的侍者,裹着金色旗袍的女孩,两千平方米的草坪上,来客大多非富即贵。
我也在受邀名列,并非我的胳膊大腿有多粗,只是奶油蛋糕上总得有几颗樱桃作为点缀。我便是那点缀。而我的这位作家朋友,则像是樱桃上趴着的一只苍蝇。
作家举着蟹腿问我:“你能吃出帝王的感觉吗?”
我努努嘴说:“遍地爬的都是国王。”
作家笑了。
“你的手怎么了?”
作家翻过手背,无所谓地说:“过敏。”
“吃海鲜吃的?”
“也不全是,就是过敏,有一阵子了。”
“要不要到医院查一查?”
作家摇头道:“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过敏原吗?六百多种,难道要一个个都查一遍?”
“也对,不划算。”
作家翻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有个活儿,写个剧本,小制作,侦探题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我说,“预付十万,立项过审后,再付五十万。”
“听起来不错。”
“但是你的回答是NO。”
作家又一次举起手背:“过敏杀不了人,但是会让人难受,每一块皮肤都像是有了生命,你得一会儿挠挠这块,一会儿再安抚那一块。”
“你是在说寓言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摊开手:“好吧,尊重你的选择。”
作家在雪白的桌布上擦了擦手:“下次还有这样吃大户的机会,别忘了喊我啊!”
大屏开始播放基金公司宣传片,雪山与苍鹰,海沟与巨鲸,在低音炮的碾压下,贵宾们杯中的香槟震颤着。我偷偷瞥了眼作家,看在他镜片上滚动着的一道道弧光。半晌,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但从口型,我能辨别他说的是“垃圾”。
这是我拍的宣传片,三分钟,报酬六十万。
大体说来,我和作家就像一场四舍五入的运算,作家是四舍,我是五入。
我是一名导演,不拍戏的时候便会攒剧本:笨拙可笑的杀手,朝秦暮楚的情人,八竿子打不着的相遇,还有一次又一次楚门般的大团圆,就像一台永动机,反复轮演着蹩脚的桥段,无休无止——只要读者买账,就算是把我掰碎了送去凑数也无所谓。
相反,我的这位作家朋友,只想做一件事,取悦自己。这可是世界上最强人所难的工作了。我能想象,当他站在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等一众文豪的肩膀上,俯瞰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情节时,他是有多么痛恨自己。因此,自从早期几部给他带来稳定喝酒钱的小说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
正如作家手上的那只蟹钳,虽然我和他亦常常人格分裂,偶尔也会觊觎另一个世界的美好,但我们也清楚,当下的得过且过是多么来之不易,必须小心再小心,否则稍有不慎,脆弱的平衡便会被打破,就像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第二幕
有段日子没有作家的消息,既没看他发朋友圈,手机也是关机,我不由得有些担心,怕他真的“四舍”了自己,羽化成蝶,把我等凡夫俗子丢在这个无聊且快乐的星球。
是的,快乐且无聊。
想必在作家的眼中,整个星球就像一杯兑了甜味剂的雪顶咖啡,大众传媒则是廉价的塑料吸管,啜起来有多么愉悦,松开嘴的那一刻就有多么空虚。但是,空虚也是一门生意,特别对于我等靠荧屏吃饭的人,这是不二的吸金大法。毕竟生活已经那么苦了,总得有人胸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理想抱负。因此,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个世界是不能缺少作家这样的人的。
于是,周日一大早,我就直奔他独居的小院。说是小院,其实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家属楼,位于一层的住户,都自行向外扩出了一个小院。十多年前,作家的父母搬去了新小区,只把作家这个单身汉留了下来,任由他开垦这片灵魂的自留地。
通常这个点,作家应该还在睡觉。我敲院门,没人应,再敲,一只小白猫跳上院墙,冲我“喵”了一声,猫的胡须和爪子都沾染了猩红。
莫不是,作家被猫吃了吧!
我心下一骇,扎好裤脚,跳上院墙,动作还算潇洒,等翻过去时,却是屁股落地。也没顾疼,我直奔门前,一拉,开了。客厅又黑又凉,我摁开关,没电,早春三月,整个屋子就像一具凉透的尸体。
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兼卧室),依然是空着的,但不知怎的,我觉得作家就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或死或活,散发着某种独特的气息。我折身,刚出书房,就看到一个黑影冲我扑了过来,撞了个满怀,下一瞬,我的双眼也是一片鲜红。
我抹了一把脑袋,甜丝丝的,味道不错。原来是火龙果。
“你个神经病!”我吼道。
“我以为是坏蛋。”作家也喘着粗气。
“怎么了?”
作家探过身来,压低声音道:“总有刁民想害朕。”
“什么?”
“这块火龙果,就是半夜有人砸在院门上的。”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不会是傻了吧。”
“真的,没骗你,这次是火龙果,下次就得是砖头,再下次,就得是炸弹了。”
“好吧,到底谁要害你啊?”
“债主。”
“你欠人钱了?”
“不是我,是一个叫作刘静雅的女人,不过,也有可能是个男人。”
说着,作家摁住手机开机键,机身开始持续颤抖,像是通了电的老鼠。
作家把手机递给我,几十条催款短信挤满了收件箱,号码都是106开头,内容大多是刘静雅,身份证号××××,家住××××,在我公司(平臺)借款(数万到几十万不等),逾期未还,已经影响个人征信,如不在指定时间还款,将会采取措施如何如何……落款则是不同贷款公司。
我把手机递还过去说:“欠得可够多的。”
“利滚利,很难还清。”
“有种专业名词,叫作‘套路贷’。”
“什么个套路?”
“高射炮、砍头息、阴阳合同一类的,没准这些短信后面的平台公司都是串通好的,甚至就是同一伙人。”
作家“哦”了一声:“听着倒像是一个小社会。”
我问:“你是怎么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你是刘静雅的担保人?”
“屁!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不是哪笔风流债的债主?”
作家白了我一眼:“倒不如说是我笔下的小说人物,从文本里复活了,来缠我求包养呢。”
“你是单身久了,看什么都眉清目秀了吧?”我笑着问,“报警了没?”
作家摇头。
“为什么?”
作家没有吭声。
我能大概猜到作家的脑细胞都在进行怎样的有丝分裂,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准你和这个刘静雅还真有点儿什么联系,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没准儿。”
“所以……”我故作高深地说,“你知道,我有不少哥们儿是警察。”
作家沉默了几秒,然后又缩头乌龟了:“算了,算了,不搞这么复杂了。”
“或许是个很好的创作素材。”
作家愈加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有些恼,说话也有点儿莽:“上次剧本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作家直起腰,连连说了几个NO。
“下次债主打上门了,可别给我打电话。”我撂下一句话,起身作势要走。作家居然也没有拦着。等我走进小院,回头再看,发现作家正瞅着手机,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冷光中。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阿基米德,那位叙拉古的数学家在面对古罗马士兵的长矛时,居然傲慢地警告对方,不要破坏他画在沙盘上的几何图形。
第三幕
不知怎的,我对姓刘的人本能地敬而远之。
说不出来原因,大概就是一种刻板印象,纵然刘姓中不乏许多彪炳千秋的伟人,但时常钻进我的脑袋的,却总还是沛县刘季、宰相刘罗锅、神机妙算刘伯温等那类极为聪明,又似乎难以托付之人。
说回到这个神秘的刘静雅。文边有刀,静中透雅,“刘静雅”三个字凑在一起,总有些直白得不太真实。
此刻,刘静雅正把自己倒挂在一根钢管上,一脚冲天,一脚朝地,随着电子乐不停旋转。台下,有人摇脑袋,有人晃屁股,白色的酒花喷出瓶口,消散在躁动的黑暗中。这些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作家,藏在角落,举起手机,放大镜头,两倍、四倍、八倍,定格了刘静雅的脸。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家一怔,手机差点飞了出去。
“华为的镜头就是牛啊!”我打趣道。
“看妞又不违法。”
“不止是看妞吧。”
作家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原来是你给我发送的邮件。”
我嘿嘿一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作家有些吃瘪,没好气地问:“干吗用陌生邮箱?”
“没办法,”我耸耸肩说,“公民个人隐私,见不得光,还是得采取点儿反侦察手段。”
“是你的JC(“警察”的拼音首字母)哥们儿?”作家打起了暗语。
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终结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作家摇头道:“我确信和她没有过接触。”
“这就奇了,”我摸了摸下巴,“催债短信怎么发到你的手机上了?”
“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想知道。”
电子乐在一段近乎逼死耳朵的白噪音后结束,舞台逐渐变暗,再亮起时,刘静雅已经没了影踪。
作家喝完杯中的气泡水,起身要走。我问他去哪儿,作家说女孩要去赶下一个场子。我感慨道:“可以啊,跟了好几天了吧!”
出了舞厅,作家骑上小毛驴,我在后座上搂住他的腰,一同拐过路口,便看到了前方骑着共享电动车的刘静雅。
夜风有些凉,我缩着脖子,支起耳朵,听作家说,刘静雅是师范学院的一名大四艺体生,学校没课,白天就到少儿舞蹈学校教小孩子跳芭蕾,到了晚上,她则转场各个酒吧跳舞,桑巴舞、钢管舞、肚皮舞,大多是男人爱看的,小费也很高的那种。
我拍了拍作家的后脑勺说:“你给小费了吗?”
“我和她之前没有接触,以后也不会有接触。”说着,作家放慢车速,停在一个巷道口。我们瞧见,刘静雅敲了敲沿街的一扇铁门,几秒后,门开了,一个壮汉探出了半个肩膀,面孔模糊。刘静雅从包里取出一沓钱,交给了壮汉,动作极为卑微。壮汉数了数,接着就把门关上了。
我压低声音说:“是来还钱的吧。”
作家幽幽地嘆一口气。
刘静雅在门外愣了片刻,转身沿着马路牙子走了几步,突然间脚尖立地,舒展双臂,凝滞在那里,如同灵魂和肉体都被慑住了一样。过了许久,危险解除,刘静雅的腰肢开始柔软,四肢也起了许多变化,映在墙上的人影亦忽大忽小,一会儿像白娘子长袖善舞,一会儿又像美杜莎,吐出危险的芯子。
我和作家都瞪大了眼,像是两个陷入了初恋的小男生,大气也不敢出。
舞毕,刘静雅将双手覆在脸上,肩膀抽动了会儿,然后推着电动车,墙上的阴影逐渐混入了令人窒息的夜色。
又过了会儿,我提议道:“找个路边摊,喝两杯吧。”
烤串都端上两盘了,作家还在自顾自地喝酒,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想,一定是艺术家内心的某处柔软被触动了。
一瓶啤酒下肚,作家才嘀咕道:“舞跳得是真不错。”
“你是说钢管舞?”
“去你的!”
我笑笑:“爱美之心出来了?”
“人之初,性本善,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别看刚才马路上小仙女的模样,当她吊在钢管上时,你肯定不这么想。”
“每个人都有人性、神性和兽性的一面嘛。”作家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她欠了多少钱吗?我把短信里面的数字加了一下,八十万!每天利息就得有两万多!”
“我的天,这么多,她都做了些什么?”
“现在的一些大学生养成了超前消费的习惯,为了购买自己经济能力承受不了的物品,从网上借贷,到期还不上就继续借贷,拆东墙补西墙,债务越积越高。”
“作为作家,你肯定不满足于新闻稿里的那套说辞吧。”
作家白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所以你没有报警,也没有提醒一下这个女孩,甚至债主干扰到你正常的生活,你都选择了隐忍,来,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不当记者都亏了。”
我举起酒瓶,像是为自己庆祝。
“你知道其中最难的部分是什么吗?不是发现这个刘静雅是个怎樣的人,以及如何欠下这笔高利贷,最难的部分,”作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窝说,“就是当女孩受到欺侮,甚至被伤害时,我要不顾自己的良心,做一名隐形的旁观者。而这,也是整个事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像是我手背上的过敏疙瘩,得忍着不挠,因为我知道,越是挠,过敏的范围就会越来越大。”
作家的见解果然不一般,不由得使我心中升起了钦佩之情:“一个难得审视自己的机会。”
作家点头:“观察之道。”
“要不你当福尔摩斯,我来当华生吧。”
作家的眉间有犹疑之色。
“放心,我比你还铁石心肠。”我说,“再说了,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我也比你能打。”
作家还是没有表态。
“还有,调查过程产生的所有费用,都记在我头上,总之是好酒好肉管你够,遇到危险我断后,这总该行了吧。”
作家这时才勉为其难地举起酒杯,答应了我的请求。
第四幕
如果说围观是一群人的狂欢,那么跟踪,便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的偷欢,它给予跟踪者一种隐秘的渠道,可以不声不响地介入被跟踪者的生活。
纵然,球场上的梅西听不到看台上皇马球迷的诅咒,林中的小鹿也看不到树丛中探出的枪口,熟透的苹果更不会感到什么万有引力,可是,一旦跟踪和被跟踪的关系确立,一种类似于磁场的相互作用力便也会随之产生,并潜移默化改变其中的每一个人。
首先改变的是我和作家自身,为了不会暴露,我们戴上了口罩、墨镜还有鸭舌帽,相机也配上长焦镜头。福尔摩斯和华生摇身一变,成了街头鬼鬼祟祟的狗仔队。
我们以为只要跟得足够紧,眼睛瞪得足够大,便会有更多令人大开眼界的发现。可是,随着观察越来越深入,女主角的神秘光环开始消退,人性的庸常和无聊慢慢显露出来。
例如刘静雅每天的生活,便无任何愉快的成分。白天在少儿舞蹈学校代课,忍受一群半大女娃娃的聒噪;晚上到歌厅跳舞,勉力对抗一群老男人的哈喇;深夜回到校外租的单间,又得独自撑起被寂寞挤压的天花板。可能因为临近毕业,刘静雅已基本不会回校,所以从某个层面上说,她已经算是半个社会人。
再说她的穿戴,乍看鲜艳如花,实则千篇一律,都是些二线潮牌,一两百元,就像邻家女孩。如果真要说有什么高消费,也不过是她手上的iPhone10手机,还时常续命般地挂一个杂牌的充电宝。
至于刘静雅的情感生活,从我们的观察分析,她应该还是单身,虽然身边也多有小伙儿暧昧和渴望的眼神,但刘静雅始终保持着距离。大多时候,她都是独来独往,甚至离群索居,似乎不想和他人有更多的纠缠。
说到纠缠,在我们跟踪刘静雅的时候,总有一个瘦子出现在附近,像块浓鼻涕,总是甩不掉。起初,我们以为瘦子是找女孩讨债的,但后来,我们修正了观点,认为瘦子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们的怀疑并非没有依据,或许是因为刘静雅已不具备还款能力,因此债主对于作家,包括我(我已经临时搬进作家的小院)在内的滋扰有加剧趋势,除了短信轰炸外,夜里砸门的已经不是火龙果,而是真正的砖头了。
以上,便是我和作家这些天的现状,我们仿佛同时陷入了进攻和防守的两场战斗,对于刘静雅的跟踪调查没有有价值的发现,暗中的敌人却已经兵临城下。必须得有所作为,才能扭转当前的颓势。
这天早上,我和作家出门,刚启动车子,中控屏幕便报警,显示右前胎气压只有60Kpa,显然是车胎被扎了。我和作家对视了一眼,然后下车,趴在地上,发现轮胎边上散落了几根钉子,每根都有半根食指长短。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小区外的一家修车店,先补胎,然后请师傅把车子从内到外细细检查一番。
修车师傅故作腔调:“不会车上装定时炸弹了吧?”
“没准儿。”作家说,“如果发现炸弹,就白送你了。”
于是,师傅把车子吊起来,开始细细检查。几分钟后,他从发动机护板内侧摸出了一个黑色小盒,小盒的一端还粘着一块磁铁。
师傅问:“这是租车公司的车?”
我摇头。
“那就是欠人钱了?”
“什么意思?”
修车师傅说:“这是一个定位装置,不管跑哪儿,都能实时发送车辆的位置,帮人把车子弄走。”
我指着作家说:“的确欠债了,是他欠的风流债,这玩意儿你就留着吧。”
说着,我和满脸不爽的作家开车从修车店离开,几分钟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打了一把方向盘,驶入右转道,又绕回到作家所在的小区。
作家先是不解,然后望向窗外,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老熟人——瘦子,正在和修车师傅攀谈,修车师傅有些不耐烦,把黑色小盒扔给了瘦子。
作家刚想按住我的胳膊,却被我挣脱开,我下车喊了声:“哎,你!”
瘦子一怔,像是被捉了现行,不知该怎么办。
我拉开车门:“哥们儿,借一步说话。”
瘦子犹豫几秒,坐进了后排座位,我也回到车上,瞥见副驾驶座的作家正紧张地颠着大腿。
我按住作家的大腿,问瘦子:“你是谁,干吗要跟踪我们?”
瘦子双手插兜:“跟踪?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我一把抢过瘦子的手机,厉声问道:“解锁密码是多少?”
瘦子把脸扭向一边,吹起了口哨。
我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的脸对准手机屏幕,手机自动解了锁。接着,我打开照片库,找到瘦子跟拍我和作家的照片。
瘦子不吭声了。
我把车门落了锁,说:“凭着这些行为,够拘留你几天的了。”
“你们这些老赖,还好意思威胁我?”瘦子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清债公司的,是专门被派来盯着他的。”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对象,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瘦子准确地说出了作家的名字。
作家回過头,声音有些发抖:“你总该告诉我,我到底欠了谁的钱?”
瘦子的声音有了底气:“你是担保人,债务人还不上钱,就得你来还。”
“我替谁担保了?”
“刘静雅,你女儿啊。”
作家的脸先是一阵红,接着又乐了:“我还没到四十岁,居然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
“也许是你的小情人,这我可管不着。”
我举起了黑色的小盒说:“如果还不上钱,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车拖走,这可是我的车。”
“总得采取点儿手段。”瘦子说。
我说:“这样做可是违法的。”
“你们偷偷跟踪刘静雅,打探她的隐私,难道就不违法了?”
我和作家面面相觑,看样子这家伙并非那么容易对付。作家说:“好吧,你的老板是谁,我找他把钱还上。”
瘦子笑了:“我们公司是专门帮人清债的,你女儿欠的可不是我们老板的钱。”
“那我该联系谁呢?”
“你等等。”瘦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找到一个电话,要我们记下,说是打这个电话就能联系到债权人。
我说:“要不把小本本给我得了。”
瘦子摇头:“不行,里面还有其他人的隐私,轻易不能泄露。”
“轻易?”我笑了,“哥们儿,加个微信吧。”说着,我用微信扫了瘦子的二维码,把他添加为好友,然后给他发了一个200元的红包。
瘦子有些不解。
“不能让你白忙乎一场啊!”我说,“如果你有关于刘静雅的任何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我打开了车门锁,瘦子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也免费送你们一条建议,我只是一个跑腿的,能还钱就早点儿还吧,真正的狠角色还在后面呢。”
说完,瘦子便下车离开了。
第五幕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交一个新朋友后,我都会提出“微信扫一扫,加个好友”的请求。即便没有通话联系,我们也可以通过朋友圈跟踪他或她的近况:五一去哪里旅游了,孩子期末考了多少分,当然,还有许多借着朋友圈打广告,占用公共资源的。
但如果说朋友圈是公共资源,又似乎不太准确,毕竟它还贴心地设置了“分组可见”的功能,比如吐槽老板的话,就不会发在单位的分组。我们以为这样,便会屏蔽,甚至是愚弄一部分人,可背后,总还是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
因此,我们会收到某些固定品类商品的推送,也会收到某些关联好友的推荐,这双眼睛比当事人看得更多,也看得更远,就像一个精巧且严密的组织,为我们制定游戏规则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剥夺了我们反思和质疑的力量。
但,人嘛,只要有小小的进步,便会感到很满足。
从瘦子那里获取了新的线索后,我和作家都很兴奋,立刻拨打了那串电话号码,响了两声后,一个甜甜的女声道:“您好,欢迎致电花之颜整形美容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我和作家一怔,立即收了线。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花之颜整形美容医院的前台,前台小姑娘瞥了我一眼,没有起身,大概以为我们走错地方,把这里当成男科医院了。
作家倒是很坦诚:“你们老板在哪儿,我是来还钱的。”
前台说:“啥?”
作家又说:“刘静雅,是你们的客户吗?之前在这里做过整容手术。”
前台说:“对不起,我们对客户的资料是严格保密的。”
作家还想说话,就看到一个满脸裹着纱布,套着病号服,只露了两只眼,辨不清男女的人,幽幽地从走廊一端走来,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作家一眼,然后又幽幽地走向走廊另一端。
作家像是被埃及法老施了偷魂术,说不出话来。
我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我这样的,如果做个光子嫩肤,再把抬头纹给拉平,大概要多少钱?”
前台小姑娘瞅着我,满脸的不信任。
无奈,我打开手机,把我和一些当红小鲜肉的合照拿给她看,同时解释自己是个导演,最近在拍青春偶像剧,也想把自己整得年轻点儿。
前台这下兴奋了:“导演老师,您放心,我们专属一对一VIP服务,您想整成什么样的我们都能实现。”
我又指着作家说:“他行吗?导演组想把他整得老奸巨猾点儿。”
“没问题!”
“只是有一个问题,”我说,“整容费他得自己出,可他已经好久没接戏了,不知能不能分期付款。”
“可以的,我们有专门的美容贷业务,支持分期付款。”
“你们是整容医院啊,还能放贷?”
“不是我们,是有专门的第三方机构提供贷款。”
“能帮我们联系一下吗?”
“没问题,”前台姑娘给了我们一张黑色的塑料名片,上面凸起了一排电话号码。
我把名片收到名片夹里,接着又把我的名片遞了过去,就在小姑娘伸手要接时,我缩回了手,凑着她的耳朵低语:“刚才提到的那个刘静雅,是我这位老兄的女儿,因为整容的事情,不仅和他爹闹翻了,还在外面欠了不少钱。现在老爹悔不当初,要把钱给你们还上。”
前台说:“导演老师,您说的那个女孩肯定不欠我们钱,要欠也是欠提供美容贷的第三方金融机构的钱。”
“能把她的整容资料给我们看一下吗?”
前台脸上露出了难色。
我幽幽地说:“剧组还缺几个角色,虽然戏份儿不多,但也有两句台词。”
前台眼珠子转了转,埋头在键盘上一番操作,然后告诉我们,刘静雅是年初来的,整容项目包括双眼皮成形术和牙齿矫正术,总费用在一万两千元。
前台把屏幕掉了个头,我们看到刘静雅整容前后的对比照片。虽然整容后精神靓丽了不少,但原先的照片却也不乏出水芙蓉般的清纯,特别是两个小虎牙看着生机勃勃,就像刚破土而出的新芽。
我有些不解:“长得蛮好看的,干吗要整容?”
“听她说是招聘方统一要求的,相貌上不达标准,就不能通过面试。”
作家有些恼:“什么招聘方,这么牛×!”
前台白作家一眼,好在我赶忙救场:“他是找女儿急了,若在平时,他也是一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前台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导演老师,我也是有台词功底的,普通话二级甲等。”
我点头:“周末就试镜,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前台低头又是一阵翻找,然后将另一张烫金的名片递给了我,上面刻着:亚洲超模演艺经纪公司。我用指尖弹了弹名片:“没准我和他们还有过合作。”
出了医院,作家开始拨打两张名片上的电话,我则从快餐店里买了两个甜筒冰激凌,举着回到作家身边,发现他已经收了线,脸色涨红,眼神发虚。我问他怎么了。
“那些信贷公司太过分了,各种方法来套路欠钱的人呢!”
我叹口气:“现在有种骗局叫作‘杀猪盘’,欲擒故纵,等到把‘韭菜’养熟了再一把收割,这种层层转贷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刘静雅可不是什么肥猪,她都快被榨干了。”
我拍了拍作家的肩膀,指着那张烫金的名片问超模公司是什么情况。
“两个号码都是空号,大概是早就注销了吧。”
我把冰激凌递到了作家的手上:“你先平静平静,你没觉得这里面很蹊跷吗?整个链条,从超模公司提出招聘要求,再到整容公司开出账单,接着金融信贷公司提供贷款,然后清债公司开始讨债。”
作家咂摸着嘴巴说:“对,你说的那个什么专业名词。”
“套路贷。”
“对,这一切都是套路。”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这种事还得要靠警察才能查得清。”
作家犹豫了。
我说:“要不提醒一下那个刘静雅,要她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层层欺骗和盘剥的?”
作家纠结了许久,痛苦地摇摇头。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一步步陷到深渊里面吗?”
作家说:“我们事前说定的,要中立客观地观察这件事。”
我先是一噎,然后嘲讽道:“好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真令我刮目相看。”
作家瞪着充血的眼睛说:“至少,我要弄清我和这个刘静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才能承担起对她的义务。”
“可是你已经参与其中了,如果那个刘静雅还不上钱,就有人会来找你。”我反驳道,“你还记得瘦子怎么说的吗?真正的狠角色在后面,我觉得他不是在吓唬我们。”
作家咬了咬后槽牙:“你知道吗,我开始期待那些狠角色来找我了。”
第六幕
接下来的跟踪,我和作家虽然赌气似的不搭理对方,却还是得绑在一起,就像两个每天必须到学校磨洋工的少年,总是等不到下课铃敲响的那一刻。
的确,这两天异常平静,就像一团死水,没有一丝微澜。或许是放贷团伙已经放过了刘静雅,又或者,刘静雅通过其他方式,得到了时间上的宽限。我们犹豫着,也无聊着,在漫长且毫无成果的等待中,我不知道作家是否会对跟踪的意义产生怀疑,甚至有时,我想告诉他: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甚至无头无尾,只有一片泛着死光的鱼肚皮。
与此相对的,我的内心也常常涌起一种黄雀在后的狡猾。就像是在影视剧的拍摄现场,不仅有主机位还有副机位,不仅要拍全景还得注意捕捉特写。对,一定要把镜头对准作家,别看这家伙说话不多,心思可玲珑着哪。
这天傍晚,我和作家把车开到少儿舞蹈学校门外,等待刘静雅下课。在我们车辆的前方,停着一辆黑色的MPV旅行车,车子没有熄火。五点整,跳舞的孩子们从学校飞奔出来,被各自的爸妈接走。又过了会儿,刘静雅也走出校门,明显一怔。与此同时,MPV的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光头,径直走到刘静雅的面前。
基本上是刘静雅在说,伴随着肢体的动作,像是在极力解释着什么,而光头则是抱着胳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两分钟后,光头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黑色MPV。刘静雅明显往后退了两步。光头有些恼怒,一只手钳住了刘静雅的肩膀,半强迫地把她带到车前。
就在光头伸手拉车门时,刘静雅突然甩开手提包,砸在了光头的脸上,然后趁势逃跑,可是没跑两步,便被赶上来的光头拦腰扛在了肩膀,扔进了车厢。刘静雅还想从里面跑出来,被光头男一巴掌扇了回去,接着光头男拉上车门,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走。
“光天化日!”旁观完这一切,作家的嘴皮才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
“咋办,报警?”
作家捋直舌头,喊道:“追!”
MPV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隐没在一堆前车的屁股当中。作家在我的耳边不断聒噪,催我不断加速。可我并不想冒闯红灯,甚至是交通事故的风险,结果两个路口后,我们就跟丢了MPV的影子。作家虎着脸,好像我欠了他一大笔钱似的。在他发作前,我把车子停在路边,拨通了瘦子的微信电话,告诉了他光头和MVP的事情,然后说定了价格。收线后,我给瘦子的微信上转账500元,不一会儿,瘦子给我发了一个定位,要我开车到那里就行。
设置好导航,我和作家继续出發。此时作家也慢慢平静下来,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个光头,是不是有点儿面熟?”
“是吗?咱们先前跟踪时见过吗?”
作家想了想,摇了摇头:“是在其他地方见过。”
“坏人都长一个模样。”我猛踩油门,作家的脑袋磕在了收纳箱上,我命令道:“系上安全带,闭上嘴巴,我们得加速了!”
日落时分,我们把车开到市郊开发区的一处烂尾小区外。此时天色尚存一丝光亮,我们看到光头男下车,押着已经服帖的刘静雅沿着烂尾楼的楼梯逐层向上,影子在水泥墙上先被拉长,然后压缩,最终隐没在我们的视线内。
此时,我和作家才偷摸下车,向烂尾楼靠了过去。经过MPV车头,作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他指着MPV的前挡风玻璃,玻璃上面有一个广告牌,标注着亚洲超模演艺经纪公司字样。
我问作家怎么办。
作家看着我,满脸困惑,好像这个问题该由他来问才更适合。
“报警吧,别出什么意外。”我提议道。
作家摇摇头,脚步却也不再往前挪。
“危难时刻,袖手旁观,就算不违法,你良心能过得去?”
话音刚落,楼道里就回响起刘静雅的哭喊救命声。
作家此刻也乱了:“那你说,怎么办?”
“报警也来不及了,我要去英雄救美了。”我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正准备朝楼里冲,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我和作家皆是一愣,接着又是两声。
“那是……”我回头正要向作家求证,却看到他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中间还摔了两跤。我把砖头扔到地上,也跟在他的后面,回到车里,看到作家正双手握着手机,眼泪鼻涕不住地往下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110”三个数字。
我把手机抢了过来,断断续续地向接警员表述了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情。电话里,接警员询问我们的身份。我正犹豫,作家抢着按下了挂机键。
不到三分钟,一辆涂着特警标志的警车便呼啸着冲到了烂尾楼下,六名特警队员互相掩护,鱼贯上楼。我和作家还躲在车里面,看不清黑暗里正在发生什么,脑袋里却早已滚动着各种枪战片的画面,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儿。
想象中的枪战并没有发生,大概过了一刻钟,一行人又鱼贯从楼里走了出来。我和作家瞪大了眼睛,数清了人数,八个,包括光头和刘静雅在内。
作家长长吁了一口气,接着,我们悄悄尾随特警车辆,来到了烂尾楼附近的属地派出所。
到达派出所时,已经晚上八点,还没吃晚饭。我便从美团上叫了份炸鸡可乐,指定送到派出所外的轿车内。很快,外卖小哥赶来,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订餐的客户。我降下车窗玻璃,冲他招了招手。
小哥把餐送给我们后,打趣道:“二位是贩毒团伙派来偷窥警察的吗?”
我笑道:“保密,不要声张,否则小命不保。”
别过小哥,我把其中一杯可乐递给作家,作势举杯庆祝:“任务结束,大功告成!”
“什么意思?”
“好人被救,坏人被抓,正义和公平得到了伸张,我们也可以该干吗干吗了。”
“你觉得事情结束了?”
“当然啦。”
“这就是你们这些拍电影人的想法,小离别、大团圆,庸俗!根本不在乎事情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那你还想怎样,难不成继续跟踪下去,你的意义又何在?”
作家摆摆手说:“我的意义就是我的意义,说出来你也不懂。”
“你倒是说啊!”
作家指着我的心窝道:“你应该问问你自己,这件事对你有何意义,从旁观者和参与者角度去看。”
我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大哥,你莫不是迷上这个小丫头了吧?如果这样,就千万不要往我身上扯,我可不夺人之美。”
作家先是脸色通红,然后又露出一丝怪笑:“你能有这样的理解,倒是令我很惊讶,也很有启发。”
作家的话音刚落,我就用拳头砸了下方向盘,车笛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把作家,还有车头前的刘静雅都吓了一跳。原来,就在作家和我掰扯的时候,刘静雅已经走出派出所大院,来到道路中央,目光呆滞,不知去哪儿。
作家也呆住了。
我又连按喇叭,把刘静雅和作家的魂儿都拉了回来。刘静雅看向我们,作家赶紧低下脑袋,蜷缩在座位上。刘静雅停了两秒,冲我咧出了个笑,然后转身越走越远。直到她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我拍了拍作家的脑袋:“起来吧,女神走远了。”
作家有些尴尬,根本不正脸看我。
我还想嘲笑作家,却见光头也从派出所的院里走了出来,理了理夹克,从容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然后开着那辆黑色MVP一路绝尘,和我们错身而过时,光头还冲我和作家点了点头。
光头走远后,作家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扶着方向盘,叹口气:“看来正义还要迟到会儿。”
“你是说,”作家犹豫地说,“你是说光头后面有保护伞。”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那谁是刘静雅的保护伞呢?”
第七幕
2015年,股市达到最高点的那阵,我带着一百万杀了进去,想从中捞一口汤喝,起初也的确赚了一点儿,可很快,我便感到了镰刀的飕飕寒风。
我的反应速度,根本追不上股票下跌的速度,更别说在断臂求生前的犹豫与彷徨。也是那会儿,我才意识到“与其反抗生活的摩擦,不如躺平享受”是有多么扯淡。事实上,在势大力沉的命运前,无力感才是最真实的感受。
好吧,在每一幕开启之前,我都忍不住地瞎叨叨。我明白,真正的好导演,是要将舞台交给演员,让他们进行二次创作,而不是总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插旁白。只是,有时候演员演技逼真、精湛,忍不住也会让导演产生情感对照,从而潸然泪下。
有天早饭,我和作家坐在路边摊,观察刘静雅所在巷子的动静。作家夹起半根油条,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我上次那个剧本的事情。
我叹口气:“老兄,投资方已经攒了一个编剧团队,过时不候啊。”
作家不响。
我问:“现在欠了多少了?”
“一百二十七万六千五百二十四块七毛五分。”
我的心底一骇。
作家接着说:“我把小院挂中介了,要价70万,还差57万,这是今天的价格。”
“你的那小院别看破,好歹也能卖个80多万。”
“不能拖,利息每天都在涨。”
我抱起胳膊说:“老兄,你已经抛弃了客观中立的立场了。”
作家乜斜着眼道:“万一,她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摇摇头道:“你想多了。”
“不,不是现实的关系。”作家说,“我说的是创作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作家也会被作品反向影响。”
“那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不是你的什么狗屁作品。”我寒碜道,“再说了,你有一年多没有写出一部完整的小说了。”
作家摇摇头说:“所有的一切,进入我的眼里,经过我的大脑,就都成了独一无二的作品,没必要把它们都写出来。”
看着作家指着自己阿基米德的脑袋,我不由得有些发慌,但也有些小小的兴奋,觉得这家伙真快把自己逼疯了。我劝告他:“钱的事情,你考虑好,反正我是不会借给你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为你好。”
当然,作家心里明白,一切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再说了,他手里原先的几部作品只要想推,凭着我手里的资源,也能比他那小破院值钱。
但现在这个局面,似乎已经不只和钱相关。
我猜想,即便作家还没有被汹涌的现实淹没,至少他已经置身于一艘破船中,双脚浸没,内心潮湿,甚至渴望一个大浪拍过来,把他(连同我)卷进海底的漩涡中。
吃过早饭,我们回到车子,准备继续蹲守,却发现刘静雅正站在车头,低垂脑袋,一副被吓坏的表情。我们也是一愣,然后四处观望,并没有看到光头和他的MPV。看来刘静雅是冲我们来的。我戳了戳作家腰眼儿,作家还是原地没动。
倒是刘静雅鼓足了勇气,又向前走了两步,面色潮红,作家的脸也是红的。
劉静雅说:“今天身体不舒服。”
显然,她是把我们当成光头的同伙了。于是,我也假装严肃道:“什么意思?”
“发烧了。”刘静雅居然从腋下取出一个体温计递了过来。
我板着脸,作家也没伸手。
刘静雅又把体温计向前送了一下,作家这才犹豫着接了过来,像是捧着一个大月氏国的夜明珠,他的喉咙有些发涩,说:“37.8℃。”
我冷冷地说:“你想怎样?”
“我想请半天假,挂吊水消消炎。”刘静雅的声音愈发小了。
我故作叹气:“好吧。不过别耍滑头,我们陪你一起挂吊水。”
巷子往里不远,就有一家妇科诊所。我觉得脸红,便蹲在诊所门外,耳朵却竖起来听里面的动静——作家总该对女主角说点儿啥吧。
但内心丰富的人,又会极度斟酌自己的表达,结果就是茶壶煮饺子,一肚子的心里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等了许久,作家才问:“你认识我吗?”
女孩答道:“认识。”
作家有些激动:“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们不是公司派来跟踪我的吗?”
作家一愣,又确认了一遍:“之前没见过我?”
女孩摇了摇头。
作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让女孩回想。
女孩还是给了否定的答案。
作家便没再吭声。
一个小时后,护士拔了针头,刘静雅起身要拎包,作家抢先一步,把包抱在自己怀里。
刘静雅捂着手背上的针眼儿,连声说:“我不会跑的。”
作家也是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你先休息,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尴尬地站了片刻,作家开始喷起了废话:“渴不渴?吃没吃早饭?还发烧吗?要不要到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的心里一阵发笑,丢下诊所里的两人,去小卖部买烟去了。
第八幕
接下来数天,作家填补了光头的位置,始终陪在刘静雅的身边,假意行使监视之职,实则成了护花使者。
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作家想必认为自己对人性有超乎常人的领悟力和由此及彼的感染力,他也试图用更高雅的方式(比如看画展,听肖邦的音乐,还有到动物园看大猩猩)去温暖,甚至感化刘静雅,希望将她从现实的泥淖中拯救出来。
可我的这位作家朋友比动物园里的大猩猩还要急,再加上他跟踪者的身份,明显让刘静雅有些困惑,仿佛作家在玩儿一场欲擒故纵的洗脑把戏。
当然,光头的阴影也还未彻底消除,手机短信的震颤还时不时敲击着作家的心窝,他一边暗地筹钱,另一边也追问刘静雅在这场债务纠纷外,是否还和他有过交集。在得到无数次否定回答后,作家忍不住问刘静雅的脑袋是否受过伤,造成了某一阶段的失忆。
刘静雅像是证明自己脑子没问题似的,用力摇了摇,接着反问道:“你是不是记得在哪里见过我呢?”
作家无奈道:“或许天降流星,轰的一下,把咱俩的记忆全洗白了吧。”
女孩笑了,终于笑了。这是两人相识后,刘静雅第一次笑。作家不由得贪婪地看了许久。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我都不在场,但每一处细节,我都知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无处不在,就像恒星一样,拥有强大的引力,所有人都必须围绕着我转,包括作家在内。
一周后,作家开着车(我的)来到公司(也是我的)。当时我正和演员讨论剧本,听到作家来了,我赶忙把演员们赶进了隔壁会议室,然后端坐于办公桌后,看作家上气不接下气。
我问:“准备把车钥匙还给我了?”
作家没有理会,他打开手机,一边将几张照片翻给我看,一边解释道:“这些拍的都是小雅的化验单,还有一份合同,约定完成交付后,支付小雅一百五十万货款。”
“小雅?”我哦了一声,“对了,那个刘什么雅,发财了啊。”
作家用拳头砸了下桌面:“化验单,货款交付,一百五十万,你想想这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是说,器官捐献?”
“不,是器官买卖!”
我摇摇头:“法治社会,朗朗乾坤,不太可能吧。”
“你问一下那个瘦子,看是不是真的?”
“人家的消息可不是免费的。”我嘟囔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乎那点儿钱。”说着,作家把一个干瘪钱包扔进了我的怀里。
我鄙夷地笑笑,拨打了瘦子的微信电话。待机声开始回荡,由近及远,过了许久,瘦子才接通电话,证明了作家的怀疑。
挂掉电话,我赶忙问刘静雅此刻在哪儿。
“当务之急,”我也用拳头砸桌子,“得把她转移走,不能落到光头那帮人手里了。”
可当我们心急火燎地赶回刘静雅的出租屋后,我和作家傻眼了,不仅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书本、衣物都被规置得整整齐齐,好像是永远不再回来似的。另外,在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上,还有一张留给作家的卡片,上面只有四个字:感谢,再见!
作家愣住了,鼻子抽了抽,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我猛拍作家的后脑勺,说:“人肯定还没走远,得抓紧把她找回来!”
非常时刻,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我再次和瘦子取得了联系,通过讨价还价,瘦子对当晚手术准确时间和地点的情报开价两万块。
我还没表态,作家就抢过手机,打开转账界面,输入了20000,然后又把手机递给我,显然是让我输密码。
我沉着脸,很严肃地问:“你只是一个作家,你的任务是写书,不是去演绎,所以,确定要这样做吗?”
“什么狗屁作家,活着才是第一位的。”
我笑了,道:“这下通透了!”
接着,我输入了转账密码。瘦子也随即发来一个定位,要我们务必在一个小时内赶到这个地方。
我和作家的目光对视,眼中有光,也有力量,仿佛在此刻,福尔摩斯和华生,又或是狄仁杰与李元芳在我们的体内复活。
不到半小時,我和作家就赶到了目的地,一块集中连片的棚户区。车子开不进巷子,我便只能违章停在路口,正好摄像头对着——嗨,罚就罚吧。
巷子里的道路也是盘根错节,和脑袋上面飞龙走蛇的线缆一样,要想理出个头绪,就只能凭借运气。不多久,我和作家便都迷了路,导航里的志玲姐姐一遍遍用温柔但不失冷酷的嗓音提示我们走错了路。
无奈,我又给瘦子打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挂断,然后发来四个字:胖妹足疗。十秒不到,这四个字又被撤了回去。
显然,胖妹足疗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而瘦子此刻也一定就在现场——他是一个双面卧底。
我们开始发了疯地拦住路人,问他们胖妹足疗到底在哪里,可有人指东,有人指西。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小卖部老板那里得知,整个棚户区竟有四家胖妹足疗,老板娘一个比一个胖。我塞给老板100块钱,要他细细描述四家店的位置,再和瘦子的定位一比对,确定了我们要找的那一家。
又过去十分钟,我们冲到胖妹足疗店门外,门是上锁的,但二楼沿街的窗户是开着的。我还在犹豫,作家却已经翻上墙头,两只手扒在了二楼窗户的边沿,眼见再使一把劲儿,就能翻进屋。
一个有着三层下巴的胖女人却在此时从窗口探出脑袋,几乎和作家脸贴了脸,作家一愣,差点儿从墙头摔下来。
胖妹还想发飙,我挥舞起手上的百元钞票。胖女人妩媚一笑,下楼开门,放我们进了屋。我向胖女人说明了情况。胖女人的全身肥肉开始颤抖:“器官摘除?在我这儿?开什么玩笑!”
我把和瘦子微信聊天的记录拿给她看。
胖女人眯眼瞅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瘦子的头像说:“这个家伙,昨天晚上住在我这儿,早上刚退的房,还没收拾。”
我们随胖妹来到瘦子待过的房间,逼仄的空间一览无余,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台电脑,连卫生间都没有。我挪动鼠标,屏幕亮了,上面正是作家和刘静雅的照片——两人坐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大概是因为用了美图软件,作家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
就在我们发怔的时候,胖妹递了一把水果刀过来,说是瘦子走后留在前台的。
作家看着刀柄,面若死灰,喃喃道:“这是刘静雅防身用的。”
我再拨打瘦子的语音电话,结果发现,瘦子已经把我拉黑了。
第九幕
刘静雅就这样失踪了,像露珠一样从人间蒸发,看不到任何踪迹,却又形成了整个世界的潮湿,黏糊糊地罩住了作家的肉体和灵魂。
起初,作家还不停地在刘静雅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兜兜转转,甚至彻夜守在她的出租屋里,等待奇迹来敲门。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人躲在小姑娘的屋里,不开灯,瞪着两个眼珠盯着门锁,该有多瘆人。
作家还反复去派出所,要警察把光头、瘦子、手术医生,还有整容医院等一帮坏蛋给抓起来。受理案件的民警劝他少安毋躁,先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结果,作家掏出了一沓长达两万字的报案材料,其中甚至还有光头等一众人等的素描画像。
警察也很认真,他们从烂尾楼的天台逼债开始查起。可查来查去,都没有发现当天的出警记录,更别说是特警小队营救任务的报告。另外,黑色MPV的车型和牌照也不相符,整容医院虽然能给人开双眼皮,却也没有牙齿整容这个项目,总之就是各种的失真、错位、不合逻辑,以至于警察悄悄地问我,是不是作家的脑袋糊涂了,把小说和现实弄混淆了。
后来,随着一条条线索都被查否,作家也慢慢消停了,他从刘静雅的出租屋里退了回来,重新躲回了他的那个小院,不再出门。
这又让我有些担心,怕他精神分裂。于是,我再次敲响了他的院门,依然没有回应。无奈,我又从墙头翻了过去,看见他正坐在书桌前,茫然地望着窗外。桌面上,有一摞打印好的小说稿,书名就叫作《跟踪》。
我松了口气:“绝对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名著。”
作家翻了我一眼,把书稿扔到我的怀里:“我还欠你两万块,就拿这个抵账吧。”
我讪笑着说:“那多不好意思。”
作家扭过身,一板一眼地说:“也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从第一者和第三者之间去审视别人和自己。”
我挠了挠头,提议道:“出去散散心,我请你划船吧。”
作家的眼神有些发蒙。
我补充道:“我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作家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划船?”
我笑道:“还是那句老话,叫作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冷庐杂识》有记述:天下西湖三十又六,唯杭州最著。这是清代的说法,可能到了当下,全国冠以西湖之名的,少说得有上百,东南西北湖,不管在哪里,浮游其上,大概都会给人一种与陆地相望的疏离感,能够更好地审视世人,以及世人眼中的自己。
此刻,我和作家泛舟城西的西湖上,雾气沉沉的湖面上只有我们一条船在游弋,划了几桨,我们便任小船自由漂荡。
作家正在发呆,我也不忍打扰。
半晌,作家才看着我,说:“有时候,我会梦到,我正身处别人的梦中,梦里的每个人,都试图从对方的脑袋里挣脱出来。”
我“唔”了一声,问作家:“想清楚你和刘静雅是什么关系了吗?”
“我和她没有关系。”作家苦笑道,“她可以是刘静雅,也可以是李静雅、王静雅,对于我来说,她是我和另一个世界的接口,也包含了无数的关系和意义。”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递到作家的手上,然后指着岸边的一棵大柳树,让他往那里看。
作家转过身,举起望远镜,眼角的皱纹也变得越来越密。
我问:“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作家说,“我看见了瘦子、光头,还有整容医院的前台姑娘。”顿了顿,作家说:“刘静雅也来了,她站在最边上,正冲我们鞠躬,她,是在道歉吗?”
作家放下望远镜,看着我,还有我手里的U盘。
我用最大的诚意和歉意表示:“对不起,这是一场实验性质的侦探电影,有许多机位在暗中拍摄,包括别在我身上的微型摄像头。”
作家的瞳孔开始慢慢放大。
“岸上的那些人,包括劉静雅,还有发送到你手机上的骚扰短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至于那些机构和公司,都是本片的赞助商。只有你,”我说,“只有你是真实的,你是主演,也是编剧。”
作家的喉结蠕动着,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
“为了追求形式的创新和内容的真实,我骗了你。如果,”我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样道,“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我们会把所有拍摄的素材扔到湖里去。”
说完,我摇了摇手中的U盘。
作家还是没有说话。
我叹口气,轻轻挥手,金色的U盘划出一道弧线,沉入湖中。
作家愣了一秒,接着就从船上跳了下去,脑袋向下,屁股朝上,过了几秒,湖面上连屁股都没有了。
就在我开始发慌时,作家的脑袋冒了出来,喷出两口水,接着又一头扎到了水下。又过了一分多钟,作家扒住小船另一侧的船舷,大口喘气。我正要劝他不要再找U盘,作家又沉了下去,这次,湖面开始真正地平静下来。
我站在船上,大声呼喊作家的名字,没有任何应答,连个水泡也没冒出来。我咒骂了一句自己,然后也跳进湖中,刚一落水,就被人拦腰抱住。
作家一脸坏笑:“是不是还有其他拷贝?”
我恼怒地点点头。
“扳回一局。”作家松开手,摊平身体,竟开始漂浮在湖面上。
我则扶住船舷,看着作家漂啊漂,一直漂到水汽沉沉的深处,不见了踪影,唯有笑声在这个亦梦亦幻的世界不停地回荡。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作者简介】米可,男,回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延河》《安徽文学》《啄木鸟》等文学期刊,并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文学期刊选载,出版五部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集。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米可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