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绿色的北京吉普,从南昌市青云谱区公安分局开出,跃上柏油马路,如飞箭离弦,疾驶着。
满天星斗在晴空闪烁,井冈山大道上两排阔叶杨和梧桐树,低垂着墨绿色的叶子。
洪都机械厂生活区,绿荫婆娑,车子在一幢楼前缓缓地停稳了。两个公安战士扯平洁白的上衣,拉拉缀着鲜红国徽的警帽,检查一下武装带,相互看了一眼,挺起胸脯,迅疾地走上前去,打开了一家虚掩着的房门。
淡淡的灯光下,一个悠然自得的年辆人,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瞧着电视。
这时,武装公安人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徐建华!”他一怔,站了起来。
“你被拘留了!”
公安人员拿出雪亮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徐建华瞪起两个血红的眼睛,咬紧牙根,尖声叫道:“你们胆敢……凭什么!”
“走!”公安人员推他出门。
“等一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里间奔了出来,尖声责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妈!他们……”徐建华故意怪声怪腔地叫着,“给我拿把刀来!”
“徐建华!放老实点!”公安人员低沉有力的声音,使他心里“格登”一下。
“我这儿子怎么啦?”她又问道:“你们等等,等他爸回来……”
“这是拘留证,他犯了罪,现在需要对他进行拘留审查。”公安人员严肃地说,“没有必要等谁,我们抓的是他!”说毕,把他推上了车。
“建华!我的孩子……”她想哭、想叫、想喊,可是又不敢大声地撒泼。
二
二十岁才出头的徐建华已是“二进宫”了。他那虚荣空漠的心灵里,滋生着芜杂的荆榛。徐建华经常带着一帮弟兄在南昌的大街小巷乱窜。一次,路边停着一辆小车,他见四下无人,几步上去,打开车门,把车盗走了。
“嘿,建华可真帅,有两下子!当我们的头没说了!”他的小兄弟捧他,抬他,他当上了这伙流氓、小偷、淫棍的头子了。因此他被判了一年徒刑、缓刑一年。
但就在服刑期间,他又盗了一辆汽车!
青云谱区公安分局里,有徐建华的档案和照片。从小依靠牛奶、蜂蜜、鸡汁和柑桔长大的徐建华,嫩白皮肤、身材颀长、眉清目秀,可是当他翻了脸、红了眼、铁了心、扭歪了脸上的肌肉时,立即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他带了两个劳教人员窜进了离开南昌三百来里的麻山公社的圩场上,东瞅瞅、西望望,在别人在浏览上市的各类农副产品的时候,窥测别人鼓鼓的钱包。扒窃成了,就上酒楼,大喝大嚼。这回他一天就作了七次案,当罪恶的手第八次伸进别人的口袋时,被失主发现了。徐建华一拳打去:“你诬赖好人!”三个家伙象豺狼扑向山羊,一起扑向失主。赶圩的群众包围了这三个歹徒。萍乡市公安人员迅速把这三个人拘捕了起来。
“我是从南昌来这儿玩的,是人家扒我钱,我才动手的。”徐建华先是撒谎,继而耍赖,“我是洪都机械厂的工人。你打电话找我爸爸,厂里都认得他!放我走!”那种骄横之态、咄咄逼人,有恃无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你父母就不管教你吗?”
“我犯的什么法?笑话!”他故意耸耸肩,摊开双手,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你没有犯法?把失主门牙打掉四个,现在人家还住在医院,你们还不知罪!岂有此理!”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徐建华眼珠子一转,“是我两个同伴失手打了,跟我无关,你们见我打了人吗?!”
“我提醒你,你那俩同伴是刚刚从劳教场里出来重新犯罪的角色!”
“我可不知道那么多,他们以前是我的同学。”徐建华狡辩地说。
洪都机械厂的保卫处来了人,把他领回去了。回厂以后,安然无事,也悄没声息,好象麻山公社圩场上压根儿没发生什么事似的。
夜场电影散了场。人们从几个出口处争相拥了出来。驻洪都机械厂消防连的一名班长发觉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他一瞄,原来是徐建华。班长虎起了脸说:“你要注意!我警告你,再扒,抓起你来!”
“嘿嘿,抓起我来?”徐建华冷笑一声,“当个丘八有什么了不起!你敢抓我,我就叫我爸先把你抓起来!”说完,一声口哨,纠集了十几个小兄弟,拦住消防车,逼着消防车上的八名战士下来,然后他们熄灭了车灯,毒打这位班长,打得他头破血流,徐建华还不甘心,拿起石头砸破他的右眼角。
就在前几天,炎热的骄阳下的青云谱游泳池里,清清的池水里,男女青年一个个象游鱼似的活跃。有个身材丰满窈窕的姑娘,突然觉得身子在向下沉。她正用力挣扎向上浮起时,发觉有人当众在调戏她。她怒冲冲地用力蹬脚拍水,双手乱挥,头抬出水面大声呼叫。坐在池边救护梯上的救生员见状,一个鱼跃潜入水中,游到姑娘身旁,帮她解了围,领她到池边的梯旁。救生员刚刚登上池阶,一伙人围了过来,劈头盖脑地恶揍他,领头的就是徐建华。
一封封控告信,投向公安分局。
“啪!”刘儒彬局长一掌击在办公桌面上,“青云谱地区、洪都生活区有了徐建华一伙流氓,闹得人民不能安生,再也不能容忍了!不绳之以法,我们怎么对得起这儿的人民群众!”
一九八一年夏天,北京吉普押着这个罪犯进了看守所。
然而,一场新的斗争却在另一个场合拉开了序幕。
三
门外传来汽车急刹车发出的尖厉的噪音。刘儒彬放下正在看的文件,站了起来。他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中等个子,微胖的身材,双目炯炯有神。走廊上过来两个人,一个年轻人趋步上前,满面堆笑说:“刘局长!”
刘儒彬不由一怔。
年轻人闪过一边,指着身后的人说:“这是我们厂里的副总代表。”
唔,徐建华的父亲亲自出马了。这位副总代表五十六七岁了,彬彬有礼的举止中流露出颇为矜持的风度,不过微笑之中不免有着一点尴尬的神色。寒暄了一阵之后,他开口问道:“建华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过错?如果是过错,我们公安局可以不用过问,有单位教育、有家长劝导就可以了。不,他是犯了罪!刘儒彬把现已掌握到的徐建华的罪行说了一遍。
“啊呀呀,你们掌握的这些事实是有出入的,有些事不是徐建华干的嘛!”
刘儒彬微笑着回答说:“我们调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那,那怎么可能呢?”副总代表不自觉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那,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徐建华还年轻,为了挽救他,我们准备报送上级,给他劳动教养的处理但由于他不是初犯,想建议劳教时间略长一些,三年左右。”刘儒彬严肃了起来,“同时处理与他有关的干了坏事的一伙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对别人,我无权过问;对徐建华,能不能暂不报上级,把事实再核实一下?”
“你认为哪些事实还需要核实?”
“比方,在萍乡,他的同伴打了人,他没有打人,也没有扒那么多的钱……跟消防班打架,消防班也是有责任的……”
刘儒彬紧紧盯着这位副总代表。当初你参加革命,本意不是为了使人民能够过上安定的幸福的生活吗?如今人民政权到了手,可是广大群众却被一伙在人民掌握政权时呱呱坠地的新生的流氓、地痞害得有苦难诉,夜晚不敢出门纳凉,青年男女害怕去街心公园谈心的地步……为什么你看不到这些,却两眼如豆,一味为儿子辩护,把渺小而可怜的亲子之情不惜放在人民的利益之上?
刘儒彬干脆无保留地把自已心里话倾吐出来。这位家长竟固执地说:“我准备写个书面申诉,请求公安局能够慎重对待……”
刘儒彬微笑着点点头,握着他伸过来的手:“你作为一个家长,有充分自由行使辩护权。我想告诉你的是,请你相信我们公安战线上的工作人员,不会去冤枉和加害一个好人,同时,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不管他是什么人……”
隔了不到一天,又来了一辆小车。徐建华的母亲匆匆走进副局长老彭的办公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彭局长,你们可要实事求是呵!我这孩子是他姥姥带大的,从小娇生惯养,脾气是有点乖呵……”
彭副局长回答说:“徐建华犯的罪可不轻,这说明你们平时对孩子的教育很不够呵……”
“说他犯罪,我们接受不了。他爸爸也说了,现在不能无限上纲了……”
“我们是根据徐建华的犯罪事实来定他的性的……我们还是念他年轻,给他一条出路……”
“这算什么出路?我们希望你们局领导能够认真考虑一下,希望你彭局长大力协助这一回,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
老彭挺一挺饱满的胸膛,略略提高一点声响,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原则。对任何一个罪犯,我们的处理决定是在党委领导下集体作出的,并且需要报经上级和有关部门审批。这是公安工作的原则,这样的原则你们应当是清楚的。”
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悻悻然地说:“我们希望在你们这一级就能把问题谈清解决,这不应该是困难的事;如果谈不拢,我们就只好找市局的领导了……”
“这是你们的自由,悉听尊便吧!”彭副局长转过身去,以气愤和痛惜的心情了结了这场不愉快的交谈。
仿佛走马灯一样,教导员徐涟清和另一位副局长也都接待了一个又一个说情者,说客们希望对徐建华能够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对青云谱区公安分局的申报,南昌市劳动教养委员会很快批转了下来:“同意劳动教养三年。”徐建华立即被押解到劳教农场,接受强制性的教育……
然而,徐建华的父母仍加倍地进行种种非法的活动。他们也确实有一定的能量,凭着老关系与新交往,凭着哀求中施展着手中的权势,终于使徐建华的劳动教养由三年缩为一年。
这,象一个谜似地缠绕在办理此案的公安人员的头脑中,他们大惑不解。在这样剑拔弩张的交锋中,难道法纪要向权势屈服?正义要向邪恶妥协?连古代执法者、明智的政治家都留下了这样的话:“使赏必及于有功,罪必加于有罪,则四海之内竦然而无心不服者矣。”而我们有些同志,特别是肩上负了一定责任的同志,为什么认识不到这一点呢?
四
愚昧、残忍、无耻,是徐建华一伙流氓犯罪分子共同的特征。他们大脑皮层里根本就没有半点法律的影子,支配他们行动的只是一种兽性的发作。他们纵欲无度、暴戾恣睢,自以为有着保护伞,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徐建华变得更加杀气腾腾,专门置了一把杀猪刀、一把三角刮刀和一根七节鞭,在外边酗酒闹事。
“妈,家里住不下,你给我弄间房吧!”徐建华缠住他妈要房子。
他家六口人有六、七间房,这在三代同堂的许多人家看来简直象在天堂上生活,可是徐母却很快满足了儿子的央求,凭了她的面子,在何坊路借了套房子给徐建华。徐建华带人去附近的334医院偷走三床被子,放进了何坊路的别墅。
“哥们,我们没去处了。”有人找到徐建华。
徐建华一看,原来是三个“患难”兄弟,问道:“怎么,到期了?”
来人瞧了瞧四下,摇摇头:“脚底擦油,溜出来的。”
“好,有种!跟我来。”徐建华带着这三名从劳改队里跑出来的罪犯,走进何坊路他营造的黑窝里。
徐建华的“把子兄弟”、劳改犯郑家骠看中了洪都某校一个女学生,徐建华淫笑着说:“没问题,包在兄弟我身上!”
他去邀这个女学生到何坊路去玩玩。女学生信以为真,走进黑窝,一把雪亮的杀猪刀顶在她的胸脯上。大白天,女学生被这伙流氓奸污了。
徐建华公开抢劫、诱人赌博、坐地分赃,持刀打群架,把人往死里杀伤……洪都机械厂生活区才安定了半年多点,又被闹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一九八三年的国际劳动节快到了。青云谱区公安分局办公室内灯火辉煌。刘儒彬、徐涟清正在周密布署一场战斗:“区人民检察院终于批准了我们的请求,立即逮捕徐建华!”
囚车开出分局大门,拖斗摩托车在旁引路,公安战士子弹上了膛。徐建华为首的一伙罪犯被铐上了手铐。
故伎立即重演。区公安分局预审科吴鑫如同志正在作准备审理此案,突然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盖了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兹介绍我室干部唐××(姑隐其名——作者)同志前来了解我室干部的小孩徐建华的事情,请接洽为谢。”
吴鑫如问道:“你想了解什么?”
“请介绍一下,徐建华究竟犯了什么罪?”
吴鑫如严肃地说:“正在审理之中,我无权回答。”
“啊唷,你这态度不行啊,怎么能这样呐!”
吴鑫如不客气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徐建华犯罪一案,你们是无权询问的,你们应当相信政府的处理。”
这位说客只得很尴尬地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又来了一位,年纪稍大点。吴鑫如单刀直入地说:“徐建华犯罪的问题正在处理过程中,你们都是革命干部,为了你们上级的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公安局打听、摸底,这样做,对吗?值得吗?”
来人脸涨得通红,点着头离开了。
青云谱区公安分局以正气、无畏和党性,铸就了一所铁门,顶住了权势的压力、说情的诱惑和罢官的威胁……
大大小小的说客又拥进了南昌市公安局。市公安局长房贵同志,在五十年代前期曾是洪都机械厂的保卫处长,上下左右有一批熟人。原来的洪都机械厂党委秘书来找他了,某个主管局的办公室主任来找他了,不少熟人来找他了,异曲同工、众口一词:“徐建华受了冤枉,处理时得充分考虑、慎重对待啊!”
房贵是个老公安了,有错必纠嘛!但是,是不是有错呢?他沉着地听取这些说客们陈述的理由。在办公室里他客气地接待了一批人,回到家,想不到仍有座上客等着,而且也是为徐建华来的。
第二天一早,房贵驱车来到青云谱区分局。他把卷宗打开,一边看犯罪事实材料,一边听取刘儒彬、徐涟清的汇报。看着看着,不禁怒火中烧,两条眉毛在眉心拧成个疙瘩,说:“这个坏蛋应该抓,抓得好!早该抓了!要从重从快地处理!”
房贵的老上司来找他了,这个他以前很尊敬的老上司居然也来当说客。房贵又气恼又愤恨。
“你们不用再往市里来跑了,明天我去洪都机械厂!”
洪都机械厂的礼堂里坐满了人。房贵上了讲台,介绍了徐建华一系列的犯罪事实,然后说:“这是个该判杀头的家伙,为什么还有人这么大胆地为他求情?安的什么心?是共产党员的话,党性还要不要?”
声震四座,说客们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群众暗暗叫好,几个人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满场掌声,人们眼里噙着泪花。
又是七月炎热的天气,庄严的青云谱区人民法院开庭审判徐建华。当法官一一核对完犯罪事实后,经过审讯,判处徐建华有期徒刑十年半。徐建华听后竟胆大包天地说:“你判我这么重,我几个月就跑走!”
法庭公判过后,一批说客们又拥进法院、检察院了。
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接受了徐建华的父母的申诉,经过调查,重新作出判决,确实是改判,可不是减免,而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改判死刑,立即执行”!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批准:“这样的家伙,有几个该杀几个!”
九月七日,南昌依然热得象个火炉。大街上人头攒动。望着囚车驶过,看着“南霸天”、“北霸天”被绑赴刑场,人们禁不住拍手叫好,四处响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
青云谱区的井冈山大道上,洪都机械厂生活区的水泥路面上,洒水车走过之后,人们纷纷搁起竹榻,搬出竹床,铺好凉席,横卧其间,与家人谈笑风生。有的把录音机、电视机放在街面的方凳上,一边纳凉、一边收看或是倾听各自喜欢的节目。燕翅型高压汞灯发着柔和的光波,一对对青年男女正在街心花园里散步、谈心。和风拂煦,柏树沙沙,满天星斗好似黑绒幕上缀满了珠宝。在这温馨的夜晚,传来甜蜜的鼾声和悄悄的情话……
分类:报告文学 作者:赵相如 期刊:《啄木鸟》198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