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目翠微,浑浊的江水沐着初夏的阳光,在宽阔的河床里回涌、奔逐、滔滔东去。
这里是长江的下游。离江边咫尺之地,坐落着一个小山的古老街市东门镇。镇子东头,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小炼油厂。设备简陋得似乎有点寒碜,连一间象样的厂房都没有。但是,浓烈的沥青味儿和柴油味儿,都在空气中弥漫着,炉火的呼噜声,卡车的发动声和工人断断续续的吆喝声,都显示了一种开创新局面的火红的气势。我,来到这里。
“来干嘛?”
“找人。”
“找谁?”
“吴长怀。”
“哟,他病了,在家里躺着啦!”
工人的话,使得我的心里倏地打了个格愣,不免有点怅然。憋不住话的工人,争先恐后地跟我闲聊起来了。
“要说吴师傅,他可是豁出命干的,不光咱厂里这样说,你还可以到镇上去打听打听,谁个不夸?!”
“你瞧,汽车、炉子、油库……,炼油厂的这家业,是他耗尽心血,带着大伙儿置起来的,不管你信不信,没有他啊,情况硬是会两样呢!”
“牛皮不是吹的,四化不是捏的,要干!长怀就知道这。他总是两个班三个班地接着干,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蹲在炉子旁,是头犟牛,劝也劝不住,这不,终于累倒了。”
“他病得怎样?住哪?”我焦急地问道。寻了个地址,便向吴长怀的家走去。见了吴长怀和他的老伴,方才弄明白,病是怎么回事——
牙疼,老毛病了,这回似乎特别厉害,连续两天,只能喝点流食,牙床只要稍稍一动,就会冒出满额头的汗。“五一”这天,他半躺在床上,翻看着炼油方面的技术书籍,可面部神经却一阵阵地抽搐着,服了止痛片,毫无作用,书上的字,渐渐模糊了。但,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到炼油厂去了。
街上“乒里哐啷”,一早就闹腾开了。人声、鞭炮声、锣鼓声、广播喇叭声……响成一片,吴长怀再也躺不住了,炼油厂初创,安全设施还没有完全跟上,万一出了事故……
吴长怀不敢往下想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老伴好说歹说不顶用,只好由他去。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门镇人,熟人忒多。大家见他那副憔悴、痛楚的样子,莫不劝他回家歇着,他浮出一丝笑意:“在家憋得慌……”刚说了半句,牙疼得他眉心拧了个结。吴长怀用手捂着左边的脸颊,来到炼油厂。突然,他感到头发晕,心里窒息得难受,他硬撑着向炉旁一步步挪去。不料,“咕咚”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在场的人纷纷围了上来,只见他脸色煞白,鬓角都叫冷汗濡湿了,呼吸急促、微弱。
惊恐的人们,赶忙把他抬到高坡的风口,几分钟后,他苏醒过来了。他被送到附近的浦镇机车车辆厂医院。吴长怀的生命处于垂危之中,炼油厂和镇政府,接连不断地派人到医院,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采取了急救措施,终于把他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我,这已是第三次重新获得生命了。”吴长怀扑闪着诚恳的眼色对我说,“一九五三年,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我得了急病,人已休克,是管教把我送到外面的大医院,经抢救才活了下来。”
“还有一次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可是最重要的一次,……”吴长怀的声音哽噎了,浑浊的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二
全国刚刚解放,吴长怀因犯伪造钞票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死刑,这是一个令人惊然、恐惧的字眼,吴长怀在听到宣判时的最初一刹那,象触到了一股强大的电流,顿时觉得全身麻木、僵直。朦胧之中,他又听到“缓期二年执行”的声音,这声音又仿佛是一根韧带,把他从死路往生路上拉,他感到遥远的地方有一线亮光,他慢慢峥开刚刚合上的眼睛,从极度惊恐中挣脱出来,这亮光是这般吸引人啊!希望委实渺茫,但希望到底还是有的。缓期二年,二年,是何等珍贵!
吴长怀拖着沉重的铁镣,怀着比铁镣还沉重的心情来到南京老虎桥监狱。逝去的岁月象噩梦一样在脑际萦回: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年代,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百万雄师正所向披靡:一部,正沿着京杭国道向杭州挺进!另一部,已水泄不通地将大上海紧紧地包围了。沸腾的生活在召唤着他,然而,他却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一天,东门镇上的张克苏找到浦镇,神色沮丧地说:“长怀,近来我手头拮据,想借几个钱,做小本生意糊口。”
乡里乡亲,人面人情拉不下脸,他解囊相助。
隔了半个月,吴长怀到城里去找张克苏。他越过一块菜地,从一处倒塌的竹篱笆走进去,眼前出现了一栋几乎是密封的小木屋。门一叫开,啊!桌上放着一架石印机,还有一摞一摞刚刚印好的华东币。
“造钞票?!”吴长怀失声叫道,心中惊惧参半,脚步迟疑,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一只脚却留在门外。
“进来,快进来!”张克苏贼眉贼眼眨巴着,一把将吴长怀拽进小屋,轻巧地将门掩上,落了栓。
“听说吗,八月中秋,老蒋要回南京吃月饼。你没见市面上乱哄哄的,谁也管不了谁,千载难逢的良机呀!”张克苏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诡秘地一笑,将一迭簇新的钞票,塞进了吴长怀的口袋里。吴长怀的心中虽不免惴惴然,但却经受不住钱的诱惑。钱可是主宰一切的呀!别瞧今天还是穷小子,摇身一变,可就成了大富翁哩!他的视线又移向石印机,随着摇柄的转动一张一张钞票神奇般地飞了出来,他象微醉似的飘飘然,他上了贼船,成为这个伪造钞票的反革命集团的重要成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大张旗鼓地整顿社会秩序,强有力地打击着旧制度的残渣余孽。张克苏反革命集团被破获了,张克苏在芜湖就擒。南京的报纸上刊登了通缉令,追捕潜逃犯吴长怀。
吴长怀吓得魂不附体,逃到上海,逃到杭州,逃到金华!在金华,他改名换姓,隐匿了下来。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九五一年九月,他终于落入了人民的法网!
南京老虎桥监狱里,政府为囚犯们提供了可以说是完善的改造条件。吴长怀被分在设备齐全的印刷车间,劳改干部带着他们一道干活、排字、铸字、制版、装订……凡是印刷行当的活儿,他样样学、样样干,一些基本的生产流程和工艺操作,也全掌握了。同时,在制版技术上,他还搞了技术革新。三年内,他已达到一个熟练工人的水平。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加班加点,多次带病作业,向其他囚犯传授自己的技艺,他以实际行动,在缩短自己跟“希望之光”的距离。
法律是公正无私的。吴长怀在狱中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但却是诚心实意在接受改造。无情的法律对他显示了有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初春的一天,他被改判为有期徒刑二十年。呵,那遥远的地平线上的“希望之光”多么令人眩目呵,吴长怀凝望着这道亮光,迎着它,向前走去……
三
吴长怀在老虎桥监狱蹲了五年,之后,他又被转到溧阳竹箦、苏州白塔寺等地的劳改农场。一九五六年暮春,他跟一批犯人,搭乘一列闷罐子车,往北方开去。
结束了三天三夜的行程,从车厢的缝隙向外一看,视野之内,是漫无边际的莽莽雪原,他们来到了北大荒。
爬上卡车,囚犯们向北大荒腹地前进。昏黄的太阳象面铜镜悬在灰蒙蒙的天上,肆虐的北风呼号着、狂风卷起大雪漫天飞旋。吴长怀虽穿戴着厚厚的棉衣棉帽,仍浑身上下还冻得冰冷冰冷。他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一片银白的世界。
“充军”、“发配”,这些不祥的字眼,在吴长怀的脑子里盘旋。家乡、妻儿是那样的遥远,仿佛是在另一个星球上。看样子,再也回不去了,他只有在这里了此一生……吴长怀的心在剧烈地抽搐着,忽又不断地收缩,愈缩愈紧,似乎即刻就要爆炸,那曾经在眼前出现过的“希望之光”,瞬间,又黯淡下去了。
农场为这批犯人的到来,特地开了个欢迎会,老场长在会上还说了话,口气亲切,实在。你听:“……今天,我代表农场,欢迎大家来建设祖国的北大荒。别看眼下这儿任啥没有,这只是暂时的。咱脚下的土地,一捏一股油,不信,散会后大家可以试试。咱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把这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当然,农场目前的条件是差,甚至可以说很差。可是,条件是人创造的嘛!咱们很快会有机械的,播种机、锄草机、康拜因,这个机那个机,咱们都会有的,总之,要实行机械化生产。农场兴旺了,这里面也有你们出的力,流的汗,政府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这些话,又象一股股暖流,涌到吴长怀冰凉的心里。犯人们还演出了精彩的文艺节目,笛子、二胡、京剧清唱、男中音独唱……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远离城市的荒原上,另有一番天地,这里也跃动着生活的欢乐。噢,懂了,把他们这些人送到这里来,不是惩罚,而是作为建设北大荒的一支力量,从这里,他看到了中国共产党改造人改造社会的宏伟气魄。想着想着,吴长怀不由得眼眶湿润了,胸口象是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在滚动……
垦荒、播种、收割……他体验到一种淳朴的劳动乐趣。劳动之余,他还经常被管教干部喊去写标语、画墙报报头、布置会场。不久,他也被吸引参加了文娱演出活动,并且,学会了演唱旦角戏,施脂粉,贴花黄,戴头套,水袖一甩,婀娜多姿,捏着尖细的嗓门,西皮、二黄、原板、倒板,样样都还拿得起,一上台,连续转悠它两、三个钟头并不吃累。他的“反串”,经常赢得一阵阵掌声,而所有这些,只有在中国的劳改农场才能出现啊!吴长怀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了,他亲眼看到一个又一个刑满的犯人离场回家了,也有的出于自愿,成了留场人员,他焉能不相信政府的政策?!“希望之光”在他的眼睛里不再是那么遥远的了,发出了诱人的色彩。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我们整个国家都是蒸蒸日上,在劳改农场这个小天地里,新鲜事也相继出现:犯人不再叫犯人,而叫“生产队员”;犯人允许带家属;(住在农场外面)犯人中间成立了自我管理的“积极分子委员会”(简称“积委会”)。吴长怀就曾担任了一个劳改中队的“积委会”主任。
在他的记忆深处,永远铭刻着总场召开的一次“积委会”主任会议。就是在这次会上,总场负责人宣布了对犯人进一步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三项决定:一、施行五元、三元、两元伍角的等级假定工资制;二、允许犯人吸烟;三、允许犯人蓄发。
这对犯人来说,不啻是个“福音”。散会后,吴长怀回到中队作了传达,顿时,象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普遍增强了改造的自觉性和急迫性。比方说,收割时,一晌十亩,过去得两人干一天,这一来,都是一人一天干两晌,工效骤然提高了四倍。立功受奖者争相涌现。政策发挥了威力!
吴长怀干得更起劲了,按规定“积委会”主任,可以脱产,但他从不缺勤。上面决定他管生产,大忙的日子里,每天,他总是干到深夜十一、二点,翌日清晨,薄雾中,就又听到他从远处的大田里,传来的“”的哨音。
“北大荒——北大仓”,这是何等壮丽、祟高的事业啊!吴长怀把自己的命运和农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不错,他是一名囚犯,但是,囚犯心中也有自己的憧憬啊!
然而,生活的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三年困难时期,犯人中间思想急剧地波动着,饿死、逃跑、自杀的事时有发生。吴长怀由于浮肿也渐渐支撑不住了。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袭击着他,折磨着他。
一天晚上,夜色朦胧,连遍地的冰雪都涂上了一片晦暗,吴长怀等同房间的人都熟睡之后,光着脊梁,只穿一件裤衩,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向深渊似的黑暗走去。突然,一道炽亮的手电光凝聚在他惊恐万状的脸上。
“吴长怀,你想干什么?!”是老场长严峻的声音。
“我……我小………小便,我……”
“你不想活了,要冻死自己!”老场长从吴长怀的精神中明白了一切,他走过去,先把自己的皮大氅披在吴长怀的身上,“回去,快!”
吴长怀怔在那儿,风雪严寒似乎全都忘了,眼泪一个劲地向外直窜。
“回去!”老场长吼叫着,象一头发怒的猛狮。
吴长怀震惊了,倏地掉转身子,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同宿舍的犯人都醒了,一个个惊诧莫名。而全身落满雪花的老场长,却什么也没有盘问,他盘腿坐在炕头上,给犯人们讲农场为改善伙食、减轻劳动强度准备采取的措施……,他说:“咬紧牙关熬过去,日子就好了。咱一心想着北大仓,一定要建成北大仓。要相信政府是有回天之力的,大家的目光要放远一些,看到没有,光明就在前面咧!”
老场长话音不高,但句句象重锤一样敲在吴长怀的心上。他不由得觑了一眼,这才大吃一惊,场长昔日那宽厚的紫红色脸膛,如今变得憔悴、枯黄,颧骨高高地突出,象两只圆球。早就听说他是“三八式”的干部,战争年代,身上留下好几处弹片,至今未取出,他还不是跟大家一样熬着过吗?!想到这里,吴长怀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变热变暖了。
农场设立了“复壮队”,把不能干活的病弱犯人养起来,等身体复员再回队参加劳动。场部通知吴长怀进“复壮队”,但他却把这个名额让给了别人,自己继续吞咽着麦麸皮。很快,农场就给调拨了大米、高粱、白面,于是,大田里、沟渠旁、草甸子上,一个个健壮的身影又重新活跃起来了。
岁月流逝,许多事在吴长怀的思想中泯灭了。唯有一件事刻骨铭心,这就是老场长的死。
一九六八年的八、九月份,他们白天黑夜地在大田里忙着秋收秋种。往年,每逢这个时候,老场长总要来到他们中间,扬场、扶犁、运输……什么都干。但这次,却一连半个月不见老场长的面,吴长怀和别的犯人一样,疑虑丛生:生病?出差?去总场开会?……猜不透啊猜不透。
一天歇晌时,吴长怀正站在田垅上,向一处荒草甸子眺望,忽然一个犯人靠近他,悄声说:“听说老场长自杀了。”
“真的?”他惊得浑身打哆嗦。
“差不离。”
凭自己在劳动农场多年的体验,吴长怀知道犯人们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他们有着各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渠道。吴长怀见那人脸色黯然,他相信了。蓦地,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接着,“咕咚”一声,象一堵墙似地摔倒在田垅上了。等他醒过来,一幕幕往事浮现在他的脑际:
在那风雪之夜,当他作出轻生的决定,是老场长的一件大氅,一席话语,挽救了他;
在妻子来农场探望之际,是老场长派人套胶轮大车,到数十里之外的小站去接,又是老场长把他立功的奖状,亲手交到他妻子手中;
在他“反串”扮演阿庆嫂,惶急中忘了台词,险些被扣上“破坏样板戏”的罪名时,是老场长实事求是地处理了这件事,承担了领导责任;
……这样的事,一时是说不完的:而且,老场长不仅仅是对他吴长怀一个人啊!
这样的好人竟然死了,是“自杀”?不,不可能(直到十年之后,他才弄清,老场长是被农场的造反派斗死的,这是真正的悲剧)!
天上,阴云四合,淅沥的细雨飘洒下来了,噩耗使吴长怀不能自持。他傍着一条小河往回走着,啊,它不是正好流经老场长的宿舍吗?吴长怀灵机一动,用颤抖的手,摘了几朵残存的野花,象是随意地掷进水中,让潺潺的流水,带去他的感激,他的哀思吧!
老场长确实死了,可是,在吴长怀的心中,他却一直活着,仍走在他的前面,召唤着他,给他指路……
吴长怀终于刑满了,他被调到黑龙江的一个矿山机械厂。
“希望之光”距他愈来愈近了,吴长怀的心中象有一只小鹿在蹦跶,漫长的刑期终于熬过去了,再过一段日子,自己就可以回到妻儿身边啦!
四
一九七九年七月,吴长怀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东门镇。
故乡的人们,以各种不同的眼神,夹杂着叽叽喳喳的议论。这个“死缓犯”的到来,一时间,成了镇上头号新闻!
他自己呢?心中更是说不出啥滋味。愧疚、欢欣、难过、激动……象是都有那么一点。最初三天,吴长怀家的那扇门一直紧关着,一失足成千古恨,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呢?
但他转而一想“五十五、下山虎”,自己还不到五十五,差三岁哩!身体挺结实的,长期服刑期间,又学会了不少技术。是的,这些年故乡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可是,比起近二年自己到过的一些城镇,毕竟还是显得落后啊!他怀着一种赎罪的心理,低声自语:“故乡啊,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唉,自己半辈子是在大牢里度过的,镇上敢用我吗?何况,目前待业青年上百个,怎么着也摊不上自己。吴长怀千思万虑,与亲人团聚的欢愉之情很快就消失了,新的苦恼在折磨着他。
但是,出乎意料的事偏又发生了!
不出一周,镇上安排他去造纸厂工作,下通知的人跟他谈话说:“人民是不会丢弃你的!”他的胸中霎时涌过一道热浪。
接着,镇上又给了他二级工的待遇。纸厂下马了,镇上又让他去筹办小炼油厂。巨大的信任,使吴长怀感激得不能自已。可是,建厂的资金、设备呢?原料呢?人呢?……他心中泛起一串问号,不敢贸然答应。
“白手起家,学大城市的办法,搞补偿贸易。”这就是回答,并且,镇上很快派他去江南某县一家炼油厂参观。
吴长怀上路了。他并不知道,围绕他的使用,镇上是有过激烈的争论的。奔波数百里,他来到一家小炼油厂,在对方热情支持下,里里外外详细考察了一遍,设备不论巨细,都画了图纸。第三天,就匆匆赶回了东门镇。
……油池砌好了,炉子支起来了,油槽也挖成了,工人,只是就地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一九八○年四月,工厂正式投产了。
装进八吨原油,多少带有一点神圣光晕的火点着了,烧啊烧,好,第一炉清冽冽的柴油炼出来了,第二炉又成功了。正当他们欢欣鼓舞的时候,不料,第三炉,事故突然发生了。
起因是油渣增厚,热度传导不过来,炉底被烧穿,油,淌到了炉膛里面,在油喷嘴八百毫米处倏地着火。火势,旋风般地往上窜,疯狂的火舌呼啸着、奔涌着,有两、三米高。瞬间,浓烟滚滚,把排油阀完全遮住了。炉后虽有四寸管的阀门可以用来放油,放油渣,可是耐火砖这时已有上千度的高温,人靠近不得,情势十分危急!
临场指挥的老李站在最前面,让人用湿土堵炉口,试图降温;紧接着,炉门也堵上了。谁料这样一来,火两头不透气,闷在炉膛里,“崩、崩、崩”接连着猛放火炮,把后墙冲开,只见石棉瓦一片片被打得飞出几十米之外,五十毫升和二百毫升的两架泡沫灭火机,一个劲地向上喷,硬是不起作用。烟雾翻腾,一片迷蒙,设备即将毁于一旦,一、二十名工人的生命处在严重威胁之中。
“撤!”老李大喊一声。人们大都撤到山坡的一处安全地带。现场只剩下老李,吴长怀和另外两个工人。吴长怀的思绪,此刻象炉前的火舌一样翻卷……
冲上去吗?那极有可能被硫化氢毒气熏死,或被大火吞灭。不冲上去,眼看这近二十万元的设备霎时间就要化为灰烬。共产党一次又一次给了我生命,改造、教育了我三十年,这个时候,我还顾惜什么?身穿湿衣的吴长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贴近的炉口,在他身后,老李用另一架两百毫升的灭火机掩护他。火势,有增无减,夹着呼啦啦的嘶叫声,象是在抵抗、反扑!
烟,黑烟、白烟、黄烟,交错翻腾,吴长怀的眼睛刚刚睁开,一秒钟不到,即被熏得合了起来,里面如同刀割一般疼痛难忍。石棉瓦、耐火砖,照旧“噼里叭啦”地反弹出来,砸在他的肩上、背上和腿上。
吴长怀艰难地在火中,烟里摸索着,搏斗着,终于,他摸到排油阀了。可是,他那里知道,阀门早已烧红了,手一靠上去,“嗤啦”一声,一层皮被揭掉了,钻心地疼。但,吴长怀哪管这些,他咬紧牙,狠命地旋动排油阀的龙头。
阀门打开了,“呼啦”一声,象人吐出了一口闷气,400度高温的柴油流了出来,顺着油槽奔向储油罐。
火势减弱了,浓烟消散了,老李飞步上前,把踉踉跄跄猝然摔倒在地的吴长怀背了下来。
“工厂得救啦,工厂得救啦!”
这时,一直站在山坡上焦灼等待、惊恐异常的人们,发狂般地呼喊着。是的,全套设备——油箱、油库、油罐、冷却箱,炉子、简陋的厂房……全都得救啦!停在一侧的三辆大卡车也未殃及。就这样,近二十万元的厂房设备完好地保存下来了,这仅仅是半个钟头之内发生的事啊!事后,修补一下炉底,才花了一百七十元。
一九八○年八月的一天,突然油炉的管道被堵塞了,油炉的气压急剧上升,厂房内弥漫着浓重的琉化氢毒气,正在操作的一位工人被熏得休克。吴长怀闻讯赶到,不顾劝阻三次冲进储油房,头疼、气喘、恶心、窒息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坚持着,一步也不退却。故障排除了,他却昏倒了,眼膜受到严重腐蚀,虽然及时送往医院抢救,但,至今却留下了残疾……
挫折和教训,增长了人们的才智,吴长怀和工人们一道反复研究,采取炼一炉油清一次渣的办法,不只消灭了事故,而且,四倍、五倍地延长了炉子的寿命,提高了炼油生产的经济效益。
一个曾被判为死刑缓期二年的人,真正完成了一件英雄行为。值得奇怪吗?不,因为这件事是发生在社会主义中国啊!
“那样的时刻,你究竟想些什么呢?”我在结束对他的第三次采访前问道。
他不经意地笑了,说:“其实也很简单,我是死过几次的人了,是共产党让我活到今天。要建设工厂,搞四化,还能不付出代价?死了,也值得。”
病中的吴长怀脸色苍白,却很健谈,我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我这个人身体一向不错。这次,不知怎么的,忽然查出心脏病来,也不太重,我有数。这种病只要自己加以注意就行。”他的牙又疼起来了,轻轻地用手摩挲着脸颊,我劝他休息,他摆了摆手,说:“我也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党把我当人待,干部群众喊我同志,如今,又让我负责厂里的生产,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为四化出力。至少,再干它七、八年没有问题。”
在吴长怀过于简朴的家里,他边说边捧出一摞书让我看,这里面有《石油产品试验方法》、《石油炼制工艺方法手册》、《炼油设计》、《实用五金手册》……这些书,有的是从南京、上海、北京等地购买的,有的却是去信玉门油田要来的。
当我告诉吴长怀,他的事迹在人们中间引起了强烈反响时,他变得严肃了,说:“我只不过用自己的行动,来补偿过去的罪过。我本来是一棵应当芟除的莠草,可是,莠草也有它的歌嘿!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公众的事啊。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余生献给生我养我的故乡!”
吴长怀从历史的回顾,进入了对未来的遐想,我蓦然发觉,他的脸变得容光焕发了。
分类:报告文学 作者:庞瑞垠 期刊:《啄木鸟》198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