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香镇的夜晚来得比城里早。苏青荷走进卫生院家属大院的时候,王芙蓉已带着玲儿,把几只鸡赶进了笼子。退休后的王芙蓉变得日渐平和,孙女玲儿出生后,她大半生累积的怨气似乎都被冲淡了,整个人重新被温情包裹。
夜色一点一点地漫浸开来。此时,家属院平房里各家都亮起了灯。刚过晚饭时间,刷锅洗碗的声音从四面响起,卫生院特有的药水味从院外五十米处的医疗区,穿过两排笔直的水杉,萦绕在夜气里。这一切,在苏青荷的感觉中,竟有着不同往日的亲切和温柔。
家还是平时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她去了一趟董家后,这个家,就有些不同了。
说起来,还是王芙蓉劝她去的董家。王芙蓉说:“你那生父也怪可怜的,这第一回见,就成了最后一回见,无论如何把他安生着送走再回来。”所以尽管有怨气,苏青荷还是带着莲花托盏去了董家。
董家在县城老粮站后面的沈家巷。她下放五七干校的那一年,和程浩林不止一次路过那条巷子,但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以亲生女儿的身份再次来到这里。
她见到了两个姐姐董秀珠、董带弟和弟弟董一鸣。老式木板床上,躺着她的亲生父亲——县砖窑厂前窑工董玉成。董玉成似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橱柜顶上的另一只托盏,和她包里的认亲信物一模一样的莲花托盏。她小心地把包里的那一只取出来,所有人都瞪直了眼睛,戏剧性的一幕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董带弟毫不掩饰她的惊讶:“这不是董家丢失的那只托盏吗?怎么在你手里?”
董秀珠欲言又止,最后小声地埋怨董带弟说话不中听。
苏青荷就在此时决定离开。关于她身世的所有情节都沉渣泛起,她压制许久的怨愤蹿了上来,于是立刻收起那只跟随了她三十二年的莲花托盏,逃也似的离开了董家。
此时,王芙蓉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忙活。她掀开热腾腾的锅盖,嘴里吹着气,快速端出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羹,那是给孙女的营养餐。玲儿断奶后,养鸡下蛋、变着花样做鸡蛋羹,就成了退休医生王芙蓉的重要日常,尽管六岁的孙女每次都噘着小嘴表示已经吃腻。
苏炳南瘸着腿从厨房里走来,左右手各端着一盘热菜。“哥,还没吃啊?”苏青荷卸下包,取出托盏放回到条台上。
玲儿听到声音,撒开小腿,欢叫着跑过来,扑进苏青荷的怀里。
“咦,不是说了过两天回来吗?”王芙蓉诧异地走过来,看了看苏青荷的脸:“老董……走啦?”
“没呢,不知道。”苏青荷随口说着,到厨房里舀水洗脸。
晚饭吃得潦草。玲儿吃到一半,推开饭碗玩小风车去了。苏炳南这几日很忙,入了秋,天天有人催要新衣。他赶紧扒拉了几口饭,又回到那台缝纫机上,片刻,嗒嗒嗒的声音流水般灌满了屋子。
“想当年,这老董开瓷窑厂的时候,也是家大业大的。谁能想到……谁也怨不得,都是命。”王芙蓉叹口气说。
“要不是妈心肠好,三十二年前,我兴许就死了。”
王芙蓉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也怨过妈。你和你哥……”
苏青荷起身收拾桌子:“妈真是越老越糊涂,玲儿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个!”
四十岁出头的裁缝师傅趴在缝纫机上,头都没有抬一下,嗒嗒嗒的声音越发密集了起来。
苏炳南大她九岁,她一直叫他哥。苏炳南还在娘胎的时候,就没了父亲。苏炳南的父亲——那位前枫香小学会计,某一年冬天揣着款子去买课桌,在苏州街头小饭馆里吃面时被人盯上,夜里在旅馆被捅了一刀,款子被抢,人也没了。
那个年月消息总是来得迟缓,王芙蓉是在臨产前一个月才知道消息的。她自此成了寡妇,苏炳南成了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王芙蓉的火暴脾气是一点一点见长的,就像从不知道父亲为何物的苏炳南,他骨子里的懦弱和隐忍也是一天一天慢慢养成的。
苏炳南长到九岁时,北风呼啸的一天傍晚,卫生院通知王芙蓉去镇里领救济粮。她揣着小半碗黄豆和碎米,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屋外一片素白。她一到家,就四处找寻家里仅剩的那只芦花鸡。在路上她就计划好了,把鸡宰了,多加水炖上黄豆,煨得烂烂的,可以对付着过个年。
芦花鸡没了。九岁的苏炳南看着团团转的王芙蓉,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快下雪的时候,路过一辆车,把鸡轧死了,隔壁的王大奶奶把鸡捡回去了。
王芙蓉捋起袖子,冲进了王大奶奶家。窄小昏暗的厨房里,被车碾过的芦花鸡已煺过毛,摊在案板上,薄薄的一层皮,包着几小块鸡骨,早就瘦干了。王芙蓉抄起鸡腿气冲冲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咬着牙对那个愣怔在一旁的小老太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门儿都没有!”
苏青荷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一大早,王芙蓉就在大门外的雪地里发现了她。那时候她还不叫苏青荷,只是三四个月大的一个婴儿,用小包被裹着,放在一只篾条碧青的竹篮里。竹篮里还有一张黄表纸和一只小巧的莲花托盏,黄表纸上寥寥数语,写着这个婴儿的来龙去脉,大意是孩子的父亲因为嗜赌,把这个孩子输给了他,又因为他不孕的妻子忽然怀了孕,一时找不到婴儿的家人,所以把孩子送给条件尚好的王医生抚养,至于这个托盏,是婴儿的信物,也一并交给王医生保管。
用王芙蓉的话说,那只托盏,真是一个漂亮物件,那么光滑玲珑,那么青白如玉,衬着小婴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真是招人喜爱。王芙蓉动了恻隐之心。她把刚领到的碎米熬成米汤,一勺一勺地喂这孩子,从此她艰难的寡妇生涯里,又多了一个拖累。
苏青荷是直到十七岁时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一年苏炳南二十六岁,苏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苏炳南初中毕业后,王芙蓉托熟人关系,安排他进了枫香镇国营铁矿。这家铁矿隶属于市里的钢铁公司,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大张旗鼓搞扩建。工程队在平整矿区场地时,突然塘口塌方,造成轰动一时的一死一伤的恶性事故。
伤的那个人,正是苏炳南。从医院出来时,他成了一个瘸子。
王芙蓉的天塌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声嘶力竭地骂。哭她命苦,哭炳南从此毁了一生;骂死鬼苏会计,骂铁矿公司。然后肃着一张脸,不吃不喝沉默了数日,再开口说话时,才五十出头的王芙蓉双眼凹陷,颧骨突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把苏青荷叫到房间,说出了这个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养女的苏青荷,与她的炳南哥哥,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
王芙蓉不是不疼爱这个养女,十七年来,她虽然也打过她,骂过她,可那是与打骂自己的亲生儿子完全等份的母亲对子女的责罚,她给予苏青荷的爱,丝毫不亚于苏炳南。但是,她看着炳南的背影,那个一脚高一脚低、肩膀向左摇晃一次再向右摇晃一次的儿子,她的心碎得四分五裂。她擦干眼泪,立即想到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还能有谁,愿与她的儿子相伴一生?
于是她十分痛苦地想到了苏青荷。
结婚是在六年后进行的。这六年,对苏青荷来说,是一个异常诛心的过程。她万万没想到,下放一年刚回到家,一切都变了。五七干校的知青生活,与程浩林朝气蓬勃的身影,一起留在她记忆的底片上难以抹去。她对美好明天的向往刚孕出一点儿花苞,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雪封冻住了。
“这是命!”王芙蓉流着泪说。
莲花托盏捧在王芙蓉的手里,像一团谜,像一个青白衣裳的女子,静默着,满怀心事。
苏青荷没有哭,只觉得浑身发冷,似乎被瓷器幽青的光冰了一下,一直冷到了五脏六腑。她思绪纷乱,看着王芙蓉憔悴的脸,难以相信,她一直是这个人的女儿的,怎么一下子竟变成了养女。
随后她就病倒了。连续三天体温在40摄氏度,烧得嘴唇都开了裂。王芙蓉守在床边,以她医生的专业素养精心护理着。摸着养女滚烫的额头,她心里疼,虽说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其实与亲生的已没多少区别。但她知道,为了炳南,她必须硬起心肠,这个坎儿,无论如何都得过。
苏炳南是在夜里被发现吞下安眠药的。药瓶扔在房间地上,床头桌上一封遗书,遗书里只有一句话:好好待青荷,不要为难青荷。
腿瘸以后,苏炳南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抑郁的囚笼里度过的。他爱自己的妹妹,但那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是爱护,是疼爱。从妹妹进门的第一天起,他就越发地喜爱这个白净漂亮的娃娃,并自觉为她的身世守口如瓶。
王芙蓉彻底败了。败给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前半生强撑起来的刻薄和歇斯底里,一下子被击碎了,玻璃碴子一样把自己的心扎透了。苏炳南被救活后,她再也不敢提他的婚事。她终于说服了自己:认了吧,就这么过吧,都是命。
但此时,苏青荷却对王芙蓉说,她愿意嫁给炳南哥哥。
二
一个星期后,董秀珠来到了枫香镇。
董秀珠是来辞行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回盐城的家,她出门已经半个多月了。
董玉成是在苏青荷走后的当天夜里去世的。董秀珠说,当时没有来报丧,是因为苏青荷刚走,看情形,估计也是不愿再回来的,勉强不得,也就算了。
后山的枫叶经了霜,此时已火红一片。漫山遍野的红枫衬着远远近近黄色的田地和村庄,有一种触目的绚烂。阳光温和,从日渐枯黄的树叶间筛下一些斑斓的光点,映在姐妹俩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柔和的美。
枫香镇在县城的东南面,山岗多,林地多,一年四季林木苍翠。董秀珠是在二十一岁时,经父亲砖窑厂工友的介绍嫁到盐城的。盐城近海,地势平坦,难得一见枫香镇这样繁茂的山林,所以,董秀珠的心情是愉悦的,她一直微笑着,圆润的脸上,闪现着异样的光泽。
董秀珠笑着说:“我们董家的瓷窑厂以前也在山边,后来公私合营,变成了砖窑厂,爸这个瓷窑厂的窑主,一眨眼成了砖窑厂的窑工。可惜了他烧瓷的好手艺!”又说:“对了,爸妈留给你的托盏,说是宋朝还是元朝我们董家窑里出的,放到现在,应该很值钱了。”
董家的事,苏青荷从王芙蓉那里听到过一些。王芙蓉是从董玉成找上门来认女儿的时候,才知道董玉成是苏青荷的亲生父亲。当年的王芙蓉除了刻薄还牙尖嘴利,她没让董玉成见到苏青荷,却打探到董玉成就是早先鼎鼎有名的董家瓷窑厂的东家,并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长得有几分像梅兰芳的男人,是连女儿都能输的赌徒。
董家的瓷窑,据说是从唐朝末年开始烧起来的。大清乾隆版的县志上,还记载着董家瓷窑在五代时曾经为南唐国烧制贡瓷的几句文言,这就足以光耀门庭了。于是在董玉成爷爷那一辈,董家除了扛鼎的瓷器生意,县城半条街的铺面,绸缎店、米行、钱庄、酱园……无一例外都在店幌那面小黄旗上,挑着一个醒目的“董”字。
但是战乱一来,董家的产业又都渐渐败了。日本鬼子开进县城那一年,董家只剩下了城郊的瓷窑厂和城里的瓷器店。董玉成的父亲董老七封了窑火,藏起了几件家传的瓷盏瓷瓶,大开着城里的店门,任小鬼子糟蹋抢夺,才侥幸存下了点祖上的根基。后来董玉成重新燃起窑火,时间不长便遇上改造,社会主义建设急需砖瓦,谁还有情调讲究瓷器陶器的?于是,就改成了砖窑厂。董玉成一直在砖窑厂干到退休,到死也没有再做回他的瓷器老本行。
林子里笼罩着一层橘红的光晕,秋天的太阳落得早,已经挂在西边的山顶上了。
从后山回来,吃过王芙蓉张罗的晚饭,姐妹俩进了卧房,慢慢说着话。玲儿在幼儿园玩了一天,被王芙蓉哄到自己房间睡下了。裁缝师傅苏炳南握着裁剪刀,在铺板上咔嚓咔嚓地裁完了一件上衣,才进来抱了一床薄被,到隔壁房间去睡。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门外,回头向董秀珠笑笑,悄悄把门带上。董秀珠看出这个妹夫的笑容里,是藏着自卑和愧疚的,鼻尖不觉酸了一下。
姐妹俩都心有所动,一时倒没了言语。苏青荷在台灯下缝一件红色女式西服的扣子。炳南做的衣服,扣子几乎都是她帮忙缝上的。银针带着红线穿过扣眼,绕上去,又拽下来,绕紧,打结。苏青荷忽然说:“我恨他!连亲生女儿都敢下注,他不配做父亲!”
董秀珠怔了一下說:“你不知道爸那个人,瓷窑厂就是他的命。他一直想把董家窑恢复起来,也是昏了头,以为赌一把可以赢到开窑的钱,哪知道……”
“还不是因为我是女娃!带弟带弟,不就是要带个弟弟来吗?果然生了一鸣。”苏青荷说。
董秀珠按住苏青荷的肩头,在她身边坐下:“妈生下一鸣后不久就死了,爸后来一直活在痛悔之中……放下吧,青荷!原谅他们,就是放过自己。大姐也只有这句话能劝慰你。”
秋天的月亮,似乎更冷更亮了一些。苏青荷熄了灯,月光就从窗外洒了进来,像水泻了一屋子。董秀珠就着月光,讲了一个关于莲花托盏的传说。她缓缓的低语像一串水珠溅起的回音,听起来格外悠远——
据说董家窑在五代以前,从未烧出过青白瓷。当时宫廷贵族流行的是白瓷,但同样的工艺,北方能烧出白瓷,到了南方,只能烧出青瓷。南唐国定都江宁后,以两年为限,两年内烧不出白瓷,窑工就要治罪。
董家窑的掌门人是个年轻后生,新娶的媳妇叫莲花,夫妻二人守着一口破窑,夙兴夜寐,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揉在泥里,但千百次开了窑门,都是暗沉的青瓷。眼看期限将至,小夫妻俩一次次擦干眼泪,重新开始。
世上所有的传说,似乎都与神灵有关。山有山神,树有树神,有窑,便有了窑神。莲花在最后一刻想到了以身祭窑。她慢慢走向窑炉的夜晚是农历八月十五,夜空澄明如洗,月辉如银,在天地山岗间流淌。这一夜,董家的后生在等待一炉瓷器出窑,他在瓷坯中掺入了覆釜山上新采的泥土,那是他的最后一搏。莲花一步步走向火红的窑炉时,听到后生惊喜的欢叫,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迷迷糊糊地扭过头,看见后生高举着一只瓷盏跪在月光地里。一团莹润的月光,装满了瓷盏,晶莹剔透,类玉似冰,盏中有乳白的雾气袅袅升起。
那只瓷盏挽救了窑工们的性命,也创出了一种新的瓷品。它比白瓷青翠,比青瓷莹白,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不是白瓷,却更得宫廷贵族的欢心。
“后来,董家就把托盘烧成了莲花形状,说是莲花感动了月神。每到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我们董家窑的男人总要焚香祭拜的,从来没有断过……”
“现在政策好了,爸一直想把董家的瓷窑再烧起来,一鸣也专门去景德镇学过,可是一鸣不让人省心啊……青荷,你能帮帮他吗?”
蘇青荷没有说话,枕巾湿了一块,印在脸上凉冰冰的。
三
董一鸣弓着腰,从察院巷低矮的出租屋里走出来时,刚好与苏青荷打了个照面。出租屋里光线太暗,所以他乍一站到阳光下,好半天都难以适应。他眯起眼睛,看清了堵在面前的苏青荷,头一低,转身想走。
苏青荷伸开双臂,拦住了他。
这是董一鸣第三次在小月姑娘门外遇见苏青荷。他现在讨厌面前这个女人。只在父亲的病床前他叫过她一声三姐。开始的那一丝亲切,在她一而再地多管闲事里消失殆尽了。
他抬起下巴,冷眼注视着苏青荷:“你管的哪门子闲事?”他瘦弱苍白的脸上敷了一层冰,说出的话像一把刀子。
苏青荷看着这个比她高一头的弟弟,抿紧嘴唇,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书琴哪一点对不起你?”
“你少来!都要离了……”董一鸣扭过脸,躲避着苏青荷的目光。
此时,董一鸣的脑海里瞬息万变。他突然感觉才三十岁的自己似乎已历遍了人生的坎坷。从景德镇回来,他满以为会接盘一个筹划中的窑厂或瓷器店,但场地和资金像两座高山,对于初出茅庐的他和砖窑厂窑工董玉成来说,几乎是难以逾越的。蹉跎两年后,他心灰意冷,只好通过招工进了县里的轴承厂。等他差不多适应了三班倒的生活时,下岗潮似乎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工业县城,年轻的轴承厂工人董一鸣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童书琴是他在景德镇认识的,当时跟在一个老师傅后面画瓷瓶。两个人一起离开的景德镇,又一起回到董家,结了婚,是准备开个窑厂大干一番的。但一切都那样始料未及,日子的滋味变了,情感在相互的埋怨中也越来越寡薄,刚认识不久的小月姑娘就成了董一鸣颓废时抓到的一根稻草……
生活待他如此,却还要横遭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姐的指责,于是董一鸣的不平如野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你算哪根葱?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董家这个烂摊子你不正好看笑话吗?”
“啪!”苏青荷扇了他一耳光。
董一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镇住了。他愣了几秒,蹲下来,泪水横流。
苏青荷把气喘匀,大声说:“我是看大姐的面子,不然,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说什么董家的瓷器进过宫?狗屁!窑呢?瓷呢?你不是学了几年手艺吗?耍出来瞧瞧啊?”
董一鸣忽地站起来:“我早就想把那个砖窑厂盘过来,我他妈的就这么点儿能耐,又是钱又是办手续的,哪有那么容易?你能,你去呀!”
苏青荷忍不住笑了,说:“好!有你这句话就成,我去!”她冲着对面的出租屋喊:“我说这位姑娘,别看了!董一鸣有老婆,他离不了,他们还要合伙儿烧瓷呢,散了吧,啊!”
黑乎乎的窗格里,“哗啦”一声,帘子被拉上了。
离开董一鸣后,看看已近中午,苏青荷去城中的大排档匆匆吃了一碗面,又赶到三元井批发市场给炳南扯了几丈布料,想到再过俩月就春节了,又给王芙蓉和玲儿各买了一身新衣。等她把一兜苹果提到童书琴面前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
聊天是在宁静恬淡的气氛中进行的。这个能在瓷瓶上绘画的弟媳是苏青荷喜欢的,甚至她的文静,她骨子里的书卷气,都让苏青荷怀着一份敬意。
童书琴说:“不瞒三姐,一鸣如果愿意回头,我不怕困难,一切都可以重来的。”
她脸上的笑容很淡,却让苏青荷的心踏实下来。
四
冬天转眼就到了。枫香镇的女人们,枫香镇的街头巷尾,甚至枫香镇的每一缕空气,都沉浸在“忙年”的氛围里。
王芙蓉灌了腊肠,腌了腊肉,切了香菜,冬日的暖阳下,家属院的院墙上,晾衣竿上,矮冬青上,挂的,铺的,晒得满满当当,空气里蒸腾着咸香的气息。
连上几个夜班,这天苏青荷起得有些晚。睁开眼,阳光已滤过窗玻璃,沿着床脚一直爬到被子上,房间里像安了一只温热的小火炉,暖洋洋的。她一边穿衣,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近些日子,王芙蓉的情绪不大对头,这情绪是冲着苏青荷来的。苏青荷去城里认亲,去见董玉成最后一面,这是王芙蓉同意并且促成的,但她开始管董家的事,情况就不一样了。王芙蓉隐隐地感到不安,这个家就像一只刚刚安稳下来的小船,再这样下去,这只小船保不准迟早要翻的。她心里藏着一丝担忧,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又不便说出来,言语间便免不了夹枪带棒,年轻时的刻薄脾气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此刻,王芙蓉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怒气冲冲地追赶王医生家的花猫,接下来丁零当郎一阵响,花猫窜逃时,打翻了一个晒鱼肠的脸盆。
苏炳南胸前挂着皮尺,捏着一块蓝色画粉,在案板前打样裁衣服。苏青荷走过去,给炳南系上围裙,见他袖口沾了些画粉印子,又找出袖套给他戴上。在炳南身后站了一会儿,苏青荷说:“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炳南愣了一下,没有抬头,“嗯”了一声。
苏青荷欲言又止,犹豫着说:“还是晚上吧,等妈在的时候。”
炳南又“嗯”了一声。他倚着案板,那只瘸了的腿呈三十度角斜伸出去,用脚尖虚点着地。因为久坐,他的整个腰臀显得臃肿而笨拙。他不习惯与人对视,即使是面对母亲王芙蓉和妻子苏青荷,也只是飞快地看一眼便立即垂下眼帘。无数个日子以来,他埋首于各种各样的布,闻着布的香,抚摸着布的纹理,似乎那些细致的纹理才是他无尽的世界。因此,尽管入行才不过五年,在枫香镇,甚至枫香镇邻近的几个镇子,裁缝师傅苏炳南的手艺,是有着极高声誉的。
冬天的日头是不经熬的,才五点钟,天就黑下来了。苏青荷把满院的腊肉腊肠收进屋,晚饭也端上来了。
除了玲儿的咿呀自语,饭桌上只有三个大人的咀嚼声。苏青荷斟酌着语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妈,过完年我想去城里一趟,找一下程浩林。”她瞄了一眼王芙蓉和苏炳南的脸色,又补充道:“董一鸣不是想把那个倒闭的砖窑厂盘过来吗,程浩林刚好在二轻局,我想帮他打听打听……”
王芙蓉把碗往桌上一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董家不就给了你一只托盏,死活都不管你,都忘了?还程浩林!你和那个程浩林……”
“去吧,应该的。”苏炳南盯着手里的碗,打断了母亲的话。
王芙蓉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看了看儿子,张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过完年,走亲访友,串几天门,很快就到了正月初五。一大早,苏青荷便起了床,装了两袋腊肠腊肉,又抓了一小袋鱼干。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苏炳南叫住了她。炳南拎着两瓶沱牌酒,从储藏间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把酒递给苏青荷,说:“正月里到人家去,又這么多年没见,不带酒,不像话的。”
苏青荷心里一暖,说:“我快去快回,争取赶回来吃中饭。”
“不急,办事要紧。”苏炳南说着,目光有些躲闪。
汽车一直在山路上晃荡。初三那天下过一场雪,此时,窗外的山窝窝里残雪未融,路边的雪堆上,散落着鞭炮屑,一点一点的红,艳丽却显得杂乱。玻璃窗没有关严,风灌进来,车厢里冷飕飕的。苏青荷想起也是这样的冬天,程浩林嫌干校食堂的饭菜难吃,总来找她蹭饭。宿舍外的走廊里,苏青荷置了一只煤炉,冬天一到,王芙蓉腌的咸鱼腊肉就派上了用场。傍晚歇了工,整个宿舍区都飘荡着腊肉炒蒜叶的香味,程浩林总是准时出现在苏青荷的煤炉前,搓着手,嘴里咝咝吸着气,左脚换右脚地蹦跳着驱寒,等着那一顿美味佳肴。
想到程浩林的馋相,苏青荷靠在座椅上无声地笑了。
到县城刚下车,苏青荷就看见了在车站入口处向汽车张望的董一鸣。也许是新春的缘故,董一鸣看上去神清气爽,一件挺括的藏青新呢子上衣,一条黑白竖纹的围巾,特别是那张露出笑容的脸,使整个人既俊朗又有活力。
苏青荷故意歪着头,把董一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董一鸣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不是不讲理的人。挨了苏青荷那一巴掌,他事后想想,越想越觉得这个姐姐不是简单的女人,他感激那一巴掌打醒了他。
程浩林的家在龙亭街一个老旧的小区。初五的日子,是程浩林在电话中和苏青荷约好的,因为在这一天,程浩林那个当语文老师的妻子要回娘家。
程浩林站在小区门口,戴着眼镜,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们走近。苏青荷记得在干校时的程浩林是不戴眼镜的,背也不像现在这样微驼。他已提前出现谢顶的迹象,尤其是他和董一鸣握手时左手按在腹部的样子,让苏青荷想起电视新闻里的领导会面。他热络地和苏青荷说起某某在干校的趣闻,朗声大笑的时候,苏青荷感觉到,他镜片后眯起的眼睛里,有一丝暧昧不清难以捉摸的东西,让她不自在。十几年过去了,活泼率真的干校知青程浩林,与成熟老练的县二轻局经营科科长程浩林,已相去甚远了。
一丝阴云,从苏青荷的心头飘过,她隐隐觉得,事情,也许远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但结果,却出奇的顺畅。
“这个事归资产科老胡管,上班后我帮你们问问,现在政策也允许,应该没什么问题。”在三居室的客厅里,程浩林边泡茶边说。苏青荷和董一鸣暗暗松了一口气。客厅有些小,但收拾得极干净,可以想象女主人是个细致严谨的家庭主妇。
“嫂子……还好吧?”苏青荷问。
“啊,还好。回娘家去了。”程浩林话题一转,“这个事,要快。砖窑厂想盘的人不少,有想盖房的,有想做澡堂子的,还有想在那里搞屠宰厂的,胡闹嘛!哪有一鸣这样好,砖窑厂改瓷窑厂,传承家族产业,一看就对路子嘛。”
董一鸣激动起来。说这些话的程浩林,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知音。
“程科长真是为民办实事的领导,太感谢了。”董一鸣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
程浩林伸开右手:“打住!我和你姐,当年是什么关系?这点小忙都不帮,我不成了那什么……薄情寡义之人?这样,一鸣,这事你就不要问老胡了,我替你问。记住啊,这可不是走后门,成不成,老胡也要看政策条件嘛。一个星期后,等我消息。”
五
这个年,王芙蓉过得不开心。
年轻的时候,怨气上来,有时候骂骂孩子,或者忙起来风风火火地东奔西跑一阵,也就烟消云散了。现在不行。孩子们都大了,有他们自己的主意,她只能在一旁干担着心,有时也旁敲侧击地发发牢骚,但改变不了什么。就像这次青荷去找程浩林,她想阻止,话未说完,倒是被炳南呛回去了。
晚上,她在被窝儿里哭了一场。大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白天声嘶力竭当恶人,晚上一个人躲起来抹泪,边抹泪边骂苏会计。苏会计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中已不甚清晰,时间太久,他们做夫妻不过一年,他的样子模糊了。说到底,她担心的还是炳南。好不容易她给炳南找到了工作,国营铁矿,那是个人人想进的单位,她以为苦尽甘来,不料炳南却在那里成了瘸子。她愧疚得想死,但她死不成,她要照顾炳南,如果他找不到女人,她要照顾他一辈子,直到自己死在他前面。好在老天眷顾,有了青荷,多年后青荷又成了炳南的妻子。还好,命运总算不忍心痛下狠手,给了苏家这么大一个恩惠。
但王芙蓉现在后悔了。她应该藏起那只托盏,或者当时就扔掉,不告诉青荷任何关于董家的事情,把所有的隐患都掐干净,不让它们有一丝一毫生根发芽的机会。这样,就算董家的人找上门来,她也可以矢口否认。后来,她真的一次又一次拿起那只托盏,与那对狠心的父母尤其是青荷的生母对话。她们素不相识,却因为这只托盏,有了某种亲密的联系。她看着托盏说:“妹子,你们替我生了个好女儿,我谢谢你。可你们还送个信物干什么呢?有了它,女儿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要不介意,我扔了吧!”
可她到底还是没扔。不仅没扔,还用一只木头盒子装起来,放在最高层的玻璃橱柜里,像一个圣物。她是不忍心。一个母亲的苦心,与另一个母亲的苦心,握手言和。
在王芙蓉心里,她一直防贼一样防着程浩林。在青荷下放和程浩林好上的时候,她硬生生拆散了他们。但现在,这个人又鬼使神差地出现了。
程浩林的名字在王芙蓉的脑海里盘旋了一夜。凌晨,她听着房门外的动静:青荷起床到堂屋的声音,洗臉倒水的声音,梳子磕在镜架上的声音,往塑料袋里装东西的声音,炳南和青荷对话的声音……她在床上歪起头,辨别着这些声音的轻重缓急,揣测着青荷的步伐是否轻捷,语气是否欢快。最后,她悲哀地验证了自己的判断:青荷的心,就像一只欢欣的鸟儿,要飞向另一片天空了。
青荷一走,王芙蓉立刻穿衣起床,瘦小的身子站在堂屋里,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猫,不安地四处打量。腊肠少了一串,腊肉也少了一块,装鱼干的袋子敞着口,一条三寸长的小鲹鱼遗落在袋口外面。王芙蓉看着,呼吸急促起来,怒气一点儿一点儿地聚集,差点撑破了她干瘪的胸膛。
这时候,她听到了玲儿娇嫩的一声咳嗽,两秒后,又一声,接下来,是连续几声。玲儿的咳嗽像一串鞭炮,彻底把她点燃了。
王芙蓉小跑着进了房间,伸手拭了拭玲儿的额头。玲儿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奶奶。额头并不烫,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但她的怒气从这里找到了出口。
“炳南!炳南!”她大喊起来。
炳南不在屋里。好半天,屋后才传来炳南的回答。他在上厕所。
“看看你们!娘不像娘,老子不像老子的,把个娃娃咳嗽成这样!你们倒好,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刚才还好好的,咳了吗?”炳南从后门进屋,向房间走去。
“有这样当娘的?丢下娃娃不管,装了大包小包,去找什么程浩林!你说你!不拦着她,还帮她!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
“青荷不是这种人!”炳南扶住门框,生硬地回了母亲一句。
“儿子呀!这种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砰!”炳南反手摔上了门。
等到苏青荷赶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一上午赶了几个小时的车,苏青荷一进门就嚷:“饿死了饿死了,吃饭吧!”
没有人回答。玲儿坐在小板凳上,嘟着嘴,忽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王芙蓉冷着脸坐在饭桌旁。厨房里冰锅冷灶,王芙蓉根本没有做午饭。
苏青荷小心地喊了声:“妈。”
王芙蓉不动声色:“你坐下!”
苏青荷疑惑地坐了下来。
“这个东西,我放这儿了。”王芙蓉朝饭桌扫了一眼。苏青荷这才发现,那只装莲花托盏的木盒,正在桌子中间。
“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想不想好好过日子?”
“当然想过了。”
“好!想过,就不要找什么程浩林,我们折腾不起。你心里要是活泛了,有花头了,就带着这个东西……你要走,我们也不拦你……”说到最后,开始哽咽,“我把你当女儿啊,你就这么狠心……”好像苏青荷真要离家出走一样,王芙蓉哭了起来。
“哪有的事啊妈,你想多了。我找他……不是有事嘛。”
“有事有事!要不是董家的事,你能去找他?怪我不长眼,开始就该把这个东西砸了!呜呜呜……”王芙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
房门猛然开了。王芙蓉怔了一下,停止了哭泣。苏炳南站在房门口:“妈,大正月的,烦不烦?没事找事的,这是干什么?”
王芙蓉的哭声又大了起来:“好,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站起身,呜咽着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苏青荷不知所措地看着婆婆的背影。王芙蓉的脚步已有蹒跚之态,挽在脑后的巴巴鬏差不多全白了,像坠着一小团枯瘦的白雪。她心里不安,想好好地解释给王芙蓉听,宽宽她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
简单做了午饭,盛了一碗,搛了菜,端进房间给王芙蓉。王芙蓉脸朝里躺在床上,不吃。苏青荷只好又端出来,重新放进热锅里焐着。
收拾停当,她把木盒子拿回自己的房间,取出莲花托盏,用一块碎花布慢慢擦着。布与瓷互相摩擦、纠缠,苏青荷像是听到了瓷器的欢叫,以及月夜的流水声。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董家的怨为什么渐渐消失了,也难以说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关心起董家的事情。是董玉成临终前的那一句“对不起”?又或者是董家窑的传说、叫莲花的女子,以及盛满了月光的青白瓷,让她的心弦甚至灵魂为之疼痛?
她把托盘轻轻地放进木盒,又把瓷盏小心地安放进去,那朵青白如玉的莲花,就昙花一现地隐在了盒子里。
六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一上班,苏青荷就等着程浩林的电话,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
董一鸣坐不住了,往卫生院打了好几次电话,语气都是焦急的。苏青荷说,正月还没过完呢,哪儿有这么快的,让他耐心再等等。
元宵节后的第四天,苏青荷在医护室终于等来了程浩林的电话。程浩林说,老胡这家伙去海南女儿家过年,请了半个月的假,还没回来呢。不过电话中已经问过了,条件应该符合,手续问题不大。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筹资。盘一个旧窑厂,怎么也得有个小几十万,再加上改建添设备,没个近百万是打不住的。
苏青荷连说“谢谢”。谈完正事,程浩林语调低沉柔软起来,他说:“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下放时的生活,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真希望旧日重来。”他说:“那一年,够我回忆一辈子的,可惜啊,回不去了。”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伤心。”说完就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传过来,震着苏青荷的耳膜,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像是刚从梦境中游离出来一样。
把消息告诉董一鸣,董一鸣开始很兴奋,但说到资金,情绪就低落了下来。
董家没有钱。董玉成在世时,一门心思盘算着复兴瓷窑,结果一念之差陷入赌局,几乎把家底输光殆尽。
大姐董秀珠稍许宽绰一些,她答应借个一两万没问题。二姐董带弟是指望不上的,她前两年刚死了丈夫,孩子又是先天性哮喘,欠的债还没还清,更别说借钱给一鸣了。童书琴说可以回娘家筹个一万左右,剩下的,就没办法了。
苏青荷知道,一鸣是不会向她借钱的。她也有自己的想法。按说只要和炳南商量一下,借点钱还是可以的,但她不想这么做。她体谅王芙蓉,一个差不多当了一辈子寡妇的老太太,守着一个残疾儿子,她余生的全部热情,是一只老母鸡拼死护雏的架势,她的刻薄,甚至偶尔的自私,都是能夠被原谅的。苏青荷觉得,她不能因为董家的事情,再搅扰了苏家的清静。
她想起了董家的那只莲花托盏。
七
董一鸣没想到,苏青荷竟然让他卖掉托盏。
一开始他坚决不同意,败家子这个恶名,他是无论如何担不得的。他最后能想通,是因为苏青荷的一句话。
苏青荷说:“董家的祖宗是希望你守着托盏做白日梦,还是希望你把董家祖业的门面再撑起来?一只托盏和一座窑,一鸣你好好掂量一下。”
董一鸣承认,还是这个姐姐厉害,他被说服了。
他开始联系拍卖行和买主,甚至委托景德镇的师傅帮他掌掌行情。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董家的莲花托盏却不翼而飞了。
为这事,苏青荷第二次走进了沈家巷的董家。董一鸣和童书琴愁眉苦脸地坐着,看见苏青荷,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屋子里很乱,衣柜、碗橱、带铁锁的木箱,能打开的都打开了,各种零碎满地都是,但显然徒劳无功。
“报案吧。”苏青荷说。
“派出所已经登记过了,能不能找到,只有天晓得。”早起就翻箱倒柜半天,童书琴累了,说话也无精打采。
“一定能找到,别太着急。”除了安慰,苏青荷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左边的墙上,挂着董玉成的遗像,一张消瘦衰老的脸,颧骨突出,眼神凄清。那瘦是令人错愕的,让人想起枯败的朽木或是别的什么。在没有见到董玉成之前,苏青荷脑海里关于生父的概念完全是另外一种形象,那是一个稍显富态、脸形酷似梅兰芳的男人,即便老了,也有一张看似慈眉善目其实琢磨不透的脸。这张脸她曾经恨过,恨了很长时间。奇怪的是,现在,苏青荷面对相框中这张瘦削的脸,这张脸上流露的苦楚忧郁和无可奈何,把她内心长久以来堆积的所有怨愤都击碎了,不禁鼻子一酸。
第三天傍晚,终于等来了派出所的消息。
民警在县文物所走访时,退休的文物专家老陈反映说,昨天上午,有个女人找到他,向他打听宋代的瓷盏值多少钱。问那女人相貌,文物专家说,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圆脸,皮肤很白,烫着波浪卷,看着面熟,应该是城区人。
董一鸣在电话中把这个消息告诉苏青荷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二姐董带弟。
命运对每一个人的安排,似乎都是按照他们各自的性格和喜好设定的,从不同的路径出发,最终抵达不同的归宿。董带弟的青春是在无望中虚度的,初中时她和一帮社会青年混在一处,勉强毕了业,闲荡了几年,居然和她父亲一样迷上了赌局,最后和一个赌徒结了婚。婚后,两人准备收手好好过日子,不料生下的儿子有先天性哮喘。为给儿子治病,赌徒重操旧业,两年前在公安抓赌时,从赌场的三楼翻栏杆准备逃离,不慎摔下当场身亡。
董带弟的家在城东,位于橡胶厂和轴承厂合建的职工宿舍区。说是职工宿舍,其实就是一条低矮杂乱的棚户巷。
这是一个晴朗有风的冬日。上午十点钟,阳光懒洋洋地照在棚户巷陈旧杂乱的屋顶上。门虚掩着。董一鸣站在门外叫了声“二姐”,推开门,和苏青荷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屋里光线昏暗,开着瓦数很低的灯。董带弟穿着一套洋红睡衣,蓬着头趴在桌上吃面条,显然刚起床不久。她转过脸,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继续低下头吃面,吸面条的声音大了起来。
董一鸣看了看房间,问:“小亮呢?”
“奶奶家。”董带弟嚼着面,面无表情地说。
“二姐,托盏是不是你拿了?”董一鸣靠着桌角,开门见山。
董带弟把筷子一掼:“董一鸣!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没本事,别净在这里欺负你二姐!”
眼看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苏青荷用胳膊肘碰了碰董一鸣,轻言慢语地对董带弟说:“一鸣要把董家窑再烧起来,没有这只托盏,就没有启动资金,所以……”
董带弟打断了苏青荷:“这才几天,就这么关心董家了?爸这边要死了,一甩手就走的是谁?噢,现在知道这个东西值钱了,就上赶着凑热闹了?你不是也有一只?你倒是把你的拿出来呀!”
苏青荷被噎住了。董一鸣气得青筋暴突,就有些声嘶力竭:“二姐,信不信我把警察叫来?要不要我把文物所老陈喊来对质?”
这事惊动了警察,这是董带弟没有料到的。她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但随后这慌乱就没有了,她索性昂起头,瞪着董一鸣喊:“是我拿的,怎么了!凭什么这个托盏就是你的!我是董家的人,我也有份儿!”
“托盏呢?给我!”
“不给!就是不给!”董带弟站起身,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
低矮简陋的小屋内,灌满了姐弟俩的争吵声,雨点一样密集,箭矢一般尖利。屋子很小,稍稍转身,苏青荷就有意无意地走进了厨房、卫生间,又茫然地踱进零乱的卧室,她的目光抚摸着泡在水里的锅碗瓢盆,未合上的抽屉、药瓶,胡乱扔在床上的袜子、胸罩,还有男孩子的长裤和鞋,那脏兮兮的小棉鞋,东一只西一只地躺在地板上。墙上的结婚照里,一个淡眉方脸的男人,一个圆脸白皙的女人,都很年轻,表情都呆板无措,仿佛他们的眼前,摊着一堆难以收拾的日子。
一只小小的布袋,放在右边的床头柜上。布袋是麻色的,扎着口,里面的东西撑起了圆柱形的轮廓。苏青荷一激灵,拿起那个布袋,解开,青白色的莲花托盏,冷不防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听着苏青荷急急的脚步声,董带弟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两步冲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苏青荷手中的托盏,她脸色发白,扑上去就抢。苏青荷两手把托盏举高,一边求助地喊着一鸣。董一鸣奋力掰开董带弟的双手,顺势一推,董带弟就倒退着摔倒在地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董带弟的胸腔里冲了出来。苏青荷去拉她,她狠狠地一甩胳膊,同时哭声更加剧烈,伴随着哭声,是一连串尖厉的咒骂:“你个扫把星!我就猜到你一回来我就没指望了!我命苦命贱,就指着这个托盏!我可怜的小亮,我要带他去看病啊……”
董带弟的咒骂,声声入耳,扎着苏青荷的心。她把托盏交到董一鸣手里,转身出了小屋的门。
阳光依然不动声色地照在棚户巷的屋顶上,在巷道里投下参差不齐的暗影。
八
正月里清闲,退休医生王芙蓉爱上了看县志。她坐在火桶上,膝上搭一块玲儿小时候盖摇篮的小棉被,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县志里的条文。县志是她父亲的遗物,她父亲当年是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的委员。
王芙蓉感兴趣的是《舆地志》中的《古迹》一栏,第五个条目就是董家窑。条目下的记载不过区区几十字,且文白相间,读起来要费些脑子。王芙蓉看了一遍又一遍,明白了这些文字的意思。除此之外,王芙蓉还喜欢看《艺文志》,有一篇写董家窑的文章,不足千字,却把青白瓷莲花托盏的传说叙述得极为生动。那个传说,董秀珠已在某个月夜里告诉了苏青荷。
看县志时,王芙蓉的心渐渐变得柔软。她看着苏青荷躲躲闪闪地去城里的董家,不再点破,睁只眼闭只眼的,佯装不知。
此刻,她装作翻县志,不露声色地关注着苏青荷的动静。昨天晚饭后,她瞥见青荷和炳南在悄声商量着什么,今天一早,炳南就去了镇里的银行,回来时,直接进了房间,又和青荷嘀咕了一阵,现在,苏青荷挎上红色手提包,准备出门了。
她有些恼火,故意咳了一声。苏青荷脆生生地说:“妈,我去给炳南买些布,中午你们先吃,不要等我。”
看着苏青荷走远,王芙蓉不满地嘟囔:“哼,什么买布不买布的,以为我瞎了聋了?”她横了一眼苏炳南。炳南挂着皮尺,侧着身子在给缝纫机装机线,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苏青荷心急火燎地走进棚户巷,敲开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警觉地从门后露出半张脸。董带弟猛地把门拉开,刚要破口大骂,苏青荷将一个纸包塞在了她手里。董带弟疑惑地看着苏青荷,仿佛手里握着一个炸弹。
苏青荷说:“这是八千块钱,给小亮看病,先花着,不够再说。”
董带弟愣住了,眼圈突然就红了,挣扎着想拒绝,苏青荷按住她的手说:“烦不烦?谁让咱俩是一娘生的呢。我还有事,就这样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赶到沈家巷,只有童书琴一人在家。童书琴说,董一鸣怕夜长梦多,一早就带着托盏去景德镇了。
出沈家巷不到百米,就是热闹的十字街和云路街。大街上拥满了人,各家店铺门前都挂着纸扎的红灯笼,店門上的大红春联依然鲜艳醒目。一阵鞭炮声传来,伴随着锣鼓喧响,一队穿红着绿的人扛着龙灯、耍着狮子兴高采烈地穿街而过。苏青荷站在街上目送他们走远,这喧闹的街头和汹涌的人流,竟让她心中的孤独感像芒草一样蔓生了出来。
时间还早,她站了一会儿,想去二轻局找程浩林问问情况,踌躇良久,还是搭上了返程的汽车。
九
隔了十五年,程浩林再次见到苏青荷时,他几乎可以确认,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她还和十五年前一样白净秀气,时光没有减去她的美,反倒为她增添了动人的韵致。远远见到她的第一面,他的心就乱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她慢慢走近,冬雪初霁的暖阳落了她一肩,她的笑容还是像十五年前那样纯真烂漫,他的心就莫名地痛了一下。
他不否认,这些年自己过得还算顺利。妻子王丽娅是第一中学鼎鼎有名的语文老师,知性优雅,严谨细致,对丈夫的爱可以用事无巨细、苦口婆心来形容。就拿吃饭这件小事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叮嘱丈夫饭前饭后洗手以及漱口;比如洗澡,她要求丈夫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浴缸里泡上二十分钟,所以每天程浩林的身上都散发着香皂的味道。程浩林曾经颇为得意地对同事自嘲说,王丽娅生怕被哪只母细菌分享了他的爱。对这一切,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见到苏青荷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这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认真地、热烈地活过一次。而现在,他的生活,不一样了。
他返城以后进入二轻局,正是这个单位吃香的时候。二轻局全称叫第二轻工业局,管理着全县的个体手工业及所属企业。经社会主义改造后,手工业走向联社形式,逐步发展成集体所有制企业,二轻局就成了这些企业的管理部门。他年轻,脑子活,很快便在单位干得风生水起,三十出头就担任了经营科科长,在这个领域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么多年职权在握,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示好和奉承。放在以前,有人找他办事,他会信守为企业分忧的想法。现在呢,看着别人急,反正他不急了,他想,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程,不放缓一点,不曲折一点,谁能意识到他工作的重要性。
尤其对于苏青荷的请求,他希望这个过程像一辆绿皮火车,慢一些抵达终点,即便老胡在电话中说,现在鼓励个体创业盘活资产,欢迎董一鸣去办手续,他也要隐匿这个消息,把时间拖延再拖延,这样,他和苏青荷接触的机会就能再多一些。
此时,中午下了早班的程浩林系上围裙,把蒜叶洗净,切断,捞出在热水里泡过的一小块腊肉,码在砧板上,切成寸把长的薄片,随后他往热锅里淋了一勺素油,把蒜叶肉片下锅,翻炒。他做这一切时极温柔,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总是温柔的,像是一场初恋,横陈着铺进了他心底。
腊肉蒜叶香在厨房里飘散的时候,程浩林闭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翻滚,仿佛十五年前的时光又回来了。他深深地吸气,挥舞着锅铲,在厨房里轻轻转圈,想起苏青荷骂他馋猫时嗔怪的眼神,一阵甜蜜的酸楚溢满了全身。
门开了,他浑然不觉。王丽娅走进门,闻着厨房里浓烈的蒜叶香味,皱了皱眉,把客厅的窗户推开,又快速跑进卧室里开窗通风,这才放下皮包,隔着厨房门埋怨:“看看你!难得做一回饭,就把家里搞得跟饭店后厨一样!”
程浩林没有吭声。他没有料到今天王丽娅下班也这样早,做饭的兴致忽然就没了。他解下围裙,端出那盘腊肉炒蒜叶,把围裙丢给王丽娅,到客厅里去看报纸。
孩子住校,家里就两个人吃饭。王丽娅把饭菜端上桌,叫了三次,程浩林才从沙发上懒洋洋地起身。刚把碗端上,王丽娅就用指关节敲起了桌子,说:“洗手洗手!说了多少遍,总是不记得!”
程浩林迟疑了几秒,起身到厨房去洗了手。回到桌前,王丽娅把那盘腊肉推到桌角,说:“别吃了,太咸,担心你的胆固醇。”程浩林把那盘菜又拖回到自己面前,搛了几片腊肉,闷头往嘴里扒饭。
王丽娅用一双细长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片刻后,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说:“怎么,有情绪?”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饭桌上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音和咀嚼饭菜的声音。吃到一半,王丽娅忽然又说:“吃过饭把头洗一洗,一股蒜味!”
程浩林腾地起身,把饭碗一丢,骂了声:“操!”抓起钥匙和黑色公文包,转身摔门而去。
这一刻,程浩林的郁愤像一团火,彻底把他烧着了,甚至也烧着了他十几年的日子。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婚姻失望透顶,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对自己当语文老师的妻子充满了厌恶。他噔噔噔地跑下楼,推出自行车,一抬腿跨上车座,用力猛踩,一溜烟儿地驶出了楼道。
才刚刚午后一点,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程浩林斜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又心事重重。苏青荷的笑容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忽然强烈地想见到这个女人,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立刻抄起话筒,拨通了枫香镇卫生院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的,过了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话筒传递时的咔嗒声,一个女人轻柔的嗓音传来:“喂?”
程浩林的心沸腾了起来。他直了直腰,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他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地告诉苏青荷,他马上就去枫香镇!
“啊?马上?有事吗?”苏青荷的声音很清晰,带着一丝慌乱和惊讶。
“就是……就是想当面告诉你,董一鸣那个窑厂的事。”
十
下午两点半,苏青荷给病人吊完了水,白大褂未及换下,便匆匆调了班,去车站接程浩林。说是去接,不如说是去堵。她要在车站堵住程浩林,否则他会到卫生院找她,卫生院连着家属院,王芙蓉肯定会知道的,她怕解释不清。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站,程浩林从车窗探出头,向苏青荷挥了挥手。因为是临时起意,来得匆忙,他没有做太多准备。即便如此,等车的时候,他还是去附近的铺子买了一条红色羊毛围巾,这个礼物不轻不重,他想,苏青荷系上一定很美。
红围巾递到了苏青荷的面前。她瞪大眼睛,犹豫着要不要接。程浩林绷直手臂,紧紧盯着她说:“不要?我扔了!”苏青荷只好接过来。
车站附近有一条宽阔的土石路,一直走,可以到达枫香镇林场。林场左边是一个水库,冬天虽是万木萧疏,但山水相依,静谧少人。苏青荷领着程浩林慢慢走在这条土石路上。两边的农田里,冬油菜已拱出土窝,看上去一汪一汪的绿。程浩林深吸了一口气说:“还是乡下的空气新鲜啊!”
苏青荷问:“是不是那个窑厂……出问题了?”
“不为这个事,我是不是就不能来看你?”程浩林看着前方,叹了一口气。
苏青荷怔了一下,她低下头说:“我以为……”
“老胡说了,那个事问题不大,但手续有点儿麻烦,不是一两天就能弄好的。安心等着,需要提供什么材料,我自然会和一鸣说的。”
“那我就放心了,我们等着。”
接下来是无言的沉默。冬天的田野空气寒冽,苏青荷忽然觉得冷,于是抱紧了胳膊。
程浩林立刻察觉到了。他接过苏青荷手中的围巾,系在她的脖颈上,又轻轻绕了一圈。他的动作是温柔的,眼神中也有温柔的水波在荡漾。瞬间,映在他眼中的那一团红,像火一样艳丽。“和以前一样好看!”他看着她,由衷地说。苏青荷被烫着似的垂下头,一扭身躲开了。
“家里,怎么样?”他立即恢复了常态。
“还好,都还好。”
“他做什么?听说是个裁缝?你就是为他和我分手的?”他渐渐又郁愤起来。
“这么多年了……不说这个行吗?”苏青荷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
是个阴天,远处黛青的山峦影影绰绰的,仿佛或浓或淡的墨笔涂抹而成,一种荒寒的感觉在程浩林的心中无限延展。此刻他是动了真感情的。关于爱情的记忆,在他心里复苏了,全都活过来了。他想起十五年前,他和苏青荷并排走在一起,谁都不会说什么的,因为他们是那样般配的一对情侣。现在,即便再像十五年前那样走在一起,他们之间也横着一座山,需要避人耳目了。想到这里,他开始悲伤起来。他觉得现实如此不堪,与王丽娅的冷战顿时又映现在他的脑海,于是,他抓住苏青荷的胳膊,几乎是脱口而出:“离婚吧!我们应该在一起!”
因为激动,他的眼眶竟然是湿的。
苏青荷措手不及,被這句话吓住了。她慌乱地挣脱出来,脸已绯红。“我们应该在一起”这句话,十五年前他就说过了,当时是她提出了分手。她记得他们是约在学校的操场边见的面,他的白衬衫掉了最下边一粒扣子,下摆被风吹得很开,她很想为他缝上那粒扣子,但她终于没有,默默地离开了。
现在,“我们应该在一起”这句话,似乎是她一直没能缝上的那粒扣子,牵着她的心。又能怎样呢?只能是无法面对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极快地说着,转身急匆匆地向来时的路走去。
程浩林慢慢蹲下身,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冲着那个急匆匆的背影大喊了一声:“我不甘心!你就甘心吗?”
十一
刚回到卫生院,董秀珠的电话就从盐城打来,说寄去的包裹应该到了,让苏青荷注意查收。董秀珠还说,前几天董带弟来盐城了,她带小亮看病,顺道去她家住了两日。“谢谢你,青荷。”董秀珠念叨着,“董家幸亏有你啊,阿弥陀佛!”
董玉成三年前查出胃癌时,董秀珠去九华山请僧人为父亲诵经祈福,后来就在祇园寺受了三皈依。在董秀珠看来,妹妹的认亲,一鸣的开窍,这一切都得益于某种力量的加持,于是,她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每日吃斋念佛,相信一切都会好转。
苏青荷的心,此刻却被一阵风刮乱了。她整个人都是轻飘的,心里有一只风筝,忽上忽下没有着落。红围巾映着白大褂,太艳丽以至于扎眼,她悄悄把它锁在了抽屉里。她把那一团红抚平按在抽屉里时,有一种做贼似的心慌。她想,仅此一次,这条围巾,她是不会再系了。
下班回家,包裹已经到了。董秀珠手织的两件毛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一件黄色毛衣,是给玲儿的;另一件,是一条黑色绒线裤,给炳南的。董秀珠很细心,怕炳南那条瘸腿不太好穿,将一只裤脚的针线收得高高的,穿起来就利落一些,不会堆在脚脖子上。
毛衣下面,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黄色绢绸,包着一个什么东西。苏青荷一层一层地打开,一张黑白相片让她的心狂跳了一下。长方形的相片边缘被裁剪成波浪形,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中间,向她微微笑着。那是她的生身父母。他们尚且年轻,脸庞温润饱满,额角有淡淡的光泽,似乎从未经历过苦难挫折。苏青荷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眼泪落下来,滴在相片上,她才醒悟过来,把相片拿进里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香炉旁边。
堂屋里,一片“嗒嗒嗒嗒”密匝匝的缝纫机声。苏炳南弓着背坐在缝纫机旁,两只手按着布,机头的银针快速地在布上勾连移动,一行细密的针脚就在布上画出了一条长线。多少年来,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布的世界里安身,渐渐封锁了与外界的情感。在他的主观世界里,一切都是不得不为之,是为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得不履行的责任和义务。
苏青荷默默地看着苏炳南的背影,轻轻关上了里屋的门。与程浩林见面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回放,她心里很乱,此刻她要看清自己的心,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桌子上的莲花托盏,像一团莹白的月光,使她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动。苏青荷痴痴地看着,她忽然想,世间万物,都是这样苦出来的吧,经历了无数的辛酸血泪,才有了这青白如玉的瓷盏。她闭上眼睛,想起炳南吞安眠药时她决定嫁给他的那个长夜,想起王芙蓉的刻薄与冷漠,每时每刻都是苦的,但在这苦里熬煮着、亲切着、悲欢着的,才是真实的日子,她的血肉都与这样的日子连在了一起,再也不可分割。
十二
一个星期后,董一鸣回来了。
莲花托盏已交给师傅全权处理,按师傅的经验,不出三五月,应该就能出手,至于价格,师傅心里有数,绝不会走低。
董一鸣仿佛变了一个人。自几年前从景德镇学徒归来后,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昂扬斗志。每天清晨睁开眼,他会在脑海中构想一遍董家窑的雏形,规划这一天要完成的计划,然后洗漱吃饭,套上轻便的夹克,有时去外地做调研考察,有时拉上童书琴,去那个废弃的砖窑厂转一转。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撞击着他,他常常为之激动难眠。
现在,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二轻局这边悬而未决的手续问题了。
董一鸣想直接去找老胡,但程浩林之前已经热情地包揽此事,反倒不好再越过他,怕拂了他的好意弄巧成拙。只好等程浩林的消息,等不及的时候就打电话,程浩林在电话中说,单位在筹备企业改制,先等等。
这一等,两个月过去了。
董一鸣信了程浩林的话,以为是筹备改制耽误了时间,只有苏青荷明白,程浩林是在有意拖延。她想,必要时,她会主动去找他,无论如何,最起码,不能让程浩林因爱生恨,从中作梗。
春天到了。四月,整个枫香镇成了姹紫嫣红的海洋,阳光慵懒而明媚,空气中涌动着植物的馥郁香气。卫生院前面一望无际的水田里,秧苗吸着水分,一群长腿白鹭在远处上下翩飞,偶尔传来一两声棕背伯劳和布谷鸟的叫声。
王芙蓉的日子是以玲儿为中心的,除了做好一日三餐,按时去幼儿园接送玲儿,她在这个春天,又养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崽。每天侍弄着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弯腰张臂像只大猩猩一样把它们赶进赶出,她心里很舒坦。苏青荷发现,婆婆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因笑容堆挤在一起,像一朵绽开的黄雏菊,阳光下居然十分生动。
直到有一天,苏青荷看见了在里屋端坐的王芙蓉。
里屋的門虚掩着,苏青荷推开门,王芙蓉安静地坐在香炉前,慢声细语地对着相片说话,呢喃之声仿佛吟哦。她身子向前微倾,背有些驼,仿佛将无尽心事正源源不断地倾倒给相片上的两个人听。苏青荷轻轻带上门,眼眶湿润,心潮翻滚,生她和养她的亲人,正在以这种方式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和交流,她内心忽然无比轻快,一切过往转头空,又有什么不能放下不能原谅呢?
四月将尽的时候,程浩林的电话终于又打了过来。这一次,他约苏青荷在县城见面。
县城僻角处新开了一家上岛咖啡,门前两株法国梧桐绿叶婆娑,撑出了一片浓荫。苏青荷走进去,程浩林在包厢门口迎接她。和上次相比,脱去冬装的程浩林看上去清瘦了一些,倒也更显精神。服务员进来,他点了咖啡和水果拼盘,关上门,就是二人世界。
坐下来,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苏青荷开门见山地问:“窑厂的事,究竟怎么回事啊?”来的路上,她就叮嘱过自己,不必为杂念纠结。所以她脸上淡然笃定的微笑,让程浩林有一种隐隐的失落。
“这段时间……”
“别说你忙。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苏青荷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也不是……”程浩林低下头,斟酌着措辞。他突然颓丧地意识到,苏青荷内心某些只可意会的情感发生的微妙转变,已经让他失去了主动权。他搅拌着咖啡,端起来,慢慢地啜饮。那天在枫香镇,他一直坐到天快黑了才回家。他审视自己,一个中年男人,感情这东西差不多已是阳光下的露水,一念过后基本就消失了,为何他要念念不忘执着于此?他觉得自己荒唐,可是又不甘心。于是他用拖延来实施自己的报复。他没能撑到最后,很多失眠的夜里他仍然想她,不见一面,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过不好这个春天。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我们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影响到一鸣的窑厂。”苏青荷仍然在轻声慢语地说。
“在我心里没有过去!”苏青荷越是坦然,程浩林的郁愤越是强烈,“那个瘸子,他也算个人?他配得上你吗?”
咖啡杯微微抖动了一下,苏青荷慢慢放下杯子,起身时,脸上已蒙上一层秋霜:“窑厂的事,不劳你费心了。谢谢你的款待。”
咖啡店外,阳光绚烂,春光醉人。苏青荷压抑着内心的千军万马,仿佛听到了心底的一声长叹:真的没有牵扯了,再也不会有了。她缓缓走进车水马龙的街道,身后梧桐树的浓荫,锁着一个深深的庭院。
十三
第二天中午,董一鸣欣喜地告诉苏青荷,胡科长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下午过去。“姐,真是幸亏程浩林,没有他帮忙,哪儿有这么顺利。”董一鸣说。苏青荷“哦”了一声,想到程浩林终于肯放手,这是他给她的最后答复,不知为何心里疼了一下。
入秋的时候,董家瓷窑厂终于顺利开工了。
按照董一鸣的构想,新建的董家窑分前店后厂加遗址陈列三部分。前店自然是瓷器店,包括产品展览区;后厂是建在一个大厂房内的坯房、施釉房、彩绘房和窑房;不远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废弃龙窑,这是董家祖上留下的古窑遗址,董一鸣联系了文物所,会将它清理出来,作为遗址砌栏保护。
这是一个忙碌的秋季。工地上每天都有十几号人拆拆建建,每天都有新的进度呈现。苏青荷去县城,总要徒步去看一看。已完工的店房内,进门右侧砌出古铜色的一方画壁,触目所及是阳刻的“董家窑”三个篆体字,接下来是竖排的小楷,是董家窑的历史渊源以及县志上的那几句文言。顺延下去,沿墙壁高低错落用小青砖砌出博古格架,旁边嵌有小巧的射灯。
夜里,就有了梦。梦是碎片式的,有时是烟雾弥漫的土窑,有时是深邃浩瀚的星空。玉盘一样的明月忽然变成一只莲花托盏,天地间独此一轮,寂静威仪,充满欢喜。
董玉成的忌日快到了,董秀珠早已约好弟弟妹妹一起给父亲上坟。前三日正逢霜降,苏青荷赶在这一日,独自去了董玉成的墓地。
墓地在城郊山南,与董家窑隔一条山冲比邻相望。这是一块合葬墓,墓碑还新着,刻着董玉成和妻子孙玉莲的大名,下端,是董家子孙辈的名字。苏青荷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眼睛湿润了。
她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泪水流满了脸颊。墓旁新长的野草和斑茅已有枯黄的秋色,透过杂草的叶尖,能隐隐约约看到对面山坳里新建的窑房。苏青荷相信,董玉成也一定看到了。
晚上,王芙蓉把那只木盒捧出来交给苏青荷的时候,苏青荷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释然了。
“明天带去吧,做个镇窑之宝。”王芙蓉说。明天是董家窑正式开窑的日子。
苏青荷犹豫着,不置可否。王芙蓉又说:“这不也是你的意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抓住苏青荷的手,將托盏按在她的手中:“这个托盏,算是我替你亲妈保管了几十年,它从来就不是苏家的东西,现在还给董家,我心里踏实。”
莲花托盏静静地立在桌子上,青白如玉,温润玲珑,莲花形的托盘舒展开,承托着线条柔和的茶盏,盏腹上的仰莲纹精巧柔美。它们是如此和谐,像镀了一层月光的清辉。
“这命啊,还真是说不准。想想老董家,哪知道最后,还是你帮了大忙,撑起这个家了。”此刻的王芙蓉,似乎看透了人生,越来越像个哲学家。
苏青荷轻轻摩挲着莲花托盏说:“我也不全是为了董家。还为的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王芙蓉的笑容意味深长,她轻轻点着头:“我知道的,我知道……”
苏青荷的脑海里,仿佛飘来一支月光里的曲子,轻轻吟唱着,神秘又遥远。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张诗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文学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安徽文学》《边疆文学》《福建文学》《雨花》《西湖》等刊,出版著作多部,获奖若干。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诗群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