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佐佐木静子是日本著名法律家、律师,曾任日本参议院议员,法务委员,多次来华访问。本文由司法部供稿。
编者
无铁栅栏的监狱
昆明有个美丽的别名“春城”,四季如春,终年鲜花开放。特别是我们下榻的翠湖宾馆,面对翠湖,景色更为优美。
11月16日下午,我们分乘小轿车和面包车去参观云南省第二监狱。车子驶进了两边被红土掩盖的山脚下的大门。
入口处写着:云南省第二监狱。这里既没有铁拉门和栅栏,也不见士兵守门。当我们登上坡道,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白色的楼房,楼前满满的排列着五颜六色的花盆。监狱的工作人员微笑着列队欢迎我们。若是他们不穿制服,真宛如置身在一个研究所之中。我们被迎进楼房里的一个会议室,迎面是一幅很大的彩色图。据说这幅作品出自这个监狱的一个女犯人之手。
监狱的代民思政委向我们介绍道:云南省第二监狱建于1953年,可收容一千五百人,现在分别收容男犯八百人和女犯二百人,男女犯人分别由男女看守管理。犯人中,有的被判处有期徒刑,有的被判无期徒刑,被判死刑缓期执行者亦有之。此处不关押未判决的嫌疑犯或审判中的被告。
监狱大致可分为管理、生产、生活三个方面。监狱设大队对犯人进行直接管理。管理这个监狱的干部负责管理犯人,组织生产,工人指导犯人并同他们一起从事生产。这在日本是不能想象的。这些工人中间有一半是从社会上招募的,另外一半是刑满留下的。关于后者,我二十三年前参观北京监狱时就听说过,当时曾惊讶不已。
监狱的行刑目的当然是改造犯人。在这方面,他们采取彻底的教育刑主义,使犯人从事生产,通过劳动进行思想改造并给予赏罚。犯人每天劳动七小时,学习二小时。学习内容有政治、文化、技术。通过学习,具备一些道德和政治常识、刑法等法律知识。在文化教育方面,监狱将犯人分成几个班。对于文盲另行教育,如读报或看电视电影。
犯人每月生活费十六元,生病时加一元。这在日本人看来似乎很低,然而与中国一般人的生活费比较不能说很低。犯人的伙食和招工进来的工人的伙食毫无两样。在这点上可以说,这里的犯人受到与社会上的人一样平等的待遇。
监狱相当重视教育刑,经常邀请社会上的青年干部、市教育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开座谈会,特别是请犯人的家属、朋友、或学校的老师协助做改造犯人的工作。并让犯人家属参观监狱,加深对监狱的理解和认识。监狱让犯人与亲友进行接触,并请他们协助做改造犯人的工作,这在日本监狱是没有的。
“时间比较紧,请各位参观牢房吧。”代政委说着领我们向狱中走去。
首先来到犯人与狱外人见面的会见所。会见所布置得清洁整齐,全然没有我在日本拘留所和监狱参观时感到的那种森严、冷峻。会见所的接待室里挂着许多参观过该监狱的国内外著名人士的照片。
这是一间感觉舒适的单间,比日本的拘留所中律师与犯人见面的会见室要大几倍。推开木制的房门,看到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既无隔开犯人与会见人的铁网和铁栅栏门,也不设监视人和见证人的座位,据说会见时也没有监视人和见证人。木门不上锁,可以自由出入。门前的院子相当开阔,南国风姿的绿树,开着艳丽多彩的鲜花,在晴空万里下,这些鲜花与一直延伸到庭院的边上来的棕色的山丘构成一幅和谐鲜艳的图画。
不仅是接见室,车间、牢房均没上锁,这真是不折不扣的“无铁栅栏监狱”。
我问:“有没有人逃走?”
代政委若无其事地回答:“有,有一个人非常想见恋爱对象逃走了,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那些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和无期徒刑的犯人在无铁栅栏门的监狱里劳动从不逃跑,尽管监狱的对面,天地广阔,群山连绵。
在这个无铁栅栏监狱,我看到了中国从事行刑工作的人们的气概与自信心。
监狱也是工厂
“下面请参观汽车厂。”
在代政委的带领下,我们又驱车前往汽车厂。汽车厂开阔的院子里,许多辆即将组装完毕的卡车排列得井井有条。蓝色的汽车车体,鲜艳夺目。
工厂门口写着“宏图伟业,振兴中华”几个大字,一旁的黑板报上写着“努力建设社会主义”。
工厂厂房宽阔,拥有多台精密机器,每台机器均有一人操作。虽然我对汽车制造一窍不通,不过从其作业状况来看,不难想象要操作这样现代化的机器需要相当高的专门知识和熟练的技术。工作人员向我们介绍说这些人是被判十年徒刑的技工。他们清澈的眼睛,透露出旺盛的干劲和明朗舒畅的心情,毫无垂头丧气之感。我没问他们中间谁是犯人,谁是一般工人。看到谁都在生龙活虎地工作,我难以启齿。在这些劳动者面前,无法分辨既决犯与一般人。这一切都告诉我“劳动最尊贵”。
“可以拍照,请吧。”
听到这样说,我装上闪光灯,按下了快门。其实厂房天花板高,玻璃多,采光条件相当好,闪光灯是多余的。
在制造汽车零件的车间,我们看到一个简单的图书架子。架子上除了科学技术方面的书以外,小说也不少,其中还有鲁迅的书。我们还颇有兴趣地左思右想,求证写在黑板上的一个几何题目。
看到我们对图书感兴趣,代政委便领我们参观了工厂的图书室。图书室是一幢小楼,也用于午休。楼前是一个宽阔的院子。屋里,各种杂志,技术书,文学书和历史书琳琅满目,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温厚的中年男子,很客气地向我介绍这些图书。我以为他是监狱的干部,但代政委对我轻声嘀咕道:“他被判无期徒刑。”
这使我非常吃惊,看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表,真是难以相信。我猜想他可能是政治犯。
我走近他小声问道:“来这之前是什么职业?”
他低声答道:“高中教师。”
我不再问下去,对他说了一声“请多保重身体,”握了一下手即离开了。
尔后,我们驱车去制造撒农药机的工厂,据说这里生产的撒药机远销海外。
在工厂的门口,我们遇到一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子男青年。代政委对我说:“他曾是警察,被判了三年徒刑。”
我脱口问道:“为什么?”
他坦率地回答:“执行逮捕任务时,行为越轨。”
尽管我不了解其中详情,但还是鼓励那青年:“谁都会犯错误,振作精神好好干吧。”
他含笑点头:“嗯,一定好好干。”说话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给人很深的印象。
尊重女犯中的母性
我们又来到了女犯劳动的工厂。一个中年女看守将我们迎进了工厂。只见许多女学生模样的女犯正在熟练地制作棉袄。车间内光线明亮,高高的天花板上开着一个很大的天窗。在对面一个车间,女工正在做棉被。棉絮灰尘飞扬。我想这是否会对女工健康有害,便问道:“有没有人呼吸器官受到损害?”
有人解释说,因带口罩劳动,又给予定期检查,所以还没有人呼吸器官受到损害。
我们参观了女犯的宿舍。每个房间看上去很象学校的教室,里面摆着十张床,床上的被子五颜六色,叠得四四方方,整齐地排成一条线。屋里还放着一台缝纫机,以便犯人晚上缝补衣服。当然这宿舍也没上锁,自由出入。在日本的监狱里,无论是单监还是杂监,都是四面环壁的小屋,安着一个小窗和铁栅栏门,里面还必定要设解手的地方。然而这里却全然不同,厕所设在院子的一角。犯人和附近的居民一样,起床后到宿舍对面的厕所解手、洗脸等,没受到非人待遇。
院子里精心种植的花草竞相开放,长长的屋檐下并排放着许多椅子,与日本小学生用的椅子很相似。椅子上五颜六色的花布点缀着精美的刺绣,还有日本人无法模仿的精致的座垫等。据说这些都是根据个人兴趣而做的,很具有女性住所的风格,雅致而有色彩。大概她们是思念着狱外的孩子、丈夫、情人而制作的吧。听说她们在午休时坐着这些椅子晒太阳。
当问到女犯中有无吵架现象时,管理人员并不否认,微笑着说:“当然常发生矛盾,不过都通过商量解决。”
管理女牢由女看守担任。其中有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天真烂漫得就象中学生。一问年龄,只有二十岁。陪同参观的女看守说:“她是我的女儿。”
一比较,果然很象。由此我想起在日本也有许多看守的子女继承其父母的职业,去视察时常听到有人自豪地说:“我们三代都是看守。”
在炊事房看到几个女炊事员正在忙于做饭。代政委指着其中一位二十岁左右非常灵巧的姑娘说:“她犯了杀人罪。”
代表团员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是否因为被情人抛弃了?”
她本人和监狱干部都并不否认,我想大概是由于男女纠纷而杀人的吧。看着这样一位可怜而又天真的姑娘,我不禁猜想她杀的是男朋友呢还是情敌呢?
“不过,她来到这里后,表现不错,已予以减刑,再过三年就能出狱。”听了代政委的话,我们都感到宽慰。
我握着她的手说:“振作精神努力吧。”
她面带笑容回答:“谢谢,”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杀人犯的阴暗表情。
我发现在这所监狱中没有孕妇。据说这所监狱不收孕妇,所以就没有服刑女犯生育的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57条的规定,对于怀孕的或哺乳期的女犯可实行监外执行。
代政委向我们介绍道:“我们监狱不收容怀孕妇女,万一本人不知已怀孕而被收容进来,一经知道立即释放。”
听了介绍,我们深深地感到,中国是多么尊重母性,照顾孕妇,尊重即将诞生的中国公民。
代政委接着又说:“哺乳期的女犯当然是不收容的,如果生育后,孩子需要母亲的照顾,也常常实行监外执行。”
在中国,男女平等的权利得到保障,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中国不限于形式上的平等,而是彻底地保护母性,对此我深受感动。
中国的新婚姻法第27条规定:“女方妊娠中或分娩后一年以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
我希望日本也能学习这一点。
不歧视犯人。
如前所述,在参观过程中,我们到处可以看到这所监狱将犯人视作中国的公民,不予歧视。我们还看到中国对违反了社会规范的人不是采取抛弃或隔离的态度,而是千方百计地满腔热情地教育他们脱胎换骨,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有用人材。
在一间整齐清洁,井井有条的炊事房里挂着这样一张菜单。
除了假日,每天三餐,还供应夜餐。
除此之外,还备有病号饭。犯人的伙食与社会上来监狱工作的工人的伙食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与一般中国人的伙食也大同小异。据说监狱考虑到犯人中有不少是少数民族,还专为他们另设食堂。这使人感到,中国尊重少数民族传统和习惯体现在行刑上,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监狱还建有一座五层楼的综合医院。犯人如生重病可到监狱外设备齐全的大医院治疗。监狱医院内设有外科手术室,可以进行西医治疗,也可以进行针炙、按摩等中医治疗。中国不仅从精神上使犯人脱胎换骨,肉体上也满腔热情地使其恢复健康。病房也不上锁,出了病房,代政委陪同我们参观防空洞。这完全出乎我们预料。在中越边境发生军事冲突时开始建的这所防空洞,现在已基本完工,造得非常之好。
代政委向我介绍说:“万一外国军队发动进攻打进来,这防空洞便可以用来保护犯人。一到紧急时刻,全体犯人马上就可以进来避难。”
防空洞既深又宽,天花板有两人之高。交叉纵横,不见尽头。我想起日本冲绳司令部的情景。相比之下,冲绳的防空洞大为逊色。而我所见的仅是一部分,其整体规模可能更大。
中国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犯人的生命安全,使我们感到中国的政治前途是光明的。同时也深切地感到,中国有辽阔的领土,漫长的边境线,其保卫人民免遭外来侵略的责任之重大是日本难以想象的。
在日本,有些人认为“日本是法律先进国家”,并沾沾自喜。参观中国监狱以后,我为此感到羞耻。中国的监狱在教育改造犯人方面做得远比日本的监狱出色,先进。
就拿这个监狱的犯人重犯率来说,仅仅是百分之一至二,即使整个中国,犯人的重犯率也只有百分之三,这在日本是难以达到也是难以令人相信的。日本监狱当局面对这样一个百分比,只能瞠目结舌。监狱的干部在与我们座谈时,询问日本犯人重新犯罪率是多少,我们都回答不出来。陪同我们参观的中国司法部外事司亚非处副处长赵大谋先生曾于六日应邀访问日本,参观过日本监狱,他说:“据说是百分之六十八。”
中国的监狱干部瞠目结舌。
不言而喻,监狱的一个很大目的是使犯罪者不重新犯罪,做守法的公民。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日本的行刑和日本社会本身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我认为,日本当局起劲地搞什么保安处分,拘留法案等,还不如立足于根本,着眼于行刑和给予服刑人以温暖和爱。
云南省有三千四百万人口,是日本人口的三分之一,而受到实际服刑的判决,并被送到云南第一监狱和第二监狱的人数,全省仅仅二千,犯罪率是何等的低啊。我深深地感到,日本要向中国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中国在法律方面是做得很出色的。
走出监狱,路边芬芳的花朵沐浴着夕阳,五彩缤纷。我们怀着仿佛从植物园出来的舒畅心情,踏上了归程。代政委和第二监狱的干部们,久久地挥着手为我们送行,这情景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鲍荣廷译)
分类:散文·杂文 作者:(日)佐佐木静子 期刊:《啄木鸟》198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