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经过四十多个春秋,我终于又踏上了这片土地!
汽车沿着豫北安阳通往中原油田所在地濮阳市的柏油马路奔驰着。两个小时之后,到了滑县的白道口镇。我让汽车停下来,站在黄河古道的北大堤上。堤内是无垠的沃野,秋播的麦苗为大地铺上了翠绿的毯子。堤外一片片枣林已落尽了叶子,铁青的枝桠直刺着翠蓝的天空。那么,白道口镇的南寨门在哪里?我的战友,当年高陵县第三区区委书记李明德的墓碑在哪里呢?
一九四一年从滑县到濮阳就有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构成了日寇封锁豫北抗日根据地的封锁线。白道口镇是这条封锁线上的一个重要据点。我那时才十四、五岁,由于个子矮小,常常奉命穿越这条封锁线,做些传递密信工作。有一次,当我从这里通过的时候,南寨门上钉着一个人,四肢成大字型,钉了四根粗钉。鲜血把寨门都染红了。他的脸面已血肉模糊,舌头已被割掉,但口内仍然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他还在骂。门旁站着几个持枪的凶神恶煞似的伪军。通过寨门的老乡,都低着头。我悄悄斜视了一眼,从他那愤怒的目光中,我心头一阵战栗:这不是我们第三区的区委书记李明德同志吗?
……李明德同志一直在寨门上钉了七天七夜,才停止了呼吸。那是一九四一年秋天,他才二十三岁!
我询问了几个老乡,终于找到了李明德同志的墓碑。墓碑就在他当年牺牲的地方。但寨墙已经平了,寨门也没有了。在残留的一片土岗上,有一个砖砌的坟墓。墓前是一座两米多高的石碑。上面刻着“李明德烈士之墓”。这里居高临下。李明德同志:你该看到了吧!往南,百里沃野一片翠绿;往西,枣林里的树木挺着不屈的枝丫;往北,镇内新盖的楼房簇拥而起;往东,一排农民卖棉花的大小车辆,拥塞着公路。你能看到吧?这一切不是都浸透着你的血迹吗?安息吧,我的好战友!我们的鲜血已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花结实了。
我在李明德同志墓前低头默站了几分钟,思念着那些艰难、残酷的岁月。然后驱车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向濮阳古城奔驰。
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把两半天都染红了。然而,东方也是一片火光,一闪,一闪。隐约可以辨认出那高高的钻井架,象顶天立地的无数巨人。那火光,是采油联合站的火炬。火炬把东半天映照得象旭日即将东升。这火光又把我带到了四十二年前。一九四一年,四月十二日,日寇对我们的抗日根据地进行了大扫荡,实行了野蛮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扫荡”过后,我们又回到这片根据地。啊!所有的村子都在燃烧,大地弥漫着焦糊的气味。我们从一座大房子中,挖掘出四百二十具尸体。在一口水井中,日寇填进去七十二名无辜群众,丢进炸弹,压上石头……然而,人民并没有屈服。房子在燃烧,斗争的烈焰燃烧得更旺。
现在,采油站无数火炬,映照着拔地而起的幢幢楼房。它们是属于钻井指挥部的?采油指挥部的?油建指挥部的?地质指挥部的?我不知道。但地面的万家灯火,使星星显得暗淡无光。她们含羞带怯,在天空中退却,躲闪,自愧不如。
夜晚九点,汽车停在一座大楼门前。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中原油田招待所”。
次日,在油田一位同志陪同下,我参观了“文南”勘探前线,访问了三二七七英雄钻井队和几个联合采油站。同时,按踪寻迹,拜谒了“四一二”大扫荡纪念碑和文留集二十八烈士纪念碑。离纪念碑不远,有一个采油站的火炬,这是慰念烈士的照天长明灯!
通向范县的一条大路上,我们碰上了一条“封锁线”。汽车不得不停止下来。这是农民们售卖余粮的车辆把道路堵塞了。
由于油田刚刚开发不久,道路建设跟不上去,油田的汽车、农民卖粮、卖棉花的车辆,常常堵塞道路。我们的汽车司机走下车子,往前走了一段,看看可否挤出一条道路。然而,农民的马车、牛车、人力架子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有的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他们干脆带着被子,在路旁躺下睡觉等着,也许两三天以后,才能轮到粮站收购自己的粮食。以前,我只在报纸上看到“人民来信”呼吁解决农民“卖粮难”和“卖棉难”的问题。而今,是一次直接的观察体验。道路已经完全堵塞,但各种车辆还在往前拥挤,越挤越不能通过。我们的司机笑着说了一段顺口溜,形容车辆拥挤的情况:“大老爷(汽车)横冲直闯,二老爷(牛车)摇摇晃晃,三老爷(架子车)见缝就钻,四老爷(自行车)寸步不让!”啊,真正的“封锁线”。
眼前的“封锁线”又使我追忆起四十二年前一次穿过“封锁线”的情景。
一九四一年日寇对豫北的滑县、清丰、南乐、濮阳进行“四一二”大扫荡以后,那年又是一个颗粒未收的荒旱之年。到四二年春天,据调查,抗日根据地的人民,每人每天只能吃到几钱粮食。人们走着路,来一阵风刮倒就起不来了。经常遇到躺在路旁的饿殍。没有力气,没有种子,眼看土地要撂荒了。当时,鲁西的范县,观城,濮县有些粮食。抗日人民政府决定:从这一带地区背粮给豫北根据地人民救荒。谁种上一亩地,发给谁一斤粮食,并免费供应种子。当时,日寇从濮阳到清丰修了一条公路,路旁碉堡林立。要从鲁西把粮食运到豫北,得通过这条“封锁线”。抗日民主政府,动员了几百辆大车和一支部队掩护,把粮食运过去。我们宣传队的队员也参加了。每人背一、二十斤粮食,傍晚从范县的某村出发,半夜通过濮(阳)清(丰)公路。一路之上,只有小声的口令“往后传:跟上!”“往后传:不要掉队!”一夜行程百二十里。在天亮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一躺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两次过“封锁线”:那次是“吃粮难”,眼下是“卖粮难”。同样是“难”,难的性质有多么大的不同呀!
我决定找一位当年在此地战斗过,如今又在这里开发油田的同志谈一谈。我找到了油田的副局长胡振民同志。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八路。墩实的身材,乐观的性格,谈话中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从五十年代,他已经转业到石油战线。艰难的岁月,战斗的历程,在他黑红的面庞上刻下条条皱纹。中原油田第一口油井在七五年七月八日喷油。胡振民副局长,正在南阳油田(当时濮阳勘探区隶属南阳油田领导)。他听到第一口油井喷油的消息,回家提了个牙具袋,坐上汽车就直奔濮阳。他和司机替换开车,一夜行程八百公里,他要在这里组织开发油田的第一个战役……
现在,中原油田的开发已经初具规模。当前的任务是不断扩大勘探区域,找到更多的地下储油构造。胡振民同志已到离休年龄。“我想,在离休前再给国家找一个油田。”他说。目前,他已经接到去黄河以南东明县勘探区去的命令。因为我的采访,特地多留了一天。这天,我们谈过话,驱车来到黄河大堤上。大堤变成了一条公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有不少摊贩在这里售卖熟食。这个地方名叫李桥。堤上立了一个碑:上写“刘邓大军过河处”。一九四七年夏季,刘邓大军就是从这里渡过黄河,开辟了新战场,扭转了整个解放战争形势的。
“愿你此番过得河去,打开中原油田勘探的新局面!”我说。
“是的!”胡振民同志笑了“过去我们过河是去消灭国民党;现在过河是要找到新的石油储量。无论哪一个任务,都要求一支钢铁队伍——豆腐渣队伍不行!我们这支队伍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有战斗力的!哈哈!”他爽朗大笑了。
回到油田招待所,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填词一首。
中原油田抒情
——调寄东风第一枝
光阴如飞,
弹指四十,
我今信手带住。
足踏战斗踪迹,
追忆狼烟遍地,
河山破碎。
念村砦,墙残壁断,
尸横野,腥风血雨,
国仇家恨永记。
转瞬间,钻塔如林,
指顾中,霞光火炬,
染红天际半壁,
高楼春笋拔起,
五彩映趣。
看黄河急浪奔涛,
穿地层,喷金吐玉,
别是一番天地。
一九八四.八.二○沈阳
分类:散文·杂文 作者:韶 华 期刊:《啄木鸟》198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