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啄木鸟》1985年第4期)
十六、恶魔似的人
由于在第二次杀人事件中我负有间接的责任,所以在警视厅让我填写了详细的调查记录之后,刑事又来讯问过一次,但并未过多地追究。
从刑事们口中得知,宫崎俊子的丈夫是个医生,曾在东亚医大内科任讲师。他父亲在三岛经营医院,他曾打算返回故里继承父业,但事未竟而身先死。
俊子的娘家在静冈县富士市。她的葬礼要在故乡举行。我是不想到那儿去的,虽说我负有间接的责任,但这和开车撞死人是截然不同的,再说谷口菊子也不想去。
令我感到悲痛和恐怖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眼前。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我只好自我劝慰:俊子的不幸完全是一种偶然。
我自然被免除了看守菊子外出时的录音电话的事。菊子把钥匙交给了警察,警察每日来查看一次。因为我再也不想进出那个房间,免去这个差事,我倒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第三天,即一郎葬礼结束后的翌日,这桩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三幕也终于揭开了。
这一天,我起床,化好妆,已经十点左右。当我到大门口取报纸时,门铃响了。
“谁呀?”我问。
“我是前些时在老太太处见过面的清原健司。”
清原健司——菊子死去的兄弟的情妇的妹妹的婆家的堂弟。就是他介绍那个所谓无燃料发电的“发明家”,曾到菊子那儿欲索取几亿元资金的。
老实说,我并不想见他这样的人。但又不能象拒绝那些走街串巷卖商品的商贩一样给他吃闭门羹。
“总之,请您给我开开门好吗?有重要的事要对您讲。”他一再央求道。那么,和他站着谈一会儿吧,我想着,就从安全门镜中向外张望。当确认是他之后,慢慢地打开了门。
“有什么重要的事?”
“不便在这儿站着说话。”
可是我不想引这样的男人进到房间里去。
“这是单身女人的住居,会被人说闲话的。”我拒绝道,可是对方并未甘心。
“那么,到老太太的房间里谈吧。你是她的秘书,一定有她房间的钥匙吧?”
“虽说是秘书……发生那起事件之后,我就把钥匙还给她了……”
“是吗?”
健司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在思考什么令人恐惧的事。
“那么,这附近大概有较安静的吃茶店吧?已经十点钟,该是店铺开门的时候了。我要尽快对您讲,因为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我想,也许这是他故弄玄虚的表演。然而,在我的心中产生恐惧感的同时,也涌上来一种好奇心。
“那么,出这个公寓,在通往大街路上的第二个拐角处,有一个叫作‘拿破仑的吃茶店,您就在那里等我吧,我马上就去。”
“那您一定要去呀!”他又叮嘱一次后,轻轻地躬身一礼,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客厅,给上松挂电话。上松不在,回答的是录音电话的声音。于是,我单方面地讲了刚刚发生的事,并告诉他吃茶店的名字和地点。谁也说不准十分钟后他会不会回家。
我走进吃茶店的时候,健司正抱着双臂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那姿势颇象一个讲求礼节的绅士。
我坐在他对面,也要了一杯咖啡。“让您等了。您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呢?”我不让他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有力地问。
“我给老太太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打通。我想也许是她上了年纪,又有病的缘故,把电话切了吧。后来我听说她出了事,就去问公寓管理人,他说,您知道事情的经过。请问,老太太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他开门见山地道。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答:“这是件对任何人也不能讲的事。老太太和警察都一再这样提醒我。”
“是吗?您真是个忠实的秘书呀。那么,我也就不想再打听什么事情了。只是有个相当紧急的情况,希望您转告老太太,就说我急于要见见她。可以吗?”
“告诉我是什么紧急情况后,我才能……”
对方显出急躁的样子:“对不起,您作为秘书,从她那里领取多少报酬?”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们没有谈过报酬。我即使不工作,也不缺穿少吃呀。”
“这么说,无偿为她服务是出于对老太太的爱了?”
“啊,说到爱,也许确实如此吧?”话题微妙,我也只能含糊其词,“不管如何,她是一个孤老太太,又出了事,我想为她出些力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一看到那老太太,就想起了把我从小抚养大的奶奶。”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怎么样,把你的这些爱忘掉几分好吗?”
“你说什么?”我感到意外,瞪大了眼睛。在对方看来一定是柳眉倒竖了。
“噢,我要说的话可能不中听。”清原健司苦笑着,点上一支香烟。
“如我前次所说,津田先生的研究前所未有,对日本国极为有利。如果这项发明成功,仅从经济效益来看,可获得几十亿、几百亿元。可是,目前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制造这种试验装置,已到了争分夺秒、刻不容缓的境地,可以说,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
“什么?”
我实在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上松说过,热衷于这种研究的人,不是个精神病就是个骗子,一种想法掠过我的脑海:也许这两个人都是精神病患者吧?
“听您这么说,我想,那位津田先生或许就要被外国的间谍机关绑架了?或者将被杀掉,然后他的秘密文件被盗走……这类故事,在三十年前的推理小说中还出现过,可是最近根本就没有这类题材了。”
“不是说津田先生。我是说菊子老太太,她如果不拿出这笔研究经费,性命就难保了——我要说的是这一点。”
我不寒而栗。难道这不是一种变相的威胁吗?也许,送恐吓信的就是他!
他阴谋将菊子的遗产继承人一个一个地杀掉,从而使老太太不寒而栗,无比恐怖,以至丧失了健全的判断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取几亿元的财产。
这种类似于妄想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掠过。
“那么,这项伟大的研究,需要多少经费呢?一亿、二亿、三亿、四亿?”
我模仿上松,故意屈指数着。一,二,三,四,每个字的发音抑扬顿挫。可是,对方神色不变,只是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津田先生不过需要五亿元。若您能劝说老太太提供这笔投资,我们将拿出其中的百分之五作为谢礼金奉送给您。虽然您在金钱方面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可是,收下这笔无须缴纳税金的钱,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五亿元的百分之五是两千五百万。噢,这是作为要让我忘掉一些对老太太的爱的代价吧。我笑不出来,我确实看穿了他的内心。由此观之,他们将如何使用那五亿元的巨大财产,是可以简单地想象出来的。
“是这样啊,请让我再考虑考虑吧。”我故意这样说,以使对方抱有希望。而他听毕,焦急起来:“您说再考虑考虑,究竟要考虑到什么时候呢?”
“是这样的,一周左右。我要和一个人商量商量。而他现在出国了,不在日本。”
“没有必要和那个人商量吧?”他哼了一声说,我不觉吃了一惊。“你只要劝说老太太就行了,无须别人的帮助。”
“可是……”
“虽则如此,也并非要您在今明两日决定。大后天,不,第四天下午六时之前,都来得及。”
“您单方面强加我的条件,恕我无法接受。”我终于生气了。
“五亿元这是庞大的金额。老太太手头没有如此之多的现金,即使有股票,兑换成现金,也需要四天左右,何况是不动产,总不能就卖给左右邻居,那么便当,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出手。何况现在仓促出售,会引人生疑,遭到诽谤的呀。”
“这样简单的事,无须您说,我也清楚。”清原健司嘲笑道。
“是呀。在四天内交给我们相当五亿元不动产的权利书和全权委托书,我知道这是件相当棘手的事,正是因为事情不容易,我们才拿出二千万元大笔款项作为报酬给您的呀。”
我完全目瞪口呆了。这家伙恐怕是精神病患者吧。
他单方面向对方提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条件,又反以为对方十分乐意接受。或许这家伙办了什么事业,非得在五日之内得到五亿元以摆脱绝境不可,因而心急如焚,采取了这近乎威胁、恐吓的行动。
种种猜测在我头脑中浮沉,一股寒流穿过全身。我想喝一口咖啡使自己冷静,可是拿杯子的手颤抖不已。
“您何必那么激动呢。”对方脸上又浮现出恶魔般的狞笑。
“那个老太太是个大财主。拿出五亿元之后,剩下的钱比这笔钱还多得多呢。”
“……”
“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已经七十五岁了,超过日本女人的平均寿命,无论怎样保养,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
“人到了这么大年纪,又没有子孙,拥有这么多多得发臭的金钱又有什么用呢?最近,在热海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建了专供老人用的公寓,内有温泉浴堂,每套房间为两间六铺席的居室,作为单身老人的住房,那是很宽敞的。有一千万元就可以买下一套那样的房子,并能雇到医生或者护士。在那里,一个月的生活费如果以十万元计算,那么,有二千万元定期存款,光靠利息就可以支付了。对于老太太来说,留有三千万元,就可以富足地度过余生,甚至到死都用不完呢。”
“……”
“你会以为我是威胁你或恐吓你吗?其实,这是交易,这种交易对老太太、对你都是很有利的。当然,对我们来说,不能否定从这个交易里面也可以取得一定的利益,但是,在这种社会中,平等互惠是支配所有人言行的法则呀。”
“请你等一下!”一时好象被毒气吹得张不开口的我,这时才见机开口道。“‘平等互惠,说得好听。得利的是你们,而老太太在你们这个交易中将得到什么好处呢?”
“您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可是,一旦这个震惊世界的大发明问世,老太太也将和津田先生一样名垂青史!”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抚摸着脖子。
这时,我感到他给我一种无言的威压,我只好随便答道:“既然如此,我将尽力而为。”
我想尽早结束这场谈话。可是对方好象看透我的想法似的,冷笑道:“我认为,你当务之急就是把我刚才的话转告给老太太。可是,您如果和别人商量,那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果别的人,比如警察向我问起刚才的事,我装糊涂反问他:什么事啊?他就无奈何于我了。宪法规定,拿不出证据,是无法给人定罪的。只有一个人的证言,在法律上没有效力。”
“……”
“总之,请您告诉老太太,决定了之后,用电话通知我。我的电话号码,她是知道的,不过,我给您名片。”说着,他躬身递过两张名片。
“如果老太太拒绝你们的要求,那又怎么样呢?”
当我最后象吐出什么似的这样问他时,他突然板起令人感到十分恐怖的脸答道:“那样一来,老太太就会去见阎王的。但是我本人绝对安全,在法律上,谁也不能治我的罪,至少在现在的日本……”
十七、狂病患者
清原健司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我进行恐吓和威胁。我感到十分可怕,尽快地结束了和他的谈话。回公寓后,我脑袋阵阵作痛,虽则是早上,但不得不喝杯威士忌,以镇定自己的情绪。
这时,上松三男给我打来了电话。“五分钟前,听了您的录音电话,您说去吃茶店,于是我就给吃茶店去了电话,那里说您刚离开……有什么新情况吧?”上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似的,问道。我感到分外高兴,因为我不敢单独处理这个问题,正想和他商量呢。
“我刚为自己卸了菊子老太太的留守秘书之职而松一口气,想不到又遇到麻烦事。”我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怎么?有这样混帐的事?这可是与老太太生命攸关的事呀。”上松相当吃惊,不时地这样喊道。当我介绍毕,他即说道:“您暂时不必将此事告诉老太太,如果您方便,今天中午和我一起边吃饭边商量对策。十二时半,在上野的‘精养轩,怎么样?”
在墨野看来,即使是在巴黎,“精养轩”也算得上是一流的法国菜馆。可是,一来是午餐,二来我们心中有难事,因而无法品尝法国名菜。上松表情严峻,酒也没喝。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您过去介绍的清原健司,是一个文质彬彬,极为谦恭的绅士,可是在发生两个死人案件之后,突然露出凶相,喷出如此狂妄的话……如果说他不是凶手,也难说和这个案件没有关系。”上松自言自语地说。
“尤其令人感到可怕的是,他最后说,老太太就会去见阎王的,而他本人绝对安全。这个人可能也是一个杀人魔鬼。前不久,我开玩笑地说过,和杀人凶手面对面,如今,这种惊险的场面我算领略了。”
“你说得有道理。他大概是为了使老太太感到剧烈的恐怖而失去判断力,首先杀死一两个人。如果说第二次杀人有待调查,那么第一次杀人完全是预谋的……在死了两个人之后,他提出这个超出限度的要求。”
“从常识看是这样的。可是,墨野先生的看法呢?”
“我在电话中将事情的简单经过告诉了他,他说有待考虑一下。总之,即使他是一个天才人物,一时也无法弄清真相。”
“那么,他说可以如实地把这个事情告诉给老太太吗?”
“他说,今晚决定。他今晚要和我们商量,你不会没时间吧?”
“我有时间。”我低下头回答,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那么,现在呢?”上松扫了一眼手表,问道。
“我刚好没事。”
“实际上我托津岛英一君调查杉浦志郎。他说,初步调查已告结束,下午两点钟告诉我结果。你也认识津岛英一君,咱们就一起去见他吧。”
津岛英一,我马上想起来了。在“黄金钥匙”那个案件的最后的阶段,就象墨野最近的总结中所写的那样,他采用绝妙手段,置真正的凶手于死地。当然,对于他的履历和秉性我了解得比墨野和上松少。
据上松介绍,津岛过去受人陷害时,是墨野救了他的生命,因此他对墨野感恩戴德,愿为墨野效犬马之劳。
他年纪三十左右,酷爱体育,柔道六段,空手拳四段,他体貌粗犷,右脸颊有一道十分显眼的刀伤,象暴力集团分子。但却适合做这种调查。
“一起去吧,我高兴等到晚上……”
一想到晚上又能见到墨野,我心里象揣着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津岛英一,二时整来到上野广路旁“风月堂”的二楼。
“太太,好久不见,您变得越发漂亮了。”津岛寒暄毕,坐到椅子上。
上松即给他倒上杯啤酒:“您辛苦了,结果如何?”
“‘丰田组里有我认识的人,我经过多方调查,据说大家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这不是好事吗?‘丰田组是被社会所公认干尽坏事的右翼暴力集团,在这样的组织里,如果被同伴们赞扬,我以为倒不是好事。”
“是啊,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可是他的同伴们说他精神不正常,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精神不正常视程度而定,他究竟精神不正常到什么地步呢?”
“在暴力团体里不存在经历的问题,虽然也讲血统,但不对别人的出身刨根问底。可是,这位杉浦志郎却主动地将自己的出身,甚至祖宗八代的事情都抖落给同伙们。据他们介绍,他曾外祖父曾用日本刀将得罪他的一个人的全家四口都砍死了,又放火烧了他的家。据说案件发生在爱媛县的一个山村。”
“他的曾外祖父,即是菊子老太太的祖父了,如果还活着,定是一百多岁的人。他杀人放火,恐怕是明治十几年的事吧。”
“对,是啊。那个时代的人,家中土藏(仓库)里存放二三把日本刀是常有的事;另一方面,由于残留一些江户时代的好斗恶习,发生那样的事件也不足为奇。他曾外祖父为什么要杀人放火呢?”
“据说幕府维新时期,他曾在西乡隆盛手下任职。在那动乱的年代,这是可能的,而且,要是混得好,说不定会在明治政府博得一官半职。可是据说他从年轻时就精神不大正常,因而失去了当官的机会。总之,这些不必絮叙。西乡隆盛在明治十年的西南战役中惨败被放逐到鹿儿岛市的城山后自杀而亡。这是历史的定说。我曾去过九州旅行,见到西乡死前藏匿的洞穴,它小得令人难以想象能装得进那么魁梧的男子汉的身躯。”
“那个洞穴现在是鹿儿岛市的名胜古迹呢……可是,西乡隆盛和那个人作案又有什么联系呢?”
“有的。内乱平息后,到处都有西乡隆盛没有死的传说。说他乘船逃到东南亚柬埔寨一带以图东山再起。德川时代,和蕯摩的秘密贸易可谓是公开的秘密。上次我去鹿儿岛,有人还带我去看了当时一所秘密贸易的中心据点——一个乡下建筑用地。所以说,当时西乡隆盛知道秘密贸易之事,先乘船去冲绳,然后由冲绳逃到东南亚,并非不可能。”
“所谓英雄不死的传说,自古都有。可是,如果说义经、成吉思汗‘一人扮两个角色的说法有可能的话,那么我不相信西乡渡南的说法。他看到那么多死伤者,看到鹿儿岛私立学校那么多可爱的学生,强烈的责任感绝不可能让他为苟全性命单独逃往外国的。”
“是啊。在当时只要稍有常识的神经正常的人,谁都不会相信这种流传而一笑了之。而杉浦志郎的曾外祖父却坚信西乡隆盛不死,而且一定会重返日本,自己仍能回到他麾下,而且此次自己定能建树奇功,飞黄腾达。对这种妄想,我们除了叹息,别无他法。”
“他作为西乡隆盛的部下,大概参加过西南战争吧。不管如何,总有机会立功的。”
“可是据说他当时患了脚气,走不了路。这些事姑且不管,据说,那个被他杀死全家的人就是他表弟。那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一天,他这位表弟当众嘲笑西乡隆盛渡南之说是无稽之谈,于是当天夜里,一家人就被杀死了。”
“难道仅仅因为他嘲笑那种传说,凶手就对他怀恨到非斩尽杀绝不可的程度了吗?”上松睁大眼睛问道。
“因狂信杀人的事屡见不鲜啊。当然,这个案件是个典型的代表。要是现在,通过精神鉴定,他可能不会被定罪的。
“可是,他被关进牢狱了。据说在狱中,他精神越发不正常,以至狂死在狱中。”
“这极有可能。”
“之后,他的妻子携带子女背井离乡来到东京。从前,乡下发生这样的案件,凶手的亲属是无法在自己的家乡呆下去的。他的家属来到东京以后的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
听毕,我叹息不已。我曾听说,祖宗狂病的遗传基因能够在几代之后的子孙身上突然表现出来。如果这样,杉浦一郎畸形的性格,佐川义雄的狂热,杉浦志郎的行凶作恶,也许是他那位祖宗的遗传了……
“可是,杉浦志郎却因为自己祖宗中有这样的人而沾沾自喜,甚至以此威胁伙伴们。
我完全理解津岛英一的说明。杉浦志郎的性格,即使在暴力集团内部也吃不开,更不用说在社会上了。说不定以后连小吃茶店也开不成呢。
上松三男大概和我持相同想法,他此时苦着脸,交叉双臂。
“他已经蹲过三次刑务所了。且不说前两次,这次从刑务所出来以后,好象发生了令同伴们感到吃惊的变化呢。”
“变化?指什么?”
“一言以蔽之,思想由右翼转为左翼。当然,象他们那样的流氓暴力集团谈不上什么意识形态问题,可是据说它的前任头头是右翼思想浓厚的国粹主义者。他曾向同伙们宣布:对天皇陛下不敬,出言不逊者,就要受处分或开除……因而在他那个团体里,谁要稍稍流露出左翼的倾向,就理所当然地遭到同伙们的白眼。可是,杉浦志郎左翼化以后,脱离组织,据说,他的集团正要处分他。”
“提出脱离‘丰田组是他打算办吃茶店之后的事吗?”
“说是最近,那大概和办吃茶店有关系吧。但是,他实际上还没有脱离那组织,因为头头不在日本国内,去东南亚了。”
“总之,这是好事。他思想上大转变,只能认为和这次刑务所的生活有关系。战时,被苏联兵俘虏的日本兵,被押送到西伯利亚之后,被强迫接受公式化的洗脑教育。资本主义社会的日本的刑务所,当然不存在这种可能,那么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关押他的刑务所的同一房间里有一个大左翼分子,杉浦志郎每日受到他的感化。经过一段时期,潜移默化,思想渐渐发生了变化。”
“是啊,一般来说,思想上由左变右的人多,反之,由右变左的人少。但是也有例外。”
上松一口气喝完一杯啤酒,望着我道:
“村田女士,您认为怎么样?即使有这么一个感化他的人物,现在也难以想象是谁。不过如果这个人同佐川义雄同属一个组织,且相信杉浦志郎,并相约出狱以后联系,你以为有无可能?”
我不由得身体颤抖。如果杉浦志郎如今仍忠实其所在的暴力团体,那就没有这种可能。可是在现在情况下,就难说了。
墨野说,他确信佐川义雄以什么形式卷进了这个杀人案件。我怀疑三个有遗产继承权的人之一唆使佐川义雄去杀死菊子老太太。要是那样的话……我耳边不断响起这声音。
这不过是外行人的谈不上推理的想法。杉浦一郎和宫崎俊介勾结佐川义雄的可能性很小,而清原健司如果有可能雇佣以杀人为职业的人,那也难以想象他认识并勾结佐川义雄同谋杀人。我想着,更加颤抖不已。
除了杉浦一郎以外,能够有机会往巧克力里放毒的人,可以说只有佐川义雄一人了。
如果说他是一个由于思想意识而六亲不认的人,那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从小待自己如亲孙子一样的年迈的姑奶奶痛苦地惨死在自己眼前。因而选择用毒品这种间接的杀人方法,这样也许或多或少地会减少良心上的痛苦。我这样想。
十八、鬼的数数歌
津岛英一继续告诉我们有关暴力团体“丰田组”的情况,但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上松不断看手表,已经过了三点。“我给墨野去电话。”他说着站了起来。
“您和墨野先生已经认识很久了吧?”我利用上松不在场的短暂的时间问津岛英一道。
“太太,人和人之间的友情是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的呀。由于墨野先生的救助,我得以活到现在。为报答他的恩情,我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津岛表情认真,言词慷慨。
“那么墨野先生究竟怎样救助您呢?”
听了我的追问,对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件事先生一再叮嘱我不得告诉他人。这是男子汉之间的相约……如果先生本人告诉您,那另当别论,至于我,恕不奉告。”
我感到尴尬,沉默不语。一会儿,上松打完电话,气喘吁吁地返回座位。短短几分钟,他脸色变得苍白,额头冒出了汗珠。“您怎么啦?”
“是身体不舒服吧?”
我们急促地问道。上松摇摇头,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招呼刚好通过身边的招待员:“喂,给我来一杯啤酒!”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珠,随即一口喝下送来的啤酒,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墨野实在是可怕的人……他好象嗅到了这个案件的内在秘密了。”上松呻吟地低声道。“他预言,事态如果进一步恶化,那么第三个被害者将死于毒酒,第四个被害者将死于枪下!”
我和津岛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即便是电子计算机式的脑袋,也不能意料到未来案件中凶手的作案方式呀。
“他是怎么悟到的呢?”
“他说,那封奇妙的恐吓信有着不被常人所识破的深刻含意。”
上松闭着眼睛又喝干一杯啤酒。
“村田女士,您知道数数歌吗?现在的孩子不唱了,但在我们的童年时代还唱呢。譬如边拍着小皮球边唱着……”
“是不是一呀什么,二呀什么……数着数字的顺口溜?”
“是的,有许多这样的顺口溜,可是刚才墨野偶然想起自己孩提时听过的一首数数歌时,不禁愕然失惊。怎么样,我哼给你们听听?”上松三男闭着眼睛,象念咒似地哼起来:
“一呀,远离村落的独房,不能进,不能进。黑暗房屋里,有鬼,有鬼。
二呀,打开盒子的盖子,要睁眼,要睁眼,甜物品里,有毒,有毒。
三呀,瞒着大家莫喝酒,莫喝酒,酒能使你丧命,丧命。
四呀,夜里出游,要警惕,要警惕,黑暗里,有枪,朝着你,朝着你。
五呀,总是对你笑眯眯的人,要警惕,要警惕,撕开假面具,原来是鬼,是鬼。”
我浑身发抖,瞬间眼前发黑,甚至以为是日蚀或是停电了。
“1、2、3——死。”
在这用数字排列的,最后是一个和“4”同音的“死”字的简单恐吓信中,没想到有如此可怕的含义。
童谣杀人!
在我所读过的外国推理小说中,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如《和尚杀人案件》,《身旁没人的时候》等。读那样的小说,因为心里害怕,尽管知道背后没人也得回头看一看。而如今,现实中,我的身边就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
凶手一定是哼着这首数数歌写恐吓信的。和上述两部小说相反,这个凶手可能正暗中得意地认为,这数数歌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的确,警察当局绝难把这首数数歌和现实中这个案件联系起来。即使他们仍很清楚地记得孩提时代唱过的这首歌……
对墨野的天才,我甚至感到恐惧了。
“墨野说,这首歌第六段以后的句子,他记不起来了。”上松以嘶哑的声音,继续道。“至少现在所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件,是这首数数歌第一、第二段词的再现。如今在东京附近,不走到青梅一带恐怕就找不到‘远离村落的独房了。如果凶手有汽车,或许能选择这样的房子。可是,坐落在僻静街道的住宅,响声传不到邻家的空房,也是合适的……因为凶手不仅自己要进去,还要招呼被害者进去。”
“也就是说,那个空房子里住的不是武藏国浅茅原的用石枕杀人的女鬼,而是用毒药杀人的鬼了……”
“是的。连经验丰富的警察进行认真调查后也没有发现有人住过。”上松又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这个歌的第二段。我们总以为宫崎俊子之死纯属偶然,可是她的死恰恰如第二段歌词所唱的那样。因此可以认为,她的死完全在凶手的意料之中。”
我全身直冒冷汗,仿佛感到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魔手伸过来,把我一把抓起。“那么,也就是说,凶手甚至预测到我会把那有毒的巧克力糖拿给她吃了?我是不是中了魔,按照凶手的意图在行动呢?”我战战兢兢地问上松。
上松苦着脸,摇摇头:“您又过于多虑了。应该说,凶手并没有驱使您的魔力。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实中这个不幸的事却发生了。不过,当时如果您先给被害人沏茶,其间老太太可能回来,因为她是老式客套的人,说不定会端出巧克力糖的。这样一来,那个事件不过推迟一个钟头发生罢了,您也就没有多少责任了,因而也不会象现在如此烦恼了。”
“是啊。她那样客气的老太太是会这样的。而且出于礼貌,习惯地在把食品端给客人吃以前自己先尝尝,这样一来,她们两个人,不,老太太一个人倒下去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
上松什么也没回答,拿香烟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我想起来了。老太太是不会把巧克力端给客人吃的。记得最初,我们见到她的第二天,她给我送来一盒巧克力糖时说:‘村田女士,您不必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把别人送给我的东西转送给你们的。这是我刚才去百货商店买来的,里面绝不会放进毒药。这也许是她的预感。可见,接到那封恐吓信,神经如此过敏的老太太能够把别人送的东西端给客人吃吗?何况这前一天,送巧克力糖给她的是她对之抱有戒心的杉浦一郎……”
不知是什么无形的东西附体,使一时口舌麻痹的我突然对过去的事如此自然地侃侃而谈。“所以,我要负完全责任。凶手可谓神机妙算,借用我的手杀死宫崎俊子!”我突然叫道。
上松和津岛英一慌忙环视四周,幸亏现在客人稀少。上松收回目光,望着我道:“村田女士,您不要激动,这不是您的过失。”
“可是,我象中了魔法似的。听了这样可怕的数数歌,我不可能不激动呀。”
“可是……”
“请问,宫崎俊子和墨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倘若他们两个人没有超出普通关系,我也不至于如此激动了……我只要想到他们俩人的关系,就觉得自己会被人怀疑是因争风吃醋而有意行凶的。希望您将真实情况告诉我,否则我真的要疯了。”
这虽然是我的内心表白,但也不能否认我有装模作样的情绪。因为我表现出适当的激动,也许能博得他们的同情,使他们将事实真相告诉我。
上松叹了口气,从桌上伸过身体道:“好吧,我只好自作主张地适当地告诉您一些秘密了。以后,倘若让墨野知道了,他恐怕也只有苦笑一下了之。如前所述,那个宫崎俊子是个未亡人,如果说他们之间提出过结婚的问题,那是不足为奇的。”
“果然是……可是,所谓‘提出过结婚的问题,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
“对墨野来说,现在也不能非未婚的年轻女性而不娶了,墨野甚至对我说,只要脾气好,不糊涂,富有献身精神,外貌上还算得上是美人的女性,即便带一个孩子也可以。后来,当有人向他提起这桩婚事时,他调查了对方,发现她好象有情夫,因而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之前,他们大概在一起喝过几次茶,可是并没有什么亲密关系。”
我终于放心了。的确,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他们仅仅是这种普通的关系,那我就不必担心以后对这个案件有什么不利影响了。
“那么宫崎俊子和菊子老太太的关系呢?她为什么去拜访老太太呢?”我顺便问道。
“这个,我也问了老太太。你知道如今是以能拥有一亿元不动产为满足的世道。不知道谁看上了老太太什么地方的土地,让宫崎俊子从中斡旋。因为那个人出的价格比别人高,老太太有所动心,说考虑几天再答复,要宫崎俊子十天之后来。宫崎俊子是如约前往的,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总算弄清了这件事的基本经过。
“她和老太太的关系如果仅此而已,那就不会被凶手列在该杀者之列……”我正想说下去时,一个招待员走过来说,有电话找上松先生。
“请你们稍等。”上松把烟扔下,站了起来。我直感电话是墨野打来的。
“太太,您再喝点儿吧。”津岛英一低声说着,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太太,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墨野的的确确对您有意,您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吧,我想,我们为你们干杯的时间不远了。”
我一时高兴,将啤酒一饮而尽。墨野的朋友中,如此保证的人越多,我的信心就越足。
不一会儿,上松回来了。虽然比不上刚才,但依然表情紧张。
“是墨野先生打来的电话吧?他又有什么新发现?”
“是那首歌的后几段。他刚才给一个研究歌谣的朋友打了电话,询问了那首数数歌的来历,据说那是明治中期前流传在四国乡村一带的叫作‘鬼的数数歌的歌谣。”
“那么,后几段的内容是什么?”我天生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
“您的心情我理解,但这回希望您不要再激动了,因为听起来第六段之后没有一段和您有关系。”
上松有意安慰我以后,开始背诵数数歌的后半部分:
“六呀,惹怒了他人,赶快逃,赶快逃,屁股上插风帆,插风帆。
七呀,对装模作样的老婆婆,要小心,要小心,她会虐待媳妇,虐待媳妇。
八呀,当你想到时,太晚了,太晚了,已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九呀,这里的老爷,是狂人,是狂人,不分青红皂白,他都要杀,都要杀。
十呀,到了这一天,犯了罪,犯了罪,在铁牢里,度余生,度余生。”
全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这种可怕的歌似乎不是特定的个人创作出来的,极有可能是自发的,人们只是把它叫作“鬼的数数歌”而已。
十九、第三个被害者
这时,又有电话找上松。上松歪着头,站了起来。“又是墨野吗?那首数数歌不是已经全部弄清了吗?那么他还有什么事呢?”说着,他朝放电话的柜台走去。几分钟后,他摇摇晃晃地返回来,脸色苍白,惊慌失措。
“糟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两手抱着头。
“怎么啦?”
“果然。‘当你想到时,太晚了,太晚了,已经没有办法,已经没有办法。我们完全被这数数歌嘲弄了。”上松呻吟道。“又发生了第三起杀人案件。杉浦志郎在自己公寓里死了。死因尚未弄清,好象是被毒死的。
“‘瞒着大家,莫喝酒,莫喝酒,酒能使你丧命,丧命。凶手一定是将毒药放进酒内让他喝的。所谓偷喝酒,就是瞒着大家自己一个人咕嘟咕嘟地把酒喝进去。这和数数歌的歌词完全一样呀。”
上松大概为了缓和自己的恐怖情绪,侃侃而谈。我浑身发抖,不得不将手紧按在桌子上。“那么,墨野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据他说,他意识到歌词的含意时,想马上给二三子去电话,让宫崎在最近避免喝酒和夜行,可是由于电话不通和家里来客等原因,未能及时打出电话,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又出了人命案件。”
上松把刚点着的烟揉灭在烟灰皿内,站了起来。“他要我赶快带老太太去现场,随后他直接赶到那里。您能去吗?”
“我当然能去。”此时,我的心情已不单纯是赶热闹了。听了那“数数歌”,一个人感到非常恐惧,虽然无法请墨野陪伴,但也希望和上松在一起。
津岛英一说他有要紧的事,在饭店前和我们告了别,我们马上乘地铁赶往赤坂。
我们到达饭店门口时,看到谷口菊子刚从旁边的咖啡室走出来。
“老太太,您怎么来到这里呢?”
由于激动,上松站住,厉声问道。菊子神色惊恐,但随即以令人吃惊的平静的口气回答:“反正咖啡室是在饭店里,并且在这儿坐着透过窗户看看街上的行人,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消遣和享受呀。”
“其实我并非反对您到这里来……请您跟我走一趟,杉浦志郎又被杀害了。”
“怎么,轮到志郎了?”菊子,打个踉跄,把手放在玻璃窗上,才稳住身体。“怎么,又发生这么惨的事?”
“我们也刚刚听到,还不了解具体情况。墨野先生来电话,让我们陪您一同去现场。”
“墨野先生这样说吗?”菊子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了。“既然墨野先生让我去,赴汤蹈火我也愿意。请你们稍等,我回屋子拿了手提包就来。”
其间,上松象熊一样,叼着烟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也一言不发。三人上了车以后,在路上,我和上松依然沉默,只是菊子很担心似地不断地问这问那。因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无从回答,只能适当地敷衍她几句。大家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上松和我也就不谈数数歌的事了。
现场是一个叫“稻花庄”的普通小公寓,位于早稻田大学附近。公寓的一楼和二楼都有四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有独立的门,二楼外有一个楼梯。
志郎的住所是一楼最边上的五号房间。因为房主人不喜欢“四”这个数字,所以,一楼的四间房号为一、二、三、五。
有警察守卫现场,不许任何人进入。上松借口老太太想看一眼死去的外甥,终于使警察放他们进去了。他和我作为老太太的陪同,也一起进去了。
志郎的房子有两间,一间是六铺席宽的日本式房,另一间木板式也是六铺席宽。简陋的房间没有厕所和浴室,被害者俯倒在日本式房间内。屋内有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个药酒瓶和一个小玻璃杯。
菊子对着尸体,双手合掌,念念有词。上松向刑事询问了有关案件的几个重要问题。
我也在旁边听着。据刑事说,发现这个尸体的是一个酒吧间的名叫园村春子的女招待,她说,上班之前因有事经过这里,发现了尸体,就赶快去报案了。所谓“有点事”,这话相当微妙,他们一定事先约定在她上班之前欢渡几小时云雨之乐。
据刑事说,死者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后半夜。据刑事说,毒药可能在药酒里面,如果确实如此,凶手早晨肯定不在现场,因此,谈论所谓谁在不在现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刑事简单地向菊子了解了一些问题。当他知道了这是一桩连续杀人案件之中的一幕时,非常吃惊,对上松说,他很想听听这桩案件的详细情况。上松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起来到附近一家叫“卢比孔”的吃茶店。
刑事和我们谈了四十分钟左右。当然,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旧的话题。当刑事询问毕,墨野进来了,他一定是先到现场,听守卫现场的警官说我们在这儿后赶来的。他没有径直走到我们这边来,却一个人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要了一杯咖啡。
刑事走了以后,墨野把上松叫过去交谈了几句,随后和上松走到我们这个桌子旁。
“老太太,又发生了可怕的事呀,村田女士,您也辛苦了。”
虽然是简单的寒暄,却给我以很大的安慰,顿时,我的恐惧心理消除了很多。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哎呀,已经有三个人被杀了,之后恐怕轮到我了吧。”可怜的老太婆颤抖着手,声音嘶哑地问道。
“您只要晚上呆在饭店的房间里,不要走出去,就未必有危险吧?”
墨野不直接谈论鬼的数数歌,因为他看到老太太受到那么大的刺激。但婉转的话语含义深刻,警告老太太不要落得象数数歌四段那样的下场。
已处于精神错乱状态的菊子,当然无法想象这句话的含义。“先生,虽则如此,如果凶手要投毒,我躲到什么地方也难免一死呀。”
“不,你只要躲在饭店里,只吃饭店食堂里的东西,凶手绝对无从下手。再说,如果发生第四个杀人案件,凶手使用的就不是毒药了,而是枪。这是我的推测。”看到菊子如此兴奋,墨野突然说漏了嘴。
“哎呀,凶手这回要用手枪了?太可怕的凶手了。”菊子更加浑身颤抖不已。
正在这时,宫崎雄介走了进来。我们四个人停止了交谈。雄介毫不感觉伤心的样子,看他的表情仿佛强忍住要笑出来似的。
我很惊讶。是不是这家伙使用绝妙的不惹人生疑的方式连续干掉了几个人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之情呢?我不由得这样想。
可是……他即使不是凶手,现在的心情也是乐不可支的。因为包括他在内的三个能够继承谷口菊子财产的人中,其余两个相继被杀,而且,两个被害人并不是他的亲兄弟,而是他的内弟,因此此时,他理所当然地为志郎的死而感到高兴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两个兄弟连续被害,我妻子悲痛异常,以至从早晨起一直胃疼,到现在也不止,没办法,我一个人赶来了。这是多么可怕的凶手啊。这样的凶手要快些逮住,无须审判和请律师辩护就处以死刑,太穷凶极恶了!”
我真想喊出声来:你这是言不由衷。两个被害即使不是死于他手,他也会对凶手感恩戴德,因为凶手间接地替他干掉了和他平分财产的对手。
“请问,你听说过故人得什么病了吗?”墨野以检查官的口气问道。
“喂,对不起,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宫崎雄介吃惊地问墨野道。
“我是上松君和村田女士的朋友,叫墨野陇人。”
“噢,是墨野先生。听说您前几天来过寒舍,恕未接待,甚感失礼。”雄介轻轻地低下头,又道:“刑务所是什么地方,您看过电影吧,也知道一些。虽然比从前的监狱好一点儿,但一旦进到那里,受到非人待遇,也不能象工厂那样举行罢工,得了病也毫无办法。据志郎讲,他得了轻度的肺结核和痔疮。”
“肺病和痔疮是所谓的监狱病。但肺病已不是绝症,他究竟采用什么办法治疗我不知道。因为我本人不是医生,若是他请医生看,我就没必要去多嘴了。不过,在给一郎送葬时,他曾对我说过,他正抓紧治病。当时我想起来,刚好有一个朋友送给我一瓶补酒,于是在参加葬礼时,就将酒送给了他。”
“什么?补酒?”墨野皱着眉头问道。“可是,酒是谁给你的呢?”
“是一个名叫水岛中雄的公司职员。他说,这是他们公司酿造的名酒,出于宣传公司生意的目的,送给我的。”
“那么,您喜欢喝酒吗?”
“我喜欢喝威士忌和啤酒。这种补酒,价格昂贵,且有怪味,如果我病了,把它作为药来喝,那不算奢侈。可是,我的身体很健康,不想喝这样的酒。”雄介说道。他好象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您为什么对我送什么酒感兴趣呢?”
听了雄介的问话,墨野用冰冷的声音答道:“虽然没有正式发表调查结果,但据我们所知,被害者是被毒死的,而毒药可能就在被害者室内补酒瓶子里面。”
雄介一听,跳了起来,以至桌子都晃了一下,咖啡洒了出来。“真的吗?这是您故弄玄虚吧?我只听说毒是被放在酒里……”
“补酒也是酒呀。酒不光是日本酒,啤酒和威士忌呀……”
“这些常识我知道,您不必解释。可是,您说是我把毒酒给志郎的?”
“我这样说可能令你感到不愉快,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呀。案件发生后,警察要进行周密调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要追究。”
“这不是开玩笑吗?”雄介满脸通红。“我要是凶手,就不会对你谈起送补酒的事。在葬礼上送酒时,酒是包着的,即使谁看到了,也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一瓶酒。总之,有这样的傻瓜,主动地把作案方式告诉给他人吗?这恰恰证明我是很清白的。”
宫崎雄介非常激动,他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我想,他是不是倒打一耙呢?
这时,一个警官走进吃茶店说道:“您就是宫崎雄介先生吗?对不起,百忙之中打扰了您,请您跟我到早稻田署去一下,因为我们要进行各种各样的调查。另外,老太太,你们可以回去了。”
大家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宫崎雄介和警官走了出去。上松去柜台交款时,菊子走到墨野身旁小声地说:
“先生,你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在电影界混了那么长时间,学会了对上司拍马屁,阿谀奉承,耍花招。他是一个可恶的家伙。”
墨野什么也没有回答,可是我听了心里一愣。
如果雄介没有卷进这个案件,那么另外两个遗产继承人相继被杀,菊子的大部分遗产将落在他手里。菊子老太太对这个本来就不怀好感的外甥女婿一定更加憎恨了。
二十、第四个被害者
之后,我们回到饭店吃饭。我毫无食欲,只因和墨野同桌共餐,才勉强地吃了几口。
菊子好象在想什么,显得忧心忡忡,为了陪同我们,也一起吃饭。上松有点垂头丧气,只往嘴里倒啤酒。
在这令人苦闷的气氛中,墨野闭口不谈案件,只谈国外见闻。“我去过德国,有一个人请我到他坐落在格鲁尼瓦鲁的别墅去玩儿。那里称得上是富翁的人有大有小,大富翁的别墅里甚至还有自家用的高尔夫球场呢。我在朋友的别墅院子里玩时,突然钻出一只鹿,吓了我一跳。我以为鹿是他们家养的,一问,却是野生的。”
“那就是说,别墅旁边有相当大的森林了?格鲁尼瓦鲁象是绿色森林的意思。”菊子仿佛兴趣油然而起,问道。
“是的。实际上,那儿的野生鹿是害兽,他们啃吃庄稼,破坏农作物。朋友约我去打猎,可是我不会骑马,婉言谢绝了。于是我就在湖边垂钓,湖里有许多天鹅游来游去,有意思极了。在那儿,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无聊地度过了一天。据说,英国的有钱人认为退休以后在别墅里面种玫瑰花呀,读推理小说呀,悠哉悠哉地度过晚年,是最幸福的。”
“那么,墨野先生,您打算将来怎么度过晚年呢?”菊子仿佛被触及到了心思似的,恳切地问。
“我在伊东的高岗有一个建筑面积为三十坪的别墅。那里可以眺望山和海。我想,每天弹弹钢琴,听听唱片,观赏秋海棠花,摆摆古人的棋谱,以此度过晚年是很有意思的。”
此时,我真想问他:那么,谁来照顾你呢?谁来给你做饭呢?可是另有两人在场,我又把话吞下去了。
菊子叹了一口气道:“墨野先生,您有如此嗜好,令我羡慕不已,我后悔年轻时,没有专心培养一种能够聊以自我欣赏的爱好。”
“每人爱好依性格而定。譬如,我知道打高尔夫球对身心极有好处,并且也有很多朋友劝我玩儿,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
就在这种闲聊中,我们吃完了饭。之后,我们去菊子的房间商量。她的房间有两个屋子:六铺席的日本式卧室和西洋式客厅。大家坐在那里,感到舒适宽敞。
墨野让我把和清原健司会见的情形告诉菊子。我尽可能一字一句忠实地转告她,菊子听了,显出忧虑的神情。
“墨野先生,您看我该怎么办呢?”她以哀求的口气问墨野道。
“老实说,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他。当初彬彬有礼的他为什么现在变得如此蛮横?当然,他是个不怀好意的伪君子,这一点我过去也看出来了。可是,他为什么在发生了两起杀人案件之后,突然撕开假面具,露出鬼脸呢?”
鬼的数数歌,深深地压抑着墨野的心。他在话中常常流露出这首歌的只言片语。“如果说俊子的死出于偶然,那么一郎是不是死于他的手?他是不是想威胁我:你要拿不出钱来,就要落得一郎的下场!从常识考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他可能不是自己亲自下手,而是委托一个难以被警察识破的人行凶的。否则,他不会突然说他绝对安全的话。”
说到这儿,墨野停住话,以尖锐的目光望着菊子。“老太太,您现在有办法和佐川义雄君取得联系吗?”
“没有……”
“真的没办法吗?他难道没有告诉您,您如果改变了想法,愿意给他三千万元后,如何通知他吗?”
“……”
“其实有多种办法可以和他联系。譬如在特定的报纸刊登启事:义雄,事情已顺利解决,速回。一般读者读了会认为是痴情女性呼唤情人或父母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的。”
“没有什么约定。他以后会到我这儿,直接听我亲口答复的。”菊子很干脆地回答。
“是吗?说实在的,我认为在这一连串的杀人案件中,清原健司、佐川义雄同谋作案的可能性极大呀,可是……”
“您是怎么判断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有作案动机的嫌疑者,不过寥寥几个人了。其中,被认为至少在现在阶段通过这个连续杀人案件能够得到最大好处的是宫崎雄介,用老太太的话说,他现在的心情是煮红小豆米饭来庆贺两个被害人之死的。可是,他若是凶手,刚才他说的一席话就太危险了。如果酒后失言或被警察穷追直问最后吐露真情,姑且别论,可是在目前微妙的阶段,却自动地把自己的秘密抖给别人,难道有这样的凶手吗?从迄今的案情看,这次案件的凶手,其主谋肯定是个极为狡猾的家伙。不过,话又说回来,行凶作恶的人都是程度不同的精神病患者,他们的想法,往往不易为常人所理解的呀!”
“雄介是个十足的混蛋,不可挽救的糊涂虫,我是决不想把遗产给他的,一元钱也不给。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能够作到不给他遗产吗?”菊子喟叹一声,厉声道。对雄介的憎恶之情溢于言表。
“另外,墨野先生,姑且不谈清原健司威胁的事,请问他的所谓新发明是否有成功的可能?”
“绝对没有。百万分之一,不,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即使他们的研究和实验进行到地球毁灭之时,也不可能成功。如能成功,那就如同人在月亮上不穿宇宙服也能生活一样。”
“我知道了。那么,我一元钱也不给他们了。”菊子干脆地说。
“是吗?不过他如此威胁您,您不感到害怕吗?”
“我死去的丈夫和我,一直认为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屈服于压力。这种信念,我坚守了几十年了,难道我能够在现在放弃吗?”
菊子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语言,令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之口。明治时代女性要强的性格和骨气,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表现出来了。墨野和上松同时叹了一口气。
“您的精神令人敬佩。不过,我考虑过,在取得您同意后,可以去会见一次清原健司。当然,我也是采取一文不给的态度的。”
“墨野先生,这大可不必。我想,我单独对付他。我能被他欺骗和吓倒吗?”菊子宛若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坚定的语调道。
不一会,我们离开菊子的房间,来到酒吧。
“给我一杯掺一半水的威士忌。”大家情绪紧张,不得不以酒镇静,连滴酒不沾的墨野也要起酒来了。
“果然,这个案件越来越呈现出奇妙的情景。当初,听到‘1、2、3——死恐吓信时,我为什么竟没想到这是童谣杀人的预兆呢?”墨野呷了一口近乎白开水的威士忌后,以遗憾的语气道。
“能够在事后联想到鬼的数数歌,这已经令人惊讶不已了,毕竟是天才人物呀。”我发誓,这是发自肺腑的话,决非奉承之言。
“您这样说,我心情轻松多了。说实在的,第一次杀人案件后,我对凶手为什么选择那个空房子作为舞台,就感到奇怪。要杀人,为什么不选择更为便当的方法呢?譬如引诱被害者到人迹稀少的道路行走,窥机给以一击,这不是更为安全吗?”
“也就是说,凶手是一个具有偏执狂性格的人。他即使不能百分之百,也要比较忠实地实现鬼的数数歌的词句。大概在他看来,重现数数歌的词句比杀人更为重要呢。”
“是呀,不少犯罪者,尤其杀人凶手的价值观念是很奇怪的。令人感到他们是精神分裂病患者。当然,医学上能否给予如此结论,我就不知道了。譬如,他们为了谋财害命,苦思冥想,绞尽脑汁。而一旦得到钱财以后,如何使用却不动脑筋了。”墨野大声叹息后,接着道:“尤其这种疯狂的‘童谣杀人的凶手更加危险。有时他们为了拼命追求歌谣的词句重现,甚至于对加害的对方不加选择了。譬如,第二个被害者宫崎俊子,未必是凶手非置于死地的人,凶手所要害死的当然是菊子老太太,但若不是老太太而是别人错吃了有毒的巧克力也无妨。因为无论谁死了,也都符合歌谣的词句。这种凶手的可怕就在于此。”
“有道理。”
墨野的话令人信服。说实在的,当墨野识破了恐吓信“1、2、3——死”的含义时,我内心的恐惧加剧了,由此因宫崎俊子之死而负疚的痛苦也减轻了许多。
“村田女士,您大概觉得我出马太晚了。您大概会认为,我要是没有正式工作的束缚,从最初听到恐吓信时就投入全副精力,大概能够防微杜渐,避免三个杀人案件的发生吧?”墨野是一位极富有责任感的人,此刻,他又以自我责备的口气问道。
“即便是神也无法阻止这三个案件的发生呀。最初,听到‘1、2、3——死的恐吓信时,我和上松也只想到凶手所要害的是老太太而不是别人,我们见到三个有遗产继承权的人时,还认为恐吓信是出于他们三人之手的,上松甚至说他们是嫌疑犯……后来发生了第一个案件,被害者一郎的确有许多过失……第二个案件是防不胜防的,因为巧克力内注入毒药恐怕是在凶手写恐吓信之前。而第三个案件却是在您意识到数数歌以后,不到几个钟头发生的,这怎么防止得了呢?”
我说着,脑海里闪过迄今所读过的推理小说中出现的许多非凡侦探的形象。的确,在这奇妙的案件中,即便是波洛灰色的脑细胞,费罗望斯的艺术评论家的冥想力,歇洛克·福尔摩斯吸烟时的思索,也无法避免。
“的确,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可奈何。不过,要想法阻止‘四呀……的发生。要是凶手赌起气来的话……”
墨野说着,象饮苦酒似的,呷了一口威士忌。“可是,村田女士,我突然想起一件奇妙的事。老太太大概还没有睡,请您现在马上给她打个电话,我要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二三子孩提时代的性格,尤其她对文学是否感兴趣。”
墨野的意图我已猜到了。我马上走到店角落的电话台旁,给菊子拨了电话。
“是和子呀?这么晚了,您在哪里?”菊子以疲沓的声音问道。
“在一楼的酒吧间。墨野让我打电话问您,有关二三子童年时代的性格。”
“是吗?”菊子好象略为考虑了一下,“她确实从小学开始就很爱好文学,当时堪称文学少女。她特别爱读童话,爱唱童谣,记得她还编了一个小剧《百万富翁的新娘》。在一次学艺会上,她还兴致勃勃地扮演灰姑娘呢。当然,从她现在的样子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我听菊子说到这儿,后面的话就听不进去了。现在的二三子,干瘪瘪,死气沉沉的,令人难以看出她童年时代竟是一个对灰姑娘富有同情心的、活泼好动的姑娘呢。可是,我曾记得过去读过的一本小说说过:象童谣杀人这样异常的偏执狂的犯罪,都是孩童时代的本能被压抑的结果。
二三子的身上也流着祖宗遗传的疯狂的血。被生活重担所压、在人生道路上迈着沉重步子的她可能对亿万财富有潜在的占有欲。如果说,她不择手段要把这庞大财产据为己有,那也不足为奇。
我想着,立刻返回座位,将菊子老太太的话告诉墨野。
“是吗?果然如此呀?”墨野以沉重的语气道。“让我再冷静地考虑一个晚上吧。想不到现在有一个可怕的问题在我脑海里掠过,这恐怕是这桩连续杀人案件的真相吧。按目前这种情况,至少今天晚上不会发生什么不测。我想,第四个杀人案件终归能够防止的。”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第四个杀人案件。
酒后,墨野、上松送我回家。不一会儿,我就昏然入睡。翌日上午将近九时,我被菊子打来的电话惊醒。
“和子,不好了,又发生杀人案件了。”电话中传来菊子凄切的声音。
“什么?!这次是谁?”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以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雄介。据说昨晚回来,好好地上了床,可是今早却冷冰冰的了。”
“您说什么?是被手枪击毙的吗?”我呆然地问道。
“不是,据说他枕头旁边的威士忌里好象被放进了毒药。”
“怎么?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警察打电话告诉我的。除了你们三人之外,警察也知道我的住处。他们和我联系,您不会感到奇怪吧?”
“……”
“我该怎么办呀?”
“您先搁下电话,我给墨野先生去电话问了以后,再和您联系。”
我机械地回答以后,放下电话,但再也不想拨动电话号盘了。我瘫坐到沙发上,以麻痹的头脑开始思索。难道说这是“四呀”的再现吗?不,不是“四呀”,而是“三呀”。
三呀,瞒着大家莫喝酒,莫喝酒,
酒能使你丧命,丧命。
我耳边又响起这段歌词。难道说,雄介被害是第三个杀人案件的重复吗?
两个“三呀”,我突然想到。一种恐怖油然而起。
雄介临睡前喝这酒,大概是为了感谢杀人凶手间接地为他除去三个财产的竞争者吧?那么这种酒,与其说是睡前习惯喝的酒,倒不如说是瞒着大家偷喝的酒。
杀人凶手可能以为谁也意识不到这个鬼的“数数歌”。因此,他可能出于所有犯罪者所共有的虚荣心,重复同样一种杀人方法,以强调一、二、三、三。
二十一、对峙
一会儿,我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才给上松打了电话。
话筒中传来上松含糊不清的声音。他好象是从熟睡中被电话叫醒的,可是一听说又发生了杀人案件,顿时清醒过来,果断地道:“哎呀,又死了人!我马上和墨野联系,您暂时不要答复老太太。”
他放下电话后,过五分钟又打来电话,声音又变得有气无力:“墨野今早出门了,可是原来他告诉我,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安排呀!”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从他昨晚的话看,他好象弄清了这桩连续杀人案件的一个关键问题,看来他快要推断出这个案件的整个过程了。在这样的时候,他往往从清早就到什么僻静的地方去边散步,边思索如何处理。他可能在新宿御苑,上野公园或井头公园,说是午后马上就回来。”
墨野酷爱森林等幽静环境,这从他的多次谈吐中也可知道。到这样的地方去深思熟虑问题,并非一般称得上天才的人所具有的怪癖。
“也就是说,这个案件的全面解决已近在眼前了。那么,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呢?”
“墨野也许想单独作战。不过,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眼下,我们先带老太太到市川去吧。”
上松决定先用车到饭店去接菊子,途中经过这里接我,然后三人一起前往现场。
接完菊子,车到我的地方的时候,上松让菊子在车里面等,他自己径自进到我的房间,边点上一支烟,边对我说:“案情的发展越来越令人不可思议了。现在的结局是,有遗产继承权的人已全部被消灭了。”
上松情绪激动,我拿出威士忌酒道:“虽然是早上,也喝一杯清醒剂吧。”
可是,上松摇摇头:“今天我们要干很多事情,不能喝酒了,请用汽水吧。”
于是,我又拿出一瓶汽水。“那么,在四个财产继承人都已死掉的现在,如果老太太去世了,财产该由她妹妹继承吧?之后,当她妹妹死了,财产继承权又将转到二三子和一郎的妻子之手吧。我的法律知识寥寥无几,但我知道目前的日本在这种情况下男女是平等的,不光男人有继承权吧!”
这些都是我在等待上松到来之时头脑里翻滚的事,所以现在能清楚地说出来。上松一听,睁大眼睛苦笑了:“是啊,你说的没错。即便是宫崎雄介还活着,在老太太死之前,二三子如果和他离婚的话,继承权当然也归二三子了……等一等,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可能是墨野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的一个问题。”上松望着天花板,继续道,“二三子可能对她那个毫不中用而又好高鹜远的丈夫极为讨厌,可又不能以此作为离婚的理由。如果采取协议离婚的话,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对了,要是制造出某一种条件,二三子就不担心雄介不同意在离婚证书上签字了。就是说,譬如二三子有了情夫,而又被她丈夫发觉,她丈夫提出离婚的话,这正中二三子下怀,可是如果她的情夫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您是说,他有可能杀死雄介……”
可是上松苦笑着摇摇头。“不,我这种推测不对。要是那样,她的情人就不采用在他家中投毒这样极容易受嫌疑的愚蠢方法了,他倒不如在雄介外出时窥机杀死他更为便当……总之,在这种时候应停止胡乱猜测,我这个人总带有一点儿小说家的脾性,经常产生奇怪的、不切合实际的想象……”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出公寓,坐上了车。菊子感到害怕,流着眼泪道:“雄介被杀我毫不痛心,我只担心下次轮到我了。”
她又重复旧话。我无法回答她。“数数歌”里含有杀人意思的歌词是第一、二、三、四、九段,其中已出现的段有可能重现,再加上出现至今未出现的“九呀”的话,这桩连续杀人案件就很象战后的“帝银事件”了。
途中,由于遇到汽车事故,交通阻塞,所以我们到达二三子家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警察的初步搜查已告结束,雄介的尸体被运去解剖,二三子随警察去警视厅接受讯问。
当然,美容店暂时停业。我们从住在店里的年轻美容师藤井好子口里,了解到事件的大概经过。
昨天,二三子胃痉挛发作确是事实。她因为无法步行,只好请附近的医生来打了针,之后一直躺在床上睡着。
雄介是在夜里十一时左右回来的。当时,他喝得醉熏熏,口里哼着小调。为此,藤井好子对他听到内弟被杀反而高兴,觉得十分生气。
二三子因为吃了含有安眠剂的镇痛药之后,睡得很死,据她后来说,她当时根本不知道雄介回来。
可是第二天早晨七时左右,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旁边的雄介已经死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慌忙叫醒藤井好子。之后,又马上给警察去电话。一家乱成一团。
在这种情况下,藤井目击了当时的现场。死者旁边床头柜上放着威士忌的瓶子,瓶里留有十分之七的酒。大概死者临睡前喝了一杯掺水威士忌。看来就是这瓶酒里被放了毒。喝进酒的最初阶段,雄介可能进行了痛苦的挣扎,由于上述原因,二三子没有发觉,这也不足为奇。
藤井说,这瓶威士忌原来是放在厨房柜橱里的。
接着,上松间接地向藤井了解二三子的品行,但收获甚微。如果是警察正式的讯问,那另当别论,可是对藤井来说,上松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她绝不会把一切都告诉上松的。
上松大概对此感到恼火,说是要到附近散步,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一个人走出了店门。上松显然想象警察似地对此案件调查一番,但无法进行下去。而我对此也不抱任何希望。
“这种可怕的事情究竟要进行到什么时候?”菊子抓住我,又苦苦问道。“我每天为此提心吊胆,怕活不长久了……也许过几天就要死于非命……”
“您大可不必为此担惊受怕。看来墨野先生已经发现了案件的真相。这个意外的可怕案件将马上得到全面解决了。”我只好如此安慰她。
想不到上松出去只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了。“散步途中,我突然想起给墨野先生去电话,他刚好回到家。他今早不完全是散步,而是去搅了一个人的晨睡,和他进行了极为重要的谈话。现在案件的真相已经大白了。”
“是吗?”菊子和我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那么,墨野所会见的人究竟是谁呀?”
“有关这个问题,他在电话中没有讲。不过他断言,凶手将在几个小时之内捉拿归案。我是绝对相信他的话的,他今早所会见的人,肯定和此案件有关。”上松含糊其辞,令人感到他话中有谎。墨野肯定告诉他所会见的人的名字了。
是清原健司吧。因为除了他,再没有还活着的与案件有关的人了。我心里想道。
“墨野还说他马上就到这里来向大家说明案件的真相。但这里无法详谈,他要我寻找一个旅馆或安静的房间。藤井女士,您看这附近有什么合适的地方?”
“如果找旅馆,从这里出去走一百来米的地方有个叫‘松月的旅馆。”
“那么我们三人到那里去等墨野吧。藤井女士,他来到这里后,请您告诉他去那里。”
上松说着,站了起来,我和菊子跟在他后面。
在“松月”旅馆,我们不能干巴巴地坐着,于是向招待员要了啤酒和汽水,可是上松只呷了一口。
“墨野先生大概怀疑二三子是凶手吧?”我忍不住地问道。
“嗯,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上松以异乎寻常的口气含糊其辞道。
“可是,如果说酒瓶的毒药是原来投进去的话,被害者只要饮下四分之一瓶,大概就会倒下去的吧?可是,如果想在被害者喝酒时往瓶里投毒,那无论如何要在现场。因而,凶手,至少其同案犯必须是住在那房间里的人!”
“嗯?是吗?”
“除二三子外,住在美容店的还有两位年轻的美容师。二三子有无可能勾结其中的一个呢?”
“是啊。要说可能性,什么可能性都应当考虑进去。”上松冷淡地回答。之后,他好象在考虑什么深刻的问题,我们问什么,他也只是敷衍几句。
我焦急地等待墨野来到。实际上,他不到一个钟头就赶来了,可我象是等了一天。而且,当他走进屋子时,我仿佛觉得神从天降了。
他的表情异乎寻常,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严峻冷漠的表情。此刻,比起用高等数学分析企业的专业来,他更象是一个魔鬼式的检察官。
“让你们久等了。”他稍稍点头,就坐。之后,许久一言不发。大家度过一段难堪的沉默之后,他才抬起头,仿佛一位学者朗读学术报告似地道:“诸位,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案件。可是一旦真相大白,又令人感到没有什么。案情并不复杂。譬如,它并没有密室杀人那种复杂性。但是这个案件有一种普通案件所没有的倒错性,即顺序颠倒性。从这种意义上说,这可是日本历史上极为少有的案件……”
菊子无法忍受墨野这一套慢吞吞的开场白,从桌子上探出身来问:“对不起,墨野先生,打搅您的话了。请问您今早会见了谁?又从他那里探听出什么线索来呢?”
“我没有会见任何人。我只是在想采用什么最妥当的办法处理这个案件……我颇费心思,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劝告真正的凶手自己投案是最上策。”
“自首?是劝义雄吗?当然,这个问题,我也未尝没有多次考虑,只是不知道他的住处。”
墨野大声地叹了口气。“这容后再议。请问,您知道‘鬼的数数歌吗?一呀……以这第一段开始,按一、二、三、四的顺序可以数到第十段。”
“我不知道。”
“是吗?据说这是从前在四国乡村流传的一首歌谣。问句失礼的话,据说,您的爷爷过去犯的罪,好象和这首歌其中一段唱得一样。您真的不知道吗?”
“我和四国毫无关系,我还是初次听到您说的这首歌。”
“是吗?您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了。真正的凶手是一种精神病患者。凶手为了再现这首歌谣的词句而连续杀人,这一点是绝对没错的。但是我认为,凶手还有别的我一时也弄不清楚的现实动机。不过,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能马上告诉你们真正凶手的名字。昨夜,我偶尔从一个细节上察觉到秘密时,因心情烦闷而辗转反侧,一夜未寐呀!”
二十二、铁牢
“凶手究竟是谁?”菊子突然睁大眼睛,慌忙问道。那种神情令人难以想象她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太婆了。
墨野冷静地回答:“老太太,凶手就是你呀。”
我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上松默默地睁大眼睛,盯着菊子,但菊子神色不变,泰然自若。
“那么,您是说我杀死了四个人罗?”
“是的。否则就无法解释这一系列的现象。”
“是吗?那么我洗耳恭听您的推理。”
我心里怦怦直跳,换了一下坐的位置。几分钟之前我也没有料到事件的结局竟是这样。
“首先,我昨晚感到奇怪的是:老太太,你原来是懂德文的!”
“……”
“当时我说到德国的格鲁尼瓦鲁时,您能马上说出这是‘绿色森林的意思。当然,如果是一个英文地名,譬如格林·瑞沃,一般的人都会知道这是‘绿色的河流,因为日本语里英文外来语很多。而德语对日本人来说是特殊语种,日语里德语的外来语太少了。”
“……”
“可是,您却能马上将那个词翻译出来。这说明您至少具备德语的初步知识,既然如此,德语中最简单的数词1,2,3,您不会不知道吧?”
“……”
“可是,您却假装一窍不通的样子,把自己用德语写的‘1、2、3——死的恐吓信拿去问村田女士。您这样作,使得谁都会认为您将遭到暗算。因为您是一个没有子女,年已七十五岁的亿万女富翁,且有资格继承您财产的三个人都形迹可疑。反之,谁也难以设想您蓄谋杀人,所以,您才写这样的恐吓信分送给别人。”
“……”
“上松君和村田女士完全被您蒙骗了。当时如果您真的遭别人暗算,他们提出让您秘密住进饭店无疑是高招。可是,因为你是凶手,他们的建议反而有助于你作案了。譬如第一次作案,如果您住在自己家,由于一楼的大门有管理人日夜守卫,您出门时有很大可能被人发现乃至要打招呼,而住到人来人往极频繁的饭店,您出门时一般是不为人们所注意的。”
“……”
“您可能是这样欺骗杉浦一郎的:杉浦一郎因债台高筑,而不知所措。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您如果提出要他为您办一件事,以此作为向他提供资金的条件的话,本来很糊涂而且又缺钱、正焦急得象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是极容易上当的。
“您可能对他这样说:佐川义雄正因病躲在那所空房子里。我要他尽早向警视厅投案自首,无奈那孩子十分任性,全然不听我的劝告。从前你和他很要好,你劝劝他,他可能听你的。希望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跟我去一趟那所空房子,见见他。于是,那天深夜,你们就到那所房子去了。当然,你是房主,有房门的正式钥匙。当时,我若是处于杉浦一郎那样的窘境,说不定也会被您引到那里去的。”
我叹了一口气。第一个杀人案件肯定是为了使‘鬼的数数歌的‘一呀在现代东京附近重现而精心设计的。至于如何把被害人引到空房子,对她来说,就无须考虑非用什么样的手段不可了。但是,她如果用上述的借口,那就能很简单地把被害人引到那里。我甚至觉得这不是墨野的推理,而是事实的真相了。
“杉浦一郎被杀之后,还有两个有遗产继承权的人,杉浦志郎和宫崎雄介。由于这两个人只知嗜酒,您不能用‘鬼的数数歌的第二段歌词的形式来杀死他们,但您又必须重现这段歌词。那么怎么办呢?只能去杀另外一个人。当时,在你看来,杀死四个人和杀死三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并且,你借口巧克力是杉浦一郎送的,就能有效地避免受到嫌疑。因为,一者,杉浦一郎业已身亡,无从调查;二者,杉浦一郎的确有可能存在杀死您的动机。当时,村田女士如果谨慎,不拿出巧克力糖招待客人,那么,你回来之后,也会拿出来的。结局一样。第二段歌词得以重现,只不过案件的发生推迟半个钟头或一个钟头罢了。”
“……”
“有关第二个案件,有一点令人感到不可理解。你给村田女士送巧克力时,曾主动地说出‘毒字。说什么,不能把他人送的东西转送给村田女士。既然如此,您又为什么把您认为存心不良的人送的巧克力留下来而不扔掉呢?”
“……”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从开始就知道这些巧克力糖是注入了毒药的特制品。你在接受警察调查时说自己一时疏忽,而其实您是一个绝不会一时疏忽的人。另外,的确,被认为能够往巧克力里注入毒药的还有佐川义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并不存在的幽灵。”
“……”
“至于第三、第四个案件,我无法絮说。你即便想用手枪,但这在今日的日本是极难弄到的。于是您改用毒酒去对付两个酒徒。您可能以什么借口去杉浦志郎的住处,趁他譬如上厕所之机,往药酒里投放了毒药。那是极为容易的事,大概有两分钟足矣。补药酒不同于普通啤酒和威士忌,即便饮者感觉出奇怪的味道,也会喝下去而不吐出来的。这一点您大概充分估计到了。”
“……”
“有关第四个杀人案件的真相可能是这样的:我们去第三个案件现场进行‘现场验证,返回途中经过二三子家。我和二三子在二楼谈了十分钟话。当时,你下楼去厕所经过厨房时,往威士忌酒瓶里投放了毒药,这大概不困难吧?”
“……”
“总之,除了你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连续四次作案。譬如二三子,她就绝不可能往巧克力糖里注入毒药的。”
“……”
“另外,还有一个有力的旁证证明你是凶手。尽管清原健司露出鬼脸威胁您,可以认为是杀人的预告,但是,他抓住你的辫子进行勒索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你的什么辫子被他抓住了呢?让警察去调查一下,大概就清楚了。清原健司的情人住在市川现场的附近,在发生第一个案件的夜晚,他刚好去那里。他如果发现你进入或走出那所空房,你大概也不感到惊奇吧。后来,当他知道那个案件之后,大概会雀跃的,因为他掌握了能置你于死地的把柄了。他很清楚,任何人在这种时候与其被判处死刑,倒不如抛出一半财产以换取生命。这样一来,他就能从你那里勒索到五亿元作为永远不能成功的纯属诈骗的‘发明的投资了。”
“是这样吗?墨野先生?”菊子终于开口问道。“是的,我已经知道,我在那天晚上进到那所空房子时,被健司撞见了。当时,我虽然很注意,但毕竟上了年纪,又在夜晚,眼睛不中用了啊。”
菊子的语调和平时毫无异样,她很平静地承认自己是第一个案件的凶手,当然也就等于承认是第二、第三、第四个案件的凶手了。这使我感到浑身发抖。
“那么,您为什么要杀死四个人呢?您愿意谈谈杀人的动机吗?”墨野紧追问道。他早已识破凶手的一个杀人动机:童谣杀人。但他要知道凶手必然存在的另一个现实的、直接的杀人动机。
“是为了国家。象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能够为国家干一点儿这样的好事了。”
“什么?为国家?!”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墨野也甚感意外,他身体向前侧斜,大声反问道。“是的,是为国家……由于最近土地价格暴涨,我的财产急剧增多到令人可怕的程度。可是,对于没有子孙后代的我来说,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钱呀!”
“……”
墨野沉默不语。菊子多少带着哀愁的语调继续说道:“人活着的确需要有一定的金钱,但是金钱多得超过限度反而会导致不幸。这几年,围着我转的不只这三人,还有别的许多人,他们为了夺取我的财产耍弄种种阴谋诡计……类似这种说搞出什么发明而需要捐助的企图骗取我财产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少了,他们都是狼心狗肺的人啊。”
“……”
“我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毕竟是七十五岁的人,不久于人世了。当我想到我身后那三个人将如何使用我的遗产时,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好觉。”
“……”
“他们继承我的亿万财产,如同疯子得到了刀把子,不知要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先生们,你们是怎么想的?不,上松先生,你最初见到他们三人的时候,不是也产生和我现在一样担心的想法吗?”
“……”
“而且,现在日本所以产生严重的住宅和公害问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大概是人口太多了吧。我听人说过,要是现在日本的人口减少十分之一,日本就会变成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美好国家。因而,象我这么一个一大把年纪活不太长的人,如能杀死几个无用的人,并且不断地有人和我产生共鸣,采取同样的行动,这样一来,成千上万有害于社会的人逐渐消失,而留下了优秀人材,那么不用几十年,日本就会变成我所说过的美好的国家了吧。”
“什、什么?是为了日本的将来?为了减少日本的人口而杀人?你是说,这是你的杀人动机?事到如今,要是你一个人这样做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还希望成千上万的人以你为楷模去杀人吗?”墨野喘着气道。
“是的。这么一个伟大的运动,总需要先驱吧?要是七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象我一样干起来的话……”
“为什么单是七十五岁以上的人呢?”
“墨野先生,看起来,您对法律还不甚了解吧?法律规定,七十五岁以上的人可以免除死刑。所以,我即便杀死几个人也不会被判处死刑的。清原健司威胁我,要把我的秘密揭露出来,我就会被押往刑场云云,我嗤之以鼻。这个傻瓜蛋,连简单的法律知识也不知道。我告诉他,敢干这样的事,至少要买一套六法全书回家读一读。”
“……”
“墨野先生,您知道全国有多少七十五岁以上没有亲属的孤独老人?而政府为他们做了什么好事了?象先生这样年纪的人,大概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吧!”
“……”
“我要向他们呼吁:你们如果生活不下去,那么就到刑务所(即监狱)去住吧。不管如何,政府会保证他们衣食住这些最低条件的。而且,这样进刑务所的老年人不断增多的话,政府还说不定会设立专供老年人的,有良好设施的刑务所呢!”
“……”
“但是,我必须预先告诉他们:你们可不能为了进这样的刑务所而去盗窃或诈骗。因为我们和那种犯其他大罪行而被关进刑务所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干坏事,而我们是干好事……我们如果不为了减少日本人口,从而使将来的日本令人感觉更舒服一点儿,那么我们一旦命赴九泉,就无颜以对明治天皇陛下了。”
“……”
“要是如今没有被先生您拉住的话,我还想继续为国家干这件有益的事。我丈夫生前研究药品时,留有一大瓶足够毒死一两百人的氰酸钾,我原想继续制造有毒巧克力送到感化院还是什么地方去慰问那里的社会渣滓呢。”
我一动不动,仿佛冻僵了似地听着这个老太婆可怕的告白。她比谁都更强烈地表现出她那杀人放火的祖宗的狂人习性……我竟丝毫没有觉察,甚至庇护她。非但如此,她还借我之手杀了人。并在这种情况下,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她杀死,因为她有时对杀害对象是不加选择的。我是多么糊涂呀!我是亦步亦趋地主动地走进这个境地的呀!
“九呀,这里的老爷,是狂人,是狂人,不分青红皂白,他都要杀,都要杀。”
我耳边幻听似的,响起了这恐怖的鬼的“数数歌”。
“您要说的话,就这些吗?”墨野大概不想听这个老女狂人继续唠唠叨叨了。
“上松君,请您给110打电话。”
“怎么?你向警察告发?”
“是的。你不满意吗?”
“不,一点儿也没有……110,110……
十呀,到了这一天,犯了罪,犯了罪,在铁牢里,度余生,度余生……”
菊子开始小声地哼起来。她哼完了,又从头从一呀、二呀地一直哼到最后一段。
墨野、我和一手拿着话筒想拨号码的上松,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突然,沉重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撕破了空气也象凝固住了似的恐怖的瞬间,墨野说话了:“刑事诉讼法第四百八十二条是:被宣判徒刑、监禁或拘留者,由于有以下原因,与法院同级别的检察厅的检察官,或者受刑者所在地的地方检察厅可酌情停止执行对他的刑罚。
1.刑罚的执行有可能严重危及受刑者的健康,甚至生命。
2.受刑者年龄已超过七十岁以上。
3.受刑者怀孕已超过一百五十天以上。
4.受刑者分娩后不超过两个月。
5.刑罚的执行有可能给受刑者带来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
6.受刑者的祖父母或父母年龄超过七十岁或是患重病、残废的人,并且除了受刑者外,没有其他供养者。
7.受刑者的子女或孙子年幼,并且除了受刑者外没有其他保护者。
8.其他重大原因……”
墨野仿佛是法律问题的专家,一口气背诵了刑事诉讼法四百八十二条后,以严厉的口气补充道:“所谓徒刑,监禁和拘留,是指剥夺犯罪者自由的所谓自由刑。至于死刑,六法全书可没有记载能根据年龄给予停止执行的条文呀。无犯罪意识的行为者不罚,这是文明国家法律的最高准则。可是对于知法犯法者,六法全书绝无免罪条文的……”
墨野如钢刃似的目光刺向菊子,又说道:“不过看来,法律专家会认为促使你犯罪的原因中有‘误解法律的因素。您还不赶快去自首吗?我必须再重复一遍,判处死刑是不受年龄限制的。”
老太婆的眼睛里终于涌出了真正的眼泪。可是,旋即从她口里哼出了那可怕的鬼的“数数歌”,被她填了部分新词的一段:
“七呀,对装模作样的老婆婆,要小心,要小心,她会杀人,会杀人!”
完
分类:外国作品翻译 作者:高木彬光/著 施元辉/译 期刊:《啄木鸟》1985年5期